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进房内的太阳红光刺着眼皮,杰泽特于是醒了过来。
「嗯……已经黄昏啦,拉比莎?……还没回来啊……我睡了很久啊……」
他在床上伸着懒腰,迷迷糊糊地想起今后的预定。今晚艾妲跟他约好要带他去见某个人。
(离见面还有一段时间……嗯,就等拉比莎回来吃过饭以后再慢慢……)
想到这里,脑袋突然像被冷水灌顶一样清醒过来。拉比莎?
杰泽特立刻起床,从窗户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街上。她去了浴场以后到现在都还没回来,这太奇怪了。如果她只是在某个地方摸鱼倒还好,就怕……
拉比莎要是发生什么事,精灵应该会紊乱起来才对,但目前还没有这种倾向。就在杰泽特正要松口气时,土精灵在某一角落急速膨胀。眼角余光捕捉到那画面的瞬间,杰泽特就已经行动了。
(那个笨蛋——)
他飞也奔似地穿过夕阳染红的街道时好像真的踹飞了几个人,但他只顾着看精灵,并不是十分确定。精灵交杂在一起,朝某一点而去,杰泽特也混在精灵之间冲了过去。
当杰泽特转进人烟稀少的暗巷时,他哑口无言。
「拉比莎?你在做什么!」
「啊、杰泽特!救我!」
拉比莎一脸快哭出来的表情这么大喊。
……照这种情况来看,一般而言她应该是被暴徒抓起来了。杰泽特也是半认定如此才赶过来的,而疑似暴徒的人物也的确存在。但——
疑似暴徒的两名男子不知为何埋在堆积成山的泥土下昏了过去。杰泽特四处张望那个泥巴是从哪儿来的以后,轻轻按住眼头。
「……拉比莎,你最先用了土精灵吧……?」
「嗯,对。怎么办?」
「然后急急忙忙地叫火和水之精灵来修复……」
「就是那样,你知道得真清楚耶。所以,该怎么办?」
「但还是行不通,于是就连风精灵也叫来试试看……」
「你、你怎么知道!事情就像你说的那样!所以,我该怎么办才好?」
「呼……」杰泽特吐了口气,接着缓缓靠近拉比莎投以淡淡微笑。
「这个啊,这种时候最好是……」
「嗯?」
这时,拉比莎眼前的世界突然往旁边来了个九十度急转弯,脚随之腾空。
「快逃啊,你这个笨蛋——!」
「呜哇——!」
杰泽特把拉比莎抱在腋下,逃离现场。就在干钧一发之际,从后面的巷子传来无辜的一般市民悲痛的叫声。
两人最后上气不接下气地回到旅店,拉比莎已经有心理准备,等着被杰泽特狠狠教训一顿,而事情发展的确也不出她所料——甚至在她预料之上。
「你·脑·袋·到·底·在·想·什·么·啊!拉比莎!」
「……唔,对不起我错了。」
因为气氛不容辩解,拉比莎只好乖乖道歉。
「我跟你说过别到处乱跑吧?可是你却忘记遮住使者的证明就招摇过街,逛摊贩进入旅行艺人的帐篷买东西吃,还差点被迫买下地毯……」
「唔唔唔,你就别再骂了……」
「我才不会放过你。最后,遇到暴徒用精灵击退对方倒好,但却把别人的住家搞得乱七八糟,善后工作不但化为泡影,还雪上加霜……」
「唔唔、唔,我的耳朵……」
「你给我听好!在街上尽可能不要用精灵!特别是在泥砖屋旁边绝对不可以使用土精灵。要知道你看不见精灵这点本身就已经够危险了!」
「是~~……」
看到拉比莎已经大致在反省了,杰泽特才就此罢休。虽然刚刚狠狠教训了她一顿,但他也觉得拉比莎有点可怜。
「……要是看得见精灵的话,打从一开始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嗯,我没想到晒干的泥砖里会有精灵……」
「但这样并不代表你就可以不用反省。」
「这、这我知道啦!」
拉比莎噘着嘴,把辛姆辛姆的袋子挂回脖子上,表情百感交集。
「……因为辛姆辛姆放在房里,所以我也想要早点回来。而且钱是杰泽特赚回来的,就算不是,也不应该浪费,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情却突然亢奋起来——」
拉比莎边说边玩弄着柔软的束口袋。
「是因为没挂着这个的关系吗?我那时候觉得自己好像只是出来玩。也不想想哥哥和迦帛尔的人正陷入水深火热中……我好像严重缺乏使者的自觉……」
看到拉比莎无精打采地低语,杰泽特稍微蹙眉。
(仔细想想,这家伙本来就是还没成人的孩子嘛……)
就算拥有强大的精灵使力量,就算肩负着辛姆辛姆使者的重任——
杰泽特差点要怜惜起她,急忙甩头。
(与我无关,我有我的目的。)
天色差不多开始转暗了,看来没什么时间果腹了。
「我要出门一下,你给我待在房间,别再惹出事端来了。」
拉比莎脸上闪过一抹不安,不过她还是小声说了句「好」。
