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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随风而逝 1、黄山丘之镇

台版 转自 Lafrente@轻之国度

天空的琉璃、火焰熊熊燃烧的绯红。

大地的黄、与辛姆辛姆摇曳的绿。

以及照亮世界,无比耀眼的白。

染成鲜艳色彩的梅乌毛线交织在一起,织出五色的美丽图案,同时毫不停顿地往地板延伸。

哦……

聚集在帐篷内的妙龄少女专注地观看那幅景象,发出了赞叹声。

在她们的注视下,大婶粗糙的手指有如幻术般不断地造出编织物。

“……来,这样就完成了。这个长度足够当小孩子的装饰腰带了。”

大婶将线打结做最后的收尾,一脸满足地环视着四周。在作业场旁边围观的少女们欢呼着拥向刚做好的腰带,有的细细抚摸以确认织纹,有的高举在眼前欣赏背面的图案,每个人都睁大了眼睛。

“好厉害!居然能做出这么漂亮的腰带!”

“从来没见过这么鲜艳的颜色!”

“喜欢吗?你们也来挑自己喜欢的颜色,照刚刚示范的做做看吧。”

少女们吱吱喳喳、兴高采烈地挑起毛线来。大婶笑咪咪地望着这幅景象,有如讲古般不疾不徐地继续说了下去。

“刚刚的织法是最基本的。只要应用这个织法,无论什么都做得出来。不管是大块的布,或是戴在脖子和手上的编绳之类的小东西部行。如果是要送给重要的人,就将头发织进里面当作护身符交给对方。在迦帛尔尤其……”

“头发?”

一名少女转过头来,双眼发亮地看着大婶。

“这个好!我想到一个好主意了!”

少女话才说完就冲出了帐篷。大婶愣怔地目送她的背影离去。“啊!”几名少女立刻意会过来。

“她一定是去找拉比莎了。她总是说自己很羡慕拉比莎太阳色的头发!”

“的确。如果是拉比莎的头发,看起来就像编了金丝一样,应该很美吧。”

“好好喔。我也要去跟她要!”

一有人采取行动,其他人便争先恐后地跟着照作。大婶见状连忙叫住她们。

“等一下!要织就要用自己的头发,否则就失去送给重要的人的意义了!”

然而少女们的大动作连一大群的牡都相形失色,无法阻挡。

“唉……要不要趁现在替拉比莎做顶帽子呢……”

听着一眨眼就远去的莺声燕语,大婶扶着脸颊,伤脑筋地嘟哝着。

在无垠蓝天与黄色大地间,尚未完全热起来的上午空气中——

这天在最近搭建的厩房后面,举行了操纵里固的训练。

在一群训练生面前牵着里固的人便是传闻中的金丝发人物——拉比莎。她虽然因为容貌与装扮经常被误认为矮个子的男生,不过她可是如假包换的少女。

被比自己高大的少年包围住的她,一脸伤脑筋地皱着眉头。

“骑里固不用刻意学没关系,只要习惯就会了。这头马护特别温驯聦明,就算稍微失手也不会发脾气。有没有人想试骑看看的?”

这群少年只要即将跟拉比莎对上眼,便迅速地移开目光。

今天聚集的都是害怕里固,至今不曾参加过训练的人。虽然拉比莎早就预料到会有这种情形,不过看来会陷入一番苦战吧。

(伤脑筋,这样根本没办法训练啊!)

拉比莎在这群胆小的少年面前皱着眉头,思索着该如何激起他们的意愿才好。这时有个小小的人影突然从眼前冒出来,活力十足地举起一只手自告奋勇。

“我!我要骑!选我选我!”

“纳迪?你怎么又来啦!”

“好不好嘛,拉比莎,我想骑里固啦——”

名叫纳迪的少年晃着一头睡得到处乱翘的褐色头发,抱着拉比莎的腿开始央求着。后面那些畏缩不前的少年开口对他说道:

“不可以,纳迪,你不是才五岁吗!骑里固太危险了!”

“哼,我不像大哥哥你们那样胆小,所以没关系!对不对,拉比莎?”

“唔嗯……”

这下拉比莎又多了一个烦恼,只听她发出了不置可否的支吾声。

老实说,拉比莎自己也是五岁左右就开始亲近里固,所以她一点也不觉得这样太早。但是,里固的训练要等到七岁以后才开始是这个镇的方针。

“拉比莎,我想再多骑骑看里固啦——”

打从前几天杰泽特一时兴起载了他之后,这名叫纳迪的少年就彻底迷上了里固。要是其他少年能有他一丁点儿热情的话……如此冀望着的拉比莎突然想到了一个主意。

“好,但你还不能一个人骑,就让我来载你吧。上来,纳迪。”

拉比莎一跃坐上马护并伸出了手,纳迪发出欢呼后扑上去抱住她。

马护一接到指示巍然站了起来,拉比莎顿时比人群高出一截,阵阵清风拂过她的后颈。

“哦哦!”周围的少年一阵哗然,一脸搞不懂到底是哪里有趣的表情,以疑惑的眼神望着兴奋的纳迪与拉比莎。

“好棒、好棒喔!好高,感觉真好!快跑嘛,拉比莎!”

“等一下再说。纳迪,你看。”

拉比莎举起纳迪没抱住的那只手,指着里固前方遥远的彼方。

“——看得见吗?天空和地面是不是一直延伸到远方?”

在太阳色眼眸的催促下,纳迪的茶色眼眸也笔直地注视着同一个方向。

“……看到了!好棒喔,居然能看到那么远的地方!”

“凹凸不平的黄色地面一直延伸下去,偶尔还看得到岩石对不对?你看得到最远那座带着蔷薇色泽的岩山吗?形状很像蹲下的梅乌。”

“嗯,看到了!好漂亮喔,那是早晨最初的沙漠颜色!”

“你觉得到那个地方要花多久的时间?”

“咦咦?嗯——我不知道,用走的会累死人吧!”

“只要这头里固全力奔驰的话,不用五分钟就能到那边喔。”

“真、真的吗?太厉害了,那么远的地方能那么快就到吗?”

“当然。只要骑着里固,能够到得了的地方就会愈来愈多。”

“那——那——就连水晶的山、星星降落的沙丘、风诞生的岩场都能去?”

“嗯。只要是真实存在的地方,不管是哪都到得了。”

太棒了!纳迪兴奋地嚷嚷着,拉比莎则是越过他的头顶观察少年们的反应。

只见有人转头看着背后,或是踮起脚尖、甚至原地跳跃,想要确认蔷薇色泽的岩石在哪里。有一个人还不时地瞥向里固,拉比莎见状便开口问他:

“怎样,想不想骑骑看里固呀?”

“咦?……唔、嗯。”

少年露出腼腆的笑容点了点头,拉比莎松了口气,正要把握良机、命令马护再次坐下的时候——

“拉——比莎!”

