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就是那片岩场……」
远离人烟,夜半悄然无声的岩漠——
拉比莎独自做出怎么看都十分可疑的举动。
只见她躲在连绵起伏的山丘后方,不时探出头确认方向,然后趴在地上用手和膝盖悄悄地移动。假使在街上这么做,毫无疑问会成为可疑分子。
(之前被发现的时候,对方可是剑拔弩张地追过来。而且对方还拿着武器,不可以大意。在见到黎度之前,我都要绷紧神经才行……)
那是之前和儿时玩伴萨允为了找寻失踪的黎度时发生的事。
那时候从缝隙间看到里面生起大火堆,不过今天似乎不需要那么大的营火。从缝隙间并没有透出那种火光。
(……该不会今天休会吧?)
拉比莎没有多想就跑到岩场来,现在想想也不是没有那种可能。她是不是又发挥了多余的行动力呢?
(不过,就算没有集会,或许会有老爷爷留守,负责告诉不知情跑来聚会场的人今天休会也说不定!)
在迦帛尔如果拜访别人家扑空,一定会有人帮忙告诉访客「主人不在喔」。硬是找到希望的拉比莎下定决心站起来,以小跑步来缩短最后这段距离。
抵达岩山一角的拉比莎将背紧紧靠着岩壁,一边注意把自己藏好,一边细步前进,寻找适合窥探的地点。
她隐约听到说话声乘着夜风传来。
(好像有人。但愿黎度也在就好了……)
不知道黎度会不会像之前那样发现拉比莎的光,主动过来找拉比莎?
(……她是不是没发觉啊?还是像之前那样爬上岩山偷窥好了。)
之前,和萨允一起从上面偷窥时,只看到一堆黑袍人,根本分不清谁是谁。不过假使人数很少的话,或许就有办法分辨出要找的人了。
就在拉比莎四处徘徊寻找偷窥地点,最后决定要爬上去时——
「——有侵入者!」
突然不知从哪里传来这样的叫声。
(糟了!被发现了吗!?)
拉比莎吓得肩膀一抖,从攀着的岩石上跳下来。
她一心想脱离现场便不管三七二十一跑了起来,却选错了方向。突然有人从前方的岩壁角落冲出来,拉比莎根本来不及躲开就迎面撞上了。
「呜哇!」
拉比莎迎面撞上对方的胸膛,等回过神来已经一屁股跌坐在地。她头昏眼花地抬头一看,只见巨大的人影挡在前方俯视着她。
(不好了,被发现了……!)
拉比莎用手扶着地面仓皇转过身去,再度作势逃跑。
(黎度,要是你在就赶快发现我吧!)
要不要干脆豁出去直接呼叫她呢?
当拉比莎冒出这个念头而深吸一口气时,一个意想不到的词汇传进她的耳朵。
「拉比莎小姐?」
(咦……)
拉比莎不禁把正要脱口而出的黎度名字给吞了回去。
(刚刚那个人叫了我的名字!?)
拉比莎尽管惊魂未定,不过总觉得刚才听到的声音似曾相识。
虽然印象中不常听到,但只要听过一次就很难忘记的低沉嗓音。要比喻的话,就像是岩石滚动时发出的声响……
(——难道是……!)
拉比莎迅速回头,重新观察伫立在背后宛如小山的巨大身躯,终于确定对方的身份。
「乌尔哈!?」
拉比莎一边喊出对方的名字一边抬起视线,与睁大的小小眼眸对上。
摘下兜帽裸露的头部映着星光。
可以清楚看到光溜溜的浑圆轮廓到处布满不忍赌视的伤痕。
不会错的。他就是以随从身份随侍黎度的壮汉——乌尔哈。
(对喔!仔细想想,既然黎度在,乌尔哈当然也在才对!)
