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家旅店盖在眺望涸谷分歧点的土地上,名字似乎就叫『裂谷亭』。在那座聚落——规模称不上旅镇,顶多是供旅客休息的设备比沙漠齐全——最显眼的建筑物就是那家裂谷亭。不晓得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不管是居民还是旅客都称这座聚落为『裂谷』。
「啊啊?怎么可能住在这里,这种鸟不生蛋的地方~出外赚钱了啦!」
貌似裂谷亭管理人的男子,对惊讶于聚落规模的拉比莎等人露出了豪迈的笑容。
「这家旅店真正的主人好像是纳古鲁斯的有钱人吧!其实我也没亲眼看过,所以不是很清楚啦。我只是经人介绍,来当限期的管理人而已。」
来,这是房间钥匙——管理人一边亲切地将钥匙递给杰泽特,一边指着最里面的楼梯。
「你们真幸运。今天客人少,我给你们安排了特别大的房间喔!食堂在这边,茅坑在那边,水井就在楼梯下的门出去的地方。没有浴室。」
「谢谢你。我也想让那些里固休息一下,有厩房吗?」
「嗯~什么?厩房吗?这个嘛,有是有。呃~不,应该说也不是没有。」
开朗的管理人突然变得含糊其辞,拉比莎歪着脖子感到不解,倒是杰泽特看到那个态度心里就有数了。
「经常有里固失窃吗?」
「啊呀,这位客人……你讲话不可以太直接啦!」
管理人一脸慌张地望着其他客人,靠近他们悄声说道。
「哎,事实就是这样。这一带有许多精明的家伙,好像是从涸谷上游的城镇流窜过来的盗贼集团……」
「原来如此。所以你才刻意不介绍厩房,当作是擅自使用旅店旁小屋的旅客自己倒霉,借此逃避责任就对了。看来你也很精嘛!」
「哎呀,真是服了你了!要知道我也没有恶意喔!」
裂谷亭隔壁盖着一间怎么看都像是旅店附设厩房的小屋。杰泽特也有看到那间小屋,之所以故意开口确认,就是因为对管理人虽然亲切,却只字不提厩房的态度感到怀疑的关系。
(由他马上就老实说出缘由这点来看,应该是没有恶意吧。)
杰泽特瞥了张口结舌看着他和老板对话的拉比莎她们一眼,对管理人露出一抹意有所指的微笑。
「我也一样既没有恶意,也不是正义使者。就算讲了什么会降低旅店评价的话,也没有任何好处……不对,应该有好处吧……?」
「不不不!我认为不讲绝对比较有好处!」
管理人一脸惊慌地说着,马上从刚收到的货币里面拿出几枚塞到杰泽特手里。杰泽特看也没看,只是若无其事地点头致意,然后面向拉比莎以眼神示意里固。
「因为这样,所以今晚我睡厩房。房间就给你们两个住……怎、怎样啦,那是什么眼神?」
「没——没事——」
虽然明白杰泽特并没有做坏事,但是看到他那种不放过任何赚头的高明手腕,拉比莎还是忍不住半眯着眼睛。
她换个心情转过身去,开口对以头纱遮住脸部的法提说道:
「那么,我们这就到房间去吧,法……」
拉比莎正要喊出名字,却被本人狠狠瞪了一眼,当场又把话给吞了回去。
(对喔,这里或许有人在找法提。)
「不,姊……姊姊。」
一时间想不到合适的名字,总之就先这么蒙混过去吧。
不过说完之后再重新想想,这个主意感觉还满不错的。如果是法提和拉比莎的话,只要对方不仔细打量她们的长相,要扮演姊弟应该行得通吧。
法提不知道是否也这么认为,一瞬间散发杀气的眼神突然缓和下来。不对,与其说是缓和,不如说是解除敌意?要推测被头纱遮住的表情是件意外困难的事。
(好,接下来就装成姊弟吧。)
「走吧,姊姊!」
拉比莎仿佛宣言般很有活力地说完后,牵起法提的手。
「别忘了钥匙喔!吃饭时记得过来替我照顾一下里固。你可以先吃再过来。」
杰泽特在背后这么提醒,拉比莎回了一句「我知道了」。等确认过房间位置之后,两人回到一楼的食堂准备吃饭。
「那个……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在房里用餐。」
看到拉比莎东张西望地考虑找哪张桌子坐,法提以含糊不清的声音这么说。
「啊,对喔。吃东西的时候必须把头纱拿下来才行。」
察觉到这一点的拉比莎立刻向女侍询问。
「不行不行。管你是有钱人还是病人,一律都要在这里用餐!」
不过,却得到对方如此冷漠的答覆。
「要是盘子再少下去,我会被打的……」从女侍这么嘟哝着看来,这里似乎连餐具也经常失窃。拉比莎没办法,只好领着法提到能够面向墙壁用餐的角落。
她交代女侍上些价钱实惠又能填饱肚子的东西后,漫不经心地观察着四周。
顾客想当然尔以男性居多。扮男装缠头巾的拉比莎就另当别论了,但用头纱把头整个包住的法提果然很引人注目。不少不识相之徒一脸好奇地打量着这边。
「法提,你觉得这些人里面有追兵吗?」
「不晓得。毕竟追兵不见得都是我认识的面孔……」
呣……拉比莎双手环胸,稍微动脑筋思考着。
法提从涸谷飘过来是两天前上午的事。追兵若是立刻就追过来的话,事到如今还在这里逗留的可能性应该很低吧。中午攻击他们的那些人,当时也是正要前往比这里更下游的地方搜索……
「你掉进河里的地点,离这里大概有多远呢?」
拉比莎开口确认,法提略为支吾了一下才回答:
「大概……要不了半天的时间。」
她说完之后,便一脸很后悔似的噤口不语。
(这么说,追兵还在这里的可能性很低啊。)
但是,追兵的确出现过。哪怕一点点也好,有没有办法得到那些家伙的情报呢?像是长相、人数,或是接下来要去哪里……