杰泽特背向那小得快听不见的声音,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房间。但过了不久以后,他带着一脸非常不愉快的表情回来了。拉比莎吃惊地问道:
「忘记带东西了吗?」
「很大的一样东西。」
杰泽特边说,边扔给拉比莎一副盖住手背的手套。
「戴上那个跟我来。」
杰泽特对那两个埋在泥土下面的男子有印象。既然沙岚旅团一部分人已经进入这个城镇寻找使者,就算留在房里搞不好也一样危险。
况且,就算是一闪即逝,看到她那么不安的表情,杰泽特实在定不下心来。
「哈,我也真是宠她。艾妲想必会不高兴吧……」
拉比莎看起来像男生这点可说是唯一值得庆幸的事。
进入黄昏后热浪消褪,街上变得更加拥挤不堪。拉比莎挤过眼花撩乱的人潮,拚命跟在杰泽特后头。
看到艾妲依约在日晷下等候,杰泽特悄声对拉比莎说:
「听好,从现在起我的名字是莱勒。你是阿夏姆斯,是我的小弟。接下来,不管看到听到任何事都一律不许开口。之后我再跟你说明。」
「嗯?好……」
拉比莎尽管起疑,仍旧点头答应。她小声复诵好几次「莱勒、阿夏姆斯」。
等他们一走近,艾妲诧异地看着拉比莎,朝杰泽特投以诘问的视线。
「今晚不是约好两个人见面吗?」
「不是喔,今晚的预定是去见你老大。几个人去都一样吧?」
「讨厌啦!」艾妲鼓着腮帮子盯着拉比莎,最后放松了肩膀的力气。
「……唉,算了。反正这小男生满可爱的,来个3P也不错。」
「喂喂喂。」
看到杰泽特当真要焦急起来时,艾妲从容一笑,转身走去。
她带他们来到高级住宅区一角。艾妲毫不犹豫地走进一幢气派的大豪宅。他们沿着构造复杂的走廊拐过好几个弯,爬上楼梯,好不容易才抵达房间,丰腴的女主人就在那里等着。
女主人手持长烟管吞云吐雾,兴致勃勃地看着两个年轻人。
「阿姨,他就是我说的莱勒。旁边那位是那个……」
「我的小弟阿夏姆斯。」
拉比莎诚惶诚恐地鞠躬,照吩咐一律不开口。
「艾妲,辛苦你了。你可以下去了。」
女主人以沙哑的声音这一吩咐后,艾妲朝杰泽特投以妩媚的微笑,接着从房间告退了。
「那么,莱勒跟阿夏姆斯是吧。你们说你们想参加比赛?」
「对,请允许我们临时参加。」
「谁是骑士?」
(……比赛?骑士?)
拉比莎不禁瞠目看着杰泽特的侧脸。说到比赛和骑士……
「骑士是这家伙。」
杰泽特伸手一指,女主人发出咯咯的笑声打量拉比莎。
「……这种小男孩?要骑里固?」
拉比莎听到这句话就确定了。他们果然是在讲里固比赛!
(太好了!我一直想参加看看!)
拉比莎在内心叫好,随即歪头表示不解。要比赛是很好,但为什么挑现在?使者之旅应该不需要比赛才对……是为了赏金吗?
「那么,其他还有几个成员?」
「没别人了,就我们而已。」
女主人瞪大眼睛看杰泽特,随后整张脸刻满笑容,抖着身体笑了起来。
「啊哈哈哈!这群孩子真有趣!凭你们两个人就要参加那个比赛吗?」
「有其他成员在只会碍手碍脚。」
「啊哈哈!真有自信!真不愧是艾妲推荐的男人……」
拉比莎一头雾水地在脑内整理对话。里固比赛跟……成员?要参加比赛的人,除了骑士以外再一个助手应该就够了,但对方却提到成员是怎么回事?
「姑且跟你确认一下,我们的比赛是……」
「我都知道。要不然我就不会拜托艾妲牵线了。」
「哼,很好。你是知道了还志愿两人参赛是吧?我很中意你。」
女主人眯起眼睛注视两位年轻人。
「你们找到保证人了吗?我看你们似乎是为了钱从外地来的。」
「没错。其实我想顺便拜托你当保证人。」
女主人听了这句话以后就笑得阖不拢嘴。她眼角泛泪,点了点头。
「真是厚脸皮!没人敢这样对我说话!好,我就当你们的保证人。在这里签名吧。」
杰泽特嘴角浮现了坏心眼的微笑,在兽皮纸上签了名以后握了女主人的手。
「我对你抱以期待,好好干喔。你们要是获胜就可以得到五千枚金币:至于我就赌你们来拿奖品……呵呵,这回的奖品可惊人了,想听吗?」
女主人瞠目瞪着两人卖起关子,随后缓缓开口:
「想不到吧,是辛姆辛姆的种子!是同夥的黑市商人从前园丁手上买来的。」
房间内的气氛顿时凝结。
「……咦?」
拉比莎下意识地出声以后才发现自己出了纰漏,赶紧站正。但她的惊呼确实传进了女主人耳里。
「喔呀,看来小伙子很清楚种子的价值呢。不过不行喔,你们的报酬顶多就是五千枚金币。至于辛姆辛姆的话,一小块碎屑就能赚那么多了。」
女主人眯起眼睛,拉比莎回以模棱两可的微笑。幸好她看起来没起疑。
「我们会成功的。比赛是明天深夜吧?」
杰泽特自然地转变话锋,女主人点头。
「对,照惯例一向在新月夜举行。明天深夜二刻,到南边城墙外来。」
事情谈妥后,两人离开了房间,艾妲等在门外。在杰泽特打发她的这段时间,拉比莎内心始终无法平静。
(辛姆辛姆的种子……前园丁?)
