我──千子兔羽独自走在热闹的中华街。我不喜欢人多的地方,于是穿梭在如同牛羚群的观光客之间,差点敌不过在每个转角处要我试吃炒栗子的中华压力,找到两个人的身影。
「大吾,狮狮!」
狮狮兴奋地盯着我从来没看过,形似蚕茧的纯白物体。
「姊姊,你看。这个叫做龙须糖,是一种糖果。」
「唔喔~好酷。可以吃吗?」
「入口即化,从来没吃过这种食物。」
这孩子喜欢甜食,却因为家里管太严的关系,没什么机会吃到。是大吾请她吃路边摊的吗?妹妹孩子气的表情并不常见,我有点被治愈到。
「啊,还有,姊姊,我昨天受到大吾先生的照顾。」
「嗯、嗯。我知道。」
「他好绅士,跟真正的哥哥一样对我很好。」
看见她平静的笑容,我明白那两个人是清白的。我为胡思乱想的自己感到羞愧。这孩子和大吾之间怎么可能有什么。
「那么等等见。好好享受约会喔。」
狮狮优雅地道别,消失在中华街的人潮中。她东张西望,大概还想找东西边走边吃……留下有点尴尬的我们。
「……呃──」
大吾率先开口。等一下,我应该先跟他解释才对。
「──她是我的朋友。本名叫宗男,我都叫她美美。」
我拿出智慧型手机给他看。照片中的美美穿着辣妹风服装,摆出可爱的姿势。
「咦?女的?」
「对。原因有点复杂,但她是女生没错。生理性别还是男性,但心理性别是女性。」
「……啊──我懂了。」
「我被美美骂了。她叫我不要利用她,要我跟你讲清楚。」
大吾问我「利用」是什么意思,我非常烦恼该如何回答,然后低声说:
「谁教你……跟狮狮感情那么好。」
「咦?」
「所以我有点闷闷的!……因为我心胸狭窄。」
大吾直盯着我,没有敷衍了事。
「我才要跟你道歉,害你担心了。可是我和狮子乃妹妹什么都没做。」
「……唔唔唔唔唔唔。」
「咦?干嘛突然呻吟?」
「因为!」我大叫。他会懂我的心情吗?
「我报复了你。想要伤害你。好可悲。好没用。我自己都讨厌自己了。真没想到我是这么心胸狭隘的人!」
「我……倒是有点高兴。」
「咦咦!难道你喜欢NTR!」
难、难度实在太高。虽说是妻子,我很难跨过这道槛耶!大吾默默露出傻眼的表情──我不太讨厌这种眼神──说:
「……这代表你对我执着。」
「咦?」
「我根本没料到你会这样想。因为我以为你对我没意思。」
「啊…………呃……」
「所以,我很高兴。」
笨蛋笨蛋笨蛋笨蛋。大吾大笨蛋。
(快点抛弃我这种女人对你比较好。)
因为我什么都没为你做,只会伤害你。他却温柔地笑着表示他很高兴,原谅了我……这个人一定就是这种个性。温柔到不行,正直的笨蛋。这样的你吸引了我。
「我!先跟你说!」
我用食指指着大吾,彷佛在跟他宣战。他错愕地看着我。这件事我一定要让他明白。尽管超级害羞,而且好想死,我一定要讲清楚。
「──我对你,非常非常执着!」
「咦!」
「非常执着。虽然完全看不出来,我的执着比一般的病娇还要恐怖。尽管我绝对不会表现出来!」
他目瞪口呆,然后轻笑出声。
「什么意思啦。」
他的反应跟听见有趣的玩笑话一样。
「你真~的好有趣耶~」
「干、干嘛啦!」
「……谢谢你。听你这么说,我好开心。」
不对。不对啊,大吾。你不该开心。你要恐惧才对。为我这么难搞、胆小,而且性格差劲的女人感到恐惧!为何他会开心啊!
「比起这个,兔羽,今天姑且算是我们第一次约会对吧?」
「嗯、嗯。」
「那──」他稍微移开视线。
「……可以牵手吗?」
然后直截了当地低声说。
(唔唔唔~~~~~~~~~~~~~~~~~~嗯?)
