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上,卡耶尔从窗户确认女人前往水井之后,才下了卧榻。
女人似乎每天早上都会到井边去,先捞起湿泥巴,再从里面挤出水来,日复一日从不间断。据说这样大约能够确保两个人类一天所需的饮水量。
多亏了对方尽心尽力的看护,他的身体已经大致恢复,但却无意道谢。卡耶尔打算默默地离开这里。
他理了一下衣服,带着短刀走出房间。
家里面静悄悄的,给人一种是不是母女俩都不在的错觉。
卡耶尔笔直定向玄关,就在他推开木门踏出屋外,因炫目的阳光而眯起眼睛之际——
“……你要出门吗?”
忽然传来了这个声音。
卡耶尔迅速转身,发觉了那名注视着自己的老妇人。
在屋外的遮阳檐下,妇人坐在陈旧的木椅上微笑着。
随风飘扬的白发,布满皱纹的安祥脸庞。
(啊……)
她是昨天叫着儿子名字的妇人。
别理她,快走!脑中传来这样的声音,但他就是无法移动脚步。
拥有子女的妇人以一脸慈爱的表情,笔直地面向着卡耶尔。
妇人应该误认为自己是她儿子吧,所以才会露出那种眼神。
然而——
——妈妈,我想你的头发一定差不多要变白了,脸上也出现皱纹,只要一笑,眼睛就会藏进那些皱纹里面吧。
不知道为什么,最后寄给母亲那封信的一段文字掠过他的脑海。
‘我的身高已经超越你了。头发留到腰部。因为你曾经一脸愉快地说着,就算混在其他小孩里面也能够马上认出来。所以我将头发留长,好让你在远方也能一眼就认出我。你从镇上看得见我吗?’
老妇人按着扶手,缓缓站起身。然后拄着拐杖,仿佛确认般,一步一步踩着步伐走向卡耶尔。
‘就像无论我怎么成长,你必定会认出我、拥抱我一样,不管你变得再老,我也一定会认出你、跑过去背你。我们很快就能再度一起生活。在那之前,请你就算老去,也不要先走一步。’
皱纹满布的脸庞笑着,有如珍珠般略显混浊的眼睛陷进那些皱纹里面。
‘我跟同伴处得很好,杰泽特也过得很好,请你不要担心。’
有如腐朽枯枝般的手,轻轻抓住了卡耶尔的手腕。
“才刚回来又马上要出门了,你这孩子还真忙哪!”
应该挥开她的手立刻转身就走的。
“不过没关系,只要你能够像这样再度平安回来就好。这是护身符,是我为了祈求你平安无事而做的,你就戴上吧。”
老妇人放开卡耶尔的手腕,只见上头系着织进头发的细编绳。
卡耶尔背部被轻轻推了一把,转了身。
“你要成就一番事业啊!路上小心!”
在那个沙哑声音的推送下,卡耶尔踏出了步伐。
一步、一步。
老妇人一定杵在原地,目送着儿子离开吧?
一步、再一步。
儿子一定会回头吧?他会挥挥手,前进,然后又再度回头吧?
等发觉周围再也没有任何遮蔽太阳光的影子,卡耶尔知道自己已经走出村落了。
他一次一步地踩稳步伐,始终盯着自己的脚下前进。
视野一端,不时闪过刚系上的编绳。
脚下的沙子滴答一声,渗进了圆而浓的颜色。
滴答、滴答,水敲打着沙子。以为下雨而心喜的虫子一瞬间探出头来。
但水很快就干涸了。
飞扬的灰色长发不久便消失在迷蒙的沙暴中。
※ ※ ※
拉比莎在感觉上腹部闷痛的同时清醒过来,一头雾水地望着四周。
眼前既不是牢笼,也不是帐篷,更不是塔拉斯伐尔或迦帛尔的家。
(这里到底是哪里呢?)
这是石造建筑物,看起来虽然很像是民宅的客厅,却出奇地空旷。
(为什么我会被绑着?)
自己此时手脚被绑着,嘴里塞着布地倒在地板上。这个状况怎么想郁不妙,但她却完全搞不清楚状况。
唯一想得到的可能性,就是落入宴会被搞砸的赫斯镇富豪手里。如果是这样的话,态泽特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该不会被做掉了吧?
