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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二章 国家

5

「昨天对不起……你说的我全都相信,所以请再跟我说一次吧。从头开始,全部。」

我在玄关门外这么说,美月又花了十几分钟准备之后,请我进入客厅。白濑家的景象和昨天毫无二致,让人怀疑这里的时间是不是冻结了?就和美月的表情一样,室内今天依旧阴暗。和我的房间不同,没有多余的杂音。

美月一样又准备了两杯麦茶,在和昨天一样的位置坐下来,然后手在膝上握成拳状。

「……我已经全部告诉你了,你想知道什么?」

「说得更详细一点,任何一点细节都好,像是死神的特征那些。」

美月似乎察觉我聆听的态度比昨天更真诚,但结果未能提供比昨天更多的资讯。她掌握到的事实追根究柢就只有四点:死神的声音是女的、死神是参加派对的A班或B班学生、死神利用特殊能力以自杀的方式杀害了三人、死神的下一个目标是山雾梢绘。

「我看过合照了,里面没有学生扮成死神。」

「……可是我看到了,那个人真的就是打扮成死神的样子。」

那么,就是只有和美月说话的时候,穿上长袍戴上面具。长袍也就罢了,镰刀感觉有点占空间,到底是藏在哪里?不过只要有长袍和面具,就可以完全盖住原本的穿着打扮。死神的扮装或许不只是为了吓唬美月,还具有某些功能方面的考量。

对于得到识破谎言能力的我来说,找出歹徒,或许不是太困难的工作。只要询问A、B班每一个学生「是你杀了那三个人吗?」就行了,早晚一定能揪出凶手──死神。

但我不认为这个方法现实,而且也不理想,因为对方好歹也是具备「杀人能力」的人。一旦被对方悟出我在怀疑三人的自杀其实是他杀,死神的下一个目标就会转向我。

因此如果要阻止死神继续行凶,该做的事大致上就只有两件。首先是揪出死神是谁,再来是揭露死神能力的细节。

3. 若是被他人得知,或是说中能力的内容及发动条件,能力会立刻失效。因此您不能向别人透露您的能力详情,也不建议向他人展现您的能力。

也就是反过来利用这个规则,一旦掌握对方的能力及发动条件,就能让死神的能力失效。如此一来,就不必害怕遭到死神反将一军,也不会再出现新的被害者了。

「你……怎么突然愿意相信我了?」

因为也不能坦白说出信件的事,我一时词穷,结果美月立刻摇了摇头,彷佛害怕我改变心意。

「谢谢你。」她微微行礼说:「只有在这种时候才依靠你,真的对不起。」

「不用道歉啦……你愿意告诉我,我反而要感谢你。我也不觉得可以放任那个死神继续嚣张下去。」

这不是谎言,但我还是必须承认,我无论如何都想揪出死神的真面目,理由并不全是出于正义感。如果有人杀害了小早川灯花、村嶋龙也、高井健友这三人,并打算接着害死山雾梢绘,我必须会会那家伙,然后非阻止他不可。

无论如何,绝对非这么做不可。

「总之,拜托你保护梢绘。」

美月潸然泪下地恳求说。

「请你说服她不要再去上学了。我一开始也好几次用LINE请她不要再去学校了,可是她完全不听……只要不去学校,就不会遇到死神,应该就安全了……请你也帮忙说服她吧!」

连好姊妹拜托都没用了,我真的能有什么贡献吗?

「为什么我非请假不可?」

不出所料。我因为不好意思在山雾梢绘跟朋友聊天时叫她,一直在等待她落单的时机,结果一转眼就等到放学了。我无可奈何,叫住拎着书包正要走出教室的她。

「我可以跟你说一下娱乐企划的事吗?」

我编了个正经理由把她从朋友身边带开,递出随便写了两、三个点子的问卷,同时切入正题。因为实在不能说什么死神想要她的命,只好搬出「你最近太拼了」这种毫无说服力的理由,劝她暂时在家休息。当然,我的话不可能打动对方,她露骨地表现出怀疑的样子。我被迫转换方针,说出更没说服力的话。

「不好意思突然这样说,可是,其实学校不太安全……」

「是怎样?难道是美月跟你说了什么吗?美月也跟我说了一样的话,为什么非要我荒废学业不可?」

我努力试着说些像样的理由,但结果没一个奏效。

山雾梢绘一副「跟我没什么好说」的态度,就要离开。我看见她的书包上别着一个色彩缤纷的钥匙圈,上面以俏皮的字体印着「kozu-jin0427」。不劳说明,我可以轻易推测出那串字母代表山雾梢绘的名字和她男友的名字(她的男朋友是B班的森内仁)2 ,再加上交往纪念日。我忽然想到或许可以请森内仁说服她不要来上学,但不觉得这是个好主意。我不认识森内仁,而且也想避免更招摇地行动,引起死神的注意。

我无奈地放弃请山雾梢绘不来上学,认为应该把精力用在查出潜伏在A班或B班的死神的身分和能力。只要尽快查出死神是谁,就能从根本解决问题。为了这个目的,我必须知道三人遇害──尽管众人认为是自杀──时的详细情况。其中很有可能隐藏着查出死神的身分,或死神拥有的「继承人」能力的证据。

我跟着山雾梢绘的背影再次往前走,好不容易叫住皱眉表示困扰的她。第一个发现小早川灯花遗体的不是别人,就是山雾梢绘,没道理不向她打听详情。

若是唐突地表示我对发现小早川灯花遗体时的状况感兴趣,只会被当成没常识也不懂客气的爱八卦的烂人,或不尊重死者的猎奇嗜好者。山雾梢绘自己也因为心理受创,发现遗体后,有好几天都请假没来上学。我必须慎选措辞。

「其实刚才我是随便找理由的,对不起。我会告诉你实话,请你不要跟别人说。」

可能是我这话让她有些意外,她在楼梯前停下了脚步。我尽可能表达诚恳与急迫地说明状况:我怀疑连续死亡的三人并非自杀,而是他杀。也就是说,校园里有杀人犯潜伏,而我和白濑担心杀人犯的下一个目标可能是山雾同学,所以刚才才会说得那么含糊不清。我明白询问你发现遗体时的状况,对你是很痛苦的事,真的很差劲。可是我无论如何都想知道小早川同学遗体的状况,还有当时的情况,或许我可以在其中找到揪出凶手的线索。

山雾梢绘重重地叹了一大口气,就像要封住一不小心就会浮现脑海的残酷景象。

「为什么我会是下一个目标?」

「理由我没办法跟你解释,可是请你相信我,白濑和我都是真心在担心你。」

「……太扯了。」

嘴上说得傻眼,但表情并没有那么强烈的不悦。她再次深深叹了一口气。

「我跟大家都是一样的想法。」她盯着自己的鞋尖,接着说下去,「大家都觉得灯花绝对不可能自杀,拼命努力调查,也想过各种可能性,可是……」

「……可是?」

「灯花千真万确是自杀的。」

我想避免在有人的地方说话,勉强山雾梢绘一起下去人少的二楼,在走廊的长椅坐下来。关于小早川灯花的自杀,山雾梢绘作了以下的说明。

距今一个月前,五月二十九日星期三上课前的时间,山雾梢绘在新大楼四楼的厕所(离我们二年级教室最近的厕所)发现了上吊自杀的小早川灯花的遗体。小早川灯花用绳子套在天花板附近的储水箱延伸而出的铁管上,上吊身亡,脚下有踢倒的脚凳和亲笔遗书。山雾梢绘说得很含蓄,但暗示遗体已经发臭,脚下也积了一滩体液。小早川灯花的面容严重扭曲,如果不是胸口别着她喜爱的粉红色蝴蝶结,她一时间还真认不出那具遗体就是小早川灯花。