事到如今才发现这点,拉比莎总算松了一口气,转身面向乌尔哈。见到他就等于见到黎度,应该不会再被人追赶了。
「原来是你啊,吓了我一跳!幸好你没事,乌尔哈,我是来见黎度……」
然而下一瞬间,才见乌尔哈不发一语地往前踏步,随即伸出粗壮的手臂逮捕拉比莎。
「……咦!」
怎么想这都是抓人的举动,拉比莎哑口无言;乌尔哈则是把拉比莎扛在屑上,拔腿就跑。
「奇、奇怪?怎么了,乌尔哈,你要去哪儿?」
陷入混乱的拉比莎看到数个黑影从后方岩壁一窝蜂地跳了出来。
有东西发出咻的声响从那边飞过来。那虽然不是箭,但被打到似乎会很痛的样子。从对方使用原始方式甩动手臂这点看来,八成是投石吧。
「哇!好痛!」
就在拉比莎缺乏紧张感地仔细观察时,其中一颗石子擦过她的脸颊。拉比莎仓皇低头的同时,发觉有人攻击的乌尔哈把她移到胸前抱好。
「对不起,你没事吧?」
「是、是没事啦……」
拉比莎一把抓住黑袍的胸口,面向上方。尽管随时都可能因为振动而咬到舌头,拉比莎还是朝着乌尔哈的下巴提高音量说:
「这、这是怎么回事?乌尔哈。为什么同伴要攻击你?」
「很遗憾,我并不是他们的同伴。」
宛如岩石滚动的声带振动直接从喉咙传来。
「在他们看来,我是觊觎正巫女的不法之徒。抱歉,把你卷进来了。」
「……你说什么!?」
在拉比莎目瞪口呆的瞬间,有东西啪唰一声地缠住拉比莎的身体。
「这这这、这次又怎么了!」
拉比莎惊慌失措地环视周围,发现星空不知为何看起来像在窗格的另一头。
(窗格……?不对,这是——!)
接着宛如绞布的声音响起,乌尔哈失速了。缠住身体的东西陷进肌肤,最后完全封住他的行动。
如今拉比莎与其说是被乌尔哈抱着,不如说是被投来的细网子套住捆在一起还比较正确。
(这不是抛网吗!打算把人当成野生动物一样活捉吗?)
八成是某个人从岩山上扔下来的吧,整个人都被包覆住了。
拉比莎只能一筹莫展地看着成群黑袍人包围两人。
「乌、乌尔哈……」
拉比莎一不自觉呼唤,乌尔哈立即用力抱紧拉比莎作为回答。
「——哎呀,这不是正巫女大人的前任随从乌尔哈大人吗?」
不久,其中一名黑袍人发出脚步声绕到两人正面。
「听说正巫女判断你不适任,已经不想再看到你了,是吗?」
听到男子充满恶意地歪着嘴角这么说,拉比莎瞪大眼睛僵住了。
(这是怎么回事……?)
黎度和乌尔哈不是一起离开了塔拉斯伐尔吗?
拉比莎虽然想仰望乌尔哈确认他的表情,却遭到抛网阻碍而无法如愿。
男子似乎在等待回应,但乌尔哈动也不动,一句话也不肯回。
「哼!那边的小个子,你是什么人?」
看乌尔哈没有反应,男子把目标转移到拉比莎身上,兴致缺缺地凑近看拉比莎的脸。
「你是这家伙的同伴吗?企图协助这家伙诱拐正巫女大人吗?」
「才、才不是!我是黎度的朋友。只是想来找她说说话而已!」
拉比莎和乌尔哈相反,马上这么回答,不料周围的黑袍人一齐鼓噪起来。
「居然直呼正巫女大人的名讳……!」
「无礼!竟然自称是朋友……!?」
(咦,我说错话了吗?)
对方的反应怎么想都缺乏善意,让拉比莎有些不知所措。直呼名字、自称朋友是那么严重的事吗?
「哦,正巫女大人的前任随从与自称的友人吗?这就奇了……」
男子发出不悦的声音看了看拉比莎与乌尔哈,最后指示周围的人:
「把他们关进牢里,听候总裁殿下发落。」
立刻有几名黑袍人冲上来按住两人,剥掉网子。被重新绑住的拉比莎与乌尔哈被个别带走,在夜色中前进。
(不知道要带我们去哪里?这种岩场有牢房吗……?)