就在她坐起上半身时,阳光从某处唰地照进来,接着一名男子走进室内。
“你醒了吗?”
缺乏抑扬顿挫的声音这么说道。从上方看着拉比莎的男子有着浅褐色头发与黑眼珠。
尽管感觉不到敌意而略显困惑,拉比莎还是姑且瞪着那名男子。
“我们是第一次这样正式面对面哪。我叫塞伍特,是沙岚旅团团员。”
听到这堪称突兀的自我介绍,拉比莎顿时没劲,诧异地眨了眨眼睛。
(这个人实在很不按牌理出牌……)
“因为精灵使的力量很麻烦,所以我就塞住你的嘴。还有手也是。”
有人会对绑架对象一一解释这些事情吗?
“先说清楚状况会比较好吧。”
塞伍特拉过旁边的椅子,坐下来翘着二郎腿,以若无其事的口吻说着。
“卡耶尔为了引杰泽特出来,想要绑架你。我是卡耶尔的部下,所以便协助卡耶尔。这个状况应该很容易懂,不知道你理解了吗?”
(意思就是,这个男的是卡耶尔那边的人……也就是敌人是吗?)
拉比莎边思考边看着塞伍特,那张淡淡陈述的嘴唇浮现一抹浅笑。
“对,是敌人没错。”
那个表情看来显得有些落寞,拉比莎不自觉地减缓了眼中的敌意。
眼前的男子有一张复杂、不可思议到难以单纯判断为敌人的表情。
塞伍特不知是否看出了拉比莎的想法,当场板起了一张脸。
“最好不要掉以轻心。我是敌人,不管对你,或对杰泽特来说都是。”
塞伍特皱着眉,目光转向别的地方,语气也跟着转为严峻。
“先说好,杰泽特不见得会来这里。对迦帛尔抱持反感的民众现在已经集结并武装起来,正要结队前往迦帛尔。”
(……什么?)
听到塞伍特突然提起迦帛尔的事,拉比莎惊惶之余,更瞠目于内容之严重。
“我已经告诉杰泽特这个消息了。要前往迦帛尔还是来这里救你,决定的人是他。要是杰泽特没来的话,你的命运就交给卡耶尔处置了。”
喀当一声,建筑物外头突然传来这个声响。就像刚才一样,阳光不知从何处照射进来,只见一名长发男子走进屋内。
他看到塞伍特与倒在地上的拉比莎,一睑惊讶地停下脚步。
“啊啊——演员之一来了。”
塞伍特眯着凤眼,为了迎接归来的首领而站起身。
※ ※ ※
哈金紧急赶回塔拉斯伐尔,约西卜脸色发青地迎向他。
“状况似乎比我们预想的还要紧迫。”
哈金点点头,以严肃的语气开口说道:
“看样子,你已经从迦帛尔那边得知大致的情况了。”
“对。圣园已经发出许可,允许派遣到北方地区的园丁暂时返乡。至于我,则是得留在这里帮忙并且负责向居民解释。”
得知迦帛尔的对应大致如同预料,哈金稍微松了一口气。
当两天前杰泽特跑去找拉比莎时,前往圣园贝姆支部的哈金在那里得知了一项冲击性的事实。
据说在贝姆北方的几个小村落,一部分居民已经对圣园支部展开抗议行动。原因不用说也知道,就是那个传言。
感觉到生命危险的园丁于是寄信请求迦帛尔允许他们暂时返家。就在信经由圣园贝姆支部,正要透过飞鸽送往迦帛尔之际,哈金抵达了贝姆。
哈金得知众人的不信任已经化为具体行动,预料迦帛尔会为了提早公开真相而紧急采取行动,于是决定比同伴早一步回到塔拉斯伐尔。既然迦帛尔已经行动,那么塔拉斯伐尔也必须向居民作说明才行。
“迦帛尔打算在抗议行动扩大之前,主动公开真相。向居民说明的工作应该也已经提前进行了。虽然准备还不够充分,但事到如今已经势在必行了,我们也来向居民作说明吧。”
