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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四章 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与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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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识破了檀优里的能力,从此校园恢复了和平──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

问题堆积如山。首先最根本的问题是,我虽然掌握了檀优里的能力,但并未完全理解能力的发动条件。虽然只差一步,但我尚未找出让她的能力彻底失效的方法。

更重要的问题是,檀优里想要我的命。她恐吓我除非向她下跪道歉,否则暑假过后的九月开学,我就别想来上学了。道歉很简单,我自信我不高的自尊心不会把这点程度的屈辱视为屈辱。然而令人惊讶的是,到了这个节骨眼,我竟开始抗拒向她道歉了。我并不是想要加害她,或是报一箭之仇。但不管是什么样的形式,是否都绝不该做出肯定她行为的言行?这样的想法在我的内心滋长开来。

因为杀人是天理不容的行为──并不是这么单纯的事。

而是因为我已经再清楚不过地理解到,她「调律」完成的教室具有什么样的意义。

因为已经知道她的能力了,即使她想取我的命,我也有反制之道──虽然这也是理由之一,但仍然需要小心防范。她的能力并非精神诱导,因此我应该是不会想死。但从某个角度来看,这是个极为强大的能力,至少相较于我的「识破谎言的能力」或八重樫的「得知他人好恶的能力」,显然危险许多。

在根本无心准备地开始的期末考期间,我一直担心窗外。我们教室在四楼,会不会突然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发动,把我丢出窗外?尽管脑中理解不可能有这种事,但我还是忍不住用自己的脚勾住桌脚,把它当成微弱的救命索。

檀优里说,道歉的期限只到暑假前。今天期末考就结束了,接下来的到校日,包括结业式在内,只剩下两天──换句话说,这两天是道歉的最后期限,过了这个期限,檀优里就会采取具体行动除掉我。『你……大概没办法在九月开学时回来上学,因为你应该会在开学前就想死了。』檀优里千真万确是这么说的。

如果相信她这番话,考虑到时程,她杀害我的时间,会是暑假期间。暑假当然没有课,而她的能力只能在校内发动,那么她要怎么杀我?这个疑问,由几星期前张贴在走廊的图书值日生轮值表解答了。

『暑假期间的图书值日生──八月一日(四)上午:尾崎百合香 下午:垣内友弘』

下午的图书值日生,下午一点到四点这个时段,我必须一个人顾图书室。这是暑假期间负责书本借还工作的职务,但学生来借书的可能性,机率大概和日本猕猴出现在东京都心差不多,无限接近零。因此图书值日生的工作,实质上就只是像个花瓶般在图书室坐上三小时。

檀优里不可能放过这个机会。

值日生表正大光明地张贴在走廊上,檀优里一定也看到了。

「垣内。」

我用手机拍下轮值表,免得记错时间,这时有人从背后叫我。是八重樫。虽然是老样子了,但八重樫比我高上一颗头,站在我旁边,完全就是居高临下。他看着我的视线似曾相识,就是我在图书室看岸谷亮兼的自传时他看我的那种带着猜疑、不屑及愤怒的眼神。

我不明白他为何这样看我,僵了片刻。

「你发现什么了吗?」八重樫问。

「……为什么这么说?」

「昨天跟我道别后,你不是又回来学校,用电脑查了什么?我听班导说了。为什么不找我?」

「哦……」我漫应着,寻思该怎么接话。虽然发现我什么都没告诉八重樫,同时却也有种还不想告诉他的感觉。我面露僵硬的笑,勉强挤出借口,「抱歉啦……因为快期末考了,想说不好意思再拉着你到处跑。」

「……你这话是认真的?」

八重樫默默注视了我半晌。

「你这人果然太奇怪了,完全搞不懂你在想什么。」

「……奇怪?我哪里怪了?」

「从头到尾都很怪。你真的很怪……我说真的。」八重樫的脸极度不悦地扭曲起来,粗鲁地抓了抓头发。「昨天也是,你一直都一个人在看现场。」

「……一个人?」

「我不知道你看到什么、想到什么,可是你一直满脸严肃,几乎都不跟我说话,不是吗?只有需要的时候才问我问题,其他时候都闷声不响,不说出你看到什么、有什么推论。就算我跟你说话,你也回得很敷衍。而且你一开始是自己一个人跑去找班导,说要调查现场的吧?班导说不行,你才来找我帮忙说项。如果班导说好,你打算自己一个人去看对吧?什么跟什么嘛……喂,你都不把我放在眼里吗?我会碍你的事吗?我们不是要一起揭发真相的吗?你说啊!」