少女特有的娇甜嗓音冷不防从背后传来。

拉比莎不解地眨了眨眼睛转过头,映入眼帘的是一群跟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女,而这个时间她们应该是在帐篷内学习织东西才对。

她还没反应过来,少女们便已经包围住里固,眼神闪闪发亮不说,还伸出双手央求起莫名其妙的事来。

“拉比莎,给我头发!”

“欸?头发?”

“对,头发——”

“给我们头发——”

“呜哇!怎、怎么回事……?”

少女们笑容满面,一脸天真无邪地伸长了手要东西的模样,老实说相当恐怖。

“喂,我们正在作里固的训练,你们等一下再来啦!”

总算有心作训练的少年们理直气壮地说着,少女们则是齐声展开了反击:

“什么嘛,你们明明就怕得不敢骑还说!”

“对啊,我们都听说了唷。你们真的很没用耶——”

“好逊喔——”

“乱、乱讲!我们正要骑好不好,是你们自己跑来捣乱的!”

“我们也是因为要织东西,需要拉比莎的头发嘛!”

“对啊,有什么关系,反正你们根本就没在训练。”

“有啦!你们才是跑来这里偷懒吧?”

“我们才没有偷懒呢,过分!你别想收到我们织的东西了!”

不知不觉间,争论已经演变成女孩子织的东西要送给谁了。拉比莎跟纳迪坐在里固上方望着正值青春期的少年少女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唇枪舌剑好不热闹,忍不住面面相觑。

拉比莎耸了耸肩,无奈地摆出成熟的表情,不过一看到纳迪充满期待的表情,便忍俊不禁笑了出来。

“纳迪,要跑啰!”

“嗯!”

一接到指示,马护的钩爪立即用力向后踢着龟裂的黄色大地。

风从前路而生,有如与阳光竞争般,包围着逐渐加速的里固与鞍上的两人。稚龄少年恣意的高声欢呼直贯苍天。

在趁着训练无疾而终的机会、双眼发亮地往蔷薇色岩山前进的两人背后,刚刚呱呱坠地的简朴小镇朝四面八方展开来。

过去被封闭在沙暴中,从沙漠的记忆抹消的悲哀旧貌已不复见。

城镇开始了不为人知的胎动,即将在沙漠刻下新的历史。

塔拉斯伐尔——这个在古语中意味着‘黄山丘’的名字,是过去一直被称为‘沙岚之镇’的城镇第一个正式镇名。

拉比莎以使者身分从圣地迦帛尔出发,将带来甘泉的圣树·辛姆辛姆的种子托付给这痤城镇以来,已经过了三个月。上个月才正式决定镇名,同时通告中央沙漠全土,宣布塔拉斯伐尔为辛姆辛姆之镇。

不过,这并不代表事实全盘公开。

过去迦帛尔为了保护接触人类负面情感就会枯萎的辛姆辛姆而犯下过错,挑出不适当的人并将其赶出迦帛尔,运用精灵使的力量将那些人关在沙暴中。在沙暴内部诞生的就是塔拉斯伐尔的前身‘沙岚之镇’。

唯一能够离开沙暴的孩童为了留在沙暴内部的家人,开始抢夺沙漠之民的粮食,还成立了后来家喻户晓的盗贼团·沙岚旅团。

迦帛尔与塔拉斯伐尔、沙岚旅团之间的关系,在现阶段还不能如实公开。所有关系者都能想像沙漠之民届时的绝望与混乱,他们必定会对原本深信不疑的圣地面貌感到幻灭,在看到塔拉斯伐尔的真正面貌之前,就产生了‘沙岚之镇’的先入为主印象。

于是两镇的首脑们想出了一个对策。

“塔拉斯伐尔是某部族的城镇,他们安分守己地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跟其他城镇几乎没有任何交流”——这是迦帛尔官方声明中的一段文字。在简单说明了突然出现的城镇由来后,又接着写道:

“迦帛尔与塔拉斯伐尔缔结为姐妹市,除了积极进行文化交流与经济发展以外,亦全面支援辛姆辛姆的培育工作。两镇合同会议一致通过,希望开拓通商路一事能暂缓,直到辛姆辛姆成长茁壮为止。”

这份声明在圣园主办的迦帛尔水利协定议会上获得采纳,迦帛尔与塔拉斯伐尔得到了辛姆辛姆长成的几年时间作为缓冲期。在这段期间,迦帛尔得将历史真相公诸于世,而塔拉斯伐尔则是准备以辛姆辛姆之镇之姿登上历史舞台,并为此而学习有关沙漠的常识、文化、技术与经济观念,以期自立。

迦帛尔按照声明中的约定,继园丁与医疗所员之后,陆续派遣各领域的技术人员来到塔拉斯伐尔。教导少女们如何织东西的大婶也是其中之一。

没有任何农地或家畜等生产物的塔拉斯伐尔要经济自立,当务之急就是发展产业,其中最有力的候选物产就是纺织物。

透过这样的派遣计划,不知情的一般民众深入交流,使得迦帛尔与塔拉斯伐尔的关系急速友好。而在乎稳的日常背后,知情者则是频繁进行紧急会议,暗中商议今后的计划。

秘密会议的中心人物共有四人——迦帛尔的主要代表为圣园园长与哈迪克,塔拉斯伐尔的代表则是杰泽特与前沙岚旅团成员哈金。

为了保持机密且迅速进展,双方每月在两镇中间地点举行两次会议。

虽然四名与会者在精神与肉体方面得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不过他们根本没空抱怨。因为以两个镇为中心,沙漠确实在转变着。

染成珊瑚色的天空逐渐加深暮色,两头里固拖着长长的影子,正准备返回塔拉斯伐尔。

“呼,看来勉强能赶在太阳下山前抵达。只要越过那里就看得到镇上了。”

拉开遮住嘴的头巾,边叹气边低声说话的人是杰泽特。他眯着眼,看着坐落在地平线远方的蔷薇色岩山。

他拥有一双特别的眼睛,看得见寄宿在风或火、水或大地的生命源头·精灵的身影,就连撞到岩山散开以后又慌张聚集的风精灵都看得见。

“其实很想回去以后马上小酌一下的对吧,哈金?”

