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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风扑面而来。
与熟悉的伦敦迥乎不同的异国之风。
太阳高高悬挂着,宛如要爆炸一般地送来一股又一股热浪。纵使戴上兜帽,眼睛也仿佛会被道路的反光灼伤。往来的人流不知道是不是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强光和炎热,都身着轻装,往来行走的时候还在说说笑笑。
远处林立着夸张的近代高楼,壮丽的清真寺和世界最大的摩天轮,前卫的建筑物错综复杂,宛如巨大的芋虫一般。
尽管如此,这个道路两侧都集聚着大量小吃摊位的美食中心,肆意散发着香喷喷的酱汁和烤肉的气味。
听说这几个美食中心好像合称Hawker centre3,虽然以前是自由营业,但因为卫生不达标而被集中在一个地点,由国家进行指导和管理。无论怎么说,自己那贫乏的食欲被挑动起来了这点是毫无疑问的。
路边的看板上同时写着英语、中文、马来语和泰米尔语,从周边听到的语言也和看板一样得多种多样。
一条不时孕育着一种马上就要骂战的气氛,但总之非常朝气蓬勃又充满活力的南国街道。
新加坡。
位于赤道地带的,美丽的城市国家。
这么一说,简直和自己完全相反。
我不由得想到,自己恐怕仅仅是站在这种热闹的地方,就会渗出忧郁的灰色来吧。
“怎么了吗,女士。”
传来的声音向我问道。
就在我的身后,戴着墨镜的男人正和我步调一致地前进着。
男人一副标准的英国人容貌;一头不禁让人联想到夜色的秀长黑发垂到腰部附近的位置;身着高档的麻质夹克,枯草色的英式长裤;穿着德比鞋,手里还提着绿色的杜勒斯包。
“没什么,师父会穿得这么少还真是少见呢。”
“在盛夏时节的新加坡,怎么说也不能穿哈里斯毛料的服装啊。不过,只穿一件衬衫也没法糊弄过去啊。”
师父摘下了墨镜并猛地擦了一把汗。
看起来,就算是穿得这么少,炎热程度也基本没有什么变化。师父脸色苍白,看上去仿佛随时都会倒下。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最近睡眠不足,他眼睛下面都有黑眼圈了。
然后,
“噫嘻嘻嘻!这副样子意外地很适合你哦,废柴魔术师。”
从自己的右肩附近,传出了这样的声音。
“亚德。”
虽说叫了它的名字提醒它注意,但恶毒的语言应该是已经狠狠地扎到了师父心里。
“废柴是多余的,自知之明我是有的。”
从自己口中愤恨地说出来的,是对自己长久以来的自卑感的悲哀。
不过,虽说是在道歉,但由于太愤恨了,听起来反而多少有些奇怪。这一点不管是经过多少年,都不会有变化。不论是眉间的皱纹也比以前更深了这点,还是由于各种各样的称号而被许多魔术师害怕着这点。
实际上,像师父刚才那样不悦地擦着汗,也能把他的实力猜个八九不离十了。据说……如果是正经的魔术师的话,操作这种轻微的生理现象根本不成问题。不过,对于不是魔术师的自己,纵使是得到充分教学的现在,也依旧对这些没有实感。
“我的兜帽,是不是再戴的更深一点会好一些?”
“啊啊,要是你能那么做的话我会很高兴的。尽量遮住,让我看不见那张脸。”
听见这般冷淡的回答后,想着至少,只有和师父相处的这个环境,和平时还是一样的。
我一边隐藏着自己高兴的表情,一边拉低了兜帽。
考虑到气候的问题,并没有戴上印度绵的兜帽。这次的服装完全是莱妮丝挑选的,不过既能遮阳,又比看起来要意外凉快许多。因为很宽松的缘故,也能有风吹进来。
很热,但也很清爽的风。
要是这个国家的风,能把自己心中的那抹灰色也吹走就好了。
“话说回来——”
师父开口说道。
在这种微妙的有些拘谨的气氛下,我也纠正了一下自己的站姿,师父轻轻咳了一声。那稍稍握起来的,没有留下晒痕的拳头,在我心中有着深刻的印象。
“刚好也到正午了,要不吃个饭吧。”
白皙的手指,指向了刚才的美食中心。
*
在美食中心的内部,人流熙熙攘攘。
仿佛是当地居民的厨房一样。
我和师父用托盘装着各自在小摊购买的料理面对面而坐。塑料椅子虽然简单但很实用,安稳地支撑着我们的身体。在建筑内播放着的,听起来好像是印度的音乐,不过这种方面的东西我也不是很清楚。
我一边努力忍耐着肚子快要叫出来的声音,一边向师父询问到。
“讲座怎么样呢?”
“很有意义。因为在这附近,还有很多我不清楚的魔术啊。”
师父一边用塑料叉子大口吃着热腾腾的马来西亚风味炒面,一边回答道。那是在中心入口的看板上也写着的,新加坡名小吃。
我买的则是,肉骨茶。
和名字一样,用带骨的猪肉煮出来的汤,外观就很有冲击性,而滋味和香味则是更在其之上。胡椒与丁香的香味刺激着鼻孔,不由得想起了以前的香料贸易之路。媲美黄金的香料,就是如此令人痴迷之物吧?
平常没有太多食欲的我,不知不觉间就被这个市场迷住了,想要压抑住自己再点一份的欲望都变得很艰难。
“师父也有不知道的魔术?”