尽管她一头雾水,脑海中却率先浮现了一张脸。
(怎么可能……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
他们在不知不觉间离开了豪宅,走在路上。
「……拉比莎?你从刚才就怪怪的喔,没事吧?种子的事就算在意也没用。」
「嗯……」她连杰泽特诧异的声音都听得心不在焉。
(总之,明天再去看看,去见宰杜……)
她在内心重复这句话,不断说服自己,除此之外就顾不得其他了。杰泽特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这副模样。
*
*
*
艾雪一脸苍白地注视着自己手上的兽皮纸。
要屏息凝视才看得出她拿着纸的手正不断发抖。
那卷用红蜡封缄的兽皮纸是一封信。
那块蜡上方写着「致艾雪」这行字,笔迹毫无疑问是出自哈迪克之手。
这对兄妹的去向至今毫无线索,实在令她坐立难安,于是她来到哈迪克位于圣园的房问,然后在茶具旁发现了这封信。
「——咦,这是……」
她的声音比手更加颤抖。
艾雪恍然大悟:哈迪克留下了唯一的线索给自己;不是别人,是自己。
当她理解这点时,立刻浑然忘我地拆开蜡封。自己之前到底在拖拖拉拉什么啊!尽管她气自己气得头昏眼花,依然拚了命阅读信上的内容。
『给亲爱的艾雪:
原谅我突然消失。倘若我过了一个月还没回来时,我希望你能读我放在置衣箱里的手札。
记住,一定要等一个月。一旦你读了手札,之后该如何处置,我希望交给你自己决定,这点还请你见谅。那到底该公开、还是该深藏心底,就连我也不晓得。但我希望你能明白我为什么会这样突然消失的理由。突然这样冒昧地拜托,我真的觉得过意不去。我事前也没跟你商量,你想必会生气吧?我无时无刻惦记着你的幸福。
——不是英雄的一介凡人哈迪克笔』
艾雪反覆读了三遍,恍惚地伫立在原地好一段时间。
「这是什么……」
旁人一眼就看得出她拿着兽皮纸的手剧烈发抖着。
她一头雾水。这文章写得简直就像是哈迪克自己不告而别似的。
实际上并非如此。哈迪克是受到盗贼袭击,被折断拐杖并流着血消失的。这点从拉比莎房里留下的痕迹就可以证实——
想到这里,艾雪赫然睁大眼睛,某个作梦都没想过的推测掠过脑海。
(这么说来……哈迪克那天晚上溜出了圣园……独自一人!)
就算迦帛尔治安再奸,半夜一个人出门实在令人无法赞同。尤其圣园是禁止无故出入的。哈迪克却打破规炬,拖着无法行动自如的身体去找拉比莎。为什么?为了去见即将踏上艰难旅途的妹妹,这是当然的。但如今想想,目的并不见得只是见面而已。
呵我那个哥哥真是死脑筋』——拉比莎的抱怨忽然浮现。
(哈迪克一直反对拉比莎当使者。就算已经接受圣别了,他那个人也不会轻易放弃……!)
哈迪克是个正经的男人,他不会毫无根据就否定或毫无确信就发言。他要是反对,就是打从心底反对,这也意谓着他对这个意见有十足的自信,并且已经下定决心为此行动。
反对拉比莎启程的哈迪克要是行动自如的话会怎样呢?他应该会千方百计阻止她出发吧。不过哈迪克虽然固执,却也不是是非不分的小孩子。他十分清楚反对拉比莎启程的人只有他自己一个人,要是使者不启程,恐怕会造成中央沙漠全土混乱。接受了使者印记的拉比莎无论如何都必须出发,这点他也应该明白才对。
那么哈迪克会怎么做呢?
(把他之所以反对最根本的理由……排除掉?)
一得到这个答案,艾雪突然浑身发寒。
那天晚上,哈迪克是不是本来就打算要出发去旅行,就算没遇到盗贼袭击也一样?
为了让拉比莎一个人旅行也能放心、为了不让她遭遇跟自己相同的经验……他是不是本来就打算断绝这些不安的根源呢?
