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二话 筑巢的狮子

如此这般,我是决定搬家的御堂大吾。

(兔羽说她非得跟狮子乃妹妹一起住的时候,我还有点紧张。)

我很高兴。没有不良企图。对我来说,狮子乃妹妹是重要的人。可以的话,我想在目所能及之处保护她……这样想会太傲慢吗?

「那么我走喽──!」

去逗子市接兔羽回来后,过了两个星期。整只脚完全废掉的我,这次不得不住院。

我昨天才刚回到这栋公寓。脚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医生也大吃一惊。我从小到大就只对恢复力特别有自信。

「路上小心。」

兔羽笑容满面地去上学。两星期前她揍了我一拳后,好像就消气了。我住院的期间也对我很温柔,真是个善良的人。我实际对她这么说之后,兔羽回应「我不是温柔,只是不知道可以气到什么地步,会害怕而已」。不知为何,我觉得这样很符合她的个性,接受了这个理由。

「我出门了。」

狮子乃妹妹跟平常一样面无表情,同时跟在她身后。千子家的纠纷似乎姑且平息了,狮子乃妹妹今天开始也会去上学。

(……兔羽和狮子乃妹妹的关系还真神奇。)

昨晚,时隔两星期回到房间的我和兔羽一起悠闲地度过,就寝时间一到她就逃也似的跑到狮子乃妹妹的房间(事实上就是逃掉了吧。她害怕跟我同床共枕)。昨天她们好像开开心心地睡在一起。

(就算发生了那种事,她们的感情还是很好耶。)

我还以为她们肯定会吵架,担心得不得了……

看到黑白两色的身影和睦地走在中华街上,我松了口气。

「那我也出门吧!」

我拖着还有点痛的脚迈步而出。

「玉之井不动产」位于关内车站旁边,末广町的方向。我打开河边的破烂大楼上布满灰尘的大门,熟悉的香味窜入鼻尖。

「……你在做什么啊?」

我一走进事务所便看到社长没穿裤子,脚边跪着一名美女。

「这是误会。」

社长作出怎么想都说不通的辩解。

「真的是误会。不是你想的那样。只是咖啡打翻了。」

「唔哇,这个人好不会找借口。」

跪在社长脚边的女子站起来笑着说「那么,有机会再见吧」,便离开事务所,一副很熟练的样子。之后事务所里只剩下我和社长两个人。

「让你见笑了。」

「总之先穿上裤子吧。」

他急忙穿好裤子,然后重新坐到沙发上。

「所以?刚刚那个女人是谁?新的女朋友?」

「不,正好相反。」

我大声爆笑。社长眯眼瞪着我。

「前女友啊?哇,厉害喔,社长。咦?你要跟她复合吗?」

「……不是的。跟你猜的一样,我们昨晚碰巧在酒吧重逢。」

「啊──」

简单地说,就是跟前女友犯下了一夜的过错吧。然后天亮后打算在她离开前来一次……

「唉唉唉……」

社长深深叹息。

「我对那种事没有抵抗力,一被邀请就无法拒绝。而且我性欲超强,总是会像那样被人牵着鼻子走,然后引发问题……我怎么就是学不到教训呢……唉。」

「社长,你超常遇到异性纠纷耶。」

四肢修长、相貌端正、声音清澈有透明感,个性也不错。这个人的抢手程度跟鬼一样,却不擅长跟女性保持适当距离,无法维持稳定的关系。性格天然,是女性公敌。我没资格骂他就是了。

「哈哈哈,你还是老样子。」

「对了,大吾先生,我听说你住院了?」

「……发生了一些事。」

「你也还是老样子不是吗?」

确实。我和这个人总是学不到教训。

「接下来,大吾先生,我们就进入正题吧──」

我昨晚传了一封简讯给他。因为想跟兔羽和狮子乃妹妹一起生活,无论如何都得处理这件事。

002

「──你想要新工作,是吗?」

一年四季都在抱怨人手不足的社长笑得乐不可支。

「我现在需要养妻子和她的家人,得多赚一点才行。」

「咦?可是就我所知,兔羽小姐不是超有钱吗?」

「……是没错。」

千子兔羽是千子家的正统继承人。虽然她拒绝继承祖父的遗产,父亲留下的土地、房子以及权状,还是多到数不清。

「不过,总觉得不该靠那笔钱。我毕竟是她的丈夫。」

「……你真的很喜欢昭和男性的那种大男人主义耶。看性别分工,在现代社会反而应该要受到鄙视喔。」

听完我的说法,社长无奈地咕哝。尽管很不甘心,他说得没错。我的确有那种身为男人,想要负责养妻子和家人的观念。我也知道自己很古板。

「而且……」

「请说。」

「兔羽还是小孩子,我得认真工作……我想先留一条后路,免得哪一天全都搞砸了,她不想再撑下去。」

社长冷静地凝视我。

「你真的都没变耶。」

「是吗?」

「到头来,你就是不相信人类。所以才会总是倾注过度的温柔。」

真不想被你这么说。

「不过工作啊……我这边确实也有员工偷偷跑掉,处于人手不足状态……可是我不想让你处理我公司的事务。」

「……这句话是不是有点失礼啊?」

「啊,不是。我没有那个意思。我不是觉得你做不来,是大材小用啦。要用你的话,有更有趣的职位。」

出现了,天然花花公子。擅长夸人也是他受欢迎的理由之一。而且他还能脸不红气不喘地直接告诉对方。

「啊,对了。这样的话……反而是个好机会也说不定。这也是一种缘分。」

「咦?」

「你记得刚才离开的那位女性吧?她正在找人──」

尽管我嗅到一股危险的气味,还是继续听他说下去。

我──千子狮子乃就读的「圣帕特里夏学园国中部」,位于金泽八景的海边。千子家的女性代代都在这间学校就学,姐姐念的也是圣帕特里夏学园的高中部。大学应该也会直接升上去。

(江水挺近的嘛。)

下课时间,我低头看着手机。江水。新江之岛水族馆。说到江之岛就是镰仓,所以离金泽八景也绝对不远,反而算近吧。

(……我肯定看过不只一次。)