拉比莎虽然不安,但是因为和乌尔哈在一起,所以多少能保持从容。
虽然意外听说黎度不想再看到乌尔哈,不免教人心生疑虑,不过在拉比莎心目中,比起周围这些身份不明的黑袍人,绝对是乌尔哈值得信赖。
(因为乌尔哈是不可能害黎度的。乌尔哈明明那么重视黎度,随时待在身边保护她……而且不管怎么想,黎度也是相信乌尔哈的。)
虽然两人的关系似乎在离开塔拉斯伐尔前夕出了问题,但乌尔哈还是很担心黎度。亚里耶是这么说的。
(说真的,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就在拉比莎左思右想的时候,周围变得愈来愈暗。在黑袍人引导下,他们穿过岩山狭缝的蜿蜒小路,进入岩场内部。
因为岩石环绕的关系,就算有星光也暗得看不见脚下,只能仰赖黑袍人手上的火把。拉比莎还不时差点被小石头绊倒。
最后拉比莎人等人在平凡无奇的岩壁凹洞前停下脚步。
黑袍人之一进入凹洞,立刻慢条斯理地蹲下朝地面伸出手。
只见原本以为是地面的地方突然开了一个洞。
「啊!」
拉比莎不禁叫出声,男子蹲着不动,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快进去。小个子,你先走。」
对方递出火把催促拉比莎,藉着火光看得到地面出现歪歪扭扭的四方形洞穴。那跟地下粮食储藏库的入口一模一样。
(竟然有这种地下通道……!)
看样子这片岩场不是单纯的集会场所。
完全震慑住的拉比莎不知反抗,战战兢兢地走下通往地底岩洞的阶梯。深入地下的同时,可以感觉到潮湿的冰凉空气逐渐笼罩全身。
(哇噢、哇噢,是地下洞窟!虽然昏暗不明,不过仍看得到好几个横穴……!)
拉比莎甚至忘记自己是阶下囚,整个人兴奋了起来。
就带头者火把照亮的范围所见,这里似乎是人工挖掘的洞窟。
在阶梯与走廊途中,频频出现疑似通往其他地方的横穴。一行人的脚步声在空间中回荡,到处反射构成不可思议的回声。
除了火把的亮光以外,没有其他照明。感觉就像是误闯了地底或在地上土堆内部筑巢的蚂蚁世界。
(我懂了,他们白天在这里面睡觉,晚上再到上面的岩场集会。这就表示,黎度应该也在这里面才对……!)
有能够住人的房间吗?到底住了多少人呢?在这种地方生活真是太神奇了。拉比莎的好奇心瞬间爆发,不自觉东张西望起来。
「不许乱看,金发小个子!」
看来拉比莎的态度实在教人看不下去。结果拉比莎被推肩膀还挨了骂。拉比莎无可奈何,只好缩着头,尽量不动声色地观察。
一行人转进好几条岔道,走下坡道或阶梯,沿着路左弯右拐到达地底深处以后,似乎抵达了目的地。
火把照亮了木制的格子门,那扇门发出叽叽声开启,最后拉比莎和乌尔哈被关进里面。
「乖乖待在这里。」
黑袍人将格子门关上(门虽然是木头做的,倒是很沉重坚固),用锁链和锁头上锁以后,只留下这句话就鱼贯离开了。
火把的亮光一消失,四周顿时变得伸手不见五指。就连应该在近处的乌尔哈也完全看不见。这样就算能够逃出去,也没办法顺利移动吧。
「乌尔哈……你没事吧?」
等到完全听不见脚步的回声以后,拉比莎朝着黑暗中乌尔哈所在的方向小声问道。间隔半晌,传来安静的答覆。
「我吓了一跳,没想到会遇见拉比莎小姐。」
「我也是喔,没想到会和乌尔哈一起被抓……」
乌尔哈宛如岩石滚动的嗓音一日压低音量就听不清楚,于是拉比莎摸索着靠到他身边。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们两个突然消失,害我非常担心喔。」
