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就预料到醒来之后她就不在了。
尽管如此,依旧忍不住这么想──
宫城不在。
当我从并未深深潜下,宛如飘在浅滩上的睡梦中醒来后,没有任何人在房里。尽管不打算为此感叹,也不至于希望时间倒转回闭上眼睛之前,我却仍有些失望。
我坐起身,从床上望向桌子。
吃了一半的优格放在桌上,象征着宫城毫无疑问曾待在这个房间里的事实。
她要回去时,即使我在睡觉,总觉得也该说一声才对。
倘若不想叫醒我,至少该留张字条。
宫城做不到这些理所当然的事,毕竟她明明不像会来探病,却跟平常人一样跑来,所以照理说该做些普通人会做的事再走,但她没做。她总是这样,搞不懂是哪里有毛病。
我撕下额头上的退热贴,用力握紧。
不冰了。
今天的她似乎有那么一点温柔。
我钻进被窝里,咳了一声。
手里这片她带来的退热贴将我的时间往回卷。缓缓闭上眼睛后,意识便和宫城来之前,在房间里后悔自己没去上学的我重叠在一块。
◇◇◇
我想早点去学校。
只要去学校,当宫城一如往常地传讯息过来时,就不用回传「我感冒了,请假在家,今天没办法过去。」这种讯息给她了。
今天没办法去宫城家。
这个事实带给在被窝里的我不小的打击。
整天待在有妈妈在的这个家里太痛苦了。
好难受。
感觉快不能呼吸了。
妈妈没事不会到我房间来,即使感冒了也一样,做好至少要做的事情之后,她就不会接近这个房间。倒不是希望她说出「你没事吧?」这种关怀的话,可是看到即使我身体不舒服,也显然完全不关心的妈妈,我就会忍不住拿姊姊来跟自己比较。
姊姊感冒的时候,她会更──
在意起那些一直不去在意的事。
真不该感冒。
尤其是像现在已经退烧的阶段更不好。
一旦身体状况真的很糟,就连思考的余力都没有,不会去想些多余的事。然而感冒药发挥效用,原本超过三十八度的高烧已经退到三十七度多,身体的不适过了高峰,思考的力气也跟着回来。这种时候如果能光想些正面的事情就好了,状况不佳的自己却像在扯后腿,思绪总想飘往负面的方向。无论状况比较好的我再怎么阻止,心情依然朝着深不见底的沼泽不断下沉。
比起往上爬,人更容易往下掉,回想起姊姊的我跟她比较,情绪愈发消沉。那些不思考也无所谓的事情一直在脑子里转啊转的,心情很郁闷。
我继续窝在棉被里,摸着宫城给我的项炼。
隔着睡衣,指尖沿着链条往下,确认着月亮造型的坠饰形状。
这种时候,总觉得自己需要宫城。
只要待在她房间,我就不会去想家人的事。
明天能不能去学校呢?
我试着把手放到额头上。
果然还是很烫,我拿起体温计。
量了体温,发现又比刚才升高了一点。
淋雨果然没好事。
暑假前,宫城差点脱了我淋湿的制服。
那件事孕育出我心中对宫城的邪念。
这次则成为我感冒没去上学,哀叹无聊的际遇,想着宫城的契机。
真的很不好。
我翻了个身,紧紧闭上眼。
一点都不困,睡不着。
也没有看书或念书的力气。
要回覆羽美奈她们传来的讯息也很麻烦。
可是时间不肯过去。
对不分日夜都在睡觉的我来说,时间的流动实在太慢了,明天在遥远的彼端,彷佛永远不会到来。就算这个过于安静,感觉不出家的某处有家人在的房间被时间给抛下,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我缩起身体,再伸展开来。
凭借睡衣和棉被的摩擦声,确认时间有在流动。
竖起耳朵,想再多听点声音,却传来有人走上楼梯的脚步声。
──是妈妈?
身体紧绷起来。
妈妈应该没有事需要在这个时间来我房间,然而除了她以外,没人会走上楼梯。真麻烦。「咚、咚」地踏着楼梯的声音消失,可以感觉到有人在房门前,但没有传来敲门声,门也没打开。
我将注意力集中在耳朵上,不放过任何细微的声音。
连自己的呼吸声都觉得碍事,我屏气凝神地倾听,结果听见这个家里绝不会出现的一声「咚!」我忍不住爬了起来。
咦?怎么回事?