约西卜本来考虑到自己是圣园那边的人,尽量不干预这一类的问题,不过目前已经没有余裕说这种话了。
于是约西卜集合迦帛尔人,哈金则要愿意配合的前沙岚旅团团员帮忙集合镇上十八岁以上的成人。现在已经没时间说服反对派了。明知道之后会爆发不满的声浪,也只能强制实行了。
此时,聚集起来的人就在哈金的面前。
众人感受到现场弥漫的紧绷气氛,略显不安。
在前旅团团员恐惧的目光,与众人充满困惑的眼神注视之下,哈金打开了他与杰泽特共同准备的说明用兽皮纸。
为了传达充满憎恨兴悲叹的历史,他缄默了片刻。
迦帛尔圣园在沉重的苦恼中,化为淡淡处理分内工作的机构。
沉默的人们匆匆穿梭的走廊上,偶尔可以看到绿袍松垮地卷成一团。
一些年轻园丁从上司口中得知真相后爆发反感,脱掉绿袍随手一扔就离开了。
哈迪克拄着拐杖穿过脸色难看的同僚之间,准备前往地上的城镇。
“要是弄不好的话,居民或许会在盛怒之下攻击我们。”
在前往议会场说明之际园长这么说道,试图阻止哈迪克。
“你留在圣园。像你这样行动不方便,到时就算想逃也逃不了吧。”
“可是园长……”
“这里需要有人接手才行。”
听团长这么说,哈迪克一度从命,但还是很在意说明会的情况。
(我曾经直接跟沙岚旅团对峙,亲眼看到镇获得解放的样子。)
正因为直接目睹沙岚旅团的憎恨,以及获得解放的镇民善良淳朴的模样,所以有些事应该只有这样的自己能够传达才对。
(拉比莎没事吧?)
三天前在迦帛尔碰面的杰泽特告诉他,拉比莎人在贝姆。
得知有传言煽动众人对迦帛尔的不信任。在第一时间带来消息的也是杰泽特。
(虽然担心……不过,有他陪着应该没问题吧。)
即使心里仍有疑虑,不过只要一这么想,心情就会舒坦一些。
哈迪克从地下庭园来到地面上,迦帛尔镇的情况乍看之下跟平常似乎没两样,不过总觉得气氛似乎有些浮躁。到处都看得到女性对家族长辈被叫到议会场的原因议论纷纷。
“哎呀,我问你喔,哈迪克先生。”
也有人直接质问哈迪克,不过哈迪克甘愿冒着失礼也要赶路。
一向以纯白墙壁著称的迦帛尔议会场,此刻看起来充满了不祥的感觉。
※ ※ ※
对方用力抓住胸口将她拉了过去,灰色眼眸近在眼前。
“前几天谢谢你了。听说杰泽特救了你?真是太好了,有人爱你呢。”
接着,她整个人突然被甩出去,用力撞到墙壁后滑落地板,扬起了白色的灰尘。
见拉比莎抬头瞪着自己,卡耶尔勾起双唇,朝她投以嗜虐的眼神。
“哦,这眼神跟你那个外表光鲜的哥哥一摸一样。那家伙愈是折磨他、就愈是以那种眼神瞪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样?”
这家伙狠狠打过哥哥——拉比莎用力咬着塞进嘴里的布。
“有各式各样的做法,都很愉快喔。杀了你,把尸体扔在杰泽特面前也不错。”
卡耶尔以指尖抚摸自己的双唇,眯起眼睛对着拉比莎品头论足。
“或是伤害你,看那家伙伤心也不错。”
卡耶尔忽然弯下腰。拉比莎视野为灰色头发所覆盖,下巴又被抓住,她不假思索地使出浑身力气扭动身躯。
“唔!”
脸颊被拉比莎肩膀打到的卡耶尔皱起眉头,毫不留情地打了她一巴掌。
摔向地板的冲击力道,让原本塞在拉比莎嘴里的布掉落。
“看来你很喜欢杰泽特嘛。”
舌头才刚重获自由,这句未经思考的话便脱口而出。
“所以你才会这么执着吧。觉得受杰泽特所救的我很可恨……呜啊!”
