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他恨。
非常恨、非常恨,恨得不得了。
「慈爱伴随愉悦,憎恨伴随苦痛。你的苦痛是……」
在被无尽恨意缠身的男子面前,黑影庄严地出声,却在中途停止。
这对话是第几次了?
「……又过来了是吗?」
黑影的声音既不像怜悯亦不像嘲笑。
男子深深地隐没在昏暗中,深深地、深深地垂首。
「就是没用。不管我来这里请教多少次……就是不能像其他人那么顺利。就算心灵一度恢复均衡,还是马上又忍不住思考,为什么是现在、为什么是我……然后憎恨就——」
男子抓住自己的头发摇晃,黑影从遮住眼睛的长袍下注视着他。
「不管思考多少次都无法接受。为什么是现在?迦帛尔享受了几十年的安泰,浑然不知地过活、幸福地死去的人应该有很多。接下来应该轮到我才对。最重要的是我还当上了享誉甚高的园丁。至今我的人生从来没犯过任何错,然而为什么我却得背负不属于自己的罪过?我到底哪里错了?明明只是单纯地活着而已。」
啊啊,我受够了,受够了、受够了。我恨,好恨好恨——男子宛如呜咽的痛苦呻吟,在关着夜色的昏暗帐篷内回荡。
自我似乎很强——黑影静静地在心里这么评价男子。
自我的强弱,自我意识的高低,无论是好是坏,世界都是由自我意识过剩的人所推动。
「你说,心灵无法恢复均衡……」
男子吐露一切后,隔了一会儿,黑影悄然出声:
「那么,对你而言,或许就是那样才正确的。」
黑影干脆地这么表示。
男子惊讶地抬起头,黑影探身凑近他。
「——你或许是『成对』的。」
黑影有如透露秘密般悄声说道。
「你或许担任成对的一方……憎恨之所以不消失,或许就是这个缘故。」
男子缓缓睁大眼睛,几乎突出眼眶。
「照这样看来,你不仅是世界的一部分,而且比你自己想的还重要。憎恨很痛苦吧,很难受吧,然而那就是你的使命。我不建议拒绝。」
等话语完全渗透男子的耳朵以后,黑影挪开身体。
「我能说的仅只于此,再来就要你自己好好思考了。」
察觉会面时间已经结束,男子摇晃着身躯离席。
因为已经习惯了,于是半下意识地在昏暗中步向出口。
然而在掀起门帘前,他忽然停下脚步发问了。
「……会是谁?」
男子转头,茫茫然注视着难以判别的昏暗。
「跟我成对的,究竟是……」
听了这句话,黑袍里面的嘴唇抿成类似微笑的形状。
「这我就无法感知了。不过,有方法打采,就是问憎恨。」
「问憎恨……?」
「是。你的憎恨究竟往哪里去,只要打采出这点,自然就晓得答案。」
……只要找到对方,我的痛苦就会缓和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从过去的历史来看,成对者相遇会采取的行动不外乎二选一。不是抵销,就是融合。要选哪个就问你的心吧。」
男子含糊地点头,颤巍巍地离开了帐篷。
沿着布隔成的狭窄通道走着走着,热闹的喧嚣渗入体内。
钻过区隔通道与外界的薄布,眼前就是色彩缤纷的迦帛尔市场。
***
——在昏暗中,黎度一丝不挂,闭着眼睛一心抹灭自我。
想像接触肌肤的大气、黑暗、湿气、声音全部与自己合而为一。世界进入自己、自己溶人世界,混合、超脱,一切都打开。
(全为一、一为全……)
所谓的世界似乎就呈现这样的面貌。
进入舒服愉快的无我状态,在时间里荡漾时,小如针尖的光出现了。
光的数量一点、一点地增加,闪烁着各种色调。
不知不觉间,无数的光包围她。
(这是世界的风景。)
喃喃自语的是自己,还是世界?
