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我睁开眼睛。
这里是哪里……地下室?没错。我在元町找新的租屋处。
「……大吾先生?你怎么了?」
清澈如冰的声音令我惊讶得回过头,不久前还紧紧抱着我的少女站在眼前。少女──狮子乃妹妹担心地观察我的脸色。
「狮、狮子乃妹妹,其实──」
我说出刚才看到的景象。无限大的宇宙光芒,以及撕裂空间奔驰的赛车。我和狮子乃妹妹是搭档,是恋人,为了拯救地球,参加全宇宙最乱来的比赛。
「……别的前世?怎么可能。」
听完我说的内容,她目瞪口呆。不意外。本以为「前世」这个话题早就已经结束,然而不只有那一次。
「我和大吾先生前世是恋人吗?」
你在意的是这部分啊?
「而且我们好像是亲兄妹。」
「兄、兄妹!那不就是禁忌的恋情……」
「不,那个世界的兄妹,意思大概跟我们的世界不一样。」
根据我模糊的印象,宇宙历三七二一年的人类,人工授精的成功率应该是百分之百。怀孕被当成上个时代的产物,人类都是由试管和培养液所制造。
我和狮子乃妹妹在地球的同一间「工厂」被制造出来,在那个时代会将这种关系称之为「兄妹」。只要我没记错。
「我跟你是兄妹兼恋人的次元……」
「嗯、嗯。」
拜托不要过于强调那部分。我会想歪。
「做了哪些事呢?」
「咦?」
「我们。」
「……呃,很普通啊。」
「普通?跟普通的恋人一样?有接吻吗?」
「接吻……嗯。有。」
「这样呀。」
她冷冷地低声说。不愧是狮子乃妹妹。紧张得语无伦次的我显得像个白痴。又不是小孩子。可恶。
「你头上还有一对猫耳。」
「咦?」
「不对,那是狮子的耳朵吧……很适合你。很可爱。」
「……你有那种嗜好啊?」
她眯眼瞪着我轻声呢喃:「原来如此。」
「这件事最好别跟姐姐说。」
「……是这样吗?」
「是的。两位正面临关键时期对吧?所以姐姐看到你跟我接吻的时候,才会陷入恐慌状态,才会受伤。我认为没必要制造无谓的事端。」
「可是,做人不是应该诚实吗?」
我想告诉兔羽这件事。应当如此。
「做人诚实,我和你前世的恋人关系就会一笔勾销吗?」
「……唔。」
「你再怎么努力,都无法改变这个事实。你再怎么诚实,我和你都牵过手、亲过嘴,做过更进一步的事。跟姐姐说这个做什么?除了伤害她,还有任何意义吗?」
狮子乃妹妹接着说:
「就只是你可以坦承真相,乐得轻松罢了。」
「……唔。」
「只能让你减轻自己的罪恶感吧?」
我试图反驳,却无言以对。因为她说的是合理的正论,我则是感性行事。
她说得没错,即使我告诉兔羽真相,也不会改变事实。肯定只会伤到她。
「……可是我还是要跟她说。」
「为什么?」
「因为我是她的丈夫,不能对她有所隐瞒。就算这么做对她不会有好处──既然有愧于心,就该告诉她。」
比起理论,更接近我的经验法则。反正谎言总有一天会被拆穿。尽管人类的直觉跟野生动物比起来微不足道、不怎么可靠,却不能小看。重点在于要维持能够互相信任的关系。
「……虽然我这个离过一次婚的家伙,好像没资格高谈阔论。」
我露出苦笑,狮子乃妹妹便带着一如往常的冰冷表情凝视我。
「……如果你更懂得处世之道就好了。如果你更聪明就好了。」
「没办法。因为我很笨。」
「笨──蛋。」
她直盯着我。
「……笨──蛋。」
狮子乃妹妹温柔地笑了笑,轻轻踹了下我的脚。
「咦?前世?不关我的事,你们两个自己解决就好。别把我扯进去。」
于是我立刻展现诚实的个性向兔羽报告,当事人却捂住耳朵,大叫着不肯听。
「兔羽,听我说,我和狮子乃妹妹前世又──」
「啊──啊──啊──!我听不见──!不关我的事!」
「你是小孩吗?」
「我是女高中生。」
明明就听得见。
「大吾,说起来,你太小看了。」
「咦?小看什么?」
