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比莎一抵达迦帛尔,便立刻直奔艾雪所在的食堂。
碰!她用力推开了门,只见艾雪瞪大眼睛注视着她。
“拉比莎!?”
“我回来了,艾雪!不好意思,没时间跟你打招呼了。”
拉比莎向艾雪跑去,迅速将怀里的婴儿交给她。
“能不能麻烦你照顾一下这个孩子?我待会再跟你解释!”
“咦?好是好,不过这是谁的……”
“哥哥和园长在哪里?”
“在议会场,家族长现在也都在那里。这孩子是谁的啊?”
“艾雪,谢谢你了!”
拉比莎有如狂风般冲出食堂,前往议会场。
(武装集团已经来到这附近了!要赶快通知他们才行……!)
拉比莎有如要挥断双手般地摆动双臂,以全速冲过迦帛尔镇。
在沙暴中看到的光景仍清楚地烙印在脑海里。
分别拿着农具、刀或长棍的群众,默默地走在沙漠上。人数看起来大约是迦帛尔自警团的一半。似乎还有几头里固的样子。
这群人要称为武装集团似乎缺乏强力武器,而且装扮略顋褴褛。但也正因如此,他们以自己双脚前进的模样显得鬼气逼人。
老实说,拉比莎不认为他们对迦帛尔发动攻击能产生什么效果。他们的武装与其说是用来攻击,不如说是用来表达他们的想法——这是拉比莎的感觉。
“欸欸欸,哪家的孩子呀?大人们现在正在讨论事情。”
即将冲进议会场却被入口的门房拦下,拉比莎朝对方投以锐利的眼神。
“我是拉比莎!英雄哈迪克的妹妹暨这次的使者暨园丁见习!让我进去!”
拉比莎列出所有跟自己有关联、似乎具有权威的头冲。不知道是听懂了内容,还是慑服于她的魄力,总之门房慌慌张张地让开了。
拉比莎冲进白色大理石圆柱林立的议会堂,一发现园长的身影,就立刻大喊:
“园长!我想禀告一件紧急事情!”
全场哗然,原本在讲台上说话的图长愣了一下,不自觉地看向哈迪克。但是,就连半途强行参加、坐在讲台旁边的哈迪克也是一脸惊讶。
“这是兄妹一起半途参加的戏码吗?”
“不是,并没有那种预定……”
眼神严肃的拉比莎,旁若无人地朝着讲起无关紧要事情的两人走近。
“园长,一群武装民众正朝着迦帛尔过来。他们是从北边来的。”
“什么……你确定吗?”
“是的,我亲眼看到了。”
在背后待命的园丁开始议论纷纷,听到对话的听众也不安地面面相觑。
“看来情况比当初预想的还要紧急哪。”
“拉比莎,快告诉我详细的状况。”
拉比莎朝哥哥点头,详细说出自己看到的状况。其中当然也包含自己“虽然他们武装起来,不过那或许纯粹是用来表达意志”的臆测在内。
众园丁听了之后,无不板起面孔。
“……看来应该暂时将自警团调回防壁内。”
“是不是应该下达封口令?”
“总之,从现在起要开始巩固防御。”
“召集有本事的居民吧。”
众人七嘴八舌地提出弩张剑拔的意见。拉比莎错愕地看着哥哥的脸。
“哥哥,拜托你阻止大家,这样下去真的会演变成战争。”
哈迪克也一脸为难地看着拉比莎。
“既然有这个可能性,我方自然也需要做相应的准备……”
“我就说了,他们真的没什么武装可言!”
“现在往迦帛尔来的人或许是这样没错。问题在于自警团喔,拉比莎。”
经哥哥一提点,拉比莎忍不住惊呼出声。
(对喔,自警团员都是来自迦帛尔以外的镇。武装集团里面要是有他们的家人或同乡的话,或许立刻就会加入对方的阵营……!)
如果他们不顾武装薄弱,依然要来迦帛尔的意图正是出自于此的话……
“让自警团进镇上太危险了,或许他们早已经里应外合在等待机会了。”
“我们除了投石器以外就没有其他武器,还是关闭水门准备笼城吧。”
“停止供水,呼吁对方解除武装呢?”
议论愈演愈烈,俨然出现开战的意见。拉比莎觉得害怕,一一环视各个园丁的脸胧。在背后,听众们则是开始骚动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跟刚刚说明的内容有关系吗?”