绳结用的是绞刑结──hangman's knot,十分牢固。顾名思义,那是绞刑绳索使用的打结法(为了调查正式名称,山雾梢绘还特地帮我用手机查了一下)。绳索是棉制的,后来在小早川灯花家找到了收据,证明是她自己去居家卖场买的(听说是跟山雾梢绘她们要好的老师告诉她的)。

经过警方调查,确定小早川灯花是在前一天──五月二十八日星期二下午五点左右上吊的(这也是老师告诉山雾梢绘的)。绳索上除了小早川灯花的指纹以外,没有其他明显的指纹。现场一看就知道没有犯罪嫌疑,因此没有特地对遗书鉴定笔迹。不过不管是闺蜜山雾梢绘还是领取遗书的家属,都认为那毫无疑问是小早川灯花的笔迹。字迹浑圆,特征十足,不是可以轻易模仿的。遗书确实是本人写的。

传闻都说,遗书上只写了一行字,但山雾梢绘说实际上留下了几页信纸。至于内容,山雾梢绘没有机会平静地细读,因此第二页以后写了什么她不知道,但第一页的内容,确实就如同传闻。

『我在教室里太大声了。我需要接受调律。再见。』

听完说明后,我的感想完全就像她一开始说的那样。

这千真万确是一起自杀。他杀当然不用说,也完全不可能是不幸的意外──至少在常识范围内是这样的。

「我不是怀疑,只是想确定一下……你刚才说的,我可以完全相信吧?」我在口袋里小心地握住安全别针,用它往大腿刺进去。

山雾梢绘笔直地看着我的眼睛说:

「这还用说吗……很多事我也不愿意相信,可是我说的当然全都是真的。」

声音没有颤动。

我原本预期当时的状况更加离奇到不容忽视,有许多显然奇妙且异常之处,像是有什么东西不见了、某人的态度不对劲、有学生做出奇怪的发言,可是完全没有这类要素。她所描述的故事彻底缺乏戏剧性,却又莫名地逼真,是一个人寻短的全貌。

「明明她……每天看起来都那么开心。」

山雾梢绘红了眼眶说。

「娱乐企划也是,她真的很乐在其中,大家一起那么热烈参与……真的、真的好快乐……」

我想不到该说什么,只是默默地轻点了一下头。

「可是……」说到这里,声音就快走调,她调整了一下声音,接着说:「可是你也知道,不能一直萎靡不振下去吧?往后大家还是要一起慢慢打造出最棒的班级。」

「……嗯。」

「所以垣内同学,你也要帮忙喔。大家齐心协力,慢慢地让我们班再次变得完美。」

我说「对啊」,一脸严肃地慢慢点头。

「大家一起。」

6

我利用隔天午休,前往打听第二个自杀的村嶋龙也跳楼时的状况。关于他的死亡,我决定询问听说在近处目击到他跳楼瞬间的C班篮球队员。我和C班没有任何直接的关系,但善于社交的学生行动范围很广,就算没说过话,也经常看到,并记住他们的名字。目击者学生之前也常来我们班上露脸,应该是因为以前都是篮球队的,是来找村嶋龙也的吧。

向几乎是初次见面的人攀谈,坦白说我很不擅长,也不乐意。而且对方是身形高䠷的篮球队员,让我情不自禁感到畏缩。但我还是向从厕所出来的对方开口:「你是斋藤对吧?」斋藤直树露出亲切的笑,就像要解除我的紧张。

「找我有事吗?」

布满痘疤的脸颊上冒出大大的酒窝。

我搬出对山雾梢绘说的那套说词,拜托他告诉我村嶋龙也过世时的状况。结果他禁不住露出迟疑的复杂表情,但应该是感受到我的严肃,回绝了邀他去福利社的朋友,一起到中庭长椅坐着回答我的问题。

「我真的无法相信……阿龙居然会寻死。」

「……我也这么觉得。」

「可是那不管怎么想都是自杀啊。」

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

「膝盖受伤这件事,似乎带给他很大的打击。」

村嶋龙也以前是篮球队的,而斋藤直树现在还是篮球队的成员。因为原本就认识,他的口吻流露出悲痛之情。

村嶋龙也是在小早川灯花自杀后过了一星期又几天的六月六日星期四,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当时斋藤直树经过新大楼四楼的走廊,正要前往职员室询问顾问当天的练习内容。这是他在队上的工作,也是每天一定要做的例行公事。结果他听到视厅教室那里传来学生的叫声。

「那应该是阿龙的朋友。那个学生用拳头敲打视听教室的门,所以我问『你在做什么』,那人说『阿龙想要寻死』、『跟我一起阻止他』。」

这突来的状况让斋藤直树慌了手脚,但他还是从门上的小窗窥看室内。结果他看见村嶋龙也在里面,脸色是前所未见的灰白。村嶋龙也坐在椅子上,用缓慢得可怕的速度正在写着什么,运笔小心到了病态的程度,彷佛一笔一划都在削去他的生命。

「我当时也有点陷入恐慌,以为阿龙是被人威胁,被逼着签下可怕的合约。因为状况太莫名其妙了,我拜托在场的阿龙的朋友说明状况,但那人也搞不清楚。那个学生说午休的时候,阿龙突然说要死,就这样跑进视听教室,锁在里面不出来,说他要跳楼,叫朋友不要阻止,然后就变成现在这样。」

斋藤直树就像村嶋的朋友先前做的那样,用拳头敲门大声叫喊。

「你在做什么!出来啊,阿龙!」

他试着转动门把,但门果然锁上了,打不开。很快地,村嶋龙也就像用完最后的晚餐,放下筷子般(斋藤直树如此形容),无声无息地把笔轻轻放到桌上,安静地站了起来。村嶋龙也露出的眼神散发出强烈的悲壮感,接着以近乎悲切的优美动作行了个礼,这让斋藤直树确信他寻死的觉悟是真的。

「我当下心想他是来真的……所以我立刻冲去职员室拿钥匙。我真的是不要命地狂奔。」

去职员室一把抄起视听教室的钥匙赶回来,中间连两分钟都不到。可是等待着拿钥匙回来的斋藤直树的,却是跪倒在地的村嶋龙也的朋友的身影。

「阿龙的朋友手里捏着手帕……肩膀抽动着。」

斋藤直树问怎么样了,那个朋友只是摇头。没赶上吗?斋藤直树怀着最糟糕的预感,从门上的小窗窥看视听教室里面。没看到村嶋龙也,取而代之,敞开的窗户吹进来的风拂动着窗帘,清爽得近乎突兀。斋藤直树打开门锁,喊着村嶋龙也的名字走进去,几乎不抱希望地探头看窗外。

摔在地上的村嶋龙也的身体,以及溢出四周围的血泊实在太凄惨了。

斋藤直树浑身虚脱,彷佛全身的肌肉都死光了,拉过附近的椅子坐倒下去。这时,他才注意到刚才村嶋龙也在写的是遗书。

可能是认为该说的都说完了,斋藤直树说到这里交抱起手臂,重重地吁了一口气。嘴角朝左右两边撇了撇,就像在寻找让无处排遣的情绪发泄之处。

「阿龙真的是个超厉害的选手,他受伤实在太可惜了。他练习很认真,也很积极活泼,每个人都喜欢他,是个很有领袖魅力的人。我想这世上应该没有人会讨厌阿龙,你说对吧?」

「我也这么想。」

「真的……太让人难过了。」

「……我可以问个问题吗?」

「什么?」

「你说在你到场之前就已经在视听教室前面的那个学生,你知道叫什么名字吗?」只要去问那个人,或许可以得到更详细的资讯。

「……啊,抱歉,脸我大概记得,但名字有点想不起来。我第一次看到那个学生,只记得是打绿色的领带。」

男学生几乎都打绿色或红色领带,因此这个线索毫无参考价值。我思考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查出那个人,同时提出最在乎的问题。