「诶,法提,要不要稍微打探一下追兵的情报看看?知道长相等特征的话,在躲避他们的时候或许也能派得上用场。」
听到拉比莎的提议,法提先是沉思了半晌,最后轻轻地点头。
「麻烦你了。」
于是,拉比莎找上坐在最近一桌的男子们问话。因为他们很少盯着法提看,因此拉比莎认为他们应该是很谨慎规矩的人。再加上他们从刚刚就跟女侍聊得很热络。如果不是旅客,而是在裂谷工作的话,应该也很熟悉这附近出入的人才对。
「我可以问你们几个问题吗?你们是在裂谷工作的吗?」
本来聊得很愉快的三名男子仿佛很稀奇似地望着拉比莎,接着便很随和地点点头。
「对啊。你那头发是染的吗?」
「是天生的。我想问一下,这几天有没有似乎在找东西的旅客来过这里?」
「那样的旅客很常见喔!」
拉比莎本来以为对方多半会回答「不知道」,因此一脸惊讶地探身追问。
「很常见?意思是这一带有很多人在找东西吗?」
「要说多的话的确是很多。」
「该说是风土民情吗?毕竟这附近有个叫纳古鲁斯的大城镇。」
「上游还有流浪者聚集的风化区。」
一听到风化区,另外两个人不禁偷偷笑了起来。看到拉比莎一头雾水,其中一个人凑过来亲切地悄声告诉她:
「虽然对小弟弟来说还太早了点,不过要是你变成大人的话就去看看吧!从这里往上游走,要不了半天就到了。不过你千万要小心,那个镇也有许多不为人知的一面……」
「喂喂,别闹了,别闹了!」
最初回应男子露出苦笑地打岔,重新面对拉比莎。
「看来你也是在找东西吧!你想知道什么呀?」
这些人似乎可以信任,拉比莎几度犹豫着该不该老实说以后,这么回答:
「比方说,是在找什么样的东西的人来过这里。」
「唉呀哎呀,看来这家伙大有隐情呢!说起来,各种东西都有人找喔!像是找儿子、找女儿、找老爸、找老妈、找失散的兄弟姊妹……」
「也就是说,找家人的人很多啰?」
「您真敏锐。虽然我不想批评自己生长的土地,不过这一带从以前就经常有人消失呢!」
男子稍微压低音量,改以严肃的口吻说道:
「你也要小心一点喔!在这种有钱人和穷人住在一起的土地,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奇怪。」
「有人——消失?」
拉比莎一脸诧异地重覆着,这时从背后传来一声喀铛的坚硬声响。
回头一看,只见法提紧握着桌上的金属杯,而里面的水溅出来,洒在手背微微浮起的青筋上。她应该是放下杯子时不小心用力过猛吧。
就在拉比莎转开视线的那个空档,从别桌传来一阵狂骂声。
「真是的,你们这些人不要乱吓小朋友啦!你们错了,他才不是想听那种事!说到这种年纪会沉迷的事情,当然是寻宝故事好吗!」
应该是听到他们的对话了吧,隔壁桌一个连吐的气息都是酒臭味的红脸男子拿着酒杯站了起来,对着再度转过脸的拉比莎口沫横飞地演讲起来。
「听好了,小兄弟,再过去的纳古鲁斯镇住着一户喜欢奇珍异宝的有钱人家。那票慕名而来、想看那家伙收集的宝物一眼的好事者,也常常来这家旅店啦,就像这样他妈的!」
「哦~宝物?」
拉比莎虽然不是很清楚最后那句妈的是什么意思,但是一听到宝物,眼睛立刻为之一亮。『宝物』这个名词,确实有着诱人的魔力。男子似乎对拉比莎的反应非常满意。
「对——咳。这几年来独占目光焦点的,似乎是叫什么『唤水』的鸟。所以我们猜测,这阵子的雨该不会也是那家伙引来的吧……」
男子挺直背脊,注视着天花板更加卖力地演说着。
「是唤水之鸟吗!」
突如其来的高分贝叫声吓得男子双眼圆睁,把接下来要讲的话给吞了回去。
整间食堂顿时鸦雀无声,就连其他桌的男人也注视着这边。
拉比莎发现众人面向这里,几乎维持那个姿势僵住不动,连忙看向隔壁。果然不出她所料,从松开的头纱缝隙间露脸的法提明确地转头面向那些男人。
「你说持有者在纳古鲁斯,确定是那样没错吧?」
这几个人被那双澄澈的蓝眼睛迷住,忍不住吞着口水。看这气氛,就算没有追兵,事情显然也会变得很麻烦。
「法……不对,姊姊!你、你突然这样是在做什么,很没礼貌不是吗!」
拉比莎赶紧按住法提的肩膀,拼命使力要将她转回正面。
「啊~你看,饭来了。米、豆子跟肉煮在一起,看起来好好吃喔~我们快开动吧!」
「啊哈哈~抱歉,打扰各位用餐了——拉比莎朝那些失了魂的男人装出笑容,一心想要赶快退场,拼命把热腾腾的饭扒进嘴里而呛到。发觉自己失态的法提也重新披好头纱,默默地拿起汤匙往唇边送。
(还真吓人。没想到比起找人,提到宝物反而引起那么大的反应……)
背后承受着刺人的视线,拉比莎不由自主地朝法提投以困扰的目光。不料却被她以不悦的眼神回瞪,吓得连忙专注在自己的盘子上。
等用完餐,离席要回房间时,法提又做出了令人费解的行动。
她原本跟在拉比莎后面要走出食堂,却突然转身朝刚才三人组那一桌大剌剌地走过去。
「我想问你们一件事,不知道方不方便?」
这次她用头纱确实遮着脸,以认真的语调询问。
「我想知道先前提到的喜欢奇珍异宝的有钱人叫什么名字。」
男子们以参杂着紧张与困惑的眼神互看着,最后其中一个人摇了摇头。
「抱歉,好像没人记得。」
「是吗?那就算了。你们就当我没问过吧!」
法提说完便再度往门口走去。跟在后面跑回来的拉比莎配合她的行动来回不定,不禁在心里纳闷着。
(有钱人的名字……法提果然很在意宝物的事?)
这是怎么回事?自己还以为该在意的应该是找人,而不是宝物才对……
(看来,她或许还有些什么没办法告诉我们的隐情吧!)