“说什么迦帛尔隐瞒了部分的历史,简直教人难以置信!”
“就算是事实,跟现在的我们又有什么关系?”
“为什么要我们谢罪!我们明明就守护了辛姆辛姆!”
议会场已经完全陷入了骚乱,彷佛撒旦用小指尖扫过在场所有人的头一遍。
(这就是迦帛尔……?)
拉比莎惊讶地环视周围众人的表情。
有的口沫横飞地逼问园长,有的悲叹自己时运不济,有的高喊着迦帛尔的功绩,有人则是搬出辛姆辛姆之名沾沾光环。
还有人强力主张“只要笼城、断绝水源补给,相信对方不久就会扔下武器了吧”。
保护很重要。无论是谁都想要保护对自己而言重要的人与场所,保护原有的生活。
但是——
(大家却不去思考那些群众为什么会愤怒地朝迦帛尔涌来……)
先自保,然后再思考对策,倾听对方的要求。以一座有众多居民生活的镇来说,这样或许是正确的。
但是现在——
“迎帛尔本来不是要向所有人谢罪吗?”
拉比莎忍不住发出了怒吼。
不过在意见纷杂的空间里,区区一名少女的声音根本传不远。转过头来的,只有距离她最近的哈迪克跟几名园丁而已。
“拉比莎……”
哈迪克看妹妹如此愤忾,肩膀上下起伏,于是朝她伸出手,没想到却被挥掉,他忍不住瞪大眼睛。太阳色的眼眸瞪着哥哥。
“你们不是为此跟杰泽特他们开了无数次的会议吗?为了找出最好的办法!还是说,你们终究只是想保护自己罢了!?”
哈迪克为之语塞,拉比莎依然不肯移开目光。
“他们为什么会如此愤怒憎恨,该怎么请求他们原谅……大家该思考的应该是这个,而不是打仗的方法!”
“但是,我们的首要任务是保护辛姆辛姆。”
跟哈迪克年纪相仿的圆丁开口反驳。
“不能让怀抱愤怒与憎恨的他们接近辛姆辛姆。这点你应该明白吧?”
拉比莎明白他说的。换作是几个月前的她,应该会坦然接受并点头吧。
不过,现在的拉比莎已经无法认同这样的想法了。
“愤怒与憎恨?不管是谁都有吧。我有,你也有。”
拉比莎沉声说道,以坚定的眼神注视着对方,那名园丁退缩了。
“当然,朝这里过来的那些人也是。这是因为我们同样都是人类。迦帛尔镇的人跟其他镇的人并没有差别,制造差别的人是我们。”
尽管原本的用意是为了辛姆辛姆,也是为了众人,却在某个地方扭曲了吧。
——那是因为,不配啊。
如今的她,再也无法点头认同那句话。
“倘若只是要选择不配的人,我们根本就不需要园丁;倘若只有选上的人才能住的话,这种圣地最好废掉。既然愤怒与憎恨会让辛姆辛姆枯死——”
不知不觉间,园长以及周围大多数的人都看着拉比莎。
“——那就用更大的力量拯救辛姆辛姆不就好了吗!”
凛然的声音响彻议会场的圆顶。
拉比莎瞥了哑口无言的大人们一眼,转身跑走了。
“拉比莎!”