不安的根源,也就是——
兽皮纸从她颤抖不已的手上飘落下来。当那张纸落地时,艾雪已经甩乱了头发冲进哈迪克的寝室。她掀开布帘,气喘吁吁;一发现她想要找的东西,就来势汹汹地冲向那里,一把抓住握柄。
「……一个月?我怎么可能等得了那么久!」
然后她一口气拉开了置衣箱。最里面右边角落静静安置了一个皮盒,她把皮盒拿出来,胡乱地打开了盒盖。里面装了一叠兽皮纸,分量相当多。
这时她才稍微平静下来,然而她还是无视了哈迪克的要求。要是她在这里磨蹭的时候哈迪克丧命了,到时候可就后悔莫及了。
艾雪读了两、三页以后,表情渐渐凝重起来。
脸色仿佛受月光照耀般苍白,身体因为不同于先前的理由颤抖起来。最后,她读完所有的手札,内心反刍着刚刚得到的资讯。
「……这……该怎么办才好……」
茫然、愕然、孤伶伶的艾雪静静这么喃喃自语。
*
*
*
一夜不成眠的拉比莎跟昨天一样,在杰泽特出门以后,自己也离开了房间。
她慢吞吞地穿过人群,走向水井。她既希望宰杜在、也希望他不在。
结果宰杜不在。
她生硬地问男管理人宰杜在哪儿,结果对方二话不说就告诉她宰杜家的位置。拉比莎不得已只好走向集合住宅。
那里人口稀疏,是属于这个镇上居民的空间。宰杜所住的集合住宅就位在那里。
拉比莎在门前踌躇了一下,最后依然坚定地敲了门。过了半响,一头乱糟糟的红发出现了。宰杜一看到拉比莎就摆出不好意思的表情,举起手打了声招呼。
两人来到集合住宅前的广场。这块空间在固定日子会开固定种类的市集。今天没有市集,孩童在此朝气蓬勃地玩耍。
他们坐在树荫下,最后拉比莎下定决心开口了:
「我听到某个奇怪的风声,我想那应该不是真的……」
她斟酌用词,一字一句,慎重地开口。
「听说,某个人,卖了辛姆辛姆的种子……」
宰杜的肩膀稍微颤抖着。
拉比莎发现了这点,却装作没发现。
「那个人,据说原本是个园丁,不过这应该不可能吧!」
拉比莎挤出了突兀的开朗声音。
「辛姆辛姆跟园丁应该都是假的吧!不可能会有园丁做出那种事。」
沉默。
宰杜的默不作声令拉比莎感到非常焦虑不安,于是她继续说道:
「再说今年的种子在我手上,也没有其他种子可卖。嗯,买主一定是买到了假货,这下亏大了。买主想必不是很清楚园丁的来历,毕竟这里跟迦帛尔几乎没什么交流嘛。再多跟圣园来往一下的话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说,真可怜。」
「拉比莎,够了。」
宰杜哑着嗓子轻声制止她。拉比莎当场闭嘴,浑身绷紧。
「……你说『够了』是什么意思?」
「………………对不起。」
那个非常非常微弱、勉强发出声音的谢罪在拉比莎耳里回荡。
「——你说『对不起』是什么意思!」
刹那间,拉比莎感到非常痛心。她凑向宰杜,一把揪住他的衣襟。宰杜顿时张大眼睛,喘不过气来。
「宰杜……!你为什么要道歉!道什么歉!为什么!你说啊!」
拉比莎抓着他的衣襟猛摇,神情万分悲痛地追问他。
「你说啊,宰杜!你给我解释清楚!」
「——我是迫于无奈!」
宰杜挥开少女纤瘦的手臂,扭曲着脸大喊。
「我根本无计可施!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你说我有什么办法?是那个村子——我派去的那个村子拒绝了种子!」
听了宰杜这一喊,这回换拉比莎睁大眼睛。
「什么……?这是怎么回事?」
「就是那个意思。那个村子拒绝了种子,他们害怕成为辛姆辛姆的村子,于是就叫我带着辛姆辛姆的种子离开。」
「拒绝了……辛姆辛姆?」
拉比莎脑袋里有些什么崩溃了。
「可是……辛姆辛姆不是会带来水吗……我、我记得那个村子很贫瘠……」
「是啊,他们确实是想要水。但他们只想要水而已,他们根本就不想背负照顾辛姆辛姆的重担!」
「怎么会!迦帛尔、在迦帛尔,没有人会认为那是重担,在迦帛尔……」
拉比莎混乱得舌头打结,宰杜不再注视着她,脸色苍白地淡淡吐出至今深藏心底的事实。
「……自古以来他们就住在迦帛尔东方的荒地上,与世隔绝。由于村子还没有园丁去过,所以他们的村子还保留了古代的纪录……」
「纪录?那是什么……」
拉比莎茫然地询问,宰杜淡淡地道来:
「他们早就知道了——要是自己收下辛姆辛姆却种不活的话会有什么下场。你认为种不活辛姆辛姆意谓着什么?那意谓着自己配不上辛姆辛姆。意味着自己不够安定、不够符合理想、是坏人、跟沙岚之镇的人一样!」
「这跟沙岚之镇有什么关系!辛姆辛姆会种不活是有许多原因的,哪能就这样说他们是坏人……」
