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姓名:檀优里
班级:二年B班 社团:无 居住地:枫町
喜欢•擅长:阅读
不喜欢•不擅长:游泳
要好的A、B班朋友:无
给大家的讯息:请多指教
每个项目都只有寥寥数字。「给大家的讯息」那一栏,认真的学生会写上五、六行,甚至附上吸睛的插图。就连我都写了三行。我随手翻著作为娱乐企划的一环而制作的A、B班联合自我介绍文集,檀优里那一页因为过于空白,反而格外显眼。
「抱歉,让你久等了。」
八重樫粗鲁地放下沉甸甸的漆皮运动包,把湿淋淋的伞丢到上面。他抓起运动毛巾盖住头,立刻点了饮料无限畅饮和薯条。
我们想避免被死神──檀优里看见我们在校内讨论的样子,决定放学后约在家庭餐厅碰面。八重樫说他社团活动向来全勤,突然请假会显得不自然,我也同意,所以等到足球队练习结束的傍晚六点。
八重樫去拿饮料回来的期间,丢在桌上的他的手机就震动了三次。这个事实让我惊讶,忍不住甚至感动起来。
「垣内,不能用你的能力猜出檀身为『继承人』的能力吗?」
「我觉得很难。对于她,我只能再使用两次能力,如果不是做出接近完美的预测再提问,很有可能扑空收场。」
「……说得也是呢。」
八重樫把盖在头上的运动毛巾拉到脸部,低吟地说:
「那个臭女人……我绝对不原谅她。」
毛巾底下传出细微的吸鼻涕声。我当作没听见。
我们揪出了死神是谁,然而我们能够做的事,却少得连自己都感到惊讶。对我们而言,当务之急是保护山雾梢绘的生命,但只是查出凶手是谁,对这个目的毫无助益。除非查到檀优里的能力详情,让她的能力失效,否则她随时(虽然不知道是不是随时)都可以杀死山雾梢绘。
此外,有个单纯却极为棘手的问题,那就是说到底,我们无法将她交给警方。理所当然,就算在现阶段报警说「有个叫檀优里的学生杀了人」,警方也不会理睬,即使详细揭露了能力和杀害手法,也无法依靠警方和司法的力量。因为只要我们识破檀优里的能力,她的能力立刻就会消失,不管我们再怎么大声疾呼有这样的能力,也只会被当成是高中生的幻想。就算前「继承人」的毕业生们全部出面,高声主张真的有能力,但他们早已失去最关键的能力,缺乏说服力。警方憨直地相信这种天方夜谭的证词,将檀优里绳之以法,这种可能性我实在难以想像。实在太过奇幻了。
换言之,我们完全无法拿檀优里怎么样。
即使我们成功保护了山雾梢绘,并识破檀优里的能力,至少以这个国家的法律,是完全无法制裁她的。就宛如──裘格斯的戒指。
她是隐形的。是隐形的死神。
「如果警方束手无策的话,只好我们自己来了。」
「你是说……对她动用私刑吗?」
「难道你能坐视不理吗?她都杀了三个人,却可以逍遥法外,我可看不下去。」
「……可是,不知道檀优里的能力就靠近她,实在太危险了,有可能反过来被她打倒。就算在校外教训她,也很有可能在回到校内的时候被她反击。再说,如果对她施加物理性的危害,被警察抓走的会是我们。还是得先确定她的能力是什么。」
「我知道……我明白,这我都清楚。」
确实,就我们的常识来看,杀了三个人却能逍遥法外,实在教人无法接受。即使如此,现在的我们能够做的,或者说应该做的,还是查出檀优里的能力,以及能力发动的条件。查出来、夺走檀优里的能力,保护山雾梢绘,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我们再次针对檀优里的能力进行分析。前面已经提过了,不得不认定,檀优里应该拥有精神诱导系的能力。毕竟小早川灯花自行购入自杀用的绳索,也留下了亲笔遗书。村嶋龙也也是亲手写下遗书,从他人无法进入的视听教室一个人跳楼了。高井健友则是在箕轮小姐的面前跳下。他们的死亡是自杀,这一点无庸置疑。
认为是檀优里把他们的精神状态朝负面方向牵引,应是理所当然的推论。
不过,现在浮现了一个不容忽略的新事实。也就是村嶋龙也和高井健友自杀时,檀优里都在现场。村嶋龙也自杀那时候,她在门口敲门,把斋藤直树叫过去帮忙;高井健友则是他刚跳楼之后,她便若无其事地跟在箕轮小姐后面进入空教室。
警方的侦讯内容我们当然无从得知,但如果檀优里在两起自杀中都是发现者之一,应该会引起不小的怀疑吧?就算不至于怀疑她是加害者,也应该把她视为引发自杀的关键人物。檀优里自己也是,就算明白警方不可能查到「继承人」及自己超常能力的犯罪内容,若是能够,应该也想要避免招来怀疑。
然而她人却在场。
这表示她的能力,必须在对象的附近才能发动。假设她的能力是下达暗示后,三小时后对象就会自动陷入想要寻死的冲动,是这种类型的能力,那就没必要刻意待在自杀的对象附近。她在视听教室是隔着一道门外、空教室则是有人自杀后才进入,由此推论,或许不需要靠近到可以触碰的距离。即使如此,还是需要某程度的接近。
比方说半径五公尺,或十公尺以内。
假设她能够从远处发射让人陷入自杀冲动的能量波之类的东西,那么发射范围应该不广。小早川灯花的遗体是在她上吊的隔天才被发现,因此不清楚她自杀时的状况。当然,也没有檀优里当时在附近的目击证词,但还是应该视为当时她也在附近吧。
檀优里的能力,让她只要身在对象附近,就能诱导对方陷入自杀冲动。
「或许不是。」八重樫盯着手机,嘟哝地说道。
「咦?」
「你知道白爸爸吗?」
「你说那个行政人员?」
「对。」
行政室里,最醒目的座位有个满头白发的男职员。不知为何,学生都叫他白爸爸。「白」应该是来自于他的白发,但至于为何要叫他「爸爸」,就不得而知了。也不知道他的本名叫什么。他应该已经年近七十了,但退休后仍待在学校做行政人员。他的特征是招呼声极为洪亮,在学生之间算是个名人。说好听点,学生都把他当朋友,但不容否认,他被当成一种吉祥物,觉得就算对他没大没小也能被包容。
「刚才我LINE给白爸爸……啊,他虽然是老人家,可是超会用手机的。之前社团活动结束时,大家好玩交换了联络方式,然后……唔,这不重要……总之,我问他这所学校以前发生过像这样突然有许多学生自杀,或是神秘死亡、意外死亡的情形吗?结果……」
八重樫朝我亮出手机萤幕。白爸爸的回覆是──
『我在这间学校已经待了五十年有了,第一次遇到这么让人难过的事。这也是第一次有学生因为生病或机车事故以外的原因过世,真是太震惊了。』
「我的能力是『看出他人好恶的能力』。」八重樫又把手机搁回桌上。「你的能力是『识破谎言的能力』。」
「……这怎么了吗?」
「剩下的两种能力,其中之一是『诱导他人精神的能力,而且强大到能逼人自杀』,我觉得这不太可能。跟我们的能力相比,她的能力未免强大得太离谱了吧?」
虽然无法保证能力的强弱、实用性都是平等的,但我觉得八重樫的说法也有道理。确实,我也觉得这脱离水平太多了。
「而且白爸爸说,这是第一次校园有这么多学生自杀。我不知道檀是第几代的『继承人』,可是,过去应该有三到四十人拥有和她一样的能力,却没有半个人像她那样大量杀人……甚至连一个人都没有。换句话说……」
「檀的能力并没有我们以为的那么强大?」
「这也是一点,但我觉得应该不是专门用来杀人的能力。那个臭女人是绞尽了脑汁,把能力应用在最恶劣的行动上。」
八重樫咂了一下舌头,把运动毛巾塞进漆皮运动包里,用烦躁不堪的手势撩起雨水和发胶融在一起的头发。
「是说,为什么是那三个人?教人搞不懂。那个臭女人到底在想什么?」
八重樫没再说话,像在等待我同意,我回道:「确实完全不懂。」我期待溜去饮料吧的期间话题会改变,但我一回来,八重樫就万分严肃地交抱起手臂说道:
「他们彼此之间有什么关联吗?」
想也没用,不可能知道的。我说,把可乐灌进喉咙里。
「难不成,她打算杀光全班,只留她一个?」
「……不可能。」
「你怎么知道?」
「呃,抱歉,只是这样觉得。」
八重樫半晌间表情凝重地抱着手臂,很快地目光被再次震动的手机吸引。好像是电话。他当场拿起来按在耳上。刚听没多久,就从对话得知是八重樫的女友打来的。我不知道对方叫什么,但记得是D班还是E班的学生。我只对脸依稀有印象。
因为只听得到八重樫说话,只能用猜的,但从他的口气听来,他的女友似乎很不高兴,像是在责怪最近都没空陪她,并刺探他和山雾梢绘的距离是不是亲近得可疑。
事实上,这几天八重樫都随时留意着山雾梢绘。他尽量陪在山雾身边,主要关心她的心理状态,确定是否有受到精神诱导的迹象。既然不清楚檀优里能力的详情,也只有这个办法,而比起我来,这项任务八重樫显然更为适任。
「蛤?你怎么会跟阿仁在一起?莫名其妙……你给我解释喔。」
我不想偷听对话内容,但八重樫的声音很大,不想听也会听见。阿仁应该是指山雾梢绘的男友森内仁吧。「kozu-jin0427」的仁。
「我现在在家庭餐厅……你管我跟谁在一起……没骗你啦白痴。你……」
两人在吵什么,我可以过于轻易地想像出来。在各种意义上,我实在听不下去了,便戴上耳机当作耳塞,播放音乐。秦基博开始弹奏吉他。
看着八重樫,会忍不住在脑子里替他配音,所以我把眼睛也闭起来,就这样整个人瘫进沙发里。然后我思考接下来我们──不,我应该采取的最好的行动是什么?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了,但不清楚她的能力。即使知道她的能力,若无法完全掌握发动条件,就无法让她的能力失效。
完全走进死胡同了。
既然如此……
肩膀被拍了一下,我摘下耳机。
「抱歉,垣内。」
八重樫从钱包里哗哗掏出零钱放到桌上,数了四百五十圆,匆匆忙忙背起运动包。
「我得去找我女友一下,她真的抓狂了。不好意思,接下来的事明天再……」
「我觉得只能直接拜托了。」
「……呃?拜托什么?」
「拜托檀优里不要杀山雾梢绘。」
八重樫连续眨了几下眼,就像在怀疑自己听错了,接着傻眼地夸张叹气。
「……妈啊,饶了我吧,不要连你都给我搞这些。」
「可是,我觉得只有这个方法了。」
「就算是走投无路,也不可能用那么蠢的方法吧?」
「没有其他手段了。这样下去,只能坐视山雾被杀。」
「好,你先冷静一下,然后我们明天再讨论。」
八重樫走掉了,推开的门缓缓地恢复原位。
我又戴上耳机,这次聆听高桥优的歌声。
我听了五首歌,依然没有回心转意。
10
她确实是个危险人物。
但还是可以沟通吧?