这番意想之外的话把我吓住了,我说:「……真的抱歉啦,我没想到你会有这种感受。我道歉。」

「你真的这么想?」

「……当然啦。」

「……那就告诉我,你用电脑查了什么?发现了什么?」

「呃,唔……就……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八重樫一把揪住我的衣襟,把我用力拉过去,小声恫吓:「喂!」他的一点动作,就轻易把我从地面拎了起来,这让我感到羞耻。刚好经过的其他班的学生好像是八重樫的朋友,好言相劝,八重樫才放开我。我咳了一阵,终于平静下来时,八重樫又说道:

「你给我差不多一点……为什么不跟我合作?你一定发现什么了吧?那就告诉我啊!说啊,喂!」

我不该一直闪烁其词的。见我模糊的态度,八重樫确信有鬼,说在这里不能好好谈,要我跟他去体育馆后面。不知道状况的周围学生都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但没有人制止我乖乖地跟着八重樫离开。

那里刚好是烤肉大会的时候,八重樫告诉我有个叫檀优里的女生很可疑的地点。八重樫为刚才动怒的事道歉,却仍激动难平。

「你已经发现那个臭女人的能力了吧?所以才会用电脑查东西,想要确定,对吧?」

大致上都说中了,但我怎么样就是不愿意肯定说「对」。见我犹豫不决的态度,八重樫以笑容表明怒意。

「喂……没有人这样的喔,都到了这种地步,哪有人突然翻脸不认人的?不敢相信。」

说啊,为什么不告诉我?──接着,他终于狠狠地揍了我的脸一拳。我真的好久没有挨揍了──大概从小学以后就再也没有被人打过了──一时不解发生了什么事。我因冲击力道而倒地,感觉低黏度的鲜血从鼻腔深处汩汩涌出。我连忙吸鼻子,血腥味扩散到整个口腔,这时我才理解自己挨揍了。比起当下的冲击,痛楚以颧骨为中心逐渐扩散的感觉更让人恼怒不适。

「亏我那么相信你……还以为我们可以交朋友……」

这能力也太惨了。我诅咒着自己的际遇,慢慢地站了起来。校园种姓阶级就是军事力──我想起典子的比喻,兀自信服或许真是如此,同时用手背揩拭鼻子,手背沾上了血。

「你到底想做什么?给我说!难道有什么不能告诉我的事吗?」

我不想把檀优里的能力告诉八重樫,理由很简单,因为我大概可以猜到他接下来会采取什么行动,怎么样都不愿意走到那一步。

查出凶手,进入解决篇──把凶手交给警方,圆满落幕。

这次的事,最大的问题就是无法这样解决。

「你……」嘴巴一张,鼻血就流了出来。我再次用手背粗鲁地揩掉。「你夺走檀的能力以后,想把她怎么样?」

「我不是早就说过了吗……」八重樫的眼睛笔直地瞪着我,「她杀了三个人──杀了我三个死党,这还用说吗?当然要对她复仇啊!」

「……你要杀了她吗?」

「如果能宰了她,我真的想这么做。那种蛇蝎女,怎么能让她活在这世上?」

「但是凭我们两个人的能力,不能拿她怎么办。」

应该是已经想过这个问题了,八重樫停顿了片刻,正气凛然地说道:

「只能找最后一个人──棒球队的佐古学长帮忙了。我不知道他有什么能力,但向他说明状况,我们三个合力,或许有办法治她。」

「最后一个人……」

从鼻腔倒流的鲜血积在口中,哽住了喉咙。要是能帅气地啐在地上,或许就像电影中的一幕,但我只能把带痰的血呕到地上,就像对着排水沟呕吐一样。

我清了清喉咙。

「最后一个人……不是你说的佐古学长。」

「什么……」

「不能任由檀继续为非作歹──这我明白,可是我实在下不了决心。所以给我一点时间吧,我会跟最后一个人讨论一下。都没有跟你说,真的很抱歉……但我一定会告诉你的,再给我一点时间。」

我转身就走,八重樫没有追上来。

我返回教室拿东西,园川和张本在我的座位附近等我。你的脸怎么受伤了?没事吧?他们先是这么慰问,接着说想为之前的事道歉,邀我一起去玩。我再三强调之前的事我完全没放在心上,说今天有事不能奉陪,就离开了教室。

按下门铃,美月慢慢地推开挂着门链的门。我犹豫第一句话该说什么,觉得有必要先为无法达成她的请求道歉。

「山雾的事……」

我还没道歉,美月就抢先开口了。

「我……一直关在家里……真的……很差劲……」

我觉得勉强说什么也没用,沉默了一会儿。美月也没有继续说什么。我做了两次深呼吸,切入正题。

「六点的时候,我会再过来,请你做好出门的准备。」

「……咦?」

「拜托。我一定会来接你。」

「……要做什么?」

「我想谈谈你的能力。」

门链动了一下,可能是她反射性地想要把门关上,但很快又恢复原状。我说道:

「白濑,你是『继承人』吧?」

18

我去接美月时,她穿着黑色无袖上衣和白色长裙。虽然不是精心打扮,但除了制服以外,我只看过她前些日子的T恤配五分裤穿扮,因此看起来相当亮眼。脸色虽然不太好,但至少不像个身体衰弱、学校请假了近一个月的学生。我只穿了件土气的T恤配牛仔裤,总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你的脸受伤了?」

「嗯,有点……这么明显?」

「……满明显的。」

我没空看镜子,完全不晓得被打出了多严重的瘀青。被打的部位到现在都还在隐隐作痛,我不敢去摸,也不敢做出夸张的表情。

我们走出大楼。美月一直默默地跟着我,不知道是刚走没多久就知道目的地是哪里,还是什么都不想问。我们在夕阳西斜、罩上一层靛蓝色的住宅区里,以逛博物馆的速度,缓步徐行地前进。沉默持续了一段时间,但她的脑中一定有许多话来来去去吧。过了约十分钟左右,她彷佛终于下定决心,开口问道:

「……原来你也是『继承人』。」

这似乎是最让她惊讶的事。说起来,她不可能知道我收到信的事。我说明我收到信的前因后果,以及前任应该是村嶋龙也这件事。听到已故的朋友名字,美月的表情阴沉了一些,以祈祷般的动作,扎扎实实地踩过五步,就像在强忍悲痛,接着说道:

「你怎么会发现我是『继承人』?」

「……我是后来才想到的。」我先是这么说。「仔细想想,你一下子就相信了死神荒唐无稽的话,从这里我就应该要察觉了。『我有一点特殊能力,我利用那种能力杀了他们,伪装成自杀。』这种内容一般来说,不可能轻易相信。还有你说死神想要山雾的命,所以希望她不要去上学,仔细想想,就好像你知道能力的影响范围,相当奇怪。虽然当时我一点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那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你去参加山雾的守灵仪式。」我看着脚下说。「你说要是山雾被杀死,自己可能就是下一个──尽管是这么危险的状况,你却满不在乎地出现在凶手可能也会出席的殡仪馆,这让我觉得奇怪。除非知道能力只能在校内发动,否则不管再怎么想为朋友祭吊,都不可能去那么危险的地方。」

美月噤声不语,就像在为自己的过失反省。这时,我们和两个年纪与我们相仿的人擦身而过,他们看起来像是一对。

「……你男朋友那里,不会有问题吗?」

「咦?」

「没有啦,就是我把你找出来,万一被他误会……」

「我们已经分手了。」

「……这样啊。」

「嗯,很久前就分手了,已经好几个月了。」美月也没怎么认真回想地说,叹了一口气。「怎么会这样呢。」

「你们吵架了?」

「也不是……怎么说,就觉得干嘛非要表现得比实际的自己更好呢?」她再叹了一口气,大概是想要笑,但脸颊似乎不听使唤,变成了一副随时都要哭出来的悲切神情。「满十二岁就得上国中,满十五岁就得上高中。没有朋友很丢脸。如果能够,要交到光彩动人的朋友,自己也才能沾光。因为不希望朋友离开自己,忍不住配合她们的步调。这里面……有多少自己的意思呢?有好多事情,都从自己的喜好、愿望、理想愈偏愈远。感觉每一件事情,都是为了配合朋友和周围的环境,就像删去法那样一一被决定……后来我都不跟你说话了,或许也是这种情形的延伸吧。」

「……这样吗?」

「像这样跟你说话,我发现有好多事情我没有办法跟大家说,却可以告诉你……为什么呢?我……我真的喜欢梢绘吗?」

我差点责备她不应该没头没脑地说这种话,但发现自己没有资格说什么。

「一年级的时候,我在主大楼后面发现一只受伤的猫。」美月表情有些痛苦地继续说。「我不知道是猫之间打架受伤,还是被学生弄伤的,猫有一只眼睛受伤了,走路的时候左后脚也一拐一拐的,感觉已经快不能动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这时有个三年级的学姊从我后面过来了。她的头发染成淡褐色,腰上绑着开襟衫,蝴蝶结也换成超漂亮的款式──总之是一个超漂亮、明艳动人的人。她自信十足地说『交给我』,小心翼翼地抱起那只猫不见了。几天后,那个学姊来教室找我,说了类似『你试着救助那只猫,心地善良,我很看好你』的话,问我名字。我以为她是要邀我进社团,结果不是,只是问我名字而已。几个月过去了,什么事都没发生,直到升上二年级时,我收到一封用圆圆的字体写成的可爱的信,说要把能力传授给想要救猫的我。比起开心,我更觉得被高估了,觉得既焦急又心虚,慌得不得了。因为那个时候要不是学姊出现,或许我早就抛下那只猫了。」

