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转自 桜羽@轻之国度
亚里耶……亚里耶。
肚子饿了吧?过来这边。
你跟那个人过去看看,他会给你很多面包。
姊姊已经吃过了。
姊姊之后会去接你,你先自己过去。
可以吃好多好多面包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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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总是映着天空的颜色。
「不好了……快到高处避难!」
——那通常是跟自己的眼睛一样,鲜艳清爽的蓝色……
「凉鞋掉在涸谷了?忘了它吧!听听这个声音,那个马上就要来了!」
——今天却是不吉利的土色。
「……来了,是山洪!」
轰隆巨响涌来,浊流吞没了大地。
众人尖叫、抱头鼠窜,唯独少女一个人手扶窗边,注视着这幅光景。
水转眼间增加,原本是城镇一部分的干燥大地,在那双蓝眼前摇身转变为陌生的大河。
——有生以来,从没看过这么大的豪雨。
柔嫩的喉咙发出一声咕噜,少女倒退两三步之后,转身就跑。
已经有许多人收拾行李要逃走。少女毫不迟疑地穿过混乱,在某个房间抓了一个顺眼的皮囊,旋即撞开数人回到原本的窗边。
背后有人发出了怒吼,但在少女听来不过是杂音。那双蓝眼里只有一样东西——窗外奔腾的土色浊流。
细瘦柔韧的身躯,一溜烟穿过了截取一方天空的窗户。
满满的汹涌水面顿时逼近睁大的双眼前。
——精灵、精灵、水精灵。
少女在着水那一瞬间闭上眼睛,内心恳切地呼唤非人。
——求求你,引导我……
大河发出响亮的噗通声掀起了水花,或许有几个人从窗边目击到这幕景象。
少女的身体被持续暴涨的水流吞没,上下沉浮着,很快就看不见了。
***
那天从早上开始,弥漫的空气就跟平常不大一样。
在中央沙漠最东端,坐落于黄色大山丘脚下的塔拉斯伐尔镇,最切实感受到这点的应该是那些在辛姆辛姆庭园建设工地工作的男人吧。
「喝咿!」「喝咿!」「来!」「嘿!」
从手传向手,从空中传向空中。和着轻快的喊号子,晒干的泥砖接二连三地往上方抛递。泥砖传到在楼台最高处待命的人手里,以泥巴当黏着剂迅速堆叠起来后,立刻摇身一变成了墙壁的一部分。
「很好,照这个样子继续来!」
大伙儿不时互相喊话重拾干劲,继续卖力传递泥砖。
有个男子忽然歪头纳闷起来。
「诶,你不觉得今天工作特别地顺利吗?」
被问到的男子想了一下,最后扬起嘴角。
「一定是因为那个吧——因为那些家伙今天还没出现!」
「啊,对喔,那些家伙……哦,说人人到。」
听到好几个脚步声从背后乱哄哄地接近,两人不禁对看大笑。
「啊——!今天也在喝咿喝咿——!」
不用转头确认也知道,来者是镇上正值最调皮年纪的小孩子。尽管已经严格警告他们不可以到工地,却还是天天跑来,讨园丁约西卜的骂。
「喝咿喝——咿!喝咿喝——咿!」
孩子们模仿堆泥砖的号子和动作,一边上下摆动双手,一边在地面蹦蹦跳跳起来。
「真是的,你们居然每天玩不腻!小心又挨骂喔,到那边去!」
就算这么警告,他们还是一脸嘻嘻哈哈的,一点效果也没有。
终于有人忍不住发起脾气,突然面向孩子们,举起双手粗声咆哮威吓。
「吼吼吼吼——吼吼——……」
「哇啊啊!」
孩子们大惊失色,一齐往退后。
过了一会儿,等男子回到工作岗位以后,小小的影子开始悄悄接近他背后……
「吼吼吼——吼吼吼——」
「呀啊啊啊!」
这群小萝卜头又乐又怕地再度逃走了。
「喂,干嘛逗他们玩啊!」
「谁教他们……」
「没办法,换我来吧!」
新怪物登场,孩子们更加开心地四处逃窜。就算陆续有不同的怪物参战也只是反效果罢了,现场的笑声不曾中断。
「……这些人在做什么呀……」
碰巧经过附近的医疗所长涅拉看到这幅光景觉得不对,停下了脚步。
「我说你们,奇怪的游戏也该停止了。那个人差不多要……」
「你们这些人!」
涅拉正要好心警告,就听到「那个人」的怒吼声从背后抢先打岔,于是便带着死心的笑容退场了。
「好像太近了。」
来势汹汹扬起沙尘跑过来的,当然就是派驻塔拉斯伐尔圣园支部的园丁约西卜了。他虽然穿着一身绿长袍,跑起步来倒是挺快的。
「啊——!是约西卜——!」
「哦?跑步意外地快啊!」
「嗓门也很大啊!肺活量应该很好。」
看这气氛明明是要挨骂了,但不论是大人或小孩却都一副欢迎之至的样子。
约西卜一抵达,立刻以那双充满怒火的绿眼环视在场的众人一圈。
「你们在做什么!不是说过工地很危险,不许让小孩子进来的吗!」
「我们也威吓过他们,想要赶他们走啊!」
「对啊,没想到这些小家伙意外地顽强!」
约西卜狠狠瞪过这些满不在乎、毫无歉意的大人之后,才将视线转向上方。
「还有你,杰泽特,你应该要出面制止才对!」
「……奇怪?约西卜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啊?」
用来砌高处泥砖而搭盖的楼台微晃着,在接近顶端的位置露出了夜色的头发。
负责在最上面砌泥砖的杰泽特,本来似乎想趁底下打打闹闹的时候偷偷睡个午觉。用椰枣枝叶搭了遮阳棚的楼台上面不仅通风,视野也很好,意外地舒适。
「可是,最不应该的人是你们!」
约西卜最后瞪了孩子们一眼。
「不可以妨碍大人工作!听好了,他们正在进行建造辛姆辛姆庭园这项重要的工程……」