我和她只在山丘上短暂交谈过几句话,但并非绝望地无法进行言语互动。我绝对不是自信一定可以说服她,或是让她洗心革面,但至少还是可以找到一个妥协之道吧?我内心有着这种毫无根据的预感。
此外,我仍无法完全抛弃她或许并非凶手这种天真到不行的预感。那个时候,她的声音确实颤动了。即使如此还是要解释的话,那就只是声音颤动而已。起码在这十七年之间,我在评估对方的发言真假时,依靠的都是察言观色。对于超能力的准确度,我算是相当信赖,但我也想要同等地──不,更强烈地相信我与生俱来的、身为普通人的认知能力。
只要能在校园里和她说话,我也能使用能力。若是可以在绝佳的时机用安全别针提问,或许可以查出她的能力。但一旦疏于防备,有可能丧命在她手中,如此强烈的恐惧让这些好处相形失色。我选择在校外见面。我决定放学后,在她烤肉大会那天也经过的后门外面等她。
昨天晚上我用LINE联络八重樫,说我还是想要直接跟檀优里谈判。八重樫一直叫我冷静,但最后冷静下来的人是他自己。因为就算我们两个人下死劲动脑,也不可能想出她的能力究竟是什么。檀优里身为「继承人」的能力是精神诱导系,必须待在对象附近才能发动。我们所知道的就只有这些。
『或许你说得对。』
我们又讨论了一阵,他说。
『或许只能这么做了。』
我说不能随便让檀优里知道其他的「继承人」是谁,因此拒绝八重樫同行。我不认为面对檀优里,八重樫能够保持冷静,而且我个人也想和她一对一说话。遇害的村嶋龙也和高井健友的笑容在脑中一晃而过。
檀优里朝后门走来。奇妙的是,等待期间,恐惧和紧张让我的心跳逐渐加速,然而本人实际现身后,我却恢复了从容。也许是因为谈判对象从杀人魔这种抽象的凶恶概念,切换成普通女高中生这种现实存在,而且某程度熟悉的概念的关系。
确定她确实踏出校园土地后,我出声叫住她。
「干嘛?」
反应和前些日子一模一样。她微微侧头,乌黑的鲍伯头轻轻摆动。
我说想跟她谈一下,咖啡厅还是家庭餐厅都可以,能不能找个地方说话?后门比起正门和南门,没什么学生会走,但因为才刚放学不久,有好几名学生从我们前面经过,男生搭讪美女学生的景象无可避免地引发了他们的好奇。尽管我如此急切,却不断地惹来好奇的目光。
「我干嘛要花时间陪你说话?」
这反应还在预期范围内。我原本就打算开门见山,一口气切入关键正题,因此隔了一段别有深意的停顿,说道:
「……你应该明白。」
「我不明白。」
「我想聊上次的事。」
「我想要独处。你的话,应该会懂才对。」
她一副言尽于此的样子,迈步就走。我不能让她跑了,跟了上去,不即不离地跟在她三步之后,好一阵子都在恳求她听我说。她停下来等红灯时,我们并肩站在一起。
「如果你不理我,我会就这样一直跟在你后面。」
「随你的便。」
这话并不友好,却也感觉不到明确的拒绝,因此我决定真的跟上去。对方完全不理我,所以跟到一半,我就停止说个不停了,但依然像个仆役般紧随在后。走着走着,她走进书店里了,当然我也跟了进去。这是一家中等规模的书店,因为离学校近,学生常来,我也光顾过几次。不过每次出续集我就会买的漫画只有两部,基本上这里不是我熟悉的空间。应该是纸张的气味吧,我踏进店内独特的空气里,追上她灵巧地穿过书架的背影。
很快地,她停在哲学区的书架前。
我不知道她是终于认输了,或只是想要个说话的对象,还是愿意奉陪我一下,好打发我回去?她指着一本书问我。
「你知道索绪尔吗?」
如果没有提示,我可能会误会是某种新的外国甜点,但眼前架上并排着索绪尔的书,我猜出应该是哲学家。我不可能知道索绪尔是谁。
「索绪尔把语言纳入哲学探讨。他提出语言的词汇并非各自拥有固定的意义,它的意义是来自于区别的体系。」
「不好意思,完全听不懂。」
「比方说,在说明一个词汇的时候,我们无论如何都必须用其他的词汇来说明。所谓『快乐』是『快乐的事』,这是一种同义反覆,辞典不容许这样的解释。一个词汇,只有在与其他词汇的区别中才具有意义。『酷寒』是比『寒冷』程度更严重的寒冷,『微寒』是比『寒冷』程度更低的寒冷。唯有像这样拆解、比较,词汇才具有意义。唯有差异才能构成词汇的意义……这样懂吗?」
「……唔,似懂非懂。」
「索绪尔这样的观念,有人不只是把它应用在语言,而是应用在各种领域,那就是后现代主义者。他们从七○年代开始,便努力透过差异来说明森罗万象。结果他们的研究,或者说是一种愉悦,在现代已经成了不足为道的胡说八道,但有一部分确实令人信服。我将他们的发想扩大,这样思考:人的个性,自我认同,也只能存在于差异之中。因此对于要将其扁平化的行动,必须得要坚决反抗才行。」
我有些茫然。倒不如说,我从一开始就觉得自己大概无法理解,直接放弃了。所以慢了几拍之后,我依稀理解了她所说的内容,感到一阵阴寒。
这番话几乎就形同自白吧?
时间的流动变得迟滞,空气开始染上湿气。眼前书架上的众多哲学家开始变得就像她的同伙,压迫着我的胸口。柏拉图、迪卡儿、休谟、边沁、弥尔、尼采,以及索绪尔。
「自杀的那三人……」
我怀着将炸弹投入安静的书店的意图问:
「是你杀的吧?」
檀优里倏地把手从索绪尔的书上放开。
「怎么会是这样?」
「不用再瞒了。我已经知道了,我也是『继承人』之一。」
我早就料到八成会如此,但她丝毫没有惊讶的反应。没有讶异的「嘿?」也没有装傻地问什么是「继承人」,而是静静地看着我。宛如深渊的那双眼睛窥觑着我,彷佛随时都要把我吸进去。
「所以呢?」
我必须字斟句酌。「白濑告诉我,说你装扮成死神接近她,还说你下一个要杀害山雾梢绘。我想要设法阻止这件事发生。请不要杀山雾,这是我唯一的请求。」
「一般来说……」她露出有些悲伤的眼神,又转头望向书架。「都会第一个问『你为什么杀了那三个人』,但你没有这么问。」
「……不要转移话题。」
「我不懂你为什么要这样保护山雾梢绘。为什么你不希望她死?」
「……怎么可能默默坐视一个人被杀?」
「这个答案就行了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总之,请不要杀山雾梢绘。」
「那杀白濑美月就可以吗?」
「……怎么可能?任何人都不行。」
「死都不要。」
这话就像一刀刺上来,我的胸口开始流血。或许她不是凶手。圣诞夜在枕边留下礼物的,或许不是爸爸,而是真的圣诞老人──这种天真可笑到家、心底深处明知道根本不是事实的幻想,在这瞬间轰然崩塌,彻底毙命了,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然而她却彷佛要继续玩弄我的心,说道:
「……如果我这么说,你要怎么办?」
「你……」
我不能退缩。
「你是『继承人』,这是我用我的『继承人』的能力查到的确凿事实。你拥有诱导对方的精神、让对方想要自杀的能力。你利用这种能力,逼迫三人自杀──甚至让他们写下内容相同的遗书。但你必须待在对象附近,能力才能发动,所以你才会在两个自杀现场被人目击。虽然没有人看到,但小早川自杀时,你应该也在附近。我都知道这么多了,情报都齐全了,我很快就可以完全揭露你的能力了。这么一来,你的能力就会失效,所以……」
「你的推理能力很差呢。大错特错,错得离谱。」
她嘲笑地说,我对她说:
「……总之,不要杀山雾。只要能达成目的,你应该也没必要杀她。只要能保住山雾的命,我也可以协助你,所以……」
「你大概误会了一些事。」
「……误会?」
「我的……凶手的要求没你想的那么单纯,也没那么容易。」
「……意思是,你要把A、B班杀到只剩你一个人,否则不会善罢甘休?」
「错了,很可惜。」
檀优里稍微挺直了背,她清瘦的身体更加纤细、柔韧地伸长了。她俯视我似地说:
「不是杀到只剩一人,而是杀到班上变成一个人。为了这个目的,祭品还不够。」
还没来得及理解话中的意义,她的话就先让我的皮肤冻结了。我愣在原地。
「好,就这么办吧。」
檀优里跨出脚步,走过约三区书架。
「明天午休,你到社会科资料室来。我们在那里讨论接下来的事吧,我会在那里证明我的清白。你听完之后,停止继续纠缠我,并为诬赖我的事真心诚意道歉。这样就结束了。」
太不合逻辑了。她几乎承认了自己就是凶手,却主张自己是清白的。我整个人陷入混乱,她却突然破颜微笑。露出爽朗笑容的她的侧脸,是随处可见的、单纯一个漂亮的女高中生。
「我想,就来读个推理小说好了,有什么推荐的作品吗?」
转调似地,她跳到稀松平常的话题,我思考的调频跟不上。我不知所措,坦承自己对推理小说不熟,无法推荐。
「这样,那就挑听过的作品好了。」
她这么说,拿去结帐的是阿嘉莎•克莉丝蒂的作品。
《一个都不留》。
11
檀优里是不是计画明天杀掉我?
这天,当我把第六团荞麦面丢进大锅的时候,这个可能性忽然掠过脑际。如果只是单纯要证明自身清白,她大可以直接在书店里继续跟我谈下去。但她没有这么做,而是刻意提议说想要在校内重新再谈,这是否意味着她想要使用能力?因为觉得怀疑自己的学生很碍眼……这不是没有可能的事。瞬间,我一阵不适,想要离开厨房。店长担心我,但现在休息实在太早了。我之所以能说我还可以,勉强再继续煮了两小时半的荞麦面,是因为我成功切换思路,认为这反倒是个大好机会。
如果她想要杀我,就一定会使用「继承人」的能力。
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来识破她的能力和发动条件了。
当然,我应该会遭遇极大的危险,但她不知道我还有另一个「继承人」八重樫卓在协助我。我和檀优里谈话的时候,请八重樫在社会科资料室前面的走廊伺机而动就行了。假设我像小早川灯花那样试图上吊,就必须先把绳索固定在天花板等等,需要时间准备。叫八重樫趁这段期间架住我,把我拖出校园就行了。只要离开学校范围,能力就会失效。虽然风险极大,但即使我陷入精神错乱,八重樫体格过人,应该可以轻易制伏我。
我想跳楼的情况也是一样。不过坦白说,跳楼这件事我并不怎么担心。
因为檀优里指定的社会科资料室位在新大楼的二楼。
如果要让我跳楼自杀,应该会选择最高的四楼教室,或至少是三楼。事实上,村嶋龙也跳楼的视听教室,还有高井健友跳楼的空教室都在四楼。虽然完全无法保证安全,而且若是叫我真的跳跳看,我也会严正拒绝,但只是从二楼摔下去,人应该是不会死的,顶多就是骨折吧。换句话说,檀优里并没有要让我跳楼自杀。这样推断应该不会错。不管怎么样,万一我真的试图跳楼,叫八重樫阻止我就行了。
从实际被使用能力的我自身的感觉,加上在近处观察的八重樫的陈述,可望一口气揭露檀优里的能力的本质。若是顺利,或许可以当场识破。
想到这里,我忽然想起了小早川灯花去居家卖场买了绳索这件事。理所当然,学校里没有像福利社的居家卖场,因此小早川灯花是在校外──亦即檀优里的能力适用范围外──买了自杀用的绳索。
想得到的可能性有两个,一个是小早川灯花并不是为了自杀,而是为了其他目的刚好买了绳索。这样的话,没有任何问题。但另一个可能性对我来说实在太骇人了。
檀优里的能力虽然只能在校园内发动,但它的效果是不是离开校园后也不会消失?反而就像有毒物质,是一种迟效性的剧毒,一点一滴,但确实地蓄积在体内,逐渐污染精神。
没事的,不可能有这种事。我搬出八重樫的论调,要自己镇定下来。如果这所学校世代传承着如此强大且野蛮的能力,过去应该也有大量的学生自杀才对。但行政人员白爸爸说,从来没有学生自杀过。
没问题的。我绝对不会被杀。
也不会精神逐渐被污染。
休息区已经有五个人了。我在尽可能远离每个人的位置坐下,结果刚好坐到电视机前面。NHK正在播报一起惨痛绝望的新闻,一名孩童溺水死亡,跳进河里想要救小孩的五十三岁男子也成了不归人。在我身后,串烧店的大婶开始披露知识「河流好像真的很可怕呢,人抵挡不了急流嘛」,和菓子店的大婶喃喃「天哪」,不晓得是在回应还是自言自语。
虽然我不想随便把自己重叠上去,但今天檀优里的问题一瞬间晃过脑海。
──我不懂你为什么要这样保护山雾梢绘。为什么你不希望她死?