小腿被践踏蹂躏让拉比莎发出惨叫。卡耶尔望着那幅景象,一脸冷漠的表情。
“看你好像不知道的样子,我就告诉你吧。我讨厌那家伙。”
卡耶尔再度抓住胸口将她拎起,缓缓地告诉这个狂妄的小丫头。
“因为那家伙是个伪善者。以前明明杀过同伴,事到如今竟然还好意思救你?就因为他是个伪善者。你知道吗?那家伙以前可是曾经杀过数不清的沙漠人民喔,无知的使者大人。”
毛骨悚然的冰冷嗓音低语着。拉比莎强忍住心头的畏惧,开口说道:
“杰泽特一直都为了这件事而烦恼着。”
“烦恼就好了吗?哦,不愧是迦帛尔人,好温柔哪。”
卡耶尔冷酷地笑着,眼眸闪烁着灰色的狂气。
“那好,我就用特别招待,让你们好好烦恼个够吧。”
拉比莎看到那个表情,开始不安起来。塞伍特离开房间时,卡耶尔似乎给了他什么指示。虽然不清楚内容,不过塞伍特看来好像不太愿意的样子。
(他打算做什么?虽然很想逃走,但对手既然是卡耶尔就没办法叫法纪鲁……)
只会重蹈前几天的覆辙罢了。就是因为知道这点,卡耶尔才会亲自看守拉比莎。
“杰泽特不见得会来。”
为了一发现破绽就能随时跑走,拉比莎在脚上灌注力气的同时这么说道。
“你这个人还真是缠人。不管他来不来,你都等着完蛋吧。”
“无论如何你都打算要杀我吗?”
“如果这么做会带给那家伙绝望与憎恨的话。”
卡耶尔说着说着,眼神和声调忽然认真起来。
一瞬间,拉比莎感到好像稍微窥见了卡耶尔的内心。
(说到这个,虽然卡耶尔憎恨杰泽特,但是杰泽特呢……)
真要说的话,杰泽特一直梦想着有一天要去迎接沙岚旅团团员。
‘毕竟单方面的憎恨很空虚。’
拉比莎想起琦纱曾经说过的话,不自觉地脱口而出:
“为什么不能够和解呢?杰泽特明明就不恨你。”
卡耶尔一脸惊讶地看着拉比莎,将她单薄的肩膀压向墙壁。
“……你问我为什么?”
焦点逐渐模糊,最后他开始看着别处,避开拉比莎的眼神。
“为什么呢?明明就不憎恨——?”
他咬紧臼齿,以单手捣住自己的脸,抓了起来。
“那是……我要说的话……!”
声音和手都微微颤抖着。
(我什么都教他……而且他也总是跟在我后头……然而……)
看得见精灵的双眼、用刀的身手——天赋异禀的小弟。
彷佛只有卡耶尔跟拉比莎两人在这里面已。
(搞不好沙岚旅团……已经逐渐瓦解了?)
而他的部下就只剩下塞伍特一个人。
不对——一定是在沙岚之镇解放时,就开始瓦解了吧?
毕竟沙岚旅团是为了沙岚之镇而存在的。
失去生存意义的卡耶尔。除了恨杰泽特之外,或许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可是,单方面的憎恨很空虚。)
所以,卡耶尔才想让杰泽特怀抱憎恨——?
“杀了我让杰泽特对你怀抱憎恨,你就满足了吗?”
拉比莎忍着肩膀的疼痛静静地说完,卡耶尔的眼眸再度在拉比莎身上聚焦。
“然后再继续战斗下去,这就是你的愿望吗?让憎恨连锁。”
“杰泽特讨厌那种连锁,所以独自采取行动。你跟杰泽特不一样。”
“别说了!”
卡耶尔粗声咆哮,瞪着拉比莎。
“不许你多嘴,你懂什么了?你说我跟那家伙不一样?是啊,是不一样,那家伙只是个胆小鬼。你是想说那家伙为了崇高的理想所以不恨我?”
“不是,杰泽特也一样拥有憎恨。像他之前就很恨迦帛尔,但是……”
拉比莎的脑海里,闪过自己被关在沙岚之镇时的情景。
杰泽特原本站在木桩旁边,冷眼注视着自己。
不过在看到拉比莎盯着哥哥的身影哭泣时。他却说了:你去吧。
对不起。他当时这么说。
“但是,杰泽特有心理解。他对你也是,想着总有一天要迎接你回城镇,并为此而努力着!可是,你曾经想过杰泽特的心情吗!?”