大人和小孩有如泄了气似地一起垂下头,被约西卜骂得狗血淋头。
在一旁看戏的涅拉——这种滑稽的画面在这个镇上并不稀奇——听到脚步声之后转过头去。刚好和对方那双太阳色的眼眸对个正着。
「啊——啊,今天果然又挨骂了呢!」
「就是啊,这些人还真是学不乖耶!」
她原本应该是和约西卜走在一起吧。拉比莎一脸悠哉地走到涅拉的旁边,两人对看了一眼,接着便忍不住笑出来。
「你没穿绿袍,就表示园丁的课已经上完了吧?」
「上完上午的课了。约西卜说要来看建设工程的情况,所以我就跟过来了……」
「约西卜也真是的。每次都这样苦口婆心地骂人,真亏他都不会腻。」
「可是,我就喜欢他这种会好好解释生气理由的地方。」
「没错、没错。虽然有点正经过头,不过这个镇就需要这种老兄。」
不知不觉间,有几名男子脱离了『挨骂圈』,一边点头称是,一边加入涅拉她们的对话。
「那些调皮鬼也只有在吃东西和约西卜生气时才会安静下来。」
「毕竟老兄为人很一板一眼,所以说起话来也很有说服力。」
「最近只要说『约西卜会生气』,大部份的小孩子就会乖乖听话了。」
「哎呀,那可真是妈妈们的好帮手。」
然而,拉比莎等人能够谈天说笑的温馨时间就到此为止。
只见无意间听到这段对话的约西卜转身面向这边。
「什么?你们是那样教小孩子的吗?」
「咦?」
他们还来不及想到大事不妙,约西卜的目标就已经转向『最近的大人』了。
「不像话,真是令人心寒,那种管教方式最不可取了!听好,重点在于让小孩子了解自己为什么会挨骂……」
大人缩起脖子准备熬过突如其来的暴风雨,判断说教时间已经结束的孩子们则是在滔滔不绝的约西卜脚边动来动去。
「约西卜、约西卜,为什么你总是穿着绿衣服呀——?」
「跟辛姆辛姆一样耶——?」
「因为是约西姆西姆吗——?」
约西卜阐述过教育论之后,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就重新面对孩子们。
「哦?你们注意到了很重要的地方呢!我趁这个机会告诉你们好了,这个绿色的确是象征辛姆辛姆,但意义还不光只是这样而已……」
杰泽特望着约西卜忙碌的身影,在上空一脸傻眼地喃喃说着:
「约西卜啊,你怎么抛下正事不管了……」
工程恐怕会就此中断,全镇直接进入下午茶和午睡时间。在不断升高的阳光催赶下,上午眼看就要结束了。
「算了,没差。今天的进度反而超前了。」
杰泽特同时伸懒腰和打呵欠,摆出一副确定要睡午觉的姿势,含着呵欠泪眼望着远方的天空。
……那副悠哉的表情冷不防地僵住了。
「咦?」
杰泽特整个人从楼台边缘探出身去,他揉了揉眼睛再度凝视远方的天空。
那片总是晴朗无际到看了就觉得可恶的天空,此时竟然飘着某样不甚眼熟的东西。像是把水弄浊的泥巴,又像是火堆升起的烟雾般黑漆漆的东西。
「那是什么……云吗……?」
夜色眼眸再度凝神细看,杰泽特半信半疑地猜出那样东西的真面目。
那双捕捉得到精灵身影的特别眼睛,下意识地追逐起眼前穿梭的水精灵。
(对了,难怪从早上就觉得今天跟平常不一样……)
尽管觉得不对劲,却没有特别放在心上的事实。
今天漂浮在空中的水精灵出奇地多。他的确有这种感觉。
这么说来,飘浮在那片天空的奇妙东西果然就是——
「……啊!」
杰泽特原本想说什么不过又吞了回去,随即溜下了楼台。他跳过最后几阶梯子,哒的一声着地之后,跌跌撞撞地冲向同伴们。
「要下雨了!」
杰泽特指着天空大叫,平常的他很难得这么激动。
「是雨云!雨云飘浮在东边的天空!」
每个人起初只是愣怔地转过头,望着杰泽特指着说「你们看!」的方向,最后统统睁大了眼睛。
「啊……真的耶,要下雨了!」
「东边的天空好暗……云是黑的!」
这场骚动也扩及到周遭的镇民,全镇的人都指着天空七嘴八舌起来。
「喂……听说要下雨了……」
「雨?原来真的有那种东西啊?」
塔拉斯伐尔镇的人直到几个月前,都关在风之伊弗利特支配的沙暴里面,就算知道关于雨的知识,也不晓得真正的雨是什么样子。
就算是来自迦帛尔的人,也很少有人实际体验过雨。纵使有雨云出现,也多半在来到中央沙漠正中央的迦帛尔以前就干掉了。
「那就是雨……」
拉比莎也喃喃自语着,凝视着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的黑云。
虽然外表类似沙暴时形成的沙云,但给人的印象却完全不一样。雨云弥漫着半夜房间角落那种潮湿漆黑的空气。
「空气湿湿的。」
「没错,比平常湿!啊啊~可恶,我怎么会没发觉,难怪今天施工特别顺利。因为涂接用的泥巴干得比平常慢,省了一道加水的工夫!」
杰泽特一边眉开眼笑地讲个不停,一边兴奋难耐地注视着远方昏暗的天空。
「有点远呢……看样子不会过来这边……不过,也不是到不了的距离。」
听到这句话,周围好几双眼睛都亮了起来。
男人们不约而同地飞奔而出。
「冲澡啰——!」
「喔喔喔喔喔!」
管他是工作、下午茶还是午睡统统抛诸脑后,野蛮的男人们只是依照本能行动,开始争先恐后地穿越黄色荒地。
「不行!你们不准去!」
眼看孩子们也要跟着一起冲出去,涅拉以及镇上的女性赶紧拎住他们的衣领,露出可怕的表情警告他们。谁敢把孩子交给那些恢复童心的男人们照顾。
「真是的!不管到了几岁,男人永远都长不大!」
对吧,拉比莎——涅拉转头想要征求同意,这才发现本来应该在身旁的拉比莎不见了,她一脸惊讶地眨了眨眼睛。
当然,拉比莎也还是个不折不扣的小孩子。
「冲啊,冲啊!」
「雨要走掉啰!」
一群大叔宛如少年般,眼神发亮地前往荒地。