「我也不是自愿要离开的。抱歉害你担心了。」
乌尔哈口气诚挚地这么说完,稍作停顿以后,简单扼要地说明原委。
「拉比莎小姐回来的那晚,黎度被某个男人带走了。」
「带走了……?」
「虽然去见他似乎是出自黎度个人的意思……」
乌尔哈的口气听起来有些消沉,接着他淡淡地叙迤当晚的情形。
「那天黎度说要观星,就独自到镇外。虽然她叫我不许跟去……但我很担心,于是隔了一小段时间后再过去看她,却到处找不到人。我忐忑不安地回到帐篷一看,发现她留了一封信。」
——别担心,在塔拉斯伐尔等着。万一上面怪罪下来,就逃走。如果你知道那两个人的下落,便到那里生活。
信上简短地写着表达上述意思的文字。
被摆了一道,结果还是被那个男人抢先了一步。领悟到这点的乌尔哈,立刻骑着里固去追度。他大约猜得到凶手的身份与去向。
「我骑着里固往迦帛尔的方向追赶,果不其然,发现了骑着里固的白色人影。」
(白色人影。)
拉比莎如梦初醒,凝视着眼前的黑暗。她的脑海里浮现了亚里耶一直怀疑的白衣人身影。话虽如此,她只在曼纳看过那个人几眼而已,印象并不鲜明……
「不久之前,那个人来过塔拉斯伐尔对吧?果然跟他有关!」
「对,那个男人叫伊拉斯,他总是穿着白袍。」
乌尔哈点头肯定拉比莎的话语,他的脑海里也浮现同一个人的身影,那个在满月照耀下的鲜明模样,此刻回想起来依然历历在目。
那个男人一发现乌尔哈气愤地冲过去,就泰然自若地要里固回头。
他面向乌尔哈;在他怀里,黎度睡得正熟。
伊拉斯对拉近距离的乌尔哈露出淡淡的冰冷微笑——
然后从白袍的袖子里亮出锐利的小刀,抵住沉睡中黎度的喉咙。
「他拿出小刀!?」
拉比莎怀疑自己听错了,不觉伸手触摸自己的喉咙。
银色月亮皎洁发光,刀刃映着月光的锐利光辉,与胸前抱着黎度的白衣人身影,一同浮现脑海。明明没有亲眼目睹,却有如记忆重现般清晰可见……
「……我不得不停下来。」
乌尔哈的沉重告白,在哑口无言的拉比莎耳边回响。
「伊拉斯保持用小刀抵着黎度的姿势,就这么缓缓地转身离去。而我只能眼睁睁地目送他逐渐远离……」
他的话语处处透露出懊恼之意。乌尔哈想必非常不甘心吧。
明明已来到伸手可及的地方,却只能默默地看着黎度被带走。
「等到看不见他的身影以后,又追到这里来了对吧。」
「没错,这里过去是住了众多占星之徒的地下都市。」
「过去?意思是现在已经不是了?」
「现在是废城,不是正巫女该待的地方。」
乌尔哈用浅显易懂的话语补充说明,以便拉比莎理解。
「随着人口增加,在稍远处建立了更大的占星之都,星都纳诸穆。没想到后来这里的人口渐渐减少,几乎所有的人都移到了新都,之后就只有负责管理的家族在这里生活。不过,最近有一部分人又开始使用这里了。」
听到这里已大致了解了。拉比莎点点头,接腔说:
「就是最近开始在迦帛尔出入的占星之徒吧。本来还以为这里是单纯的集会场所,没想到真的是据点……」
这些人散播奇怪的教义,煽动迦帛尔的民众,究竟有什么目的呢?
既然乌尔哈说是一部分人,那就表示也有人不是这样吧。
乌尔哈仿佛听到了拉比莎的心声,为她说明那些人的来历。
「现在占星之徒的上层分成两派。以年长者为中心的保守派,与以年轻人为中心的修正派。使用这里的人是修正派团体,带走黎度的伊拉斯就是修正派的总裁。」
「伊拉斯吗?」
这就表示伊拉斯是带头散播奇怪教义的首谋。
(那个人难道是要强迫黎度下托宣……!)