(群星描绘的理想世界。)
看似繁杂实则井然有序地高挂天空,星星凝视着人世。
星星的光辉会影响人,有时也暗示命运。有时又受人影响,命运与共。指示理想的夜空光辉跟人并非完全分开的个体。
彼此牵引、相互激荡、抵销——他们称那样的存在为『成对』——
成对是互相映出彼此相异部分的镜子。一方为黑,则一方为白。与暗成对的是光,两者要是失衡,那里就会爆发混沌,并招来无,然后再度产生成对。
一旦发生混沌的话,就算世界因此好转,人类却可能因承受不住而悉数灭绝。因为人跟自然不一样,非常脆弱。
所以必须极力避免丧失成对。
(那就是惯称为占星之徒,我等『赫萨』的使命……)
黎度察觉到,其中一颗星星倏地带着温暖的颜色,开始膨胀。
这是曾经看过的光景。第一次看到那个光,不知道是不是已经是超过半年前的事了。
非常强烈,却不太刺眼,圆润温暖,太阳色的光。
(巨大的太阳色光邀引我,要我跟过去……)
从那之后,那个光就屡次出现在黎度面前。
最后,她确信,这就是未来的光景,将会在往后到来。
靠着经验及先人留下的记录,可以大概知道光的意义。然而,并没有方法可以在光到来之前确认预知的真正意义。
所以黎度来到迦帛尔,为了化自己的预见为确实。
尽管正巫女亲自到外界,其实是件非常离谱的事情……
(但是,被那个光牵着走的人是我自己,所以……)
假使那就是她的使命,那么她非去不可。然后必须依照所见据实报告。报告赫萨对那个光该采取什么态度。
她已经开始观察。不容许看错。无论如何都必须避免过度接近,以免产生私人见解。
人的意志往往会打乱真实。顺应感觉、无我的自然才是最好的。
因为自我意识只会模糊真理、误导命运,必须避免……
(……乌尔哈还没回来呢,最有可能的返回日期,在前一次占星时是昨天早上……待会儿得再重问一次星星。)
记忆被出现的光刺激,黎度不知不觉间回到自我里面。因为思考产生连锁反应,忽然不小心连随从的事都纳入思考,就在这时——
周围的风精灵同时动了起来。
没多久室内的黑暗变得稀薄。门口的帘子被掀起来,跟以往幻视相同的太阳色光芒冲进房里。
「我又来了,黎度!明天就要考试了,我想在最后跟你一起去市场——啊!」
本来随随便便就准备进入房间的拉比莎看到黎度又赤身裸体,慌张地把脸缩回门后。
「对、对不起!因为这次比之前晚来,我还以为你已经冥想完了!」
「没关系,我不怕被人看。」
黎度如她所言泰然处之,缠上蒙眼布,迅速套上胭脂色长袍,然后避免发出衣服摩擦声地等待。不久,只见拉比莎再度战战兢兢地掀起门帘探出头来。
「我、我说,那么……你要去吗?考试前一天实在静不下心,而且就算念书也读不进去,所以我就过来,想问你要不要一起去尝尝水果……」
黎度从蒙眼布底下凝视着有些顾忌地邀约的拉比莎——
「……好,我要去,拉比莎。因为这是命运。」
一副当然至极的样子点头伸出手。
——仿佛刷上淡墨的淡淡黑暗中,太阳色的光牵着自己的手开始前进。
(虽然跟看过好几次的光景很像……不过这肯定还不是。)
凭着不可思议的确信,黎度这次也这么断言。
状况很像,但预知时的光比这更大,周围也笼罩着同样的色彩。
可以确定光就是指拉比莎,但是最关键的时刻似乎还没到。
或者是命运稍微改变,看得到的光景渐渐有所不同。
(就算是这样也无妨。照这个情况,问题不在于预知正确与否,而是拥有这个光的人真的存在。)
必须确认才行,确认这个光会为世界带来什么作用。
为了这个目的,上层准许自己来迦帛尔,拜这之赐终于能够支使乌尔哈……所以她接下来都必须纯粹为使命而行动。
「我问你,你第一样想吃什么?」
思绪突然被拉比莎悠哉的声音打断,黎度惊讶地抬起头。
「你问我吗……我都可以。」
「之前不是吃过好几种新鲜水果吗?有没有想再回味的?」
「想再回味的……?」
尽管不知所措,黎度还是一一想起当时在嘴里扩散开来的清甜滋味。
哈密瓜、无花果、杏实、葡萄……不管哪一样都跟自己以往吃过的完全不一样。微酸的涩味反而衬托出爽口的甜味。
「奇怪,都没有很喜欢的吗?不想再吃水果了吗?」
拉比莎不知是不是以为沉默代表困惑,语气担心地问道。黎度发觉自己想太久了,于是赶紧回答:
「那就仙人掌的果实好了……」
不料一开口就说出想都没想过的话,让黎度暗自吓了一跳。
「仙人掌的果实吗?嗯,这主意不错!那我们先去找摊贩吧!」
拉比莎好像欣然点头了。得知自己似乎回答得很好,黎度放心地吐气。她从以前就非常不擅长这样做选择。
(仙人掌的果实……的确有股怀念的味道。)
黎度压抑着因紧张而稍微加速的心跳,悄悄地回想起那个滋味。
自己很难得如此情绪激昂。
像这样跟着拉比莎走,是因为这是使命也是命运,不过……
一想到又可以吃到那个鲜嫩的果实,心里就觉得轻飘飘的。
「奇怪?卖仙人掌的老板今天不在之前的位置,好像换地方了。」
拉比莎东张西望找不到目标摊贩。
「那么大概在那边。我们再走一下,黎度。」
「好,没问题。」
拉低胭脂色兜帽盖住脸孔的黎度点头,拉比莎牵起她的手再度迈步。