在电视节目或者广告上。我住在神奈川的沿海地区,照理说不会不知道这则资讯。

(因为我以前只会坐车在家里和学校之间往返──)

难怪什么都不知道。连对其他人都没兴趣。想做的事半件都没有。所以老实说,最近的各种混乱还满愉快的。

「……然后啊~我就跟那个人说~是你有问题吧?」

「哈哈哈,你太诚实了啦~」

班上同学把我前面的座位靠在一起,边吃便当边聊天。我发现其他人都这么做,只有我孤独一人。

(糟糕,太大意了。)

我太久没来上学,如果午休时间不快点离开,会像这样被友情的小岛包围,然后遇难。我不太在意别人的眼光和评价,可是被说是边缘人的感觉并不好。即使是我自找的也一样。

「啊……千子同学……对、对不起。」

我站起身,不久前还聊天聊得很开心的女生正好要移动,不小心碰到我。只是碰到我而已,她就困扰地皱眉,害我有种破坏她们愉快心情的愧疚感。

「不好意思。」

我轻声道歉,带着出门前做的便当走掉。

目的地是体育馆后面,已经很久没人整理的花圃前。我坐在破旧的蓝色长椅上,打开便当盒。

「喵。」

「哎呀,你又来了吗?好久不见。」

一只独眼的小猫坐在茂密的草丛前紧盯着我,在原地缩起身体轻轻摇晃尾巴。她(还是「他」?总觉得长得像母猫)是我认识的猫,偶尔会出现在这里,我打从入学时就跟她是朋友了。

「要吃吗?」

我从便当盒里面分了一半盐烤鲑鱼给她。她闻了一下,慢慢开始享用。

「我也好想变得跟你一样坚强。」

这只猫绝对不亲我。不会发出谄媚人的娇声,也不会扭动身体讨食物。只会在别人喂食的时候,面无表情地咀嚼。

高贵的流浪猫。还是说,面无表情的你也会自我厌恶呢?

(……大吾先生不晓得吃便当了没。)

我也帮姐姐做了便当,顺便连你的份也一起准备了──这点小事应该还在贴心的姨妹会做的范围。因为姐姐也很高兴。

(好想见他。)

啊啊,真的是。如果我能变得更强就好了。

我想成为一个有魅力的人。

(从那个──一九六○年代的我身上,感觉得到人生的「重量」。)

一九六○年代,明知道世界会灭亡,依旧没有改变自己,不断工作的千子狮子乃。成为女仆,直到最后都贯彻自身信念的人。

看到她──还是说「变成」她?──我觉得很有魅力。只会在学校和家里之间移动,不会积极改变的自己,令我觉得有点惭愧。假如想得到跟她一样的坚强心灵,只能去做出某些挑战。

「……咕嘟。」

此刻,我人生第一次──穿着制服在商店街乱晃。

即所谓的在路上买东西吃。

(啊啊,我变成不良少女了。)

天国的妈妈、爸爸,对不起。学生手册上明明写着禁止在路上买东西吃。之前大吾先生请我吃的沙威玛,是我第一次吃的路边摊。下一次是他在中华街买点心给我的时候。

全是他请的。不行。偶尔得自己一个人试试看。

于是东张西望。

我选择横滨的元町商店街,作为第一次在路上买东西吃的舞台。也就是中华街旁边的地方。之前稍微散散步时,这条街闲静又高雅,有点安祥,还挺不错的。这样我一个人走在这边,也不会显得突兀。

「强势面包店,是这里吗?」

强势面包店是店龄一百年以上的元町老店。我在网路上查过,是非常有名的一家店,便产生了一点兴趣。

我靠深呼吸缓解紧张──

「出发。」

准备踏进店门的那个瞬间,眼角余光瞥见轻飘飘的荷叶边。

「女仆咖啡厅『黑莓』预计近日开张~♡」

咦?元町这条高雅的街道,要开那种怪怪的店吗?

「哎呀?」

「咦?」

此时映入眼帘的,是我的义母(虽然我不想相信)费婉•雷耶斯•弗罗勒斯。出生于菲律宾,有着一身褐色肌肤的她,背着巨大的招牌站在那里。

(我不能接受。)

得知义母跑去女仆咖啡厅工作时,人类原来会这样想。

「费小姐,不好意思,不是女仆咖啡厅──」

仿佛渗入干燥土壤的声音突然传入耳中,我反射性地抖了一下。因为那是仅仅分开一天,我就在深切盼望的对象。

「……大吾……先生?」

「噫!」

不是,「噫」是什么意思?会不会太过分了?我这么想着,很一般地受到伤害,不过立刻发现原因。他的打扮跟平常截然不同,穿着极度不自然的服装。

(燕尾服。从胸前的口袋露出一截的白色口袋巾。用发蜡塑型的头发。)

也就是说,他现在扮成执事的模样。女仆和执事。原来如此。

(挺不错的嘛。)

得知姐夫跑去执事咖啡厅工作时,人类原来会这样想。

看到我走进店内,大吾羞得面红耳赤。

「兔、兔羽,你怎么来了?不对,这是误会。」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笑什么啦﹗」

笑死,我的丈夫超不适合执事装。

「姐姐,这边。」

还在准备开店的店内,有一名宛如冰雕的雪白少女。那个人就是我的妹妹狮狮。她说大吾在做有趣的事情,于是把我叫了过来。

「所以,这到底是什么情况,小费?」

我眯眼盯着代替亲生母亲抚养我们的女仆。

「唉哟,狮子乃小姐和兔羽小姐不是都搬出去了吗?我想说我也让自己放个假。机会难得,干脆在你们附近找一份工作。」

原来如此。所以她才会想在这家女仆咖啡厅工作。到这边我还能理解。现在只有女仆住在那栋房子。简单地说就是很闲吧。

「那么我的丈夫为什么会在女仆咖啡厅工作呢?」

「……不是,这里根本不是女仆咖啡厅。」

大吾就像在叹气似的咕哝。

「我说,费小姐,这家店的主题是以正统英国风为概念的高级咖啡厅。不是秋叶原,是不列颠,你知道吗?」

「对不起。」

小费笑了笑,一脸毫不愧疚的样子。大吾重新面向我。

「我找新工作的时候,社长帮我介绍的。听说雇来当店长的人在开店前一天被逮捕……失踪了。他们在找临时工帮忙。」

「哦~」

大吾在找工作啊?我个人对此感到疑惑。公寓管理员这份工作感觉挺闲的(偏见),拿这些时间陪我不是很好吗──我死都不敢对本人这么说。既然大吾找到新工作了,那还真是可惜。不过我得为他打气才行。

「小费,你现在住在哪里?」

「附近的商务旅馆♡」

这样啊。干嘛不跟我说呢?