接着这记直球正中我的好球带。我差一点就要当场崩毁,然后呼吸过度。
(好扯。他到底多符合我的喜好啊。)
体格这么有男人味!却温柔得要命。这么可爱。
「兔、兔羽,你没事吧?怎么了?」
「……只是老毛病发作而已。」
我清了下喉咙,然后站起身。
「那么………………嗯。」
「嗯?」
我向他伸出手。
「走吧,兔羽。」
第一次跟男人牵手。好暖,好大,有点硬,说不出话。
──我拼命故作镇定,在中华街的人潮中前行。
■
兔羽的手凉凉的,又小又软。
(太用力的话,感觉会被我捏断。)
上次握到女生的手,是跟茜(前妻)牵手的时候,不过她们两个截然不同。茜总是会握紧十指,就像绝对不会放开。然而兔羽则几乎只是轻轻扣住,彷佛一分心就会消失不见。
「你饿了吗?」
「嗯。今天还没吃东西,饿死了。」
既然如此,带她去观光客喜欢的店吧。
「可是,我记得你会挑食吧?」
「咦?嗯。我只提过几句,亏你还记得。」
「因为你是我的妻子嘛。」
她面无表情看了我一眼,然后别过头小声地说:「是这样吗?」
「我不喜欢巧克力。不喜欢义大利面。会苦的食物统统不喜欢,水果则要看种类。」
「看种类?」
「我讨厌有种子的水果……啊,去籽的就没关系。」
「好像公主喔~」
她用鼻子哼了一声。
「才不是。小时候有人教我哪种水果有毒,但我忘记是哪一些了,在那之后我就害怕吃到种子。」
「……真可爱。」
「你、你笑我。」
「才没有!」
她的自尊心高得如同巴别塔,还看不见顶端……
「你想吃什么?上海菜、北京菜、广东菜、四川菜、台湾菜……」
「都是中华料理?对喔,这里是中华街。我、我统统不熟。」
「你吃辣吗?」
「一点都碰不得!狮狮倒是挺爱吃的。」
这样一来,中华料理的选项就删掉不少了吧。
「我知道一家店的炒饭很好吃。梭子蟹福建炒饭是他们的招牌。」
「名字好像美食!听起来超好吃!」
六日的时候人会很多,不过今天是星期五,应该没问题。
「可是大吾,炒饭是重口味的料理对吧?」
「对啊。」
「原来如此。」
兔羽一语不发地陷入沉思。
「那还是算了。」
「咦?为什么?」
「没什么特别的原因。」
我盯着她的眼睛。起初兔羽还有办法装出扑克脸,时间一久她就开始难为情,坐立不安。看她的脸颊逐渐染红,真是可爱。
「不、不要一直盯着我!」
「在你说出原因前,我会一直盯下去。」
这个人身为神秘主义者,心灵却异常脆弱,被人施压就会立刻屈服。
「……因为我第一次跟别人约会……抓不准接吻的时机。」
「咦?接吻?」
「我、我对这方面的知识,只有从外国电影学来的。第一次约会要亲脸颊,第二次亲嘴巴,然后……第三次,那个……就是……要做那件事。」
她满脸通红,不停拨弄头发,真是可爱。
「话说兔羽,你是第一次跟别人约会啊?」
「啊!」
兔羽发现自己不小心透漏重要的事实,顿时绝望。
「怎样!不行吗!有什么办法!那你又是第几次跟别人约会!」
「……我是离过一次婚的人耶。」
约会的次数多到数不清。
「是是是!你想必很~受欢迎吧。跟我这种废物小女生约会根本小菜一碟,和扭断婴儿的脖子一样简单!」
「是婴儿的『手』啦。手。扭断脖子会出人命。」
「呜呜~~」兔羽哭着凝视我。
(意思是她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亲,所以不想吃味道重的食物吗?)