彷佛被说到痛处般,卡耶尔瞬间面无表情,接着血色从那张脸上消失。
“你这个迦帛尔人没资格说这种话。”
卡耶尔毫不迟疑地抽出腰际的短刀,拉比莎见状倒抽一口气。
忽然照射进来的阳光反射在短刀刀腹。原来是门被打开了。
塞伍特的声音介入气氛紧张的空间。
“有客人来了,卡耶尔。”
卡耶尔朝门扉投以险恶的眼神后收回短刀,粗暴地要拉比莎站起来。
他抓紧了绑住拉比莎手腕的绳子,押着她来到屋外。地面反射的强烈日光瞬间刺入眼睛,被照得头昏眼花的拉比莎忍不住闭上眼睛。
等她再度缓缓睁开眼睛时,有个人影如黑渍般映入眼帘。
卡耶尔率先停下脚步,拉比莎也不得不跟着停下来。塞伍特站在前方不远处,将一个看似鼓胀布袋的东西放下来。里面好像有什么在动。
才刚确认那个人影就是杰泽特,拉比莎的胸口便涌上一股复杂的感受。
(对不起,杰泽特,我这么轻易就被抓了。迦帛尔跟塔拉斯伐尔呢?卡耶尔图谋不轨,千万别过来!要不要睹一睹,叫法纪鲁出来看看?可是,万一又被弹飞的话……)
各种思绪在她脑中激烈翻腾着。
不可思议的是,自己或许会被杀的恐惧一次也不曾出现过。
彷佛超越了某种极限,周围的声音停止了。空气流动得比平常还要缓慢,耳边听见了不知道是卡耶尔还是自己的心跳声。
不管是卡耶尔从背后挟持拉比莎、抽出短刀抵着她的脖子,或是表情紧绷的杰泽特隔着布袋跟卡耶尔对峙时,拉比莎始终处在一种彷佛自己被排除在外,只有周围的风景在活动的感觉中。
“卡耶尔,我来了。”
杰泽特这么说道,语调听来很紧张。
“既然那家伙只是诱饵,你放了她吧!”
夜色眼眸刻意不看拉比莎,尽可能表现得漠不关心。
卡耶尔望着杰泽特刻意压抑感情的模样,冷哼了一声。
“是啊,的确已经不需要了。”
卡耶尔动了动手腕,作势要滑动短刀。
“卡耶尔!”
“你敢动,我就宰了她。”
杰泽特才刚踏出一步就静止不动,瞪着一脸若无其事的卡耶尔。
“对,就是那样,那种表情才对。”
卡耶尔嗤嗤笑着,脸颊还故意靠着拉比莎的头。
“这家伙很重要吗?想救她吗?这个嘛,要我放过她也行。”
卡耶尔用下巴与目光指着掉在地上的布袋。
“你看看里面是什么。”
杰泽特无奈地弯腰,在伸手掀布袋时却犹豫了起来。布的表面摇晃着。
(生物……?)
他满怀不好的预感打开袋口,眼角随即忍不住抽动着,迅速拿掉了布袋。
“你到底是什么居心,卡耶尔!”
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是一个呼吸微弱的婴儿。
拉比莎也惊讶地注视着那幅光景。这种地方有婴儿?
“想救使者,就杀了那家伙,杰泽特。”
听到这个冷血无情的声音,两人愣住了。
“很怀念吧,杰泽特。你最初杀掉的,也是那样的婴儿。”
卡耶尔的声音,还有眼前的婴儿。
从前的记忆一下子血淋淋地复苏了,杰泽特突然很想吐,他捂着嘴跪下来。
声音、气味、触感,全都鲜明地回想起来,就连之后不停呕吐的痛苦也是。
——这样一来,你也是出色的沙岚旅团团员了,杰泽特。
有如恶梦般,卡耶尔这么说道。
——杀过一个人之后,就再也不会感到迷惘了。只要任凭憎恨摆布就好。
那时候,杰泽特失去了某样东西。
取而代之的是恶梦。
(就算我不动手……这个婴儿终究还是会被杀的。)
够了。卡耶尔这么说完以后下手的光景,自己不知道看过几遍。
(只要我杀了……就再也不会有婴儿被带来。)
在杰泽特握刀之前,这种事一而再、再而三地重演着。
(我……)
早就杀害过那么多生命,现在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呼吸变得浅而急促,杰泽特抬起汗湿的掌心抹了抹衣服后,缓缓将手伸向腰际的刀。刀刃逐渐现形,反射着阳光。
(这是肉,连名字都没有的肉。)
他在心中念着杀生的咒语。就像第一次握刀时那样,手指僵硬又紧绷。
(这东西没有生命,只是一块肉而已。)
刀刃完全脱离刀鞘,手上多了沉甸甸的重量。
只要往下挥就可以结束了。只要挥下这只手,这种事就再也不会——
“杰泽特!”