「那个,不好意思──」

「来了──」

大吾被业者叫到门口。可是他真的好不适合燕尾服。硬要说的话,他给人的感觉比较像蓝领阶级吧,应该有更适合他的衣服。不是那种精明干练风,而是工作服之类的。绝对很适合他。

「……(呆──)」

我这么认为,狮狮却目瞪口呆。

「狮狮?」

「呜喵。」

她回过神来,用手帕擦掉嘴边的口水。

「什么事,姐姐?」

「你怎么了?」

「……没有呀。」

她移开视线,脸颊微微泛红。她到底在看什么呢?

──啪答。我听见水花溅起的声音,几滴水喷到脸上。

「咦?」

我转过头去。

『……──』

看见一名少女。那个肯定是人鱼。因为她的下半身不是脚,而是跟珊瑚礁一样,被漂亮的鳞片覆盖住。那位人鱼浮在空中。戴在头上的,是护理师帽吗?

「……兔羽?」

「喵呜。」

他的声音令我猛然回神。坐在我旁边的,是我的丈夫御堂大吾。其实我还有点不好意思称呼他为「丈夫」,即使在心中也很难这样叫。

「兔羽,你怎么在发呆?」

我们坐在中华街公园的长椅上,侧目看着来来往往的观光客,手里握着罐装咖啡。十一月已经结束了。坐在外面实在很冷,不过不成问题。

咖啡厅的准备告一段落,大吾要休息,所以我也一起跟了过来。狮狮好像跟小费一起去面包店还是哪里逛街了。

「对不起,刚才……」

「嗯。」

是不是有穿护理师服的人鱼在天上飞啊?

(我哪问得出口这种问题!)

明显脑袋有病。即使是事实,肯定也会吓到人。「穿护理师服的人鱼」──我偶尔会看到的错觉。总是想要传达什么给我。

「啊,该不会是会冷吧?给你……」

「啊。」

他脱下外套盖在我身上。他的体温和余香笼罩住我。

(好老套的展开……!)

少女漫画中,男主角常对女主角这么做。我从来没有跟少女一样向往那种事。甚至觉得自以为罗曼蒂克,很尴尬。

(书上的跟实际遇到差好多……)

糟糕。我现在脸好烫。搞不好脸红了。不想被他觉得是披个外套就会害羞的女人。可是他的体温和气味,真的太有实感了。

「那个,兔羽。」

「请缩!」

「啊,抱歉。会热吗?」

看到我因为紧张和心动而汗如雨下,大吾伸手想帮我拿掉外套。我不禁咬住他的手指。

「哇!为什么要咬我!」

「对、对不起。反射性就……」

「……你其实是拟鳄龟吧?」

又不是异种族婚姻。也不是以前你救过的乌龟前来报恩了。

「真的对不起。很痛吗?」

「不会。倒不如说,你嘴巴里黏黏的,以至于我有点兴奋──」

我咬住他的手。

「哇!住手啊混帐东西!」

「咬咬咬咬。」

我像没有智慧的四足动物一样啃咬他,等到心满意足才放开他。

……我在他手上留下清晰的齿痕,有点兴奋(锵锵)。

「我今天还去看了几间社长那边的房子。」

「啊,这样呀。有觉得不错的吗?」

「嗯──首先得问你一个问题。」

大吾直盯着我。

「……两房可以吗?」

我稍微移开视线之后──

「你的房间和千子姐妹的房间?」

「狮子乃妹妹的房间和我们夫妻的房间。」

本以为他会对我傻眼,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他笑着说出这句话(害我小鹿乱撞)。

「兔羽,你讨厌跟我一起睡吗?」

他问得这么直接,我的心脏揪了起来。

「……不讨厌……只是不行。」

「我想也是。毕竟我不久前才背叛你──」

「不、不是!不是那个问题!」

那件事对我来说已经过去了。是几百亿年前的事。

「既然如此,你昨天为什么在睡前逃到狮子乃妹妹的房间?」

「唔……」

「我等你等好久喔。这么久没回家,我很期待跟你一起休息耶。」

「……唔。」

「我之前也说过不是吗?在你准备好之前都不会做那种事。」

对。我知道。这个人很绅士。过于温柔,会因为那温柔的个性而束缚住自己,所以我绝对不是因为怕他对我硬来才远离他。

「我呀……」

「嗯。」

「比你所想得还要久,从很久以前就喜欢上你了。」

「咦?」

所以──

「……该怎么说呢?我确实把你当成丈夫和男友,但是我心里有很大一部分把你当成『本命男神』。嗯,你是我的本命男神。如果你想在武道馆开演唱会,我一定会支持。总而言之。总而言之,我对你抱持的感情超级强烈。」

一言以蔽之就是这个意思。你大概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吧。不知道光是看到你,我的心脏就跳得有多快,身体变得有多热吧?