即使哈迪克出声呼唤她也没回头,反而一溜烟地冲过议会场。
目的地是圣园。
她冲下昏暗的阶梯,鼻腔开始感受到浓厚的水之气息。
柔光洒落的地下宁静空间,一如往常地在眼前展开。
圣域周围没有人在,辛姆辛姆静谧优雅地伸展枝叶。
辛姆辛姆树迎着有如黄金雨一般的太阳光,照得树叶闪闪发亮。拉比莎笔直朝着它冲过去,脸颊轻轻靠着刻划着无数纹路的温暖树干。
“好久不见了,辛姆辛姆,还记得我吗?我是被你选为使者的拉比莎。”
耳边听见了流过树干的水声。那是辛姆辛姆的心跳声。
“你的孩子在塔拉斯伐尔镇日渐茁壮,是个非常标致的好孩子喔。”
拉比莎想要尽可能传达那个模样,于是闭上眼睛,在脑中回想树苗的模样。
在干燥的黄色大地上,唯一拥有绿色希望的生命。四周是乐陶陶地围着它、跟它说话的孩童,以及面带笑容注视着这幅景象的大人。约西卜一边教导拉比莎,一边纪录辛姆辛姆的成长状况。拉比莎伫立在辛姆辛姆之前,杰泽特在她身后呼唤——
“再过不久,或许会有一群怀抱愤怒、憎恨与悲伤的人过来这里,但是请你不要害怕,因为他们跟我一样都是人类。”
胆小的辛姆辛姆一旦感受到人类的负面情感就会枯萎。
同时也是不待在人类身旁就无法长大,怕寂寞的圣树。
一直待在迦帛尔的卒姆辛姆一定不知道吧,不知道素昧平生的人类有时会互相憎恨。
不知道那样的人类有时会相遇,然后相知相惜。
一直待在迦帛尔的辛姆辛姆从前不知道,但现在有机会知道了。
所以,拉比莎也想教会辛姆辛姆这点。
“人类会憎恨、怨恨,有时还会生气、受伤,可是人类拥有更强大的力量,能够超越那一切。你要记住这点,辛姆辛姆……!”
拉比莎紧紧抱了树干一下,再度跑出了圣园。
她在途中的走廊上看到弃置的绿袍,随手捡起来套上。
(虽然还是见习而已……不过我好歹也是一名园丁。)
拉比莎拖着一直绊到脚的下摆来到地面上,随即前往迦帛尔正门。
她跑出防壁外,那头太阳色头发让正在追她的哈迪克发现到她的身影。
“能不能替我转告园长?告诉他我在追拉比莎,现在要出去防壁外了。”
哈迪克委托身旁的同僚传话后,一步一步拄着拐杖前进。
“世上没有不诚心谢罪就能化解的愤怒。不管事态如何演变,一度犯下过错的我们,不能迷失该选择的路……我差点忘了这点。”
叩、叩。慢慢步行的哈迪克,突然被人从两边腋下给抬了起来。
“呜哇!?”
将手伸进仓皇失措的哈迪克身体两侧、把他抬起来的人,是跟他年纪相仿的园丁同伴。两人露出仿佛在掩饰害羞的复杂表情,扬起嘴角。
“这样比较快。”
“快点过去吧。”
哈迪克无言地看了看左右两侧的同僚,泫然欲泣地露出苦笑,然后点点头。
看到拉比莎穿着绿袍从正门飞奔而出,几道紧张的视线集中到她身上。
自警团员以眼角余光确认后,随手拿着武器站起来,望着这边。
(啊啊,原来他们打算响应是吗……)
那些总是待在迦帛尔镇旁边,提供保护的人们。
但他们保护的一定不是背后耸立的迦帛尔,而是在远方生活的家人与朋友。
(对他们而言,或许就跟有人质在迦帛尔手上没两样吧。)
过去相信的圣地如今形象破灭,他们是抱着怎样的心情拿着武器的呢?
拉比莎通过白色巨像,冲过长长的东侧防壁,终于抵达北侧的防壁外。
从遥远地平线走来的人群黑影随即映入眼帘。
那些人拎着时而发亮的武器,默默地前进着。
太阳洒下毫不留情的光与热,遍及沙漠全土。拉比莎披着绿袍,伫立在干燥的大地上等候那一行人。
(只有我一个人鞠躬谢罪,他们应该不会停下来吧。)
尽管如此,那是自己该做的事——以一个热爱迦帛尔和辛姆辛姆的人的身分。
防壁阻碍了南方吹来的风,拉比莎伫立之处的空气连一丝微风也没有。不知不觉间意识开始模糊,等到身体忍不住摇晃时,拉比莎才初次警觉到危机。
(不妙……)
倒下的背为某样柔软的物体接住而停住了。
拉比莎吃惊地回过头一看,只见背后站着一名面熟的年轻园丁。在他身旁的,则是在同僚搀扶下一脸担心的哈迪克。
“哥哥。”
拉比莎缓缓地出声呼唤,哈迪克从腰际取下携带用的水袋递给她。
“拉比莎,我以你为荣。”
这时候,防壁后方又有其他穿着绿袍的人陆续跑了出来。
(啊……)
他们注视着从地平线彼端逼近的人群,跟拉比莎一样伫立着。渐渐地,队伍变长了。
“唉,本来以为上了年纪就不会有不懂的事……”
相貌和蔼、满脸皱纹的老人从园丁背后出现。印象中,在拉比莎踏上使者之旅前园长下巴的胡须还是灰色的,现在却已经彻底变白了。
“不过看来并不是那样,似乎是变得不晓得自己不懂。”
园长……园丁们开始窃窃私语起来。他们原本都以为围长会在议会场负责指挥、安抚镇民。园长静静地解答众人的疑惑。
“我已经将指挥工作交给镇长负责了。身为你们的首长,我必须待在这里。”
之后陆续又有园丁赶过来,队伍在北边防壁前排成长龙。
不久,带着武器的群众身影,已经近得能够清楚目视了。
看到园丁手无寸铁,只是站在前方迎接,那些群众忍不住皱着眉头,隔着一段距离暂时停下脚步。
“拉比莎,能不能运用你的力量,让全体都能听到我的声音呢?”