「我的逃跑癖。」
「原来是这个。」
兔羽挺起胸膛。
「──不想面对的事情,我都直接不去面对!」
「别为这种事自豪。」
「我会视而不见!全是为了我的心理健康!」
我的妻子真是个正直(往反方向)的人。
「我一点都不想知道对自己不利的事实。这种事情请你们在秘密的地下室解决。因为就算知道蜥蜴人在暗地操控世界这个真相,我也不会在社群网站上发表,而是每天浑浑噩噩地过日子。怀着只看自己想看的部分活下去的钢铁意志。」
「兔羽啊……」
「那怜悯的眼神是怎样?」
好脆弱的心灵。我一定要守护她……
如此这般,她不知道我在内心流泪看着她,面露疑惑。
「再说大吾……你和狮狮前世怎么样,跟我有关系吗?」
「咦?」
「你、你喜欢的人还是我吧?」
她红着脸瞪过来。毕竟她是会不好意思讲这种话的人。
「嗯,我喜欢你。」
「……那就行啦。」
这样就行了?是喔?的确,我说不定还不够了解兔羽。她的想法跟外星人一样,跟我的观念完全相反。
不过正因如此,我才会喜欢上她。透过电话,爱上这颗心。
「你该专注的!不是那个!而是爱的任务吧!」
「那个丢脸的名字正式采用了吗?」
「等级一──接吻!我们是夫妻,却连那、那种小事都做不到。」
她害羞得汗如雨下,用力指着我。
「你要给我多罗曼蒂克的第一吻,给我仔细想想!」
我的妻子是怎样?会不会太可爱了?她想要罗曼蒂克的第一吻啊?真意外她居然有这种少女的嗜好。哇──真的假的。万万没想到。那么我得加油了。
「你、你在笑什么!」
因为别看我这样,我其实还挺烦恼的。怀着要讲重大事实的觉悟来找她说话,结果却是这样。
(那么美丽辽阔的宇宙,在兔羽面前显得好渺小。)
我再度感觉到,她是个神秘的人。想要更了解这个人。这肯定就是爱。我这种粗人,好像不适合这样的独白……
「罗曼蒂克的吻,知道了!我一定会赌上男人的矜持达到你的要求──借由燃烧我的大和魂!」
「大吾,你真不简单。天生的男子气概让你跟罗曼蒂克两字超级不适合。」
「下星期,你愿意跟我约会吗?」
「咦?」
「我会在那天攻陷你。」
「……」
她别过头。
「放马过来。我会让你输得体无完肤。」
她的声音跟小喽啰一样颤抖不已。我忍不住笑出来,她便握拳轻捶了我的肩膀一下。
■
「呜喵──♡」
我笑得合不拢嘴。时间是中午。地点在学校。我和挚友──美美一起裹着电热毯,独占头顶无边无际的蓝天。
「怎么了,阿兔?最讨厌的人死了?」
「你这家伙以为我是这样的人吗?」
好难看。好没形象。我心里这样想,嘴角却不受控制地扬起,露出傻笑。
「我的丈夫说要带我出去约会。」
「哦──要去哪里?」
「罗曼蒂克的地方♡」
自己讲出来怪害臊的,我不自觉地扭动身躯。美美面无表情。
「你跟那个劈腿的丈夫和好了啊。」
「对呀──♡」
「……你幸福就好。」
因为大吾说要挑战爱的任务嘛。这代表下次约会时,他会跟我第一次接吻。即使是少女力偏低的我都忍不住少女心全开、小鹿乱撞,原来我也有这样的一面。
「Ki、Kiss要怎么做才好?」
「我不知道可以请你不要那样讲话吗?」
「因为男人不是会主动靠近,像这样抓住你的肩膀吗?」
「喔、喔。」
「然后会叫你把眼睛闭上……」
「会吗──?」
「他、他不说的话,我怎么知道什么时候要闭眼睛!」
「阿兔,你真的很缺乏恋爱经验耶。」
跟他接吻。光是想像就令我心跳加速、笑个不停,而且胸口揪紧。尽管如此,我也有同等的紧张、困惑以及烦恼。
「那么美美,闭上眼睛后,我该怎么做才好?」
「等他亲你不就得了?」
「像这样吗?嗯……」
「哇!你等人亲的表情有够丑。哈哈哈哈哈。」
「对吧──!我绝对不希望他这样想──!」
闭上眼睛,噘起嘴巴。像等待王子的公主,等待对方来亲。真的假的?
全宇宙的恋爱市场,真的都在提倡那么羞耻的行为吗?