「宅宅不是常说『我不行了……』吗?就是那样。」

「呃……我一头雾水。」

「意、意思就是没有现实感。我到现在还没有『你是我的丈夫』的真实感。喜欢的动画角色突然出现在旁边跟你说『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的伴侣』,你也会很伤脑筋吧?」

「……是没错。」

我的大脑一团混乱。毕竟我最不擅长的就是表达自己的想法。要我将自己的心意传达给某人真的办不到。感觉快吐了。

「我大概明白了。你跳过一个阶段,跟不太熟的人结婚,身体处于震惊状态。是这种感觉吗?」

「嗯。差不多。」

「没办法,你没有恋爱经验嘛。」

「啥?你啥意思?小心我弄哭你喔。」

你这个离过一次婚的家伙,根本不知道你有个前妻,究竟给我这个恋爱新手造成多大的负担对吧?虽然我是会被史莱姆打倒的等级0新手,唯有自尊心可是魔王级,真的不要瞧不起我。

「那么兔羽,我们一步步完成任务吧。」

「意思是爱的任务吗?」

这个说法好像满难为情的,他有点害羞(真可爱)。

「慢慢按部就班地完成吧。等级一──接吻。等级二──一起睡觉。等级三──」

「……吃对方的肉?」

「你以为爱是什么东西啊?」

不是,开个无聊的玩笑嘛。纯粹是不搞笑,我会听不下去。

「──是生小孩。」

「…………………………………………………………………………………………………………………………………………………………………………………………………………」

我的自我消失了。现在在说话的是深层自我。存在于根源的我。哈啰,世界。感觉如何?千子兔羽因为他太过令人震撼的发言,吓到放弃思考,满脸通红──跟比起直接吃,更适合拿来加工的「红玉」苹果一样红──僵在原地,跟雕刻一样──更进一步地说,跟运庆雕刻的国宝「木造阿弥陀如来坐像」一样。

「兔羽?兔羽小姐?喂──兔羽~」

「………………………………………………………………………………………………」

虽然我的自我消失了,勤快的受体却侦测到外界的刺激。千子兔羽的丈夫在她面前挥手。这种行为好像小孩子,真可爱。不对。跟这个人生小孩?咦?所谓的生小孩,是指那个吗?要这样这样那样那样吗?

「喵呜。」

我恢复自我。

「一一一一一派胡言啊汝这愚钝之人!」

「为什么要用文言文骂我?」

他正经八百地嘟嚷。生小孩。仔细一想再正常不过。我们是夫妻。「夫妻做的那档子事」这句惯用句,就是在暗指性行为。夫妻从事性行为很理所当然。不管父母和家长有多么想隐瞒。

「实际上,家庭计划确实有其重要性吧?例如想生几个小孩、想在几岁前生,需要根据这个计划,为我们的经济状况制定指标。」

「生几个!」

「……我想生三个。」

「三人组吗!」

「可以不要讲得跟相声组合一样吗?」

我惊慌失措。

「这、这样呀。三个。哦、哦~原来如此。嗯。呃──那就这样吧。在生小孩前养只猫吧,养猫。我想养长毛猫。你知道布偶猫这种猫吗?好像很亲人喔。你知道吗,有人说它原本由波斯猫跟其他猫杂交──」

「好,不要想扯开话题喔──」

「唔。」

被看透了。

「我想要的,是你和我的小孩。」

他神情严肃直盯着我。眼神非常诚恳且认真。

(这个人真的想要我的孩子。)

我感觉得到。正因为感觉得到,我的思绪乱成一团。头晕目眩,大脑好像要沸腾了。缺乏氧气,肺部在拼命索求氧气。嘴巴跟鲤鱼一样一开一合,真是狼狈。

「……我──」

──我好高兴。可是这种高兴跟炸弹一样。高兴得要命,其威力却轻易将我那如同保丽龙的防御力炸成灰烬。

看到我手足无措,他轻笑出声。

「对不起。没关系。我明白。」

「咦?」

「意思是不用急啦。你还是学生,现在制定家庭计划太早了。」

他握住我的手,哈气帮我暖手。

「我只是想告诉你而已,对不起。以后再慢慢讨论吧。」

看到他愧疚的笑容,我心想:

(为什么我们是人类呢?)

知性。理性。全部的问题都起因于此。如果我和他只是一只狗,这些事应该都会进展顺利。我应该会极其单纯地成为他的所有物。

都是因为我们是人类,才会如此复杂离奇。

「………………嗯。」

我像小孩似的嘀咕。不对,我肯定就是个小孩。这令我羞愧不已,觉得自己很难堪、很讨厌。他显得格外成熟,害我悲从中来。

(我是笨蛋。这种时候要说「我喜欢你」啊。至少要这样说吧。)

我喜欢你。好喜欢你,大吾。比任何人都还要喜欢。最喜欢了。我想跟你接吻,想跟你睡在同一张床上,还有──

(我也想要你的──)

接下来的话太害羞了,我连说出那个词都「不行」。

「来,给你。我把资料带来了。」

隔天,玉之井社长的妹妹结衣来到我房间,从书包拿出一叠纸。

「这边是我推荐的物件。尽管价格比较高,都是刚整修过的漂亮房子。这边是符合你的预算,不过有一定屋龄的物件。还有厨房是单口瓦斯炉。」

「……这是让小学生做的工作吗?」

那位社长未免也太会使唤自己的妹妹了。尽管以结衣的个性来看,她应该是自己主动帮忙的。

「来,请用茶。」

狮子乃妹妹将四杯茶放到矮桌上。

「哎呀,真好喝。微苦,有点黑糖味。这是哪里的茶?」

「萨伯勒格穆沃。」

「噢,斯里兰卡的。我就觉得有点像卢哈娜。锡兰红茶里面我最喜欢卢哈娜。尤其是泡奶茶的时候,我只会用这一款。」

「我第一次买这种茶叶。泡成印度奶茶或许也不错。」

两位千金小姐在召开优雅的红茶分享会,是我这种庸俗的庶民听不懂的话题。兔羽明明也是千金小姐,却跟一般人一样愣在那边。真可爱。

「啊,大吾、大吾,这间不错耶?」

兔羽喜孜孜地拿起一张物件资料给我看。

「我看看。唔嗯……会不会有点小?」

「可是有阁楼喔!」

兔羽两眼发光。她是住在大房子里的千金小姐,对那种秘密基地风的要素似乎没有抵抗力。太可爱了,我伸手抚摸她的头。

「别、别这样。」

她一秒拍掉我的手。兔羽不喜欢在其他人面前做害羞的事。可是她大概以为手被拍掉会害我难过,偷偷在桌子底下握住我的手。我的妻子是怎样?真的好可爱。

──搬家。这是我们正在面对的新问题。

(我、兔羽和狮子乃妹妹的新生活。)