“那当然,再怎么说还是会有的。”
师父苦笑着,在太阳穴上揉了揉。
接着,就像这样切入了话题。
“新加坡……或者说,包含新加坡的,马来西亚周边地区,在历史上是各种文化交流碰撞的地点。”
他用叉子把盘子里的面条和酱汁搅和在一起。
“比方说现在吃着的,我的炒面是马来料理,而你的肉骨茶则是中国福建人因怀念家乡而创作出来的料理。在港口当苦力的他们,因为想要弄到被扔掉的骨头上面粘着的肉而制作的……据说它的起源是这个呢。”
即使是在欢快的音乐中,说着话的师父的表情依旧还是那么冷淡。
不过,师父在教人东西的时候,看上去还是有些开心的,虽然这可能只是自己的错觉。
“魔术也是一样的。不论那个魔术拥有什么样的源流,只要经历了到达现代的这段历史,就不可能与其文化毫无瓜葛。为了得到能让我们发动魔术的强烈的信心,漫长的历史以及文化对概念的支持,是无论如何都不可或缺的。”
他用叉子把炒面转来转去,画出圆形。
美食中心的人们欢笑的声音,听上去也仿佛伴随着音乐的旋律一样。这也可以算是某种魔术吧。让数量众多的人群,做到与自然同调的熟悉亲切的节奏。那个时间点。那份感情。
“就结果而言,新加坡的神秘,也和其料理一样受到了同样的影响。因为以时钟塔为代表的西洋魔术,亚洲地区的思想魔术,还有中东地区的咒术,这些各种各样的要素混杂融合在一起。由于各个组织的势力也保持在了一个微妙的平衡点上,身为君主的我来到这里的话,就会引起这样那样的骚动吧。”
“我也……不时会听到有关于师父的,各种各样的传闻。”
“嗯,虽说只是暂时的,但既然身为君主,我的行动也自然会时常遭到怀疑和牵制。”
魔术界的异端。
如果要给师父一个评价的话,就会是这样的形容吧。
魔术的本领大体上只能算是平凡,出身也只是不值一提的新世代。尽管如此,由于种种不可思议的偶然重叠在一起,不仅成为了时钟塔仅十二人的君主之一的代理人,还拥有作为讲师的极高才能,一个接一个地培养出了极其优秀的学生。千里迢迢来到新加坡支部授课,也是得益于这份才能。
在周围的人看来,就像是起因不明的台风一样。
本人不管怎么看都平平凡凡。作为获得君主称号的魔术师来说,明明比台风眼还要无力,却有着不可思议的引力,扫平障碍……根据情况,就连自己也会毫不留情地一起伤害。
“……所以,这次是要先派我出去是吧。”
“比起和掉链子的我一起去,还是先由身为内弟子的你先行前往,让周围的人冷静下来比较安全。”
师父稍微有些害羞地说道。
实际上,通常这种把自己唯一的弟子派往危险地点的行为,简直可以说是不知廉耻。但是,我也明白那不是为了保全自身。这个人,为了不管对谁来说都得到最优解,总是竭尽诚意,对方即便不能理解也会选择接受。
因为他正是选择了那种生活方式的人。
纵使难看,纵使不堪,也会去找到最为理想的方案的人
(……而且)
这对于自己来说,也是值得高兴的事情。
这次自己一个人到达新加坡,在当地确认师父的日程安排以及要进行沟通交流的人。像这种秘书性质的工作的增加,也是说明得到了一定程度的信赖吧,这样想着就会感到小小的自豪。
“这样,就姑且是告一段落了。”
“不过直到回去为止都不可以掉以轻心。总之,和这个富含吸引力的国家所对应的,也有着各种各样的问题啊。”
“问题……吗?”
无意识中浮现在脑海里的,是一个奇怪形状的物体。
不是只挂着两个盘子的天平,而是形状更加复杂的物体,悬挂着各种各样的砝码,但即使如此依旧极限地保持着平衡。
但是我想不出具体的例子,正当我为此而沉默着时,察觉到这点的师父向我伸出了援手。
“比方说……海贼之类的。”
“海贼吗?”
“放在现代的话,是一个让人感到有些不可思议的单词吧。但以国际视角来看,这却是个热点词。毕竟,包括马六甲海峡在内,这片海域运输着人类世界航运货物的两成,石油贸易量的三成。而与之相对的,海峡却很狭窄,而且与之相连的河流高达数百条。也就是说,既便于袭击,也能轻易逃生,对于海贼来说可以算是绝佳的狩猎地点。实际上,这类记录最早甚至可以追溯到十二世纪。”
师父的叉子像处理意大利面一样,轻松地把炒面转到了一起。
“既然拥有如此悠久的历史,那自然也会牵扯到魔术师。”
“……!”
我一瞬间甚至忘记了呼吸。
突然间切回了现实话题,这种说辞仿佛要把神秘的内在暴露于外。
“海贼的信仰也是多种多样的。考虑到这是依靠海运而变得繁荣的城市,这也是理所当然。为了应对严峻的自然环境,生活在海上的人们会按照自己的规则行事。不管怎么说,在其中混入了真正的魔术师,也绝不是什么奇怪事情。对于处理神秘的人们来说,最大的便利大概就是权力背后的,不归顺者吧。”
不归顺者。
这个词仿佛把自己的喉咙紧紧地抓住了一样。向体制张弓的、不服从于权力的人们。
“所以,就发展成了海贼的信仰与魔术的复杂混合在一起的情况。究竟是海贼是魔术师,还是魔术师成为了海贼呢?随着历史的延伸,答案也变得暧昧了起来。”
我看着师父用叉子扭转到一起的炒面,仿佛见到了漩涡。
在廉价的塑料盘子中蔓延的酱汁,就是蓝色的大海。在那里形成了巨大的漩涡,波涛汹涌,在好似无限的冲突的尽头,好像生成了极小的什么。
“世间的万物,都是从海洋中诞生的。大地之母神是正确的称呼,那并不是人们搞错了,不过只是按照顺序来说的话,万物的母亲,又或者说父亲都是海洋。”
师父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大概是因为自己的臆想,感到咏唱咒文一样的回声。
好似听到了不可能听到的海潮声。时近、时远,不清楚距离的水声。仿佛处于月亮和地球之间相互吸引的平衡点。
“我们是从海中来到这个世界的,那么信仰和神祇也是同然。”
就在师父这么说着,并且把炒面往嘴里送的同时,幻觉消失了。
耳边再次响起了欢快的印度音乐,我们依旧身处于现代的美食中心。
我深深地叹了口气。
“怎么了吗?”
“没什么,只是感觉好久没有听师父讲课了。”
“才隔了一周而已吧。”
虽然嘴上这么说着,但从师父的口气中也能看出些许放心,我反倒稍微感觉有点不好意思。
在另一边被玻璃隔开的道路上,正在进行即兴表演。
旁边设置了客人用的台车——代替出租车的自行车。虽然以实用性来说是现在几乎不被使用的旧时代产物,但仍然大量提供给在新加坡到处奔走的游客。
“……好慢。”
师父看了看挂在中心的时钟。
“怎么了吗?”
“嘛,今天早上朋友给我发了邮件。然后,我们决定在美食中心吃饭碰面,不过……”
师父有些感到奇怪地挑了挑眉毛。
这时,音乐突然改变。
欢快的印度音乐结束,并响起了不可思议的钟声。
接着,响起了节奏清晰的弦乐器弹奏声。就在我面对优雅而快节奏的中华音乐感到不知所措时,一个人影从并排的小摊中间飞了出来。
年轻演员的眼鼻上画了清晰的黑白妆。头上华丽的戏帽,以及用金线银线织成的服装在美食中心的空中飘扬,这充满香料味道的空气,仿佛变成了遥远过去的战场。
“铛铛、铛铛”演员的脚随着钟声在地板上跺着。和脸一样涂了白粉的手拿着模型矛,描绘出宛如月之辉光一样的弧线。
“这……是?”