「原来如此。难怪你今天一大早就飘飘然的。」
美美叹了口气接着说「没差吧?」,我就是喜欢她这一点。跟她相处轻松愉快。她笑了出来。
「可是站在幸福顶端的时候,更容易掉进洞里吧。」
「……我讨厌这句话。」
我并没有特别喜欢这一点。
(而且说到洞,我不是没头绪。)
那个前世。在这件事闪过脑海的同一时间,一滴水滴到我头上,触感类似鱼鳍的东西抚过脸颊。
「下雨了?」
被水溅到的美美疑惑地仰望天空,然而神奈川今天是晴天。
「唉,那里,我们的正上方,大概在五公尺高的地方,是不是有人鱼飘在空中?」
「……阿兔,你的脑袋终于坏了吗?」
美美好像看不见。在我眼中,色彩鲜艳的粉色系人鱼正在盯着这边。太过鲜明。一副真的存在于现实世界的样子。
『……──』
人鱼的嘴巴一开一合,似乎有话想跟我说。
我眯起眼睛,努力读她的唇。会飞的人鱼。她连呼吸都不会吗?
『不 可 以 跟 他 接 吻。』
总觉得她在对我这样说。尽管我认为是错觉,八成不是。
我没有吐槽她在说什么鬼话。作为替代,我脱下鞋子用力扔过去。
美美错愕的表情戳到我笑点,导致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
我──千子狮子乃放学后绕到伊势佐木町的有隣堂,买了几本书。
(话说回来,好久没逛这么大间的书店了!)
除了原本的目标,我还不小心买了好几本书。恰克•帕拉尼克的《幸存者》、泽村伊智老师的《邪临》,还有二丸修一老师的《青梅竹马绝对不会输的恋爱喜剧》的最新集。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也算是青梅竹马,值得从中学习。
最后我买了十五本书,提着店员帮我装了两层的纸袋,后悔自己买太多了。这些书成了沉重的负担。
「……啊。」
然后我发现了。有隣堂附近有家看起来很好吃的咖喱面包店。名字叫做「爆馅莫札瑞拉起司咖喱面包」。肯定很美味。
(今天就是买来吃的好机会。)
上次义母去女仆咖啡厅工作带给我太大的震撼,害我忘记去买,不过我的小小挑战仍未中断。这是我人生的支线任务。
(可是我拿着一堆书……再买咖喱面包来吃,好像太放肆了……)
这无疑是攸关生死的问题。身为千子家的人,我有义务维持潇洒的形象。最重要的是自尊心。尊严的问题。嗯──嗯──
「不好意思,我要两个咖喱面包。」
我站在店门口烦恼时,有个大姐姐飒爽现身,帅气地买了咖喱面包。我也照着做就行了。我鼓起干劲──原本这么想,那个大姐姐却懒洋洋地看着我,将咖喱面包递过来。
「来,狮子乃妹妹,这个给你。」
「咦?」
我对那慵懒的眼神有印象。因为那个人是我目前借住的上海庄房客──颜熙涵小姐。
「谢、谢谢。」
我接过咖喱面包,颜小姐笑着对我甩甩手。
(颜小姐今天的服装风格,跟平常不太一样呢。)
她平常都穿着轻飘飘的可爱衣服,今天则是颇为正式的服装。我们坐到附近的长椅上吃起咖喱面包。这次也没能完成任务!
「狮子乃妹妹,你买了什么?」
她这么说着,没等我回答就打开我的纸袋查看内容物。
「……卡夫卡的短篇集、横沟正史、轻小说和科幻小说。没想到你看的书这么杂。」
「最近想要什么类型都看一看。」
「原来如此啊?我看看还有哪些书……咦?这是……」
她注意到的是一本新书。
「《在日本真实发生过的恐怖都市传说读本》?」
「啊,那是──」
「为什么要买这种怪怪的书?虽然的确是国中生会爱看的东西。」
我向她说明,我打算跟大吾先生和姐姐一起搬家,新房子是所谓的凶宅,会传出类似怪谈的谣言。
(……而且──)
唔嗯──听我说明完,颜小姐点点头低声说。
「跟大吾说的前世有关吗?」
「……!」
我难以启齿的话被她完全说中,心生动摇。
(大吾先生居然把前世这种胡言乱语跟其他人说。)
通常会害羞或觉得对方不肯相信,不跟其他人说。这代表大吾先生很相信颜小姐吗?
「大吾先生说他在那栋房子握住白色的『手』,然后又看见前世的记忆。」
这个「前世」现象究竟是什么,差不多该着手调查了。虽然有五成以上是我的兴趣使然,我想确切掌握自己的处境。
(……而且,我好像跟大吾先生接吻了。)
毕竟在一九六○年代的世界,我们直到最后都没有接吻。在大吾先生看见的新前世──「宇宙历三七二一年的世界」,我们不仅接吻了,还是明确的恋人关系。
我肯定会想看了。有没有办法让我也能梦到前世呢?