「还有,你记得村嶋的遗书写了什么吗?」

「你不知道吗?大家都在传吧?」

「……那……」

「跟灯花的遗书内容一模一样。」

『我在教室里太大声了。我需要接受调律。再见。』

相较于小早川灯花死亡时的状况,村嶋龙也自杀当时,有许多非预期的状况。他在跳楼前一刻与跳楼后,都有学生目击,而且坠楼当时应该也有学生看到。但视听教室外面没有阳台,因此无法沿着阳台从外面侵入教室里面。唯一的出入口,由斋藤直树确定上了锁,因此现场实质上是一间密室。换句话说,目击者的存在,只有为村嶋龙也真的是自杀这件事背书的功能。

不过比任何情报都更让我惊讶的,是遗书的内容。我一直相信自杀的三人留下的遗书内容都一样,这只是学生捏造出来的流言,因此不由得感受到强烈的冲击。因为这件事不只是补强了同学的自杀是死神所为的事实,更是让人强烈地嗅到存在于其中的怪奇、诡谲,或者说恶意。

「A、B班的联合娱乐企划还会继续办下去吧?」斋藤直树面带柔和的微笑问。

我强自切换思考回应,「……是啊,应该会继续。」

「这样啊,那就好。我听说那是阿龙发起的企划……但果然还是没办法像篮球那样让他着迷吗?」

「……不晓得耶。」

「哪时候……或者说,下次企划也可以,找我们C班一起办吧。我们班都很羡慕呢,大家都说『好想加入喔』、『只有A、B班自己玩得那么爽,真奸诈』,哈哈。」

我也跟着回以温柔的笑。

「帮我们跟梢绘还是委员提一声吧,拜托啰。」

我应说好,再次感谢斋藤直树的协助,和他道别了。

这天放学后,我决定去找据说在高井健友跳楼时离他最近的职员。当时我并不知道那名职员叫什么,不过她好像姓箕轮。箕轮是个瘦得像竹竿的纤细女子,娇小白皙,看起来就像打出生以来就只吃蔬食过活。她的年纪应该接近三十岁。

行政人员上班的地点不是职员室,而是主大楼一楼东边的行政室。基本上学生不会去那里,但也因为这样,被其他学生──被死神看到的可能性应该也不大,令人放心。

根据规则,学生不能进去行政室,因此我请附近的职员帮我找那名女职员出来。箕轮小姐一脸困惑地来到我面前,我向她切入正题。

我也想过她有可能一听到我的话,又回想起当时的情况而昏倒,但她远比我想像的更冷静地听完我的话,说「等我处理完手上的工作,再来跟你谈」,就回去自己的座位了。

我等了约二十分钟左右,被带到用来接待业者的会客区。这里原本不是学生会进出的地点,因此有种如坐针毡的感觉,但总比长时间暴露在会被人看到的地方要来得好多了。

箕轮小姐以没有抑扬顿挫的平板声音,淡淡地告诉我高井健友跳楼时的状况是什么。

高井健友跳楼的六月十七日星期一,是那场扮装派对结束后的第一个上学日。因此以娱乐委员为主的部分学生,必须在放学后为扮装派对收拾善后,把暂时集中在操场角落的垃圾和合照用的台阶等物品归还原位。箕轮小姐就是在帮忙这些工作。

「除了台阶以外,还有手机也可以用的三脚架、小型集会帐篷那些,因为我是出借的窗口,所以必须帮忙归还。因为那些东西组装和拆解都需要一些知识,我们便分成几组工作。」

众人收拾的时候,高井健友抱着几样大型物品,走向新大楼四楼的空教室。

「如果问我那个时候他是不是就已经无精打采,一副像要自杀的样子,我实在回答不出来。因为我也不晓得决心自杀的人会是什么样子……不过他看起来不太快乐是事实。当然,收拾善后的时候,没什么人会兴高采烈吧,但感觉得出他显然情绪低落。」

高井健友前往空教室约十分钟左右,箕轮小姐也带着帐篷骨架的铁管跟上去。比起高中男生,臂力明显更差的箕轮小姐在每一楼的阶梯平台都休息了一下,吃力地走到四楼。

然而她在敞开的门内看到的,却是令人不敢置信的情景。

高井健友的脚踩在阳台栏杆上。

「我还弄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他就跳下去了。同时对面的教室大楼传出一片女生的尖叫声,这些声音在中庭回响,然后我才发现他不是在表演魔术,也不是在吓人,纯粹就是摔下去了。」

箕轮小姐丢下铁管,冲向打开的阳台。往下一看,眼下是高井健友一动不动的身体。她一阵惊吓,抬起头来。

新大楼的校舍呈U字形,我们把U字形中间的空洞称为中庭(事实上尽管只是聊备一格,但中庭确实也有一些植栽),而高井健友是从新大楼左侧朝中庭跳下去,因此新大楼右侧的管乐队成员都一清二楚地看到了他坠楼的瞬间。

箕轮小姐好一段时间呆若木鸡,只能看着管乐队成员尖叫吵闹。

她说就在这时,她感到脚边有种难以形容的古怪感觉。

「……古怪的感觉?」

「我家有养猫,猫经常会用脸来磨蹭人的脚。硬要形容的话,就像是那种感觉,就好像有猫蹭过脚边……现在回想,应该是心理作用吧。就在这时,我注意到脚边有东西。」

往脚边一瞄,那里放着高井健友摆得整整齐齐的室内鞋。可能是为了避免被风吹走,室内鞋底下压着一张遗书。

虽然觉得用不着问,但我非问不可。

「你还记得内容吗?」

「当然。不过内容不是手写的,应该是用WORD还是什么打出来的。是直书,大大的字体填满了整张纸……」

『我在教室里太大声了。我需要接受调律。再见。』

紧接着,一个同样抱着铁管的女学生走进教室里来了。

「那个女生叫檀优里,跟我同一组收东西。她也听到管乐队的尖叫声,好像吓了一跳。我告诉她发生了什么事,她跑去阳台往底下看,又立刻抬起头来,像是后悔了。然后……应该是恶心想吐吧……她蹲了下去,捂住嘴巴,接着坚强地掏出手机说要叫救护车……后来我们就一起离开教室了,所以没有更多细节可以告诉你了。后来的事都交给警方处理了。」

可能是我沉思的表情过于凝重,箕轮小姐以抱歉的语气又补充了她的看法。

「我觉得几乎不可能有犯罪嫌疑。那个时候阳台没有人,他掉下去的样子,也不像是被谁推下去的。他毫无疑问是以自己的意志跳下去的,那是自杀,警方也作出一样的结论。」

「谢谢你。最后请容我问个失礼的问题……你说的这些,我可以相信全都是事实吗?」疼痛一闪而过,大腿渗出血来。

「当然都是事实,是真的。」

声音没有颤动。

「虽然连续发生了这么多难过的事……」箕轮小姐转为慈祥的眼神说,就像要鼓励我,「你们的娱乐企划,我们这些外人看着也觉得好像很快乐,我觉得是很棒的点子。我在学校的资历绝对不算长,不过两个班级的学生联合起来,主动规划各种活动,我是第一次看到。」

「……谢谢你。」

「对了,那件事是真的吗?」

「哪件事?」

「看起来很内向的园川同学和张本同学,因为太嗨了,在卡拉OK大会脱光上半身跳舞。」

「……是真的。你认识他们两个?」

「去年他们担任清洁委员,我们因为公务经常聊天……」说到这里,箕轮小姐似乎想像起两人半裸跳舞的模样,第一次笑逐颜开,轻笑出声。「看他们玩得那么开心,太好了。如果能不向悲伤的事低头,继续这样的活动,那就太棒了。」

我尽力不让表情变得阴暗,回应说:「是啊。」

7

如果是名侦探的话,或许可以凭着更细腻,或是神来一笔的推理,一口气揭发真相。但理所当然,我没这种本事。不管是去打工,还是在家听着妹妹的吵闹声,或听着上铺传来的哥哥刺耳的打鼾声,不断地在脑中打转的也只有一句话:「完全不懂」──就只有这句话而已。