要住在哪个地区?房子要选什么样的格局?该考虑的事情堆积如山。

「哥哥推荐了一间,不过我个人反对就是了。」

「社长吗?」

「……想看吗?」

「想看。」

结衣叹着气从书包拿出资料,又强调了一次她并不赞成,才把资料递给我。

「两房一厅。地点在元町,月租五万五千日圆!好扯!」

太便宜了。元町可是高级住宅区。由于就在中华街隔壁,要搬家也不会太费力,要通勤很方便。虽然怎么想都有问题,说没有被吸引是骗人的。

「……我姑且可以带你们去看房喔?」

结衣秀出钥匙给我看。尽管很感谢她,别让小学生做这种事啦。我反而担心起社长的脑袋了。嗯,会担心对吧。

那栋房子位于元町的小丘上。隔着停车场的围栏,可以瞭望横滨的大海。万里无云的晴空下,大海美丽得让人忍不住扬起嘴角。元町的住宅区跟中华街和关内那种热闹的气氛相去甚远,明明走路就能到,却有如另一个国家。

「好壮观。」

比起公寓,称之为老旧的洋房感觉更贴切。

「听说以前是寄宿学校。这一带很多国际学校对吧?」

元町曾经是外国人街区──培里提督搭乘黑船来到日本时的事。十九世纪时,为了埋葬在日本过世的船员,在这附近设立了外国人用的墓园。从那个时候开始,元町就成为方便外国人居住的地区。

「打扰了──」

一踏进洋房,便扬起一阵细小的白色尘埃。好多灰尘。狮子乃妹妹在身后咳嗽。结衣说不用脱鞋,直接进到室内。

「对不起,这里很久没打扫了。」

「没打扫?意思是平常不会供人参观喽?」

「对呀。好像已经三年左右没出租了。」

结衣的语气轻描淡写,我却觉得有点不对劲。

「哦哦,客厅不错嘛。」

兔羽雀跃地走进屋内。由于这栋房子是木造建筑,每走一步就会发出嘎吱嘎吱的脚步声。灰泥墙摸起来粗粗的,触感很好。或许是没有家具的关系,室内异常空旷。

「瓦斯炉还有三口。」

狮子乃妹妹说最近流行烹饪,看到厨房满意地点了点头。格局的确无可挑剔。虽然屋龄应该满高的,却非常漂亮,或许是因为整修过。

「而且小归小,这里还有地下室。」

「地下室!」

向往秘密基地的兔羽被结衣带出客厅。我走到客厅窗边观察室外。可惜窗户蒙着一层灰尘,看不太清楚。我打开窗户,清新的空气便灌进室内。

「……好舒服的风。」

纯白如雪的头发掠过眼角。

「大吾先生,你不介意吗?」

狮子乃妹妹坐到窗框上,神情是一如往常的镇定。

「不、不介意喔。我是你的姐夫,一起住也完全没问题。」

狮子乃妹妹当场愣住。

「……不是那个。这么大的房子,月租怎么可能只要五万多日圆。知道要搬家后,我也用智慧型手机看过几间房子,所以我知道行情。」

原来是在讲那个啊。的确,想在元町找两房一厅的房子,月租大概会高达二十万日圆上下,这个价格确实非常夸张。狮子乃妹妹笑出声来。

「你说的那件事,我倒是不担心。尽管我也想过会不会变成你们的电灯泡──」

「怎么会!」

她看了我的眼睛一眼,之后立刻移开目光。

「才不会吧?我们可是一家人。」

狮子乃妹妹望向窗外,面色平静。

「我知道。因为你喜欢我嘛。」

「咦──」

「──以家人来说。对吧?」

如同宝石的眼睛直盯着我。我看不出来她的表情带有什么意思。因为这孩子隐藏感情的技术,跟特种部队一样好。

「没、没错。以家人来说……我已经不会对你有奇怪的想法了。」

「已经?」

「不是……我指的是前世!现在你是我的姨妹。我对你……没有那种感情。」

「是啊。而且我是小孩子。对小孩子有那种感情,太奇怪了吧。」

「……当然。」

当然──不可能。

「大吾先生,在那之后你作过那个梦吗?」

「没有。你也是吗?」

一九六○年代的梦。在那个世界,我已经死了。所以我以为不会有后续。狮子乃妹妹也是吗?

(……狮子乃小姐之后不晓得怎么样了。)

独自留在银河列车上的她,之后还好吗?会独自生存下去吗?总觉得至少她没有坚强到会选择自杀。所以我才会想陪在她身边。即使到了现在,只要一想到她,我的胸口依旧会紧紧揪起。

「假如那就是我们的前世,代表我们转生到这个宇宙喽?」

「熙涵说可能是平行世界。」

「另一个次元吗?毕竟有无限多次元嘛,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

我听不懂她的意思,面露疑惑。她继续解释:

「这个宇宙存在无限多个次元。无限的意思就是『没有不存在的东西』,全部的可能性都包含在内。例如我的头发是黑色的世界,或是你是女性的世界,都确实存在。」

「怎、怎么可能。」

「即使以实感来说很不可思议,然而那可是『无限』。」

所以讨论多重宇宙论时,一切的奇迹都会沦为平凡。她接着说:

「在一九六○年代,人类几乎变成机器,地球迎来灭亡的次元当然也存在。因为宇宙有无限多个,肯定不会没有。」

「……肯定吗……」

「是的。肯定。这不是超自然或科幻,是科学的说法。因为──」

她望向天空。

「──你听见我们的故事时,世界就油然而生了。」

这句话一说出口,狮子乃妹妹就睁大眼睛。她捂住嘴巴,反复咀嚼从自己口中说出的话语。仿佛不敢相信自己所说的话。

「怎、怎么了?」

「……没事。」

她还有点困惑。

「总觉得很顺口。」

「咦?」

「我以前好像也跟谁说过这句话……不对,就像说过好几次……」

狮子乃妹妹皱起眉头陷入沉思。类似既视感吗?