什么啦,太可爱了吧。好少女。
「我又不在意。」
「……要是你觉得『这女人的嘴巴麻辣味好重』,我会切腹自杀。」
好高的自尊心。我甚至对她心生敬意。可是不能吃辣,又不能吃重口味的料理,挑成这样实在很难找。尤其这里又是中华街,搞不好没几家店可以去。
「你脸上写着『这女人真难搞』!」
「可是这也是你的可爱之处吧……」
「喵呜!呜……噫…………………………笨蛋。」
她握紧我的手,声音细不可闻。
最后我们去咖啡厅吃轻食,在中华街散步。兔羽说她不常来这一带,所以我带她来逛一逛。在充满观光客的人潮中,过于美丽的她也显得格外引人注目,路人频频偷瞄她的侧脸。
「那边那两位,请留步──!」
然而走到一半,我们被穿旗袍的金发女性叫住。她是上海庄的其中一名房客──琳格特•晓•霍恩海姆。她还是老样子,打扮得很奇怪,真的太好了。
「可爱的两位情侣,要不要占卜一下呢~?现在情侣还可以打折喔!」
「干嘛?你在拉客吗?我就不用了……」
让朋友帮自己做恋爱占卜超难为情──尽管我如此心想,兔羽却盯着占卜店的店门两眼发光。
「啊,你喜欢这类型的东西吗?」
很多女生都喜欢超自然现象。
「喜欢!例如宜保爱子、御船千鹤子,以及约翰•克洛。」
「咦?那种会在LINE上面看到的占卜,是神秘学的领域吧?」
宜保爱子──活跃于八○年代的灵能者。御船千鹤子──二十世纪拥有透视能力的灵能者。至于约翰•克洛,我就不认识了。他是谁啊……
「欢迎来到令人目眩神迷的神秘学世界~☆」
结果你的占卜也是神秘学吗?琳格特带领我们进入店内,我们在狭窄的占卜店中挤来挤去,坐到小桌子前面的小折叠椅上。
「那么,两位想占卜什么呢?」
「未、未来会变成什么样子?」
「人类被AI支配,最终灭亡。」
这是哪门子的占卜。可是喜欢神秘学(?)的兔羽看起来挺开心的,这样也不错。结果我们跟情侣一样,请她帮忙占卜恋爱运。
「那我要拿出塔罗牌喽。」
「塔罗牌。」
「中华街很多人用塔罗牌。」
这样没问题吗?不是看手相或易经喔?明明是中华街,却用西方的道具。我不介意就是了。琳格特以熟练的动作拿出纸牌,兔羽兴奋地看着。
「哇!结果出来了。不得了!」
「咦?咦?所以呢?我们的恋爱运如何!」
琳格特指向一张牌。
「这是『恋人』的牌!」
「万岁!听起来很不错。」
「不过是逆位。」
「咦?」
「这张牌暗示的是失恋或错误的抉择。」
咦?什么意思?简单地说就是抽到超烂的牌吗?
「原因在于……『塔』。意思是无可奈何的运气问题。」
总是面带笑容的她难得板起脸来接着说:
「等、等我一下。我看看…………『恶魔』、『死神』、『太阳』的逆位、『命运之轮』……哇!在这边抽到『星』的逆位!」
琳格特脸色苍白,冷汗直流。
「……那────个……」
「结、结果是什么,琳?」
「唉、唉哟,占卜这种东西还是要看当事人怎么理解!最重要的是深爱对方的心!」
「结果这么烂吗!」
的确,我面前都是卡面吓人的塔罗牌,图案看起来比较正向的牌全是反过来的,连外行人都看得出来有多糟。
「烂到极点,反而可以说是奇迹。机率跟麻将的四暗刻、扑克牌的皇家同花顺,还有由漫画改编成的真人版电影大成功的机率一样低。」
大概是真的很稀奇,琳格特用智慧型手机拍下占卜结果。她将照片发到社群网站上,内文只有一句「笑死」。我要不要教训一下这家伙啊?