暮色到了尾声,我们已经站在夜晚的入口。车头灯一瞬间照亮了她的侧脸。不知是否心理作用,她的眼睛似乎染上了红色。

「可是也因为这样,我觉得自己是被选上的,是特别的人,有了一种奇妙的使命感,觉得必须积极运用这份力量,把学校带往更好的方向。或许也可以说我是过于自负了,说我是在为自己被选上正当化、是一种赎罪,或许更为适切。反正我变得更加迷失自我,每一天都好像被谁操纵着。明明也不特别向往,却扮演着彷佛可以登上道德伦理课本的模范样板的自己,期许哪天有纪录片摄影机跑进教室,拿我当主角拍摄,拍出来的我,也是个令人赞叹的美好女生。」

说到这里,美月停下脚步。

因为也抵达目的地了,我也停了下来。

眼前是她请假了将近一个月的我们学校。

我和美月都选择搭电车上下学,但从我们住的花园台到北枫高中只有两站,走路或骑自行车也能到。至于为何今天我没有选择搭电车,因为我想在不必顾忌他人的情况下,和美月交谈。说到为何有必要刻意把她带来学校,我想美月一定也明白理由。

「烟火。」美月仰望着主大楼的屋顶说。「暑假的吉见川烟火大会,本来说要大家一起在顶楼游泳池看烟火对吧?那件事……」

「我记得后来说告吹了,理由是可能有危险。可是就算校方同意,应该也不会举办,因为娱乐企划本身已经没了。」

「是喔。」美月手扶着校门,轻敲了两下。「这样……或许比较好吧。因为我自己也是,如果问我真的想参加吗?应该难以回答。」

校门关着,但没有上锁。行政室等几道窗户透出昏黄的暖色灯光,但没看到学生或经过校园的职员。我们小心不制造出声响,安静地穿过校门,在连接新大楼的穿廊附近的长椅坐下来。这里不管从行政室或职员室看过来都是死角,正好方便。

「我知道凶手是谁了。」

「那个死神吗?」

我点点头,「是B班一个叫檀优里的女生。你知道她吗?」

美月摇摇头,「或许看过,可是名字跟脸连不起来……」

接下来我将获得能力直到今天发生的种种,扼要地说明给她听:八重樫也是「继承人」、我和他合作行动、我识破了事件真相和真凶的能力,但还不清楚发动条件、八重樫认为应该制裁──也就是杀掉檀优里、有许多事我仍然犹疑不定。

「所以……你才来找另一个『继承人』?」

「我想听听你的意见,而且假设真的要对檀报复……我也想掌握你拥有什么样的能力。白濑,你觉得应该怎么做?」

「应该怎么处置死神吗?」

我点点头,「檀优里好像已经不会再杀人了。只要我向她道歉,就算不再管她,她也不会再次逞凶。」

「照常理来看,都杀了四个人──不对,是三个人呢──还是……只能判死刑吗?」

「照常理来看是这样,只是……」我因为好奇,事先上网查了一下。「檀优里未成年,所以不管杀死多少人,好像都不会被判死刑。虽然应该是不会,但如果没被判死刑的事上了新闻……」

「一定会被大肆炒作,说虽然凶手未成年,但杀了三个人,还是应该判死刑。」

「此案暴露出《少年法》过度轻纵未成年人的问题……类似这样吧,大概。」

美月点了几下头,就像在咀嚼事实,笔直地看着前方──坐落在黑暗中的新大楼墙面说道。

「必须一刀毙命,让她的能力失效。就算她不会再继续犯罪,也绝对要这么做。」她用比我想像中更决绝的语气说。「然后,接下来的事也必须好好处理才行。」

「……处理?」

「这是法律无法适用的世界,是大人管不到的世界,是受到超能力这种违背常识的力量影响的世界,所以必须靠我们好好地维护秩序才行。」

话一出口,美月立刻变得懦弱,垂下头去,但转向我的缥渺视线,就像在说只有这条路可走。

「如果是二年A班的白濑美月,应该会这样说吧。」

这话的意义就像药粉一般,没什么抵触地传进胸口深处化开来,我一时语塞了。我盯着自己的手沉默着,就像要看清应该前进的方向,这时美月唐突地朝我递出一面好像本来放在包包里的手镜。

「你的脸。」她说。我望向镜子,里面是一个眼睛底下一片瘀肿的呆笨高中生。弱者烙印的瘀青,在没什么照明的夜晚校园里也能看得一清二楚,比我想像中的大了许多。我正想着一般尺寸的OK绷遮不住,美月说:「你可以闭上眼睛吗?」