(这么赤裸裸的欲望,我怎么可能说得出口……)
「是喔。」
这个吗?──颜小姐翻着都市传说的书咕哝。
『K县的「通灵馆」。因为灵能者竹下光河先生看到幽灵而出名。』
看到那行字,她眯起眼睛。
「竹下光河。什么嘛,原来是这家伙。」
「你听过这个人吗?」
这个人是二流的诈欺灵能者──她低声说。
「不过我记得这家伙……」
颜小姐拿出智慧型手机按了几下。
「喔,果然。一九七四年以后他就没有活动纪录。他不当灵能者了。」
「一九七四年是……」
「刚好在通灵馆看到幽灵的时候。」
她点点头,用智慧型手机打电话给某人。
「喂?我是颜……对。对。当时谢谢您的照顾。有件事想拜托您──是的,想找一个人。他叫做竹下光河,您那边有人认识吗……啊,这样啊。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没有啦,有点事想问……好的。啊,谢谢。」
颜小姐挂断电话,随后转头望向我。
「狮子乃妹妹,要现在去见他吗?」
「……咦?」
「去见竹下光河。确认五十年前,在那栋通灵馆发生了什么事。」
她懒洋洋地咧嘴一笑,吃掉剩下的咖喱面包。
车子里回荡着巨响。好像是「Skillet」这个国外乐团的〈Feel Invincible〉。我坐在摇来晃去的副驾驶座上,眼睛眨个不停。
「竹下光河。我听过这个人。不只是因为他是灵能者。他应该是某个白痴邪教的创始成员,拿在某个农村过着澈底自给自足的生活之类的当宣传词,不过听说失败了。我曾经去那附近收集情报。」
如此这般,颜小姐向我说明,我却仍未理解这个状况。甚至连咖喱面包都还没吃完。
「颜小姐,你喜欢车吗?」
「啊?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这辆车是外国车对吧?」
看到停在停车场的这辆车时,我吓了一跳。明显不是国产车的扁平形状。老旧却保养得很好的车身。
「上年纪的雪佛兰羚羊。我爸喜欢的车。他去世时让给我的。」
她戴着鲜艳的墨镜抽着烟,异常适合这辆古董车。这辆车装的还是CD播放器,所以收纳箱里放着满满的CD。由于是左驾,害我坐在右边的副驾驶座坐立不安。
「狮子乃妹妹,明天学校放假对吧?」
「咦?是的。」
「那就没问题了。记得跟家人说一声,今天要在外过夜喔。」
「……咦?」
「竹下光河住在富山县的冰见市。开到那边的时候,天应该已经黑了。这个时期的北陆还会下大雪,我不想在晚上开山路,找个地方住吧。」
我完全没做准备耶?
「放心。只要有便利商店,就活得下去。」
我也完全没做好心理准备耶?
「我姑且先寄了一封信给他,说我会去拜访。现在这个时代其实打视讯电话也行,不过还是有差。不亲自跑一趟就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颜小姐是侦探吗?」
「啊?我看起来像在做那种可疑的工作?」
「对。」
颜小姐哈哈大笑。
「我是写手啦。从风俗业到妖怪、怪谈、黑道的传闻,什么都写。写作速度比人快三倍,因此受到重用,不过只是个二流写手。」
所以才能透过介绍跟竹下先生见面吗?
「这次是第二次跟你一起过夜吗?我记得很清楚喔,第一次正好是我从美国回到日本没多久的事──」
「美国?你之前住在美国吗?」
「嗯,没错。我没来由地想去百老汇工作。虽然勉强在一个小剧院的公演拿到角色,成果惨不忍睹……不如说过程惨不忍睹……总之就是惨不忍睹。我觉得我想做的不是这个,就回日本了。」
(……好有行动力的人!)
像我光是在路上买东西吃,就要花好几天,颜小姐一个心血来潮就跑去美国,因为有点好奇就去富山县过夜。
现在年轻的我需要的,是否就是这种莽撞的行动力呢?
「那么狮子乃妹妹,你打算怎么做?」
「什么意思?」
「你真的要去吗?要我直接送你回家也行。」
「……要去。」
「哦?没想到你挺识相的嘛。」
我根本不知道见到竹下光河这号人物,会知道什么。不过现在的状况太有冒险的味道,我不小心兴奋起来。
前往从来没去过的北陆,见自称灵能者的人。可疑的大冒险!