假如不惜使用小刀挟持也要抓走正巫女的目的是这个,那么事情就说得通了。
拉比莎对伊拉斯的印象逐步恶化,不知不觉间握紧拳头。
「虽然同样是占星之徒,但保守派和修正派的想法截然不同。两派自然处于敌对状态。为了扩张势力,双方都想获得对一般徒具有影响力的正巫女。」
「也就是说,双方互相争夺黎度?」
「没错。至今黎度都是在保守派的保护下行动,但现在被修正派抢走了……黎度已落入被保守派追杀的命运。」
「咦!」
情势的发展真是突兀,拉比莎不禁提高嗓门惊呼。
「为、为什么?之前不是还抢破头,怎么现在突然要杀黎度呢?重点是正巫女的地位不是很高吗?」
「与其说正巫女的地位崇高,不如说是身份特别。随着立场不同,对正巫女的认知也不一样。」
乌尔哈说出了跟之前亚里耶一样的话。
「跟派系斗争无关的一般徒,尊崇她为最接近星星的尊贵人物。至于祭司则是扮演正巫女与一般徒之间的桥梁,负责解读星星的意图,对正巫女又有不一样的想法。」
「不一样是指?」
「祭司本人大概认为那是工作吧。就是控制正巫女的言行,领导整个民族。」
经乌尔哈这么一说,拉比莎大约明白祭司的工作是什么了。祭司就像是迦帛尔的圣园和镇议会,也就是执掌政务吧。
「正巫女要受祭司控制才算正巫女,这是祭司的想法。也就是说,他们不需要会脱离掌控、擅自行动的叛逆正巫女。不仅如此,因为正巫女拥有独力号召一般徒的莫大影响力,甚至会妨碍祭司。」
「啊……所以输给修正派的保守派才要取黎度的性命……!?」
意思就是在正巫女变得碍事之前除掉她。
「……不过,既然这样,这次不就换修正派保护她了吗……」
「要指望会趁那个孩子沉睡时拿刀挟持的伊拉斯吗?」
虽然四周暗得连对方的轮廓都看不见,不过乌尔哈仍然瞥向拉比莎。拉比莎仿佛感受到他的视线般,支支吾吾地撤回前言。
「对不起,我都忘了。这样下去,黎度的安危的确令人担忧。」
修正派也一样。一旦情况不利,肯定会马上除掉正巫女。
(真是吓人,没想到黎度的处境这么艰难……)
之前,拉比莎还以为黎度只是地位崇高而已,原来事情并不是那么单纯。
想到这里,拉比莎忽然发现一个疑问。
「奇怪了?既然乌尔哈是来带黎度脱离修正派的,那么乌尔哈你……」
乌尔哈刚才好像说过,黎度本来是在保守派保护下行动的。
这就表示,身为随从的乌尔哈也是保守派的人才对。
如今保守派要取黎度的性命……?
「……我发誓,拉比莎小姐。」
乌尔哈似乎充分感受到陷入沉默的拉比莎的疑问,他静静地开口了。
「我只想保护那个孩子。」
仿佛会融入黑暗的悄声密语。
那听起来非常哀伤,没有一丝虚假和敷衍。
「……嗯,对不起。」
拉比莎低头道歉,单纯地相信乌尔哈的话,并就此打住。即使乌尔哈不亲口辩白,光看也能感受到乌尔哈是很珍惜黎度的。
(只有乌尔哈是真正站在黎度那边的……)
一想到这点,拉比莎突然觉得很落寞。
她本来还以为正巫女是在许多人呵护疼爱下长大的。
不过,话说回来,看得见光的黎度应该可以轻易发现,只有乌尔哈是真正站在她那边的人,为什么还会产生矛盾呢?
甚至自愿跟伊拉斯走。
(好在意他们吵架的原因喔。现在方便问吗……)
总觉得刺探他人隐私似乎不太好——就在拉比莎犹豫不决的时候,错失了机会,因为乌尔哈率先发问了。
「话说回来,拉比莎小姐为何来此?」
「喔,那件事说来话长……」
拉比莎扼要地说明她抵达迦帛尔后截至目前为止的遭遇。乌尔哈像岩石般默默倾听,直到拉比莎说到黎度似乎下了可疑的托宣时,感觉得出乌尔哈倒抽一口气。
「……因此我觉得非见黎度不可,就乘着沙暴飞过来了。」
拉比莎说完,乌尔哈没有回应,依然沉默不语。
「不过,仔细想想,就算没有发生这些事,我也打算来找黎度。」
拉比莎猜想乌尔哈可能在想事情,于是自言自语地撑场面。
「起初我一心以为黎度在曼纳,计划和亚里耶一起去找人。没想到人在这里,真不知道该庆幸还是……不对,这并不值得庆幸。」
当拉比莎轻轻发出干笑声时,身旁的乌尔哈总算有了动静。
「拉比莎小姐……是在担心黎度吗?」