拉比莎虽然不像杰泽特那样怀疑她的话,但再也无法抹消这个念头。
当然,法提应该是因为觉得没必要讲才不讲的吧。要是问了只会被她嫌烦,拉比莎也知道这样很鸡婆,但是——
(还是找机会问问看吧!对了,趁房间里面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问好了!)
如果有自己帮得上忙的地方,她很想助对方一臂之力。
就当做是答谢手拿镜——想到这里,拉比莎轻轻摇了摇头。别再自欺欺人了。这么做要是算得上答谢的话当然是再好不过了,不过她单纯只是很好奇而已。
总之,现在得先让杰泽特吃饭才行。
拉比莎先送法提回房间,等她从内侧确实上锁以后,就赶去找在厩房等待的杰泽特了。
「喔——来了、来了。我还以为你已经忘了,正要再多拿几块肉干……」
温暖的灯光微微照亮了老旧的厩房,杰泽特坐在角落处的四头里固中间,随意伸展双腿。他一看到拉比莎出现,立刻发出可怜兮兮的声音,无力地垂下头,伸手按着肚子一副虚弱的样子。
「对不起,有那么久吗?因为什锦饭很烫,所以花了点时间等饭凉。」
拉比莎连忙冲到乍看之下就像尸体的杰泽特身边,但是他始终维持这个姿势,就是不肯动一下。等了半天也没有任何变化。
「那个……杰泽特?」
戳他的肩膀、推他的头也没有任何反应。就连在他身旁一屁股坐下,摇摇他的身体说着「起床了——」也还是一样。
(咦~真的那么虚弱吗?该不会是得了什么怪病吧?)
拉比莎开始害怕起来,战战兢兢地探头看着他低垂的脸。
「杰泽特?你该不会是饿过头生病——」
她的话还没讲完,脖子就被用力搂住,一把拉了过去。
才见那双夜色眼睛急速逼近,还来不及慌张,就被紧紧捏住了鼻子。
「呼哪啊!」
「哼哼,这算是报答你之前踩我麻掉的脚。」
杰泽特瞥了惊魂未定的拉比莎一眼,一脸若无其事的表情轻快地站了起来。接着快活地拍了拍裤子的灰尘,完全看不出前一刻还像具尸体一样。
「你……你居然敢整我!」
「刚刚那种情况是上当的人不好吧?谁教你毫无防备傻傻地靠近。」
杰泽特一脸得意地下了这个结论,以一副潇洒的模样看着拉比莎。
「可恶,既然这样,下次我要先找根棍子来,然后远远地捅你!」
「噗……那我就先找块坚硬的石头来敲断那根棍子好了。」
杰泽特忍不住笑出来,很干脆地放弃继续恶作剧。
「那么,就麻烦你照顾一下这些家伙啰!」
他马上变了一个人,开始迅速地交接厩房的工作。
「卸下来的行李为了慎重起见,就藏在后面的稻草堆里面。我刚刚已经先喂过里固了,等一下记得用刷子刷一下。工具在那边的柜子里面。万一有奇怪的人来了,千万不要做无谓的抵抗,乖乖把东西交出去喔!然后立刻叫我,你从这边喊我应该听得见。」
「唔……嗯,我知道了……」
相对地,拉比莎则是嘟哝着回答。
杰泽特总是这样,这种时候他情绪转换之快,让拉比莎觉得非常地狡猾。
(一般会那么随便就把人搂过去吗?)
拉比莎一边恨自己的脸颊干嘛发烫,一边在心里气愤地抱怨杰泽特身为男人会不会太轻佻了一点。感觉好像被当成小孩子耍,让她很懊恼。
(因为单方面被取笑就认真起来,结果显得自己像小孩子一样……)
明明是设计人的那方才幼稚,这样太奇怪了。拉比莎不能接受。
杰泽特无视于她的不满,又用那种取笑人的语气对她说道:
「你曾经被混混缠上过吗?不过应该是没有人会来缠你吧。」
「为什么?虽然我的确没被缠过。」
「因为流氓还不至于闲到找上小鬼勒索啊——」
果然把我当成小孩子——拉比莎生起闷气,别过脸去顺便告诉杰泽特:
「不但没被缠过,我还主动找他们讲话喔!为了收集资讯。」
她特别强调「收集资讯」这四个字。用意是暗指自己也会动脑筋采取有益的行动。怎么样,小鬼可是不会收集资讯的吧?
不料杰泽特听了这句话却皱起了眉头。
「收集资讯?你跟谁问了什么?」
「问关于追兵的事。追法提的人或许在不久前来过这里吧?」
拉比莎故意抬起下巴,但看到杰泽特沉默的态度,竟有些不安起来。
(……奇怪?难道有什么不对吗……不、不会的,怎么可能……)
「当、当然没有问得那么直接喔?我是问,有没有在找东西的人过来。」
她不自觉语无伦次地补了一句像是在掩饰失误的话。
「哦……然后呢?打听到什么了吗?」
「这个嘛,结果没打听到最要紧的事情就是了……」
「那不要紧的事情呢?」
「这个嘛……」
如今骑虎难下,等回过神来,她已经不得不将食堂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向杰泽特报告了。不过,她绝口不提法提令人费解的举动。
(我可不希望这两个人又闹僵了。)
拉比莎偷偷决定,等自己先问清楚以后再告诉杰泽特。
「听起来的确是没打听到要紧的事情。」
听到拉比莎似乎没跟别人乱说话,杰泽特松了一口气地点头。打听到的事情也都是人消失或宝物等,这些应该跟这次旅行没关系的内容。
「算了。也差不多真的要饿起来了,我得趁早去一趟食堂才行。」
「啊,对喔!对不起,讲了那么久,你快去吧!」
拉比莎使劲地挥着手,杰泽特不禁轻轻笑出声来,举起手示意厩房上方的小窗户。从窗户正中央可以看见皎洁的月亮。
「我会在那个走到窗框外面、完全看不见以前回来的。」
「没关系,别在意。你就慢慢品尝味道……」
「我会回来的。」
杰泽特留下这句话就走出厩房。他观察周围,确认没有异状以后才进入旅店。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过了晚餐时间的关系,食堂里把酒言欢的人比用餐的人还多。杰泽特穿过口齿不清的对话及刺耳的笑声抵达桌位,向爱理不理的女侍点了「马上就好的东西」。结果端上来的是跟拉比莎她们一样的什锦饭。虽然对舌头怕烫的杰泽特来说没办法马上开动,不过在他认真挑出不吃的白肾豆时,饭也凉得恰好入口了。
吃到剩半盘时,杰泽特环视食堂,发现了疑似拉比莎提到过的男子三人组。他不经意地望着,和其中一个人对上了眼。
对方静静地拉开椅子,站起来往这边走过来。
(不妙,他是不是以为我在瞪他?难道是盗贼当太久,眼神变凶恶了?)