一声强而有力的叫喊贯穿耳膜,杰泽特赫然抬起头。
苍白着一张脸,带着随时会哭出来的表情看着拉比莎。
目光落向自己不像样地握紧刀柄的手,再度冒出冷汗。
(……上当了。)
记忆混乱,过去的自己眼现在的自己不小心混淆了。
(要是刚刚就这样在拉比莎面前杀了这个婴儿……)
光想就觉得毛骨悚然。到时候,无论是在杰泽特或拉比莎心里,应该都会有某样关键瓦解,两个人从此恐怕再也无法一起开怀欢笑了吧。
得冷静下来。杰泽特停下动作,暂时专注于调整呼吸。
“快动手。还是你要救那家伙,舍弃使者?”
卡耶尔再度作势要抽短刀,但杰泽特尽力不表现出反应。只要冷静观察,至少判断得出卡耶尔是不是真的有意杀拉比莎。自己刚刚真不知道在搞什么。
(必须找到破绽才行……)
杰泽特以腹部深呼吸,边感觉自己的脉搏,边将意识专注在卡耶尔的动静上。
(杰泽特的样子似乎不一样了?)
拉比莎不久便察觉到这点。他的表情不再恐惧,呼吸也逐渐稳定下来。感觉得出他在注意着这边。
(他在伺机等候卡耶尔露出破绽吗?)
既然要引诱不耐烦地出言挑衅的卡耶尔露出破绽的话——
在宴席上有所期待而闪闪发亮的夜色眼眸突然闪过脑海。
——那就是自己的任务。
拉比莎自觉到这点的同时,也打破了原本围绕在意识周围的薄膜。
温热的风、卡耶尔瘦骨嶙峋的手的触感、以及抵着脖子的纤薄刀刃都突然充满现实感,身体因为初次感受到或许会被杀的恐惧而颤抖着。
(一动就会死。)
就在焦虑逐渐渲染开来之际,拉比莎注意到了那个东西。
在自己的下巴下面撑着短刀的卡耶尔右手。
那只手腕上,系着看起来还很新的护符用编绳。
“——不是有人会送你编绳吗!”
等回过神来,她已经纯粹发自惊讶地脱口而出了。
“那个婴儿应该也有才对!为什么你要做让那些人伤心的事!?”
在迦帛尔与更北方的大地,那是送给重要的人的东西。
出其不意的话语,让卡耶尔不假思索地看了编绳一眼。
原本早已忘了的老妇人的微笑在脑海里浮现,内心也为之动摇。
——你要平安回来……
(少蠢了——那才不是母亲!)
不过,杰泽特没有错过他在那一瞬间露出的破绽。
他形同冲撞地扑过来,刀锋对准了卡耶尔的额头。
“唔!”
卡耶尔直觉拉开手臂,以短刀弹开杰泽特的刀。杰泽特维持着攻势,瞄准位置高于拉比莎的卡耶尔的头挥刀。
“可恶!”
卡耶尔终于忍不住放开拉比莎。
“快走,拉比莎!”
被推开的拉比莎往前踉跄了两三步,杰泽特立刻朝着她怒吼。
“快转告迦帛尔,武装集团要过去了!”
“可是!”
“快去!不是你就赶不上!”
杰泽特盯着卡耶尔这么大喊着,拉比莎这才意会过来。
(对喔,这是只有我才能做的事——!)