迦帛尔最大的室内型市场中央,是一座环抱壮观喷水池的广场。没有固定店面的摊贩商人或旅行商人、季节商人只要缴一定金额的场地使用费,就可以在这座广场开店。拉比莎认为卖仙人掌的老板今天一定在那里,于是穿过人群往那边走去。
「哥哥说过,现在广场上多了很有趣的珍奇小屋。」
前往广场的路上,拉比莎忽然想到那个话题。
「像是在白天展示夜晚的光景、让火或水起舞、一瞬间就完成庞大数字的运算、创作不管从哪个方向计算都是同样答案的数字方阵,似乎还有替人卜筮或占精灵的人喔。」
难以想像吧——讲得很开心的拉比莎发现黎度的脚步稍微放慢,于是回头看她。
「怎么了?」
「啊,没事……现在正要去那个广场对吧?」
「与其说正要去,其实已经到了。」
拉比莎边说,边仰望在自己右手边绵延的布墙。
大概是广场一角整个被珍奇小屋包了下来。仿佛要跟其他商业空间严格区隔般,连绵的布墙将珍奇小屋团团围起。
「居然搭了这么壮观的东西,看来这些人来头不小。里面不知道长怎样?」
布墙非常高,就算踮脚偷窥也是白费功夫。转个弯似乎就是珍奇小屋正面的入口处,几名男女拿着乐器招揽客人。
「想探究这个世界的谜与真理的人,里面请进。一切尽在其中喔!」
锒!他们轻轻摇钤,向路人这么呼喊。
不可思议的是,明明他们拉客的方式一点都不缠人,但是因此提起兴趣而凑过去的人却相当多。当然拉比莎也是大感兴趣的其中一人。
「谜与真理吗?究竟是什么?会怎么展示呢?」
她兴奋地喃喃自语,却完全无意进去。
(去了黎度也看不见,一个人玩也没意思,而且已经跟哥哥和艾雪约好测验结束再一起去。)
「拉比莎,我们快走吧。」
尽管如此,就在她还继续观望的时候,黎度小声催促她移动脚步。
「不是要去吃仙人掌的果实吗?」
「啊、嗯,抱歉,走吧走吧。」
面对稍微低头用力拉下兜帽的黎度,拉比莎慌忙回应,还没完全转头面向前方就准备前进,一不小心便一头撞到了从旁边走出来的人。
「哇啊!」
当拉比莎被弹开时,黎度的手指从她手里滑掉,一屁股跌坐在地。
「呜啊!对不起,我没仔细看……」
认为错在自己的拉比莎,抬头看着对方正要谢罪时,「咦?」却歪着头感到疑惑了。因为似乎吓了一跳地俯视自己的男子很面熟。
「奇怪,我们之前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面对不自觉这么问的拉比莎,男子大概也抱持同样的感想。只见他惊愕地睁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
(他是从珍奇小屋出来的。)
拉比莎看向他背后,那里是用布隔成的珍奇小屋通道。不知道这个人在里面看了什么……拉比莎一边这么想一边转回视线,只见男子已经朝她伸出手。
拉比莎以为他要扶自己起来,于是也伸出手。
「非常谢……」
不料预想落空,下一瞬间,两人的手在空中交错而过。
(咦?)
拉比莎呆呆地仰望对方的脸,而男子粗壮的手指迅速绕住她的脖子。
(——什么!)
脑筋一片空白,拉比莎只是惊讶地盯着男子的脸看。在茫然凝视中,在他脸上看到的不是疯狂,而是浓浓的疲惫。
「是吗……我懂了,我找到了……」
干燥的嘴唇稍微翕动,显得疲惫至极的眼神阴沉地捕捉到拉比莎的眼眸。
「今年的使者……原来就是你跟我成对。」
「唔……啊……」
被男子双手抓住喉咙,拉比莎发不出声音地挣扎。
(这个人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对了,我记得在圣园看过他!)
混乱的脑袋一角想起他穿着绿袍的模样,拉比莎为之瞠目。
(他是园丁!可是,为什么?)
「拉比莎?怎么了……?」
黎度困惑地弯下腰,男子瞥了她一眼,嫌碍事地单手轻轻推她。碰上来自意外方向的力道,黎度轻易失去重心,兜帽因此脱落。当浅橄榄色的发丝与黑色的蒙眼布露出的同时,周围发觉事态的群众发出尖叫声。
「有人打架!少年被掐住脖子了!」
「喂,住手,你在做什么!」
其他人纷纷冲过来,将男子从拉比莎身边拉开。然而,他已经将体重加诸手上,掐紧拉比莎的喉咙。
「是你……是你毁了这座城镇。别以为我不知道。」
拉比莎死命揠男子的手,却只听见他嘶哑的声音。
「我知道你向盗贼屈膝,还知道你把辛姆辛姆送到哪……」
「……唔!放、手……!」
「是你为迦帛尔制造了莫须有的罪名……!」
(什么!)
男子这么低语的瞬间,拉比莎周围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连同颜色、连同气味、连同疼痛。
(为什么……?)
此刻就剩下充满灰暗憎恨的眼睛映着自己。
——那双眼睛冷不防晃离,脖子忽然被放开了。
「……呼啊!……咳!」
灌进来的大量空气导致喉咙抽筋、呛到。
缓慢地移动视线,只见本来跨坐在自己身上的男子横倒在地,被别人按住。是个鸢色头发只有两撮染红的年轻人。
[插图]
(萨允?)