我没蠢到会期待她亲吻我。是要帮我擦药,还是她带了大块纱布?我这么想,闭上眼睛,美月轻柔地摸了摸我挨打的地方。虽然还是会刺痛,但也没痛到会叫出声来。我等着,看她要做什么,但她好像什么也没做,就放开了扶在我脸上的手,我忍不住睁眼。

美月递出手镜,又说道:

「你看。」

我怀疑自己眼花了。我眨了大概五下眼睛,目不转睛地看,但千真万确。

瘀青不见了。我试着摸脸颊,一点都不痛。

「这就是我得到的能力。」

美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不知道她叹气只是想要转换心情,或者是能力的代价。她咬了一下嘴唇,储备力量似地做了个深呼吸。

「对不起,这应该是最不适合用来报复的能力。可是重新想想,即使是以逃离学校、不敢正视眼前发生的惨剧的差劲透顶的白濑美月的立场来想,还是不能放过真凶。我这么觉得。」

我终于把手从自己的脸上放开,美月定定地望着我。

「让我跟你一起思考,要怎么做才能了结死神吧。」

19

我缺席了结业典礼。

美月也继续请假。为了保险起见,我叫八重樫也请假,但他说要他夹着尾巴逃走,他宁愿被杀,抵死不肯请假。幸好他似乎平安放学回家,接到他没事的通知时,我放下心中大石。

进入暑假了,这意味着我对檀优里道歉的期限过去了,以及她将立定决心抹杀我。

第一次三人聚首,是结业式的隔天,七月二十日星期六。配合上午有足球队练习的八重樫,我们约好两点以后在以前一起去过的家庭餐厅集合。八重樫一开口就说「上次真的对不起」,男子气概十足地向我深深低头赔罪。他看到我的脸没有想像中严重,放下心来。如果告诉他是被美月的能力治好的,感觉他又会道歉个没完,所以我暂时没说。

八重樫和美月的关系,似乎并非亲密到称得上本来就是好朋友,但至少他们在教室里,应该算是交流颇多。说得酸一点,他们属于相同的一群。他们两人在教室里交谈的次数,远比我和美月或是我和八重樫更多。

美月是「继承人」这件事让八重樫相当意外,但没有更进一步的反应。

「这也太失衡了。」他这话应该是想表达「继承人」都集中在二年A班和B班的事吧。我不清楚在多年前便代代传承的「继承人」的历史中,这算是罕见的情形,或是曾多次发生,但我觉得有件事应该可以确定,那就是「继承人」的分布失衡,导致了这次的悲剧。但这话我绝对不会说出口。

美月为长期缺席道歉,说她不该像这样逃避,八重樫用一句「不必放在心上」带过。「如果是我遇到一样的状况,也会做出跟你一样的事。」这话应该是意在安慰的谎言,但他似乎真的不想责怪美月。

平静下来后,我提出檀优里能力的假说。美月好像根本不清楚各人自杀时的详细状况,因此似乎专注于掌握这些事实,但八重樫整个人陷入惊愕,慢慢地撩起头发,几乎要把头发拔起来。

「就是你说的这样……没错,错不了。」

我也告诉两人,问题是不明白能力的发动条件,有必要针对它进行验证。只要三人联手行动,或许有办法识破发动条件。要在什么时机、如何行动,还需要更精细的讨论,但只要小心行事,或许状况已经没那么绝望了。

以我个人来说,檀优里想要取我的性命,这件事至关重要,但感觉可以猜出她会在哪一天动手,因此还能颇为乐观。她一定会在暑假期间,我唯一会去学校的八月一日图书值日那天下手。回想起来,檀优里葬送山雾梢绘之后,在社会科资料室对我这么说:

『八重樫卓一直在山雾梢绘的附近徘徊,碍事极了。我一直想方设法让八重樫卓远离她。』

由此看来,基于能力的特性,她应该是希望在对象落单的时候下手。那么她在恐吓我的时候,一定早就决定好要在图书值日那天动手了。不过只要知道这么多,就没什么好怕的了。就算跷掉图书值日工作,也不会受到什么惩罚,无论如何都想尽责的话,打个电话给班导,要求更改时间就行了。只要换个时间,檀优里不可能知道,可以轻易躲开她。

因此对我们来说,最为重要、微妙,也是最为困难的问题,还是该如何处置檀优里这件事。对于这个偶然因为小早川灯花自我了断而继承了她的「继承人」能力,并利用这种能力葬送了三名学生的恶魔──死神,我们究竟该如何处理她才好?