「转台啦。」
一只手伸过来,抓起我眼前的遥控器。当然,会这么不客气地跟我说话的,就只有珍奶店的典子。她不停地转台,最后在日本电视台的综艺节目停下来。台上那个偶像不管怎么看都有整形吧?我朋友的朋友好像跟这个艺人联谊过喔,听说超油的,很恶心。最后一次去大学上课是什么时候去了?对了,我现在在网飞追的美剧真的超赞的,TSUTAYA应该也租得到,阿垣你也可以看一下。
她说的这些话,又让我稍微鼓起了勇气。世界又逐渐找回了日常和微渺的希望。
我事前就知道石水要举行街头演唱会了。打工一结束,我便快步前往圆环,加入围成一圈的人墙最后方。我早就清楚赶不上开唱时间,所以最后两首可以从前奏开始听到完,已经感到心满意足。我一如往常,等待人潮散去之后,才向石水攀谈。
上次我希望他帮我挑选该买哪一把吉他,但这次不同,没什么特别的事要说。因此我打算简单说一下感想就离开,但看到吉他盒上有一张名片,实在忍不住要问。
「那是……」
「哦,这个。」石水捏起名片,看了看正反面,把它递给我。「好像是要找我商业出道,这次只是来打声招呼。」
我感动到完全忘了白天的种种,差点要哭出来了。可能是我激动的样子太夸张,石水哈哈大笑起来。
「你有空的话,一起去吃个饭吧。」
我不知道在石水心中,是否也觉得今天是个好日子,但他带我去的不是吉野家也不是日高屋,而是不折不扣的烧肉店。对高中生的我来说,每一小盘料理的价格都贵得离谱。不,对大人来说或许也很贵。总之我完全状况外,连该点什么、点多少份量都不知道。石水发现我完全被吓倒了,随便帮我点了几盘肉。
非常好吃。
这时的我完全没有心思去想明天跟檀优里的会面,但即使「这可能是我最后的晚餐」的胡思乱想掠过脑际,我应该也会同意。我忘了体恤石水的钱包,不停地加点,感到饱胀的时候,才反省自己太不知道客气了,但幸好吃完饭后,石水笑容依旧。
「……可是,真的太厉害了。」
我不知道第几次赞叹,石水笑着接受,又一如往常地抚弄了一下耳垂,用力一弹。
「你真的这么想?」
「那当然了!」我全力发自心底说,终于有机会对这一餐请客道谢,「真的谢谢你的招待。」
「这没有什么。我反而要感谢你,所以才会觉得有点抱歉。」
「……抱歉?」
「直到不久前,也有个高中生像你一样支持我。」石水把含在口中的牙签放到空盘子上。「只是最近都没看到他了。不过看到年轻人支持我,还是让我有些感慨良多。这让我有了自信,觉得自己在做的事,至少不是在重新包装早已生了苔的旧音乐而已。」
「听到你这么说,我也……」接下来的话,我因为害羞而说不出口。「可是真的,这次真的恭喜你了。」
「哈哈,谢谢、谢谢,呕心沥血的努力终于有了回报了。」
石水说着,微微眯起眼睛。
「有时候……倒不如说我总是在烦恼:我演奏音乐到底是为了什么?我自己也明白这个烦恼过于陈腐廉价,却身不由己要想。为什么是音乐?为什么是吉他?为什么是街头?绝对不能退让的界线在哪里?哪些是应该抛弃的没有意义的执着……你觉得呢?」
「……呃,意思是?」
「你觉得我为什么演奏音乐?」
我不是那种冷不防被问到,能当下作出机智回应的人。我搜索枯肠,石水都快笑出来说不必勉强回答的时候,我想到了。
「不是因为可以变得自由吗?」
我以为石水会一笑置之说「真青涩」,没想到他意外地一脸肃穆,交抱起手臂。沉思了一阵后,终于微微点头,露出缅怀故人般忧愁的表情说道:
「有理。」
夜晚的下行电车,拥挤程度不下于早晨的尖峰时段。每当电车摇晃,我就硬生生撞上某人的肩膀或背部,每一次都招来冰冷的眼神,就像在说「一切坏事都是你害的」。渐渐地,我身不由己地想起了自己应该面对的问题。我忘了荞麦面、典子和石水,想起了和檀优里的约定。
我一手抓着吊环,扼要整理重点传给八重樫。
『干得好!这确实是个好机会。我一定会拼死保护你,你绝对要查出她的能力。』
我就要打开玄关门的时候,收到八重樫的回覆。
忽地,我好奇起隔壁的五○一号。美月现在仍待在那个阴暗的住处,阴郁地过着每一天吗?我一时兴起,伸手按在五○一号的门铃上,结果却没能按下去。即将入夏的不适温风抚过我的身体,我轻叹了一口气,离开五○一号前。
我一如往常,把挤满脱鞋处的家人的鞋子挪到旁边,腾出空间放自己的鞋子。屋内传来妹妹疯闹的声音,哥哥不晓得在为什么事大声抗议,自言自语般的「我回来了」被吸进吵闹的室内。
12
第四堂课结束,数学老师离开教室。
我不能就这样坐下来享受便当。园川和张本搬着桌子靠过来要一起吃,我向他们告罪,一个人离开教室。我想过是不是要去B班看一下,但又觉得没什么意义,打消念头。直接走下楼梯,前往二楼,先进入社会科资料室前面的厕所,确定最里面的隔间有人。敲门三下,里面立刻传来八重樫的声音。
「垣内吗?」
「……嗯,我要过去了。」
我们不能明目张胆地一起前往社会科资料室,因此我请八重樫在第四节课说他不舒服,先溜出教室。确定我和檀优里两人进入社会科资料室后,他再从走廊监视室内,同时他会从门缝间伸进手机镜头录影。
「我已经准备好录影了。遇到紧急情况,就算用拖的,我也会把你拖出学校。相信我。」
「……谢谢。拜托了。」
「还有,这个节骨眼说这个好像有点怪,不过真的谢谢你。」
「咦?」
「没有啦……」
隔间里传出搔头般的声音。
「坦白说,就算一起参加过娱乐企划那些活动,我对你这个人还是很不了解。从来没看你跟特定什么人混在一起,你也几乎从来没主动跟我说过话,我一直觉得你这人不太好亲近。而且直到前阵子我都还怀疑就是你杀了他们三人……所以现在知道你愿意为了梢绘和遇害的三人这么拼命,怎么说,我真的超感动超感谢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地说道:
「客气什么,没事啦。」
「总之拜托你了。绝对要结束这一切。」
「嗯。」
我只洗了手,便离开厕所。虽然是午休时间,但新大楼的二楼只有社会科资料室这些特殊教室,没看到半个学生。与内心不安的情绪揉杂在一起,我渐渐觉得就像走在废弃的学校里。做了个深呼吸后,我打开社会科资料室的门。
檀优里还没有来。
社会科资料室的大小和一般教室一样,虽然叫社会科资料室,里面却没什么社会科的相关教材。巨大的世界地图卷轴、日本地图、几座地球仪、蒙上一层灰的百科全书,还有桌椅,这些东西杂乱地堆在教室角落,一副「留着没用,丢了可惜」的待遇。如果站着等,感觉会因为不安而毫无意义地左右蹀踱,所以我拉出一把比较好拿的椅子坐下来。
檀优里迟迟没有现身。
她说的都是骗我的吗?或者是我记错时间日期了?
午休开始后,已经过了二十分钟。我没悠哉到会去担心没时间吃午饭,但好几次犹豫是不是该放弃继续等下去。无谓地加速的心跳总算开始放慢速度时,檀优里开门了。
「等很久了?」
我立刻用LINE传讯息给八重樫:『她来了』,装成是在滑手机打发时间的样子,再将手机收进左边的口袋。手机刚滑进口袋就震动了一下,是八重樫回覆『收到』。现在八重樫应该离开厕所隔间,开始前往社会科资料室前面了。
老实说,用不着录影,我认为依靠我的体感和八重樫的目视,应该就足以掌握檀优里的能力了(因为对于即将杀害的对象,也没必要隐瞒发动条件了),但为了万无一失,我们还是决定录影。因为也有可能就像我用安全别针在口袋里刺自己一样,她的能力也是以极细微的动作发动。即使是这种情况,如果当场有录影,就可以日后再三播放验证。
搬出剑圣宫本武藏和佐佐木小次郎在岩流岛的决斗,或许实在太自抬身价,但对方在我焦虑万分、专注力即将耗尽时才现身,显然比在我紧张到极点时出现更为棘手。
「遇到有点麻烦的事,迟迟无法脱身……抱歉。」
对于她的迟到,我是应该生气,还是对她说没关系?──我发现自己开始纠结于一些旁枝末节的问题,但为了掌握主导权,我直接切入正题。
「为什么你要把我叫到这里来?」
「昨天我不是说了吗?我要证明我的清白,要你向我道歉。」
「……才怪。」
「什么意思?」
「你打算杀了我吧?」
「原来你在担心这个?」
她调侃地笑着,随便搬了张椅子过来,安静地在我对面坐下来。我反射性地想要拉开与她之间的距离,但用力按捺下来。遇到紧急情况,八重樫会冲进来救我。我用力绞动双手手指,全神戒备她发动能力的那一刻。
「我的能力……」
她注视着窗外说。
「能够诱导对象的精神,让对方想要自杀,而且只有对象在附近时才能发动……这是你的猜测,对吗?」
「事实上就是这样吧?」
「我说过了,你大错特错。我是清白的。」
她说着,就像被头顶看不见的风筝线拉扯般倏地起身,接着彷佛深受景色感动般,走近窗边。她果然想要让我从那道窗跳下去吗?我戒备起来,却发现了一件事。这间教室有阳台,就算我跳出这道窗户,也只是掉到阳台上而已,别说摔死了,八成连擦伤都不会有。
她双手扶在窗边的桌子上,以踮脚尖的姿势看着窗外。用不着定睛细看,也知道那里没什么特别吸引人的事物,因为学校的西侧面对一座小丘(不是脐丘,我们都称它为熊手丘),这道窗户看得到的,就只有无机的砖墙,以及未经修整、恣意丛生的绿意。别说人了,连动物都不会经过。
「你来一下这边。」
我不打算移动。我还有些恐惧,也不想被她以为我是个会轻易听从指示的人。然而她一招手,我的身体就半自动地站了起来,就彷佛她的手具备柔软的引力,还是地板朝她倾斜?我一点一滴地被她拉扯起来,不知不觉间,已经站到她旁边了。
「你看。」
虽然她这么说,但眼前依然什么都没有,只有错落堆叠的长方形砖块而已。砖块缝隙各处钻出虚弱无力的杂草,宛如对文明的抗议,但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值得一书的地方。望向砖墙最顶端,是绿色的栅栏,还有栅栏另一头的树木。尽管如此,还是没有什么特别的。
「不是那边,是这个。」
我低下头,桌上摆着檀优里的手机。上面的APP界面我不熟悉,但大概看得出应该是IG。这是谁的帐号?我看到用户名称,差点呕吐出来。
我完全搞错了。
我怎么会这么蠢……
「八重……」我连忙住口,觉得不该喊出名字。思绪一片混乱,我转向走廊大喊:「错了!是山雾!去山雾那里!」
檀优里伸手搭住我的肩膀,就像不愿意我看别的地方,指示我再看一次手机上显示的帐号「Kozue_Yamagiri」(山雾梢绘)。她滑了一下画面,显示读取中的圆形记号转了转……接着出现一张新照片。
才刚上传的风景照,与我眼前的这片景色极为酷似。上面拍到枯燥无味而无机的砖墙,不过比起我现在看到的景色……视点更高。
「快点……快点过去!」我盯着萤幕对八重樫大叫。「就在这里……这里的正上方!山雾在那里……」
山雾梢绘上传的照片附上文字。
『我在教室里太大声了。我需要接受调律。再见。』
「檀……你……」
走廊传来撞门般沉重的声响。八重樫终于行动了吧,接着是朝楼梯狂奔的脚步声。
「看前面。」
檀优里指向天花板……
我差点跌个四脚朝天。
一团巨大的黑影掠过我的眼前。我还以为那东西会撞破玻璃窗砸向我身上,但当然没有发生这种事,那团影子被高速吸往地面。如果能相信那只是一个黑色的、沉甸甸的、单纯的塑胶袋,不知道会有多幸福。但是不可能,因为我确实看见了。
看见在教室里看过好几次的褐色头发、飘逸的百褶裙。
没听见撞击地面瞬间的声音,是因为基本上本来就听不到,还是因为我吓坏了?我甩开檀优里的手,跑向出去阳台的门。指头不听使唤,试了好几次都打不开锁。当我踩着摇摇晃晃的脚步来到栏杆旁,整个人跪倒下去。
一个全身关节朝奇怪的地方弯折的女生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一片血泊……不可能看错,就是山雾梢绘。
这一刻,就在我的眼前,她被杀了。
比起影子坠落时预测的地点,我觉得她的身体更往右偏。是我的心理作用,或是落地时身体因撞击而弹跳,还是她的理智不愿意放弃生命,让她最后一刻在空中挣扎,稍微转动了命运之舵?