「……啊,话说回来──」

我想起来了。尽管可能没什么意义,还是跟她说一下吧。

「梦里不是出现了『摩奴之船』吗?蓝色的大船。」

「嗯,莎辛坐的那艘船。」

「摩奴之船」是在一九六○年的横滨,蓝色陨石往地球坠落时,突然出现的方舟。由名为莎辛,带着鲜艳骷髅面具的少女所驾驶。

「是不是有人说过……那是能跨越次元的船?」

狮子乃妹妹睁大眼睛看着我。

「……不,我没听说过。大吾少爷是听谁说的?」

她叫我大吾「少爷」。她没发现吗?

「我也记不太清楚。」

与其说记不清楚,不如说不知道。在一九六○年代的世界看到摩奴之船时,我确实感觉到「它利用巨大陨石的重力,强行在次元撬开一个洞」。可是现在看来,我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这样想。

「唔嗯。」

思考片刻后,她接着说:

「算了,想这个也没意义。」

「咦?」

「因为那些事都过去了。前世如何,跟我们没关系吧?我成了你的姨妹,你成了我的姐夫,跟姐姐一起三个人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可喜可贺、可喜可贺。结束。对吧?」

有求知欲是很好啦──她笑着说。这女孩真的好早熟。她真的是国三生吗?知识量远胜于我耶。难怪会跟结衣气味相投。

「比起这个,现在得先解开房租的谜团。」

「……你打算解开这个谜团啊。」

「因为我没办法住在不知道有什么内情的房子里。」

「我是会假装没发现的类型。」

「你的确是这种人。」

她一副跟我认识很多年的态度说,然后猛然闭上嘴巴。可是马上又以似笑非笑的笑容掩饰过去,俏皮地跳下窗框。

「啊,狮子乃妹妹,你的衣服沾到灰尘了。」

好一段时间没打扫的这栋房子满是灰尘,窗框也不例外。纯白的灰尘在狮子乃妹妹的裙子上留下一条线。

「咦?哪里、哪里?在哪里?」

她拍拍裙子。

「我看看。在更下面的位置。」

「沾到很多吗?」

「啊──还满多的。」

「大吾先生,可不可以请你帮我拍?」

「咦?」

「臀部。我自己看不到,可以请你帮我拍掉灰尘吗?」

她转身背对我。

「……」

不是,咦?这是怎样?那纤细的背部是怎样?拍裙子。呃……用手吗?用我的手?拍狮子乃妹妹的小屁股?我?直接?接触?这个──

(这个叫做犯罪吧?)

我不禁盯着狮子乃妹妹的屁股。仿佛轻轻一碰就会折断的细腰下方,是小巧好看的屁股。裙子随着它的动作轻轻摇晃,视线不受控制地被吸引过去。

「大吾先生?」

「呀啊!」

003

她转身跟我对上目光的瞬间,我发出奇怪的声音。好想切腹。就在此刻。

狮子乃妹妹愣了下,然后眯眼瞪着我。

「你不是因为我是小孩子,没把我当成异性看待吗?」

「……唔唔唔。」

脸颊好烫。太大意了。有够糗的。

「请你不要想歪,这样很恶心。」

我认真反省。

「大吾,你怎么了?」

我来到室外,好让发烫的脸颊降温。在我喝着自动贩卖机卖的罐装咖啡时,结衣不知何时出现在我背后。是来找我的吗?

「狮子乃妹妹刚才带着很壮观的表情冲进洗手间。」

「壮观?……噢,是轻蔑吧。」

「不,是跟苹果一样红,少女般的……不讲这个了。」

结衣晃着红色书包笑了笑。

「所以,你觉得这间房子如何?」

「我先问个问题。为什么房租这么便宜?」

「因为它是心理瑕疵物件──也就是凶宅。」

我想也是。我就知道。早就觉得是这样了!这么好的房子哪可能无缘无故那么便宜!绝对有鬼!

「话说怎么又是这种发展啦!」

之前社长委托我处理的工作也有点灵(※灵异的意思)。记得当时是直销系宗教害的。

「不过正确地说,这里并不是凶宅就是了。」

「……你的意思是?」

「心理瑕疵物件,简单地说就是之前的房客自杀了、死于非命,或是一般的自然死亡。总之居民死了就算瑕疵物件,有义务告知。」

「听说先给其他人住过后,就可以不用跟下一位居民说。」

「那是都市传说,没有那种标准。」

据她所说,心理瑕疵物件的告知义务期间,没有明确基准的样子。不告诉房客隔壁房曾经发生杀人事件的房仲好像也不少。

「再说这栋房子──并未发生过房客死于非命的事件。」

「……没人死?明明是凶宅?」

「嗯。至少这一百年没有。」

「一百年……有纪录吗?」

「我不是说了吗?这里原本是寄宿学校。」

对喔,之前是给就读于国际学校的小孩子住的。

「一般的公寓总会有个自然死亡或孤独死的房客,这很正常。因为人迟早会死。某方面来说,没死过人的土地根本不存在。」

「有道理。」

「不过这里是寄宿学校,之前住的是小孩子。即使生病,也会死在医院或家里。这栋房子也没有意外死亡的纪录,所以一九一○年~一九六○年之间没人死过。你知道吗?以前发生过横滨大空袭对吧?这一带是外国人街,所以没被盯上,伤亡也不多。」