「好──!机会难得,去吃好吃的东西吧──!」
「冰见有什么好吃的吗?」
「说到冰见就是寒𫚕喽!」
「寒𫚕……!」
「𫚕鱼涮涮锅!」
「太罪恶了!」
脑中浮现我在涮𫚕鱼,喝螃蟹汤的鲜明妄想。
005
「𫚕鱼自不用说,北陆的日本酒很好喝喔。啊啊,美丽又美味的萤火鱿!」
「哇哇哇哇……好像还有冰见牛这种品牌牛!」
我的本能在呐喊。想吃美食。想吃寒𫚕。
「𫚕鱼涮涮锅!𫚕鱼涮涮锅!」
「𫚕鱼涮涮锅!𫚕鱼涮涮锅!」
就这样,我们决定去冰见吃𫚕鱼。
……不对。是去冰见见前自称灵能者。
■
我和兔羽按照惯例,来到中华街的爱店──黄龙亭吃晚餐时,狮子乃妹妹打电话给兔羽。跟狮子乃妹妹讲完电话后,她一脸错愕。
「狮狮说她要跟颜小姐一起去北陆旅行。」
「……为什么?」
「不知道。她说要吃𫚕鱼涮涮锅,很兴奋的样子。」
我大概猜到了。狮子乃妹妹八成是被熙涵偶尔会发作的心血来潮和行动力牵连进去吧。我也被抓出去过几次。
「放心交给熙涵没问题。那家伙很喜欢照顾人,又习惯旅行。」
「……我是不担心啦。毕竟狮狮是坚强的孩子。」
的确,以综合能力来说,熙涵和狮子乃妹妹这个组合,应该比我和兔羽这个组合高数十倍。称之为弱弱组合和强强组合也不为过。
「咦?话说既然狮狮不在,今天我要住哪里?」
「弱弱组合的其中一半,又在讲丧气话了。」
「组合?」
兔羽歪过头。好可爱。
「不是啦,大吾,因为我跟你结婚后,一直睡在妹妹的房间对吧?」
「……见面的第一天睡在我房间,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同居。」
「那我找间商务旅馆住好了──」
我的妻子说出这种话。而我抓住她的手臂。
「住我家不就行了?」
「咦啊!」
「我准备了两床棉被,也打扫干净了,方便你随时都能来──」
「……大吾,你一看就是别有所图。」
我急忙放开她的手。
「不是别有所图,这是一般常识。」
兔羽哼了声别过头。
「可是一起睡觉是等级二的任务耶。」
「我不会夜袭你啦。毕竟我不想被你讨厌。」
「夜袭……!」
她瞪大眼睛,满脸通红。她自己都说我别有所图了,我直接说出来,她又会往那个方向想,感到害羞。
「我、我可不怕喔!就算你偷袭我,我也只要摆出底特律拳击架式就好!咻咻!」
她做出挥拳的动作。她真的好可爱,让人忍不住扬起嘴角。老实说,我一开始就知道她会有这种反应,便苦笑着说:
「我知道,别紧张。今天我去住外面,你睡我房间吧。」
「这、这怎么行……明明是我太任性的错!」
「总不能让妻子睡外面,丈夫自己睡家里吧?帮我顾一下丈夫的面子好吗?」
兔羽欲言又止,应该是知道我不会对这个议题退让。
「对不起喔。」
「没关系。我喜欢妻子对我耍任性。」
「……嗯。」
她点了点头,看起来有点愧疚,又有点高兴。或许是专注力降低的关系,她直接把热呼呼的小笼包放进嘴里,被烫得哀哀叫。我将冰水递给她。
兔羽吐出小巧的舌头,同时眼角泛泪。好逊、好可爱。
「……大吾,跟你说喔。」
「什么事?」
「我呀──」
她没有看我,小口舔着玻璃杯里的冰块喃喃说:
「就算你夜袭我,我也不会讨厌你。」
「……咦?」
「可能会吓哭啦……可是不会讨厌你……就这样。」
这次换成我注意力不集中,把杯子里的水洒了出来。
不会讨厌我。
「……」
不会讨厌我……
「唔,好险!」
我茫然回忆着兔羽昨天对我说的话,被纸箱绊到。
「……阿吾,你在干嘛啊?」
来帮忙我们搬家的结衣傻眼地看着我。这可不行。我摇摇头,继续做事。
今天要搬家到「通灵馆」。反正距离并不远,就租了辆卡车自己动手来。兔羽跟同样来帮忙的琳格特一起去买午餐了。
(不行,满脑子都是杂念。)
兔羽──我的妻子说她就算被我夜袭也不会讨厌我。这是什么意思?在邀请我吗?还是在引诱我?兔羽脸皮薄又喜欢逃避,这种时候我是不是该强势一点……诸如此类的杂念。