虽然其中也包括真正的少年,但不知道为何最兴奋的却是中年人,因此自然加重了整群人的大叔色彩。
「我第一!」
「少蠢了,是我才对吧!看看这双飞毛腿!」
「都被人超过了还敢说!」
听到众人互争第一,身穿绿袍的男子在后方忍不住笑出声来。
「说到你们这些人,还真是……」
周围的男子从这句嘟哝声注意到他的存在,立刻吓得退避三舍。
「约、约西卜~?」
「难不成是跟来说教的?」
有可能——就在所有人都冒出这个念头的下一秒,约西卜奋力冲刺了。
「你们是小孩子吗————————!」
「呜哇——!?」
约西卜转眼间超越了大约二十个人,跃升为第一的他就这样以绝佳的速度穿越荒地,背后飘逸的绿袍鲜艳无比。
「大人比赛至少得拿出这种速度才能看!」
「好快!」
「约西卜好快!」
「呵呵哈哈,我在迦帛尔沙地跑步大赛可是每年都打进半准决赛的喔!」
「居然有这种事!」
在展现新的一面的园丁带头下,众人不知不觉间进入了雨下个不停的荒地东方。那里是位于中央沙漠东端与外沙漠交界的干涸山谷豁然开阔、蜿蜒绵亘之地。
雨起初滴答、滴答地缓慢落下,不久后雨势变大,如今已经覆盖住男人们全身上下。唰——陌生的声音充斥在众人的耳膜中。
他们战战兢兢地走过降雨的沙漠,一开始只是不安地张望四周。
「这是什么声音?」
「沙漠在唱歌……」
看似黑漆漆的云,最不可思议的是从下面仰望却是参着灰的白色。他们目瞪口呆,陆续走下吸水后变得松软的斜坡,前往谷底。
每个人都仰望着天空、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接着便捧腹大笑。
「哈哈……喂……水从天上掉下来了……!」
「如果是太阳掉下来的话,我还相信……!」
大家都兴奋地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话语有如决堤般地涌出。
杰泽特那双夜色眼眸专注地看着天空,同样难掩兴奋。
(因为风之伊弗利特离开了这里……)
活蹦乱跳起舞的水精灵比风精灵还多——他目睹这幅稀罕的现象,胸口悸动不已。
(今后塔拉斯伐尔或许也会下雨……!)
在他身旁,冷不防晃过一抹太阳色的光辉。
「好壮观喔——原来人家说的下雨,是真的会从天上掉下水来呀!」
杰泽特被这个雀跃的声音吓得转过头去,然后便看到了万万没料到会在这里出现的人,他当场鬼叫起来。
「拉比莎!?你怎么会在这种地方!」
「还问我为什么?」
拉比莎嫌碍事地拨开塌下来的浏海,一脸不解地看着杰泽特。
「当然是来看雨的啰!我也是第一次碰到下雨呢!」
「你跟过来了?」
「这……有规定不可以跟来吗?」
「哪有人会跟过来看男人冲澡的!」
「虽然说是冲澡,但这是下雨吧?又不是去浴场。」
杰泽特的口吻明显带着责难,拉比莎忍不住纳闷地歪着头。
水滴沿着她的头发流过纤细的颈项,渗进已经含有大量水分的衣服。薄布料早已湿透并贴住皮肤,清楚看得出肩膀之单薄。
由于杰泽特突然不说话,拉比莎便顺着他的视线看着自己身体,这才发现镶着青色石头的项链挂在衣服外头,她连忙以手包覆住。
「啊,对不起!难道这个碰到水会生锈吗?啊——要是拿下来……哇!」
拉比莎话还没讲完,一件上衣就盖到她的头上。是杰泽特的衣服。
「你做……」
「穿着它!不许脱掉!」
「为什么?杰泽特的上衣又重又大件……」
「穿·着·它!绝对不许脱掉!」
「呜呜呜~真霸道……」
杰泽特抓住她的头这样命令,拉比莎心不甘情不愿地把手套进大袖子里面。
「话说回来,这场雨还真大呢!雨都是这个样子吗?」
「不是喔,这一带的雨通常很快就干了。」
两人一齐仰望天空,雨水直接打到眼睛,让他们忍不住缩起脖子。
「不过,雨势倒是明显比刚刚更强了。」
「是啊。我记得以前听父亲说过,雨要是下太多会有麻烦。」
听到脚边发出啪喳的水声,拉比莎低头一看,当场睁大了眼睛。
「你看,杰泽特,出现小河了。」
仔细一看,地面出现了好几条如涓涓细流般的小河。喝饱水分的土壤已经放弃吸水了。
周围的人也注意到这些小河流,开始抬脚露出怀疑的表情。大家似乎不约而同搬出了尘封已久、关于雨的知识,而且尽是不好的预感。
众人发觉雨势出乎意外地强且持久,重新环视起自己所在的地点……
「——不好了!大家立刻移动到高处去!」
约西卜突然放声高喊。
「这里是涸谷,水马上就要淹过来变成河了!」
一听到这句话,紧绷着脸的男子们立刻牢牢攀住山谷的斜坡。
所谓的涸谷,是指只有下大雨时才会变成河的山谷。因为平常旅行时多取道于此,因此容易让人忘记雨天待在这种地方是很危险的。
草木稀疏的沙漠土壤缺乏蓄水力。流过土壤表面灌入低地的水在涸谷汇流后一口气暴涨,时而引发山洪。
「快!水已经淹到脚背了!」
从远方天空传来某样东西轰隆轰隆地撼动空气的征兆。大家拼了命抓住泥巴,互相往上推挤,爬向山谷边缘逃脱。
「拉比莎!」
杰泽特眼看拉比莎连同抓着的泥巴一起往下滑,赶紧抓住她的衣领。
「唔~好重。」
「有一半是因为衣服的关系啦!」
等最后一个人平安无事地爬上山谷时,涸谷已经化为河川了。
「山谷边缘还是很危险,我们回镇上去吧!」
在约西卜一声令下,众人只得乖乖行动了。
「没想到难得下雨,竟然会变成这样……」
「难道就不能下得恰到好处一点吗?」
「哎呀,总比不下雨来得好吧!」
大家依依不舍地注视着河川,陆续转身离去。
「走了,拉比莎。」
「嗯……」
在杰泽特的催促下,拉比莎正要把脸转向塔拉斯伐尔的方向时——
(奇怪……?)