骑在隔壁里固上的壮汉虽然不发一语,倒是点头同意了。两人开完第四次秘密会议后早已身心俱疲,甚至怀念起本来不怎么喜欢的酒。

哈金跟身材偏瘦的杰泽特恰好成对比,是名魁梧的壮汉,之前在沙岚旅团负责管理抢夺物资。杰泽特看中他忠实执行任务时的一板一眼、与不轻率发百的慎重个性,因此选他为搭档。

“杰泽特,开于回到镇上以后的应对措施……”

哈金取下嘴边的头巾,短须覆盖的嘴唇严肃地翕动着。

“我们也必须跟迦帛尔同步渐次公开才行。”

“是啊……虽然困难重重,不过差不多该考虑实行了。”

哈金提起的话题之沉重,令杰泽特不禁皱起眉头。

秘密会议的最终目标,就是将迦帛尔与塔拉斯伐尔间的黑暗历史公诸于世,令沙漠全土得知真相。

为了将公开真相后带来的冲击与反感减至最小,公开事宜将由两镇分阶段进行。但实行起来可说是非常的困难。

一旦说出真相,塔拉斯伐尔的居民就会知道沙岚旅团以往做了什么,过去自己的粮食是怎么来的,也会知道回到故乡的家人双手早已沾满了血腥。

等知道一切真相时,他们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充满安稳时光与温情的故乡,会不会从此抹上悲叹与憎恨,原本毫不知情的人们会不会水远失去笑容?

包括杰泽特在内,前沙岚旅团团员最担心、最害怕的便是这件事。

“哈金……老实说,我很害怕。”

让人联想到夜色的眼眸郁闷地垂下,杰泽特低声吐露出心声。

“我怕镇上的人知道这一切、怕镇上的风景会因此而改变……虽然我讲这种话有些奇怪就是了。”

“不会,我懂。”

哈金略微转动小小的黑眼珠,看着杰泽特确认道。

“你要是没有任何恐惧才教人不安,毕竟不管是谁都在做不曾经验过的事。”

“……经你这么一说,的确是这样没错。”

“你还年轻。”

比杰泽特大上十岁的哈金的声音透过空气传来,虽然低沉却很有分量。

“故脆弱,故强悍。鲁莽不好,但不可或缺。恐惧、迷惘亦然。”

“知道了啦。反正我就尽管抱怨,再尽己所能去做就对了。”

两人在鞍上不约而同地露出笑容。已经近在眼前的岩山阴影中,有什么东西突然动了一下。

杰泽特从眼角余光确认这点后,立刻操着里固的缰绳绕到岩山侧面,同时拔出腰际的刀。哈金在慢了一拍后,也拿起小型斧。

“等、等等!是我啦!”

从岩山彻底暗下来的阴影中连滚带爬出现的,是两人熟知的前沙岚旅团团员。杰泽特松了口气,在解除紧张之后,从容地开口说道:

“原来是你。我还以为小偷终于来到这个镇了。你一个人在这种地方做什么?总不会是来迎接我们的吧?”

“没……没有啦,就……”

杰泽特开始对男子莫名惊惶的态度起疑,同时察觉到他背后的阴影潜藏的声息。哈金迅速下了里固走进岩山阴影,牵了另一头里固出来。杰泽特顿时哑口无语,注视着那名男子。

“准备旅行……对吧。难道你打算离开这个镇……?”

原本局促不安目光游移的男子似乎是豁出去了,他从哈金手中粗鲁地抢过缰绳,恶狠狠地瞪着两人。

“……对,我受不了了,我要离开这个镇!”

“为什么?镇上应该还有你的家人才对。”

“我不想再怀着秘密过活了。过去我为了家人舍弃性命与所有而战!他们却一无所知地笑着问我之前都在做些什么工作。你觉得我有办法回答吗?枉费我那么地努力……!”

男子哽咽的声音突然转为阴沉。

“而且我果然还是无法信任迦帛尔那帮人。”

杰泽特听到这里倒抽了一口气,男子以阴暗的眼神直盯着他的脸。

“你也是,杰泽特。你曾经背叛旅团杀害同伴,我无法信任你!”

杰泽特只是看着男子的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哈金有如代理者般问道:

“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就凭一头里固跟那一点行李。”

“看着办啰。到迦帛尔去,用把柄威胁圣园的话,他们或许会替我准备一、二个住所吧?不然我就说自己是受你们指使……”

“不要开这种无聊玩笑!”

明知这是挑衅,杰泽特依然瞪着男子厉声说道。

不知道是从中感到杀意还是怎样,只见男子浑身发抖,发出干笑声。

“哈、哈哈……有种就杀了我啊,杰泽特!你不是很喜欢杀同伴吗?”

哈金看到杰泽特瞠大眼睛,歪扭成既非愤怒亦非悲伤的表情。

但他很快恢复表情,迅速面向前方驾着里固前进。

哈金看着他的背影片刻,对瘫坐在里固脚边发抖的男子附耳说了几句话之后,立刻追了上去。

“……你对他说了什么?哈金。”

“随时欢迎你回来。”

“你这个人真成熟。”

“好说,毕竟我不是遭到非难的当事人。”

之后沉默的步履持续了好一段时间。

彻底染成暗红色的塔拉斯伐尔镇,看起来有如紫檀建筑物。

在屋外玩耍的孩子们发现两人的身影后,欢天喜地地通知全镇。

居民从帐篷探出头来,一脸柔和地笑着说“欢迎你们回来”,两人二回答“我们回来了”。光是这样便让人觉得幸福无比。

在厩房解下里固的旅行装备后,哈金很难得地提议要找点乐子。

“怎么样,要不要真的来小酌一杯?医疗所的人应该肯分个一、二杯给我们吧。”

杰泽特闻言愣了一下,微笑着轻轻摇了摇头。

“不了,下次吧。毕竟酒在这里是贵重的医疗品,实在蒙受不起。”

“呣……也罢,你是喜欢蜂蜜更胜于酒嘛。”

杰泽特没理会哈金难得的俏皮话,扬起一只手,快步走出了厩房。

在夕阳余晖中准备晚饭的人陆续发现杰泽特,跟他搭话。

“啊,杰泽特你回来啦!今天在广场喔。”

“喔。”

“哎呀,杰泽特,你平安无事就好。今天应该在辛姆辛姆那边吧?”

“好。”

“啊,杰泽特哥!刚刚看到在广场喔!”

“……嗯。”

“啊——是杰泽特——要找拉比莎的话,在辛姆辛姆那边喔。”

“…………喂!”

杰泽特终于停下脚步,抓住最后搭话的少女后颈。

“为、什、么、每个人都争相告诉我拉比莎在哪?”

“咦,奇怪?我以为你要去找拉比莎。对不起喔——你要去哪?”

少女歪着头,不以为意地询问。杰泽特闻言不禁为之语塞。

“……既然大家都这么热心告诉我了,就算不去也得去吧!”

“咦~你果然还是要去嘛。哎唷——”

杰泽特放开因为这不讲理的壁百而嘟嘴的少女,大剌剌地迈步前进。

不久便看不到帐篷的踪影,他已来到镇中央的空旷场所。

他一看到独自站在正中央的娇小背影,不自觉地放松了肩膀。

“你不觉得这种时间观察植物有点太暗了吗?”