「我说这话,不光是因为她这个人绝对不可原谅──不,不对……果然还是因为不可原谅,我才会这么说……」

八重樫也在尽可能避免感情用事,如履薄冰地谨慎发言。

「阿龙……我说村嶋龙也啦……阿龙他真的总是把班上摆在第一,把大家的快乐摆在第一。他怎么能做到这样的事,或许跟现在垣内你拥有的识破谎言的能力有关,反正他对每一个人都很好,比任何人都酷,有件事我到现在都忘不了……」

是村嶋龙也还待在篮球队的时候。

村嶋龙也才华过人,虽然才一年级,但已经入选为正式球员。八重樫赞扬说,虽然我们学校的篮球队不算强,但一年级就能成为正式球员,依然称得上一件壮举。由于村嶋龙也的加入,篮球队实力大增,甚至能击败过去完全不是对手的竞争校。今年的我们或许有望得胜──篮球队满怀期待地参加了秋季的县大赛预赛,村嶋龙也的膝盖却在这时候受伤了。

别说参加比赛了,医生说可能好一阵子都不能走路了。三年级学长被拔擢顶替村嶋龙也,但实力根本无法望其项背。输掉比赛后,队员愤怒的矛头不是对准才一年级就已经极有人望的村嶋龙也,而是在比赛中从头到尾扯后腿的替补的三年级生。为什么不好好练习!平常就要好好看看人家村嶋的动作!不想打,就去跟老师说你没办法啊!不要让我们看到你!给我道歉!滚回去!去死!在毫不留情的谩骂纷飞中,村嶋龙也制止众人,向众矢之的的学长行礼。

『我不该在这么重要的时候受伤,真的对不起。因为我,结果剥夺了学长下场练习的时间。我从来没看过到了终盘还能那样奋力跑跳的中锋,这让我认识到学长的基础体力和练习量不是盖的。谢谢学长。我毁了学长们最后一场比赛,真的很抱歉。这都是我的责任。』

没有人能再说什么。村嶋龙也很快就得知自己的膝盖没办法再恢复到从前,在升上二年级的同时退出了篮球队。

「我觉得阿龙是在寻找可以投注全副心力的新的事物,所以他为了大家好,努力奔走。这样一个真心为大家着想的超棒的人,却被那个臭女人,满不在乎地杀掉了。她杀了人,而且还能再杀。我觉得这还是太扯了,我实在无法想像。」

八重樫落泪的样子,我已经看过好几次了,但我依然觉得这次的泪水,是来自内心最深的一隅。

「健友也是,他虽然看起来老是在耍宝,但其实总是为每个人着想,再也没有人像他这么好了。他绝对不会说别人坏话,就好像这就是他的原则,总之他有很多帅得要命的地方。梢绘真的很能干,总是明确地作出各种指示,大家都笑说她以后一定会是个骑在老公头上的好太太──反正,他们每个人这样的未来,都被那个臭女人彻底剥夺了。」

店员原本想过来收走我们老早就吃光的薯条空盘,见状连忙掉头离开。八重樫察觉有人过来,低下头去,但店员还是看出他在哭吧。

「我觉得不能原谅。怎么可能原谅?」

「……你还是认为,应该杀掉檀优里吗?」

八重樫明确地点头。

「我一直这么认为,就算冷静下来思考还是一样。这样才叫做正义吧?她根本不是人,是应该要被消灭的恶魔──不,是死神。」

我和美月都无法作出任何反驳。

这天我们就此解散,后续讨论留待后日。死神或许应该要消灭,但现实问题是,不管是消灭还是封印都不是件易事,遑论我们得到的能力都是那么地温和、和平,与甚至可以用来杀人的檀优里的能力大相迳庭。让恶人得到应有的制裁──若是高举大义凛然的名分,听起来宛如圣战,十分悦耳,但说穿了要做的就是完美犯罪。虽然我们拥有特殊能力,但难度实在太高──倒不如说,几乎可以断定不可能做到吧?

可以识破谎言、知道对方的好恶、治好伤口──再怎么努力加加乘乘,都不可能消灭死神。

后来我们也继续在LINE上面联络,进行了几次家庭餐厅会议,或者说讨论,持续陷入集体沉默般的状况,可惜的是,终究没有想出什么妙点子。就彷佛正视到自己的实力,把选填的志愿学校大幅降低一样,我们的议题从「要怎么惩罚檀」倒退成「以让她的能力彻底失效为目标」了。从各种意义来说,我们实在太幼稚无力,这让我涌出一股无以言喻的愤怒。