她在土黄色的浊流中,发现了某种不搭调的颜色。
拉比莎总觉得很在意,于是停下脚步再度面向河川。
……浮沉……
「啊……」
只见水面一瞬间浮现出人脸,随即又被水流给吞没了。
是人——在冒出这个念头的瞬间,拉比莎什么都还来不及思考就跳下去了。
「喂!」
在大惊失色的杰泽特眼前,喷起了褐色的大水柱。太阳色的头才刚冒出水面又被浊流给吞没,约西卜见状也仓皇地冲了过来。
「刚刚那个不是拉比莎吗!?」
「那个笨蛋!明明就不会游泳!」
杰泽特才说完,自己也纵身一跃。
「那你就会游泳了吗?」
惊声大喊的约西卜,留意到夜色眼眸一瞬间有如陷入沉思般地注视着半空中。
只见比刚刚更大的水柱喷起,夜色的头很明显地一边挣扎,一边载浮载沉。
「拉比噗哈!你在哪里咳!」
「杰泽唔咳!有人唔!」
发觉骚动而回过头的男子们大惊失色地指着两人。
「喂,那些家伙溺水了!」
「两个大笨蛋!」
约西卜从丹田怒吼了一声后,突然从站在隔壁的男人头上扯下头巾。
「别拖拖拉拉的,快把头巾给我!把头巾接起来当作绳子!」
一群男人手忙脚乱地从头上解下湿头巾,连接起来做成就地取材的绳子。约西卜将绳子卷在肩上,发挥引以为豪的飞毛腿功力追上被冲走的两人。
「杰泽特!我丢救生绳给你,无论如何都要抓住这条绳子和拉比莎!」
「少强人所难了噗哈!咕噜咕噜……」
「搞什么,杰泽特!你可没闲工夫沉下去!」
「你就不会像用刀那样,两三下就游过去吗!」
「杰泽特!在一只脚沉下去以前,往前划出另外一只脚!」
为什么只针对我一个人!?——尽管在心里哀号着,杰泽特还是拼命划水试图接近拉比莎。他凭着与生俱来的过人运动神经,勉强抓到游泳的感觉(虽然怎么看都比较像是狗爬式),总算在浊流中逐渐前进了。
另一方面,拉比莎也好不容易从落水后的混乱中振作起来。她死命朝眼前载沉载浮的人伸长了手,想要抓住那个人的衣服。
(是女生……她昏过去了。)
她利用撞向她后脑勺的木头让身体浮起来,总算免除了溺水昏迷的危机。这时,她才突然想到自己在这种情况下最有用的能力。
(对喔,用水精灵就行了!)
拉比莎不假思索,还来不及仔细评估就轻易许愿了。
「玛卜,把那个女生推向我!」
只见周围的水流顿时停住了。
「……咦?」
不好的预感掠过心头。总觉得水好像开始在昏迷的少女背后不断高涨。
「咦……奇、奇怪?不、不会吧!?」
换做是海边的居民,应该会大喊「海啸来了」。
幸好这只是临时形成的河川,因此浪涛的规模并不大。不过,威力似乎也足以让三个人类逆流了……
在褐色墙壁猛烈推挤中,拉比莎紧紧抱住了姑且照约定送到手边的陌生少女,一边被推回原本的方向,一边喝了好几口水。当然,在后方努力习得狗爬式的杰泽特也是同样的命运。
在陆地上照惯性持续奔跑的约西卜等人,漫不经心地目送两人随着「哗沙——」一声迅速地被冲向上游,这才像是如梦初醒似的,下巴差点掉下来。
「什么……」
一行人紧急停住,掉转过头,又狂奔着折回原路。
「你们到底在搞什么东西啊!?有点常识好不好——!」
约西卜急切的呐喊声在下着雨的沙漠里回荡着。
「「……哈啾!」」
「还敢打喷嚏!真是的,谁教你们要逞强!」
涅拉轮流瞪了吸着鼻水的两人一眼,双手插腰板着一张脸。
「明明就不会游泳还跳进河里,从来没听过这种事!」
「没错,拉比莎,你要好好反省喔!」
「你说什么?杰泽特。」
「啊,没事。」
被罚并排跪坐、喝下很苦汤药的拉比莎和杰泽特偷偷用眼神对话——「看来玩笑是行不通的!」「不但没缓和气氛,还惹毛了涅拉。」
「不、不过,虽然鲁莽,但能够成功把那女生救起来真是太好了~」
「也对。以结果来说是值得庆幸没错……」
这次换拉比莎出马从别的方向下手,还好涅拉似乎愿意既往不咎。那双担忧的黑眼珠转而望着躺在背后的少女。
拉比莎在浊流间发现、经众人协力救起的女孩年约十七、八岁,在拉比莎至今看过的人里面,应该称得上是数一数二的美少女。
微波起伏的茶褐色鬈发、充满光泽的长睫毛、饱满的红唇、细致挺拔的鼻梁……就连替她擦拭泥巴洗净伤口、拧干衣服的镇上女人也陶醉在她的美貌中。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昏过去的缘故,她似乎没有喝到太多水,所幸没有大碍。
「她还是没有醒过来的迹象吗?」
「是啊……差不多该醒了才对呀!」
「要不要摇几下看看?搞不好已经醒来了也说不定喔?」
杰泽特瞥了少女一眼,提出上述意见。拉比莎以责难的眼神看着他。
「搞清楚。人家是溺水昏过去了,跟叫早上睡过头的杰泽特起床是不一样的。」
「奇怪,你怎么会知道我早上爬不起啦?难道我最近感觉到的视线是……」
「你——呆子!当然是因为你母亲感叹笨儿子太懒散了好吗!」
「你在紧张什么?我又没说你怎样。」
「我才没紧张!」
「什么嘛,原来还没恢复意识啊——」
突然加入第三者的声音,两人惊吓之余,不约而同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只见几名男子在医疗所入口探头,一脸担心地望着少女。他们也是当时帮忙救起少女的人。
「没事吧?她看起来很纤细,不知道要不要紧。」
「脖子和腰都这样细细的。睫毛也很长。」
「长得很漂亮呢——」
几名男子聚集在入口处连连点头地交谈着,涅拉受不了地扬声说道:
「你们是怎样?我不是说过不要紧,没有生命的危险吗?」
「可是,那个女生跟拉比莎不一样,感觉很柔弱……」
「好像稍微碰到就会碎掉一样,你们说是吧?」
其中一人转头向背后征求同意,看来帐篷外还有好几个人。
「什么叫跟我不一样!没礼貌!」
「不过,她的确是美得足以骗倒一堆男人。」
那群男人不理会愠怒的拉比莎与点头的杰泽特,忙着想入非非,轻浮地聊起怎么想都跟探望无关的话题。
「是从哪来的呢?」
「有没有情人呢?」
「要不要直接问本人?她就在那里。」
杰泽特意兴阑珊地说着,一群男人投以诧异的眼神。
「可是,人家还昏迷不醒耶!」
「是这样吗?」
杰泽特以只有一旁的拉比莎听得见的音量嘟哝着。
「嗯……」
既不是拉比莎,也不是涅拉的女性声音微微振动着空气。
在场所有人将视线一齐转向那名横躺着的少女。
仿佛在回应这些视线一样,少女稍微动了。薄薄的眼皮抖了一下,在众人屏息关注下缓缓睁开来。
现场顿时静得仿佛连眨眼的声音都听得见。
少女稍微坐起身、没什么精神地看向这边,第一个和她四目相接的大概是拉比莎吧。
(呜哇……睁开眼睛更美了……!)