「咦?嗯,那当然啰,因为我们是朋友嘛。不光是我,亚里耶也一样。」
「就算你在迦帛尔听到那种话,依然把黎度当朋友吗?」
「为什么说依然?朋友是没有期限的……啊,原来如此。」
拉比莎疑惑地反问,接着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你以为我在气黎度下了奇怪的托宣吗?虽然那的确很困扰没错,可是又不知道那是否真是黎度说的;就算真是她说的,我想一定也有她的理由。因为黎度不是那种喜欢打打杀杀的女孩子吧?」
拉比莎面向乌尔哈的方向,抱着双腿将脸颊靠在膝盖上。
「假使真是她说的,那么我也必须提醒她,要是因为自己的一句话引发战争,黎度一定会非常痛苦的。我要在事情变成那样之前阻止她。」
这时拉比莎听到衣物摩擦声,得知乌尔哈突然有了大动作。
「感谢你。」
乌尔哈的声音从相当低的位置传来,拉比莎这才发觉他深深地磕头行礼。
「咦……不、不会吧,为什么突然道谢?」
面对意外的反应,拉比莎不知所措,立刻正襟危坐,慌忙对应。年长者对自己磕头,实在教人承受不起。
「快把、把头抬起来吧!没什么好谢我的!」
「那个孩子一无所知,既不懂得双亲的爱,也不懂得朋友的关怀。」
但是乌尔哈不肯把头抬起来,发出有些颤抖的声音说道:
「正巫女得不到那些东西。一旦找到了特别的人,就意味着那个人必须死。因为不可以有其他事物发挥比祭司连更大的影响力,左右正巫女的心。」
拉比莎本来惊慌失措,在胸前无意义地摇手辞谢,听到这句话顿时停止了动作。
(难道乌尔哈在黎度面前从不开口,是因为这个缘故……?)
为了防止乌尔哈利用随从的优势,灌输正巫女自己的想法吗?
拉比莎战战兢兢地一问,乌尔哈略作沉吟之后,为她解答:
「……就某种意义来说是这样,但我是第一个必须遵守这项规矩的人。」
乌尔哈不肯透露更多,继续传达他的讯息:
「本来那孩子注定永远孤独一人。老实说,我从没想过自己身为占星之徒会说出这样的话……但是谢谢你,谢谢你帮忙那个孩子摆脱她的宿命。」
「咦咦?你说得太夸张了!」
「虽然不是顺便拜托,不过能不能请你助我一臂之力呢?」
乌尔哈口气急切地恳求拉比莎。
「能不能请你用沙暴把黎度带离这里?」
(用沙暴……我吗?)
也就是把黎度托付给拉比莎的意思。
「我认为你可以信任……我的身躯这么庞大,不适合隐密行动。就算我尝试入侵,也会马上被发现。所以干脆自投罗网,计划从内部行动……只要有你帮忙,计划实行起来会变得相当容易。」
拉比莎听到这句话,惊讶地凑近追问:
「咦!这么说你是故意被抓的吗?」
「没错。因为我已经从外面入侵好几次,都没有成功。」
拉比莎目瞪口呆。没想到竟然是故意的。不过现在想想,从乌尔哈落网到放弃为止的抵抗过程确实莫名干脆。
「拉比莎小姐,事情就是如此……拜托你。」
眼前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但总之诚意是感受到了。
「把头抬起来吧。你不必这样求我,我也会帮你搭救黎度的。」
拉比莎爽快地这么说完后,立即感觉到乌尔哈猛烈抬起脸。
「真、真的吗!感谢……」
「就、就说了,你不必磕头啦!」
拉比莎慌忙制止乌尔哈,接着强调自己也有事要找黎度。
「我才有事要拜托黎度。现在迦帛尔人受到占星之徒影响,准备发动战争,我希望她帮忙阻止迦帛尔人!或许就某种意义来说是在利用黎度,但是……」
「不,那确实应该阻止。恐怕是伊拉斯要她下托宣的。老实说我并不清楚伊拉斯的目的,但是……至少那并不是全体占星之徒的意见。」
听过乌尔哈的说明,拉比莎也理解,在迦帛尔活动的占星之徒只是其中一部分而已。她点点头,凝视着应该在黑暗另一头的乌尔哈。
「我们赶快来拟订作战计划吧,乌尔哈!首先是离开这里的方法……」
「嘘,有人来了。」
听到乌尔哈这么说,拉比莎赶紧闭嘴,甚至屏息竖起耳朵。
从远方的确传来人的脚步声。随着脚步声接近,走廊也从右方逐渐变亮。
(该不会是伊拉斯吧……?)