要怎么做,才能查出檀优里的能力的发动条件?第四次聚会时,不停原地打转的讨论内容忽然出现了一线光明。

「……自传,岸谷亮兼的自传。」

我们觉得老是在同一间家庭餐厅聊些杀气腾腾的内容也不太好,这天移师到KTV包厢。在隔壁包厢传来的隐约歌声中,我得到了确信。

「错不了……我想再读一次那本自传。」

「现在就去图书室吗?」

「不……总之……」

考虑到种种条件,我作出结论:等我担任图书值日那天再去看就行了。当然,无论如何都必须避开公告在走廊上的八月一日值日当天。

回家以后,我立刻打电话去学校,请班导帮忙调整图书值日的日子。班导说没问题,但得跟其他学生调换,要我稍等。我对着手机等了约二十分钟,最后顺利更换值日日期了。

这天晚上,也因为哥哥的鼾声太大,我翻来覆去睡不着,凌晨三点索性起床。由于房屋的构造,打开客厅的灯,灯光会传进父母的主卧室,因此我只好坐在厨房的脚凳上,等待眼皮变得沉重。然而左等右等,睡意就是不来。我不想因为手机萤幕的光而变得更加清醒,随手拿起娱乐企划制作的文集翻看,目光不由自主地停留在某一页──

姓名:檀优里

班级:二年B班 社团:无 居住地:枫町

喜欢•擅长:阅读

不喜欢•不擅长:游泳

要好的A、B班朋友:无

给大家的讯息:请多指教

我正想叹气,冰箱突然发出一阵巨大的噪音。虽然不知道是怎么搞的,但这台冰箱也旧了,有时会发出怪声。我被声音吓了一跳,顺势望过去一看,发现冰箱门上贴了一张传单。母亲到底是出于什么样的兴趣,才会把这种东西贴在这里?──想到这里,一幅惊人的景象在眼前豁然拓展开来。

今晚或许无法入睡了。我怀着这样的预感,再次望向文集,思考学校现在的状况。琢磨一切的可能性之后,我发现成功的可能性似乎很高,不知不觉间站了起来。灵光一闪的同时,涌上心头的与其说是喜悦,更是漆黑的恐惧。我觉得被赋予了担不起的重任,紧张和惊慌支配了我,我突然一阵干呕。

我捡起因害怕而扔开的文集翻阅,恰好翻到小早川灯花那一页。我看着随手翻到的页面内容,内心再次感受到强烈的震撼,我更加确信今晚不可能睡得着了。

我撕下贴在冰箱上的传单,摺成四折,夹进文集里。

或许──有办法消灭死神。

20

穿过校门时,我的脚在发抖。

即使在得知檀优里就是真凶以后,对于校园生活,我仍没有那么大的恐惧。

因为之前我万分笃定,她要等到暑假以后才会动手杀我。我刻意不去细想为什么我会觉得杀人犯可以信任,但总之先前我从未真心害怕过自己可能在校内被杀(除了社会科资料室那次以外)。

但是现在不同了。在檀优里的月历上,今天是可以杀我的日子。叫我进入校园时不要迟疑,才是强人所难。

就算没有旁人的目光,在校门前张开双手深呼吸也太蠢了。我喘了一口气,立下小小的觉悟,跨过境界线。不会有事的,我已经透过导师,更换图书值日的日期了,不会有任何问题的。我不停地这么告诉自己,前往行政室,向白爸爸领了图书室的钥匙,以及列有借还书方法及值日注意事项的检核表。「下午四点关门的时候,再过来还钥匙。」

可能是我点头的动作太僵硬了,白爸爸确定地问:「你可以吗?」我回答「是」,声音却走了调。我硬是挤出笑容,逃之夭夭地离开行政室。我走向图书室,一路上像小动物般东张西望。没有人,没事,没有人。我口中念经似地喃喃自语着,打开图书室的门锁。为了预防万一,美月和八重樫也在附近的咖啡厅戒备。但我绝对不会有生命危险。

打开空调,在柜台坐下,等待室内气温变得凉爽。

即使是暑假期间,学生也可以自由到图书室来借书,但一定不会有人来。离学校走路几分钟的地方就有市立大型图书馆,贩卖新书的书店也很近。加上图书室的藏书乏善可陈,似乎也是无法吸引学生的原因之一。社会科老师多次埋怨藏书品质太差,事实上即使在我看来,图书室里的书也都不怎么有趣。当地学生没必要前来各方面都比周围的设施更逊一筹的图书室,搭电车通学的学生找不到特地花时间来这里的好处。

因此如果有人打开图书室的门,除了怪胎学生以外──就只有前来取我性命的檀优里了。

坐了大概十分钟,我前往最深处存放校史相关书籍的区域,寻找岸谷亮兼的自传。这本书不可能有人看,因此位置没有移动。我拿起它回到柜台,静静地翻页,花了超乎预期的时间才翻到要找的那一页。是因为文字难以辨读,还是极度的紧张,让我的认知能力下降了?