大而澄澈的蓝眼睛,仿佛倒映着一根根长睫毛的影子。醒过来的她如此充满魅力,也难怪男人们会一副色眯眯的样子。
少女缓缓地张望四周,一注意到陌生人群便吓得绷紧神经。
「……这里是纳古鲁斯镇?」
颤抖的微弱话语响起,紧张气氛也为之缓和下来。
「不是,这里是塔拉斯伐尔喔!」
涅拉尽量以温柔、安抚的语调回答。
「这里是位于中央沙漠最东边的城镇。你是从涸谷漂过来的。」
「当然,那时候河谷并没有干涸!」
「真是一场豪雨对吧?你是不是滑倒掉进河里了?」
那些想要插嘴的男人被涅拉一瞪,再度安分了下来。
「塔拉斯、伐尔……?」
听到镇名之后,少女原本略显不安的表情变得更加忧愁了。
「你应该没听过这个名字吧?也难怪了,毕竟这里是最近才建立的新城镇。不过你放心,这里没有人会危害你的。我是医生,叫做涅拉。你的名字是?方便的话,能不能告诉我们你是从哪里来的呢?」
少女注视涅拉,接着看向那群男子,最后视线落到了地板。表情略带忧虑,好像很畏惧的样子,一脸战战兢兢地开口说道:
「我叫法提。本来沿着涸谷前往纳古鲁斯镇,却在途中滑倒了。」
「纳古鲁斯……」
男子们面面相觎,嘴里喃喃重复着这个名字。
「你们听过这个名字吗?好像没听过对吧?」
「说起来,我们本来就不太清楚中央沙漠以外的地方。」
「是蔬菜供应地吗……好像在曼纳听过。」
其中一名男子从记忆中找到那个名字,托着下巴开始思考。
「人家告诉我那是位在东方涸谷沿岸的城镇……对了对了,听说小黄瓜特别好吃。」
「曼纳我听过。就在这附近吗?」
「对。从这里骑里固过去,不到半天就到了。」
终于听到认识的地名,让法提眼神为之一亮,但是——
「那么,从纳古鲁斯到曼纳大概有多远?」
拉比莎这么一问,法提一脸乱了阵脚似的摇了摇头。
「不知道。我也只听过名字而已。」
「这样啊……毕竟曼纳是有名的队商都市嘛!」
「对了,原本要去纳古鲁斯的你是从哪里来的?」
一名男子也不管涅拉在瞪人,再度趋前发问。
「我……」
法提支吾其词,隔了一会儿之后,才下定决心似地抬起头。
「我是从东边来的。比纳古鲁斯更东边的地方。」
「镇名叫什么?」
「可以不讲吗?」
法提垂下蓝眼睛、低声说道。众人愣怔地盯着她看。
「父亲教导我……不可以随便把自己的出身告诉别人。」
「原、原来是这样啊?」
「因为我们还不太清楚其他城镇的事情。」
男人们噪动起来,涅拉以眼神制止他们,露出和善的微笑。
「当然可以。我们只是想知道等你康复以后,该送你到哪里去而已。」
「送我……你们愿意送我一程吗?」
「当然啰。对吧,各位?」
尽管一脸舍不得,但是男人们一看到涅拉的表情,就勉为其难地点头了。
「就算你要住在这里,我们也完全不反对喔!」
「你们闭嘴。」
「……就送我到纳古鲁斯吧!」
法提插进涅拉等人的小声对话中,轻声说道。
「我原本就是要去纳古鲁斯的。既然你们愿意送我过去那就太好了。」
听到这句话,涅拉仿佛要她安心似地用力点头。
「好的。我们会先跟镇上的人商量好,请大家准备送你一程。在那之前,你就在这里多休息一阵子吧。等一下食物就会端过来——好了,各位,出去了、出去了!这孩子还需要再多休养一下,脏鬼统统出去!」
「连、连我也算在内吗~涅拉?」
尽管念念有词,大家还是乖乖地离开帐篷。
「——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盘腿拄着膝盖托腮,始终不发一语地望着法提的杰泽特这时突然开口了。
「有人在追你吗?」
「咦……」
这个唐突的问题似乎吓到了法提,只见她一脸不知所措地看着杰泽特。
杰泽特看她没有立刻回答,摇了摇手,改口说道:
「这样问似乎很难理解,我换个说法吧。你去纳古鲁斯镇的目的是什么?照理说就算有什么重大原因,也不可能以女性装扮一个人旅行。假使有同行者,那些人应该也会追着你到这里来吧?」
「喂,杰泽特……」
这种冷漠的问话方式让大家皱起眉头。不过,或许是想知道答案的好奇心战胜一切,每个人都静观其变。
法提像在瞪人似的看着杰泽特,过了好一会儿才移开目光。
「是结婚。为了增进我们一族和纳古鲁斯镇的友好关系,我这趟旅行是要嫁过去的。当然,本来是有人随行的,可是我们走散了。与其等他们来,直接过去会比较快。」
咦——居然要结婚了——众男子发出了显然很失望的声音。
「这样啊……我明白了。」
杰泽特盯着低头的法提看了一阵子,最后简单地点个头,站起来往帐篷外走去。其他人也一边交谈着,一边移动脚步。
拉比莎见状连忙追过去找杰泽特。她从他的态度感觉到一股异状。
「我说杰泽特——」
拉比莎出声叫住杰泽特,但是杰泽特的表情却跟平常一样,只是转头「嗯?」了一声,害她也搞不清楚到底是哪里不对劲了。
(杰泽特不是已经解释过问题的意思了吗?)