即使等待,也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传来那声巨大的敲门声后,一切便回归寂静,反而让人觉得诡异。
总觉得不是妈妈。
她不可能那样大声敲门。
那在房门另一侧的人是谁?
我悄悄下床,打开房门。
「……为什么宫城会在这里?」
不懂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宫城不会来我家。
她不是那样的人,我也没叫她过来。
「我要回去了。」
冷淡地说完后,宫城转身背对我。
「咦?等等,到底是怎样?」
「没事,你不用在意。」
一步、两步、三步。
她头也不回地离去,我反射性地跑到走廊上,抓住她的制服。
无论怎么想都不可能没事。理应不在这个家里的人出现,对我来说可是件大事,对宫城来说应该也是。她跑到只来过一次,连朋友都不是的人家里,怎么可能不是件大事?正因如此,她才会头也不回地想从我面前逃走。
「就算说不用在意,我还是会在意啊。你哪会明明没事却出现在我家?」
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无法理解眼下的状况,环顾四周后,看到先前走出房间时「不存在」的东西。
「这是什么?是你带来的吗?」
我指着挂在门把上的白色袋子──应该是便利商店或超市的塑胶袋。
「那个给你。」
「……谢谢。你带着这些东西来,该不会是来探病的吧?」
「不是。」
「你说不是,却跑到我家?」
看来宫城除了探病外不可能有其他目的。但她一语不发,一直默默地站在走廊上。
「总之先进来房间吧。」
虽然妈妈几乎不会到二楼来,但要是这个场面被撞见就麻烦了。我从门把上取下白色塑胶袋,走进房间,一直被我抓在手上的制服当然也受到拉扯,宫城同样跟着走进房间。她关上房门,我放开她的制服。
回到自己的地盘,凭借房门断开有妈妈在的「外面」后,心情稍微平静了些,我开始注意起自己的打扮。不用仔细想也知道,我穿着睡衣,没有化妆,头发八成也乱糟糟的,实在不是可以见人的模样。顺带一提,我连讲话都沙哑了,没办法顺利发出声音。
我把白色塑胶袋放在床铺附近。
这种时候也不联络一下就跑来探病的宫城是大笨蛋,我连打理仪容的时间都没有就和她碰面,让她进来房间。可以的话,我很想换套衣服,但她似乎不太在意,一副觉得曾经来过一次的这里很稀奇的模样,环视房间各处。
这么说来──
我差点「啊」地出声,瞬间屏住气。
今天没把装满五千圆的存钱筒收起来。
她不知道存钱筒里装着什么。
尽管如此,依旧有种秘密被发现的感觉,我试图开口掩饰。
「宫城,你在那边找地方坐吧,我去拿点什么过来。」
「假设是要拿饮料跟吃的,那个袋子里就有了。」
闻言,我确认袋里的内容物,确实有饮料跟食物,然而不仅如此,还放了用来让额头降温的退热贴。没想到宫城会买这种东西来,让人惊讶,还以为这种时候她会说:「我不知道要买些什么才好。」买些派不上用场的东西带来。
真想不到她会这么机灵贴心。
不过袋子里的饮料只有一瓶宝特瓶。
「我去拿宫城的份过来。」
「不用,躺下啦,你感冒了吧?而且我马上就要回去了。」
「马上是多久?」
「现在就可以回去了。」
宫城的话并未让我感到惊讶,我们不是对方请假没上学就会去探病的交情,况且待久了说不定还会被传染。考虑到彼此的过去和未来,她早点回去比较好。
她却来到了时间多得有剩的我身边。
如果马上回去,这个房间又要被时间遗忘了。
我坐到床上,望着宫城。
「我睡太多了,现在不困,陪我聊聊天啦。」
「没什么好聊的。」
「不说话也可以,再待一下啦。」
「还有发烧吗?」
宫城小声地说。
「还在烧。」
「让脑袋冷却一下如何?那里面有放。」
她指着白色的塑胶袋。
我明白她的意思,是要我自己拿袋里的退热贴贴在额头上。但既然都贴心到买这种东西带来了,应该可以再多做点贴心的事情吧。
「宫城帮我贴啦。」
昨天房门前也放了退热贴。