「这下你就明白我不是凶手了吧?」
我双膝跪地,仰望走出阳台的檀优里。
她处在逆光之中,脸化入了一片白茫。
「我甚至没有靠近山雾梢绘。我在这里跟你说话,我有明确的不在场证明。很可惜,看来……你的假说是错的。而且灯花过世那一天,我请假没来学校,根本就不在她附近。」
就像要配合只能失魂落魄的我,她慢慢地蹲了下来,接着温柔地微笑,就像在鼓励和同伴走散的可怜动物。
「谢谢你。八重樫卓一直在山雾梢绘的附近徘徊,碍事极了。我一直想方设法让八重樫卓远离她。多亏了你,我顺利葬送了山雾梢绘。」
我吃力地张口,却说不出半个字。
「如果我的推测正确,不会再有人死了。不会再有人想死了,校园会回归和平。所以,我想在这里算个总帐。你就是凶手、是你操纵他们的精神──我不想带着这样的嫌疑继续度过剩下的校园生活。所以,你可以向我道歉吗?」
连跪着都让我难受,好想当场趴倒下去。
「『是我冤枉你了。我错了,我不会再怀疑你,也不会再纠缠你。对不起,请原谅我』──你可以这样跟我说吗?」
之所以拒绝,不是出于正义感。也不是渺小的虚荣,或弱者的逞强,而是因为我连挪动指头一丁点的力气都没了。
「我知道你需要心理准备,所以我等你到暑假开始前。请你在放暑假前来找我,好好地向我道歉。还有,可以请你告诉你的同伴八重樫卓,叫他也不要再来烦我吗?如果做不到,我想你……大概没办法在九月开学时回来上学,因为你应该会在开学前就想死了。」
心脏猛地重抽了一下,就好像它咽了一口唾液,几乎发痛。
「你不会为了教室而受到『调律』,也不是必要的祭品,就只会单纯地想死。懂吗?如果能够,我也想和你一起毕业,往后也想跟你保持适当的距离。所以拜托啰,我等你来道歉。再见。」
她离开社会科资料室,不知道消失到哪里去了。
上方传来八重樫的咆哮。
13
霏霏细雨,就宛如连天空都在为故人之死哀悼。
应该没有人有闲情逸致说这种风雅的话,但事实上山雾梢绘的守灵仪式全程都在雨中度过。守灵和告别式,好像只需要参加其中一边,但告别式和上课时间重叠,因此参加守灵比较实际。穿制服到场就行了。烧香的规矩,基本上先是合掌膜拜──没有任何一个同学不知所措,因为令人悲伤的是,我们都已经太熟悉葬礼了。
小早川灯花那时候,因为我们不同班,我没有参加,但全班相约一起去的村嶋龙也和高井健友的守灵仪式,我也参加了,知道流程步骤。
园川语带炫耀地说山雾梢绘家信的是净土真宗,所以诵经内容应该和之前的两人不同,但我当成耳边风,连应声都懒。听起来有些呆笨的木鱼声和诵经声实际响起之后,葬仪会场更是沉浸在泪声之中。发色和女儿一样明亮的山雾梢绘的母亲嚎啕大哭,声音大到令人担心会不会被师父制止。父亲放在膝上的拳头握得死紧。至于山雾梢绘的男友森内仁,都轮到他上前烧香了,却走得一步慢似一步,让人怀疑他是不是腰腿出了问题。他手中握着我之前在山雾梢绘的书包上看到的钥匙圈吊饰。
守灵仪式结束后的餐饮招待,班导预先向家属告知学生都不会参加。该如何应对家属,班导也变得熟门熟路了。我们待诵经结束,便鱼贯离开殡仪馆。学生们的塑胶伞就像一朵朵悲伤的绣球花,在夜晚的街道上无依地款摆着。
山雾梢绘跳楼之后,警方立刻赶到,我和檀优里因为是目击坠楼瞬间的重要关系人,被要求说明当时的状况。我不知道檀优里是不是享受那种情境的虐待狂,但总之她从头到尾都不肯开口,结果必然地搞得从头到尾都是我一个人说明。杀死山雾梢绘的凶手就坐在我旁边,但面对警方,我又不能扯一些蹩脚的谎。若是如实陈述,以结果来说,只会证明檀优里的清白,以及山雾梢绘的确是自杀。我实在太无力了。
「……垣内。」
八重樫站在我旁边。
「她说的是真的。」
「什么事是真的?」
「灯花上吊那一天,那个臭女人──檀优里她请假没有到校。B班的点名簿纪录是这样没错,我问了竹崎,他也说她真的没来……灯花上吊的时候,她真的不在灯花附近。」
「……这样啊。」
「如果我……我再更机警一点的话……」
不,是我不好。不对,是我的疏忽。不,是我。不,就是我的错──争执了半天,我们筋疲力竭,不再继续争下去了。我逃避地转移视线,发现一个意外的身影。是美月。
她一边走,一边用雨伞遮着脸,彷佛羞于被人看见。是不是应该对她说些什么?我寻思了一阵,但最后也想累了,什么都无法思考了。取而代之,我想到了一个可能性。但我没有力气去验证这件事,也不觉得有刻意询问的必要。
檀优里说这样就结束了……但前提是我要向她道歉。
她说,她不是要把A、B班杀到只剩一个人,而是杀到班上变成一个人。她这话的意思,以及真正的目的,我无法完全理解。但如果她愿意就此罢手,表示她的愿望已经达成了吧。
既然如此,我向她道歉,让一切落幕,才是最好的做法。
檀优里不会再杀害任何人。我应该要保护的山雾梢绘丧命了。我没有更多的奢求,而檀优里想要的,是我毫无价值、微不足道的道歉。那么,满足她就是了。等期末考结束,就去向她道歉吧。反正我也没那种志气,会想什么打死也不要向她下跪,或即使走投无路也要在最后奋力一搏。我应该已经够拼命了,八重樫应该也会认同。
冷静下来想想,应该轻易就可以明白,在毫无线索的状态下,根本不可能识破对方的能力或者发动条件。我们就读的北枫高中,学力偏差值4约是五十后半,就算用最宽松的标准看待,我也属于这其中偏下的一群。这样的我,怎么有可能扭转干坤?
学校又召开全校集会了。校长因为过于悲痛,似乎终于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连五分钟都说不到就下台了。副校长接着上台,只平淡地传达了注意事项:一定要珍惜自己的生命;接下来将会进行个别心理辅导,有任何烦恼,都要尽情抒发;所有的空教室原则上禁止进入,所有的窗户及通往顶楼的门会彻底上锁;上下学途中,遇到媒体访问,也绝对不可以回应。
校长和副校长知道「继承人」的存在吗?姑且不论副校长,岸谷校长应该是这所学校的创办人岸谷亮兼的后代,他是不是至少知道个大概?他知道,但视为无稽之谈──应该是这样吧?我任意作出结论。
教室一片沉默。这形容并不夸张。
真的没有半个人吭声。
有句话说「事无三不成」,但发生第四起自杀,更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所有的学生的预感及疑惑,全都转化成确信与恐惧。应该没有人怀疑这是他杀,但已经铺陈出足以让人相信某种怪力乱神之事的基础了。小早川灯花身亡、村嶋龙也过世、高井健友丧命,连山雾梢绘都死了。就连像以前的我那样相信遗书内容只是流言的学生,看到以IG贴文这种任何人都能看到的形式公开的内容,也不得不信了。山雾梢绘的帐号现在还是看得到,她最后的贴文当然也没有删除。
『我在教室里太大声了。我需要接受调律。再见。』
如果在教室里吵闹,搞不好自己也会……
不不不,这太扯了……
或许会这样想,然而事实上真的死了四个人,在这种状况下,到底谁还有勇气在教室里出声?
每次下课都会聚在一起的佐伯茉凛、仁科萌香还有林未来;毫不顾忌他人,恣意大笑,就好像相信全世界就只有他们自己的赤西、郡山和八重樫;就算没有他们这么吵,每次下课都一定会围在一起叽叽呱呱的三个管乐队女生;老是在翻田径杂志交换意见的田径队男生;窸窣讨论下巴尖得诡异的动画角色和声优的一群女生。
无一例外,甚至没有一个人起身离席。
终于有人站起来,结果只是去厕所回来。就算有学生悄声交谈,也没有半个人做出更张扬的行动。
原来是这样!──我差点惊呼出来。
班上彻底──变成孤立的一个人了。
好巧不巧,今天是星期五,但每个人都已经毫不怀疑了。放学时间一到,同学们便理所当然地一个个走出教室。就像猛地被压扁的游泳圈吹嘴漏出空气一般,一个接着一个,不断地往走廊消失。几名B班学生跑来探查我们教室,但立刻看出状况,折返回去。班导用一种遗憾但无可奈何的表情看着这一连串光景。没多久,连班导都离开了。
我并不是要力抗潮流,但完全被震慑的我,结果坐在原地动弹不得。教室里只剩下五人左右时,园川走了过来。他假惺惺地蹑手蹑脚靠近我,刻意噘起嘴唇,压抑兴奋,声音也和嘴巴的尺寸呈正比,小小声地说道:
「哎呀呀呀,真是奇迹啊,没想到『猴子祭』就这样……」
我默不作声,他又说道:
「我跟阿张在说要一起去本座那里玩,垣内,你要不要一起?我们还没决定要去玩什么,但机会难得,就尽情疯一下……」
「……我不用了。」
「啊,这样吗?好吧,下星期也可以,下次一定要一起去啊,以后一定每星期都可以去玩了。话说回来,这真的是天上掉下来的礼物啊!虽然不敢大声说,不过一定是有哪个正义使者,用了神秘的力量什么的,把那个烦人的……」
「闭嘴。」
「……嗯?咦?」
「不要再说了。」
气氛变得比想像中更僵,我叹了一口气,为自己呛人的口气道歉。我再次说明总之我今天不能跟他们去玩,等待园川和张本离开教室。园川突然害怕地放软了身段,不停地说「歹势啦」。
两人走出教室后,刚好经过走廊的一名女学生停下了脚步,转头看着我。要道歉的话,现在也可以喔。檀优里片刻间面露冷笑,等我行动。但我没有动。我并非刻意反抗,也不是在等她向我说话,我只是彻底被打垮了。不管是心灵还是身体,没有一样听我使唤。很快地,她察觉我不会有任何行动,静静地迈出步伐。
不知不觉间,教室里只剩下我和八重樫两个人。
「……怎么会这样?」
八重樫整个人凭靠在椅背上,盯着天花板的萤光灯说。他好像没发现刚才檀优里经过走廊。
「要怎么做,垣内?」
「……怎么做?」
「被逼到这种狗屎般的状况,总不能就这样被踩在脚底吧?一定要彻底揭穿那个臭女人的能力,让她付出代价,让这个班再次振作起来,继续办娱乐企划,否则死去的同学……」
「她说……」我打断八重樫。「她不会再杀人了。」
「……那又怎样?」
「已经结束了,已经没有我们能做的事了。只要我向她道歉,一切就结束了。」
「……道歉?」
「她叫我为怀疑她道歉。只要我道歉,她就不会再杀任何人。」
「……就算是这样,你真的要去跟那个女的道歉?」
「只能这么做了。」
「不是……不对啊,这太没道理了。你能接受吗?向那个臭女人低头,你一点都不觉得怎样吗?你也无法原谅她做的事,才会跟我一起想办法吧?不是吗?」
「……已经没有我们能做的事了。很遗憾,这是事实。」
八重樫霍地起身。动作太大,椅子像保龄球瓶一样弹起来翻倒,发出巨大的声响。他整个人前倾逼近我威吓,但似乎醒悟到自己并没有任何有效的反驳说词。不管再怎么怒气冲冲,我们依然无计可施。
除非知道檀优里的能力,否则无法阻止她逞凶。但我们已经知道,凭我们的力量,几乎不可能查出她的能力。如果豁出去使用暴力手段,沦为犯罪者的会是我们,而且如今也已经没有查出能力的必要了,因为檀说她不会再杀害任何人了。
「可是……」
八重樫握拳说。
「你也不想要班上变成这样吧?」
八重樫的口吻,就像在努力刮除黏附在容器底部的污垢,让我感到一股莫名的怀念。我不合时宜地开始回想是谁在哪里说过这话,很快就想到了。
是已经过世的高井健友对我说的。
「垣垣你也不想要班上冷冷清清的吧?」