“印尼皮影戏(Wayang)”
师父这样说道。
“新加坡的一种传统的中国歌剧。因为同样是哇扬皮影戏(Wayang),附近的爪哇岛的影芝居,以及Wayang Kulit搞混的事情也很常见。”
师父在说话的时候也没将目光从演员身上移开。
华丽的空翻。
接连两次、三次的着地位置,甚至连几厘米的误差都没有。即使是经过相当锻炼的体操选手也不能做到吧。而且,不仅仅是动作漂亮,每当演员向上跳起时,都能窥见战场的变化。
明明只有一个演员,却好似能看到在周围战斗的士兵们。纵使一度被逼入绝境,演员饰演的武将却迅速重整旗鼓,扫荡接近的士兵们,负伤前往战场中心。
柔软的身体仿佛象征着这个城市国家的文化。将历史的精华,人们心中描绘的美,融入其身体中,以千变万化的姿态跃动。
“——啊”
我压住了自己不留意间发出的声音。
演员的脸上,不知何时戴上了面具。
一个猴脸面具。
“孙行者……孙悟空吗。在新加坡也是非常受欢迎的题材呢”
就连自己也听过的名字。
在西游记中有名的石猴。使用七十二种变化,持有如意金箍棒和筋斗云的齐天大圣。
“没想到竟然是一人两役。那么,也就是说刚才的武将是哪吒太子么。”
演员带着猴子面具喊着什么。
说的大概是中文吧,虽然不知道内容,但想来大概是好不容易终于走到了仇敌面前吧。
以及,仇敌是刚才为止的演员这件事,我也理解了。
孙悟空,和其仇敌哪吒太子。
伴随着激昂的弦乐器旋律,两者交战七回合。长矛经过比之前更加激烈地挥舞,终于深深插入了仇敌的身体。令人吃惊的是,自己眼中甚至看见了迸溅的血沫。
获胜的究竟是哪边呢。
随着演员把食指和中指立起来结成剑印,表演结束了。
数秒后,美食中心里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恭敬地低头敬礼的演员与在身后等候的乐师们一起,发放着一朵朵牡丹花。
我也收到了一朵。
“谢,谢谢。”
“不客气。”
演员调皮地向我眨了下眼了一下,然后走开。
随时他的背影再次消失在了舞台中间,但周围的气氛还是没有平静下来。不光是观众,就连路边摊的厨师们也呆了很长时间,甚至有几个人是因为在厨房里被烫伤了,才回过神来。
“真是了不起啊。”
师父感叹道。
“真的……”
自己也半带茫然地点了点头。
由于动不动就会开始回味刚才的记忆,所以喝了一口肉骨茶后,尽可能地缓缓喝下说道。
“而且,能和现在的师父一起看真是太好了。”
“为什么?”
我一口喝完了剩下的肉骨茶,对着微微倾着头部的师父坦白了我真正的想法。
“因为最近几个月,师父看上去好像有什么烦恼一样。”
而师父对我的话的反应也很是奇妙。
师父眨了眨眼,将手指伸向太阳穴。一边看着手里几乎吃完的炒面,一边咳嗽了几次。
“还是被注意到了啊。”
他一边哽噎一边难为情地说道。
“因为师父意外地好懂啊。”
“真头疼,被你这么说的话,还真是没法反驳啊。”
师父微微笑着闭上了双眼。
不可思议的表情。由于刻在骨子里的劣等感,以及不被抱有期待的环境,虽然我在身边见过师父苦闷着的各种样子,但从没见过这样的。
“……女士,实际上啊。”
终于,师父像是下定决心了一样说道。
“我想辞去讲师这份工作。”
就算过去了几秒钟,我依旧完全没能理解师父说了什么。
与刚才那份感动所带来的冲击完全不同,这是一种没有疼痛感,却连自己的最深处都能击穿的一击。
“啊啊,当然君主的身份还是照旧。毕竟成为君主・埃尔梅罗二世这件事,是和莱妮丝约好了的。但是,不管是现代魔术科,还是埃尔梅罗教室,都已经拥有了足够的讲师阵容。可以说我站在讲台上的意义已经淡薄了吧。不过,本来会亲自站在讲台上的君主才是少数吧。”
师父淡淡地笑着。
但是,这样的安慰却始终不能进入我的耳朵。好不容易于理解了的最初的话语,依旧在自己脑海中响彻。
“师父……”
终于,发出了声音。
即便是嘶哑,不堪的声音,也必须要说点什么。
“师父,那是指……”
“现在还在考虑中。”
师父温柔地说道。
“不过,这是从以前就开始考虑的事情了。如果将埃尔梅罗教室带到可以维持下去的高度的话,接下来是不是就该优先考虑自己作为魔术师的道路了,之类的。”
“……我……”
虽然想要说些什么,却卡在喉咙里没能说出来。
自然而然地,我再次变得沉默。大概是理解我的这种反应,师父也没有要接着往下说什么的样子。
战战兢兢地往嘴里送的肉骨茶,也失去了味道。
不断更新着的各种各样料理味道的美食中心,在那喧嚣中,我独自品味着温柔的孤独。
突然间,师父猛地站了起来。
“刚才的演员是?!”
“师父……?”
左右环视后的师父,像是没有什么收获一样,又咬着牙坐了下来。
“牡丹花的根茎上,系着这样的便笺——”
“写了什么?”
我也看向了皱起眉头的师父的手心。
在伦敦几乎看不见的高档纸上,写着细密的英语。
『还请允许我给你一个忠告。你从熟人那里收到的邮件是假的。』
“——!”
让人惊讶的,是接下来的内容。
『埃尔梅罗二世,你的学生在马六甲海峡被海贼诱拐了。
去调查“顾问”之名吧。』
师父握住便条的手指,微微有些颤抖。
为了抑制住动摇而咬住嘴唇,稍许过后,像是自问一样说道。
“……我的学生,被海贼抓走了?”
2
——时间回到现在。
深夜。
厚厚的云层覆盖着天空。
漆黑的波涛随着强风无数次拍打在岩石上。
红树林在那座小岛上生根,郁郁葱葱,绿叶繁茂。水道曲折蜿蜒,深处隐藏着小小的沙滩。
那是在新加坡西南方向,不为地图所记载的小岛。
由于复杂的海流很容易导致船只触礁,所以不光是商船,就连当地的渔民也几乎不会靠近。
在那样的水道中,飘着一艘小船。
一艘破旧的小船
难得引擎还在,但完全生锈了,那个发出咯吱咯吱声音的船体感觉随时都可能裂开来。这一带经常会有被抛弃的船,虽然会有人来盯梢,但是看到这种惨不忍睹的状态就立马掉头走人了。
在那之后又过了几分钟。
等到看守们的渐渐远去之后,我们连忙从小船附近的水面中浮了上来。
“……呼啊,哈—啊—”
师父的身上滴着水,匍匐在地上,看上去仿佛要死了一样。
自己则是在几次呼吸之后恢复常态,压低姿态,注意周围。
“师父,还好吗?”