揣测是伊拉斯来处分两人的拉比莎提高警觉,不过最后出现在格子门另一边的是两名黑袍人。一人拿着烛台,一人双手捧着两只浅盘。在已经习惯黑暗的拉比莎和乌尔哈看来,就连微弱烛光都显得格外明亮。
黑袍人从牢房外瞥了亮得睁不开眼睛的两人以后,打开门下方的四方形小开口,把盘子依序塞进牢房。
「吃饭了。快吃。」
拉比莎和乌尔哈面面相觑,没想到还有这种待遇。
不过一直面面相也不是办法,于是两人姑且将盘子挪到手边。只见金属盘上装着怎么看都是麦粥的乏味食物。
这种东西就算看了也提不起食欲,两人再度面面相觑。其中一名黑袍人见状,不耐烦地说:
「不吃就还来。」
看来除非两人把麦粥吃完或退还,不然黑袍人就不能离开。
看到乌尔哈默默地开动,拉比莎也拿起汤匙将煮得软绵绵的麦子塞进喉咙。
(……?总觉得有股甜甜的怪味道……)
拉比莎尝了两三口以后感到不对劲,不过看乌尔哈倒是神色自若地一口接一口。
她本来怀疑粥里下了毒,但似乎是她多虑了。于是拉比莎决定仿效乌尔哈,神色自若地继续进食。得储存体力才行。
两人一吃完,两名黑袍人立刻回收空盘,然后匆匆离去。
等到脚步的回声消失,牢里重新笼罩在黑暗之中时,乌尔哈慢条斯理地低声说:
「粥里下了安眠药。」
「咦咦!」
震惊过度的拉比莎当场大叫,猛然面向乌尔哈。
「你、你怎么不早讲!我都吃下去了啦!」
然而乌尔哈无动于衷,始终保持非常沉着的态度。
「那只是安眠药,不会致死。我已经培养出抗药性,所以不要紧。」
「我却毫无抗药性!」
「你就好好睡一觉。」
「谢谢你的好意!」
拉比莎有点陷入恐慌的样子,似乎逗得乌尔哈发噱。只见乌尔哈咯咯笑了。
「没事的。如果他打算杀你,你早在被抓以前就已经死了,会下安眠药大概也有用意。比方说要换牢房之类的。因为不希望你记住路怎么走。」
「这、这里这么暗,通道蜿蜒曲折,根本不需要担心我会记得路……」
「虽然药对我起不了作用,不过为了引诱他们放松戒心,我打算装作药效发作。」
总觉得宛如岩石滚动的说话声听起来很温柔。
「假使他们真的上钩,那就是去找黎度的好机会。」
那样的情况确实值得庆幸。
(算了……反正吃都吃了,又能怎样。)
拉比莎受乌尔哈影响,也逐渐冷静下来,最后浮现这样的念头看开了。
甚至觉得既然闻过那么多次迷魂香了,区区安眠药应该不是问题…:
「……呼啊啊啊……马上就想睡了……」
拉比莎一接受现况,随即涌现强烈的睡意。
(不行,我还没跟乌尔哈拟订作战……)
拉比莎打起呵欠,背靠着岩壁,忍不住点头打起瞌睡。
(怎么办?乌尔哈……要怎么找黎度……)
在半梦半醒间,拉比莎好像又听到某人的脚步声。
格子门外的黑暗稍微变亮,接着出现一道白影——
「——原来如此。捉到两只猎物吗?」
拉比莎听到了青年和善的说话声。
(是谁……?白影……伊拉斯……?)