「可是他们就是这么认为的。因为有古时候的记录!」
「那个纪录到底是什么?」
看到宰杜狼狈地别过脸去,拉比莎发觉他们离题了。
「……再说,既然这样,你回迦帛尔不就好了!」
但宰度扭着嘴唇,一张脸泫然欲泣。
「——我回不去了。」
「为什么……」
拉比莎被他的表情吓了一跳,气势受挫。
「因为我对迦帛尔……感到不信任了。」
拉比莎倒抽一口气,受到比刚才更大的冲击。
「既然都讲到这里了,我干脆就全说了——你知道园丁到当地上任以后第一件工作是什么吗?」
拉比莎默默摇头。场面已经完全由宰杜主导。
「园丁首先要把当地的纪录拿到迦帛尔去,说是为了在迦帛尔进行大规模历史编纂,但其实……并不是这样。」
拉比莎听着宰杜的话,某种奇妙的预感始终挥之不去。她觉得他要讲的事情非常不吉利,但她又觉得非听不可。
「平常那种厚重的纪录都是随便看一下就拿回去了,但那个村子的纪录实在太小了,又薄又破旧,体裁也不统一。我当时怀疑这种纪录是不是真的需要带走,于是就确认了内容。然后就看到了这样的记述——」
不可以听——!拉比莎瞬间有这种感觉,却动弹不得。
「『七之火历,自迦帛尔来人,成一行列,手足缚系,是为流刑犯。其数含妇孺约百名前后,衣衫褴褛,装扮贫寒。此行列往吾村之东行,就此消失风中。』你看我记得多清楚。因为我大受冲击,反覆读了好几次。」
宰杜边说,边担心地窥探拉比莎苍白的神色。
「你知道这意谓着什么吗?是流刑犯。迦帛尔在不到一百多年前是有罪犯的,但在迦帛尔却没有这样的纪录。我们一直以为迦帛尔是个从古代从未设过监牢的城镇,然而其实并不是这样。你认为我们为什么会不晓得这件事?是因为纪录都被消除了!园丁从派遣地带回纪录,把各地不利的纪录都湮灭掉了。迦帛尔——或许是『被塑造出来』的圣地……」
「可是,迦帛尔种活了辛姆辛姆是事实!」
拉比莎一脸苍白地大叫。
「迦帛尔现在没有监牢也是事实!迦帛尔是辛姆辛姆的城镇,这难道不是千真万确的事吗!再说……这也不代表你就可以把辛姆辛姆卖掉!」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宰杜一张脸也惨白得不输拉比莎。
「辛姆辛姆的种子一旦托付给使者,就一定要使者亲手种下去才会生根发芽。我不是使者,种不了辛姆辛姆。我也回不去圣园了。这么一来,除了卖给黑市以外还能怎么办!我也犹豫了很久。我一直一直犹豫着,偷偷把种子留到最近……最后终于还是卖掉了。你想想,与其给我拿着,要是卖了就能当药转到需要的人手上,这样当然比较好,难道不是吗?」
拉比莎哑口无言了,因为宰杜这番话跟拉比莎经常存在于脑海角落的想法非常相似。就跟拉比莎那时想要削种子的想法类似。
「……话还没说完呢。那个村子流传着一种说法,就是那时被带到东边去的人建立了『沙岚之镇』。相传配不上辛姆辛姆的人就会被带到那里去。」
「别开玩笑了!意思是说沙岚之镇的居民本来住在迦帛尔吗?是迦帛尔造就了沙岚旅团吗?这怎么可能!」
宰杜以非常寂寞的眼神看着拉比莎。眼神带着淡淡怜悯,充满哀愁。拉比莎觉得自己好像在哪儿看过类似的眼神,瞬间困惑起来。
「这下你明白了吧??我已经没有资格住在迦帛尔了。我无法再像你那样单纯地信任那个城镇了。园丁宰杜已经死了……也没有脸去见家人了。」
宰杜静静站了起来,连一句再见也不说就转身离去。拉比莎茫然地目送他的背影,想起自己在哪儿看过那个眼神。
(啊……是哥哥的眼神……)
那是哈迪克在出发前夕目送拉比莎时的眼神。
——有个人影静静注视着坐在那里不动的拉比莎。
(原来是这么回事。难怪她的样子不对劲。)
那个人不耐烦地咂舌,散发独特色彩的眼眸露出锐利的目光。
杰泽特佯装出门离开旅店后,偷偷跟踪拉比莎。她昨晚也不问那可疑会面的目的就早早入睡,跟平常好奇心旺盛的样子相比之下显然有异。
(不过,算了。似乎不会影响我的计划。)
杰泽特从树阴下偷偷观察拉比莎。茫然仰望天空的少女最后缓缓站了起来,有气无力地朝旅店的方向走去。杰泽特望着她的背影,开始考虑自己该循着别条路回去,还是到赌场去露露脸时——
拉比莎突然被拉进右手边住家的墙壁间消失不见了。
思考瞬间停止,杰泽特在那同一时间早己跺地而出。
——拉比莎陷入混乱。沉到谷底的心情与身体突然被拉走的惊讶混合在一起,她想叫,却有东西塞进嘴里。
(怎么了——?)
对方把她拉进巷子,直接拖进不会被别人看到的死巷并抓起她的手臂,等她好不容易看清对方的脸时,她不听使唤的舌头发出「啊」一声。
(昨天的歹徒——!)