园长悄声说道。拉比莎点点头叫出法纪鲁。
园长上前几步、站到排成一列的园丁前方,以其苍老的声音大声说道:
“我是圣园之长,在此与身后的园丁代表迦帛尔,向所有沙漠人民谢罪。”
突然吹起一阵魔物般的风,让园长的声音嘹亮地响彻周遭一带。
大声鼓噪、投以疑惑眼神的群众与园长的视线交错。
“希望各位能够听到最后。”
不久躁动平息,团长等确认武装群众注视着自己后,开始慢慢地诵读内心浮现的一字一句。
“我们为杜撰虚伪历史一事谢罪。
为造成无谓憎恨一事谢罪。
为长久以来明知罪过却始终没有赎罪一事谢罪。
为致使各位拿起武器一事谢罪。
然后,我们会接受各位的愤怒与憎恨,为一切谢罪,在此恳请各位的原谅。
恳请给予圣园与迦帛尔机会,纠正自己的过错。
恳请给予机会,再度思考与辛姆辛姆共存之道。
为此,恳请给予机会,将各位的力量与智慧借给我们。
……真的,非常地抱歉。”
语毕,图长生涩地弯腰屈膝,伏地跪拜。
彷佛起而效尤般,原本伫立的园丁也跟着一齐跪下。
只听唰的一声,绿墙崩坍,在地上铺展成细长的绿毯。
有如绿意在雨后的沙漠一齐吐出新芽般。
“喂……这是……”
群众注视着这幅光景,戳了戳身旁的人,开始交头接耳起来。
“谢罪了……他们认罪了……”
“做做表面工夫而已吧……”
臆测与猜疑声四起,群众一脸困惑。
不过尽管不知所措,他们倒是理解这些园丁是在舍身谢罪。因为凭半吊子心态是无法在这片滚烫的沙地伏地跪拜的。
群众哗然、困惑、小声议论、看着这段时间依然伏在地上动也不动的园丁们。不久,一名男子跟园长一样上前几步,开口说道:
“麻烦请你们站起来,我们不是来让各位烫伤的。”
听到这个声音,园长表达谢意之后站了起来,其他园丁也纷纷跟着起来。
“我们也想避开无谓的战斗,我们想相信刚刚的谢罪是发自真心的。”
风也将男子的声音朗朗地传到附近一带。语调强硬,摆明了不信任。
“但是没有证据,我们凭甚么相信那个谢罪不是嘴上说说而已呢?”
“我们是园丁。”
园长立刻这么回答。
“我想辛姆辛姆正是能够证明那点的证据。希望各位跟我们一同守护辛姆辛姆。”
“但是,辛姆辛姆不是一直没发觉各位长年的过错吗?”