因为不想被杰泽特当成笨蛋,所以她说了一句完全无关的话。
「看你走得这么快,脚没有麻掉吗?」
「……其实很麻。」
「我果然没猜错!嘿!」
「喂,不许踩!」
「抱歉,在你们感情融洽的时候打扰,如果你们也有意愿就到集会所来吧!」
涅拉在后面对嬉闹的两人如此说道。
「关于法提的事,我觉得护送人选的条件最好是开临时集会讨论比较好。」
「也对。我就去一下好了。」
一行人出了医疗所之后呼应涅拉的号召,一路上边召集附近的居民,边前往集会用的帐篷。临时集会是有特殊事项要商量时召开的会议,指定商量人选以外的镇民也可以自由参加。
涅拉看着聚集的居民,首先简单说明情况。
「从涸谷漂流过来的女孩,似乎是在出嫁之行的途中不幸碰到豪雨,只有她一个人失足跌进河里……」
「原来是这样。她想必很害怕吧!」
一名上了年纪的妇人表示同情之意,周围的人也点头附和着。
「她应该很希望能赶快回去吧。随行的人和夫家应该也很担心才对。」
「所以,等她再多调养一下身体恢复健康,就尽快送她回去。听说目的地是比那个涸谷更东边的地方。我认为请大家帮忙捐钱筹措旅费,找个人送她回去是最好的。」
「我没有异议。既然要送她一程,找旅行经验丰富的人比较好吧?」
要嫁人啊……本来惋惜地嘀咕着的男子们抬起头,开始列出护送人选的条件。
「最好是身手还不错,遇到盗贼才有办法应付。」
「要是讲话太无趣的话,也很可怜……」
「不过,如果是色眯眯的也很伤脑筋。」
「必须要适度习惯和女生相处,又有适度的自制力才行。」
大伙儿自问符不符合护送人选的条件,然后又摇了摇头。所有人的视线很自然地集中在一个人身上。
「……嗄?我?」
成为瞩目焦点、指着自己脸的是缩在角落观望的杰泽特。只见他脸颊抽搐,举起手心对着大家,摆出拒绝的姿势。
「不用,这次我就免了。」
附近的男子拍了拍他的肩膀,一脸诚恳地郑重表示:
「你要是敢出手,小心吃不了兜着走。」
「居然就这样决定了!」
周围的人无视于当事人的意愿,开始照这个方针继续进行讨论。
「不过,就算是目前表现得一点都不感兴趣的杰泽特……」
「对方毕竟是那种大美女……还是要有人监视才行吧?」
「就是说,待嫁的黄花闺女可不能出任何差错。」
「喂,你们这些人,擅自决定就算了,还把人讲得那么难听。」
「要她和男生独处,她也会觉得不自在吧。」
「这么一来,负责监视的人,就是旅行经验丰富、又能制得住杰泽特的……」
众人的目光自然而然地集中在比杰泽特低一截的那一点上。
「……嗯?我吗?」
浑身不自在地扭动,战战兢兢地歪着脖子指着自己的正是拉比莎。
附近的女子拍了拍她的肩膀,一脸诚恳地郑重表示:
「就算杰泽特变心,也不要放在心上喔!要知道你长得也不错。」
「居然开始安慰我了!?」
「很好,就这么决定了!出发时间视法提小姐的身体情况,愈早愈好!」
如此含糊不清的宣言不知为何引爆了喝采,表情难以言喻的两人互相投以困惑的眼神,无可奈何地被掌声的漩涡所包围。
「哎,姑且不论原因,就当作是出去旅行吧。杰泽特不愿意吗?」
「老实说是不愿意。但既然连你都牵扯进来了,这下真的非确认不可……」
嗯?拉比莎歪着脖子一脸不解。杰泽特瞄了她一眼,捂着嘴角略微思考之后,叹了口气悄声说了一句——关于这件事,等一下有话跟你说。
嘈杂人声逐渐远离帐篷,周围再度恢复了寂静。
独自留在医疗所的法提以尖锐的眼神瞪着出入口的布帘。因为不满最后那个男人问话的态度,眼神自然就变成这样了。
(那个男的是不是发现什么了……?)
仿佛连人心都能看穿的深蓝色眼睛。
虽然她当作没看到,但是那双眼睛好像从她和其他人对话时就一直在观察她,让她觉得很心烦。
在她睁开眼睛时,所有人都倒吞一口气注视着她,就只有那家伙无动于衷,仿佛知道她什么时候会睁开眼睛一样。还有他提出的疑问……
(怎么可能。应该是我想太多了,不过还是得小心才行。)
那个男的或许知道些什么关于她的事,这也不无可能。法提将这点铭记在心,视线从门口移开,再次躺卧在床单上。
(喝到水之前的部分都还记得……之后好像被什么东西撞到头了。)
手指扫过头部传来阵阵的疼痛,法提开始回溯记忆。
(之前听说沿着涸谷往下游走就能到纳古鲁斯,没想到却跑到中央沙漠来了。一定是河流在途中分岔,让我被冲到往西延伸的支流了。)
明明想尽快抵达,不料却反而绕了远路。法提皱起眉头,咬紧着嘴唇。
(算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这个镇好像很多傻子,就让他们好人做到底吧!)
她忽然察觉有人在看着自己,于是便躺着不动,眼神迅速地转向入口。
原本在缝隙间偷窥的几只眼睛似乎吓了一跳、飕地消失,随后又战战兢兢地窥探着。法提坐起上半身,面露疑惑地开口说道:
「什么事?有事的话,请进。」
听到这声呼唤,扭扭怩怩地掀起布帘进来的,是一群大约十岁左右的少女。
(小孩子……)
不管哪个孩子都是一身绝对称不上整洁的装扮,只有眼睛闪闪发亮。
法提一看到她们那副模样,便反射性一脸厌恶地伸手赶人。
「别过来,我没有东西可以给你们。我要叫大人来喔!」
少女们被法提刻薄的语气吓到顿时停下脚步,不过很快又用力摇了摇头。
「我们不是来讨东西的。我们是担心大姊姊的身体不知道要不要紧。」
「想说大姊姊会不会想喝水。」
「还有,我们是来还这个的。」
少女们围住蹙眉的法提七嘴八舌地说着,然后戳了戳其中一名较年幼的少女催促起来。
「好了,快点拿出来。」
「这样不行喔,要还给人家。」
周围的人以姊姊的姿态开导少女,推了推她的肩膀。少女瘪着嘴,眼眶泛泪。法提看到这幅景象突然想起某件事,慌忙掏了掏自己的衣服。
(不见了……我记得确实有放进衣服内袋的!)