“没、关系。没、关系……但……但是……让我稍微……休息一下。”
气喘吁吁,脸色苍白的师父举起了一只手。
先说明一下,是师父本人想出的这个作战方案的。
即使是潜水状态,只要进行足够的『强化』,就能够靠提前吸入的氧气支撑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那么,只要伪装成漂流过来的样子,紧贴在引擎关闭的摩托艇底部,就可以侵入“顾问”所在的海贼根据地。新加坡周边海洋的低透明度,也是促成这个计划的原因之一。
问题在于……师父没法进行足够的『强化』。
虽然吸入了足够的氧气,但是维持其存在的魔力在这种情况下会吞噬本人的生命力——精气(od),最后就导致他会这样地昏死过去。
当然,师父应该也很清楚会这样。
因为对魔术师来说最重要的,能够产生魔力的魔术回路,师父在这方面有着致命的欠缺。
——『我想辞去讲师这份工作。』
——『接下来是不是就该优先考虑自己作为魔术师的道路了,之类的。』
刚才的话再次在脑海中闪过。像楔子一样刺进了自己的心脏。明明就算辞去了讲师的工作,师父依旧是师父,为什么我会为什么会这么动摇呢。
我忍受着寒冷,把头低下。
与此同时,师父终于把脸颊上的水滴拭去,抬头望去。
轻声说道。
“……这里就是“顾问”的根据地吗?”
依靠从海贼们那里打听来的情报,找到了自称是顾问的家伙的据点。不过,虽然被称作海贼根据地,看上去却与想象中的坚固要塞相差甚远。
看上去,更像是一个渔村。
通过『强化』视觉,能看到沙滩深处和红树林里有几个寒酸的木造建筑。看起来像是在这片区域间架起了木桥,确保了最低限度的连通。在最宽的水路附近,排列着和自己藏身时的没什么区别的破船,难道是用这些船进行打捞作业吗。
“看上去,不太像海贼的据点……”
“……的确想得很周全啊。”
师父没等我说完,紧接着发了这样的感想。
“为什么呢?”
“恐怕以被废弃的渔村为基础改建的据点。虽然说是个据点,但根据简陋的程度来看,估计连半天时间都没花吧。因为是以小型的打捞作业为主业,就不需要大型的设备了,他们大概是如此断定的。哪怕万一被发现了,保持这样的地形也是有很多只有居民才知道的逃跑路线。比起正面对战,你觉得哪边会更好呢?”
“啊……”
原来如此,还有这种思路啊——我也理解了师父的说法。
“反正这里只不过是随时都可以舍弃的临时据点……原来如此,所以怎么也找不到被称为顾问的人啊。”
事实上,从海贼那里得到情报后,为了找到这里也花费了不少时间。也就是说,比起防御力,更重要的是隐蔽吧。
“虽说不知道被抓走了的学生是谁,”
“现在可能在这附近的弟子,也有好几个没法取得联系的。”
师父表情严肃地说道。
“不过,说到底也不清楚那张便笺说的是不是真的。既然身为魔术师,那么自己遇到的麻烦就应该自己解决才对。”
虽然脸色还很苍白,但是师父的话语和平常一样的理智——以及令人感到意外的冷静和透彻也证实了这一观点。
作为魔术师,应该自己保护自己。
“但是,这次是为什么呢?”
“这次,以我为目标的可能性很高。女士,”
师父像是叹气一样说出了这句话。
“既然如此,就必须缕清我的责任是什么。如果是因为我的过失而把学生卷进来的话,那这件事情就必须由我来处理。即使那个便笺可能是个陷阱——”
把身为内弟子的我先行派遣去危险地带的人这样说道。
虽然矛盾,但很像师父会说出来的话。
哪怕言谈举止都让人觉得他软弱胆小,甚至让人想到自虐倾向,但有时能做出令人吃惊的大胆行动,这就是师父。
“但是,如果师父被子弹打中了就万事休矣了。”
“……这个问题就拜托你了。”
以着一脸抱歉的表情说出这句话,总让人觉得好狡猾。
我微微叹了一口气,微笑着说道。
“请不要离开我周围。”
“当然。”
师父点了点头,从怀中取出了用蜡密封起来的试管,在两个人的手背上滴下了黏着冰冷的东西,然后小声念出咒语。
魔力运转之后,就感觉对方的存在感好像变得稀薄了一样。
是隐形的魔术。
虽说师父这个水平的魔术对同为魔术师的对手没什么作用,但只是应对一般人的话足够了。因为走过地板的响声之类的无法隐藏,所以尽可能地一边挪动,一边确认根据地周边的人数。
和以前不同,习惯了做这种事了啊……脑海中不自主地想到。
先抛出结论——师父树敌的速度太快是不好的。
原本以为是而被废弃的渔村,却有几个简陋的木箱里装满了新鲜的鱼。不知道是不是他们刚吃过晚饭,香料和芝士的香味涌入鼻腔,不舍地残存着。
包括在屋子里已经睡着了的人在内,我们尽可能地仔细检查了其武装和穿着。
我们两人的共同结论,让人不由得皱眉。
“所有人都好年轻……完全可以说是小孩了。”
“……嗯。在工作的性质上来说,海贼肯定年轻人比较多,但这怎么说也太小了一点吧。”
师父的声音中也透露着一丝惊讶。
当然,这片地区即便有少年兵也不稀罕,但是他们的表情却意外都很开朗。对话的内容大部分都是马来语,所以听不大清楚,但听起来像是在开心地聊着日常的内容。
装备也是预料之外的轻装,基本也就是小刀和手枪的程度。有时也会有人持有突击步枪,但年龄和服装与他们不同,感觉像是雇佣兵。当然,既然是海盗,那么武器库就算存放着火箭炮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但无论怎么样也没法对这些人抱有这种印象。
“不管是顾问还是被诱拐了的学生,要找的话肯定在最里面吧?”
“……大概……”
我们的确没有挨个屋子确认的时间。
我们踩着被铁丝网包围的木板,穿过红树林,向沙滩深处前进。
当我们从忍耐着哈欠的少年身旁,轻轻走过的时候。
如同锐利目光一样的东西,从自己的脚攀上身体,睡眼惺忪的少年突然睁开了眼睛。
“结界——?”
“噫嘻嘻嘻!还是被发现了啊!”
我一脚踢向准备拔出手枪的少年撂倒了他。虽说有些不太好,但还是用魔力湍流使其神经混乱造成了昏厥。
要是这样就完事就好了,但结界已经同时向周围发出了警报。
因为响起的警报,远离这里的成员们也回头看向这边,把枪口对准了我们。
“格蕾!”
“第一阶段限制解除!”
伴随着咒语的咏唱,从右肩的固定器上取下的鸟笼,伴随着里面的盒子开始变形。
变成之形是死神之镰。
释放出的魔力卷起了一阵飓风。
抓住旋风裹挟着我们的时机,我搂紧师父的腰,跳了起来。被『强化』之后的脚力带着两人份的体重,跳起了十米高。即将在沙滩着陆前,在乱射而来的子弹中,打落了两发靠近自己的。
……以前还没法做到这种操作的。
自己所掌握的秘术,终归只是作为守墓人所需要的。虽然也有提高基础数值的能力,掌握一定水平的护身术,但并不是面对现代兵器武装集团进行作战的能力。
说到底,就算是经过专门训练的魔术师,又有几个人能看清子弹呢。
“格蕾,还好吗?”