杰泽特悄悄走近后出声说道,只见她一脸惊慌地转过头来。

总是反射太阳光的头发与眼睛,在薄暮中呈现顶级蜂蜜般的色泽。

色泽甜美的圆睁眼眸一认出杰泽特,立刻绽放满面笑容。

“杰泽特!欢迎你回来,会议结果如何?”

“这个嘛,逐步进展当中。不过,能不能要你哥改一改那种正经八百的严肃个性啊?拜他所赐,搞得我肩膀酸痛,一点办法也没有。”

“那可是哥哥的优点耶。哥哥这个人既正经又有责任感,可以大大信赖他喔!唉,不过就是有点顽固,不太好相处就是了……”

“他很挂念你喔。担心你跟居民不知处得好不好。”

“那还用说。大家对我就像对待家人一样,我每天都很开心!”

“挂念你有没有生病受伤。”

“我身体好得很。之前使者之旅已经锻链过了,活蹦乱跳呢!”

“挂念你这个园丁见习有没有好好学习。”

“唔。我、我当……我当然有在努力啰……”

“——挂念你会不会想回迦帛尔。”

最后的问题并不是哈迪克询问的,但拉比莎一点也没有察觉地摇了摇头,然后露出了一抹微笑。

“不会。虽然偶尔会怀念,不过不会想回去。现在的我已经跟喜欢迦帛尔一样地喜欢这涸镇了。”

“这样啊。”杰泽特低语的双唇泄漏出些微吐息。

原本对看的两人不经意同时看向屹立在一旁的辛姆辛姆。

这株辛姆辛姆不到拉比莎膝盖的高度,还只是浅绿色的柔弱幼株,不过确实蕴藏着丰富的生命力,教人不自觉地被吸引。

“辛姆辛姆也长得很好嘛。”

“当然啰,因为有全镇的人每天在关心啊!辛姆辛姆知道这个镇需要自己,它明白这点,想要回应……”

拉比莎不自然地中断了话语。只见她面朝下,避开了杰泽特的目光。

“怎么了?”

“不,没什么……”

她很难得地说出这种含糊不清的话,接着又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抬起了头。

“对了,我最近在想一件事……”

“杰泽特!哈金在找你!”

杰泽特听到这声叫唤后,只留下一句“抱歉”就离开了。

拉比莎独自留在原地,黄昏的风寂寥地吹拂着她的头发。

唉——她叹了一口气,蹲下来将脸埋进双肘,视线与辛姆辛姆齐高。

“杰泽特好忙喔,辛姆辛姆……”

拉比莎喃喃的嘟哝声,只有在薄暮中摇曳的辛姆辛姆苗木听见了。

杰泽特被引进帐篷内时,已有几十名男子以哈金为中心聚集在其中。他们都是前沙岚旅团团员,在塔拉斯伐尔镇从沙暴解放之后,并未选择跟随首领卡耶尔继续当盗贼,而是回到故乡来。

杰泽特环顾室内试着掌握状况,哈金见状招手要他到中央来。

“气氛好严肃。发生什么事了?”

“卡耶尔似乎有动作了。”

听到这句简短的说明,杰泽特全身窜过类似鸡皮疙瘩的感觉。

“他们在曼纳得知了这项情报。”

哈金指的是前往北方商队都市曼纳获取情报与物资的男子们。

“还不确定是不是卡耶尔他们干的……”

其中一人点头后开始描述详情。

“在曼纳北方的村落似乎出现了不曾看过的盗贼团。当地人说,或许是最近销声匿迹的沙岚旅团改变了据点。最有力的证据,就是有消息指出那个村落遇袭前出现了沙暴。如果是真的,就跟以往的手法一样了。”

在袭击村落城镇前刮起沙暴,然后趁居民恐慌之际下手,是这几年沙岚旅团惯用的手法。倘若消息属实,那么卡耶尔极可能开始行动了。

“他或许已经正式展开行动了……”

杰泽特在按着嘴思考的同时,也充分感受到周围的紧张感。

随着沙暴一起消失的昔日同伴现在不知道过得怎么样?是前旅团团员心头挂念的事情。

虽然谁也没说,但大家对留在旅团的人或多或少都感到愧疚。也有不少人是回到故乡后才第一次理解到,为了避免其他沙漠人民怀疑塔拉斯伐尔会不会就是“沙岚之镇”,就算在故乡解放后,沙岚旅团依然需要持续个别活动。

可以的话,希望能将他们逐一唤回缜上,解散旅团。

如果是卡耶尔的话,必定会再度以盗贼身分展开活动。尽管没有人说出口,但这果然是众人心照不宣的共识,正因如此,这群男人一找到机会离开塔拉斯伐尔,就会近乎神经质地到处收集有关盗贼的消息。

虽然之前也有疑似有关联的传闻,不过这还是第一个目击到沙暴的案例。

“现在该怎么办,杰泽特?”

男子们略显不安的眼神集中在杰泽特身上。他们顺理成章地将杰泽特视为前团员的头目,而哈金则是次席。

杰泽特感受到不知不觉间重重积压在肩头的责任,在几经思考后开口回答:

“现在遗无法下结论。明天我会亲自到曼纳去打探消息,到时候或许能打听到更详细的情形。那之后再来思考对策吧。”

就算现在还不能将他们找回来,为了将来能够实现这个愿望,他们必须随时掌握旅团的动向。

杰泽特这句话让众人得已暂缓去面对这个棘手的问题,室内弥漫着一股松了口气的气氛。

然而,一名中年男子接下来的发言又再度掀起了紧迫的气氛。

“不过,要是镇上的人不小心听到沙岚旅团的传闻,该如何对应?”

众人倒抽一口气,室内顿时鸦雀无声。与杰泽特年纪相仿的青年细声嘟哝着:

“我不想看到……大家跟迦帛尔那帮人连成一气,痛骂旅团的样子……”

仿佛以这句话为开端,众人开始七嘴八舌地发表意见。

“是不是交代迦帛尔的人不要提起沙岚旅团的传闻比较好?”

“纸终究包不住火,应该在风声胡乱传开以前告诉我们的家人吧。”

“难道就不能隐瞒到底吗?毕竟一无所知比较幸福。”

“枉费我们好不容易回来了……”

“错是错在迦帛尔,我们根本不需要觉得难过!”

最后不知道是谁大喊了一声,室内立刻安静下来。

大家内心或多或少都抱持这样的想法——错是错在迦帛尔,不是自己。

希望就此安然无事地过着幸福的生活,不需要抢夺、也不会遭到剥夺、更不会带给家人不安——

就在杰泽特感觉到大家的心情渐渐倾向于就这样继续沉默下去,在焦躁驱使下正要开口之际,房间角落有个人猛然站了起来。

“在说什么啊!你们难道忘了对迦帛尔的愤怒吗?枉费杰泽特哥好不容易打拚到今天这个地步,这样不就毫无意义了吗!要是我们保持沉默,对方也不会有所表示的。那么一来,留在旅团的人也得不到回报不是吗!”