拉比莎一时间发不出声音,在心里喊着他的名字,他就仿佛听到了一样转头——
「你没事吧?」
——表情紧张地确认拉比莎安否。
看到拉比莎点点头,不知何时在周围形成的人墙顿时传出放心的叹息。不久,一名长相神似萨允的中年男子挤开群众出现了。
「请大家让一让,我是市场监察士,这里就交给我处理。」
他的一句话化解了现场的紧张气氛,众人一路交头接耳,乖乖散开回去做各自的事。
「哦呀,你不是拉比莎吗……?」
萨允的父亲留意到拉比莎,本来似乎有话要说,不过马上又想起工作。
「萨允,他由我带走。你负责拉比莎。」
萨允点头将男子交给父亲,走近还呆呆坐在地上的拉比莎。
「你在干什么?」
他的口气像在呕气,用力拉她的手扶她站起来。
「啊……咳、谢谢你,萨允。你救了我一命……」
「我只是帮老爸做事而已,他最近一直要我帮忙。」
拉比莎一尴尬地道谢,他就别过脸去,双手环胸这么回应。
「那么,那家伙是怎么回事?你惹到他了吗?」
「这……我不是很清楚……」
拉比莎视线游移含糊地回答他。
虽然她清楚记得男子怀恨的话语……却不想告诉他。
(他叫我今年的使者,也就是说,他不是认错人……)
想到这点,背脊才开始发寒。拉比莎差点被杀了。
没想到自己会被人那样憎恨……
不对,她一直自认有这个可能。因为哈迪克、杰泽特、约西卜,大家都替拉比莎担心类似的事,还给了她忠告。
可是,没想到真的——
「……喂,你脸色很差喔。」
感觉到骨节明显的手伸了过来,拉比莎有如惊弓之鸟般立刻往后避开。
盯着自己挥空的手,萨允鸢色的眼睛稍微瞠大。
「啊,对不起……没有别的意思,那个,我在找人——」
因为仓皇这么辩解的关系,拉比莎终于发觉黎度不见了。
「奇怪?我问你,你有没有看到一个穿着胭脂色长袍的女生?」
这次不是演技,她开始认真地四处张望。
「……喔,如果你是要找蒙着眼睛的奇怪女生,她往那个方向走了。」
「真的吗?谢谢,那……改、改天见罗。」
不能丢下黎度一个人。拉比莎拔腿就朝示意的方向冲去,但萨允厉声制止。
「等一下,你真的没事吗?你在发抖。」
「……咦?」
听到这句意外的话,拉比莎转过头,也立刻发觉这点。
握紧拳头的手微微抖晃。
「咦,真的耶。这是怎么回事,好奇怪……」
拉比莎淡淡一笑,伸出另外一只手按住却还停不下来。
「我说你啊……」
萨允见状欲言又止,叹气以后立即采取行动。
「走了。」
「咦?去哪儿?」
萨允从愣怔地仰望自己的拉比莎身旁俯视她,说:
「当然是你该回去的地方。我送你一程。」
「咦咦?不用啦,怎么这么突然……」
「少罗唆。有什么办法,是老爸交代的。」
萨允边说边推拉比莎的背,强迫她移动。
「那么,那个蒙着眼睛的女人是谁?」
「我朋友。我得跟她一起回去才行……咦,蒙着眼睛?」
拉比莎察觉萨允的话所代表的意思,瞬间铁青了脸。
「你看到她的脸了吗?难道兜帽掉了?」
「对啊,虽然马上就戴上了,但有看到一眼……你干嘛慌张?」
「糟、糟了,不知道要不要紧。得赶快找到她才行……!」
焦急地小跑步起来的拉比莎,倒是很快就发现蹲在通道旁边的胭脂色长袍。一走近她,对方也表现出惊吓的样子。
「黎度!对不起,不小心碰上麻烦……」
「……兜帽不小心掉了,拉比莎。」
黎度站了起来,按着长袍领口有如呢喃般说道。
「抱歉,我要回去了。或许已经被别人看到脸。」
「果然很不妙吗?」
总之,拉比莎牵着黎度的手,边走边观察附近的情况。目前还没看到注视她们的人影……
「既然不想接见访客,要不要我帮你挡?一一婉拒应该行得通。」
「谢谢你。不过,不用了。毕竟我也有错,不该擅自外出……而且乌尔哈应该也快回来了。今晚我会问星星确切的时间。」
嘴上虽然这么说,但黎度的声音带着藏不住的阴霾。拉比莎尽管在意,但是对方都婉拒了还要一意孤行也不妥。三人逃走般地赶紧离开市场,首先送黎度回拉比莎家。
两人与她分别,刚要开始迈出脚步时,刚才一直沉默不语的萨允开了口。
「那家伙竟然住你家。她是什么人?」
「你知道占星之徒吗?她是相关人士。因为地位很高,所以其实是变装外出的。可是却发生了那种事,真的很对不起她……」
亏她那么期待仙人掌的果实——拉比莎的心情跌到谷底。
「又不是你的错。」
虽然萨允好意这么说——尽管口气仿佛在生气般冷淡——但拉比莎没办法率直地点头。
(因为那个人恨我……是我连累黎度的。)
一想到这件事,胸口就感到一阵刺痛,拉比莎下意识地抓住胸饰。
虽然园丁里面甚至有人提议要举镇表扬拉比莎的行动。
但相反地,也有人像这样痛恨自己。
虽然曾经跟杰泽特发下豪语说「不会气馁」,但亲眼目睹后,才痛切体认到那不是如此简单的事。
(我……应该是做了自己认为最正确的事,心想既然这样就不会后悔……)
可是,真的能说全都是正确的吗?
没有答案。
(杰泽特是不是总是抱持这种心情呢……)
她心烦地想着想着,脑海忽然浮现杰泽特的背影。
在塔拉斯伐尔镇远远发现他时,几乎都是同一个姿势。总是双脚微微打开,空着右手,放掉多余的力气。坐下时通常会竖起一条腿。
旁人大概会觉得他正在放松。拉比莎起初也这么以为。
不过,她渐渐发觉不是那样。
只要有人从背后接近就立刻回头,那时瞬间闪现的眼神锐利无比。
……好像总是有所警戒。
(不对,他的心情一定不只这样,想必比我更……)
所以他才会给她忠告,因为他能够轻易就预料到这种痛苦。
(不知道他过得好吗?是不是跟亚里耶或涅拉一起,偶尔想起我呢?)