「阿吾,你露出色眯眯的表情,好恶。」
「才、才没有。」
我对小学生作出零分的辩解。
「对了,我之前遇到茜小姐了喔。」
我情急之下试图故作镇定,手里的纸箱却掉了下来。
「……速喔。」
顺带一提,声音也在颤抖。
「唉呀,你也会好奇前妻现在过得怎么样吗?」
「有、有有、有什么好好奇的?我已经走在新的道路上,她应该也是。她的近况,嗯,与我无关。」
「她生小孩了。」
「什么!」
「开玩笑的啦,讨厌。呵呵,阿吾,你不是不好奇吗?」
看来我被小学生骗得团团转。话说这不是小学生使得出的骗人伎俩吧?结衣仍然带着倾国美女般的笑容咯咯笑着。
「她过得很好。不过,听说她的父亲最近去世了。」
「……咦?」
「她跟我说准备葬礼很累人。」
茜的父亲过世了吗?尽管我跟他不怎么熟,我记得他有来参加婚礼。看到穿婚纱的茜,他哭着大笑。听到我说「我绝对会给她幸福」,他瞪着我回答「讲这什么废话」。这样啊,那个人去世了。茜是单亲家庭,应该是独自准备葬礼吧。
(她肯定哭了。哭得很厉害吧。)
茜是个可靠的人。不过那只是表面上,一个人的话光是感冒就会哭。我在时会勉强扯出笑容的美丽人儿。
看到她流泪,我会痛苦得无法自拔,努力安慰她,觉得自己必须保护这个人。这些有如遥远往昔的记忆。
「我跟她说你再婚了,她吓了一跳。」
「……她怎么说?」
结衣对我投以带有调侃意味的眼神,同时温柔地开口说:
「『太好了』。」
不意外。我了解的她想必会笑着这么说。她的表情鲜明浮现脑海。她是只有独处时会哭泣的人。
「还有『要幸福喔』。」
我低下头。
「我回来了──!」
「呼──我们买了一堆东西。最近很多店都有提供外带,真是太好了。」
兔羽跟琳格特回来了。她们将便当和咸面包放到纸箱上,弄得塑胶袋窸窣作响。
兔羽忽然盯着我问:
「咦?大吾在哭!咦?你怎么了!」
「才、才没有!」
「结衣,不可以欺负我的丈夫。唉哟──怎么啦?过来让我抱一下──」
兔羽抱紧我的头,我大吃一惊。还以为她没办法接受这种身体接触,一下就会害羞,却果断地把我的头搂进怀中。
「乖乖乖,好孩子、好孩子。好了──别哭喽──」
「……就说我没哭了。」
「嗯,对呀~……♡大吾是坚强的男孩子。我知道喔~♡」
咦?这突如其来的母性是怎样?兔羽原来还藏有这样的一面。当着朋友的面被妻子抱紧超难为情的,可是埋在丰满的胸部中被摸头实在太舒服,不可能动得了。好幸福。
「平常她那么脆弱,所以看到比自己更脆弱的生物时会产生共鸣,想要保护对方。她平常就想被人保护,比谁都还要了解只要让对方撒娇,他就会静下心来。」
结衣提供准确的说明。这女孩为何这么懂人类?
「兔、兔羽,真的可以了。」
「是吗?呵呵,害羞啦。」
被兔羽放开,我反射性清了清喉咙,事到如今才试图守住男人的面子。结衣和琳格特在后面看着我们窃笑。啊──该死,真的好羞耻。
(好想给兔羽幸福……)
(是说她的胸部好大喔喔喔喔喔喔!)
这两个感想会同时浮现脑海,男人真是可悲的生物。人类不能只靠讲漂亮话过活。让我们怀抱欲望活下去吧,少年们。
「噢,对了──」
琳格特晃着金发询问:
「大门前有搬家公司耶?是谁呀?」
结衣一副突然想起的样子。
「这栋房子的一楼不是你们家吗?二楼也有人入住。」
那么得去跟人家打声招呼。我和兔羽走出家门。
「您好,我们是今天搬过来的……」
「主人?还有兔羽小姐……?」
在外面的是一名带有褐肤的丰腴善良女子。她没有穿着平常那套女仆装,所以我没有马上认出来──
「费小姐?」
──是费婉•雷耶斯•弗罗勒斯。
出生于菲律宾的她看到我们,展露出笑容。
■
昨晚吃𫚕鱼涮涮锅,今天早上吃松饼,今天午餐则是冰见牛。
「颜小姐,我们是为了什么目的来到这里的啊?」
「真的一下就会忘记耶。」
好可怕的行政区。冰见这座城市。富士这个县。北陆这块土地!