拉比莎想要睁开眼睛,眼皮却唱反调地紧紧黏在一起。
「叛徒随从与叛徒精灵使……」
他的声音明明听起来很和善,却隐约透出冷酷的气息。
「为什么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呢?真可怜……」
语气与其说是怜悯,更像是以这种情况为乐。
(……开什么玩笑……你这家伙…………)
拉比莎听着他的声音,意识缓缓地坠入黑暗之中。
「……话说回来,会对人生绝望的人,本来就是自以为人生会过得很顺遂的傲慢人类,所以我不是很喜欢这样的人。」
伊拉斯掀开头上的白兜帽,眯起眼睛微微一笑。
「做人首重谦虚,你不这么认为吗?」
那双眼眸不是对着睡得正香的太阳色头发,而是对着蹲踞在旁边的巨汉。
乌尔哈闭着眼睛一动也不动,似乎打算照之前对拉比莎的宣言坚持装睡到底。
「你不回答也无所谓,反正我也不想和你聊天……」
最后伊拉斯耸耸肩,口气变得有些不以为然。
「况且,既然你什么也不肯说,不管你是醒着还是睡着都一样。」
接着他的声调参杂着揶揄之意。
一什么也不肯讲,什么也不愿说,自以为保持沉默是为对方好,自认这样就算保护对方了……我最讨厌像你这样的大人了,乌尔哈殿下。」
乌尔哈依然没有反应,低着头一动也不动。
从远处再度传来脚步声,乌尔哈知道出现了几名黑袍人。
「喔,辛苦了。不好意思要麻烦你们了,请把那边那个女孩抬走。」
「女孩?」黑袍人这么反问的同时,开门声响起。
「对。比对情报以后,发现她就是那个辛姆辛姆使者,也就是精灵使……正巫女殿下监视的拥有巨大光芒之人似乎就是她。」
黑袍人尽管吃惊还是遵从命令,乌尔哈听到几个人移动的声响。
「先前得到情报指出,在我们影响下的迦帛尔人似乎正在策划某事,跟她有关系。看来似乎进行得不顺利呢。不过,既然都请她过来了,接下来就由我们亲自招待吧……」
关门声响起,格子门再度锁上。
「……事情就是这样,得到精灵使不是坏事吧。」
复数的脚步声远离。
「就像得到了正巫女呢。」
最后,乌尔哈听到伊拉斯这么低语,并且缓缓地走掉了。
周遭恢复寂静,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的乌尔哈凝视着眼前的黑暗。
『——乌尔哈,我也不可以讲话吗?』
脑海某处响起年纪还小的黎度既尖细又咬字不清的说话声。
『有女人,还有小生物对吧。光芒非常地温暖。我不可以过去吗?』
黎度伸出小小的双手抓住他的衣摆央求,脸颊因为期待而涨红。
他没想到会被看到,尽管惊慌困惑,最后还是无法拒绝。
这点小事就能取悦她……他无法抵抗那种魅力。
但那是个错误。
『乌尔哈……那两个人……』
过不了多久,黎度发出泫然欲泣的声音这么问了。
『去了哪里……?』
他诅咒自己的天真。
——然而随着时间流逝,一个疑惑在他心里愈来愈强烈。
在这时候,还有在那时候,是否有一道令人不舒服的白色影子站在黎度身后呢?
(伊拉斯……不知不觉间接近年幼黎度的男人……)
小时候黎度被迫关在巫女宫过着不自由的生活,而伊拉斯似乎趁乌尔哈不注意时接近黎度,给黎度看各种珍奇物品,藉此掳获黎度的心。
等到乌尔哈发觉时,黎度已经完全信任伊拉斯这名乍看温和善良的青年了。乌尔哈起初也掉以轻心,觉得黎度开心就好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然而自从发生那起事件以后,黎度渐渐畏惧他。
『他讲话……很甜,却像毒一样……』
黎度说她发觉了,她发觉自己在不知不觉间照着他的话做。
『而且几乎看不到他的光,就算他笑的时候也一样……他太擅长隐藏内心了……』
黎度说她因此有点害怕伊拉斯。
(那个男人恐怕知道黎度的心愿。)
那起事件结束了黎度的童年,她突然从小女孩变成了宛如看破红尘的老妇人般的正巫女。
尽管如此,她始终抱持着唯一的心愿。
那是绝对无法实现的——
(……千万别告诉她。)
乌尔哈依然蹲踞不动瞪着黑暗,用力握紧拳头。
(你千万别告诉她这点,伊拉斯。)
乌尔哈想保护她的心。
老实说,只靠他一个人或许办不到。虽然很不甘心,不过伊拉斯说的没错,至今他不曾教导黎度任何事。
但是如今有了同伴。
『黎度一定会非常痛苦——』
有这样为黎度设想的友人。
(抱歉把你卷了进来,拉比莎小姐。但是,拜托你了。)
乌尔哈用双拳撑地,朝着空无一人的空间磕头。
(拜托你了……!)
现在只能相信她,并且祈祷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