“那是因为过去的园丁不理解自己的过错。”
园长垂眼忏悔,不过依然明确地陈述着:
“随着时代推移,部分园丁以及接触到他们内心的辛姆辛姆开始发觉罪过,辛姆辛姆的种子因此而开始逐渐减少。如今既然认罪了,我们希望能透过赎罪来拯救辛姆辛姆,与我们生活的这片沙漠……”
身为代表的男子跟周围的人商量了一下之后,再度开口:
“可是,过去并没有辛姆辛姆枯萎之后又见好转的前例。”
这一点园长就无法立刻回答了。
众园丁也发出大大小小的叹息。这些辛姆辛姆专家都知道,正如男子所言,至今并没有辛姆辛姆枯萎之后又见好转的前例。
“枯萎的辛姆辛姆不能当作证据。长年信赖你们的结果竟然是这种丑态。既然没有证据,我们果然还是必须严厉弹劾才行,我们决定亲自进入镇内执行。”
男于面露严厉目光说出的话语,乘着风吹向了迦帛尔。
园长陷入了长长的沉默,群众们开始皱眉躁动。
“浪费时间!这些家伙一向擅长骗人,连辛姆辛姆都被他们给骗了。”
“不管有没有证据,这些家伙全都不能信任。快点结束这出闹剧吧!”
风连这些辛辣的嘀咕都忠实地运来,一一横扫过园丁的胸膛。
园长着急地冒汗,拚命思考着要以什么对策打破这个僵局。
然而愈是焦急,就愈是只会冒出漫无边际的想法。
看吧,果然没用,只是浪费时间。群众嘀咕的声音再度传来。
连东边防壁那边都听得见这鼓躁动。自警团就在那旁边待命。
“再等三十秒,要是还没有回应的话,到时候就结束谈判啰。”
男子这么说道。园丁们全身绷紧地看着园长。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了。
——交涉完全陷入了僵局。
“时间到。”
群众重新拿好武器,身为代表的男子开口宣告谈判结束。
这时,从园长正后方突然传出了年轻人特有的柔韧嗓音。
“——等一下!”
周围的园丁全都愣住了,摘掉兜帽、有着一头太阳色头发的拉比莎跑到园长前面。
“不对!话不是那么说!”
年轻人既不像少年也不像少女的声音,在灼热的沙地上凛然响起。
“过去没有,并不代表将来也没有!拜托,请不要就此认定辛姆辛姆一旦开始枯萎就不会再恢复!”
仿佛凝缩太阳般强而有力的眼眸,笔直注视着前方的集团。
“辛姆辛姆是靠着接触人心成长的。在它开始枯萎时,要是周围的人都认为‘已经没救了’的话,那当然就救不活了!这种事就算不是辛姆辛姆也一样,拜托,不到最后一刻请不要认为它没救了!”
她握紧拳头,仿佛跟全世界对峙般,从全身挤出声音。就连带着武器的群众都一脸讶异地注视着这名小园丁。
“以往每当辛姆辛姆枯萎了,大家就开始追究是谁不好、哪里不好。人类不好的地方当然是想找多少就有多少,那样只会给辛姆辛姆带来痛苦而已!这样子是不对的——既然都是要找,只要找出更好的地方教辛姆辛姆就好了!”
“教、教辛姆辛姆……?”
园丁们开始议论纷纷。“教圣树”这种想法大家还是第一次听到。
“虽然也有不好的地方,不过人类拥有更强大的力量,而且能够超越那些缺点。只要教会它这件事,辛姆辛姆一定能恢复的!可是,要想做到这点,单凭迦帛尔人的力量,或单凭各位的力量都办不到——那需要双方的力量!辛姆辛姆需要的不是没有监牢的城镇,也不是被选上的人。拜托你们教会它这件事!各位应该做得到这点!”
群众因错愕而鼓噪起来,他们疑惑地皱着眉,看着专心一意呐喊的拉比莎。
“毕竟你们之所以来到这里,是为了比愤怒或憎恨更大的理由啊!”
几个人面面相觑,歪着脖子一脸不解。
“各位是为了匡正今后要相信的事物,为了保护家人以及心爱的人的生活,为了自己最重要的事物,才来到这里的不是吗!?为了保护重要的事物,抱着流血的心理准备!那是比任何事物——比憎恨或武器更为强大的力量!”
在这阵噪动中,冒出了几个故意要让人听见的嚷嚷声。
“什么嘛!说穿了是不想战斗,要我们丢掉武器嘛!”
“这也难怪啦,懦弱的迦帛尔人根本就打不赢嘛!”
集团顿时又哄然沸腾起来,各式各样的奚落如溃堤般涌来。
“那种又臭又长的求饶还是免了吧,喂!麻烦死了,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小弟弟就乖乖缩回家里,像个迦帛尔人一样地发抖吧!”
“你们以为派个老头跟小鬼出来,我们就会同情你们吗?”