而且对方的数量增加了。其中一个看着拉比莎,露出凶恶的微笑。
「怎么样?小子,不能说话的感觉如何?这下你就使不出花招了吧?」
「喂,快让他睡着塞进袋子里去。」
另一个没看过的蒙面人拿着冒烟的枯草束抵到拉比莎鼻尖前,其他男子见状也不约而同蒙住脸。拉比莎出于本能地停止呼吸。
「哼,有本事就憋啊。我看你能憋多久。」
拉比莎知道靠力气赢不了这些男子,同时她也知道就算不能说话也赢得了这些男子。但拉比莎的理性与感性同时制止她使用那个方法。
(不行……这里有无数的人……!)
脑海浮现那些家畜四分五裂的惨状。她不想再让惨剧重演。
「呿,没想到迦帛尔出身的少爷这么能撑。」
拿着枯草的男子这么低声说完后便伸出大手抓住拉比莎的下巴往上拾。他硬是把她的脸转向烟的方向,同时压迫她的喉咙。
「唔咕……」拉比莎尽管难过得发出声音,依然以钢铁的意志瞪着男子。也不管烟薰痛了眼睛,仍然使出浑身力量以视线刺向眼前的男子。
(我才不会向你们这群混帐屈服!)
突然间,男子的喉咙喷出鲜血。
鲜艳的红闪过拉比莎整片视野。男子张大的眼睛带着浊光与问号,若有所问地看着拉比莎。拉比莎支撑不住男子的重量,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而男子的手仍抓着她的脖子。浑身僵硬到忘了眨眼的少女眼前,出现了一个表情冷如雕像、有着夜色眼眸的青年。在他身后,有着三具人体流着最低限度的血死去了。
「噫——」
拉比莎后方传来惊恐呻吟的刹那,青年动了起来。
杰泽特逼近了拉比莎后方的男子,动作流畅得仿佛自然界的真理一般,从中完全感受不到任何热度的俐落动作,如清风更似流水。
那名男子似乎负责准备装拉比莎的袋子,因此比其他四人多了一瞬间的寿命说出遗言。
「你是……月——」
杰泽特手起刀落,比预定还要略早地封住了男子的嘴。
安静的杀戮者结束一连串动作,毫不歇息地走向少女。他解开她被绑起的手,取下她嘴里咬的布。
「你还在做什么?快把那家伙弄掉。」
茫然注视着杰泽特的拉比莎脖子上还掐着男子僵直的手。
「啊……」拉比莎仓皇要剥掉男子的手,却无法如愿,手指不听使唤。
当拉比莎不觉焦急起来时,杰泽特的鞋尖毫不造作地挑起男子的手掌。男子的手于是毫无招架之力地掉到地上,彷佛拉比莎刚才的努力都是假的一样。
「擦干净。」
杰泽特这么说完,递出了他的头巾。拉比莎还弄不清楚要擦什么就接过头巾,一接下头巾就看到白布料上浮现血迹,这才知道自己身上沾了血。
「我们最好尽快离开。擦脸就好。把头巾拿掉。」
拉比莎照他的话做,接着站起来,换杰泽特背对她单膝着地蹲下来。然后说了一句「我背你」。
「……可是,衣服上有血……」
「听话。这么做就是为了那个。」
他是为了遮住拉比莎衣服前面的血迹才说要背她的吧。好不容易有一件事是拉比莎能够理解的,于是她乖乖地趴到杰泽特背上。
脚尖悬空摇晃。
从高处往下看去,杰泽特的侧脸跟平常完全不一样。紧抿嘴唇的表情就像雕像一样,完全感受不到体温。
一回到旅店,杰泽特首先换掉背后弄脏的衣服,接着拿刀去找磨刀匠,拉比莎就趁那段时间换了衣服。气氛始终不适合谈起刚才惨烈的事件,拉比莎也一直没办法问杰泽特为什么会凑巧过来救她。
杰泽特回来以后,果然仍旧面无表情地说明今后的预定。
「今晚深夜二刻去南边城墙外。我看你什么也没问,是已经弄懂状况了吗?」
这么一说,满脑子种子的拉比莎这才想起比赛的事。
「啊,不是,我根本搞不清楚状况。为什么现在有必要参加那个比赛?」
「为了瞒过沙岚旅团的耳目。」
杰泽特这番说词非常接近真实。
「昨天跟今天袭击你的家伙,他们十之八九是沙岚旅团。搞不好还有其他人也潜入了镇上。」
他不给拉比莎插嘴的余地,淡淡地说下去。
「总之,离开镇上之际是最容易被发现的时候。要是被他们发现,进而跟踪到人少的地方展开袭击的话就玩完了。为了避免发生这种情况,有必要藉着那个比赛趁深夜脱离这里。」
「啊,原来如此……不过比赛一般不是都要来回吗……」
「我本来就没打算老实参加比赛,我们要在途中开溜。」
「咦、这样不是诈欺吗?跟那位女士的约定……」
「没关系啦。反正比赛本身也是违法的,那是地下比赛。」
「咦——违法?」
拉比莎似乎是第一次想到这个可能性,惊讶得眼睛直打转。
「是喔,这么说背后毕竟有赃物流通……咦,我、我们真的要参加?」
实际上,可不是只有赃物这么简单而已,但杰泽特刻意不提。这世上有许多事不要知道比较好,至少这件事等比赛开始以后就晓得了。
「唔——不过,也没别的办法啊……那就准备出发吧。水、食物和里固的调整……这么说库库该怎么办?一般只有雄里固会出赛吧?」