那是小时候妈妈会帮我贴,然而现在只会放在房门前的东西,我没有拿来用。退热贴就这样被放走廊上,没有进入房间,在几个小时后消失了。今天那玩意也没有出现在房门前。
可是宫城带来的退热贴轻易地闯入房间。
「自己贴。就算感冒了,这点小事还是做得到吧?」
听到她冷淡的声音,我的胸口好痛。
这明明是她常有的态度,我却难以接受。
忍不住希望她负起带退热贴过来的责任。
大概是因为感冒,让我的一切都变得很虚弱吧。
「你对病人会不会太冷淡了?」
「反正你还在发烧,冷一点正好吧?」
语气完全没放软。
宫城对待病人的态度跟平常没两样。
冷淡得让人搞不懂她为什么会来探病。
「今天一天听一下我的请求也无妨吧?」
我取出塑胶袋里的那盒退热贴,丢向一直站着的宫城。
这里不是她房间。
是没有五千圆介入的我房间。
她不仅没办法命令我,还可以听我的请求。
当然,她未必会接受这件事就是了。
「这样很危险耶。」
看着落在脚边的盒子,宫城皱起眉头。
我昨天或许也是用同样的表情,看着放在走廊上的退热贴吧。
「帮我贴啦,我是病人耶。」
宫城毫无动作。
她直盯着装有退热贴的盒子,看似思考着什么。
由于我仍在发烧,全身无力,只得忍耐着沉默。都怪我一直说想要她帮忙贴退热贴这种孩子气的话,房里的气氛变得难以言喻,十分尴尬。退热贴对我来说想必不是什么好东西吧,居然会想仰赖宫城,根本不像我会做的事,应该要赶快自己贴好退热贴来退烧,变回平常的我。
还是自己贴吧。
正当我打算这么说时,宫城捡起刚才盯着的盒子走来,想仰赖宫城的我又回到了心中。
「你可以坐在这里。」
我拍了拍旁边,但她没有要坐下,依然站在面前,皱着眉头。
「宫城,坐下啦。」
更加强硬地说完后,宫城脸上挂着心不甘情不愿的表情在一旁坐下,打开退热贴的盒子。
「我帮你贴,头转过来。」
她取出退热贴,以略显温柔的语气这么说,我听话地转向她,彼此四目相对。只有宫城在的这个房间,从有妈妈在导致待起来很不自在的家里独立,飞往我所需要的「放学后」。
或许是因为我已经三天没去学校,一直待在这个只让人感到难以呼吸的家里,总觉得有她在的这里待起来非常舒适自在,不同于夏天她来到这个房间时,
宫城把手伸向我。
指尖快要碰到我的浏海,我抓住她的手。
退热贴掉到床上,我抓着那只手拉向自己。
我知道她想做什么。
只是为了帮我贴退热贴,想把碍事的浏海拨上去。
但我想和她接吻。
一如希望自己能更加觉得这里是个待起来舒适自在的地方,我想更进一步地感受宫城,为此,彼此间的距离理应化为零。我吻上了她的唇。
当然不冰凉,却也不烫。
她的嘴唇很舒服。
我用舌尖撬开她闭上的唇瓣,钻入口中。
她毫无抵抗。
温顺地接受了我的吻。
说不定会把感冒传染给她。
但我无法制止自己。
(插图011)
我捕捉、缠上宫城的舌头,交融且流入体内深处的体温让人感受到她的存在。和她接吻后,之前独自关在这个房间里的事情宛如一场谎言,令人更想和她接吻。
我用力地把嘴唇抵上去。
深刻且漫长地吻着。宫城抓住我的睡衣,我的嘴唇这才缓缓退开。
「……刚才绝对不是该接吻的时机。」
明显表露出不悦的声音朝着我飞来。
「因为宫城靠过来了。」
「是你把我拉过去的吧?退热贴都掉了。你别再做任何事情了,而且像刚刚那样的吻很恶心。」
接吻前的语气明明很温柔,她现在却口气冷漠地这么说。
「说得更委婉一点嘛,这样我很受伤耶。」
感冒的我没办法表现得一如往常,光是想到妈妈在房门外,身体就会紧张得僵硬起来;会因为宫城的话而感到心痛。
「不要。既然会受伤,就别再做刚刚那种事了。」
昨天没贴的退热贴。
跟小时候不一样的自己。
跑到我不带朋友来的房间里的宫城。
像今天这种过去与现在交错混合的日子,真不希望构成舒适放学后时光的宫城冷淡地对待我。失去家人的关心后,我若无其事地在这个家生活到现在,然而今天不行,我没办法顺利地切割过去。平常不算什么的小事,今天却不肯变成不算什么的小事。
所以才希望宫城能稍微温柔一点。
就算只有待在这房间里的时候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