“下次麻烦派个美女出来啊——”
下流的讪笑声四起,嘲笑的漩涡引来更多的奚落。
“要是顺便奉上美酒和大餐的话,也不是不能考虑看看喔。”
“这样今晚就有宴会可以参加了……”
只见首当其冲的拉比莎小小的肩膀抖颤着,握紧拳头静静忍耐着。
“拉比莎……”
哈迪克专注地拄着拐杖,走到拉比莎身旁。因为他实在不忍心看着那独自忍耐的小小背影,他为自己的不中用感到羞耻,想要开口向她道歉。
不过,看到拉比莎紧抿双唇的侧脸后,到口的话又吞回去了。
(这孩子很坚强。)
拉比莎的太阳色眼眸并没有失去半点光辉。
“没错,我们不想战斗。这有那么奇怪吗?”
比刚才更加凛然的声音响彻天际,遏止了嘲笑的声浪。
“但不是因为软弱。就算强悍也一样。因为我们不希望流血。”
拉比莎将力量灌注于目光中,环视着成排的群众。
不知不觉间,拉比莎在武装集团身上看到了沙岚旅团的影子。
为了保护,选择了憎恨与战斗的一群人。
青年俐落挥刀的身影强烈地浮现在脑海里。
(——就算强悍也一样。)
他很强悍。任血弄脏自己的双手,无论何时都战斗着。为了不必再战斗下去。
每次战斗结束后他就瑟缩起来,一个人静静地颤抖着。
“有时候或许非得拿起武器战斗不可。即使如此,只要还有其他的可能性,不到最后绝不选择这条路。我——我已经不想再看到重要的人流血、或让人流血了,你们应该也一样吧。”
在婴儿面前僵硬地握紧刀子时,杰泽特的脸孔毫无表情。
不想再看到他每次挥刀就扼杀自己感情的模样了。
(要是就这样发生冲突的话……)
拉比莎忍不住想像着最糟的情况。到时候自己会怎么做呢?
哈迪克、艾雪,朋友,在迦帛尔有许多对自己来说很重要的人。
要是就这样发生冲突的话,再也没办法说什么冠冕堂皇的话了。为了保护他们、保护自己,拉比莎应该会选择战斗吧。
‘我需要你。’
为了能够再见到这么轻声告诉自己的人。
(我会戟斗——或许还会杀人也不定。)
这是最糟糕的想像。她讨厌这样,非常非常讨厌这样。可是——
(会杀人也说不定——为了重要的事物。)
然后,现在与拉比莎对立的人们,也一定会为了重要的事物而动手。
在彼此都不知道那个重要的事物是什么的状态下。
我讨厌那样。
“我对你们还一无所知,不过,今后我们可以互相认识。”
拉比莎认真地说道,抱着“这是最后了”的心理准备。
“要是认识了,或许就会明白彼此都是重要的人。”
她下意识地紧握在胸前摇晃的深蓝色石头。
“我不敢确定,但是我想要这么相信,相信超越憎恨的那股力量比任何事物更能疗愈辛姆辛姆,带给众人更多的力量,所以——我再度恳请各位。”
拉比莎望着天空,有意识地让话语乘风而去。
“我们在此以迦帛尔居民的身分,发自内心地向各位谢罪。人心无法选择,所以我们祈求,祈求各位愿意握住我们的手……至少这么强烈地、强烈地祈求。”
一阵风吹过,沙漠静下来了。
不久武装集团开始躁动起来,那个声音有如云霞般扩散开来。
(拜托了——!)