(最烂的恋爱运。算了,占卜就只是占卜吧。)
我顶多觉得经历了有趣的事,兔羽却面无血色。
「……『命运』。」
「咦?」
我对她的自言自语作出反应,她便微微一笑,摇头表示:「没事啦。」
之后我们仍然继续约会。去横滨大世界看视觉陷阱,走到石川町逛家具,在山下公园搭乘水上巴士看海,然后在横滨港未来下车看电影。横滨最不缺的就是约会景点。
天色开始变暗,我们坐上摩天轮欣赏夜景。
「…………」
兔羽面无表情地看着下方。
(做完占卜之后,她就有点没精神呢。)
果然那个结果让她大受打击吗?这么说来,以前我跟茜(前妻)抽签的时候也发生过这种事……
『让我看看你抽到什么签?嗯……恋爱运──最好看看其他方向?』
她扬起嘴角。
『去别间神社吧☆』
然后不由分说地带我去一公里外的神社,叫我再抽一次签。当时我觉得她在吃醋,便笑着接受了。
(呃,我在干嘛啊?竟然在约会时想其他女性。)
现在应该把注意力放在兔羽身上。我轻轻摇头,驱散邪念。
「兔羽,我可以过去吗?」
「咦?」
我们面对面坐在摩天轮中。我没等兔羽回答,移动到她旁边。我们的肩膀相碰,感觉得到兔羽温暖的体温和甜美的香气。
「喵呜。」
兔羽吓了一跳,马上瞪向我。
「……你很习惯怎么靠近女生。」
「窝不知道尼在缩什么。」
「你对前妻和前女友也做过这种事吧?」
呃,嗯,是没错。别聊这种话题才是正确答案,所以我应该要糊弄过去。她观察我的表情,露出淘气的笑容,接着立刻别过头。
「大吾。」
「怎么了?」
「假如我说我还有秘密……你还会想跟我维持婚姻关系吗?」
「咦?」
「不只未婚夫,我还有事瞒着你。」
兔羽神情忧伤。我感觉到心脏被勒紧般疼痛,于是问她:
「例如……其实没去登记吗?」
「不,结婚书约我交出去了。在法律上来说,我们确实是夫妻。」
「……你重婚?」
「我、我不是说我连男友都没交过吗!」
唔嗯……这样的话,会是什么事呢?我烦恼不已,兔羽担心地看着我。
「我做了很没常识的事。」
「……原来如此?」
「其他人知道,说不定会在背后对我指指点点。」
「嗯。」
「其实应该要一开始就跟你说。」
脑中浮现各种问题。看她这个反应,想必事关重大。
眼角余光瞥见横滨美丽的夜景,然而我眼中只有面前的少女。她的表情有如迷路的孩童,我不希望她露出那种表情便脱口而出:
「……先跟你讲我的秘密好了。」
「咦?什么秘密?」
「我玩过乐团,还出了几张专辑。」
兔羽惊讶得睁大眼。我拿出智慧型手机搜寻以前的艺名给她看,兔羽用YouTube听着播放次数十二万、八年前发表的曲子说:
「唔哇,哈哈哈,这什么鬼?庞克摇滚风耶。」
「没错。超土的吧?有够老气。」
「这就是你的秘密吗?」
「是啊。朋友也没几个人知道。」
并不是因为觉得羞耻。而是当时的我满脑子都想着要搞音乐。
「我真的是以顶点为目标。可惜结果差强人意。」
「哦……」
「这个乐团是我大学时结成的,其中一首曲子有点名气,还有艺人在广播节目上提到。于是我们出了第一张专辑,甚至进过Oricon公信榜里喔。虽然是倒数的。」
真是令人怀念的青春记忆。觉得周围的大人都是敌人,欺骗我们这些小孩,幼稚地大吼着那种幼稚的歌曲。不过感觉到愉快也是事实。
「起初还满受欢迎的,被誉为『撷取人心的诗人集团』。演唱会场场客满,粉丝的反应也很热情……所以,我不小心得意忘形了。」
「你做了什么?」
「我从大学退学了。自以为可以靠一把吉他闯出一片天下。超白痴的对不对?」
「……哦……」