杰泽特无关紧要地想着「要打架也等吃完饭再打嘛」,男子仅仅三步就来到他的眼前,充满魄力地盯着杰泽特看。
「你是跟那对漂亮的姊弟一起来的家伙对吧?」
杰泽特脸上瞬间浮现问号,不过随即含着汤匙点点头。
「户(是)没或(错),怎样?」
「可恶,真羡慕你这家伙。有件事想拜托你转告那位漂亮姊姊。」
看样子似乎不是来打架的。原来在旁人看来是很值得羡慕的事啊?杰泽特感到既新鲜又惊奇,同时以眼神催促男子继续说下去。
「我终于想起来了。那个有钱人的名字叫做夏里曼。全名是穆拉德·夏里曼。夏里曼家在纳古鲁斯镇可是盖了市场、医院的望族,赫赫有名咧!」
「……有钱人的名字?」
「对,传闻拥有唤水之鸟的人就是他,不会错的!」
「把名字告诉那个姊姊就行了吗?为什么要告诉她这种事?」
「你问我为什么?当然是因为她想知道啊!」
——她想知道?
杰泽特以眼神致意后,一脸茫然地目送男子回去的背影。
拉比莎完全没有提到法提想知道有钱人叫什么名字,但就算是这样,刚刚这个男的应该也没有理由说谎才对。
(唤水之鸟……假使真的有这种东西,的确是很贵重的宝物。那个持有者的名字……)
法提想知道……为了什么?
杰泽特匆匆忙忙地扫空盘子,这次换他主动靠近男子那桌。
「请教一下,那个姊姊对刚刚的宝物话题有反应对吧?那么寻人话题呢?」
「寻人?喔……没有喔,她看起来没什么兴趣的样子。对吧?」
「对啊,醉鬼才开始讲唤水之鸟的事,她就扯开头纱转过头来。」
「她长得好漂亮啊!我啊~实在忘不了她。」
杰泽特随便道过谢就走出了食堂,碰的一声靠在门口旁边的墙壁。至今得到的有关法提的资讯在脑中眼花撩乱地展开。
「那家伙难道比我想的还要危险吗——?」
这样的疑虑忽然掠过脑海,杰泽特离开墙壁,敲了敲眼前管理人室的门。管理人颇感困扰地探出脸来,杰泽特也没打声招呼劈头就问:
「这附近有风化区吗?」
「有啊!沿涸谷往上游走大约半天就会看到了,就在谷边而已。」
你可要小心别被扒个精光了——管理人好心这么提醒后就要把门关上。但是,杰泽特的鞋尖却卡进了门缝。
「你刚才说,有窃贼集团从上游流窜过来对吧!主脑就是那座风化区吗?」
管理人双眼浮现怯意,重新打量着杰泽特。
「你这个人真难对付。就跟你说了讲话不可以太直接,表面上装作没这回事是这里的常识,拜托不要哪壶不开提哪壶!」
「哦,原来如此。背后八成是哪个有钱人在当靠山吧!听说这附近常常有人消失是吧?就表示这里是人口贩子赚钱的绝佳场所。」
「拜托你小声一点!我知道了啦!的确就像你推测的那样,这个裂谷与上游的风化区似乎是同一个富豪集团合资经营的。有人口贩子也是事实。但我知道的真的只有这样而已……」
「啊啊,抱歉,我并不是想要告发你。」
杰泽特发觉自己的质问似乎意外地逼慌了管理人,于是缓了缓口吻。
「只是想了解一下而已。在风化区玩个痛快是无妨,不过不是常听到有男人最后被蛇蝎美人骗得毁了人生的故事吗?我可是很胆小的。要是不先好——好弄清楚这方面的事情,我没办法安心地赌一赌。」
管理人听到如此轻快的口吻,表情显然放松了许多。
「原来是这样啊!既然是这么回事,我是有一大堆注意事项想告诉你啦,不过目前只要小心一点就行了——如果在那条街附近看到美女被盗贼袭击也绝对不要出手搭救。」
仿佛那是什么独家秘密一样,管理人凑近脸悄悄地告诉杰泽特。
「要是救了美女的话,她会说自己是从某镇要远嫁他乡,在途中突然遭盗贼袭击险些丧命。她无论如何都想答谢救命恩人,刚好前方有座旅镇,她想提供一顿饭与一夜住宿以报答恩情。男人傻傻地接受美女的提议,啧啧赞叹地享用豪华料理时不知为何愈来愈困,还不小心睡着了。等到他醒来时,已经被扒个精光置身在陌生的地方了。」
「出嫁……!?」
「好色是会害了自己的。就这样,小心点,玩个尽兴喔!」
管理人趁杰泽特稍微往后缩之际,迅速把门关上了。
(远嫁他乡的美女、从上游漂过来的可疑新娘……是吗?两者一致是巧合……)
最好是。
杰泽特再度迈开脚步,他的视线焦点不是通往厩房的旅店玄关门,而是楼梯。他走过发出夸张轧轧声的走廊,来到安排给他们的房间门口。
「法提,我是杰泽特。我有话跟你说。」
他敲敲上了铆钉、感觉很坚固的门,静静地朝里面出声。
「是关于纳古鲁斯的有钱人。我知道那家伙的名字,以及唤水之鸟的其他消息。你能不能开一下门……我不想在拉比莎面前讲。你应该明白吧?」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细微的脚步声接近,紧接着从里面传来开锁的声响。
杰泽特从稍微打开的门缝溜进去,一进房内就背对着门站立。
「这是怎么回事?意思是你知道些什么吗?」
法提一脸紧张地低声问道,声音透露出疑虑。
「是啊,至少我知道你的真面目。这次出嫁是第几次了?因为我们救了你,所以也会吃到掺了安眠药的豪华餐点吗?」
法提吓得倒抽一口气,惊愕地睁大眼睛。相反地,杰泽特则是充满敌意地眯着眼。
「看来你心里有数。能不能告诉我,你去纳古鲁斯的目的是什么?」
「原来你骗我……!明明就没有任何情报……!」
法提咬住嘴唇瞪着杰泽特,口气强硬而不掩气愤地这么说道。
「你没有资格说那种话。你去纳古鲁斯的目的是什么?是为了偷走那个有钱人的宝物吗?如果是这样,我不想再跟你有所牵扯。我可不想成为傻傻地送窃贼到职场的笨蛋啊!」