他真的很会装熟。我们国中、小学的时候认识吗?还是小时候一起上过才艺班?他对我的态度实在太亲热了,害我忍不住认真回想起来。想来想去还是没错,我们是第一次见面。
和B班一起办娱乐企划怎么样?在班级晨会第一个提议的,应该也是村嶋龙也吧?我无法正确回想出来。赞成的人请举手!包括我在内,班上有过半数的学生都没有举手。高井健友见状,摇着绑发髻的头大喊。
「天哪天哪不会吧~」
接下来他大声疾呼没有不办的道理,比手画脚地表现实现娱乐企划的话,到时候每一天会变得多么地多彩多姿。他的演说意外地长,因此决定放学后再次举行投票。每一节下课,高井健友都大力游说反对的学生。令我真心感动的是,才四月刚开学不久,他却已经记得班上每一个同学的名字了。但他这人不知为何,好像就是没办法正经地叫对方的本名,擅自替每个人都取了绰号。
第三节刚下课,他就跑来找我了。
我还没迟钝到不晓得「垣垣」是在叫谁,但他实在是太不客气、太亲昵了,害我一再张望确认:他真的是在叫我吗?直到他拍了我的肩膀,我才总算确定。
「垣垣,放学的时候举手支持一下啦。娱乐活动绝对会超好玩的,跟你说真的啦,我保证,绝对!」
我没有同意也没有否定,态度模糊,他便再次开口。
「哎唷垣垣,你这样不行啦,不举手还算男子汉吗?来嘛!一起打造理想的班级,理想的高中生活嘛!」
「……是吗?」
「垣垣你也不想要班上冷冷清清的吧?」
见我穷于回答,他拍了一下手问道。用力拍手,制造响亮的声音,似乎是他的习惯。
「好,那我换个问题。垣垣你也不喜欢孤孤单单一个人吧?」
如果是村嶋龙也或八重樫问我,或许我也会配合地说「确实不喜欢」。但高井健友让我觉得多少有一些回击的空隙。
「或许我比较喜欢一个人。」
高井健友双手指着我,好半晌就这样定格了。
好一会儿后,他吵闹起来,「少来啦少来啦~总之,放学投票要举手喔。拜托了,垣垣!」
从我身边离开后,他又继续去说服其他反对的学生。他的游说活动成果斐然,放学后的班会上,班长说「赞成的人请举手」的瞬间,数量惊人的手纷纷举起,没举手的学生见状,害怕成为少数,也连忙跟着举手。我的手应该是倒数第二个举起来的,高井健友比出胜利手势,开心极了。
娱乐企划展开,班级朝他们理想的样貌迈进。
现在,在我面前,八重樫也提出了类似的问题──
「你也不想要班上变成这样吧?」
我将高井健友的身影重叠在他身上,再次回想当时我应该怎么回答。烦恼之后,我总算给出的答案是──
「我不知道。」
回家一看,我整个迷惑了。家里没半个人。
我没有撞到任何人,顺畅地走到贴在冰箱上的月历前,确定家人的活动行程。父亲当然是去上班了,母亲每星期五好像都去文化教室学编织,妹妹去上游泳课,弟弟好像社团活动要到很晚,哥哥去打工。原来星期五下午家里都没人吗?原来冰箱的声音这么吵吗?我第一次发现这些事,灵机一动,决定在客厅念书准备期末考。
和儿童房的书桌不同,客厅的桌子很大,可以摊开三本参考书。拿着自动笔沙沙写字,不知不觉间两小时过去了。就像在美月家那样,我强烈地意识到时钟秒针的声响,我放下笔,流下泪来。
泪水好一阵子都止不住。但不管再怎么哭,都没有人来问我哭泣的理由,或是探头看看我、调侃笑我。这是当然的,因为我只有一个人。这件事让泪水再次泉涌而出。
14
「每次看到这种报导我都会想,校长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吧?」
休息室的电视机里,我们的校长低着头躲避闪光灯攻击。过去只有网路新闻以都市传说的笔调报导三名学生的自杀,但现在又有第四名学生自杀,社会大众再也无法坐视不理了。但电视新闻没有报导所有遗书的文字一模一样等资讯,似乎彻头彻尾想要强调这是校长等教育现场人员的疏失。
一定有霸凌情事,承认吧!
媒体如此暗示施压的提问攻势,对我来说真是错得离谱。没有霸凌情事,他们每一个都是开朗活泼的学生,是班级的中心人物。不管校长再怎么据实以告,媒体仍紧咬不放:不可能!在全校集会上表现得那么沉痛的校长成为众矢之的,让我看了也心痛不已。虽然我对校长认识不深,但他一定不是坏人。
「一定发生了很严重的霸凌吧?要不然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多学生自杀?四个耶。」
珍奶店的典子虽然知道自杀发生在我就读的高中,但不清楚四名学生里面有三名是我们班上的同学。我不想提出来让气氛变僵,因此暂时保密。
我想过要指正「没有霸凌」,但又想「真的能说没有吗?」而打消了念头。到底谁才是真的加害者,谁又是真的被害者,我到现在都还难以厘清。
「学校真的是垃圾。」
典子眼睛盯着电视,拆开进休息室之后的第二包雷神巧克力。
「尤其是高中,打死我都不想再回去。」
「……你在学校有什么不好的回忆吗?」
「全是不好的回忆。」
「什么?」
「全部!都是不好的回忆。」
我一直以为典子不管处在任何环境,都是笑脸迎人、乐观活泼的人,因此感到很意外。
「学校里不是有那个吗?学生之间还分什么阶级,超可笑的。」
她身上那件就像从年经人的时尚圣地原宿弄来的流行缤纷围裙,看上去好似罩上了一层灰影。
「当时我真的很认真地在想:这到底是在搞什么?后来我想通了,其实在阶级里面,没有『下层』,只有『上层』而已。然后我们只是被扯进『上层』的人擅自玩起来的『富国强兵游戏』,目的是把『军事力』极大化。」
「……富国强兵游戏?」
「军事力或许可以代换为『暴力』,不过这不是指力气更大,或是真的动手打人,重要的是在关键时刻,可以展现『我们比你强』的能力,所以还是叫『军事力』比较贴切。」
我掌握不到她的重点,决定暂时别插口。
「想要待在『上层』的人,为了建立起让自己的意见容易通过、过得更舒服的教室环境,努力打造出名为团体的『国家』。一个所有人都会臣服的强大国家──这就是富国强兵游戏。关键是能够压制整间教室的压倒性军事力。
「那,问题是教室里的军事力究竟是什么?说穿了其实就是『暴力』。暴力也有很多种,首先就是力气对吧?身强力壮的男生,光是这样就能威胁对方。被这样的男生说『我揍你喔』,任谁都会被吓得乖乖听话,所以这样的男生可以待在『上层』──可是不管力气再怎么大,『逊咖』的男生还是无法加入『上层』的,因为会没办法跟女生圈子交流。男生天性就是会追求女生,因为要让国家富强,生殖是不可或缺的,而且如果不把女生加进来,就没办法维持军事力必要的『数量』。如此一来,想要维持『上层』地位的男生,就无可避免必须注意打扮。浑身汗臭、土里土气的空手道社社长,才没有女生会围上来尖叫。一样是运动,如果能够的话,最好是帅气、可以威慑对方的豪爽运动──能够直接与军事力连结的运动。比起桌球,棒球更好;比起羽毛球,足球更好;比起排球,有肢体接触的篮球更好。又强又帅、声音大的男生会成为『上层』,以建立强大的帝国为目标。
「另一方面,希望自己的意见被执行──以打进『上层』为目标的女生,一样需要男生。理由就跟男生一样,就算打造出只有女生的国家,也无法繁荣、繁殖。而且遗憾的是,女生不管力气再怎么大,还是比不过男生,所以需要在力气方面最强的男生集团当女生的保镖,弥补这部分的弱点。因此女生追求的形象,必然就不是肌肉发达的摔角选手,而是可爱的偶像。只有可爱、漂亮、让人想要保护的美人胚子,男生才会保护。穿着打扮当然必须注重,由于没办法靠力气往上爬,比起男生,天生丽质就更来得重要太多了。不过必须留意的是,『变成鹤立鸡群的漂亮女生,跟男生打交道』是禁忌。出类拔萃的人,会被视为引发叛乱的危险分子,从女生圈子被彻底排除出去──朋友减少,支持自己意见的人就会减少,结果地位就会下降,这是绝对要避免的。所以女生自己首先必须形成一个团结的圈子,为了引起最出锋头的男生圈子注意,在穿着打扮下工夫,像是丑八怪,还有像我这样的肥猪会第一个被踢出去。
「有趣的是,不管是长得帅、运动细胞好的男生,还是人美心美的女生,还是拥有出众的男女朋友,如果没有想要往上爬,或者参加富国强兵游戏的意愿,就会被认定是『下层』──唔,这不重要。
「总之,男生最大的派系和女生最大的派系会彼此吸引,自然而然地联手。等双方联手之后,就再也没有人敢批评他们,因为要是跟他们作对,就别想在学校混下去了。不光是可能会被揍这种简单明瞭的暴力,还伴随着可能被大多数学生排挤、辱骂的危险,这种隐形的恐惧就是『军事力』。它是『暴力』、是『数量』、是『阶级』、是『核子弹』。无法加入国家的学生──或根本不想加入国家的学生──只能在教室里屏息敛气,或成为上头的国家的属国。没有人能把舵从他们的手中抢过来,他们独占教室里一切的资源,对『下层』植入一辈子都不会消失的、如刺青般强烈的自卑感。」
「一辈子都不会消失吗?」
我终于插口,典子哈哈大笑,就好像想起她是在跟我对话。她说着「我太唠叨了」,目光从电视机转开,用搞笑的口吻说道:
「看我,机关枪似地说个不停,怎么看那创伤都没有消失吧?」
一如往例,回程的电车挤得像沙丁鱼罐头。终于被释放到月台时,衣服也已经吸满了别人的汗味,恶心极了。
我怎么样都不想立刻回家,绕进路上的小公园,在长椅坐下来。看到自动贩卖机,买了碳酸饮料。我以为可以一鼓作气喝光,然而实际就口,却一口就腻了。种种事情都让我厌烦,我叹了口灰色的气。不经意地望向玩沙区,有一座小山,可能是小孩子完成后丢在那里的。它让我蓦地想起了「金字塔」一词,与典子刚才告诉我的内容掺混在一起,最后引出了檀优里在脐丘上告诉我的卢梭的思想。
──社会制度一旦建立,就必然会出现不平等,除非采取某些补救措施,否则不平等只会不断地扩大。最后会形成一个金字塔结构,「君王」就是它至高无上的顶点。
书名我实在记不得了,我只记得不是社会契约论,但想不出更多的线索。
我盯着玩沙区的小山,想像村嶋龙也站在巅峰的模样。在他身边,小早川灯花、高井健友、八重樫和美月那些学生一起君临该处。借用典子的话,他们是富国强兵游戏的参加者,他们随心所欲地操纵教室、寡占资源。或许确实就像典子说的。
我不知道岸谷亮兼是出于什么样的想法,制造出这些「继承人」的能力,但这种能力,真的会希望落入如此偏执的人们手中吗?八重樫说,我的能力的前任者是村嶋龙也。村嶋龙也毫无疑问,是A班的顶尖人物。八重樫也是金字塔上层的人,而且他说他的能力是在足球队里世代传承。另一个能力也是在棒球队一代传一代,现在由三年级的队长佐古持有。
金字塔顶端的人恣意操弄能力,「下层」的学生根本就不知道能力的存在,这是上层者不折不扣的财富寡占。
对于必然而生的不平等,以及以君王为顶点的金字塔结构,我真想死心认命地送上掌声,然而就在这时,我终于撞上了理应早该感觉到的违和感──不,或许我内心早就隐隐察觉,却刻意不去思考:或许也是有这种情形的。但我无法再继续忽视这种违和感,强硬前进。因为这显然太说不过去了。
假设村嶋龙也是从篮球队的学长那里继承能力的,而我因为村嶋死亡,随机地得到了这种能力,而八重樫说,他的能力是从足球队学长那里继承的。
那么,檀优里的能力是从哪里来的?