「住在老家的父母气疯了,甚至威胁我如果不回去念大学,就要断绝亲子关系。」
兔羽静静地凝视着我,不过那并非平常那种有所隐瞒的表情。她看着我的眼睛,似乎在理解我说的话。
「我想拿出成果让他们另眼相看,却落得这种下场。」
「你跟父母关系还是很差吗?」
「跟茜结婚时我有邀请他们,他们来参加了。我们尴尬地讲了几句话……就这样。」
不是电视节目中那种感人的重逢。双方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假装若无其事。就连现在,我们也不常联络。
「乐团也慢慢没人关注了。你想嘛,毕竟艺能活动是消费社会,我不再被人需要……简单地说,就是才能不足吧。」
就算鼓起干劲制作MV,播放次数也连七千都不到,真的很惨。
「有段时间,我在当尼特族,或者说小白脸。大概一年左右。即使去找打工,也撑不了多久……」
「你吗?」
「我不太适合……不适合什么呢?应该是社会吧。可是讲这种话,搞得我像被害者一样……我自己也不太懂。就连现在,我都过得不怎么好。」
到头来我跑去当公寓的管理员,偶尔则是可疑的侦探,两者都是一个人也做得来的工作。我想成为上班族的次数数都数不清,但我不管去哪间公司都会失败,无法被人接纳。
「……因为你太正直了。」
「嗯?」
「有时候会跟这个社会合不来对吧?我稍微可以理解。」
这样啊,兔羽能理解我的心情。这令我莫名地喜悦。不过,我隐约察觉到了。她跟我一样是不擅长「那种事」的人。
「总之,我也很夸张就是了。话先说在前头,我还有事情瞒着你喔。」
「咦──!还有吗?」
「那当然。我的人生充满羞耻……」
在泡泡浴店当服务生,被小姐黏上,最后被人拿刀捅。这个可以保密吧?人生漫长却复杂,谁都会有十几二十件不能跟别人说的事。
「人人都有秘密。我没有优秀到能否认这一点。」
「……」
「说谎也没关系。无论是哪种谎言。」
「嗯。」
「但我是你的丈夫。不管是哪种障碍,我都想跟你一起跨越。前提是你也这么希望。」
我握住她的手。又小又冰的手。兔羽也回握我的手,用另一只手抓住我的袖子。
彷佛在寻求依靠。她不常露出这种表情,使我吓了一跳。
「──其实我还是高中生。」
听见这个过于惊人的发言,我不禁僵在原地。
■
「谢谢搭乘──下来时请留意脚边~」
我和大吾在跟大学生差不多年轻的大姊姊员工的催促下走下摩天轮。脚步不稳的他绊了一下,我从旁扶住他。
「……………………」
大吾依然跟石头一样僵硬,我越来越担心。
「你不要紧吧?」
「……咦?什么东西?啊!呃,嗯,不要紧,不要紧。没问题。」
他一边这么说,一边用钱包擦拭额头的汗水。我将手帕递给他。
(看来他受到相当大的打击。)
知道跟自己结婚的妻子是女高中生后,人类会露出这种表情呀。就算他对我怒吼,也不能怪他。因为我谎报年龄。是真正的诈欺。根本是犯罪耶?
「………………那个……」
处于恍神状态的大吾转动僵硬的脖子望向我。
「所以你今年几岁?」
「我?十七岁。」
十七岁。某种意义上来说,是最少女的年纪。
「十七岁竟然有办法登记。」
「我也以为会被户政事务所退回,没想到这么顺利。」
只要文件没有漏填或违法都会通过,这就是有固定作业流程的好处。大吾脸色苍白、紧闭双眼,咕哝了一句:「好。」
「……了解。」
「咦?」
「OK。了解。知道了。我……没事了。」
「没事了?」
「我吓了一大跳,不过已经没事了。就这样。」
他笑了。只说了「了解」?这个人的心胸到底有多宽大啊?