「我应该已经说过是出嫁了。之所以在意那个有钱人,纯粹是因为一些私事。你肆无忌惮地过问别人的私事到底有何居心?没礼貌!」
「谁管你礼不礼貌。既然你的私事有可能危害到我们,我就不能坐视不管。目前我们就已经遭到一次袭击了。」
「不会再有更大的危险!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你出去!」
「有没有危险由我来判断。说出你去纳古鲁斯的目的。」
紧迫的气氛包围着一步也不肯退让的两人。
沉默地互瞪了好一段时间,最后是法提露出了一抹紧绷的微笑。
「你这个人真奇怪。既然你疑心病这么重,大可丢下我马上回去不是吗?反正不管我说什么你都会怀疑吧?」
杰泽特仍旧不为所动,没有浮现任何动摇。但是——
「不过,答应送我到纳古鲁斯的拉比莎,应该会实现诺言吧!」
法提才刚提到那个名字,夜色眼眸就稍微动了。
「我要向拉比莎告状。我要告诉她——你的同伴怀疑我,我感觉自己好像被监视的囚犯。他趁我一个女生在房间独处时闯进来,不识相地逼问我。我好害怕、好害怕,真的怕得要命……」
「——不许利用那家伙的信赖!」
杰泽特发出了尽管压抑、却明确表现出愤怒的声音。法提隐约看出对方眼神中透露出来的情感,又把话吞了回去。
(跟当时一样的眼神。跟在岩地发怒时一样……)
能够为别人生气可真是伟大。那时候法提是这么想的,还忍不住嗤之以鼻,但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却不这么认为了。她感觉自己体内也有类似愤怒的情感沸腾涌上,并对此感到厌恶,于是更加火大了。
(你是笨蛋吗?你的话是对的。像我这种人,应该赶快丢下才是上上之策。你明知道却做不到,全都是因为拉比莎的关系。那个女人在扯你的后腿不是吗?为什么你还要为她这么生气呢?)
第一次见面时,法提就感觉到杰泽特身上和自己散发同样的味道。行事谨慎,擅于观察别人,能言善道地试探对方,判断对方是不是能够带给自己好处……
拉比莎没有这种本事,那是人生过得绝非幸福的人才有的本事。法提看得出这点,杰泽特应该也这么认为。他们很像,所以法提才会特别提防杰泽特。
然而,杰泽特有时却会轻易舍弃那张狡猾的面具——为了拉比莎。
不知道为什么,这件事令法提感到难以言喻的焦躁。
(那种轻易就受骗的小丫头,光是待在她身边就会遭到池鱼之殃。要不是遇到这种情况,根本就没有任何利用价值。你应该也明白才对。)
「那算什么,你明明就跟我一样还敢说……!」
法提克制不住烦躁的心情,脱口说道。
「你还不是一样,只是在利用那孩子的信赖而已。你明明就是猜忌多疑的丑陋禽兽,凭甚么装成幸福的人生气!不管披着多么漂亮的外皮,禽兽就是禽兽。人类都是这样。我们既然已经发觉这点,就再也没办法变回人类了。信赖是什么?皮与皮互相谄媚奉承吗?除了利用以外,还有什么价值可言?那种东西根本填不饱肚子,也活不下去!」
「你突然变得多话起来了嘛!那就是你的真心话吗?天底下哪来这种新娘。」
杰泽特以冷冷的眼神望着呼吸急促的法提。
「不要随便把我当成同伴。抱歉,我可不是来跟你谈信赖的。」
他的眼神让法提发觉自己太激动,于是握紧拳低下头。
「……你出去!」
「我也很想赶快这么做。」
紧绷的气氛再度流过对峙的两个人之间。
屋外,点缀夜空的月亮差不多要停止上升了。
拉比莎靠着简单刷过的里固的背,一边小声唱歌,一边漫不经心地望着厩房天花板附近的四方形小窗。
(看不见月亮了。)
但是,杰泽特还没有回来。
「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闭目养神的库库从喉咙发出声音回应她的喃喃自语。拉比莎摸摸库库的脖子,在心底把对自己讲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要他好好品尝味道再回来的人是我。而且杰泽特有点怕烫,或许是搞不定热腾腾的料理。又或者是被混混给缠上了……)
自从月亮移到窗框外看不见的地方以后,感觉又过了很久了。
(……明明是他自己讲的。)
他说会在月亮看不见以前回来。这么说,八成是为了缓和落单的拉比莎的不安吧。
虽然个性有其轻浮的一面,但拉比莎认为杰泽特是会确实遵守这种约定的人。
(这样不是害我更担心吗?)
拉比莎慢吞吞地站起来,悄悄推开了厩房的门。
她从稍微打开的细缝伸出头,东张西望地看了看四周。
「哎,想也知道不可能在……」
拉比莎死心地喃喃自语,正要把头缩回去时,一群眼熟的男子从旅店那边出现了。是收集资讯时间话的三人组。
「请问……」
他们闻声停下脚步,发现只有一颗头露出来的拉比莎,不禁吓了一跳。
「我的同伴还在食堂吗?头发和眼睛是夜色的男生。」
「喔……他早就离开了。」
「咦?啊,这样啊,非常谢谢你。」
拉比莎隐藏内心的动摇,道过谢之后关上了厩房的门。
(既然早就离开了,应该要回来了才对啊……)
心脏起伏波动起来,感觉很讨厌。
他会去的地方除了厩房以外,再来就只有旅店房间这个可能……
(但是,房间里面有法提在。)
杰泽特不可能不知道这点。他是不是有什么事要找她呢?