不过即使是这样的我,也有一件事应该是可以断定的。

这个推论或许窝囊到家,从某个意义来说,也是形同认输。但我觉得事实就是如此,所以不得不这么断定,也就是……

他们三人应该真的就是自杀的吧。

看似矛盾,但我并非否定死神的存在。确实有死神这个人,她和我一样是「继承人」,利用她的能力,谋害了三个人。否则实在无法解释为何三人都选择在校园里寻死,并准备了内容一字不差的遗书。不过,这并非凶手杀害三人,并伪装成自杀──换个说法,也就是并非利用物理诡计伪装成自杀。

死神是不是利用她的能力,把他们三人诱导至想要自杀的「心理状态」?评估自杀当时的状况,看起来实在没有物理诡计介入的余地,那么认为是把他们逼迫到真的自杀的地步,应该比较妥当。

小早川灯花自己买了自杀用的绳索,留下亲笔遗书。村嶋龙也处在怎么看都不正常的精神状态下,在目击者面前写下遗书。至于高井健友,包括管乐队在内,有超过十人目击到他自行跳楼的瞬间。三人毫无疑问是主动寻死。

不过,他们都是被死神操纵精神,进而自杀的。

凶手是谁,目前毫无头绪,但关于死神拥有的「继承人」的能力,我有了一定程度的推测。她的能力是精神诱导系,而且是能让别人放弃自己的生命、甚至让遗书内容完全统一的,凶恶到残忍,强大到非比寻常的能力。

不管怎么样,我的极限也就到这里了。

即使找到和斋藤直树一起目击村嶋龙也死亡的绿领带男学生问话,感觉也只能补强前面的假说而已。就算向管乐队的学生询问高井健友跳楼时的详情,感觉也是一样。只是再次确认自杀就是自杀而已。

设想一切可能性之后,虽然目前还有一个能够执行的下一步手段,但我不觉得这能带来多管用的资讯。想想我们家哪里可以独处思考,结果只有厕所而已,因此我坐在马桶上,打开之前收到的那封信。

为何北枫高中会流传着四种能力,此事详载于本校创办人岸谷亮兼先生的自传,若您有兴趣,可参考图书室里收藏的唯一一册。

读了总比没读好吗?

我怀着这点程度的期待,前往图书室。

午休时间的图书室比想像中的还要清闲,除了顾柜台的人以外,学生连十个都不到。几乎都是吃完便当来睡午觉的人,有几个认真的学生在自习,没有半个是纯粹来看书的。

那本书意外地一下子就找到了。

《岸谷亮兼自传》。

这本书隐密地藏身在图书室最深处的「校史相关书籍」区,除非遇到像我这样的事,否则应该不会对这一区的书感兴趣。我抽出那本勉强要形容算是淡绿色的精装书籍,随手翻了翻。纸张边缘完全褪成了赤褐色,每当书页翻动,就散发出一种好几年没打开过的壁橱灰尘飞扬的气味,还有部分缝线松脱了。

我绝对不是个爱书人,所以不想装什么内行人,不过以前的书实在很难读。问题不光是文体,装帧还有那圆滚滚的独特字形也是原因之一。但我还是努力啃下去,发现自传花了相当多的篇幅描述本校创办人岸谷亮兼和他的朋友盐谷三郎的往来。

在寻常小学校3认识的两人,就像兄弟一样亲密,但盐谷三郎内心似乎隐藏着某些黑暗面。终于,他在刚满十八岁的那一天夜里自杀了。

猝闻三郎死去的噩耗,我震惊万分,甚至三日食不下咽。就连丧父当时,我都未曾如此悲痛。我耽溺于后悔,自责为何未能对三郎伸出援手。倘若执起他的手,或许我能为他带来一缕光明。每回问他还好吗?他总是回答没事,我为何未能从他的逞强中洞悉他的内心?后来,我看见柴仓家的美智在三郎的墓前合掌膜拜,细问之下,才知她也为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后悔。我问她是否爱慕三郎,她点头承认。三郎时常怨叹,没有人会欣赏他这种人。如果美智能在三郎还在世的时候向他表达爱意,对他会是多么巨大的救赎啊!一思及此,泪水再次泉涌而出,我知道自己本可以在三郎还活着的时候,平抚他的心灵伤痛。

虽然不能说全无阅读价值,但我的感想顶多就是「古人在自说自话」。如果容许我说得更直接一点,就是比较文雅一点的普通人的推特内容。虽然也不是读不下去,但也不特别引人入胜。我不知道当时有没有自费出版这种方式,但这应该是以极为近似的形式出版或印刷的书籍吧。是只为了供学校收藏而制作的、名符其实的创办人自传。我感觉不到更多的意义。

盐谷三郎的事又讲了几十页,总算结束,终于提到私立北枫高中的创设,以及我们「继承人」拥有的特殊能力的起源。赋予这些能力的,是个长得和盐谷三郎极为相似的神秘男子。当时岸谷亮兼已年过四十。当然,与他同龄的盐谷三郎如果还在世,应该也四十多岁了,而这名神秘男子的模样气质,完全就是四十多岁的盐谷三郎。岸谷亮兼与他邂逅,大受感动。

他平日里沉默寡言,然而有一次他说,如果你真的打算兴办学校,我可以送你一些特殊的力量。我说,这个玩笑实在不甚高明,他便向怀疑的我展现了他说的部分能力。那不可思议的力量让我吓破了胆,只能承认他所言不虚。据他所说,他并非人类,因此我请他制作四种能力,并让学生世代相传。为了表达对他的感谢,我决定把学校兴建在与他相遇的那座山丘──脐丘。由于昭和二十二年学校教育法施行,校舍转移到现今的北枫,但现在脐丘仍属本校校地,任何人都可以自由进出,有兴趣的学生,可以前往参观,两地相隔亦不远。

把证明真的有超能力的书,摆在任何人都看得到的地方,这不会有问题吗?但这本书轻易地驱散了这个疑问,或者说忧心。首先,除非是「继承人」,否则应该不会拿起这种书,就算真的拿来读了,内容也过于荒诞无稽,不会有人相信。

由于我毫无期待,因此说期待落空是有语病,事实上收获也确实太少了。我轻叹了一口气,这时毫无预警地传来一道声音,吓得我全身一震。

「垣内,你怎么在看那种东西?」

我差点把书掉到地上,回头望向声音的方向。出声的人就站在我旁边。

是同班同学八重樫卓。不要吓我啦,我只是好奇,拿起来翻一下而已──我立刻理解这不是能用这种话混过去的场面。

八重樫在笑。虽然在笑,但一瞬不瞬、彷佛要射穿我的注视我的视线中,确实带着某种阴暗。他左手搭在书架上,绝对不是在耍帅,而是要堵住我唯一的逃脱路径。

我诅咒自己的大意。冷静想想,我不该堂而皇之地拿起这本书的。刚刚我自己不是也才想到了吗?除非是「继承人」,否则根本不会拿起这种书。

「回答我啊。难不成你在打探些什么?」

美月说,死神的声音是女生,因此我一直认定死神就是女的。但仔细想想,这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微不足道的资讯。

心脏开始猛跳。指尖开始发麻。

「还是我就挑明了说,你是在打探三人的自杀吧?啊?」

八重樫比我还要高,虽然不到熊腰虎背,但肩膀很宽,因为是足球队的,因此大腿和小腿肌肉都很结实。头发用发胶抓得很帅气,皮肤因为大量日晒,十分黝黑,相貌也很精悍。衬衫前面第一、二颗扣子都解开来,裤管卷得恰到好处,露出脚踝。也不是说这些细节怎么样,但这些种种事实,都化成了眼前的威胁与恐惧,阻挡在前方。