她看起来没有朋友,也没有加入社团──和学长姊应该没有交流。这宝贵的「财富」,怎么会脱离了「国家」的管理?
直面这个违和感,便必然地出现一个巨大的可能性。宛如工程现场影像快转,地基一眨眼就打好,鹰架搭起、骨架形成、外墙与内墙完成,一个假说就像巨塔般,耸立在我的心胸。
原来如此,为什么我没有更早发现──
我往前冲去,掰开玄关门。「你回来了,怎么这么晚?」「开门小力一点啦」「阿友剪刀哪里去了」──我对蜂拥而来的声音用一句「抱歉,现在没空」挡回去,从书包挖出那封信,然后直接冲进厕所锁上门。坐到马桶上,打开信纸,目不转睛地细读每一字每一句。
毕业的时候,一定要把能力传承给下一个学生。
5. 毕业时,您必须从包括新生在内的在校生当中选出下一名「继承人」。
檀优里应该不符合这个模式,那么她就是和我一样,是从正规管道以外获得能力的。「继承人」是由前任以外的人指定的可能性有三种,首先是规则六与八。
6. 若未选出就毕业,将会从一年级新生当中乱数选出新的「继承人」。
8. 被说中能力等导致能力失效的情况,下一名「继承人」会从三年后的一年级新生当中乱数选出……
假设檀优里拥有的「精神诱导」能力是前任因为某些理由,没有指名下一任「继承人」就毕业,或犯了某些疏失,被人识破能力,结果导致当时是一年级新生的檀优里被乱数选上,这个可能性从理论来说并非零。不过这不可能,我可以断定。
因为檀优里是从今年五月底才开始下手行凶的,如果她早就得到能力,代表她在长达一年又两个月的时间内,没有发动能力,也没有杀人,一直在忍受着这个令她不满的环境。然后她终于动手行凶,就像洪水决堤般,一口气连续杀了四个人。假设她从一年级的时候就拥有能力,会执行如此不平衡的杀人计画吗?我认为绝对不会。会在短时间内大开杀戒的人,不可能默默忍耐超过一年。如果她对娱乐企划感到不满,大可以在一升上二年级的时候就执行杀人计画。不管怎么样,从这个假说来推论,她有些忍耐得太久了。
那么剩下的可能性就只有一个。符合的情况是规则七。
7. 若「继承人」死亡,上代「继承人」必须再次从在校生当中选出「继承人」。
就如同我被指名的情况,由于「继承人」死亡,檀优里从再前一任的「继承人」那里,以近乎随机的方式被指名了。这封信也描述了指名我的状况:
恕我冒昧,其实我只是翻开在校生名册,随意再度指名,因此我并不清楚您是个怎样的人。我祈祷您具备健全的心智,能够将能力运用在谋求校园和平及学生幸福上。
只有这个可能了。不过到这里都不怎么重要,只是揭露了檀优里获得能力的经纬而已。
问题是,若采用这个假说,四人的自杀便必然会呈现出全新的样貌。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四人是被檀优里的能力逼上绝路,与四人当中的某人死去,导致檀优里获得能力,这两个事实是完全矛盾的。如果没有人死,檀优里就无法得到能力,但檀优里没有这份能力,他们也不会自杀。倘若两边都可以成立,逻辑导出的解答就只有一个。
只有第一个自杀的小早川灯花是如假包换的自杀,与能力和檀优里都没有关系。
然后小早川灯花是「继承人」,因此檀优里被再前一任点名替补。得到能力的檀优里布置成她杀害了包括小早川灯花在内的四人,但实际上她杀害的,只有村嶋龙也之后的三人。
只要识破小早川灯花的死是唯一真正的自杀,原本觉得有些蹊跷的地方,就成了一点都不奇怪、天经地义的事实。小早川灯花会在檀优里的能力影响不到的校外预先买好自杀用的绳索,也是理所当然;当天檀优里没来上学,也不是什么会影响自杀的要素了。
愈想愈令人茅塞顿开。村嶋龙也趁着斋藤直树离开的空档,从视听教室的窗户跳楼身亡;高井健友当着行政人员箕轮小姐的面,从空教室的阳台跳下去;山雾梢绘从我们所在的社会科资料室正上方,一样从四楼窗户跳楼了。大家都选择了跳楼自杀,却只有第一个死去的小早川灯花选择上吊。只要稍微俯瞰全貌,只有她的死亡迥然不同。
如此一来,便浮出了一个事实。我是不是可以这么断定?
檀优里只能用跳楼的方式杀人。
我还不能作出任何结论。
但我确实快要看出某些端倪了。
15
发生在教室里的学生霸凌,校长不可能掌握真实状况。
这么想的似乎不只有典子而已。部分舆论要求班导才是应该出面详细说明的人,我们的班导河村老师因此为了应付媒体而疲于奔命。不到一小时的记者会不断地在电视上重播,听说媒体已经连续好几天堵在班导家门口。负面的报导手法,让河村老师的形象成了一个默认霸凌发生的失职老师,而不是纤细温柔的好老师。
因此我早就预期老师应该会以忙碌为由拒绝我,但我没有其他可以求助的管道,还是只能找他。
「我不是在胡闹,也不是随口说说,我是真心对三个同学的自杀存疑。可以请老师陪我去现场看看吗?」
为了再次好好厘清檀优里的能力,我无论如何都必须对村嶋龙也、高井健友和山雾梢绘的杀害现场彻底检验一番。但山雾梢绘自杀后,所有的教室门窗都彻底锁上,没有教师陪同,甚至无法进入。
「抱歉……老师现在有点忙。」
这不出意料的反应令我失望,但总觉得也不是完全没有指望。若是透过与班导关系良好的八重樫拜托,或许有希望──我怀着这样的算计,再次带着八重樫去求老师。
「好吧……放学后我陪你们去。」
高大的八重樫深深鞠躬拜托的身影,力量甚至可以撼动高山。
这天放学后,星期二足球队刚好不用练习的八重樫也加入,我们三个开始检查现场。我把只有小早川灯花是真的自杀的假说事先告诉八重樫,他也认同值得深入研究。
我们打算依自杀的顺序前往现场。小早川灯花上吊的厕所不用说,直接跳过,前往村嶋龙也跳楼的视听教室。视听教室的地点在新大楼四楼,位于U字形校舍的左下转角位置。村嶋龙也从这里的窗户,朝着位在西边的熊手丘的方向跳下去。
整理当时的状况,斋藤直树经过走廊要去职员室,结果目击到檀优里正在敲视听教室的门。她对斋藤直树说了类似「村嶋想要寻死,帮忙阻止他」的话。斋藤直树从视听教室门上的小窗往里面看,村嶋龙也确实在教室里。他坐在椅子上,正在写遗书。
我决定实际从视听教室的门上小窗看进去。当然,里面没有人,但可以想像出村嶋龙也坐在那里的景象。
斋藤直树敲门,叫村嶋龙也恢复理智。结果村嶋龙也站起来,向斋藤直树深深行了个礼。这时斋藤直树转动门把,发现门确实是锁上的。
我也试着转动门把,和当时一样锁着。门文风不动,门锁也没那么脆弱,可以用暴力撞开。
斋藤直树看到村嶋龙也的脸色极不寻常,决定去拿钥匙,留下檀优里跑向职员室。他说他全力冲刺,所以来回不到两分钟,但感觉有必要实验一下。
我们决定叫八重樫实际冲去职员室,由我用手机计时。八重樫就要开跑,班导好像有点被我们的郑重其事吓到。
「……你们检验得也太认真了。」
八重樫凌厉地看向班导,「我们说过了,我们是认真的。」
「……唔,也是啦,同学自杀,这教人无法相信嘛。」班导就像对故人说话似地喃喃道,眼神变得有些遥远,「你们认为这一连串自杀,其实全都是他杀吗?」
八重樫难以启齿,我替他回答:「……没错。」
「这样啊。」班导人靠到墙上,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完全没发现学生内心黑暗面的糊涂老师,和毫无危机管理能力,任由四名学生连续遇害的老师,哪一边的罪责比较轻?」
我傻掉了。你要让我们多失望才够?──然而我们这样的嫌恶一转眼就烟消云散了,因为班导抹去了无声滑下脸颊的泪水。
「两边都差劲透顶呢。哎呀,真糟糕。」
嘴上说得轻巧,班导的语气却沉重到不行。
「我一直是个长跑选手,说起来是一直在跟自我战斗,也只要跟自己战斗就行了。然后长大出社会,突然要我像这样照顾将近四十个高中生,才发现自己居然完全看不出任何人的内心感受──啊,我每天都活在绝望当中。」
八重樫叹了一口气,我咬住下唇。
「与人相处真是难哪。」
我觉得这个时候,我第一次把班导视为我的长辈,认同他是我人生的前辈。我不可能轻率地说什么「我能理解」,只是微微低下头。
「我会帮你们,直到你们满意为止。跑去职员室再回来就行了吗?」
「……不,」八重樫摇头。「我去,老师在这里等就好……」
「没关系啦,我是老师,就算一路跑到职员室去,应该也不会有人骂我。不过可别整我,让我回来的时候发现这里空无一人啊。」
班导用远比我们预期的更认真的态度朝职员室冲刺。来回一趟,时间是两分十三秒。
斋藤直树拿钥匙回来的时候,村嶋龙也已经从视听教室消失了。斋藤直树确实开了门锁入内,看到窗帘外坠楼的村嶋龙也的尸体,以及桌上的遗书。
换句话说,檀优里在这两分十三秒之间,把村嶋龙也从窗户推下去了。虽然疑点重重,但整理之后,大致上有三个问题──
首先,檀优里是怎么让村嶋龙也写下遗书的?再来,她是怎么把人推下去的?三,她是怎么突破这个密室的?
「还是只能说她有从门外进行精神诱导的能力吧。」八重樫用班导听不见的音量说。「否则她没办法操纵阿龙写遗书,也无法制造密室。有太多说不通的地方。」
有道理。可是若是那样,刻意叫住斋藤直树,要他当证人,未免太奇妙了。有什么必要这样做?其实那是可以轻易破解的密室,想要一个证人来误认密室无法轻易打开吗?无论如何,都一定是想要斋藤直树来担任某种证人。
我再次转动门把。因为有缝隙,多少可以转动,但只是制造出喀嚓声响,没有更进一步的进展。
「你想进去吗?」班导说着,从口袋里掏出钥匙。
我说不是,但看到钥匙,想到一件事──
「老师觉得当天视听教室是锁起来的吗?」
「唔……我觉得应该没锁。因为基本上教室是自由进出的,里面又没有什么昂贵的器材,也没有危险,所以村嶋也才能轻易进去。要是从里面上锁,除非去职员室拿钥匙,否则没办法打开。」
「除了职员室以外,还有没有其他钥匙可以打开视听教室?」
「没有吧……嗯,没有。基本上钥匙都收在职员室统一管理,除了游泳池的钥匙以外,其他钥匙都得去职员室借。」
「只有游泳池不一样吗?」
「游泳池的钥匙放在社团大楼的管理室,以前有游泳社的时候都放在那里。不过这么一说,这样不太好呢。」
因为渐渐偏题了,我重新整理要点。基本上视听教室不会上锁,任何人都可以自由进出,村嶋龙也和檀优里都可以任意进入里面。可是因为没有钥匙,如果想要锁门,必须从室内转动门把上的旋钮。室内只有村嶋龙也一个人,所以视为是他把自己关起来的才合理。
但不能只想着合理。
因为我们要对付的是「继承人」。
「『自由开关门锁的能力』?不可能吗……」八重樫自言自语地说。
确实,如果是这种能力,就可以趁斋藤直树前往职员室的时候轻易闯进去了,也可以轻易把门再锁回来。只要行动得宜,或许可以在两分十三秒的时间内,把村嶋龙也推出窗外。但这种能力无法让村嶋龙也写下遗书。为何村嶋龙也必须脸色苍白地写下遗书,向斋藤直树深深行礼?