拉比莎离开战场,轻轻闭上眼睛,开始集中精神。
“法纪鲁。”
风立刻吹动太阳色头发,聚集在周围。
‘折腾半天,总算恢复到这样了。汝叫吾吗?’
“能切断绑住我双手的绳子吗?”
“这就难了。要想不弄伤汝的手的话。’
“只要手腕别断掉就行,麻烦你了。”
‘遵命。’
四周顿时吹起细细强风,脚边的沙子飞舞起来,集中在手腕的绳子上。
“呜……唔。”
拉比莎忍着不时传来的剧痛,一感觉到绳束纤维啪叽啪叽地断裂,便奋力抽开了手。破破烂烂的绳索残骸,与沿着手腕滑落的鲜红液体滴落在脚边的地面上。
拉比莎跑过去,抱起了虚弱地哭泣着的婴儿并搂在胸前。
“以沙暴载我到迦帛尔吧。办得到吗?”
‘没有胃口古怪的同胞办得到,而吾却办不到的事。’
法纪鲁有些不悦地说完之后,拉比莎的周围立刻刮起了旋风。
(拜托,一定要平安无事。)
拉比莎对着杰泽特转眼间朦胧的背影恳切祈祷着,任凭风将自己带走。
叽!随着这声惊心声响,刀刃与刀刃停止滑动。
“你的嗜好变低级了,卡耶尔。”
杰泽特一边封住对手的行动,一边迅速说道。
“你就这么想带给我痛苦吗?”
看到夜色眼眸中的愤怒,卡耶尔感觉到心底涌起一阵阴暗的喜悦。
“哦,心软如你,也终于发火了是吗?”
“你的心愿到底是什么?杀了我?向迦帛尔报仇雪恨?”
“如果回答的话,你愿意替我实现其中一项吗?”
卡耶尔揶揄道,抽身后再度逼上前去。刀刃撞上刀腹。
“明明这么生气却继续防御?你这个人真是婆婆妈妈,从以前就是这样。”
他眯起那双灰色眼睛,喃喃说道:
“就算我逼你杀人、推你下蝎子坑,只要稍微关心你一下,你又会马上跟过来。你以为我很疼你吗?真蠢。其实我讨厌你。”
对,讨厌。讨厌在自己想要变强时扯后腿的杰泽特。
讨厌一厢情愿地认定能永远不变的杰泽特。
讨厌以悲伤眼神注视着自己的杰泽特。
讨厌被那种眼神注视的自己。
“我……只是……”
夜色眼眸忽然蒙上哀伤的神色,就像孩提时代那样。
“觉得你看起来很寂寞……”
杰泽特的脑海里浮现幼时的自己,那时的他的确总是跟在卡耶尔后面。
卡耶尔每当在寂寞、想哭时,就愈是坚持背对杰泽特,绝对不肯回头。
这点,杰泽特和卡耶尔的母亲都知道。所以卡耶尔的母亲每次见到杰泽特回镇上,一定都会这么叮咛他:
——那孩子很顽固,不管再怎么难受,也绝对不会主动说出来。要是你发觉的话,请你一定要陪在他的身边。
杰泽特不算有忠实地做到这点,不过这句话确实总是放在他心上的某处。啊啊,又在哭了。只要有这种感觉,他就会追着卡耶尔跑。
但是,他的话却冒犯到了卡耶尔的神经。
“哈!可是你最终还是背叛了我不是吗!”
该死的伪善者。听到卡耶尔的谩骂,杰泽特再度涌现怒意。
“你还真爱自说自话。我跟你的想法虽然全然不同,但目的是一样的!”
“……话不是那么说。做法不同。结果就不一样。那是你的愿望,杰泽特!”
卡耶尔忽然收起笑意,以压抑的口吻说着。
“在你离开沙岚旅团时,我们就已经分道扬镳,再也不会有交集。你是我的敌人。”
(愿……望?)
嘴里缓缓重复着这句话,杰泽特惊讶于自己内心某处早就明白这点。
“我不会向你和迦帛尔屈膝的。”
他听着卡耶尔充满憎恨的声音,消化之后——
杰泽特终于认清两人决裂的事实。
自己的声音已经传不进卡耶尔的心里了。
而卡耶尔的声音,也同样传不进自己心里了吧。
卡耶尔早就知道这件事了吧。
只有杰泽特一直没有发觉。不对,是装作没发觉。
——做个了断吧。
感觉仿佛听见了塞伍待的声音。
两人只要活在世上一天,就会继续对立、冲突下去。
“你刚刚问我的心愿是什么对吧?”