拉比莎手握胸饰,紧紧闭着眼睛祈求。不断地祈求着。
在她背后成排的人无不强烈祈求着。
在这段彷佛会水远持续下去的时间里,一心一意全神贯注地祈求着——
沙漠再度静下来了,风带来了身为代表的男子的声音。
“……我们是来战斗的。”
声音很平静,同时带点刚硬。
“我们确实是来战斗的,但是……并不代表我们希望流血。”
所有园丁动也不动,屏息静候接下来的话语。
“我们在你们背上看到了绿园,也听到了谢罪,与年轻园丁的声音。”
几个视线集结成束,扫向拉比莎的绿袍。
“如你所言,我们有必须保护的事物,所以才会来到这里。相信非战不可的时候……就是现在。现在,既然你说不用战斗就能保护重要的事物——”
男子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之后,再度开口说道:
“直接说结论吧。你们欺瞒得太久了。
我们并没有那么好心,能够立刻原谅这件事。我们要你们赎罪。
但是,以此为前提,倘若辛姆辛姆能够成长茁壮,成为在这片沙漠创造水与绿意之乐园的基础的话——”
男子的手朝着迦帛尔,略显生涩地伸出来。
“我们答应放下武器,与你们共同尽心竭力。”
另一只手张开,手里的宽幅刀咚嘶一声掉到了沙地上。
接着,在他的左右两旁与后面陆续响起了同样的声音。
咚嘶,咚嘶咚嘶!咚嘶咚嘶咚嘶……
承接着太阳的碎片,银色的光辉不是往头上,而是往脚下闪耀着。
细微的砂烟如雾般涌起,不久随风而逝。
周围豁然开朗,片刻之后——
如雷的欢呼声响彻天际。
“太好……了……”
“拉比莎!”
紧张解除,拉比莎给予伊弗利特生气作为代价,自己却昏过去了。
哈迪克为了要扶住她的身体,一时失去平衡。同僚见状,一拥而上想要搀扶这对兄妹,部分绿袍碰撞之后摔倒在沙地上。
不知道是谁先笑出来,几秒钟之后现场充满了交织着泪水的笑声。
欢呼、快乐、喝采、哭泣……现场洋溢着希望,风毫不遗漏地运送、分发出去。
风无远弗届地吹过干燥沙漠的所有地方,卷起沙子,摇动树木,遍及众人。
所有的对话响彻到全沙漠的天空,一一传递给众人了。
大人们走出屋外仰望着天空。孩童们听到这阵欢声雷动,也不晓得原因就跟着手舞足蹈。从远方的迦帛尔传来的这段对话,令知情的人感慨万千,不知情的人一脸不可思议地聆听着。
像是塔拉斯伐尔的人们就胸怀着刚刚揭晓的真相,倾听着那个真相的结果。
“看来,事情似乎往好的方向发展了。”
约西卜这么说道,哈金在一旁点头。
居民们一口气得知许多事,受到了不小的冲击。
耳朵一边接收着喜悦的碎片,哈金再度面向众人,轻声说道:
“我想没办法立刻接受也是人之常情。只要大家愿意跟我们一起思考,这样就好了。但是,诚心希望大家不要排斥我们这些在外面工作过的人……”
哈金勇于将前沙岚旅团团员内心的愁苦化为言语。要是出现了不乐见的反应的话,他甚至考虑离开镇上。
几乎所有人都垂下眼睛,每个人都一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的表情。
(果然还是不行吗?)
哈金觉得胸口的沮丧开始扩散开来。
看着家人低垂眼帘,迟疑地吞咽口水的模样,实在教人难受。
甚至有前旅团团员忍不住哽咽。现场弥漫着沉重的气氛,头也不自觉地垂下。
这时,一名老人挤过人群,动作生硬地朝哈金走近。
哈金发现之后抬起头来,老人定定地凝视着他的眼睛,喃喃说道:
“早就知道了喔。”
“……咦?”