我勉力想出能够作出的最好选择,把几乎失去感觉的右手偷偷伸进口袋里。

「八……八重樫,」喉咙黏在一起,声音干哑。我轻声咳了一下,问道:「你是『继承人』吗?」

我用安全别针刺大腿。八重樫沉默着,直盯着我看。

「……回答我。」

我再次催促,他总算回答了。

「没错。」

声音没有颤动。我再次咽下唾液,谨慎地继续提问。

「那……是你杀了他们三个吗?」

「什么?」

「……回答我。」

安全别针扎得太深,大腿发出抗议,我差点忍不住叫痛,这时八重樫以满怀敌意的声音说道:

「我怎么可能杀他们?杀了他们的人是你吧?」

声音没有颤动,这让我安心到差点当场瘫坐下去。

我们耗掉整个午休,才终于完全解开误会。

我拿出几天前收到的信,八重樫眼神中的怀疑总算彻底消失了。当然,我没有把记载能力详情的部分交给他,只让他看了上代「继承人」死亡,能力由我继承的部分。理所当然,这证明了在三人遇害时,我尚未拥有能力。

我们移动到无人的新大楼后方的长椅时,八重樫男子气概十足地为怀疑我道歉。

「……这表示灯花、阿龙和健友三人之一是『继承人』吗?」

听到这话,我才注意到这个理所当然的事实。他们其中之一,就像现在的我一样,隐藏着能力,过着校园生活。而他们遭到死神杀害,所以能力落到我头上来了。谁是上代「继承人」?虽然如今已无从确认,也没必要确认了。

八重樫的说法是这样的:他从朋友村嶋龙也自杀的时候,就一直强烈地感到不对劲,接着高井健友自杀,他更加确信,这一定是和他一样的「继承人」导致的他杀。八重樫自行展开调查,结果他认定我──垣内友弘最为可疑,因此决定暂时监视我的行动。

「结果不出所料,你在午休溜出教室,拿起了那本书。我完全相信你就是黑幕了……抱歉。」

「……你不知道其他的『继承人』是谁吗?」

「我怎么可能知道?不过怀疑的对象是有,就是棒球队队长,三年级的佐古学长。当然我没有直接问过他……一开始我也怀疑过他,不过绝对不是他下的手,因为他明显就不是那样的人……我猜想足球队跟棒球队,各别代代继承了一种能力,我的能力也是今年毕业的足球队学长传给我的。」

那么,现在这所学校的「继承人」,是那个叫佐古的学长、八重樫、我还有死神四个人了。

虽然我们不打不相识,但得知目的相同后,联手合作也是顺理成章的发展。我把从美月那里得到的情报,除了是从美月那里听说这部分以外,全部告诉八重樫。虽然就算告诉他是从美月那里听说的,我个人也没有问题,但美月本人不愿意被别人知道。至于理由,不言而喻。听完后,八重樫露出有些恍然的表情。

「完全是盲点……这样啊,是女生啊。」八重樫原本抱有凶手绝对是男生的成见。「以女生为中心调查的话,或许可以揪出凶手。」

「调查……要怎么查?」

「当然是利用能力啊,我的能力是……」

八重樫过度轻易地就要向我说明他的能力,我连忙制止他。应该用不着再次确认,但如果被别人知道详情,能力就会失效。我提出这件事,但八重樫却很镇定。

「只说内容的话,应该没问题。」

「……什么意思?」

「连发动条件都曝光的话,能力就无法使用。不过只知道内容的话,能力应该不会消失。」

我当场再次确定信件内容。

3. 若是被他人得知,或是说中能力的内容及发动条件,能力会立刻失效。

确实也可以解读为八重樫说的那样。

「就算是这样,我也不是见人就说。不过实际上我在收到学长的信以前,他就口头告诉过我能力的内容,但学长的能力还是可以使用,所以没问题的。」

八重樫说完,告诉我他的能力是「知道对方好恶的能力」。当然,发动条件是秘密。

「我可以知道一个人喜欢谁、讨厌谁。如果是喜欢,喜欢到什么程度,讨厌的话,讨厌到什么程度,连好恶的程度都可以约略掌握。要我试一下给你看吗?比方说,你喜欢和讨厌的人是……」

「不,不用了。」

「……是啊,我想也是。」八重樫不必要地连连点头,说「那就算了」。「不管怎么样,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能力,我也不想被卷进麻烦,所以难得使用。而且用错方式,会变成偷窥别人人际关系的低劣人渣。」

这话很容易听起来虚伪,但从八重樫口中说出来,具有十足的说服力。八重樫应该是真心不想滥用能力吧,这并不是说他是一个情操多高尚的人,而是因为他是个极端厌恶他本身认定的「逊咖」、「丑角」的人。我和他打交道的次数并不多,但光是透过在同一间教室相处的认识,就完全明白他这样的个性。

「不过,这个能力有个问题,就是必须以一个人作为基准点。比方说,我决定垣内你是基准点,就可以确认你喜欢和讨厌的人。可是这个时候,我并不知道反过来的情形,也就是谁喜欢你,谁讨厌你。决定基准点后,若要把基准点转换到下一个人身上,需要一点时间,所以意外地并非万能……唔,可是总之凶手是女生,然后这个女生讨厌灯花、阿龙、健友,还有梢绘。只要知道这些,或许得花点时间,但可以利用我的能力,大幅缩小嫌疑范围。如此一来……或许可以揪出凶手。」

连对死人也能发挥效力吗?虽然我很惊讶,但觉得不管怎么包装,这话都会让他听了不舒服,所以没有说出口。

「但问题是,就算我知道哪些人可疑,也无法完全确定,很有可能扑空……」

「只要缩小嫌疑范围就能知道了。」

「……知道什么?」

「只要你能缩小范围,我就有办法确定那个人是不是凶手。」

「你这话是认真的?」

我点点头,和他一样,隐去发动条件(也就是必须让肉体感到疼痛),说明自己的能力。八重樫握拳开心了一阵,说这样就能揪出凶手了,接着突然回神似地,露出落寞的神情:

「……这样啊,那一定是阿龙了。」

「你说村嶋龙也怎么样?」

「你的上一任啊。我猜阿龙应该就是『继承人』……他很擅长识破别人的谎言,而且非常善体人意,贴心得过分。原来他全都看在眼里啊……」

无意间脱口而出的已故朋友的往事,悲伤而寂静地震动了八重樫的心弦。他低下头,就像要遮掩湿润起来的眼眶,吸了一下鼻子。确定泪水收起之后,他沉声说道:

「……真的不可原谅。」

我想不到该说什么。八重樫用一种揉去眼中灰尘的动作抹去泪水。

「根本是疯了……他们三个都是超棒的人,而且我们大家一起推动娱乐企划,明明和乐融融……凶手做出这种事,到底是有什么目的?」

八重樫勉力压抑感伤,对我说。

「我拼死也要揪出那个天杀的凶手。」

我点点头,八重樫说,要彻底有效利用他的能力,最好是A、B班所有的学生齐聚一堂的场合。那么最适合的状况就只有一个,也就是预定在这个星期五举办的A、B班联合娱乐企划,操场烤肉大会。

八重樫说他一定会在那里揪出凶手,从长椅上站了起来。这时我小声问道:

「那个,我可以问一件事吗?」

「什么?」

「就是……你怎么会以为我是凶手?」

八重樫回头看了我片刻,很快地又转回正面,有些尴尬地搔了搔头。

「也没有啦……其实就很简单,这几天你不是心慌意乱,坐立难安得很夸张吗?尤其是之前的娱乐企划会议,还突然一副快吐出来的样子……所以我觉得你一定有什么鬼。只是这样而已,所以我才决定盯着你。」