一面比手画脚一面气势汹汹地发言的是名十四、五岁的少年。

杰泽特不仅刀法过人,只身实现自己的想法,还让他们回到了故乡,因此在这个年纪的青少年间非常受欢迎。在他脚边也有一些同年纪的少年连连点头表示赞同。

这些少年还没有什么机会参与实战,因此就算听到杰泽特杀过同伴的事实,也没有什么真切的感受。

“杰泽特哥和哈金哥现在都在努力促成迦帛尔正式谢罪,我们说这种话行吗,大家是不是过惯和平生活都变呆了?想也知道家人一定会谅解……”

“你还是一样好气势啊。别把我捧上天了。”

杰泽特苦笑着说道。少年愣了一下,泛着雀斑的鼻子顿时通红,他向众人一鞠躬之后赶紧坐下。杰泽特一一环视众人的脸。

“大家会感到不安也是正常的,不过这家伙说的也没错。迦帛尔正着手准备公布真相,而且也有意补偿,这已经不单是我们的问题了。好了,今天的会议到此结束吧。”

一会儿之后,男子们陆续点头表示同意。但是也有人没点头。

闭眼不去正视不安的勇气与忌惮是必要的。无论是男子们,或是杰泽特。

※  ※  ※

风停了。

在星星杂乱散布的静谧夜色笼罩下,男子等待着风。

等待无情干燥的风消去自己身上沾染的血腥味。

踩着砂砾的脚步声从背后逼近,但他依然不为所动。始终拎着出鞘的短刀,从灰色长发间恍神地仰望夜空。

“卡耶尔。”

塞伍特走近后叫了一声,卡耶尔总算动了一下眼睛。

“你至少要善后吧!小心气味会消不掉。”

塞伍特发现卡耶尔脸上遗留着飞溅的血沫,短刀上也残留血渍,忍不住皱着眉头提醒。卡耶尔挥掉他伸出来的手,自己动手擦拭脸颊。

“……状况如何?”

“几乎完毕了。已经照你的指示,留下村庄半数活口放他们逃走。在他们临走之前还再三强调我们就是沙岚旅团……你真的打算拿这个村子当新据点吗?”

“那当然。我也差不多厌倦游牧民族般的生活了。”

“但是,这么一来我方也会变得容易遭受袭击。”

“遭受袭击?被谁?那些胆小怯懦的沙漠人民吗?”

卡耶尔低声笑着,薄唇浮现了一抹残酷的笑意。

“要是来了,杀掉就好。猎物主动上门不是挺方便的吗?”

塞伍特听到这句话,开始认真端详起卡耶尔的脸。虽然他早就隐约有所察觉,但刚刚这句话让怀疑转为确信,卡耶尔已经更换旅团的目的——意即从抢夺变更为杀人。众人也已经开始察觉这个事实。

“请给属下指示。”

“清除!彻底地清除!将尸体、血迹、躲起来发抖的家伙统统清除干净。分配工作、照料里固、整理战利品、整备武器。还有轮流到外头守卫。清点房间数量,依照年龄与职务分配。要受伤的人躺着。”

卡耶尔一口气说完后,便朝着村外走去。

“你不进屋内吗?别逞强,你应该已经用掉大半力量,现在很虚弱吧?”

他对塞伍特的话充耳不闻,始终仰望着夜空,好像在寻找什么一样。

(——果然是在等那家伙吗?之所以透过明目张胆的掠夺宣传所在位置,也是为了这个缘故……)

塞伍特摇摇头结束了无谓的思考,转身去向其他旅团团员传达卡耶尔的指示。

然而就在塞伍特转进背后的建筑物转角时,那双凤眼突然捕捉到了一个形迹可疑的旅团团员。那个旅团团员抱着看似麻袋的物体,一边偷偷摸摸地观察其他团员的动静,一边走向系着里固的地方。

塞伍特隐约察觉对方的意图,迅速从另一侧绕过去埋伏那个旅团团员。

“你在做什么?”

旅团团员看见塞伍特突然出现在眼前不禁惊慌失措,手上的袋子掉到地上。从里面滚出了面包与肉干等食粮。

“啊、这、这是……要拿去粮食库集中保管……”

见男子一脸仓皇地兜拢行李,塞伍特小心翼翼地开口,以免对方更加害怕。

“别担心,我不会告诉卡耶尔的。你想逃对吧?从这里逃走。”

男子讶异地抬起头,以怀疑的眼神望着塞伍特。

“我说了,别担心。卡耶尔最近的样子,让愈来愈多的人觉得无法再追随下去,这是事实。很多人就算想逃,也因为害怕卡耶尔而不敢逃走。我之前已经放走好几个这样的人。只是表面上佯称他们死了就是了。”

疑惑的表情从男子脸上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安心。他开始一字一句缓缓道来:

“对……没错。最近的卡耶尔让我害怕……本来以为我们今后依然会以沙岚旅团的身分继续抢夺下去,而我也以为这么做是必要的。但是现在却好像是要我们以杀人为重……大、大家私底下都在谣传,我们杀人是不是为了献给卡耶尔操纵的风之魔物,献给撒旦作为贡品……”

男子打了个寒颤,彷佛对自己所说的话感到害怕。传闻确实说中了某种程度的事实,塞伍特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够了,你就带着那个行李趁现在逃走吧。你想回沙岚之镇吗?”

“不,事到如今已经……之前逃走的同伴都回镇上了吗?”

“没有。大家都跟你说了同样的话。说什么事到如今已经回不去了。”

“既然这样,我还是去找他们吧。”

塞伍特以忧虑的眼神目送男子的背影离去,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这个团也不长久了……不过,你的心会崩溃也是情有可原。卡耶尔……)

塞伍特垂下目光,忽然想起遥远过去的记忆。

怀着不安、紧张与寂寞,走出沙岚之镇的灰发少年。

卡耶尔没让在眼眶打转的泪水掉下来,直到最后都没有回头去看在身后目送的母亲。最初迎接他的人就是塞伍特。塞伍特就这样成为负责教育卡耶尔的人,教导他旅团的活动以及沙漠常识。

卡耶尔这孩子聪明过人,他很快就理解自己故乡所处的状况,继而憎恨迦帛尔,燃起复仇之心。他发表大人也相形见绌的言论,发掘精灵使能力,且深获首领与老成员的欢心,他就这样建立起自信心。

隔年走出沙岚之镇的孩子当中,有个少年跟卡耶尔刚好相反,不仅童心十足,言行举止更是纯真无邪。

他数度停下脚步,频频回头向送行的家人挥手。从他的表情看不出不安或是紧张,夜色般的眼眸闪闪发亮,充满对今后发展的好奇心。

“那家伙成不了大器。”