“没事,完全安好。”
我压抑住心中爆发的感情,向着目标建筑跑去。
突然从旁边出现了一个人影。
用粗麻布蒙着脸,像是从沙漠国度出身一样的人。估计是身为海贼,用来隐藏自己真面目的小伎俩吧。
身材和自己差不多娇小,但正因如此,在心里早早拉响了警钟。毕竟,理论上自己的感觉应该也被『强化』了的,但在刚才接近为止完全没有察觉到对方的存在——!
对方就像是在滑行一样。
就这样滑溜溜地突进了我的怀中。
速度应该是我们这边要快得多,但完全没反应过来。对方用着某种自己不知道的体术,一脚重重地踏在本该是松软的沙滩上,手肘直击我的心窝。
自己被打飞出去的身体在沙滩上滚了好几圈。
不过,我已经用力把师父远远推到建筑的阴影中去的这件事,对方也已经察觉到了吧。确认了师父最低程度的安全后,我则回头面对身份不明的强敌。
“……亚德。”
“噫嘻嘻嘻!这家伙很棘手啊!”
镰刀上突然浮现出眼睛来。
对方好像也对此感到很吃惊,感到动摇的情绪也传达了过来。但也只有一瞬间。在重新稳定情绪之前,就把手指抬了起来。
“——Anfang”
伴随着咒文的咏唱,魔弹被释放了出来。
虽然我几乎在无意识状态下将其击落了,但难以置信的是,魔术依旧在释放。
已经是连咒文都不需要了的单一动作。然而,魔弹中注入的魔力却一点都不少。哪怕是被步枪直击也没什么事情的手臂,仅仅是接下两击就已经没有知觉了,连忙躲开后,魔弹击穿了我刚才所在的沙滩。
“嘻嘻嘻嘻,不对哦格蕾!这个可不是普通的魔弹!真身可是没有物理攻击力的,经过高浓度压缩的诅咒啊!”
“就像,露维娅小姐的Gandr一样的东西吗?”
那是自己所知范围内,最优雅的魔术师的名字。也是在时钟塔受师父教育的,最优秀的学生之一。
那么,
(对方就是顾问——!)
就可以确认了。
能和露维娅匹敌的魔术师可不常见。
正当我重新摆正架势时,被我推到一旁的师父叫到。
“格蕾!”
“——!”
为什么呢。
在师父叫出声的同时,魔术师——顾问的身体有一瞬间僵住了。
我抓住这个空隙,跳了起来。
一脚踢在红树林的树干上,扰乱对手的视线,斩开哪怕这样也依旧紧追而来的恐怖诅咒。随即再次借助反作用力,以自己最快的速度将镰刀举起。不可能手下留情,不是能容许我那么做的对手。
看到了顾问大吃一惊的表情。
太慢了。
哪怕是举起手指的时间也已经没有了。
镰刀吞噬下自己的魔力,从镰刀变形成了巨大的不详之刃。
就在这时,在仓惶赶来的海贼少年以及佣兵中,一个年轻人冲了出来。
“停下!”
听到了这样的话。
不知道是哪里的,不太好的英语。
刹那间,即将斩下的死神之镰,突然停下了。
不,不仅如此,就连自己的身体也停滞在了空中。
难以置信。就连一句咒文都没有。如果是现代魔术的拘束的话,基本只要外放魔力就可以挣开来,但是这个术式不但没有丝毫动摇,甚至连一点反馈都没有。
(不是……魔术……?)
焦虑在脑中萦绕着。
一秒的停滞就会受到致命伤,要是有两秒钟的话,师父的性命也难以保障。
但是,顾问的手指并没有射出新的Gandr。
相反,倒是把脸上包裹着的布取了下来。
“……我说老师您——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您会潜入到我重要的据点中来?”
说着这句话的声音,仿佛爆发前的火山一样。
粗麻布之下的,是像夜空一样美丽的黑发。
美丽端正的脸庞,不知道是不是东方人。充满异国情调的蓝色瞳孔,红润饱满的嘴唇。恐怕是二十岁左右的年纪,她的肢体仿佛离绽放还遥远的花蕾,却又酝酿着某种花开芬芳的风情。
让人突然想起了德拉克洛瓦的画4。
以法国革命为主题的画作,引导民众的自由女神
不过,这位女神也许不需要理应被她率领的民众。
“……凛?”
坐在沙滩上的师父,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3
恰逢此时,响起了潮汐之声。
似乎是对于当前急剧变化的情况完全失去了头绪,包围着二世他们的海贼少年们都面面相觑,一脸疑惑地停止了动作。
这种寂静维持了大概十几秒的样子,有个年轻人终于走上前来了。
(….软绵绵的,感觉?)
不知怎的,他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如此。
和教养良好的大型犬一样的,非常柔软的气质。
或许是因为海风的吹拂,肆意生长的红色长发,有一部分倒着竖了起来。虽然看上去是十几岁(Teenage)的少年,但不能确定他的人种和国籍。我从这个年轻人身上感受到了与新加坡周边那种单纯的大混搭不同的,奇妙的空灵感。
青年有些胆怯地对那个叫做远坂凛的黑发女性说道。
“那个…凛。”
“啊啊,别害怕哦,埃尔戈。你眼前这个男人就是我的老师哦。”
凛挥手指了指这边。
“是的哦。就是时钟塔的老师。你不是说想和他见一面吗?”
“嗯….我记得的了。凛。”
像是稍微有了一些自信的样子,埃尔戈点了点头。
“情况就是这样。所以,可以先把她放下来吗?”
“了解了。”
在埃尔戈点头的同时,我的身体以非常舒适的方式落到了沙滩上。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原理,但不可思议的事情确确实实地发生在了自己的身上。就算对于接触过那么多神秘的我来说,这也是十分奇妙的现象。
埃尔戈和贼鸥少年们在我面前低下头。
“实属抱歉?”
“…啊,也没什么…”
对于这种温柔的接待,我心中有些动摇,微微点头示意。
不过现在并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回头一看,师父终于站了起来,正拍着裤子上的沙子。深呼吸好几次之后,慢慢转向了那位女性。
“凛,不会吧,难不成你….?!”
当他说到这里的时候,可能是唾液卡进气管了,他狠狠呛了几下。然后又问了一次。
“难道,咳,你就是consultant吗?”
“…….”
那位女性的眼神游移了一小会。
尽管如此,她还是交底了,她抱着双臂抬起了头。
“是的啦,我就是这里的海盗顾问哦,有何贵干?”