不可能太频繁吧,毕竟杰泽特很忙。
新城镇的问题层出不穷,而且他到现在还是几乎非全部插手不可。想必是忧虑不断,应该也常常陷入笑不出来的状况。
然而每次见面总是开玩笑,戏弄过拉比莎就会愉快地笑。
杰泽特笑起来的表情,真的很开心,像小孩子一样。
一想起这点,拉比莎就感觉原本怯懦的心顿时恢复了坚强。
(嗯,得振作起来才行,比我更辛苦的杰泽特正在努力,我也该……)
就在拉比莎丹田使力,双手交握,稍稍提振精神时——
「……我说你该不会……」
从刚才就默默地走在前面的萨允突然低声攀谈。
他说到一半打住,稍微转过头,犹豫老半天以后喃喃说了一句:
「有男人了?」
「……嗄啊!?」
拉比莎惊吓过度以致停下脚步,从喉咙挤出怪叫声。
「你、你胡说什么!你倒是说说看,你是看到我哪一点才会那么猜想!」
「没有啦,因为你……」
萨允稍微抬起手,指着拉比莎的胸口。
「因为你很难得戴那种东西,所以我想该不会是那种对象给你的。」
「那种东西是……咦,呜噢!」
萨允一说,拉比莎这才发现自己从刚才就一直紧握住不知何时跑到衣服外面的胸饰。不知道是不是被掐脖子时不小心跑出来的。
「这、这是……的确是别人给我的,不过并不是那样!」
看吧!果然被人家问东问西了!——拉比莎一边这么想,一边慌忙把胸饰塞进衣服里面,假装若无其事地转换话题。
「倒是萨允你没有女朋友吗?你从以前就意外受欢迎吧!到底有没有?」
「你居然还问我?你不记得了吗,我可是满脑子想着跟你比赛里固,完全忘记女生邀我去野餐的男人喔!」
「啊——这种事的确发生过!没错,你从以前就重比赛胜于女色。」
看拉比莎不自觉喷笑,萨允以锐利的眼神斜眼瞪她。
「你还笑!后来被那个女生咆哮,害我有三天耳朵都怪怪的!」
「啊哈哈哈哈!受欢迎的男人真命苦啊,萨允!」
拉比莎大笑时忽然解除紧张,发现两人不觉间像以前一样交谈。跟萨允的对话无意间变得不再生涩。
(啊,感觉好像回到从前……)
拉比莎想到这点就开心起来,不小心继续开玩笑:
「你可别因为这样就把单身的原因怪到我头上喔。是你找我比赛的。」
没想到萨允不知为何语塞,小声说了:
「……要是我真的认为就是你的错,你要怎么办?」
「哎呀?你生气了吗?我是开玩笑的啦。你马上就会找到好对象了,毕竟你对女生很温柔啊。所以明明很粗暴却很受欢迎对吧,我想一定是的。」
听了拉比莎愉快的回答,萨允沉默半晌后深深叹了一口气。
「你这个人真的从以前就是这样……」
总觉得他的口气好像有点烦躁。
「怎样啦?用不着那么生气吧,真是开不起玩笑。」
「我才没生气,我是受够了!你才是差不多该分得清楚玩笑跟真心话了。」
「你想怎样!」
两人一边不客气地斗嘴一边走着走着,圣园入口已逼近眼前了。拉比莎在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停下脚步,面向萨允。
「送我到这里就好了,今天真的谢谢你了,也帮我向你爸问好。」
明天考试我们都要加油喔——她拍拍萨允的手,作势目送他。
但不知道为什么萨允不离开,表情有些为难地俯视拉比莎。
「嗯?怎么了?」
拉比莎歪着头,正眼看着儿时玩伴。
「……我问你,真正的情形到底是怎样?」
萨允难以启齿地开口,声调比平常收敛许多地这么问她。
「什么怎么样?」
「就是……」
萨允在后续说到一半的状态打住,有一瞬间似乎思索了一下。
他一度闭嘴,之后若有所思地盯着拉比莎的脸看,然后忽然歪着头。
「奇怪?拉比莎,你那个……链子部分是不是坏了?」
「咦,真的吗?」
「你这样乱动小心断掉,拿下来看比较好。」
萨允推开拉比莎慌忙要拉链子的手,取下胸饰。拉比莎就这样盯着眼前垂吊在他手中的锁链,仔细观察,但是——
「哪里坏了?看起来好像没怎样。」
面对疑惑的拉比莎,萨允把胸饰迅速举高回答:
「我想也是。」
拉比莎呆呆地看着高高悬在头上的靛蓝石头,渐渐皱起眉头。
「……也就是说,这是怎么回事?」
「要是不这么做,你就会一直打马虎眼,不肯好好回答我。」
萨允表明意图,声音听起来似乎已下定决心。
「想要我还你就老实回答。这个真的不是男人送你的吗?」
「唔!你骗我!」
拉比莎立刻气愤地扑向萨允要抢回胸饰,但轻易就被他闪过再按住头。因为身高相差太悬殊,就算伸长手臂也完全构不到。
「还给我!不要像小孩子一样,你这愚蠢的家伙!」
「回答我的问题!」
「我不是早就跟你说不是那样吗!?」
「我可不信。那么你为什么要那么慌张地藏起来?」
「那是因为……我怕弄脏!」
「太奇怪了。你这个女人虽然没神经,却不是不懂得顾虑别人的人。」
你是存心想惹我吗——拉比莎怒目而视,萨允淡淡地告诉她分析的结果。
「首饰要是藏起来就没意义。要是你收到胸饰,应该会大大方方地戴出门,让对方知道自己很喜欢才对。你从以前就是这种人。」
经萨允这么说,拉比莎也注意到了。的确是这样没错。
假使送礼的人是哈迪克,以及艾雪、朋友的话……
(我应该会照常戴着,有人间起就会很乐意地解释是谁送的吧。)
可是现在却这样不是很奇怪吗?