(不过,房间钥匙在我这里。)
再来就只剩从内侧打开一途了。他是不是出声要法提替他开门呢?
(可是,他会做这种事吗?跟不是亲姊妹的异性在房间里面独处。)
有事找法提,应该会要求拉比莎同行才对。虽然看管里固是很重要没错……
「去……去看看好了……」
拉比莎没什么自信地喃喃自语着,再度推开厩房的门。
等她去窥探过情况以后要是没问题,当然马上就回来。
(要是吵架就伤脑筋了。)
要是没吵架的话……总觉得这样好像也很伤脑筋。
拉比莎提心吊胆地打开旅店的门,不自觉蹑手蹑脚地爬上楼梯。
冰冷的房间里,只有时间照常流动。
杰泽特尽管表面佯装平静,内心却相当焦急。
(不能永远持续这个状态。)
拉比莎在等着。她一定相信他的话,此时正仰望着窗外的月亮。
(相信我……是吗?)
『你还不是一样,只是在利用那孩子的信赖而已。』
总觉得法提瞪着地板的蓝色眼睛似乎在重复这句话。
(利用?我利用那家伙?)
杰泽特发现自己无法全然地一笑置之。
毕竟法提的部分话语对他而言也是事实。她的确和他很像。
(刚相遇时,我的确是想要利用那家伙没错。)
不如说那就是他们相遇的理由。那不是该后悔的过去。但是,回想起来还是会觉得心痛。因为觉得自己伤她相当深。
杰泽特看不过反常地感伤的自己,看准时机开口了:
「保持沉默,就等于承认你作贼心虚啰?」
蓝眼睛狠狠地瞪着自己。因为长得美,那副表情看来格外地诡谲恐怖。
「……那么,这个沉默算是回答你了。你可以出去了吧?」
「那可不行,我想知道内容。」
杰泽特叹了口气,以一副怎样都无所谓的表情继续说道:
「就算你想要行窃,我也不打算对你怎么样。要我直说吗?只要不会危害到我们就好了。我只是想要判断依据而已。」
只顾自己,自己的得失永远摆在最前面——意识着这点。
(既然你想要这种态度,我就如你所愿。)
人只能以自己的基准评量他人。既然这样,只要配合对方就好。
就在杰泽特准备照这样子继续猛攻时,突然察觉到屋外有人。
最先是杰泽特,不久法提也注意到,因而将注意力转向门口。
耳里听得到走廊发出微弱的轧轧声响。有人踩着慎重的步伐靠近二楼最里面的这个房间。
(是外行人的走路方式……好奇心过剩的家伙吗?)
偏偏在正忙的时候——就在杰泽特不耐烦地要问来者何人之际——
先是「咚」一声传来撞到东西的声响,接着是「哇」的熟悉嗓音。
「拉比莎?」
意外登场的人物吓了杰泽特一跳,他忍不住将视线完全转向背后的门。
(她为什么会在这里……难道是盗贼闯进来了吗!?)
不好的想像在脑海里打转。懊悔自己是不是耗了太多时间的心情席卷而来,那一刻他完全没有心力去注意法提。
那是一大失误。
等他发觉时,某样柔软的物体已经缠住身体。
「什!」
杰泽特被茶褐色的鬈发挡住视野,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只是茫然地望着法提将脸埋进他的胸前。因为距离太近,视线甚至难以对焦。
「你做什……」
好不容易挤出口的嘶哑声音之所以消失,是因为嘴唇被堵住的关系。有如蛇爬过腰际的触感让他背脊的寒毛直竖,但身体却僵硬地不听使唤。
(刀被……!)
「住、住手!!」
本能感到危机让杰泽特浑然忘我,一时忘了控制力道,一把将法提推开。
被拔出的刀掉到地上铿然作响,法提则是重重地趺落地板。
「呀啊!」
她发出短促的尖叫声摔倒在地,接着便自己动手扯开衣襟。
「……你!」
「法提!?刚才的尖叫是……」
是晚一步察觉她意图的杰泽特先发出怒吼,还是被剧烈声响吓得打开房门冲进来的拉比莎先愣住呢?
法提在那双睁大的太阳色眼睛看向杰泽特之前,率先采取行动。
「拉比莎!」
她抱住比自己还要娇小的拉比莎,发出了求救声。
「我好怕、我好怕喔……!」
「法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拉比莎以微弱的声音问着,眼睛越过法提肩膀,穿透茶褐色的头发看着杰泽特。
「没事。是那家伙突然——」
杰泽特才刚开口,法提的肩膀就猛然抖了一下。她一边发抖,一边使劲抱紧拉比莎。任谁看了都知道她害怕的对象是谁。
「喂,别开玩笑了,你——」
「不要!拉比莎!」
「法、法提,你冷静一点,总之先坐下来吧……」
拉比莎一边安慰法提,一边要她和自己一块坐下,先轻轻摸了她的背几下,才缓缓地看向杰泽特。她垂下眼睛,再看了一次,又垂下眼睛之后小声地喊他。
「杰泽特……」
「离开那家伙,拉比莎。」
杰泽特发出了难掩气愤但已经相当克制的低沉声音,又接着说道:
「我什么也没做。是那家伙——」
「能不能请你出去?」
只见夜色眼睛瞪得老大,屏住了呼吸。
他好几次开口想要说些什么,但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是低下头去。
「……我知道了。」
嘶哑的声音只说了这句话,捡起刀之后,便头也不回地离开房间。
门应声关上,静悄悄的房间里面只有间歇不断的微弱呜咽。
一声声的呜咽从咧嘴嘲笑的红唇间不断溢出。
究竟过了多久的时间呢?