「还以为你会说你不能接受跟小孩子结婚。」
「啊──对啦,我想了很多。如果对象不是你,我会觉得跟女高中生结婚的男人是个大人渣。可是……对我而言你不是『女高中生』。你就是『兔羽』。」
「嗯。」
「我不是说了吗?不管是哪种障碍,我都想跟你一起跨越。」
啊啊。一定就是这个部分。对自己正直的部分。他心中的正确,肯定跟其他人眼中的正确不同。这部分就是他无法适应社会的理由,他想必活得很辛苦。
「话说今天是平日吧?你怎么天还没黑就在外面鬼混?」
「……因为我没去上学。」
「为什么?遇到霸凌的话,我帮你想办法。」
竟然能面不改色地讲出这种话,这个人果然有点奇怪。不是「跟我谈谈吧」,而是「我帮你想办法」。我苦笑着说:
「不是啦,纯粹是嫌麻烦。」
「这可不行。乖乖去上课。」
「你是怎样?一知道我是小孩子,就对我摆大人架子!」
「我收入不稳定,妻子不找个正当的工作就麻烦了。」
「……这、这是什么歪理。」
他调皮地笑了笑,我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呃……那么换个理由。我是制服控,所以你去上学啦。我是那种希望能在现实世界玩制服扮演的制服控。」
「这种变态的兴趣,恕我不奉陪!」
我们牵着手走在夜晚的横滨,于七彩摩天轮底下的人潮中穿梭。我今天第一次产生「我在跟这个人约会」的想法。我一直在小鹿乱撞,不过现在是令人舒适的小鹿乱撞。
「再说为什么要逼我上学?现在这个时代,学历跟废纸根本没两样。」
「兔羽,你不去上学,有什么想做的事情吗?」
「……没有。」
「那还是去上学比较好。去寻找你感兴趣的事物。」
理由这样就够了。大吾脸上带着温柔的笑容,被他这样注视,令我欣喜不已。既然他这么说,或许可以去上学。可是好讨厌喔!感觉就像逐渐变成男友形状的女人。
「那么,要我去上学也行,但我可以提出一个条件吗?」
「什么条件?」
「……我想正式跟你同居。」
「唔!」
我们的关系暧昧不明,差不多该讲清楚了。我一直在害怕,连这么简单的事都做不到,不过听到他这么说,我下定决心了。
「──我真的想成为你的妻子。」
暴露真心是很恐怖的一件事,尤其是对我这种人来说。可是,如果对象是他,我就做得到。为了跟真心深爱的人在一起,什么都做得到。
「从今以后,我想以妻子的身分正式跟你一起生活。住你现在的家也行,搬去其他地方也无所谓……只要能跟你在一起,我哪里都会去。」
「……但我只是误以为你放屁,你就逃走了耶?」
「怎样啦──!」
是、是没错。我也还没在大吾家上过厕所。不过,我有要努力的气概。因为我是他的妻子。总有一天,我想在他面前表现得更自然。大吾若无其事地对我露出体贴的笑容。
「兔羽啊……」
「干嘛?」
「你好可爱。」
「揍你喔!」
这、这个笨蛋丈夫!我死命压抑害羞的心情说出口,你竟敢笑我!尽管被我的花拳绣腿击中,大吾依然笑得很开心,气死我了。可是,不知为何有点幸福。我从未有过这种温暖祥和的心情。
──所以,我开始不敢相信这么难能可贵的邂逅,低声询问:
「大吾……如果我其实不是你的命定之人怎么办?」
他握住我的手。
「兔羽就是我的命定之人。」
但愿如此。我感到一阵鼻酸,强烈地祈祷。
晚上,我们在他家一起看电影度过。
(明明是前天才第一次见面的人。)
相处起来却异常自然,彷佛出生前就一直在一起……虽然每次肩膀和大腿被碰到时,心脏都像要炸裂一样。虽然一直从旁传来的他的气味,害我心神不宁。可是感觉很自在。
「是时候准备上床睡觉了。兔羽,你先去洗澡吧。」