为什么只有这次这么执意要藏起来,觉得害臊?
害臊?不对,戴胸饰这件事本身一点都不害臊。
拉比莎害怕的,大概是被看到胸饰的人——
「……他是你喜欢的人吗?」
「噫!」
终于听到别人说了最害怕的一句话,拉比莎不自觉发出类似打嗝的声音。血液突然集中到脸颊,心脏噗通噗通响。
(喜欢、喜欢、当然喜欢吧,因为杰泽特是朋友、是恩人、发生过许多不得了的事……)
直接说出口就好。说:喜欢啊,那是当然的呀,因为我们是朋友。
可是一旦要说出口,身体就突然发热,喉咙变干,舌头也动不了。
因为她很讨厌、很不擅长应付这种状态,所以她才一直回避的——
「拜托你,萨允,还给我。」
拉比莎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满脸通红地恳求萨允。
「那是很重要的东西,你这样我很伤脑筋!」
泛起红晕的脸颊,湿润的太阳色眼眸。俯视拉比莎道尽一切的表情,萨允的嘴唇缓缓地浮现僵硬的笑。
「……哈!真的假的……!」
拉比莎的眼神充满不安。她是不是以为自己真的不还她?自己,应该是跟她在一起最久的自己,把拉比莎很宝贝的东西——
(开什么玩笑,我才不是那种廉价的男人。)
……要是把这个还给拉比莎,拉比莎是不是就会安心展露笑容?
一旦冒出这个念头,就急剧烦躁起来。
「想要我还给你,就在今晚照平常的时间到里固之丘来。」
他迅速拉开距离这么说着,结果萨允还是把胸饰握进拳头里了。
「平常的时间,在里固之丘。可别说你忘了。」
萨允才抛下这句话就立刻转身,往大道跑走。
「等一下,萨允!」
拉比莎追了几步就立刻认清这是白费功夫,而杵在原地。
现在的拉比莎已经无法跟萨允打得不相上下。就算追上去,结果一定也一样。
「那家伙在想什么……!」
拉比莎晈紧臼齿,握拳喃喃自语。
亏她还以为他们和好了,明明明天就是测验了……
她满怀愤怒地大声跺了一下脚,愤然转身前往圣园。
(平常的时间,在里固之丘……怎么可能会忘记!去就去!)
那是觉得比里固操纵技术的普通比赛已无法满足的两人,自行发明的比赛时间和地点。
从迦帛尔西南方越过沙漠南下不远处有一座小丘。坡度很陡,就算费尽辛苦爬上去,山顶也很狭小、不方便休憩,根本不受一般人欢迎。
不过这座山丘具备了让里固比赛变有趣的绝佳条件。
在星光不受阳光阻碍的特定时间,到那座山丘的山脚下站着。这么一来通常可以在山顶附近的南边天空,发现色彩、大小、高度各异的几颗星星连成一串。
两人的比赛方式,就是骑里固冲上山丘,比赛手伸长能构到哪颗星星。不熟练的人就连冲上山丘都很困难,还要在难以立足的山顶保持住里固及自己的姿势,而且不把手伸到最长的话,连最下面的星星都抓不到,因此绝非易事。
当作目标的星星数量与排列方式,每个月都不一样。现在这个时期,应该看得见五颗宛如从山顶跃上夜空般排成锯齿状闪耀的星星。考虑到两人的体格差距,替星星标分数,决定挑战次数,比赛谁得到的分数高。
『我们来比赛,拉比莎!这次我一定会打败你。不许逃!』
以萨允这句叫嚣为开端,两人不知道比赛过多少次。
要比赛里固的话,何止势均力敌,就算是现在她也不觉得会输。
(我绝对要打败你—走着瞧,萨允!)