这个地方景观美丽,还有漂亮的自然景观,只不过由于交通不便,很难被人注意到,重点是食物超级好吃。𫚕鱼涮涮锅口感弹牙,真的很美味。
「这里就是竹下光河家吗?」
我们来到位于深山,跟废墟没两样的农村。在中途看到高丽菜和白萝卜的田地,竹下光河先生家附近又特别荒废,不像有人居住的样子。
「你看这个。」
颜小姐伸手抚摸贴在电线杆上,靠覆膜加工保护纸张的破烂传单。
「上面写着『欢迎来到麻西村!温柔与希望的村庄!让你我「幸福」的场所』。温柔与希望。哈哈。笑死。」
「麻西村」正是竹下先生参加的邪教──颜小姐说。
「曾经有流行这种东西的时期。文豪武者小路实笃也曾经建设新的自治区,说那是『新村』。那个人说他对资本主义的竞争社会感到疲惫,要创造全体主义制度的共同体。一群向往乌托邦的家伙。」
「乌托邦吗?那样的地方有办法创造吗?」
颜小姐想了一下,紧接着回答我的问题。
「有办法。可是会累得跟狗一样。那可是『理想乡』耶?代表没有计算得失和妥协的余地吧?完美的世界。至今以来还没有人成功创造出来──包含神明在内。」
她拿出携带式烟灰缸捻熄香烟,紧接着按下如同废墟民宅的门铃。那个门铃发出模糊不清的电子声。
感觉得到门后有人,我们站在原地等待。关不紧的门发出喀答喀答的声音打开来。
「初次见面。两位就是御名都出版社的人吗?」
(唉呀?比想像中更有年纪……)
这是我第一眼看到竹下光河先生时的感想。他活跃于七○年代,即使当时只有三十岁,现在照理说也超过八十岁了。仔细一想理所当然。
「请进。」
我们在他的带领下进到屋内。
(好壮观的房间。)
不会脏,垃圾反而算少的。可是不知道是什么的文件山、旧盒子塔、坏掉的时钟、老旧家电、大量的纸箱和不明物体堆了满地,连脚都没地方放。
「想跟您请教通灵馆的传闻。」
颜小姐说完场面话,便迅速开始取材。竹下先生好像有点开心,带着兴奋如孩童的笑容开始述说。
「记得那是在全国播放的节目。当时神秘学节目挺多的,我碰巧跟制作公司的导播关系不错,他就拜托我通灵。」
「您成为灵能者前的职业是什么呢?」
「银行员工。我毕业自金大(金泽大学)。那里的毕业生全都会去政府机构或银行上班,只不过我不太适合走那条路,三年就不干了。当时比现在更难讨生活,被前辈赏耳光跟家常便饭一样,我不喜欢。」
「……所以就去当灵能者了?」
「不是、不是。起初我是负责音控的。我在学期间时有在玩音乐,那里有我的前辈在,于是我就去电视台工作……广播电台的工作好像比较多就是了。当时我就有灵感能力。」
一般的人生甘苦谈中突然冒出「灵感」这个突兀的词,令我有点错愕。因为他说得实在太顺口。
「灵感?对啊。我的情况是会看见类似黑雾的东西。紧盯着看,就能大概知道对方的性别和死因。现在吗?现在也看得见喔。我吃的都是天然食材,不会像你们那样吃基因改造或合成染色的食品,所以看得见。」
原来如此──颜小姐一本正经地点头说。这一点看得出她果然是大人,令人有点尊敬。
「我一面当音控人员,一面帮朋友通灵。例如看守护灵或做简单的占卜。不过在占卜这方面,我是外行人啦。然后在现场的高层就看中我,问我要不要当艺人。」
所以我才会跑去当灵能者,是被电视台发掘的──他说。颜小姐边做笔记边继续询问:
「您在『通灵馆』看到幽灵后就辞职了对吧?」
「那并不是最后一次就是了。不过,你说得没错。因为当时我开始觉得无聊了。」
「无聊?」
「通灵。因为大家只想听自己想听的话,对于是真是假没有兴趣。这点让我很反感。而且我又找到许多想做的事。不过有部分也是因为跟导播吵架了啦。」
后面的理由才是重点吧。尽管我和颜小姐都这么认为,却没说出口。
「可以跟您打听通灵馆的情报吗?」
听见颜小姐的问题,竹下先生第一次面露难色。
「你们是从哪里听说的?」
「咦?」