这栋房子变成一般住宅,是六○年代以后的事──她轻声说。

「所以,问题从这里开始。七○年代以后,也就是所谓的第一次神秘学热潮的时代。」

「我知道。七○年代超流行灵异现象或超自然现象对吧?记得诺斯特拉达穆斯的预言和裂嘴女,也是在七○年代开始流行。」

结衣点点头,拿出智慧型手机的画面给我看。

『近距离调查怪奇•通灵馆的狂气。』

『真的听见了?录到了跟人说话的怪声!』

『灵能者竹下光河认为,那是自杀者的怨灵。』

萤幕上显示着七○年代的杂志和电视节目的片段。节目上请到的好像都是神秘学迷。我往下滑动萤幕,看到我们正在参观的房子。

「通灵馆?」

「这栋房子有幽灵喔。明明这一百年来都没死过人。」

结衣晃着红书包谈论小孩子应该会害怕或好奇的话题,对房子投以不耐烦的目光,仿佛这件事对她而言极其无聊。

「现在还是会有神秘学狂热者来看,麻烦死了。」

「原来如此。它搭上七○年代的神秘学热潮,传出奇怪的谣言。」

所以才会没死过人,却被称作凶宅啊……来自外人的眼光。好奇的视线。一直被人加油添醋的谣言。无论真假,对居民来说都只会造成困扰。

结衣却摇摇头。

「不只谣言。」

「咦?」

「真的有幽灵出现。」

她可恨地啐道:

「声音。因为听得见『声音』。明明空无一人,却会传来人声。家人以外的其他人的声音。每位居民都听得见那个声音,毫无例外。」

我反射性地望向那栋房子。不久前还觉得是适合高雅元町的古老洋房,现在则不这么想。隐约感觉得到阴暗、诡谲的寒意。

「好像没人有办法在这栋房子住超过一年,所以当然没人死在这边过。最长三个月,最短十二小时。房客总是过没多久就搬家,所以我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大家三个月就搬走了,难怪房租低得吓人。

「笨哥哥说:『大吾先生肯定会想办法。』」

你当我仙道吗?咦?我反而想问那个人为何对我评价这么高?真神奇。

「顺便问一下,你对鬼屋有什么看法?」

「……嗯,老实说──」

我想了一下之后说:

「没差吧。假如有声音,就代表那个幽灵有话想说。既然如此,我想试着帮助他。毕竟这也是一种缘分嘛。」

结衣目瞪口呆。

「笨蛋。这个人是笨蛋。为什么要站在幽灵那一边啊?我不是在跟你讲这个。」

「因、因为他六十年来都在跟人说话耶!很、很可怜。」

「咯咯……呵呵呵。」

有奇怪到连小孩子都会笑吗?是怎样啦。呿!

「你人太好了。还有点不正常。不过我就是喜欢你这一点。」

「是是是,那还真是太好了。」

「乖孩子、乖孩子。要继续当一只笨狗狗喔。」

结衣带着倾国美女般的笑容抚摸我的头。为什么小孩正在摸我的头啊?虽然她的精神年龄似乎远比我成熟。

好不甘心,因此我决定用力揉她的头。她发出可爱的尖叫声。

说实话,这是栋好房子。话虽如此,毕竟还有幽灵的问题要处理,不能让我自己决定。于是我跑去跟兔羽和狮子乃妹妹商量。

「那种不科学的东西并不存在。」

「好好玩的样子!」

她们的反应如上。哪句话是谁说的,应该不用说明吧?

「地下室好大,超赞的。去看一下嘛。」

由于兔羽这么说,我便走下短短几阶的楼梯。地下室的灰尘更多,狮子乃妹妹不想弄脏身体,所以没有跟来。

004

「哦哦,确实不错。」

空荡荡的水泥墙地下室。拿来当仓库正好合适。

(……这么说来,我家也有这样的房间呢。)

我忽然想起这件事,觉得不太对劲。不,不可能。我小时候住的是公寓,不可能有地下室。那么这股乡愁从何而来──

「一九六○年代世界的……我的老家吗?」

在地球被蓝色陨石毁灭的那个世界,我的老家是横滨的老旧透天。

(印象中奶奶的虚拟化身泡在人体保存液中,在地下室排成一排。我小时候会怕得不敢一个人进去。)

奶奶一天到晚在换虚拟化身。有时是柔软的猫咪,有时是只有头部是汽车的蜘蛛,是个爱打扮的人……以当时的价值观来说啦?

(好怀念。不过都过去了。)

狮子乃妹妹也这样说。尽管发生了许多事,世界灭亡了,我、兔羽和狮子乃妹妹如今可以幸福快乐地一起生活,可喜可贺、可喜可贺。未来我能做到的,就是努力守护那个「可喜可贺」吧。我很清楚那该有多辛苦。

「要加油才行呢。」

多了两个家人。为了让她们幸福──

『加油喔。』

「咦?」

我转过头,眼前是空荡荡的水泥墙地下室。

光线昏暗,从入口处透进的阳光是唯一的光源。

「有人吗?」

无人回应。我想起结衣刚才说的。房客说会听见「声音」。无一例外,会听见有人在说话,俨然是小孩子说的怪谈。

「是错觉吗?」

本能告诉我并非如此。不是错觉。有声音。有人在说话。在跟我说话。我努力在黑暗中侧耳倾听──没有那个必要。

「这是什么?」

没有侧耳倾听的必要。只要定睛凝视即可。黑暗中,空旷的地下室中心,长出纯白的物体。白色的。形似珊瑚或菌丝的纤细物体从那里伸出来。

「……──手。」

地上长着一只美丽的右手。

「……」

无声。无音。

(我看过这只手。)

感觉快要过度换气了。心脏好烫。眼冒金星。这种情绪是什么?单看质感的话类似于恸哭。然而我不知道原因。

『终于见到你了。』

我握住雪白的手掌,耳边便传来某人的呢喃。

──突然听见钟声。虽然那肯定是错觉,却实在太有真实感。与此同时,仿佛被强大的重力吸引,有种世界扭曲的感觉。有什么东西进入到我的脑海。大胆且猖狂地。

那是记忆。我的记忆。遥远往昔的记忆跑进了我心中。

──我们最愉快的比赛结束了。

在漆黑宇宙的中央,纯白发丝的她环着我的腰。

「有件事想问你。」

宇宙空间没有声音。我们能听见彼此的声音,仅仅是反重力服的效果。耳朵只听得见她的声音。我所爱女人的声音。

「……什么时候要闭眼睛呢?」

我的妹妹──千子狮子乃抱紧我的腰,满脸通红瞪着我。身上最大的特征狮子耳朵高高竖起,明显在紧张。

「咦?什么东西?」

「就、就是……我在书上看过,接吻的时候,闭上眼睛才有礼貌。」

所以什么时候要闭眼睛?──她问。那一本正经的个性实在太可爱,很像她会做的事。我用力抱住狮子乃的身体。

「哇……哇……」

少女甜腻的香气窜入鼻尖。或许是因为关在密闭场所的关系,其中还参杂淡淡的汗味。尽管她惊慌失措,却没有拒绝,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抓住我。