「不是喔,你两个都说错了。不要水也不要食物。会妨碍速度的行李一律留下来。你骑马护,我骑库库跟在你后面。」
「什……」拉比莎哑口无言,这发言实在超乎常识。
当然,雌里固并不是不能骑,但是那个肉峰非常不好坐,再加上雌里固比雄里固更加厌恶被人操纵,所以很少有人骑得上去。
「你会骑吗?你骑过雌里固?」
「当然没有。总之,船到桥头自然直。」
看到杰泽特漠不关心地这么说,拉比莎担心了起来。面无表情的杰泽特乍看冷静,其实会不会已经自暴自弃了呢?他从刚才就十分不对劲。不但不正眼看拉比莎,就连说话都相当性急,而且明明没经验就突然说要骑雌里固……
「我说,库库给我骑比较好吧?」
等拉比莎发觉时就已经开口提议了。
「毕竟马护和库库跟我相处比较久。再说雌里固不高兴起来可是相当凶暴的。」
「那你就有骑过雌里固吗?」
「我是也没骑过啦……」
「那就少说废话。我们的条件一样吧!」
他冷淡的说话方式惹恼了拉比莎,她口气粗鲁起来。
「才不一样!你不也承认了我的骑术吗!我是要告诉你,困难的操纵就要交给技术好的人比较好!」
「然后两个人携手前进?在比赛中脱队?」
他冷静的指摘令拉比莎住口。她想起他们在谈的是比赛,而且不是普通的比赛,那是用来瞒过沙岚旅团耳目的重头戏。
「……我从之前就一直在想,你那种烂好人个性最好改一改。」
杰泽特夹杂着叹息的低语感觉比先前要和善了一点,拉比莎不禁抬起头来,然而杰泽特的眼睛还是一样看也不看拉比莎。
「烂好人……我哪里烂好人了?」
「你那毫无自觉的部分也最好改一改。」
杰泽特蒙上阴霾的眼珠静静转动,始终避开拉比莎。
「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跟你一样讲情分,哪天要是吃瘪我可不管你。」
「……我才不是讲情分。」
拉比莎困惑起来,梢微偏着头。
「我是因为不希望杰泽特受伤才这么说的,这是擅自作主。」
惊讶的深蓝眼眸瞬间捕捉了拉比莎,但他又立刻转过脸去,从拉比莎的角度只能看到他像在生气的侧脸。.
「你那种个性……」
杰泽特话说到一半,却立刻中断了。
「……总之,库库我骑。我是因为这样比较好才这么说的。」
此话一出,拉比莎也只能点头。于是两人为了买雌里固用的鞍鞯再度上街。
杰泽特似乎想要一口气用光赚来的钱。他先是不厌其烦地走遍各个店家,直到找到坚固精良的鞍鞯为止。等好不容易决定鞍鞯以后,他不知有何打算,竟然物色起装甲来。那通常是商队雇来防范盗贼的护卫团里固才会穿戴的护具。
看到杰泽特甚至开始挑起人用防具时,拉比莎终于戚到不安了起来。这样简直像是要去打仗一样。
结果杰泽特买了简单的锁子甲、夹进头巾的铁片、牢固的皮护手给拉比莎以后,似乎总算满意了。
「嗯,就这样吧。」
「什么就这样啊?」
拉比莎不禁大喊,只见杰泽特稍微扭动嘴角,忽然转过脸去。
(换作平常,他应该会在这种时候轻佻地回嘴才对啊……)
杰泽特一催促后,拉比莎便起步了,感觉到原本麻痹的感觉逐渐恢复。
(……对喔,杰泽特杀了人了……)
她的脑袋终于想到这件事。
(他救了我……我却还没跟他道谢……)
总觉得气氛不容许提起任何关于那件事的话题。
(杰泽特他……杀了人了……)
那应该不是拉比莎第一次看到才对,可是她如今才为这个事实感到战栗。
是因为白天那个现场血淋淋地呈现在眼前的关系吗?
——恐怕不是,是因为现在的拉比莎比那时更加认识了杰泽特这个人的缘故。
『没有杀人的觉悟就不要拿刀。』
她忽然想起他们第一次相遇时杰泽特对她说的话。虽然当时的她感到耻辱……
(……原来杰泽特他有了杀人的觉悟……)
她终于弄懂了。自己没有接受杀人——这样沉重事实的觉悟。她甚至无法想像。她不想要有那种觉悟,也不希望别人有那种觉悟。那种觉悟根本不需要。
(可是,杰泽特他……为了救我,用上了那个觉悟……)
她好想跟杰泽特说点什么,不过她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
苦恼之际,他们已经抵达旅店了。当他们吃着路上买来的食物时,刚才订购的里固装备品也陆陆续续送达旅店。两头里固疑惑地望着那些装备,两人安抚它们,手脚生疏地替它们装备好时,太阳已经下山了。
「好了。就先睡一觉养精蓄锐吧!」
去拿刀回来的杰泽特这么说完以后伸了个懒腰,早早就躺到床上去了。
拉比莎也点头,熄了灯,钻到另一边靠墙的床上去。
(我还是应该要对刚才的事道谢或谢罪才对……)
拉比莎面对着墙壁,全副精神集中在背上查采杰泽特的动静。
(怎么办……杰泽特是不是已经睡了?)