拉比莎背靠着墙壁,任由法提将额头依在自己胸前,慢慢地抚摸她的背,一脸茫然地望着半空中。
灯芯应该快要烧完了吧。只见灯光时而不稳地摇曳着。
「法提……可不可以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拉比莎有如自言自语般轻声说完后,法提终于离开了她的胸前。
「他、他说有话要说,所以我就打开门锁了。谁知道他突然拔刀……」
法提一边叙述,一边以双手抱住自己,浑身颤抖着。
「他威胁我,要是不听他的话就要杀我。之后……你看了就知道吧?我很害怕,不小心发出了尖叫,然后你就——」
法提再度轻轻抱住了拉比莎,在她耳边轻声说着:
「你救了我一命。你是我的恩人喔!」
她维持这个姿势好一会儿,对拉比莎一点反应也没有感到诧异,于是悄悄地抽身观察她的表情。
那双太阳色的眼眸依然茫然地望着半空中,表情显得有些哀戚。
(哎呀呀……对小姐来说刺激太强了是吗?)
尽管暗自窃笑着,她还是露出类似忧虑的神情。
「对不起,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我等于是破坏了你们的友谊吧!亏你救了我,我该怎么道歉才好呢?」
只见拉比莎无精打采缓缓摇了摇头。
「不是的。」
(我不需要为这件事负责——是这个意思吧。当然啰,是那个多事的男人不好。看他以后还敢不敢乱来。)
法提在心里浮现满足的笑容,开口想要继续火上加油。
「可是拉比莎,要是我没有出现的话,你们一定……」
「不是这样的,法提。我想要听真相。」
咦?舌头瞬间冻住的法提,终于发觉拉比莎的声音意外地冷静。这使得她原本高昂的情绪一口气冷却了。
「你不相信……我说的话吗……?」
这不是演技,她急得声音都颤抖了。
「不是的。我并不是不相信你……」
拉比莎终于转动视线了。她正面直视着法提说道:
「而是我相信杰泽特。」
眼神依旧略显哀戚,但却坚定不移。
「那算什么……」
被那双眼眸盯着看,法提冷不防心痛起来,急躁地狡辩着。
「无辜受害的人可是我喔?我当时有多害怕,同样是女人的你应该懂吧!因为你相信同伴,就要说我是骗子吗!?」
「这么说也不对。我也很想相信你。」
拉比莎再度缓缓摇了摇头,相较于法提,她的态度显得平静许多。
「所以我想要听真相。这里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情?」
「结果你还是不相信我!就因为我是外人吗?之前一直装作站在我这边的样子,一旦出事就包庇自己人?」
「不是的……我……」
拉比莎苦恼地噤口不语,等稍微思考之后才又再度开口:
「杰泽特他拔刀威胁你吗?要你照他的话做。」
「我刚刚不也说了!而且你也看到掉在地上的刀了吧?那是我从他怀里挣脱时弄掉——」
「你不知道也是理所当然的……」
拉比莎略显迟疑地注视着地板,不过最后还是说出来了:
「……杰泽特不会为了那种事拔刀。」
「你说什么?你把别人的贞操当成什么了?」
「杰泽特很清楚拔刀的意义。他会作恶梦。今晚想必也会吧。」
拉比莎低下头,想着现在应该已经在厩房的杰泽特。
白天他才杀了两个人。
(他应该很痛苦吧……一个人独自颤抖着……)
牙齿打颤的声响在耳膜深处响起。其实拉比莎很想马上过去陪他。虽然那里应该没有任何自己能做的事,但她还是很想过去。
法提仿佛遭到背叛似地瞪着拉比莎,从鼻子发出了冷笑。
「既然如此,你赶快过去陪他怎么样?你刚刚的态度一定被他误解了。你就过去替他疗伤吧。两个人一起说我是女骗子。」
「这我办不到!我说过了吧,我也很想相信你,所以——」
「不要把你的想法强加在我身上!」
愤怒突然达到沸点,法提激动地大叫了起来。
「别一厢情愿地相信我。那是困扰!你明明就对我一无所知!别把我和你们这些幸福的人混为一谈!」
她的愤怒充斥整个房间,瞬间过后则是换成难堪的沉默造访。
法提发觉自己刚刚情绪完全失控,颤抖着吐了长长一口气之后,站起来背对着拉比莎。
(……蠢、蠢透了……)
她走到设置在房间对侧的卧榻,一面盖上毛毯,一面低声撇下一句:
「你想知道的话,就问那个男的吧!他应该会连说带唱地告诉你哟!」
「我想从你口中听到真相。」
拉比莎等了一段时间,但却没有获得任何回应。
她轻轻叹了口气,把夜灯以外的灯熄掉以后钻进被窝。法提听着背后这些声响。自己的神经太亢奋,这样下去似乎没那么容易入睡。
——不许利用那家伙的信赖!
——我相信杰泽特。
哀痛的声音在脑海深处挥之不去,更加刺激着尖锐的感情,强化了烦躁。
(就算再怎么相信,人类终究是披着皮的龌龊禽兽。我就不相信。那个男人和这个小丫头反正也是这样,明明想也知道剥掉一层皮就会露出丑态,他们却没发觉,是因为他们从来没饿过的关系。之前想必在那座幸福、安逸、天真的愚蠢城镇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吧!但是,却自以为很懂地把想法强加在别人身上……看了就想吐!)
之所以佯装遭到侵犯,本来就没有什么特别深的用意。只是为了向刺探内情的杰泽特泄忿,才将临时想到的主意付诸实行而已。
然而,现在的她却忍不住想要破坏两人的关系。
她自己也觉得很奇妙。交情这种东西,一旦失去利用价值就会自然消失。既然她这么想,就没有必要特地破坏才对……
内心的矛盾让她感到更加气恼,无法自拔。
(那种人就别管了。明明只要能实现我的目的就好,为什么我心里还这么烦躁呢……!?)
她对这种感情有印象。那是在人皮内部蠢动的黑暗部分,孕育出羡慕或嫉妒那一类的东西。
难道自己……觉得很羡慕吗?
过去几个记忆浮现,这样的想法掠过脑海。但法提立刻否定了。
(不对!我有自知之明,我知道自己是丑陋的禽兽!)