所有人都以疑惑的眼神看着老人。只听老人又淡淡地说了下去。
“我们哪,早就知道了喔。知道你们在做什么工作。”
众人哑然,哈金跟其他人都愣住了。
“虽然并不是很明确地知道就是那样……”
老人以含糊不清的口吻静静说着。
“但是,早就大致猜到了喔。至少,我们这些接近初代的老骨头是这样猜想的。要不然就太奇怪了,凭这种贫瘠的土地,怎么可能挣来大量的粮食与日用品呢。”
哈金依然说不出话来,他看向居民,发现有几个表情跟老人一样的人慢慢地抬起头来。
“可是,我们却选择隐瞒。决定让不知情的人继续蒙在鼓里,装作不知道地过活。要不然,活着真的是太痛苦了。”
哈金转回目光,只见老人依旧以严肃的眼神定定地注视着自己。
“我们哪……本来觉得要是能够就这样幸福地过活就好了。就这样谁也不提起,安稳地过活就好。装作不知道你们的痛苦……”
老人枯槁的手轻轻地握住哈金的手,拉近自己的额头。
“但是,看来那样做是错的。之前统统都让你们背负,真是对不起了。”
老人埋在皱纹里的眼睛泛出水晶般的泪水,沿着皱纹缓缓流下。
(早就知道了……)
哈金愣愣地看着老人,接着又再次看着居民,跟几个人对上了目光。
(早就体谅了……)
本来以为大家不知道,以为大家是因为不知道才笑容以对的。
(早就体谅我们的痛苦了……)
不知不觉问,哈金的眼眶也如溃决般地涌出泪水。
“对不起,对不起……很难受吧,很难受对吧……”
老人有如对待自己的儿子一般,摸了摸哈金的背。
不知道是哀伤还是放心,哈金就在自己也搞不清楚的情感激发下,流下了几十年没流过的眼泪。是那种哽咽啜泣,既怀念又带点苦涩的哭法。
周围有前沙岚旅团团员、有家人、有来自迦帛尔的人。谁也没离开。
谁也没离开真是太好了。
透明的风拂过他们濡湿的脸颊,再度吹向远方。
吹过干燥的大地,肆虐、散去的风。
触碰一切,萦绕、离去的风。
它的残渣,就连骑着里固疾驰的夜色头发青年也感受到了。
总觉得响彻天际的欢声里,运来欢声的风里参杂着太阳色的光辉,他不自觉骋目望向半空中。
“拉比莎……”
呼唤声凄切地在他心底响起。
想要更多的力量。
想要超越憎恨的更大力量。
她知道那股力量在何处,无论何时都会朝自己伸出手。
在那道宛如太阳的强光前,所有的黑暗都被一扫而尽。
强烈生气造就出既坚强又温柔的意志。
是她教会自己——目己也拥有那样的意志。
(不能被夺走。)
我要杀了使者——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杰泽特毫不犹豫地挥下凶刃。
再也不会迷惘了——他这么下定决心——为了保护应该保护的事物。
(可是……)
结果,他还是下不了手贯穿卡耶尔的心脏。
(因为……他突然露出了跟以前一样的……表情。)
可以确定他受了重伤。要是再继续失血下去,心跳不久后就会停止吧。
但是,害他承受无谓的痛苦并不是自己的本意。
(有时候,就算不愿意,也不得不选择战斗。)
尽管如此,假如那时卡耶尔知道比憎恨更强大的力量的话——
杰泽特情不自禁这么想着。
他好想马上见到那抹灿烂的笑容。
一群男子穿过地上成排的刀刃,脱离了群众。
“……可恶!”
红发男子踹倒简陋的武器,目光熊熊如火地瞪着背后。
“一群懦夫,个个都这么胆小怕事,真是没用的家伙!”
“现在该怎么办,札库罗?”
“还能怎么办?结果当然就是只能我们自己干了!”
被唤作札库罗的男子烦躁地咂舌,眯起单眼看着远方的绿色群集。
虽然已经小得变成一个点,不过其中有个尽管娇小却格外醒目的金发园丁。
(那家伙不就是担任今年使者的小鬼吗?)
当时,札库罗在黄山丘上目击了沙岚之镇获得解放的景象。在那之后,也目击了从狂风中一跃而出的使者娇小的身影。
“竟然一再多管闲事。”
札库罗喃喃说道,跟几名同伴一同转身背对迦帛尔。
“接下来要去哪?我们需要找个巢穴吧。”
“以我们的人数也没办法大肆掠夺,干脆到贝姆的市场各自调度粮食……”
听到其他男子略显不安的对话,札库罗一脸不悦地插嘴了。
“你们这些家伙,少讲这种小家子气的话!”
同伴听到他的叱喝立刻闭嘴。札库罗如今已拥有身为一个带头者应该具备的存在感。
“我们是什么人?”
被问到这个单纯的问题,同伴们困惑地面面相觑,提心吊胆地回答:
“我们是……沙岚旅团……”
“不对。那是已经舍弃的老巢的名字。”
鸢色眼眸闪着压倒众人的光芒,只听札库罗郑重宣布:
“如今沙岚之镇已经解放,不再需要沙岚旅团了。我们将承继它——成为‘沙岚的后继者’。听好了,我们绝不迎合这片沙漠的人民!”
札库罗以首领身分,下达了最初的命令:
“我们要不断地抢夺,就像过去我们不断遭到剥夺那样!”
就连这个黑暗的决定,风也一律平等地将它运往穹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