她在跳进河里的前一刻,情急之下抓了就塞进怀里深处的小皮囊。
「你偷拿了我的东西?」
「才、才没有!」
少女哭了起来,一边哽咽着,一边从裙子里翻出了变得皱巴巴的皮囊。少女伸出小手将皮囊递给法提,开始辩解着:
「是、是地上捡到的啦!我不知道这是谁的,看了里面,觉得很漂亮,就只是这样而已嘛!」
「但是,那是大姊姊的东西吧?」
「因为湿湿的,而且好像是在大姊姊被抬进镇上以后才掉的。」
「明明要她还给人家,她却一直坚持是自己捡到的,就是听不进去。」
「可是……!」
啊啊,好了好了,别哭了……法提听着其他人忙着安慰少女,一脸疑惑地注视着回到自己手里的皮囊。看了里面,觉得很漂亮?
(她是不是不晓得价值呢?既然是小孩子,或许会觉得漂亮吧!)
尽管这么想:心里还是有种不好的预感。当时顾不了那么多,情急之下没多想就拿走了。不过仔细想想,这若是装着她想要的东西,也未免太轻了……
法提打开袋口,确认内容以后发出「啊啊」的叹息,取出了里面的东西。
那是一面陈旧的手拿镜。浑圆的镜面连着纤细的握柄。
(亏我还以为这是钱包……)
虽然也有她想要的东西,但是枚数却寥寥无几,也不是金或银,而是铜色。
(结果不小心带了没用的东西。)
就在法提臭着一张脸和镜中朦胧的自己大眼瞪小眼时,那个叫涅拉的女医师从入口进来了。刚刚那名金发少年也跟着她一起进来。
「哎呀,怎么了吗?不可以擅自跑进医疗所喔!」
少女们一副心虚的表情,瞥了法提一眼之后,一边回答「是」,一边护着哭哭啼啼的女孩出去了。
「是不是给你添了什么麻烦?」
「……不会,不要紧的。」
法提此时已经对皮囊里面的东西失去兴趣,也无意说明来龙去脉,她一边旋转把弄着手里的镜子,一边冷淡地回答。涅拉虽然觉得纳闷,不过随即转换话题。
「我们刚刚跟镇上的人商量过要怎么送你去纳古鲁斯。最后决定,由拉比莎和一名叫杰泽特的青年骑里固送你过去。」
「我是拉比莎,请多指教。」
太阳色头发的少年朝气十足地朝法提伸出手。
「杰泽特就是先前在场的夜色头发男生。他的旅行经验很丰富,放心吧!」
正在跟拉比莎握手的法提听到这句话吓了一跳,看着两人的脸。
(是刚才那个或许在怀疑我的男生……)
「感谢你们的好意,不过两个人都是男性会造成我的困扰。」
这句话不假思索便脱口而出。
「你们想想看嘛,再怎么说我都是待嫁的新娘,这样会引起误会……」
请改成由一位女性和你一起送我——法提还来不及说完,就被笑声打断了。
「呵呵呵,对不起!忘记告诉你了,拉比莎是女生喔!」
涅拉一边笑着,一边指着一脸困扰的拉比莎。
「她打扮成这样,任谁看了都会以为是男生吧?呵呵,我都忘了!」
「啊,别放在心上。我已经习惯了,没关系。」
拉比莎不知道是不是误会了法提保持沉默的原因,赶紧笑着说道。
「杰泽特看起来或许有点轻浮、不可信赖,不过他不是会乱来的人,你大可以放心。而且有我看着他!」
这下子法提没有理由排斥杰泽特了,尽管感到不安,她还是勉强对两人点了点头。要是执意坚持自己的主张,或许会引起无谓的怀疑吧。
(没办法,在抵达纳古鲁斯之前就先忍一忍吧……)
这点失算在大事前不过是件小事,法提这么提醒自己。
***
三人在临时会议后的第三天启程,出发时间意外地早。因为身体几乎已经复原的法提希望能尽早回去。
「路上小心喔!虽然你的身体状况好像还不错,不过有很多小擦伤还没好,不要忘记涂这个。」
涅拉这么说着,把一小盒药递给坐在鞍上的法提。接着转向拉比莎和杰泽特,也递给他们同样的小盒子。
「你们也一样。受了伤可不能轻忽。记住,不许再乱来!」
「我是不会啦,拉比莎就难说了……」
「我是会小心,杰泽特就不知道了。」
两人互看了一眼,异口同声说道。前来送行的镇民见状,立刻鼓噪起来。
「你们两个真有趣!路上小心喔!」
「要把法提小姐平安送到目的地喔!」
「就不用操心礼物了。好想吃稀奇的水果哟!」
「对啊,礼物就用不着费心了。有没有美味的甜点呢?」
「回程时行李会减轻许多吧?东方的书籍好像很有意思。」
「要是看到好的纺织品,真想拿来参考参考。」
「你们这些人给我客气一点!」
仿佛以杰泽特的抗议声为出发的信号,四头里固慢条斯理地前进了。甫从地平线露脸的金色阳光很刺眼。
这次因为是三人之旅,所以动员了两对里固夫妇。老面孔的马护和库库载着法提,由拉比莎牵着缰绳。杰泽特则是牵着刚成为夫妇的丈夫巴拉和妻子可可。
在大大挥手送别的同时,几个小孩子一刻也静不下来地跟到途中。
「好好喔,拉比莎都可以骑里固去旅行!」
「有一天你也可以的,纳迪。只要再过两年,经过扎实训练的话。」
「哥哥、哥哥,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这次会比以往还快,你放心吧!要乖乖帮妈妈的忙喔,罗洁。」
看到孩子们肆无忌惮地向牵着缰绳步行的两人问个不停,甚至突然唱起歌来,法提在头纱下忍不住皱起眉头。
(大人和小孩都一样天真得可以。真是奇怪的镇。)
在法提看来,塔拉斯伐尔实在称不上富足,每个人感觉都过得很贫困。这种镇的小孩通常是饿着肚子,一看到旅客就靠过去讨东西才对……然而,眼前的孩子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看起来一点也不世故。
(就算在中央沙漠,这里想必也是相当偏僻的乡下地方。)
因为是鲜少有外地人造访的边境土地,所以既不晓得东西的价值、也不懂得奢侈。
这些人还真幸福——就在法提暗暗嗤之以鼻之际,她发现另一侧突然有只手偷偷拉住她的衣摆。
往下一看,只见有个少女拼了命地注视着鞍上的自己。
「大姊姊……对不起。」
「咦?」
突如其来的谢罪吓着了法提,她仔细观察对方的脸,终于想起这孩子是谁。
(是捡到皮囊的孩子。她是为了什么事而道歉呢?)