「嗯,了解~那么等等我再帮你洗。」
大吾的脚伤还没痊愈,必须跟前天一样帮他洗澡才行。他一个人好像连泡进浴缸都有困难──尽管我这么想……
「不行。」
他拒绝了。我不禁微微笑出声来。
「大吾,你在害羞对吧~我们是夫妻,用不着在意。」
「不是啦。」
「那你是想一个人悠哉地泡澡,嫌我碍事喽?」
「也不是。」
他有点烦恼,观察我的反应后叹了口气。
「我也是男人,有人对自己做那种事……会克制不住。」
大吾害羞地别过头,移开目光。我想了数秒,终于听懂他指的是什么。「克制不住」是那个意思吗?我全身发烫。
「突、突然讲这个干嘛啦!」
「你不擅长应付这种事对吧?」
「才不会!」
「明明马上就会逃走。」
对啦,你说得没错!我敢大笑着看恐怖电影的血腥画面,却不敢看电影的床戏,只好快转啦!不过爱逞强的我拼命虚张声势。
「完全没问题。谁、谁会怕这点小事啊。我们是夫妻耶。」
「哈哈哈,你绝~对不行啦。你连接吻都会怕得不敢亲,对不对?」
「……………………哪有。」
他稍微笑了笑,牵起我的手。我感觉到汗水从全身喷出。
「那来试试看吧?」
大吾搂住我的腰温柔地抚摸。我的心脏像急槌打鼓似的警铃大作,不是小鹿乱撞可以形容的程度,然后身体就像结冻一样动弹不得。他的脸慢慢靠近。接吻?真的要做吗?那个公主会做的行为?真的吗?
「唔!」
我紧闭双眼。
「………………」
可是,不管我等多久,嘴唇都没被碰到。我睁开眼睛一看,便发现他在笑。
「兔羽,你未免太害怕了。你都快哭出来了。」
「……~~~~唔!」
我懂他在干嘛了。我不停拍打大吾的肩膀。
「笨蛋笨蛋。你这个笨蛋!」
「对不起啦。哈哈哈。但你现在知道了吧?」
我的心脏至今仍在狂跳,体温降不下去。
「兔羽,我不想吓到你。我们慢慢来吧?好吗?」
「…………嗯。」
语毕,大吾便去准备洗澡了。我独自留在房间,将手放到持续高声作响的胸口。身体好烫,宛如被煮熟了。
(要是……他真的亲下去……)
──我会不会死掉呀?死于心跳过快。死于心脏燃烧殆尽。老实说我好怕。他没有亲我,我松了口气。不过──
(……可以被他亲的话,要我死掉也没关系吧。)
■
兔羽走出浴室时,穿着可爱的睡衣。
「好可爱。」
兔羽吐出舌头。我夸她可爱,她似乎会难为情。害羞的她超可爱的,所以我打算一直说下去。
「关灯喽。」
看到兔羽钻进被窝,我关掉房间的电灯,唯有朦胧的月光照亮屋内。我躺到床上,感觉到她紧张得身体僵硬。
(她吓成这样,绝对不能对她出手……)
毕竟明显感觉得到女性对男性的戒心,我不想让她害怕。再说她还只是高中生,我怎么能碰她呢?这个问题应该要等兔羽想做那种事的时候,我们再一起讨论。
(……我的自制力实~在太惊人了。)
兔羽是个美女,对我有好感,还拥有大人都自叹不如的好身材。要跟这么可爱的女生共度一日兼同床共枕,亏我忍得住……我真努力。听说夫妻生活处处都是阻碍,想不到会在这种地方出问题。
「大吾。」
「什么事?」
「你为什么要面向那边?」
我背对着兔羽。本以为她也背对着我,看来并不是。我转过身去,她的浏海碰到脸颊。我下意识屏住气息。
「你怎么了?」
「……没事。」
她才刚洗好澡,身上散发出恰到好处的浓郁香气。从宽松的睡衣间隐约能窥见她的肌肤。兔羽用撒娇的眼神紧盯着我的脸。
「你给今天的约会打几分?」
「……咦?」
(插图012)
「在你心中,今天的约会几分?」
我的妻子又开启麻烦的话题了。
「当然是一百分。光跟你在一起就很开心。」