「没错。那栋房子怪怪的。因为是电视节目,我就跟平常一样,说出浅显易懂的台词。所以真相我没怎么提过,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我不由自主将身体凑上前。
「这是什么意思?」
他回答:
「──蓝色的花。」
我当场愣住。因为这个回答实在太牛头不对马嘴。
「那里长满了花。跟发霉的浴室一样。不对,这个形容法大概不太好。那些花很美。是会发出微光的蓝花。洞窟里不是会长光藓吗?就是那种感觉。」
「花吗?咦?真花?」
「不确定。该怎么说,除了我以外没人看见。导播和摄影师都没发现。在电视上看到的画面,也没有任何东西吧?我从来没遇过这种事,惊讶到以为自己在作梦。」
蓝色的花。从来没看过。不过蓝色让我想到一个东西。在一九六○年代的世界,毁灭地球的陨石光芒。跨越次元的巨大摩奴之船。它们也会发出蓝色的磷光。
「当时记得是一对上班族夫妻住在那里,爷爷下落不明。如今回想起来,八成是在那边里徘徊的什么东西吧?大门和寝室都整理得很干净。这种最让人头痛,因为不好下评论。不过,地下室──」
「地下室?」
「没错,那里开着蓝色的花。而且还听得见声音。许多人的……应该是低语声。我忘记他们在说什么了。记得是某人的名字。」
「名字?您想得起来吗?」
「那个,等我一下。记得是……嗯,是个奇怪的名字。狮……子……」
「狮子」──这个词异常熟悉。我无意间握紧拳头,告诉自己绝对不是我想的那样。
「狮……狮……狮子……什么的。就是狮子。狮子元、狮子山,啊──都不是……」
「──狮子乃吗?」
颜小姐代替我小声开口说。竹下先生回答「好像是」,接着又补上一句「毕竟都五十年前了」。然而对我们来说,答案再明显不过。
(我?在叫我的名字吗?那栋房子?)
完全没感觉。雪白的手握住的是大吾先生。不是我。
「……不要紧吧?」
我脸色铁青,颜小姐握住我的手。我勉强扯出笑容。
「您还有看见什么吗?」
听见我的问题,竹下先生又露出一副难以启齿的表情,打了一堆「我其实不太想说」、「你们应该不会相信」之类的预防针后才开口说:
「我被UFO带走了。」
「咦?」
话题扯得太远,导致我们目瞪口呆。
「嗯,我很确定。因为我看到宇宙了。漆黑的世界中有数不清的星星,很壮阔。我是隔着玻璃窗看见的。那肯定是在太空船里面。」
「所以……呃──您被外星人抓走了吗?」
颜小姐一提出疑问,竹下先生便皱起眉头。
「……不对。外星人。嗯──那不是外星人。」
「什么意思?」
「是地球人。」
他一脸还不敢相信的样子抚摸胡须。他用手指把玩着斑白的胡须,闭上眼睛寻找过去的记忆继续说:
「是一般人。也有许多白人、黑人和亚洲人。衣服也很正常。不过那些人坐在太空船上,讲着奇怪的语言。我总不能在电视节目上讲这些吧?」
是这样吗?我不太懂。竹下先生刚才说「大家只想听自己想听的话」,跟这有关系吗?
「是在通灵馆看到幽灵之后发生的事吗?」
「不,不是『之后』。问题就在这里。」
「怎么说?」
「是在我通灵的期间。前往通灵馆,移动到地下室,看到蓝花的途中。我感觉到身体浮上空中,不知不觉跑到UFO里面。然后,过一阵子就回到通灵馆了。时间一秒钟都没过。甚至没人发现我消失不见。」
真的乱七八糟。没有脉络,也没有完整的结局。如此荒诞无稽的经验,确实很难在时间有限的电视节目中谈论。
(虽然听起来乱七八糟、荒诞无稽,而且没有条理……)
对我而言却并非如此。全世界肯定只有我和大吾先生两个人,会对他的体验产生实感。因为那是我们的亲身经历。
「喔,对了。还有,那些人好像在举办祭典喔。我好奇他们到底在干嘛,观察了一下。大概是……我猜的啦。他们想必──」
他就像在开玩笑似的说:
「──在赛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