她挺起胸膛,理直气壮地说着这番话。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这您就管不着了吧?反正就是各种各样的事情叠加在一起,最终就变成现在这个情况了,我觉得也没有必要浪费时间解释了。”
我完全不知道要经过怎么样的程序才能成为海盗顾问。
不过,现在我总算能理解——这位女性是老师的学生。
“那个….我们听说凛在新加坡这边被绑架了…?”
“哈?绑架?你们是从哪听来的啊?”
贼鸥少年们,还有凛都歪起脑袋。
在大家的注视下,师父扶着脑袋说道。
“有人寄来了说你被绑架的纸条。现在看来是胡扯啊。啊,不对不对,但凡有人跟我提起你的名字,我都不能放着不管!话说回来,虽然你申请了Summer Vacation,但我可从没听说你要去新加坡和马六甲海峡啊!”
“话虽如此,但是老师,我认为埃尔梅罗教室的标语是『自力更生』吧?”
呃,师父被这般诘问弄的一时语塞了。
师父在潜入之后告诉我,身为魔术师,别让他人帮自己收拾残局。至于她是怎么成为海贼顾问的姑且不谈,至少她是对于自己的行为完全负责,所以也没有什么可以指责的地方。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正确地实践了老师的教育理念。
凛的视线转向我之前放倒的少年,靠近他之后将他轻轻抱起来。
“Blut der Erde, Lebenskraft5(石,即治愈)”
伴随着简短的咒语,我似乎在她那贴在少年背上的手心中看到了微弱的光芒。
少年微微睁开双眼。
“….凛?”
“行了,你没事吧?等会让医生给你看看。”
凛拍了拍他的背,站了起来。
“对了,老师….那个女孩子是?”
“格蕾,兜帽戴上。”
虽然我以为自己有好好戴上,但还是遵从了他的指示,凛睁大了眼睛。
“格蕾?老师您刚才也喊了同样的名字,难不成她就是老师您的内弟子吗?”
“是,是的。不,不过…”
“我说老师,是不是只要是我参与的授课活动,您就不把她带在身边呀?教室里大家都相互认识了,搞得我好像是被孤立起来一样哦。”
虽然是十分合乎礼节的话术,但她那流畅的英语中却处处带刺。
华丽又可爱,宛如玫瑰一般的棘刺。
“…呃啊,这里面有很多原因的…”
说罢,师父向我这边伸了伸手。
“那现在重新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内弟子格蕾。格蕾,这边的女士是我的学生,来自日本的远坂凛。”
“初次见面请多多关照。”
我微微低头,那位女性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怎么说呢,就感觉是遇到了幽灵一般。
就好像是要阻止这种好奇心似的,从我的手中传来了另一个声音。
“咿嘻嘻嘻嘻嘻嘻!请多关照!”
镰刀(亚德)变回了原来的匣子。
然后就像是自律兵器一样的,匣子(亚德)张嘴吐出了鸟笼的部件。
我看着脸朝上的亚德,稍稍犹豫了一下,还是无奈地决定向大家介绍他。
“嗯呐,这位是亚德。”
“被赋予了如此强烈人格模型的魔术礼装,也是挺少见的呢。”
凛轻轻点了点头。
不愧是时钟塔所属的魔术师啊,一下子就理解了。
她稍做呼吸。
“可以先进去再谈吗?行了行了,你们也回去干活吧!”
她向贼鸥少年们如此命令之后,指了指据点深处的建筑物。
4
建筑物内部十分简陋。
大小不一的木材被拼接在一起,简直就是手工搭建的房子吧。
不过这也算是废弃渔村里最好的一类了,并且后来进行了加建。虽然到处漏风,但至少在这个季节还算舒适。尽管我很在意蚊虫蛇之类的东西会不会钻进来,莫非是用了香料或者魔术驱逐了?
我们坐在由废弃木材制作而成的椅子上。
师父隔着桌子,一脸严肃地端坐着。他似乎烟瘾上来了,拿出了装在防水盒里的雪茄和火柴,用雪茄刀切掉雪茄前段,火柴点上火。
不一会,屋子里就飘起了独特的香烟味,师父就像如鱼得水一般,开口对远坂凛说道。
“也就是说,你去年就来过这里?”
“因为salvage这种活动,只要事先把工作布置下去就行,没必要一直待在施工现场。定期联络的话,打电话就行了。”
凛在师父面前滔滔不绝地说明情况。
简直就是优等生的报告论文啊。不过话说回来,到底哪个优等生能跑去当海盗呢?
“…虽然我听Dr.贝诺特说,Internet的效率更高。”
她又如此补充道。
坐在她对面的师父,细细地品了一口雪茄的烟气。
“原来如此,是salvage啊。我们也有所耳闻,这附近的海盗并非劫掠他人,而是以salvage作为工作主轴的。”
半晌之后,师父他看着自己的学生,这样说道。
“不过,只是,也有人说因为我来了,顾问很着急.”
“呃…!”
凛一时错开了视线。
“也就是说,某人不想让时钟塔方面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虽然但是,这并没有违背神秘的隐匿性原则吧!这一代的岛民都挺迷信的,我的魔术也被他们归入了其中。各种媒体报道也只是单纯的salvage而已!只是,由于不知道来到新加坡的魔术师是老师您,虽然我有预感就是了…”
“你这家伙差点就露馅了啊,不过只要这件事没被捅到法证科那边,我就能帮你搪塞过去。”
师父嗨地叹了一口气。
“所以呢?你的目的是什么呢?”
“这里有些东西是我个人想要打捞的,所以我来这里联系了当地的海盗。就是出于这个原因了….所以我也搞了小额投资。”
“你是要截海盗的胡吗?”
“啊,老师,您这就是误会我了。我和海盗毕竟是双赢的对等交易。我这边提供有用的打捞海域情报。作为回报,海盗们协助我打捞我提出的打捞工作就是了。”
她愤然地如此主张。
实际上,就是因为她那有效的海域情报,所以顾问这个称号才会广为人知吧。对于坚守时钟塔第一原则的魔术师社群来说,这实在是蠢到家了吧。
远坂凛。
这个名字哪怕是我也有所耳闻的。
这几年间,她和露维亚瑟琳塔·艾德费尔特并行,无论是在矿石科(基修亚)还是在现代魔术科(诺利吉),都几乎是灾害性的组合。在教室里屡次炸出大洞,给时钟塔带来的财产损失额就没个天花板。然而她们发表的论文以及公开的新型术式所创造的价值却刚好盈亏相抵了。
不仅如此,她的魔术属性是出人意料的五大属性(Average One)。一般来说,魔术师的属性只有一种,再优秀的人也不过两种而已。考虑到这一点,她足以被称为异才。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我也从没和她见过面。
“嗯,我了解你的想法了。”
师父一边抽着雪茄,一边点头说道。
“那张送到我这里的,关于学生被绑架的便条,现在我还不清楚是胡扯还是我误解了。你能告诉我你想要打捞的东西是什么吗?”