为什么要问这种问题?她会骂「不要讲这种奉承话!」或问我「跟前妻的约会比起来,哪个开心?」吗?以她的个性满有可能的。不过她只是扭扭捏捏地观察我的脸色。
「我、我啊……」
「嗯。」
「……不是一百分。」
她声音微弱。看见我一脸担忧,兔羽马上慌张地解释:
「约会很开心。非常开心。那个……你一直为我着想,对我很温柔,我觉得未来大概也会被你捧在手掌心。你很绅士……反而是我连自己说过什么话都不记得。我怕你不开心,觉得这点很恐怖。」
「我超~开心的。你怎么看都看不腻。」
「什、什么意思啦……」
兔羽微微噘嘴闹起别扭。这一面也挺可爱的,我拼命压抑涌上心头的奇怪冲动。是真的可爱,没在开玩笑。
「所以,我们的第一次约会很好……但不是一百分。」
「嗯。」
「你记得我一开始说了什么吗?」
不记得。我用眼神询问,她紧张得目光游移。
「我、我不是说我看外国电影学到了吗?」
「啊!」
「……第一次约会要亲脸颊,第二次亲嘴巴,第三次约会要……那个……呃……啊呜。总之……今天是我们第一次约会。」
看到她面红耳赤、汗如雨下,我明白她想表达什么了。我有点紧张,判断直接讲出来未免太没情趣,便探出身子凑近她。
「噫啊啊啊啊!不是,不是不是不是!离我远点……好近,太近了!」
「……抱歉,我以为你是那个意思。」
「不、不是啦!不对,是那个意思。是那个意思没错。可是不是啦!」
仅仅是快要亲到脸颊,她就眼眶含泪不敢看我。这么容易害羞的女生,在这个时代可是稀有动物。
「不是由你主动……让我来,可以吗?」
「咦?」
「我觉得这样我就有办法鼓起勇气。」
每次兔羽被我吓到,或者逃走的时候,我都会瞬间担心她是不是讨厌我,但我很快就发现,其实她在跟我坦诚相对。所以,这段奇怪的夫妻生活或许没什么好担心的。我认为能跟她好好相处的原因就在此。
「嗯,知道了。可以喔。我会很期待地等着你。」
「啊呜……你、你这样讲会害我紧张啦!」
我的妻子心灵真的好脆弱。
「大吾,你闭上眼睛。」
我接受她的要求。刚开始虽然很紧张,由于她让我等太久的关系,紧张感逐渐消散。她的气味和体温令我感到放心,睡意不知不觉慢慢占据大脑。
「……终于睡着了,现在是好机会。」
柔软的嘴唇碰到脸颊。她的嘴角微微上扬。
「啾。啾……啾~~?喜欢……最喜欢你了。大吾……啾?」
她频频亲吻我的脸颊。死都不肯亲嘴巴这一点,很符合她的个性。接着,她不再只有亲脸颊,开始跟小狗撒娇一样舔来舔去。
「舔……舔……大吾……?喵呜?喜欢……?」
软绵绵的声音。兔羽还会发出这种声音啊。
「……如果你一直在睡觉,我就能变坦率了。」
我的妻子到底多固执,自尊心多高啊?她平常也这么撒娇的话,我不仅不会介意,还会超级高兴。我抑制不住喜悦之情,不小心轻笑出声。
「咦?」
啊,糟糕。惨了。
「大吾,难道你……还醒着?」
「……………………噗唔唔!没有,不是啦!抱歉!那个!」
「~~~~~~~~~~~~~~~~!」
──兔羽满脸通红,疯狂捶打我的胸口。
(啊啊,好幸福。真希望这段时间能永远持续下去。)
(咦?之前好像也发生过这种事耶?)
我回想起来。很久以前也有过类似的经历。感觉到爱。感觉到幸福。强烈期盼这样的日常生活能永远持续下去。虽然「她」没有兔羽这么害羞。
(我对她发了什么誓来着?)
昏昏沉沉的脑袋感觉到难以抵抗的重力。过于巨大的重力使我连目光都移不开。我作了梦。难以形容的美梦。无法逃避。
──钟声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