「之前没有马上把东西还给你,对不起……」
法提看着少女羞愧地低着头,突然懂了。
这孩子从一开始就发现皮囊是法提掉的。
因为看到漂亮的手拿镜以后很想要,于是就装作不知情……
(这是常有的事,没什么好道歉的。)
法提没什么感觉,只是沉默地望着跟在身旁走着的少女。
(反正那本来就不是我的东西……再说,那种老旧手拿镜一点也不漂亮。)
镜面雾掉不说,拿来照脸也是模糊一片。背面的雕刻图案不仅老气而且还磨损了,实在称不上是让人爱不释手的东西。
尽管如此,反射阳光而闪闪发亮的镜子,在年幼的少女看来应该像宝物一样。而且也像时髦的成年女性会拥有的东西。要买的话得花不少钱。对小小的少女来说还是非常遥远的世界中,令人向往的物品。
看到那样的东西掉在路上,当然会想要捡起来据为己有。
『——我当时不知道。』
脑海一角冷不防浮现遥远过去的记忆。
『我当时不知道。对不起、对不起……』
大呼「小偷」的斥骂声。响彻巷弄的钝响。不断、不断地挨打——
法提赫然回过神,她甩了甩头,将手伸进怀里。然后从皮囊中掏出手拿镜,将它递给步伐沉重的少女。
「给你。」
少女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她看了看镜子,又看了看法提。
「给你。其实我讨厌镜子。」
就算法提这么说,少女还是半张着嘴愣在那里,迟迟没有伸手。
法提看少女不肯收下,咂了下舌,随手扔掉了手拿镜。少女连忙朝掉在地上的镜子伸出手,法提看也不看地通过。
(我才不要什么镜子。那只会映出脏东西而已。)
『——姊姊,你看,』
耳膜深处好像又响起了记忆中的声音。
『你看,这是姊姊的镜子喔。是姊姊专属的喔……!』
(别说了。)
法提闭上眼睛,捂住耳朵想要逃开那个声音。清澈的蓝色在眼前忽隐忽现。粼粼反射强烈的阳光,映着天空颜色的波纹。
那时在水面荡漾的鲜蓝色,是天空的颜色吗?还是——
「……提、法提!」
听到现实中有人呼唤自己的声音,法提不情愿地睁开眼睛。
只见牵着里固的金发少年……不对,是少女——记得是叫拉比莎吧——面向后方,用力挥着手。
「你不向大家挥挥手吗?特别是那个小女孩。」
只见背后,一路跟过来的孩子们仍在做最后的目送。其中最小的女孩手里握着反射阳光而闪耀着的小手拿镜。
全镇的人都来送旅行者上路,多么美丽的牵绊啊!
(令人作呕。)
法提只觉心烦地叹了口气,没挥手就重新面向前方。
(感觉真恶心。明明都是不相干的个体……)
法提瞥了拉比莎一眼,只见她一边倒退走,一边笑容满面地挥着手。
(好像笨蛋一样。又不是这辈子再也不能见面了。)
法提在心里嘲笑着,冷哼了一声。
「谢谢你。」
突然被道谢,法提忍不住脸色一沉,怀疑对方是不是在讽刺自己态度冷淡的疑念瞬间掠过脑海。不过,看样子似乎不是。
「谢谢你刚刚原谅了那个孩子,还割爱送给她镜子。」
「……你都听到了?」
「嗯,听到了。镜子的事也是昨天……」
拉比莎说到一半不知为何又改变心意,没再说下去。
「总之,谢谢你。谢谢你愿意接纳那孩子的勇气。」
(嗄?)
法提目瞪口呆,望着拉比莎包裹着头巾的后脑勺。
(就算是这样,为什么是这家伙向我道谢啊?)
简直莫名其妙。还有,这家伙说她接纳了什么?
她根本就没有接纳任何事。也没提过半句原不原谅之类的话,只是因为她不要手拿镜了才扔掉而已。拜托不要擅自美化。
好吧,就算她真的做了拉比莎所说的事,为什么是这家伙向她道谢?
「那孩子是你妹妹还是你什么人吗?为什么你要向我道谢?」
「不是,我们没有任何血缘关系,是同镇的朋友。之所以道谢——」
拉比莎把话吞了回去,浮现一抹思考的眼神,随即笑着回答:
「是因为我觉得很开心。」
(啊啊……我最讨厌的类型。)
听到这个答案,法提感到更加厌烦,因而别过脸去。
离情依依、感同身受地流泪,一起为对方的成功喜悦——
不管是谁,人类终究都是不相干的个体,能够做到那种事的人最不值得信任。因为那种人多半不愿正视自己丑陋的一面,只会自欺欺人,所以才麻烦。看样子,拉比莎也是这类型的人,相信人与人之间能够分享喜悦。想怎么做是那种人的自由,但是别和她扯上关系。
「不过,手拿镜送人真的好吗?因为那是——」
「无所谓吧?反正我用不到。」
法提打断拉比莎,冷漠地撇下这句话。拉比莎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吓到,只见她沉默了一下,最后又重新打起精神,很有朝气地开口说道:
「听我说,在这趟旅行期间,我一定要找机会答谢——」
「我是第一次骑里固。你懂我的意思吧?在我习惯颠簸以前,别让我讲话。」
法提毫不隐瞒不适地这么一说,拉比莎总算是彻底闭嘴了。
(或许真正麻烦的不是那个男的,而是这边这个小姐……)
说到那个镇的人,真会给她挑麻烦人选。
法提皱起眉头在心里埋怨着,不经意地看向前方,随即吓得抖了一下。
那双仿佛夜色的暗色眼眸刚好移开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