塞伍特依然清楚记得,当时前去迎接新人时,仅仅一年就已经独当一面、成为出色沙岚旅团团员的卡耶尔在他身旁这么低声说道。

“那家伙既爱哭又软弱,这样下去一定会要了他的命。我来负责教他。以前在镇上时,那家伙也是一直跟在我后头跑。可以吧?塞伍特。”

虽然那并不是塞伍特能够决定的事,不过在首领中意下早早便接受部队长培育训练的卡耶尔,他的请求自然是二话不说就获准了。

后来开始展现战斗才能的杰泽特就只有用刀是塞伍特负责训练的,除此之外基本上都是由卡耶尔一手教育、照顾的。

塞伍特作梦也想不到两个学生竟然会走上不同的路,甚至变成敌对关系。

(就结果来说,是杰泽特抢先了一步……)

卡耶尔和杰泽特——自己在身边一路关注、栽培的两人。

问题大概不在于谁对谁错。毕竟妩论谁是谁非,两人命运的明暗恐怕是不会有所改变了。

没有猫会继续住在崩塌的堡垒中。不能怪那些旅团团员想要逃走。

(……但是,我选择跟卡耶尔一同走下去。)

沙岚之镇解放时,塞伍特选择跟随卡耶尔。就算再选择一次,他一定也会选择同一条路吧。这个决意充满确信,连他自己都感到很不可思议。

卡耶尔在崩溃尽头独自旁徨,不能放着他不管。

(你的心会崩溃也是情有可原的,卡耶尔……就随你高兴吧。)

塞伍特仰望同挂在遥远天际的明月,默默在心里低语着。

※  ※  ※

“一定有我能做的事!应该有什么事,比待在迦帛尔还要有用好几倍!”

应该是两个月前的事了吧。以辛姆辛姆泉的潺潺流水声为背景,拉比莎向哥哥哈迪克不断这么强力主张着。

哈迪克那张疮痂还没消的脸庞浮现了无言的表情,他拄着脸颊别过脸去。

“简直不可思议,你那顽固的个性到底是像谁呢?”

“我偶尔也会对哥哥的顽固是打哪儿来的感到不可思议。”

任谁看来都是一模一样的这对兄妹跟往常一样瞪着对方半晌。

不过,哈迪克的表情忽然变得温柔,嘴角若有似无地扬起,落寞地微笑着。

“……开玩笑的。其实我也知道,不管我再怎么反对你都一定会离开迦帛尔。而我没有权利阻止你这么做。”

拉比莎一脸讶异地眨了眨眼睛。事情的确是这样没错。

“可是,我想等得到哥哥的同意之后再去沙岚之镇。”

“那可难啰,拉比莎。因为不管怎样我都会担心你,并在内心某处反对你去。你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待得下去吗?食物和饮水充足吗?会不会在哪里遇到什么危险?”

脑中忽然浮现那名有着夜色头发的青年,哈迪克半眯着眼睛低声说道:

“而且或许会沾惹到奇怪的虫子。”

“虫子?的确,要是辛姆辛姆长成的话,或许会引来以往没有的虫子……”

“总之,一旦开始担心便会没完没了。你就放心地去吧。”

听到哈迪克这句话,拉比莎忽然有种被往前推的感觉。

就好像无时无刻都牢牢抓稳自己的手霎时放开。既像身体变轻,又像被切离开来,有种奇妙而不安定的浮游感。

但这是拉比莎自己选择的,她的心情平静得惊人。

“嗯,谢谢你,哥哥。”

“你就用实际的成绩来说服我吧。”

拉比莎对着眯起眼睛笑的哥哥肯定地点了点头。

希望对沙岚之镇有所贡献的想法,在使者之旅结束的当下便萌生了。拉比莎原本就是解放沙岚之镇的当事人。她非常在意自己种下的辛姆辛姆与镇上的发展,甚至觉得有义务就近协助。

更重要的是,拉比莎希望这次换自己来帮助杰泽特。

就像杰泽特之前在使者之旅帮助过拉比莎那样。

——所以拉比莎离开了迦帛尔。她满怀着希望与期待出发了。

“现实还真是严苛……”

唉——拉比莎无精打采地叹了口气,从回忆中返回现实。

太阳差不多要从天顶落下了,不过居民们此时应该都还在睡午觉。

拉比莎在貌似遗迹的石造建筑物后面独自沉思。

她坐在阴影处的石阶上两肘拄着膝盖,双掌包住脸颊,茫然地盯着半空中,回顾自己来到镇上以后的工作表现。

首先是帮忙园丁做了几件简单的工作……也就是打杂。

接下来是帮忙医疗所做了几件简单的工作……还是打杂。

然后是帮忙来自迦帛尔的师傅们做了几件简单的工作……依然是打杂。

积极照料里固、教镇民骑里固、载镇民。

在镇上的大人工作时照顾小孩……说穿了不过就是一起玩。

至于园丁见习的工作……目前是单纯上课而已。

而且上课成绩也不怎么理想。

有时顾着玩却忘记上课时间。

还因此而挨骂。

“……一点贡献也没有……”

拉比莎僵着脸自言自语,再度叹了口气。

(我是不是太自大了?其实我根本什么忙也帮不上……)

因为突然接下辛姆辛姆使者这个大任,导致拉比莎或许有点误会了。误以为自己是上天遴选的特别人物。

尽管打杂得要有人做才行,里固的照料及训练也是非常重要的工作,但这些事情就算不是拉比莎做也无妨。拉比莎想要的是非自己不可的工作,而且是更直接、更具体的贡献。希望能有人对自己说我们需要你。

(杰泽特是那么忙碌,那么受人需要……)

拉比莎上身软绵绵地往前一倒,右颊贴着膝盖,注视着半空中。

“说到这个,我最近……都没跟杰泽特讲到话……”

脱口而出的话听起来出奇地落寞,拉比莎开始觉得不自在起来。

昨天傍晚虽然有稍微讲到话,但也只是稍微而已,他马上就走掉了。

(我有好多话想跟他说……)

不是关于自己贡献度的烦恼,而是她最近开始感受到的更重大、更令她耿耿于怀的烦恼。待在塔拉斯伐尔镇愈久、跟居民混得愈熟就愈严重的这个烦恼,并不是拉比莎个人的问题,因此称之为烦恼或许有点奇怪,但是——

“……嗯?”

拉比莎茫然眺望的风景旁出现了一个人影,她立刻抬起头,定晴凝视着那个人。独自站在过去围绕村庄内侧木桩遗址的是个身形佝偻的白发老人。

(他在做什么……看着镇外?)

有些老人偶尔会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于是拉比莎担心地站起来。她一边将松掉的头巾重新缠好,一边走向老人。

“老先生,来散步吗?”