我小声说「应该不是那种能力」,班导则从旁插嘴。
「难道,你们在思考密室的问题?」
「……唔,这也要考虑一下。」
「我不晓得你们对这个问题有多烦恼,不过只是把人关进里面的话,是轻而易举的喔。」
我们两个闻言都呆住了。
「拿个东西卡住旋钮,从外面拉扯就行了。」
「旋钮?」
「等我一下。」
几分钟后班导回来,手上拿着双面胶带和打包用的细塑胶绳。他先把门打开,把用来锁门的扁平那一颗──这好像就是旋钮──贴上双面胶带,然后接上塑胶绳,拿着绳索出来走廊,把门关上。
「像这样。」
班导慢慢地拉绳,传出一道沉重的「锵」声。再用力扯动绳索,双面胶带连同绳索,完全被拉了出来。
「只要收回绳索,就不会留下证据。这种门缝很大的门,只要有心,随便都能锁上。」
「……老师怎么会知道这种事啦?」
「只要读推理小说,总会知道一、两个这类诡计啊。」
「原来老师会读推理小说?」
「唔,对真正的推理小说迷来说,或许我只是个不入流的读者吧,不过经典作品大多都看过。本格推理很棒喔,如果你们有兴趣,想看什么我都可以借你们。」
从各种意义来说,或许班导是对抗檀优里的不二人选。
「可是,这个诡计只能关门,没办法开门。旋钮应该是不会留下残胶,可是这些证据会留在手中……」班导亮出双面胶带和绳索。「是个缺点。」
「这是有名的机关吗?」
「算是吧?上网查一下,数量应该多到数不清。至于有名到什么程度,知道这个诡计就摆出一副自己是推理迷的嘴脸的话,会很丢脸吧。」
「这一定要用绳子才行吗?」
「不用,只要可以穿过门缝的都可以,绑头的带子也可以,比较长的便笺之类的应该也行,还有……」
「……手帕。」
「手帕应该行吧?不过如果只是要上锁的话,方法多到数不清。」
斋藤直树的确是这么说的。
『阿龙的朋友手里捏着手帕……肩膀抽动着。』
那个时候,檀优里手中捏着手帕。但也不能因为这样就贸然断定。不过上锁并不难这个事实,或许值得留心一下。
设法把村嶋龙也带进视听教室,以某些方法威胁他写下遗书。自己走出教室,用前面提到的手帕诡计从教室外面把门锁上。斋藤直树每天都在相同的时间经过视听教室前面,找顾问询问练习内容,这件事她应该早已大致掌握了。她叫住经过的斋藤直树,让他看到正在写遗书的村嶋龙也。村嶋龙也基于某些理由,向斋藤直树深深行礼。斋藤直树惊觉状况不对,跑向职员室。这时檀优里比方说像这样……
我轻轻地将右手抵在关上的视听教室门上,想像气功发动,或卷起一阵强风,把幻想中的村嶋龙也吹走。他被檀优里的能力吹走,就这样坠落到窗外。
「你是在想『可以从远方推人的能力』吗?」八重樫问。
「不,唔……我是存疑啦。」
这太荒唐无稽了。完全想不到她是怎么恐吓村嶋龙也写下遗书,又是怎么逼他一脸苍白地行礼的。再说,当时窗户是开着的吗?就算是开着的,从远处发动能力猛推,可以这么刚好让他坠落窗外吗?有太多荒谬之处了。不过,我想我们大概不能计较荒唐无稽、或是害怕跳脱现实,必须像傻瓜一样,严肃考虑一切可能性。
我们离开村嶋龙也的现场,前往高井健友的自杀现场。
这边的现场也是新大楼的四楼。高井健友跳楼的空教室,以U字形来说,位在左上,但他是朝中庭跳下去的,因此是和村嶋龙也反方向,往东边跳。他的躯体落在U字形正中央,因此右上的音乐教室里的学生们,全都目击了他坠楼的瞬间。
当天高井健友把放在操场的物品搬到这间空教室来。晚了约十分钟,行政人员箕轮小姐也来了。箕轮小姐声称,她来到空教室时,门是敞开的,她看到高井健友一脚跨在阳台栏杆上。很快地,他坠落地面,同时对面校舍传来女学生们的尖叫声。
我重现当时的状况。首先我拜托班导打开空教室的门,再打开通往阳台的窗户──如果从走廊一看,就能看到一脚踩在阳台栏杆的高井健友,表示这边的窗户应该也是开着的。我试着请八重樫出去阳台,摆出一脚跨上栏杆的动作,由我从走廊目击。
紧接着,箕轮小姐抛下怀里的铁管,连忙冲向阳台。往下一看,高井健友的尸体已经在中庭了。箕轮小姐说,这时她感到脚边有种说不出来的怪异感觉,就好像有猫蹭了过去。她也补充说应该是心理作用,但任何一点细微的讯息都不能放过。往下一看,高井健友的室内鞋摆在那里,底下压着一封遗书。不过高井健友的遗书不是手写的。
因为不能真的叫八重樫跳下中庭,我请他先回来教室里面。我假设觉得脚边怪怪的,像箕轮小姐那样往下看。那里当然空无一物,但我装作发现了室内鞋和遗书。我个人觉得,从走廊看向阳台的时候,应该就会发现室内鞋和遗书了──原先我有着这样小小的疑问,但从现场来看,如果鞋子和遗书是摆在从走廊看过来偏右边的空间,确实不会发现,而会被前面空教室的内墙挡住,成为死角。先是看到高井健友跳楼,跑出阳台,接着往下看,发现室内鞋和遗书──这样的过程非常自然。
檀优里是在高井健友坠楼紧接着不久后来到现场的。檀优里像是被尖叫声吓到,走进空教室,出去阳台往下看。然后她蹲了下来,说要叫救护车,掏出手机。
我为了模拟檀优里的动线,请八重樫扮演箕轮小姐。八重樫发现室内鞋和遗书时,我进入空教室,然后跑出阳台,探头往下看,接着当场蹲下来。实际模拟,蹲下来的动作让人觉得有些奇怪,但如果是在演出「目睹震撼的景象,当下反胃想吐」,感觉也不是多古怪的行动。实际上,檀优里冷血无情,就算看到山雾梢绘坠楼,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她有必要夸张表现出震惊的姿态吧。总之,接着两人便经过空教室,出去走廊了。箕轮小姐说后面就交给警方处理了。
高井健友坠楼的瞬间,箕轮小姐应该没空关心背后。就算檀优里在她的正后方,她应该也不会发现。那么……
「『从远方猛力推人的能力』,或许并不离谱?」
八重樫这么说,我差点就要点头同意。确实,如果檀优里有这种能力,就能在不被箕轮小姐发现的状况下,把高井健友推下楼。
从箕轮小姐的背后伸出右手,发动能力,释放:「咚!」
高井健友会以被人推落的姿态坠落阳台。
「可是推人的能力,还是有很多无法解释的地方。」
首先,要怎么让对方事先把遗书放在阳台?(虽然那是电脑列印出来的,不需要模仿笔迹)还有,虽然这完全是箕轮小姐所声称,但她说高井健友坠落的样子,看起来并不像是被人推下去的。他都一脚跨过栏杆了,所以应该不是被硬推下去的。
我试着把脚跨在栏杆上,相当困难。如果被人从后方猛力一推,应该只会撞到栏杆,不可能抬脚跨上去。高井健友是自己想要跳楼才坠落的,只能这么推论了,但依旧难以置信。
「我们可以去问看到坠楼瞬间的管乐队队员吗?」
「……最好不要。好像还有些女生到现在都没办法来上学,我身为教师,再怎么样都不能说『好』。」
班导的回应理所当然,我点了点头,但还是想知道坠楼瞬间的目击证词。因为即将坠落的瞬间──坠落的起点被人目击到的,就只有高井健友而已。我强烈地感觉,里面隐藏着识破檀优里能力的线索。
不经意地望出去,我发现前方有一栋大楼。说是发现,其实平常也会看到那栋大楼,所以不是今天第一次看到。但仔细观察,那栋大楼的阳台刚好面对这所学校,感觉就算有住户目击坠楼瞬间也不奇怪。
我决定如果想不到其他好点子,那就去拜访那栋大楼,接着前往最后的现场──山雾梢绘的自杀现场。
我在二楼的社会科资料室目击坠落的她,但她是从新大楼四楼的走廊窗户跳楼的。一样以U字形来比喻,位置是左上方,方向则是跳向西侧(U字的左侧)的熊手丘。附近有我们A班和B班的教室,但山雾梢绘跳楼的窗户附近什么都没有──没有阶梯、厕所或洗手台这类设备,让人怀疑是不是设计错误,因此基本上没有学生会去那里。那里有的,顶多就只有灭火器。山雾梢绘跳楼的时候,附近应该也没有半个人。教室里好像还有几个学生,但我们像这样进行现场模拟时,也没有任何学生靠近。
我用手机拍摄山雾梢绘跳楼的窗外景色,请八重樫点出山雾梢绘上传IG的照片,相互比对。当然不是连细节都一模一样,但我认为毫无疑问,是从这里拍的照片。画面太相似了,高度也吻合。
她的帐号依然丢在网海上,任何人都可以浏览。「这好像是自杀学生的帐号喔」,这样的讯息在网路上传播开来,那则贴文除了哀悼以外,也有一些恶毒的人留下恶作剧般的留言。
『我在教室里太大声了。我需要接受调律。再见。』
这则贴文,只可能是山雾梢绘本人发布的。发布时间,檀优里确实跟我一起在社会科资料室。这张照片是从四楼的这道窗户拍出去的,而且除了本人以外,无法在IG帐户上贴文。据说山雾梢绘跳楼时,她的手机也掉在遗体旁边。她的手机没有被任何人拿走。
「果然只可能是精神诱导类的能力了……」八重樫悄声细语道。
状况让人实在很想这么去想,但我克制下来,交抱起手臂。难道没办法伪装贴文吗?
首先是委托山雾梢绘本人亲自发文的方法──这实在很扯,但回想起来,前面三个人都有宛如乖乖听从檀优里指示的部分。村嶋龙也写下遗书,向斋藤直树行礼;高井健友以完全就像自主意志的动作跳下阳台;山雾梢绘在IG发布遗书般的文字和照片。
「短时间任意操纵对方的能力」,或是「逼迫对方执行小要求的能力」──我寻思这些能力的可能性。
「我觉得……果然不是精神诱导,应该抛弃这个假设。」我说。
「为什么?」
「如果能做到精神诱导,没必要把他们的死搞得这么复杂。」
如果拥有万能的能力,不需要费工夫动那些小手脚,只要命令一句「跳下去」就结了。再说,若是真有这种能力,应该也没必要执着于跳楼这种方式。可以让他们上吊,也可以拿刀刺自己的胸口。没有这么做,代表其中有某些限制。这些事件不是碰巧变得复杂,而是非这么复杂不可。
八重樫和我不一样,有IG帐号,我问他有没有办法伪装别人的帐号,但好像没有什么好方法。我顺带问了一下班导,他说道:
「IG我不清楚,不过只要知道对方的帐密,直接就可以发文啦。」
这太理所当然了,反而成了盲点。但帐密不是可以那么容易弄到的。我想到这里,忽然全身一阵冰凉。
帐号密码应该都知道吧?