拉比莎依然激动不已,她冲下通往地下的楼梯,一边立刻动起脑筋思考要找什么藉口在晚上外出。
***
拉比莎等人从塔拉斯伐尔启程后,已经过了两个星期以上。
(明天就是测验,顺利的话三、四天后会放榜。)
之后,等约西卜的工作告一个段落就要准备启程,带着新的派遣人员返回城镇。假设回来花费的天数跟去时一样的话……就是大约一个月后重逢。
发觉自己不经意扳起指头计算,吓了一跳的杰泽特呆着脸,直接把那只手挪去撑头。
(算了,那又怎样。)
他现在一个人躺在石造遗迹背后乘凉。
他并不是偷懒不工作。这是货真价实的休息时间。至今他都按照约西卜留下的那一大捆兽皮纸上的日程表,卖力地建造庭园。
遗迹背后是意外不容易被人发现的私房据点,最适合想独处的时候。
(要是发现我有空,亚里耶或小鬼们就会马上靠过来,根本不能休息……)
特别是亚里耶很难缠。不知道是想用杰泽特填补拉比莎不在的寂寞,还是想趁拉比莎不在时尽量找碴,只要工作结束,他就必定有如算准时机般出现在眼前。
最近,甚至还夹在其他小孩间,吵着要杰泽特教他用刀。
(真是的,他是白痴吗?那双手细得像女人一样,怎么可能突然有办法使刀。)
如果只是崇拜表象才这么说的话根本不值得我教,要是真心想学就先锻链身体再说。杰泽特冷冷地这么表示后,亚里耶虽然怨声连连,不过目前似乎相当努力。
(刀吗?仔细想想,那家伙或许也需要那种力量……)
既然有想要守护的事物,那么那的确会成为必要的力量。只不过前提是没有用错方法。一旦用错方法,刀就只是凶器,会使人发狂。
不能以随便的心情教他。那跟教其他小孩拿木条比划游戏是不一样的。那有责任。
(照理说,那家伙总有一天会去迎接姐姐,跟我们分开。既然要保护姐姐,有能力战斗当然比较好……)
亚里耶或许意外地已经有充分的自觉了。
(十四岁吗?就算才刚变声,不过内在可是不折不扣的男人吧。)
他之所以看似年幼,一定是以往为了活下去而需要如此吧。如今周遭环境改变了,因此拼命要追上自己本来的年龄。
十四岁时,自己在做什么呢?距今五年前的自己……
杰泽特顺便回溯自己使刀的意义,不自觉苦笑了。
五年前,拉比莎前一任的使者哈迪克出发那年,也就是杰泽特脱离沙岚旅团,开始准备独自解放故乡那年。
在那之前的一年,杰泽特用刀的才能已经获得肯定,在旅团中以『月夜』的别名称呼。他会立下那么狂妄的决心打算一个人行动,或许也是因为获得肯定而产生了孩子气的自负与自大。如今回想起来,总会感叹一个十四岁的小鬼怎么会这么鲁莽。
——不过,拜此所赐,我得以遇见拉比莎。
(要是使者不是那家伙的话……大概就没这么顺利了吧。)
杰泽特想起那张充满朝气的灿烂笑容,嘴唇忽然浮现微笑。
她现在肯定正在努力。为了明天的考试,在约西卜督促下,正在做最后冲刺……
一回过神来就发现自己又在想拉比莎的事,杰泽特受不了自己,翻身怨恨地瞪了遗迹的墙壁。
(可恶,这样的我岂不是很像寂寞的小孩吗!)
杰泽特本来要闭上眼睛睡觉免得再想下去,却偏偏想到「最近这种情形好像很常发生……」害他想睡也睡不着。这郁闷很不寻常。最近亚里耶说他的表情比以前更加凶恶,搞不好或许是真的。
(我很讨厌这样,不能支配自己的感情……)
杰泽特郁闷地叹气,同时偷偷地在心里说出以往刻意不去正视的真心话。
他自知自己是重视理性、用头脑思考的人,应该习惯压抑情感才对。然而只是拉比莎一不在就这么消沉又是怎么回事?除此之外日常生活明明一如往常。
『你最近都不笑唷,成天神经兮兮的,感觉好差。你就老实说你寂寞如何?』
讲话方式固然教人火大,不过不甘心的是亚里耶的话确实一针见血。大概只要坦率表达出感情就好了。只是这样,这股郁闷就会多少减轻一点吧。
但是,自己也有自尊。他也不是没有「我居然为了那种天然小丫头……」的想法,反而还强烈这么认为。这种事果然是先喜欢上的人就输了。
(不对,这又不是比赛,应该说总觉得太迟了。)
杰泽特目光漫不经心地追逐轻飘飘移动的风精灵,故意吹气妨碍它们。
这时,从遗迹正面传来呼唤自己的声音。
「杰泽特杰泽特杰泽特!你在哪里!?」
那是亚里耶难得显得很着急的声音。杰泽特感觉到他的样子跟平常不太一样,尽管心不甘情不愿还是站了起来,重新缠好头巾走到外面。
「怎么了?」
「啊!你到哪儿去了啦!不好了,尤特那家伙不知从哪儿拿了真刀来,不小心割到奥鲁科的手了!流了好多血,不知道该怎么办!」
亚里耶一看到杰泽特就仿佛要抱住他般冲了过去,连珠炮似地说道,脸色发青得几乎要跟眼睛的颜色一样。一听到内容,杰泽特立刻抓住他细瘦的肩膀。
「在哪里?通知其他大人了吗?」
「还、还没!大家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于是我就来找杰泽特……」
亚里耶想必相当惊慌,已经完全搞不清楚事情该有的先后顺序。
「冷静下来。尤特他们在哪里?」
「在、在老地方。我们在厩房后面,像平常一样训练……」
「待会儿再说。总之,你去叫涅拉过来。我先过去。」
杰泽特飞快地说完就推着亚里耶的背要他快去,同时自己也拔腿奔跑。
(真刀?是从哪儿拿来的!)