「……那个时候我第一次发现能力是真的,同时也醒悟到三人的自杀其实是他杀,所以大受震惊而已。」

「原来是这样。」八重樫说道,点了点头。「垣内,你这人感觉有点难以捉摸,所以看起来更可疑吧。」

「难以捉摸?」

「也不是难以捉摸,怎么说呢,我不太会形容。唔,总之……真的抱歉啦,以后多多指教啰。」

八重樫说完这些,静静地迈开步伐。

我目送八重樫的背影彻底消失在校舍后方后,才安静地站起来。

8

「垣内,你是哪一组?」

我看着发下来的单子,说是第三组。园川努力把睡得乱翘的粗硬头发理平,嘴巴撇成八字形。

「我是第七组,阿张说他是第二组……果然大家都被拆散了。」

「是啊。」我说道,微微点头,园川则夸张地叹了口气。

「其实我今天本来想干脆请假的说,可是德国蟑螂很啰唆。唔,应该很快就会结束了,你也加油啊。」

篮球队的赤西和足球队的郡山大声说着话走进教室,园川顿时像个怕挨主人吼的仆人,收起表情回去自己的座位了。

我不知道园川到底是基于什么样的理由认为「很快就会结束了」,但我也懒得特地去他的座位问个清楚。

跟在赤西和郡山后面,大块头的八重樫也进来了。经过我旁边时,他稍微放慢了脚步,就像被风吹动的柳枝般,若有似无地点了个头。

「嘿。」

我不想在教室里做出太招摇的行动,只用蚊子叫般的音量回了声「早」。

「今天真的拜托啰。」

「……嗯。」

八重樫再次加快脚步,就这样和朋友们会合,大声聊天起来。几个女生被吸引过去,教室后方开始闹烘烘起来。今天烤肉我们做那个吧做这个吧你是哪一组的真假跟你同一组喔还有那个别忘啰怎么可能忘记啦白痴──我听着背后这些热闹愉快的谈笑声,隔着制服裤子抚摸事先贴上OK绷的大腿。幸好只是摸,并不觉得痛。

虽然是用安全别针扎出来的小伤,但扎上太多次,出血也颇为可观。伤口结痂,制服内侧也沾上了一点血。制服裤子只有一件,也不能拿去送洗,所以我趁着昨晚简单手洗了一下。如果预先在大腿贴上OK绷,隔着OK绷用安全别针刺大腿,血应该就不会沾到制服了吧?我灵机一动,今早匆匆从急救箱里拿了一片。

来到学校时,每个人的桌上都已经发了一张烤肉分组表,我重新端详这张表。八重樫是我隔壁的第四组。如果同一组,应该更容易行动,但隔壁组的话,应该也可以顺利行事,不至于有问题。

教室后方又传出大笑声,但那声音却显得有些疲软。以前的话,笑声应该会再延续个几十秒,现在却彷佛汽油耗尽般,笑到一半就被沉默给吞没了。至于原因,班上每个人都心知肚明。

少了村嶋龙也。少了高井健友。白濑美月此刻也不在。可是,不光是这样而已。

『我在教室里太大声了。我需要接受调律。再见。』

我拿出第一节的课本,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

「唉……各位同学,我想大家都迫不及待想要快点开始,不过开始前请听我说明几点注意事项。」

娱乐委员站上司令台,挥舞着手中的板夹。他是B班的男生,姓竹,留着两侧推高的发型。可能是觉得音量不够,他敲打了麦克风片刻,接着对音响人员打出某些手势。调整到满意之后,他装模作样地说了些像这里是校内不要太吵闹、不可以一个人把肉独吞,也要感谢一起参加的老师这类说词。山雾梢绘提醒他适可而止,那名姓竹的学生才总算进入开场致词。

「抱歉,那么活动终于要正式开始了。好,大家一起说『Let's happy』展开今天的活动,好吗?可以吗?好,那么大家一起来,Let's……happy!」

桌子总共准备了十二张,依委员决定的次序,每张桌子坐了五、六名学生。当然,烤肉用的炉子不可能准备十二个那么多,实际上在烤肉的只有设在司令台旁边的一块铁板而已。在那里,娱乐委员当中比较内向的学生们拼命地为大家烤肉。

烤好的肉,由各桌代表前往领取。代表领到的肉,真的会送到我或我正面低着头如坐针毡的B班同学滨屋(活动佩戴的名牌上这么写,我跟他是第一次见面)手上吗?我觉得有些可疑。

「来自我介绍吧。」坐在我对角的B班男生(名牌上写着「木村」)开口。「不过普通的自我介绍没意思,就说一下自己的名字、参加的社团,还有喜欢的异性类型好了。好,就这么办吧。」

「什么啦~」仁科萌香也不是真心排斥地说。

「有什么关系嘛,来,萌香第一个。」

「不要闹人家啦~」

我瞥着拍肩打闹的两人,白目地起身说要去厕所。滨屋不安地看了我一眼,我在内心向他道歉。娱乐委员以交流为名目,精确地将不是很熟的人规划在同一组,同时对于木村这样的部分学生,则作出了丘比特式的安排。只要稍微看看整体分组,其中的用心一目了然。

我之所以离开,不是因为不想自我介绍,而是因为有必要确定一下八重樫的状况。我刻意经过四组附近,看看八重樫的样子。

八重樫和同组的学生们谈笑风生,却也有些魂不守舍的样子,躁动不安。或许只是点出来才会发现的细微变化,但至少我看得出来。他见我站在附近,向组员说了一声,起身离开,以还算自然的动作走向我这里。我们维持着适当的距离,就像只是刚好要朝同一个方向走,同时开口。

「我刚确认完四分之一左右,还没有找到可疑人物。」

八重樫打开似乎是他用来确认的名单,上面列出了A、B班女生的姓名。就像他说的,有四分之一都用粉红色萤光笔划掉了,应该是删去了判定清白的学生吧。

名单底下,藏着以前制作纪念文集时拍摄的照片的黑白影本,过世的三人的照片,也各别用别针别起来。或许要把能力运用在故人身上,需要生前的照片──我如此猜测,但自我约束,没有更进一步深入考察。因为一旦知道详情,有可能害八重樫的能力失效。

「我一定会找到嫌犯的,再等我一下……等我找到以后,其他真的就靠你了。」

我假装伸展脖子,点了点头。我不想直接回去自己的座位,穿过司令台附近烟雾蒙蒙的空气,前往新大楼一楼的厕所。虽然没有便意,但还是躲进隔间里消磨了一下时间,然后洗手返回操场。这时,突然爆出一阵欢呼。

望过去一看,两个男生脱光了上身,正在跳舞。是园川和张本。有人拍手喝采,有女生背过脸却笑出来,也有些学生笑到连站都站不起来。两人在这样的众人围绕下,高举双手,笨拙地舞蹈着。不是传统的盆舞或阿波舞,更不是爵士舞或嘻哈舞。完全不懂舞蹈的他们硬是要跳,注定要上演扭曲滑稽的舞姿。

「饶了我们吧,真的会被你们笑死,你们两个真的很天才耶。」

「今天的MVP又是园川跟张本了。」

「说真的,娱乐企划的目的就是看他们两个耍宝吧。」

终于从郡山手中拿回上衣的两人,腼腆地笑着回应掌声,匆匆返回自己的座位了。我也趁这时回去自己的位置。

「下回阿滨是不是也应该一起跳?」

滨屋发现「阿滨」是在说他,一脸困惑地看着木村。「太难了啦!」仁科萌香拍手大笑。见我回到座位,木村催说:「对了,只剩下你了,快点自我介绍啦!」我不想让气氛变得更尴尬,说出自己的名字,以及自己没参加社团。

「不是,垣内,你忘记重点了。」

「被发现啦?抱歉抱歉。」

我寻思片刻该怎么回答,木村脸上的笑意突然消失了。怎么了?我循着他的视线回头一望,发现背后站着大块头足球队员。

「……垣内。」

八重樫的表情紧迫万分。他的肩膀上下摇晃,额头冒汗,彷佛刚短跑冲刺完。同时尽管身在夏季户外,他的嘴唇却彷佛冻寒般微微颤抖。

「来一下。」

八重樫声音沙哑,但斩钉截铁地说。

「我找到了。」

如果是园川来叫我也就罢了,但来找我的人是八重樫,因此没有人敢制止。我跳起来似地起身,但立刻反省不该做出张扬的举动。我不自然地缩小动作幅度,八重樫说道:

「没事……她没在看这里。」

在八重樫的指示下,我们移动到体育大楼后方。确定从操场完全看不到我们后,八重樫发出呻吟般的叹息,接下来仍好一阵子无法掩饰惊慌,抹了抹脸,各种动作,但最后似乎立下决心说出口。

「几乎错不了。整个蓝色。我第一次看到蓝成那样的。」

「……蓝色?」

「抱歉,是在说我的能力。总之,A、B班全部的女生里面,那个人最讨厌梢绘──不只是这样,那个人恨死在场的每一个人了。近乎病态地厌恶,应该恨到想杀了所有的人。我本来想要挑几个可疑人选,可是都发现蓝成那样的人了,已经够了……完全是另一个次元了。」

「……到底是谁?」

「应该不用担心跟她对上眼,不过等下探头看的时候,记得慢慢来。是坐在七组桌子的女生。」

我小心地从校舍后方伸出头,总算了解八重樫所说的意思了。七组──被分到和园川同组的那个女生,尽管身在热闹的学生当中,却一个人沉迷于阅读。别说在意周围了,她甚至连头也不抬,旁边的学生们也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的样子。可能是觉得就算跟她说话也会遭到拒绝,又或者实际向她攀谈过,却碰了一鼻子灰。

「……她叫什么?」

那个女生留了一头黑色鲍伯头,发丝乖顺齐整得几乎不真实。即使坐着,也看得出她个子很高,体型清瘦。脸被手中的口袋书挡到,看不清楚长相,但从指尖就看得出肤色白皙。

「……啊。」

我倒抽了一口气。原来是这么回事?

她变换姿势的时候,口袋书的角度改变,露出了一点胸口的部分。我在脑中描绘出一个可能性,这时八重樫总算说出了她的名字。

「她是B班的檀──檀优里。」

这个名字我听过。是在哪里听到的?我立刻想起来了,是行政人员箕轮小姐目击高井健友跳楼之后,紧接着进入教室的女生。因为她是在跳楼「后」才进入教室的,所以我没怎么留心,但这或许是过于疏忽了。对方可是「继承人」,不应该用常识来进行各种推论的。

还有一件事应该确认一下。

「你要去哪里?」八重樫问。我说:「体育馆。有件事我得确定一下。」直接跑掉了。

篮球队就像平常一样,在体育馆练习。鞋底摩擦声、篮球反弹像打鼓般的低音营造出独特的气氛。平常的话,这空间会让我裹足不前,但现在容不得客气了。我找到在舞台前穿着球衣吆喝的斋藤直树,他的脸上虽然掠过一丝被打扰的表情,但看出我神色有异,立刻转为惊讶的表情。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不好意思突然找你,上次你告诉我村嶋的事,他关在视听教室里面的时候,在门口敲门的他的朋友,是女生吗?」

「对啊。」斋藤直树没什么地说:「我没说吗?」

「是我自己搞错了。你想起她叫什么了吗?」

「没有,我也没去查……」

「檀优里。」

「……啊,就是这个名字,没错。」

刚才书本缝隙间露出了她一部分的胸口。

她的胸口上……挂着绿色的领带。

学校校规规定,男生基本上要佩戴学校指定的红色或绿色领带。红色领带稍微受欢迎一些,但仍有三到四成的男生会打绿色领带。因此先前我一直认定,就算知道领带的颜色,也不是什么有用的线索。同时,只要是这个年级的学生,几乎都知道村嶋龙也的女朋友是B班的女生,所以斋藤直树完全不会误会在外面叫门的女生可能是村嶋龙也的「女友」,所以才用「朋友」来代称她。那个时候,斋藤直树为什么会特地提到领带还有区分颜色?我应该更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的。

在我们学校,女生不是打领带,而是别红色或绿色蝴蝶结。因此,如果有哪个女生打绿色领带,确实是个无法忽略的重大特征。

包括我没有特别重视箕轮小姐告诉我的女生的名字在内,我为自己的漏洞百出感到羞耻。可是现在我应该面对的,不是自己的没用,也不是反省或往后的抱负,而是檀优里这个女生身在两个自杀现场这个不可动摇、绝对不容忽视、无法以巧合带过的事实。

我考虑先回去八重樫那里,向他说明从斋藤直树还有箕轮小姐那里听到的内容,然而当我走出体育馆时,却目击了意想不到的情景。

檀优里收拾东西,正要走出校外。

是烤肉大会因为某些因素突然中止了吗?我连忙望向操场,但烤肉大会当然没有结束。司令台旁边,一盘盘待烤的保丽龙包装生肉堆积如山。山雾梢绘表情严肃地指挥其他委员,俨然像个首相莅临的游行活动上的警备工作负责人。除了檀优里离开以外,没有任何变化。

一眨眼之间,檀优里不断地朝后门走去。

该怎么做?我根本无法冷静下来思考最妥当的行动,糊里糊涂就追了上去。不能让她跑了。只要冷静下来,就知道没必要焦急,但一股难以言喻的强迫观念却催促我行动。

「等一下!」

她从容不迫地停下脚步,彷佛早已决定要在那里停下来,接着以慵懒万分、惹人心急的徐缓动作,回头看向了我。

「干嘛?」

和她对上眼的瞬间,我失去了一切语言能力。

第一次在近处看到的檀优里,美得令人无法想像。她有着一双冰冷得不可思议的眼睛。如同预想,身形高䠷,眼睛高度和一六六公分的我几乎齐平。除了胸前不是指定的蝴蝶结,而是绿色领带以外,她身穿的制服中规中矩,没有任何擅作主张的部分。裙子的长度很标准,或是还略长一些,白衬衫是校规规定的款式。没有花俏的发饰、没有耳环,也没有涂指甲油。然而她却光彩动人,彷佛随时都有聚光灯打在她身上,并散发出一种犀利,彷佛一旦露出破绽,就会被她趁机杀掉。

我以为她的眼梢画了飞扬的浓眼线,但她凌厉的眼神似乎是天生的。脸上脂粉不施,一双冰冷大眼无比深邃漆黑,彷佛扔进小石子,数十分钟都等不到回音。那双眼睛注视着我,就只是这样而已,却不知为何让我有种心脏被一把揪住的感受。

「干嘛?」

她再问了一次,我总算恢复神智。我不顾前后脉络,连忙把右手插进口袋里,掏出安全别针,这时才发现我无法使用能力质问她。

因为她已经走出校门外了。

4. 所有的能力,只能在私立北枫高中的校地内发动。

「……啊,抱歉,突然叫住你。」

我拼命回想能力的规则,同时挖空心思寻找串场的话。行使能力的一方留在校内的话,能力可以发动吗?或者当对方离开校园时,一切就都失效了?总之,有没有办法把她叫回这里?不,要是勉强这么做,有极高的风险会被她发现我是「继承人」。那么,直接使用能力试试吗?但如果声音没有颤动,我要如何判断……

我被自己的心声吵得心烦意乱。

「那个……烤肉会……」我放弃思考,就像从沙子里随手抓出一块尺寸合适的石头丢出去一样,仓促地开口说道:「还在继续,我想说……你怎么已经要走了。」

她眯起眼睛,就像在品味我的话,接着朝地面看了一眼,又抬头看我。

「我倒是想问,你还不走?」

「……咦?」

「你是垣内友弘吧?」

眼前陷入一片空白。

「你是垣内友弘,怎么还不走?」

见我答不出话来,她留下微笑,往前迈出步子。

我就像被定住一般,愣在原地好半晌,忽然再也忍不住,朝教室跑了过去。是去拿自己的东西。我完全没注意前方,几乎撞上去前一刻,才注意到八重樫在楼梯口叫我。

「怎么样?垣内,她果然就是凶手吗?」

「抱歉,还不知道。」

「你没能问她?」

「我还没使用能力,她就先走出学校了。我要去追她。」

「……呃、蛤?」

「应该还追得上。」

「不是,就算你追上她,又能怎么样?」

八重樫说得没错,我完全无法作出合理的反驳。离开校园,就无法使用能力质问,更进一步说,也完全不必担心她会加害山雾梢绘了。只要等到下星期,多得是机会确定她是不是死神。