我被牵引一般,走向数公尺之隔的A班教室,翻找讲台里面以前的通知单文件。很快就找到了,是某次娱乐企划使用的问卷。
『征求暑期活动的点子』。
印刷着这些文字的问卷上,一清二楚地列出了山雾梢绘的电子信箱作为联络方式。我不想责备她太不小心了,毕竟电子信箱就是要让人知道,才能发挥功效。这完全是正当的使用方式。
但与帐号配对的密码,绝对不能泄漏给任何人。
别人的密码,连猜都麻烦,除非心存恶意,想要盗用别人的帐号,否则甚至不会去揣测。但假设有人心存恶意,绞尽脑汁──可以轻易就猜到山雾梢绘的密码。不不不,不会吧,怎么可能有人会设这么好猜的密码?我如此乐观地想着,把想到的那串文字直接输入IG的登入页面。
「kozu-jin0427」。
啊……我差点叹息。
按下登入键,不费吹灰之力,直接就进入首页了。
「喂,真的假的啦?」八重樫叹气。
「Kozue_Yamagiri」──山雾梢绘的帐户名称。
炫耀地挂在书包上、作为情侣爱情证明的钥匙圈吊饰。确实是太不设防了,但我也完全能够理解那种轻忽大意、认定应该不会有人试图侵入自己帐号的想法。因为我自己的密码,用的就是喜爱的歌手名字。要是有心人认真想要推测出我的密码,盗用帐号,我的防波堤完全不堪一击。但是即使想要教训「不要再用这种密码了,太不小心了」,应该要训话的对象也已经不在了。
任何人都可以轻易登入。既然能登入,要假冒帐号主人发布图文也很简单,剩下的问题就是发布时间了。照片上传的时候,檀优里确实和我在一起。她左手搭在我的肩上,右手滑动桌上的手机。当然,她不可能有多余的第三只手操作手机贴上图文。我问八重樫IG有没有预约贴文的功能。
「不行啦,我确定不行。」
那么,檀优里是怎么在那个时间点发布照片的?我们苦思着这个问题,移动到社会科资料室。
在校内走动,我不时感到难受不已,因为与我们擦身而过的教职员对班导投注的视线让人有种说不出来的不舒服。就好像发现重大罪案的嫌犯一般,起初是不知所措,但脸上随即透露出掩饰嫌恶的努力,最后安顿在一种漠不关心与宽容中间点的微笑,就好像在说:「我心胸宽大,一点都不在意喔!」
「抱歉拖着老师跑来跑去。」不知为何,我忍不住想道歉。
「还要你替我想啊。」班导露出干笑。八重樫接着安慰了几句。
社会科资料室没什么值得重新检验的地方,但为了慎重起见,我还是想要再次确认唯一一个让我感到不对劲的地方。也就是我总觉得相较于山雾梢绘落下时──也就是在空中时的位置,她实际坠落地面的地点似乎更偏右一些。
我在目击她落下的位置,以及跑出阳台看到遗体的位置来回好几趟,确定了自己当时的感觉并没有错。不管怎么想,从落下的轨迹来看,遗体都应该落在更左边一点。从落地位置来看,大约相差了三到五公尺之远。
当时我吓得六神无主,所以没有注意到,但其实是落地时的撞击力道,让遗体弹跳到那个位置吗?──总觉得不太可能是这种情形。重达数十公斤的人体,以正常的自由落地速度撞击地面,会弹跳到那么远的地方,怎么想都不可能。会不会是山雾梢绘太害怕了,在空中挣扎导致轨迹改变?──这样的想法冷静分析,也太离谱了。我是在这间社会科资料室,也就是二楼,看到她落下的身影。换言之,距离她的身体撞击地面剩不到五公尺。从这个高度不管再怎么挣扎,落地位置都不可能偏离到这么远吧。
我回想起山雾梢绘坠落前一刻,檀优里曾用右手指向天花板。我再次走出阳台,确认四楼窗户的位置。窗户呈凸窗,无法从这里看到窗户外观,但可以知道大致上的位置。我想像山雾梢绘站在那里,把右手朝那里伸出。
「是『把远方的人拉过来的能力』吗?」
使劲发功拉扯山雾梢绘,于是她的身体飞出窗户,被吸往地面。当然,施加在她身上的力量远比正常重力更强大,坠落速度也更快。由于被强大的力量砸在地面,所以……我闭上了眼睛。
「拉扯的力量,没办法让其他两人的状况成立啊。」
八重樫说着,我叹气点头。
「B班学生的现场不用看吗?」
班导的话把我们拉回现实。我说不用。
「还有什么地方要看的吗?」
我和八重樫沉默了片刻,缓缓摇头。
「他们果然都死了……这里没有U. N.欧文5的角色呢。」
班导确信没有找到任何证明是他杀的证据后,扶着阳台栏杆眺望熊手丘方向。他眯起眼睛,就像要在没有任何东西值得一看的砖墙上,看出某些值得一看的事物。
「糊涂的班导一个人被丢在这里。」
发现小早川灯花的自杀是唯一真正的自杀案时,我有种绝处逢生之感。关于村嶋龙也过世的视听教室密室,找到了破解诡计的新的可能,山雾梢绘的IG贴文,也得知了是如何伪装的。我不认为这次的现场验证毫无意义。
然而,我们还是没有掌握到任何决定性的证据。一切假说、一切可能性,都被种种要素逐一地彻底打消了,檀优里的能力依然身在迷雾之中。原本即将开启的门,似乎又要静静地关上了。门内透出来的光束一点一滴,但确实不断地在缩小。
「哎……」班导悄然嘀咕道:「真是,怎么会变成这样呢……这个班本来那么好……大家都那么快乐……」
「老师……」这话不期然地脱口而出,「老师真的这么想吗?」
八重樫一脸惊讶,我假装没发现。
「……为什么这么问?」
「没有,只是问一下而已。想说对我们班的老师来说,我们班看起来真的那么模范吗?」
「那当然了……」
虽然本来没这个打算,但刚好插在口袋里的右手碰到了安全别针。我没有多想,直接用它刺了大腿。班导笔直地看着我,说道:
「我真的觉得我们班是最棒的。」
离开楼梯口时,我和八重樫道别,接着就这样注视着耸立在后门另一侧的大楼。这时我还不知道,不抱期望地打听到的大楼住户的一句话,竟然会颠覆这一切。
16
「就在阳台啊。」
「……呃,您说谁在阳台?」
「就一个穿制服的女生,抱着膝盖,坐在感觉随时都要跳下去的男生旁边。」
「她一直坐到男生跳下去?」
「对。」
我一头雾水,愣在那里。这话听起来实在太不可能了,我甚至考虑要把对方带进校内,用安全别针测试这话的真假,但从常识来看,她完全没有对我撒谎的必要。
回应我的问题的,是住在学校北边的大楼──「北枫之巅」社区六○五号的妇人。幸好这栋大楼不是大门有自动锁的类型,我以顶楼视野良好的住户为中心,挨家挨户按门铃访问。幸运的是,第三户就碰到目击跳楼现场的人,想知道朋友死亡真相这番热血十足的说词似乎发挥了作用,她毫不提防地开了门,立刻告诉我她目击到的状况。
她说要请我入内,招待茶水,我客气地婉拒了,但她问我要不要看看从阳台看出去的景色,这个提议我无法拒绝。室内有两名小学生年纪的女生,应该是她的女儿,经过的时候,她们一直稀奇地看着我,我勉强摆脱她们的注视,走出阳台。不出所料,这个位置可以从北边将校舍一览无遗。U字形的新大楼从这里看过去呈倒U字,连中庭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那个时候我正在收衣服。在这里。」妇人为我说明当时的情形。「然后我不经意地往高中那里看过去,发现有个男生正跨在阳台栏杆上,我就想:他会不会掉下来?这样也太危险了吧!然后,男生旁边有个女生,女生看起来像是拉着他。」
「……旁边有女生?」
「对。快掉下来的男生旁边有个女生。」
高井健友一坠落,行政人员箕轮小姐立刻就跑出阳台,接着发现放在地上的室内鞋和遗书。但是,她当然没有提到阳台上有女学生。如果有,她不可能没发现。但我已经用安全别针确定过箕轮小姐没有撒谎了。
「有个女职员马上就跑出阳台了,你有看到吗?」
「……对不起,我看到男生掉下去,觉得很害怕,马上就进屋了。」
「……这样啊。」
「我自己是觉得,我没有仔细盯着掉下去的男生看,所以才能这样平静地跟你说这些。要是我看到最后的话……你懂吧?」
我从书包里取出文集,翻出檀优里的照片。
「你看到的是这个女生吗?」
「不清楚耶,因为距离很远……不过被你这么一说,感觉有点像。留着像鲍伯头的发型,黑头发……嗯,我没办法百分之百确定,不过大概是吧。」
「你看到她拉着高井──快掉下去的男生的脚,是吗?」
「看起来是这样。我以为她是在救那个男生。」
「不是像这样抬起他的脚底,把他弄下去的感觉?」
「不是呢,虽然看起来也不像多拼命地在拉他,但至少不是推人的感觉……在我看来,那个男生是自己主动跳下去的。」
我再次注视高井健友跳下去的四楼阳台。
假设如同住户说的,檀优里躲在阳台,如果她是躲在室内鞋和遗书摆放的位置──也就是空教室内墙形成的死角,就不会立刻被箕轮小姐看到。但是她必须在箕轮小姐出去阳台之前,藏身到别处才行,而且还得紧接着若无其事地出现在箕轮小姐背后。
面对中庭的阳台,基本上可以通到其他教室。不过如果要在箕轮小姐没有察觉的情况下,绕到她的背后,檀优里必须冲刺相当远的一段距离。因为从结构来看,她必须移动两间教室的距离,才能跑到返回建筑物里面的出入口。除非她能瞬间移动,否则会被箕轮小姐看到她跑掉的背影。
那么,是「瞬间移动能力」吗?或者不光是自己,是「可以让各种物体瞬间移动的能力」?说起来,檀优里怎么会在阳台?她有什么必要待在阳台,又是在做什么?
就是在想到这个问题的瞬间──
毫无回应地就这样垂放了好几天的钓线,忽然勾到了矿物般沉重的猎物。种种可能性和假说猛地被抛诸脑后,只有重要的事实浮现出来。我发现原以为至关重要的事实,其实全是幌子,并终于醒悟到以为无关紧要的资讯,竟是不容错过的线索。
写下遗书并行礼的村嶋龙也、以自己的意志跳楼的高井健友、山雾梢绘坠楼之前发布的IG图文。还有跳下中庭的高井健友,与朝熊手丘方向跳楼的村嶋龙也及山雾梢绘之间的不同。
我取出手机,从相簿寻找扮装派对那天的大合照。之前我一直忘记查证,合照里虽然没有死神,但应该可以找到檀优里才对。尽管参加了扮装派对,檀优里却一个人穿着熟悉的北枫高中制服。当然没有展颜欢笑,却也不是生闷气的样子,一脸完美体现漠不关心的中庸表情。当然她没有拿着大镰刀,带着黑色长袍──毕竟这些道具根本藏不住。
我再三道谢,快步离开六○五号住宅。
回到学校,我火速向班导申请使用资讯教室的电脑。
进入无人的资讯教室,打开最近的一台电脑,立刻插进SD卡,播放影片。影片档我在山雾梢绘的守灵仪式时就已经拿到了,但觉得不可能有什么收获,只在手机上看过一次,就一直丢着没管。我要看的是八重樫用手机拍下的、我被檀优里叫去社会科资料室时的状况。影片顺利播放了。
影片从八重樫慢慢靠近社会科资料室开始录影,很快地,八重樫的左手把社会科资料室的门推开一条缝,从缝里拍摄室内。我坐在椅子上,和檀优里说话。声音隐隐约约的,调大音量或许可以听见,但对话不是重点,我维持这个音量继续看下去。我站起来,和檀优里肩并肩一起看窗外。从画面看不太出动作,就在我低头看桌面,查看檀优里的手机时……
『错了!是山雾!去山雾那里!』我叫喊的声音清晰可闻。八重樫乱了阵脚,镜头微微摇晃。『快点……快点过去!就在这里……这里的正上方!山雾在那里……』
应该是八重樫想要起身冲出去的时候踢到了门,发出「咚!」的一声,镜头再次剧烈摇晃。接着八重樫似乎终于放弃录影,手机从门缝间抽走。我和檀优里的身影消失,八重樫拔腿狂奔,画面暂时被不小心拍到的八重樫自己的腰部所填满。
我按下停止键,将影片一点一点地倒转。在拍到我和檀优里身影的最后一格,檀优里指着天花板。相对地,她旁边的我微微后仰。
就在这时,我几乎确定了。
为求慎重再慎重,我查看影片档的标签。影片建立日期是七月十日十二点四十三分。这次我拿出手机,想要确定发布在山雾梢绘IG帐号的那则代替遗书的贴文时间日期,但又打消了念头,因为IG的功能限制,好像无法精确地知道发布时间。我之前完全没发现这件事。如果连这一点都在檀优里的算计当中,她的精明让我甚至忍不住要惊叹。我搜寻了一下,找到了可以在浏览器上看出发布时间的工具。把网址贴上去,查询那张照片的发布时间──七月十日十二点三十二分。
彷佛诅咒失效,全身顿时轻盈起来。我靠到椅背上,双手捂住了脸。去他的「精神诱导能力」。
遭到精神诱导的不是被害者们,反而是我。
檀优里的能力到底是什么,我已经知道了。
4 译注:偏差值是日本用来反映学生学力的指标数值,排名位于中间的学生,偏差值即是五十,偏差值越高,排名越前面。
5 译注:U. N.欧文(U. N. Owen)是阿嘉莎•克莉丝蒂(Dame Agatha Mary Clarissa Christie)的推理名作《一个都不留》(And Then There Were None)里,诱骗十名牺牲者到岛上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