信赖对她来说与廉价的衣服同义,随时可以脱下来扔掉。事到如今还羡慕那种东西,简直要笑掉别人大牙了。那是不可能的。
(因为我根本就不相信。)
不相信至亲、邻居、萍水相逢的路人——尤其最不相信的是自己。
(我不是人。我是禽兽,龌龊的禽兽……)
法提不知何时闭上了眼睛,整个人昏昏欲睡。
眼前隐约看得见怀念的风景。
凌乱的巷弄、干枯的城镇一角,一个非常年幼的少年蹲在那里。
应该是有人在叫他吧,只见他弹起似地抬起头,笨拙地跑过去。
看起来像橙色的浅茶色天然鬈任风戏弄,蓝色大眼睛幸福地笑着。
乍看有如少女般,非常惹人怜爱的少年。
某人的手一指,于是少年转过头去。视线前方是一名陌生男子。
少年不安地回头看这边。他听到某些话,厌恶地摇了好几次头。
但是他提起某件事,也得到答覆,结果似乎就同意某件事了。
他一边频频回头,一边踩着不稳的步伐走向男子。
(不可以!别相信!)
他和男子一同走向更远处,走向赖着不动、沉默得诡异的大篷马车。
(别走!别相信我!)
少年最后回头朝这边轻轻挥了挥手,钻进篷马车不见身影了。
然后将他小小的背影吞没了的篷马车,也如梦幻般地消失了。
「…………亚里耶……」
睡着的法提并没有发觉,从自己双唇溢出的呢喃与沿着脸颊滑落的泪滴。
微微打开的门缝间射入一丝月光,一个小小的人影溜进了厩房里面。
在仅限于照亮自己周围的灯光中,杰泽特从感觉到有人时就已经预备拔刀,等看清楚现身的人是谁,才松了一口气。
「什么嘛,原来是你啊!」
拉比莎不发一语地走近,在杰泽特身旁坐下来。
「……我可没怀疑你喔!」
她很唐突、毫无预警地这么喃喃说道。
杰泽特微微张大眼睛,接着便笑着伸出掌心包住她的头。
「那当然啰!」
他就这样粗鲁地搓揉她的头。
因为发现自己很自然地绽放了笑容,所以他别过脸去更加使劲地搓揉。
唔——拉比莎被弄得整颗脑袋瓜跟着晃来晃去,她一边抗议,一边伸出双手将杰泽特的手从自己头上拉开。
「还不住手!亏我是来找你谈正经事的!」
「哈哈,抱歉、抱歉……所以呢,接下来该怎么办?」
现场顿时鸦雀无声。除了里固那有如微浪拍打的鼾声之外,再没有任何声响。虽然安静得叫人不自觉地屏住呼吸,却又非常惬意的空间。
「……我出房间时,法提已经睡了。」
拉比莎注视着浑圆灯光中浮现的巨大影子,开口说道。
「她哭了。」
杰泽特动也不动地听着喃喃吐出的话语。
「她哭了喔!在睡梦中。而且……她还叫我不要一厢情愿地相信她。」
「……这样啊。」
杰泽特眨着眼睛,接纳拉比莎做出的结论。
「要姑且听听我的意见吗?」
「嗯……不要好了。就算不听我也知道。你说了也只是让自己的血压上升而已。」
「……也是啦。」
两人从喉咙深处发出咯咯的笑声,在略微放松的气氛中,看着不同的空间。
「听我说……我想起杰泽特的事情。」
一会儿之后,杰泽特才一脸受不了的表情说道:
「不好意思,我还活着……」
「啊~不是啦,我是指我们刚相遇的时候。」
拉比莎以悠哉的口吻更正,又慢条斯理地说了下去。
「那时候,杰泽特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一直对我有所隐瞒。所以当我知道真相的时候,感觉真的很差。我觉得自己被背叛了,不但哭了还很生气。」
啊——杰泽特以含糊的声音回应着,让人无法分辨是肯定还是否定。
「可是,知道真相以后……现在倒觉得当时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沉默再度降临。拉比莎的话似乎说完了,于是杰泽特点了点头。
「这样啊。」
「……什么嘛,你的反应好冷淡喔!我可是照自己的想法提出了要继续陪伴法提的根据喔!你再多点反应也不为过吧?像是有道理,或是就是要这样才对之类的。」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总觉得之前好像也听过类似的话耶!」
两人再度从喉咙深处发出咯咯的笑声,拉比莎改以较有活力的语调询问:
「对了,杰泽特,你今晚睡得着吗?」
「怎么了?喔,要是发生什么事我会马上起来,所以没问题。我会边睡边看守的。」
「那个~在你想睡之前要我陪你聊天也是可以的喔……反正我也还不困。」
看到拉比莎吞吞吐吐的态度,杰泽特发出「哦呀?」一声歪着脖子感到不解。
(真难得,这家伙竟然会主动这么提议。)
虽然很感谢拉比莎的好意,但是明天还有路要赶,而且厩房比旅店的房间冷。
「不用了,旅店的门也不是一直都开着吧。趁奇怪的家伙还没来之前快走。」
「啊——说的也是。嗯,那就那个……」
拉比莎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不过最后只是说了一句「晚安」。
杰泽特突然发觉到某件事。
(原来如此,这家伙是在意我白天杀了人吧……)
因为她不是问自己「你会睡吗」,而是问「睡得着吗」。
杰泽特不假思索地抓住了半站起身的拉比莎的手。
「咦……怎样?」
突然被拉住,一屁股跌坐下来的拉比莎焦急地转过头,杰泽特见状赶紧放开手。
「没有,没什么。没想到你真的跌倒了。你最好多锻炼一下下盘喔!」
他以一抹坏心眼的笑容掩饰自己的心情。
「真是的,你快睡啦!」
拉比莎气嘟嘟地鼓着腮帮子,挥挥手走出了厩房。
杰泽特目送她离开,等确定她进入旅店以后才终于解除紧张。
「啊——啊,真是的。这家伙偶尔还是不能小看啊……」
杰泽特钻进了干稻草堆,一边嘟哝着,一边摸索着舒服的睡姿。
总觉得今天可以不用那么惧怕恶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