虽然顿时想到当初应该更加留意武器管理,总之还是先赶往镇外的厩房。居民不清楚出了什么事,目送着一心一意狂奔的杰泽特。
他冲进厩房,只见大约四个聚在一起的小孩立刻面向他。蹲在中间的人想必就是欧鲁科。所有人看到杰泽特都浮现快哭出来的表情。
「哥哥,对不起!欧鲁科他!」
「让开。给我看看伤口,欧鲁科。」
欧鲁科脸色苍白地伸出手,手上乱七八糟地缠着头巾,应该是其他小孩的东西。几乎所有的部分都染上红斑。
随便解开或许反而会出血。杰泽特决定等涅拉来以后再交给她处置,走进呆呆地拿着刀杵在角落的尤特。
「尤特。」
尤特依然瞠大眼睛,抖颤了一下肩膀,凝视杰泽特。
「刀给我。」
就算杰泽特尽可能发出冷静的声音伸出手,尤特仍然兀自发抖动弹不得。
等了一段时间,杰泽特知道他动不了,于是换自己行动。他轻轻地拉开紧握住刀柄的手指,完全把刀移到自己手里。不知道是不是刀的重量消失解除了紧张的丝线,尤特摇摇晃晃地当场跌坐下来。
「对、对不、对不起……」
尤特眼角泛起泪水,扑簌簌地滴落。
「我、只是……想、想看看、而已。」
「刀不是用来看的,刀是杀人的工具。」
[插图]
「噫!」尤特抽噎,惊讶地仰望杰泽特。
「欧鲁科,会、会死掉吗……?」
「欧鲁科不会死,但要是稍有差池或许就死了。」
看着尤特畏惧至极的模样,杰泽特感到内心有种苦涩扩散开来。
(我在这家伙这个岁数时,就已经杀了一个人。)
为了成为沙岚旅团正式的一员,夺走一名婴儿的生命当作入团仪式。
当时感受到的恐惧与丧失感到现在还未消失。尽管状况与结果都不一样,但是不小心第一次亲手伤害别人的尤特,心里应该也会留下不会消失的伤口。
(这家伙明白了刀的恐怖,相信再也不会犯下错误。)
因为他跟自己不一样,还在容许这么做的状况内。
(跟我不一样……)
苦涩扩散开来。
(……对了,先检查刀刃比较好,要是生锈了情况可能很不妙。)
杰泽特如此想着,他一动刀子,原本瘫坐的尤特突然打了一个冷颤。
意想不到的反应让杰泽特停下动作的同时,有人发出很大的脚步声冲进现场。
「喂,我听说有人受伤了,要不要紧?医生大姐马上就来了——」
转头的杰泽特与那名男子的视线对上。
瞬间,他的脸上不知为何迅速窜过惧色。
「『月夜』……!」
然后,杰泽特确实听到他绷着脸脱口这么说。
(咦?)
杰泽特猛然惊觉,将视线往下移,看到自己手握着刀,才仓皇将刀尖朝下。
就像男子说的,涅拉和亚里耶马上就冲进来直奔欧鲁科身边。接着迅速解开头巾,清洗伤口,俐落地处理。
「是被哪个切到?给我看看刀刃。」
杰泽特被问到,重新检查刀刃,一边告诉涅拉刀没生锈,一边还是将实物递给她看。
「因为保养得很好,所以才会那么利呢。不过,不要紧的,血虽然流得很多,不过伤口并不像想像的那么大,我想是不会留下疤痕的。」
涅拉打气的话语,让孩子们放心地松了一口气。
杰泽特默默地守在一旁看着这幅光景,刚才的男子战战兢兢地走到他旁边。
「抱、抱歉,因为看到你拿着拔出来的刀,所以不小心想起以前……」
刚才没马上认出来,仔细一看,原来他是前沙岚旅团员.头发和胡须都留长了,在这几个月完全变了一个模样。
「……不会,你别在意。倒是那把刀可以麻烦你处理吗?」
杰泽特望着男子的脸几秒,只说了这句话就转身离开现场。
(还没成为过去……这是当然的吗?)
脑海浮现谢罪的男子眼里还时隐时现着畏惧,杰泽特深深叹了口气。
离开旅团后的杰泽特为了达成目的,甚至连过去的同伴都不惜下手。所以一部分前团员到现在还对杰泽特留下强烈的不信任感,像那样眼神畏惧地看着他也是理所当然的。这件事自己也心知肚明。
为了保护平静的故乡:心爱家人的生活,他打算总有一天要离开。他已经跟拉比莎约好到时候一起走。
其实,或许应该像以前那样不连累任何人,一个人离开才对。
但是,他觉得现在的自己要是一个人的话,已经无法那么坚强了。
——不过一段时间没见,有时候就会忽然产生强烈的不安感。特别是像现在这样,被迫发觉自己内心的旧伤口时。
万一她就这样不回来了……
(哈,真蠢,我果然相当累了。)
勉强扭曲嘴唇,杰泽特揉抓着从头巾下露出的夜色发丝。
(最好是那样啦,因为不可能完全没变。)
去时跟拉比莎也说过这句话。杰泽特事前表明这项忧虑,以免她心灵受伤过重。虽然她本人拍胸脯保证没问题,但是果真如此吗?
(……就算是那家伙也不可能完全不受伤害。)
不久之后,拉比莎大概就会发觉,迦帛尔已经不再是自己能够安居的城镇。
一旦发觉那点,今后她想必再也不会回——
想到这里,杰泽特回过神来捣住嘴。
(我刚刚想了什么!)
他停下脚步,手轻轻扶着附近帐篷的支柱部分。
自己应该不希望她受到伤害,所以才会特地表示担忧。
但是刚刚自己是不是祈祷拉比莎怀着受创的心灵回来……?
「……我没问题吗?」
杰泽特感觉到不知名的情感在内心蠢动,而抿紧嘴唇。
假使要勉强形容这股感情的话,大概就是黑暗吧。
无视自身的想法——不对……
那是反映了自己的真心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