“哦哦,是拉比莎啊。”

老人将满是皱纹的干瘪脸庞转向拉比莎,咧嘴笑了。

“这个地方之前是插着木桩吧?”

“是啊,真是作梦也没想到会有消失的一天哪!虽然明知道已经不会再刮沙暴了,但我直到现在还是不敢从这里往前踏出半步。”

“……不嫌弃的话,我来帮您吧。要不要一起到前面去散散步?”

“不用不用,没关系,不用麻烦了。”

老人张开几乎没半颗牙的嘴,豪爽地大声说道。

“可是,您不是出来散步的吗?”

“不是不是,我是来看看镇外的。只要站在这儿就够了。”

“看看镇外?”

拉比莎闻言感到很不可思议,忍不住环顾起周围的风景。放眼所及尽是不毛的大地,从拉比莎住下来之后就没有改变过。也许在长年定居的老人眼里看来是不一样的风景吧?或者他就是来看这不变的风景呢?

“您喜欢看镇外吗?”

“也下是喜欢的缘故……”

老人缩起皱瘪的嘴角,稍微沉吟了一下才静静地揭晓理由。

“……我是想,搞不好……孙子有一天会回来。”

拉比莎总算懂了,她将视线扫向位置比自己低的老人的脸。

(啊!他是在等成为沙岚旅团团员的孙子回来……!)

“其他人明明就回来了……我孙子究竟到哪去混了。我问其他人他在哪里、为什么不回来,却没有人能给我满意的答覆……”

老人嘴里咕哝着,同时缓缓转动脖子环顾四周。

“是工作出纰漏逃走了、还是已经死了吗……”

那双略显混浊的眼珠直盯着沉默不语的拉比莎。

“能不能帮我仔细看一下,拉比莎,看看有没有人影。对了,你在外头跟杰泽特见面时有没有见到我孙子哪?有没有听到什么消息?”

“咦……没、没有……对不超,我什么都……”

“这样子啊。没关系、没关系。”

老人笑眯眯地转过身。

“好了,该回去了。这把老骨头有点禁不起晒……”

拉比莎目送老人佝偻的背影回到镇内,同时感觉到内心那个耿耿于怀的烦恼急遽膨胀。

(说出真相……说出真相真的对吗?对镇上的人来说……)

除了贡献度以外,拉比莎最烦恼的就是这件事。

没回来的家人现在在哪里、在做什么?而回来的家人以前又做了些什么——对幸福的镇民来说,真的需要知道这些事吗?

(到时候他们受到的冲击,应该不是我知道迦帛尔真相时所能比拟的。)

可以的话,但愿辛姆辛姆之镇维持现状:水远洋溢着希望。如此祈求的拉比莎或许任性、不会设想,但是……

拉比莎想要摆脱这股压在心头的沉重心情,于是前往里固的厩房。她想要藉由刷刷里固来转换心情,再从长计议这件事。

以拔除的木桩搭建的厩房在阳光照耀下乌黑发亮。一打开门,牲畜的臊味顿时扑鼻而来。

不少人惧怕这种臊味。不过拉比莎却很喜欢,而且来到塔拉斯伐尔后越发喜欢。在万物干燥枯涸的沙漠,她实在想不到还有哪里会比这里更让人如实感受到生命的温度。

拉比莎逃也似地进入厩房,在看到里头的人之后吓了一跳,当场停下脚步。

“杰泽特?”

“拉比莎,你又来照料里固啦?要是以后一身臊味弄不掉,我可不管你喔。”

正在替年轻雄里固做远行准备的杰泽特瞥向拉比莎,坏心眼地扬起嘴角。拉比莎闻言忍不住想将鼻子凑近手臂不过还是作罢,接着鼓起了腮帮子。

“哼,我喜欢就好,要你管!”

“味道弄不掉的话记得告诉我,我知道不错的除臭剂店。”

“鬼才需要!”

拉比莎斩钉截铁地拒绝后,歪着脖子一脸纳闷。

“……有店家专门卖除臭剂的吗?”

“噗!”

看到杰泽特以手背捂着嘴,转向别处抖着肩膀的模样,拉比莎总算懂了。

(啊,又在取笑我了!)

她为了拚命止住双颊涨红,于是赶紧转移话题。

“你要出门吗?”

“要去曼纳一趟。”

“去曼纳做什么?买东西吗?”

“没有啦,就是那个……打听消息。”

杰泽特那双夜色眼眸游移着,以含糊的话语回应。

(旅团是我们的问题,不需要特地讲出来造成她的不安。)

杰泽特不太想让拉比莎知道前旅团团员以及卡耶尔的动向。换句话说,就是不想让她知道他们坏抱的黑暗面。

“每天要开会什么的已经够忙了,连消息都要杰泽特去打听吗?”

“……哦,怎么?担心我的身体吃不消吗?”

“并没有。”

杰泽特别有意涵地看了她一眼,拉比莎忍不住结巴起来,但才别过脸就后悔了。因为她从眼角余光看到杰泽特噗嗤地笑了。

(唔,这种时候应该说“没错”才对……)

虽然已经大致习惯杰泽特取笑人的手法,却还是稍微露出破绽,最后轻易上当,看来自己还有待修行。

“我来帮忙吧。”

拉比莎说完后,开始动手修理散开的缰绳。杰泽特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略微思考后才再度开口说道:

“就当作是幸运遇见出发前的我的特别优待,看你想要什么东西,我买给你。”

听到这前所未闻的优待,拉比莎尽管愣了一下,还是思考了一会——

“嗯……不用了。需要的日用品,昨天已经请别人帮我带了。”

结果却蹦出了这样的答案。杰泽特也错愕得忍不住惊呼:

“嗄?你这家伙真是一点情调也没有。被我这么好的男人间想要什么东西,哪有人会想到日用品的?像是装饰品、漂亮的布、化妆品,不是有很多东西可以买吗?”

“啊——有道理。那就全部买给我吧!”

“才不要!你是想分给全镇的女人吧。”

“被你识破了?”

尽管装疯卖傻,拉比莎还是说出了真心话。

“既然是要打听消息,怎么可能有空去买东西。毕竟是去工作。”

杰泽特瞄了她的侧脸一眼,把手放在那颗太阳色的头上。

“这趟是去转换心情啦,去曼纳。”

他对隐藏在话语后头的好意感到有些开心,于是决定不再取笑拉比莎。

“那就好……”

拉比莎看着杰泽特意外大的手离开头顶,虽然犹豫还是开口了。

“要是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尽管说。”

“——谢谢,不过不用了。”

本来打算要是杰泽特再取笑人就踢他,没想到杰泽特却老实地点头回应。

这家伙还真是走运——拉比莎暗自嘀咕着。同时发现自己有点失望。

(没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吗……他明明就这么忙。)

本来还有点振奋,以为自己或许能派得上用场,没想到是空欢喜一场。

(……正因为现在的我不怎么参与镇上的问题吗?)