“…老实说,我也想听听老师您的意见。”
“哦?”
师父用双指夹住雪茄,皱起眉头。
坐在他对面的凛,沉思了一会。这说明她对于事态的把握已经有了个大概,但还没有具体成型。
“原本我们计划的是,打捞郑和的沉船。”
“郑和?”
看着歪着脑袋的我,师父开始讲解了。
“郑和是在欧洲尚处在中世纪时期,就率领着全世界最庞大的舰队,完成了当时世界上最远距离航行的中国英雄。”
据说那个人是中国历史上极具影响力的航海者。
“总的来说,他指挥的宝船长度高达一百四十余米。远洋舰队全体人员两万七千余人。从戏子到工匠,有各种各样职业的人。嘛,简直就像在移动一个国家啊。”
何其之大的规模啊,光是听师父的描述,我的脑子就已经超负荷了。
凭借着比远逊于现代的航海技术,要怎么做才能让这数万人在海上移动呢?在师父的授课中,我也听闻了许多扎根于亚洲大陆的古老大国的历史,但是从西方的视角来看,这实在是难以置信。
“那个,中国的大舰队来到新加坡了吗?”
“别说是新加坡了,他们甚至远航到了非洲的东海岸。马六甲这一带自古以来就容易成为东西方文化交汇结合之地。比如说,缔造马六甲王国的开国王者,在当地传说之中就是继承了亚历山大大帝——伊斯坎达尔的血统之人。”
听到那个王者的名号,我一瞬间屏起了呼吸。
师父也微微苦笑。
“啊啊,那家伙可是在全世界历史书上都能看到的头号惹事犯啊。言归正传,郑和的舰队航行到此地是历史书当中记载的事实。当初中国——明帝国的皇帝所派遣的庞大舰队,应该运载着大量的朝贡之宝。如果记载无误的话,这片海域底下,蕴藏着无数的宝藏。”
“就是啊!我就知道老师会这么说的!”
凛笑容满面地拍了拍手。
怎么说呢,实在是太过直白的表达。过于纯粹的,如同星星一样闪耀的欲望。甚至让人感觉她的眼睛里出现了英镑或者美元的符号。
“去年那会,我从认识的古董商人那里搞到了一张奇怪的地图。我发现这里有戏的时候就直接一张机票过来了!打捞沉没于海底的大船宝物,这就是一个完美的Plan吗?”
“我这里替你补充一下,如果出现与魔术相关的打捞物,则有很高的概率是与思想之魔术相关的物品。如果从属于时钟塔的你,擅自发掘的话,很有可能会惹出大麻烦的…”
“是的哟,所以我原本打算自己偷偷做的….”
“根本不是这个意思吧!”
嘴角溅起飞沫,师父严厉地否定了。
的确,这就好像是埃尔梅罗教室里的光景。
但是,与会谈本身给人带来的轻松愉快的印象相反,其内容绝不是能一笑而过的。原本师父就是被时钟塔日常视为异端的,如果现在给周围那些豺狼抓到了把柄并且以大义名分(第一原则)进行攻击的话,那估计就不是胃疼那么简单了。
“只不过,这次我们打捞到了,和原本计划所异的东西。”
(…嗯?)
别的东西,那是什么呢?
师傅也是这么想的吧,正当他要再次开口的时候,门被轻轻敲响了。
“凛,你让我来是有什么事情吗?”
“是刚才的——”
低着头进门来的,是被称为埃尔戈的年轻人。
也不知道他使用了什么魔术或者别的什么方法,把我束缚了。
刚才还没怎么留意,他居然比师父还高大。肆意生长的红发遮住了眼睛周围的面部,给人一种苍茫的印象。不过,这次更吸引眼球的是他那身与其他海贼完全不同的——一种奇特材质的衣服。
那身衣服与他的身材十分契合,看上去像是贴身衣物的延展一般。然而,当他伸展他的手臂的时候,那身衣服居然没有出现一丁点褶皱。
“那件衣服是?”
“我找到他的时候,他就是穿的这身。我觉得这是否易于让你们理解。”
“不会吧…”
凛点了点头,对回头的我表示了肯定。
“嗯呐,这家伙就是我们这次捞起来的东西。他当时扒着一块木板,漂在海面上。当我们的海贼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失忆了。不过,据说他意识不清的时候,嘴里反复念叨着同样的话。”
那个青年说出了那个词。
“….Erugo”
“ERGO?你的意思是?”
年轻人盯着提出疑问的师父。
那似乎要被吸入的深邃灰瞳中,映出了紧锁眉头的师父的脸。
过了一会,他很干脆地摇了摇头。
“我也不知道,我只记得这个词,所以成了我现在的名字。”
他的表情非常认真。
虽然失去了很多东西,但那个性质却刻在心中…就像是如此。
“大概是…Cogito ergo sum吧。”
师父如此喃喃道,凛也重复了一次。
“我思故我在,这是笛卡尔吧?”
“不言自明之物啊。此乃近代西洋哲学的基础。将肉眼可见之物怀疑到极限,最后存留之物。”
“….请问,这是什么意思呢?”
我不好意思地举起手,师父似乎很乐意为我解答。
“正如刚才所言,这是一个名叫笛卡尔的哲学家所提出的,怀疑各种各样事物之后所导向的结论。也许我们肉眼所见的一切都可能是虚假的。也许我们耳朵所听的一切都可能是虚假的。事实上万物根本就是不存在的…但至少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思考着,质疑着一切的『我』是切实存在的。”
听师父这么一说,我也差不多懂了。
或许一切都是虚假的,这是时常萦绕于心头的想法。但是,这种怀疑行思维本身,是切实存在的吧。所以,我思故我在(Cogito ergo sum)。
“虽然不一定是魔术用语,但是出于对近现代的逸闻和语言化的兴趣,将自己的组织和魔术以此命名也不稀奇。特别是魔术协会的其中一个,就有着这种的兴趣…难道是彷徨海(Baldanders)?”
魔术协会被分为几个组织。
师父所属的时钟塔。
阿特拉斯院。
然后,就是彷徨海Baldanders。
其实,最后这个名字,我几乎听都没听过。不过并不是因为自己无知,而是因为这三个组织之间几乎没有交流。
“埃尔戈,让他们看看吧。”
“我知道了,凛。”
红发的青年人点了点头,他的背上略有波动。
啊,我差点小声叫出来。
“透明的手臂?”
现在我明白了。
从他的背部,穿过上衣,长出好几只透明的手臂。半透明材质的表面上浮现出几条不可思议的纹路。
简直就像是用薄青色玻璃制成的手臂。
刚才在空中束缚自己的,就是这些手臂吗?