可是现在驱动着我的,若要形容的话,是一种无可抗拒的本能。

非追上她不可。她知道我的名字,这确实让我感到惊惧、诡异。但不光是这样而已,我觉得如果不在这时候追上她,我会一辈子摆脱不掉某种诅咒。

我抓起书包跑下楼梯,抛下再次叫住我的八重樫。从她离开的后门出去外面,她逐渐变小的背影仍依稀可见。她不是前往最近一站北枫站所在的西北方,而是往南走。学校附近,我只走过通往车站的路,不熟悉这里的环境。我和她维持着不会跟丢,也不会被发现跟踪的距离。经过看上去早已经超过鼎盛时期三十年有的萧条商店街,在勉强仅容一辆车经过的巷弄复杂蜿蜒前行。走到这里,不靠手机地图程式可能没办法自力回去了。正当我开始感到不安时,她总算停下了脚步。

她在山丘上的长椅坐了下来。

我当然不认为她住在电闪雷鸣的断崖绝壁上的骷髅城,但或许我是在寻找这类简单明瞭的记号,比方说她会对路上行人亮刀子、走进霓虹灯闪烁的可疑酒吧、在药局购买大量安眠药。坐在无人的山丘长椅上看书──这种打发放学时间的方式,确实也难说普通。即使如此,还是让我不禁感到落空。

我躲在稍远处的树木后方,看着安静地翻着口袋书页的她的背影。

这座小丘视野良好,但难说维护得宜。刚才走上来的混凝土阶梯出现巨大的裂痕,甚至倾斜,扶手也浮现锈斑。如果不是为了跟踪,我根本不会想上来。上来之后看到的高台,除了长椅和一块小看板以外,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设备。通往长椅的小径被踩平了一些,但基本上杂草恣意生长,高及膝盖。

在这里等她把书看完,有多大的意义?说起来,查到她的住处,我到底想做什么?我终于有空反省自己的愚蠢行为,决定默默地离开山丘──原本我是这么打算的。

直到再次定睛细看肮脏的看板。

「脐丘公园 本座市」。

原来这里算是公园吗?这个不重要的感想浮现心头,接着我在意起来:这个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花不了多久的时间,回溯记忆的小旅程,便成长为惊人的假说。我想起的是岸谷亮兼的自传。

为了表达对他的感谢,我决定把学校兴建在与他相遇的那座山丘──脐丘。由于昭和二十二年学校教育法施行,校舍转移到现今的北枫,但现在脐丘仍属本校校地。

应该与这件事放在一起思考的,是能力的规则。

4. 所有的能力,只能在私立北枫高中的校地内发动。

照逻辑来看,在这座山丘,是不是可以使用能力?这个想法掠过脑际,我的右手滑进口袋,脚开始朝檀优里的方向走去。我没有明确的作战策略,也没有必要在这里一决胜负,但当我发现条件俱全的时候,莫名的焦虑与扭曲的自信充塞了整个胸臆。这是个意料之外的千载难逢好机会。

我必须在现在、此地,问个水落石出。

注意到脚步声的她,和在校门前一样,慢条斯理地转向我。她有些意外的样子,但丝毫没有害怕或不安的神色。

「为什么跟上来?」

「这……」我决定如实回答,「我不知道。」

她默默地等我说下去。

「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我们隔壁班,至少会知道名字吧?都办了那么多场联合娱乐企划了。」

「这样啊……」说得也是,我对自己说:「你在看什么?推理小说?」

我想要设法将话题带到三人的自杀,硬是选择了「推理小说」的类别,如此而已。然而她不晓得是不是认定我没眼光,叹了一口气,彷佛对我失去一切兴趣,目光再次回到书本上。

「我不看那种无聊的东西。癖好异常、思想偏差、在不幸的际遇中成长的凶手,基于离谱的理由杀人,然后毫无利害关系的名侦探之流粉墨登场,用牵强附会的推理和肤浅的说教逐一批判。我不懂这有什么好看的。」

「……那你在看什么?」

「卢梭,《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与基础》。」

光是书名就把我吓傻了,但我还是问:「……内容在讲什么?」

「以为可以用一句话来说明一切,这实在很羞耻,不过勉强要说的话……社会制度一旦建立,就必然会出现不平等,除非采取某些补救措施,否则不平等只会不断地扩大。最后会形成一个金字塔结构,『君王』就是它至高无上的顶点……在讲这些。」

「……『君王』是顶点……」

我判断谈话的脉络称得上自然。

「最近自杀的那三个人,你有什么看法?」

我突然深入提问,檀优里却不动如山。

「什么看法?」

「……这么多人连续自杀,我觉得很不寻常。」

「也就是怎样?你是想说……有人杀了他们三个人,伪装成自杀?」

一捏住安全别针,紧张的水位便急遽上升。呼吸就要急促起来,肩膀快要跟着摇晃,视线也差点飘移起来,我无意义地用左手抚摸脖子。

「只是觉得应该也可以考虑一下这个可能性。」

「那,他们是怎么被杀的?」

「我不知道,可是譬如说,凶手有『方法』可以做到。」

「『方法』?」

她轻笑了一下。

「你知道裘格斯的戒指吗?」

「……不知道。」

「是柏拉图的《理想国》里出现的故事。有个叫裘格斯的牧羊人,某天他在洞窟里找到了一枚奇妙的戒指。这个魔法戒指可以让人隐形,裘格斯利用这枚戒指溜进王宫,和王妃苟合──也就是通奸。这对奸夫淫妇阴谋策划,最后杀害了国王,裘格斯成功地篡夺了王位,这就是裘格斯的戒指。它到底想要表达什么,或许不好理解,不过柏拉图──严格地说,这个故事是格劳孔提出来的,不过讲这么细就太复杂了──柏拉图提出来的问题很简单:『如果身处的情况,让人行恶却不会曝光,那么人可以行恶吗?』就这样。」

得到了「继承人」这种特殊能力,就可以杀害同学吗?

「……柏拉图怎么回答?」

「当然是不行。」

她说,插进书签,阖上书本。目光移向山丘望出去的景象,远方是小小的我们学校。

「理由是,人应该要追求善的『idea』──『理型』。脱离善的『理型』的行为,不管得到什么样的荣华富贵,也会污浊一个人的心灵……因此是绝对无法容许的事。所以如果……你刚说什么去了?如果他们三个人的自杀,真的是裘格斯利用类似隐身魔戒的机关进行的隐形杀人,柏拉图一定不会容许吧。」

「……那你会容许吗?」

「我吗?我实在不想用裘格斯戒指真实存在这种童话般的前提继续聊下去。」

我差点有些松懈下来了。她的态度过于从容,还有那满不在乎地宣告杀人是邪恶的口气,以及断定超能力是童话的冷静。不管是任何一点,都让人觉得她是清白的。

或许她不是死神。这个预感,给了我提出最后一个问题的勇气。

「那么,至少你没有像裘格斯戒指的特殊能力,也没有杀害任何人。」

「什么?」她傻眼地笑,注视着我的眼睛。

我对准了预先贴上OK绷的位置,用安全别针刺大腿。一阵刺痛,感觉血滴渗出,被纱布块吸收进去。

檀优里一脸理所当然,用晓谕幻想少年般的口气说道:

「我没有特殊能力,当然也没有杀人。」

2 译注:梢绘的日文发音为KOZUE,仁的日文发音为JIN。

3 译注:寻常小学校是日本明治维新后至二次大战期间的初等义务教育机关,修业年限为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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