耳朵专注于后方,不断犹豫该不该出声。
不久,她听到某个非常微弱的声音掺杂在外头传来的嘈杂声之间。
喀……喀喀……
那个声音极小,听起来像是某种硬物不规律地互相敲打。
那或许是本来应该不可能听见,然而察觉拉比莎愿望的风精灵自作主张带来的声音也说不定。
喀……喀喀喀喀……
一旦听到以后,拉比莎的鼓膜就再也没有漏听掉这个声音。
(咦?是从杰泽特那边传过来的……)
拉比莎觉得不对劲,最后终于回头了。她缓缓坐起上半身,凝视着房间对面。常夜灯光深处,隐约有个横躺的漆黑人影。
「……杰泽特?」
拉比莎试着小声呼唤,却没有得到回应。杰泽特缩成一团躺在床上。
拉比莎悄悄站起来,赤脚踩在地板上慎重前进。
「杰泽特,我好像听到什么声音——」
说到一半的话与脚步这时突然停住。
因为她发觉,杰泽特露出毛毯外的肩膀——正不断颤抖着。
喀……喀喀喀……
拉比莎杵在原地不动,她突然猜中那个声音的真面目。
喀喀喀……
他从刚才就抖得十分厉害。牙齿打颤,持续发出硬质声响。他自己也觉得刺耳,却不能自己。杰泽特睁开的眼睛注视着黑暗盘据的墙壁,网膜却映出截然不同的影像。
刺穿喉咙、割开心脏。
睁大的眼睛、布满血丝的眼球、发出不成声叫喊的嘴、不知伸向何方的手。
五个人结束以后又从头开始。影像正确而鲜明地不断重复,永无止尽。刀贯穿肉体之际活生生的触感极尽逼真地重现于手,今天杀掉的人临死前的情景不停、不停地折磨着杰泽特。
浑身麻痹、僵硬,惯用手尤其严重,像鬼压床一样动弹不得。
(可恶……每次都这样……!)
这是从杰泽特第一次杀人那天起就必定一再重演的现象。
影像又从头开始,再度重现的影像,比前一次更加清晰——
此时忽然有什么悄悄碰了杰泽特的肩膀。
身体瞬间有所反应,仿佛先前的僵直都是假的一样。他像闪光般转身,拿刀的惯用手立刻刺向背后的动静,完全进入备战状态。
等确认到拉比莎一双吓得睁大的眼睛,杰泽特这才回过神来。本来以为拿着刀的惯用手什么也没拿,这让他松了一口气。
「……对不起,因为我看到你在发抖。」
拉比莎自己勉强克制住声音的颤抖这么说道。
「是喔,快睡吧!」
杰泽特简短说完后,马上就恢复原先的姿势。室内再度恢复寂静,只有拉比莎回自己床铺的声音响起。
不久,像是拿毛毯捂着嘴说话般的含糊声音传来。
「杰泽特……对不起……」
拉比莎似乎已经透过理性所不及的部分察觉到杰泽特在畏惧什么。
「……对不起,害你杀……」
「快睡。」
杰泽特再度简短说完,自己也闭上眼睛。就算头脑变得冷静了些,那个影像依然不时闪过。是他从背后贯穿喉咙杀死的男子。
(为什么我会做出那种事……!)
杰泽特咬紧牙关,用力抓住自己的肩膀。
杰泽特惟独对那个掐住拉比莎喉咙的男子用了不一样的杀法。尽管差别非常小,如果没有一定程度的实力就永远不会明白个中差异。
杰泽特故意拙劣地杀了那个男的。
他所有行动都压在最低限。弄脏现场的血与带给对手的痛苦也都减到最低。尽管他知道这不过是自我安慰,他依然朝这个目标自我训练。拙劣的刀法最能使对方尝到无法痛快死去的折磨。明知如此,杰泽特却故意朝那个男子挥偏了刀锋。他稍微避开要害,使男子大量出血。他故意使入刀的角度变钝。
因为他看拉比莎很痛苦,所以他想让那个男的痛苦的死去。
他居然顺从了自己内心萌生的残虐意见,这令他非常焦躁。
(可恶!振作点!这样下去怎么行!要送使者到『镇上』去!)
一想到今后的事,他的心情便稍稍放松了。
他不断深呼吸平复情绪之际,意识渐渐朦胧起来。
……对不起,害你杀……
逐渐沉落的意识中,拉比莎这句话忽然浮上心头。
「这也是一人一半吗?就像精灵使能力一样……)
在半梦半醒问,杰泽特忽然露出了柔和的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