尽管短刀被弹起,脚步稍微踉跄,卡耶尔仍然露出浅笑说着。
“我要让你尝到比我更深沉的绝望,让你怀抱憎恨。无论何时,我都是为此而教育你的。所以现在……”
灰色眼眸中满是狂气,眼角愉悦地笑着。
“我要杀了使者。”
一瞬间,杰泽特的刀法改变了。
短刀被俐落地挥开,锐利的银扑进卡耶尔毫无防备的胸膛。
“唔啊!”
卡耶尔立刻旋过身,冰冷的金厨剜进左肩,弥漫铁味的血沬飞舞着。
杰泽特就站在他对面,表情中增添了憎恨色彩的脸庞映入他的眼帘。
“……哈,成……功了……”
目睹那个模样,双唇顿时因喜悦而歪扭。
“我让你憎恨了,杰泽特,我赢了……!”
肩膀一阵剧痛,衣服转眼间染红。
然而,他却压抑不住自己的笑意。
(看吧,杰泽特……你是恨我的。所以你才会离开我……)
因为训练太严格了。因为你讨厌蝎子。因为我对你很刻薄。
什么嘛,这么一来我就能接受了。你是恨我的。
既然如此,我也能摆脱你了——
曲刀有如生物般舞动,弹飞卡耶尔的短刀。抽返的刀尖划过右手腕,编绳也跟着脱落。
(啊……)
眼角余光目击到这一幕,卡耶尔顿时往右方转动视线。
(编绳要……)
不知道是原本就松脱了,还是被刀刃割断的?只见在不巧刮起的强风吹袭下,编绳随同沙子就要飞向远方。卡耶尔下意识地伸手想要抓住编绳。
——卡耶尔。
耳际深处,温柔的声音交互低语着。
——保重啊,我温柔的卡耶尔……
——你就戴上吧……
吱噗!突然有什么东西侵入胸膛。
那不可思议的触感,让卡耶尔回头恍惚地看着自己的胸膛与眼前的人影。
红通通的东西从身体汩汩涌出。
夜色头发的青年愣怔地看着自己。
(这不是杰泽特吗……)
你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在混浊的意识中,卡耶尔微微翕动着双唇。
卡耶尔——好像有人在呼唤着自己。听声音似乎快哭出来了。
听到这声呼唤,卡耶尔一脸伤脑筋地浅笑着。
(怎么,你又在哭了?杰泽特……)
真拿你没办法耶,老是这么爱哭。
说说看发生了什么事。我会听你说的。
……我听不太清楚……
卡耶尔——好像有人在呼唤着自己。好怀念的温柔嗓音。
总觉得愈是想睡,那个声音就愈接近。
好想再听得更清楚一点。
——忽然吹起一阵暖风。
在透明暖风的怀抱里,灰发散开飞舞着。
‘最初的愿望就是这个吧,吾之契约主。’
刮起沙尘的魔物的声音,在风中浑厚地响起。
倘若有一天,我中道崩殂的话——
到时候,替我转达最后的话语。转达给谁?哼,有必要现在说吗?到时候你再自行斟酌。这点你应该做得到吧。懂了吗?不许偷懒……
脾气别扭的契约主最初的愿望,如今实现的时候到了。
‘报酬已经收到,吾这就履行吧。’
幸运的话,在殒命之前,他应该能够亲自传达那句话吧。
刮起的沙尘遮蔽天空的同时,拥有意志的风离去了。
接下来,只剩下鲜烈的殷红血迹,与茫然杵在血迹前的青年而已。
夜色的眼里缺乏色彩的风景中,似乎有什么动了。
只见一名男子驱策着里固,正要前往沙暴离开的方向。
男子回过头来,那双乌黑凤眼与夜色眼眸瞬间碰撞了。
(塞伍特……)
他打算追随到最后一刻吧。之后,塞伍特就再也没有回过头。
最后杰泽特也挪动沉重的四肢,背对两人。
自己要去的地方,是这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