考虑到自己的『强化』远超一般魔术师,即便如此也能轻而易举擒获自己,这种透明手臂肯定有着匹敌装甲车的力量,而且有至少能伸缩十米的功能。
“原本的两只手臂,背后有六只吗?总共是八只的话,和所谓的三头六臂好像多少差点….这就是你的力量吗?请问我可以触碰吗?”
“啊,请便吧。”
埃尔戈点了点头,师父的指尖触碰着他的后背。
Piu,紫色的弱电似乎在摇晃。不过并没有伴随而来的痛觉等刺激,手指就那样滑了下去。师父在那些复杂纹样附近仔细检查了两三次。
“虽然Miss远坂也是经过了各种各样的分析,但这和我所知道的时钟塔相关的魔术完全不同。”
“老师您也不知道吗?。那就是说,这是阿特拉斯院的手笔?”
“我也见过阿特拉斯院的炼金术师。他们所操控的东西就好像是现代科学与魔术的结合体。虽然和现有的魔术不尽相同,但我觉得性质上还是更贴近我们的体系。”
师父滔滔不绝地讲述着。
魔术上的造诣姑且不谈,只论拆解他人魔术这个方面,师父可是不落人后的。也是因为这个特长,所以落得了掠夺公这样不光彩的绰号。不过随便将他人的魔术解体之后再传授给底子,也是因为对面失礼在先。
即便如此,师父也无法判明埃尔戈那透明手臂的原理。
应该说是幻肢吧。
“你能捕获格蕾,那只手到底拥有怎样的精度和速度还有收缩性?构建起这样的功能,需要多少魔力呢?采取透明的设计又具有什么意义呢?不对,与其说是魔术,倒不如说是神代的….”
师父这样自言自语一会之后,转向了青年。
“我可以问几个问题吗?”
“请便。”
“你说你失忆了,但在语言沟通上似乎并没有什么不便。你和我现在用英语谈话,你知道自己的母语是什么嘛?”
“语言是在说话的过程中记住的。”
“…记住的?”
这么一说,我发觉他战斗那会所呼喊的语言当中,包含有许多方言口音。
也就是说,他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依照师父的语言习惯(Queen’s English)进行了学习并且修正了发音。听到这个答案的师父眉头愈发缩紧,又提了一个问题。
“刚才的那些贼鸥少年们也有讲着马来语和泰米尔语的,你也会说吗?”
“是的,中文我也会讲。”
“这是真的哦。当我带着他去推销打捞物品的时候,他立刻就记住了。施里曼6都自愧不如呢。”
这是凛补充的内容。
根据他们的说法以及我和师父所见,这个青年有着令人难以置信的超凡学习能力。拥有这种能力的人却失去了记忆….包括这样讽刺性的事实在内,令我也瞠目结舌。
“如果连语言都失去了,那就和单纯的Generalized Amnesia(普遍性遗忘)不同了。你刚发现他的时候他什么都不会说吗?”
“是的。我们把他捞上来到他开口说出新加坡口音的英语已经是半天之后的事情了。”
凛十分肯定地说道。
在这小小的海贼木屋里,气氛沉默了一小会。
师父打破了寂静。
“日常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吗?”
“有时肚子会饿。”
埃尔戈面带难色地摸了摸肚子。
“啊,我可没有克扣你的米粮啊!”
“我知道的啦。这里的鱼料理加入香料之后非常好吃呢。”
听到凛的声明,青年淡淡地笑了。
那个柔和的表情,真的非常像小狗狗啊。
“但是,总感觉有什么不太够….感觉完全吃不饱,饿的肚子呱呱叫呢。”
年轻人用诙谐的语气调侃着,同时摸了摸肚子。常常的红发内侧,有一双眼睛注视着这边。
“啊,对了。还有一件事,我想起来了。”
“欸?”
凛估计也是头一回听说把,猛得转过头来。
年轻人的手放在腹部,眼神似乎在远方徘徊。不知为何,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一片黑暗,这个名叫埃尔戈的青年,在没有光亮的黑暗中匍匐着。
他的手里握着什么东西。
“感觉像是吃掉了什么东西。很甜,很苦,很酸。像肉,像鱼,像水果…啊啊,我吃饱了。”
刚才说得还不够。
前牙的锐端被唾液打湿了。
师父自言自语着,我也咽了一口唾沫。
“黄泉户吃。或者是德墨忒尔的女儿珀耳塞福涅下冥界?”
虽然不明白师父说的是什么意思,但凛对十分认真的师父开头说道。
“干脆把他带回去时钟塔当老师的学生不就好了吗?”
因为是半开玩笑的话,所以她也没能料想到我们的反应吧。
师父和我的表情都僵硬了,同时盯着凛。
“你们两个怎么了?”
“不,没有什么特别的。”
我只感觉胸口堵着什么却说上来。
师父则是再次开口道。
“远坂小姐。”
他如此说着。
“我们可以在此地暂且居住一段时间吗?”
*
一片黑暗之中。
海面上的阳光几乎无法抵达的,海底。
在此往来的生物急剧减少,坐标是海面下方数百米的位置。因为不能进行光合作用,所以很多生物失去了生存之道。尽管如此,深海鱼的种类还是相当丰富的,这可以说是大海的神秘之处。
但是,现在潜入海底的,是与周遭深海生物完全不同的存在。在这个没有光线的地方,本不可能分辨出来的,但它的外观看上去非常白。这种奇怪的颜色,是人们所熟知的。
是,骨头的颜色。
和骨头极其相似的材质,覆盖有螃蟹和昆虫一样的外骨骼。体格健壮,身长超过两米,重量也接近两百公斤。每次在海底行走时,沙子都会因为其重量而在黑暗中舞动。
可以说是骨之巨人。
巨人举起硕木般的手臂,轻轻拍着眼前的区域。
发出了“砰”的坚硬声响。
“…干得好,坦格雷。”
喃喃细语。
在这个有声音的空间当中,某些东西慢慢地浮了出来。
那是比骨之巨人还要大上一圈的椭圆形的存在。
在那个东西的内侧,正孕育着什么…就好像是孵化器一样。骨之巨人用手掌摩擦着金属一般的表面,快要消失的纹路从下面浮现出来。
“啊啊….彷徨海,保存(Guénon)之门的纹章。”
宛如一条长长的尾巴,或者三重交织的螺旋。看着那个纹章,只令人感觉那个椭圆状物件像是一口棺椁。
孵化器和棺椁。
为生者降生而设之器,为逝者离世而设之器。
尽管用途相反,但是那个金属的椭圆状物体给人的印象非常奇怪。
过了一会,检视那个东西的外部。
“….里面的东西,已经遗失了。”
骨之巨人呻吟着。
夹杂着一种绝望的回响,仿佛他终于注意到了他心爱的恋人的丧失。同时也是不输给这种绝望的克己。
巨人很快就发出了新的指令。
“坦格雷,保持隐蔽状态。”
“Yes,My Creator。”
回应的声音,在海底流动,和骨之巨人的影子一起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