「把眼睛闭上。」

「呜喵……」

她羞得面红耳赤,紧闭双眼。跟小孩子一样,害我不禁失笑。不对,实际上她比我小三岁,照理说还只有十八岁,确实是小孩没错。

「嗯……啾……」

我强行吻上她的小嘴,温柔地含住她的嘴唇。声称从来没接吻过的她,紧张得嘴唇抿成一条线,这一点也很可爱。我想好好珍惜她。不过我这种小混混做得到吗?

「呼……呼……」

或许是因为接吻的期间她还憋住呼吸了,我一离开她就喘着气拼命摄取氧气。看到我脸上的傻笑,她气得瞪过来。

「你……亲妹妹亲得太认真了吧……」

她语带哭腔,气呼呼的。这个小鬼是怎样?太可爱了。

「那么──」

我的语气跟以前看过的喜剧演员一样。

「我们约好了对吧?我赢的话──」

她别开视线,不过立刻又面向我,红着脸且大眼眼眶盈满泪水,轻轻──真的很轻──点头。

「……可以呀。毕竟我们约好了。如果我们赢了──」

我催促她说下去。经过百般犹豫,她才开口说:

「──我就是你的人。」

就在这个瞬间──

『BMC!BMC!BMC!BMC!』

如雨般的光线!如雨般的声音!从天而降的如雷欢声!

上万盏聚光灯照在我们身上。全宇宙的人都透过萤幕,凝视以光速奔跑的我们。放声呐喊。高举拳头。

『就在刚才!竞技审查委员会宣布结果了。根据录影画面的判定,冠军是──』

红发主持人声嘶力竭地大叫。

她紧张得在我怀里发抖。是在为我们祈祷胜利吗?我倒觉得无所谓。

『冠军是──十八号!十八号!冠军是「Be More Chill」队!』

欢呼声立刻炸开。

「万万万万万岁──!」

「哇!」

我嚷嚷着让狮子乃坐到肩上。她的狮子耳朵抖来抖去,腼腆地笑了。无限大的寂静宇宙空间中,只有我们两个高举拳头、放声欢笑。

「是我们赢了!」

「是的!是的!我们赢了!」

住在探索过的银河的所有智慧生物,看到兴奋的我们纷纷欢呼。可见这场比赛有多壮观。胜负无人能知的大激战、大混乱,是这个世纪最精采的决斗。

『D!』

声音应该是从我身上的反重力服的广播器传来。我东张西望,一台鲜红色的机器撕裂漆黑的宇宙。

「哈哈哈!看到没?绅士!是我们赢了!要去中央的人是我们!好爽!爽爆了,你也是!哈哈哈哈哈!白痴东西!」

『嗯。是啊,D。太精采了。不过──』

和我们展开激战的战友──克苏鲁绅士,从神似章鱼的脸上伸出扭来扭去的触手,优雅地笑了笑。

「怎样?还想找借口吗!」

『前三名的选手都能去中央喔。』

「咦?」

我望向巨大萤幕显示的比赛结果。第一名是「Be More Chill」(我们的队伍)。第二名是「中庸骑士团」。第三名是……「有趣的舞者」。呃,不就是绅士吗!

『就是这样,D。休想赢了就跑。下次我不会输。』

「正好!下次我也会把你狠狠甩在后头!因为我们是最快的选手!」

他的机体「海洋绅士」远离我们且加快速度,转眼间便消失不见。这也是当然的。那可是能以超高速在宇宙中狂飙的机体,其速度不同凡响。而在宇宙史上最快的比赛中夺得优胜的选手,就是我们。

「唉。」

狮子乃在耳边呼唤我。我还没回应,头部就被温暖的触感包覆。是她的体温。她骑在我肩上,抱紧我的头。

「……谢谢你。」

「嗯。」

「真的谢谢你。」

「要谢就谢它吧。」

我有点难为情,讲出超老套的台词,结果更羞耻了。可恶。

可是狮子乃没有挖苦我,凝视我们脚下的机器。

「谢谢你,Sena。」

宇宙赛车用机器──Sena。我最棒的纯白废铁没有回应,以不会甩掉我的速度,持续在漆黑的星海中奔驰。

「不过,这只不过是刚开始,请你不要松懈了。我们只是在乡下地方的比赛中获胜。想拯救地球──」

「我知道。要在中央夺得冠军才有意义,对吧?」

她讲过好几次。「我想拯救地球。请你帮助我」这种B级片女主角会讲的台词。

「……可、可是,约定……就是约定……」

她的声音细不可闻。

「我会遵守约定,成为你的人。」

我想看看她的脸。一定跟平常我对她示爱的时候一样,红得像颗苹果,眼睛水汪汪的。好想看。早知道别让她骑在肩上了。

「嗯。以后要叫我主人。」

「笨蛋……我只是跟你交往而已。只是成为恋人而已。是男女朋友。对等的关系。我成为你的人──」

「嗯。」

「──代表你也是我的人。」

这样很公平。在漫无边际的宇宙中,我们只想着对方,真是太棒了。你也这么觉得吧?说到宇宙最棒的东西,就是赛车和恋爱。只要有它们,就足以让我笑着过活。

「走吧,搭档!」

「要去哪里?」

「宇宙的边缘!没人看过的地方!」

「呵呵呵。你真傻。」

她无奈地笑着,同时轻声说:

「……不过,如果是跟你一起,那样或许也不错。」

我看着广阔无垠的宇宙,用比任何人都还要快的速度奔驰,想像世界的尽头。

──那是宇宙历三七二一年,十七月二十一号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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