或许杰泽特是觉得从头解释很麻烦,认为秘密会议讨论的那些问题,拉比莎应该没思考过。

(我是不知道会议内容没错啦,可是搞不好帮得上忙啊……)

一股类似懊恼、着急的感觉忽然涌上心头。

自己也常常思考两个镇之间的秘密。应该能够参与吧?

在这个念头驱使下,拉比莎一回过神来,便向杰泽特挑明了最近盘据在自己心里的疑问。

“听我说,杰泽特,最近我有一点——该说是烦恼吗?我在思考一些事情。”

仿佛在回应拉比莎严肃的起头,杰泽特也一脸严肃地点点头。

“是吗?果然没错……放心,我会买除臭剂给你的。”

“谁在跟你讲里固的臊味!你认真听我说,是关于沙岚旅团的事!”

气势险些受挫,还好拉比莎及时修正话题轨道。

“最近我愈来愈不懂,告诉镇上的人事实真相到底对不对。”

杰泽特停下系鞍鞯的手,看着拉比莎。

“镇上的人知道真相以后一定会大受打击吧?而且也难保不会跟回到镇上的前旅团团员闹僵。就算这样,还是要说出真相吗?”

拿饲秣往里固嘴边送的拉比莎没有注意到他的视线,继续说下去。

杰泽特敛起双唇,不自觉地皱起眉头。

(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件事……)

该不该告诉塔拉斯伐尔居民真相——

最近杰泽特和哈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许多前沙岚旅团团员都在犹豫该不该告诉在沙暴内部生活的家人真相。昨晚也为了这件事在集会时发生争执。老实说,大家都厌烦了。

“跟镇上的人愈亲近,我就愈来愈搞不懂,而开始觉得一无所知是不是比较幸福?很奇怪吧。明明就跟踏上使者之旅前的我一样……”

拉比莎因困惑而噤口不语,抚摸着里固的颈子。杰泽特只觉得有股类似不快的情绪在腹底沉淀。

认为这种事还是不要知道比较幸福,想要隐瞒到底,这种心情他非常能理解。他也知道这种想法很自以为是。尽管如此,有时候就是不得不这么做。

现在就是如此。杰泽特不希望让拉比莎看到塔拉斯伐尔的黑暗面。

(拉比莎的疑问跟大多数前旅团团员的感觉一样。但前旅团团员跟迦帛尔人的意见就算相同,意义也完全不一样……)

拉比莎要是跟自己以外的人提起这件事,那就危险了。

但是如果开口警告,拉比莎想必会追问为什么吧。这么一来,自己就不得不解释原因。告诉她因为在前旅团团员之中有很多人不信任迦帛尔人,所以要是你说了那种话,难保不会被当成是迦帛尔的奸细——

到时候,杰泽特要是袒护拉比莎的话,事情恐怕会变得更加不可收拾。

‘你曾经杀害同伴,我无法信任你!’

说完这句话就离开镇上的男子的脸忽然掠过脑海。

(迦帛尔跟我都还没建立起信用。反对的人也很多……)

拉比莎说过她跟喜欢迦帛尔一样喜欢这个镇,因此杰泽特不想告诉她这个事实。正因为知道这是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于是也越发地烦躁不已。

“我今天碰到了一个在找孙子的老人。”

杰泽特不让拉比莎继续说下去,一脸不悦地打断她的话。

“那可以视为迦帛尔的意见吗?”

咦?拉比莎讶异地抬起头,这才发觉杰泽特不知何时已经停下手边的工作。那双略显强硬的靛蓝眼眸此时正定定地直视着拉比莎。

“取消公布真相事宜,迦帛尔也会无法公开谢罪。我在问你是不是这个意思!”

杰泽特自己也觉得这种讲法相当刺人,但他无意改口。

好一会儿之后,只见拉比莎仍杏眼圆睁。杰泽特收回视线继续工作。

“并不是。别说蠢话了,你是说我到了这个地步还在包庇迦帛尔?”

“但你说的话听来,总归就是这么回事。”

在杰泽特不悦声调带动下,拉比莎的语气也跟着强硬起来。

“不要单方面断定!我只是不希望这个镇的人受到伤害。”

“不可能的。不管怎样都会有人受到伤害。不许再提这件事,懂了吗?”

杰泽特迅速准备完毕,静静地从发呆的拉比莎手上夺过缰绳。乍看是普通的动作,却冷漠得跟抢夺没有两样。

(怎么回事……)

刚刚还有说有笑,甚至开着玩笑,现在却像作梦一样,彻底变了个人。

拉比莎望着杰泽特牵着里固走向厩房出入口,气愤地追上前去。

“我这么说并不是想包庇迦帛尔,不过是说出自己的意见罢了。”

“听好,不管你怎么想,就是有人不这么认为。”

“我现在已经是塔拉斯伐尔的居民了!”

“但你原本是迦帛尔的人,而且家人也都在那边。”

杰泽特一走出厩房便跳上里固,他随手拉起头巾遮住口鼻,尽其所能地对仰望自己的拉比莎提出忠告。

“我不可能有办法时时刻刻看紧你,你要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既然你跟镇上的人愈亲近,头脑就变得愈简单,那我看你还是回迦帛尔好了。”

那双冰冷的夜色眼眸,居高临下地看着燃烧的太阳色眼神。

拉比莎目送里固扬起黄沙远去,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是什么话!居然要我回迦帛尔!?)

拉比莎一点也不懂杰泽特为何突然间性情大变。

她对他的性急与讲话方式感到强烈愤忾,滚烫的懊恼在脑中翻腾着。

“不过是找他商量一下,哪有人这样讲话的!”

明知没意义,但无处宣泄的愤怒终究令她忍不住大喊,连吐出来的气都是热的。

但伴随着怒意,心里的某个角落也涌上了一股不安。

(意思是我与其说废话,还不如回迦帛尔……?)

明确冒出这个想法之际,内心也跟着惶惶不安地躁动起来。

“……就算如此,也不需要那样讲话啊!”

不愿承认不安,让她虚张声势了一下,但随着时间流逝,原本躁动的心情逐渐转为空虚。

(要我回迦帛尔……也就表示……)

——就算我回去也没有关系?

胸口深处剧痛起来,就好像自己伤了自己一样。

若是平常的拉比莎,绝不会为了这种语病而钻牛角尖。

但现在的拉比莎没有自信。她无法肯定自己是有所贡献、被人需要的。

如今说没有她帮得上忙的地方……

拉比莎独自伫立,注视着黄沙逐渐散去的模样。

(既然回去也没关系……就表示不需要我啰……?)

拉比莎杵在原地半晌,最后转身冲进了厩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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