猝闻三郎死去的噩耗,我震惊万分,甚至三日食不下咽。就连丧父当时,我都未曾如此悲痛。我耽溺于后悔,自责为何未能对三郎伸出援手。倘若执起他的手,或许我能为他带来一缕光明。每回问他还好吗?他总是回答没事,我为何未能从他的逞强中洞悉他的内心?后来,我看见柴仓家的美智在三郎的墓前合掌膜拜,细问之下,才知她也为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后悔。我问她是否爱慕三郎,她点头承认。三郎时常怨叹,没有人会欣赏他这种人。如果美智能在三郎还在世的时候向他表达爱意,对他会是多么巨大的救赎啊!一思及此,泪水再次泉涌而出,我知道自己本可以在三郎还活着的时候,平抚他的心灵伤痛。

「唉,你在读什么?」

我甚至忘了尖叫,眼睛盯在眼前的檀优里身上。她手肘靠在柜台上,用调侃的眼神看着我。暑假期间,到校时也要穿制服──檀优里似乎乖乖遵守了这条校规,穿着制服。

「干嘛吓成那样?」

「为什么……」阖上书本时,我感觉到自己的指尖冰得宛如冻结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打电话问一下行政室就知道啦。就算你换了两次值日时间,我也一清二楚……我也没那么乐观,会相信你会照着走廊上公告的时间过来值日,当然会预先确定一下。」

我用檀优里看不见的右手小心掏出手机。解锁失败了两、三次,终于点开了LINE。我正想传讯息给美月和八重樫……

「你要呼救吗?」

檀优里绕到柜台里面来。讯息送出了,还是失败了?我在没有确信的状况下,又把手机藏回口袋里。我瞪着她看,祈祷着讯息已经送出。

「你是来杀我的?」

「因为你都不来跟我道歉……」檀优里说到这里,笑了一下。「可是,不是我杀你,是你自己想死。就跟先前那四个人一样。」

「不对。」

「哪里不对?」

「你的能力不是精神诱导。你杀的也不是四个人,而是三个人。」

「嘿……」

我以为我戳破了她绝对不想被人发现的核心,然而她没有任何惊讶或慌张的样子,在我旁边的椅子坐了下来。然后就像之前那样,把手搭在我的肩上,凑近我的耳畔呢喃。

「不用担心,我刚刚改变了心意,决定不杀你了。所以你不会想死的。抱歉吓到你了。」

檀优里说完令人错愕的话,站了起来,把呆住的我丢在柜台,从没关的门出去走廊了。我糊里糊涂地得救了吗?那她为什么要刻意出现在我面前?安心与困惑在胸中激荡着。

我一头雾水地盯着门口,看见意外的人经过走廊。

「……白濑?」

经过的那人不会错,就是美月。

她就像受到操纵一般──若要形容,就像被隐形的重力所牵引般,经过走廊。她是失了魂,还是被幻影所笼罩?她穿着制服,但这并不奇怪,因为她和八重樫都穿着制服在校外戒备。她是看到我刚传的LINE讯息,到图书室来查看吗?那她为什么要过门不入?八重樫人呢?再说,美月不会来得太快了吗?

想到这里,我倒抽了一口气。

我想到的是社会科资料室发生的事。我警戒着自己可能会遇害,完全没留意到山雾梢绘,结果害她步向了最糟糕的结局。我现在真的可以只顾着自己吗?我应该注意的、应该要重视的,反而是扮装派对上死神的话吧?

──第一个候选人是山雾梢绘。第二个候选人──是你,白濑美月──

我从椅子上弹跳起来,衬衫衣角好像被什么东西勾到,但我无暇理会,快步奔向走廊。

「白濑!」

声音在无人的校舍回响、消散。

就像炉子上的水壶逐渐沸腾般,焦虑和恐惧顿时加速了。水咕嘟沸滚着。我看见美月走上了走廊最深处的阶梯。我出声叫她,但美月头也不回,好像什么都听不见。我终于踩上阶梯时,美月已经不见了。可能已经走上二楼──不,或许都已经上去三楼了。

汗水像拧开的水龙头般不住冒出。

美月要去的地方──不,正确地说,是被檀优里引去的地方──我只想得到一处。山雾梢绘跳楼之后,每一间教室的门窗都彻底锁上了。特殊教室的钥匙全都收在职员室集中管理,学生无法轻易取得。

只有一个例外──游泳池的钥匙。

以前学校有游泳社的时候,游泳池的钥匙都放在社团大楼的管理室保管,沿袭至今──班导这么说过。社团大楼是这所学校历史最悠久、也老朽得最严重的建筑物。管理室只是虚有其名,门上虽然挂了个大锁头,但一旁的窗户从好几年前就完全没锁。上课期间,基本上都有管理员驻守,但暑假期间完全没人。只要有心,想要从窗户侵入,摸走钥匙,是轻而易举的事。

自从掌握了这件事以后,我就一直笃定,如果檀优里下次要让谁跳楼,游泳池是不二之选。

跑到主大楼最顶楼的四楼时,我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没看到美月,但通往泳池的门就像忘记关上,门上插着钥匙并敞开。我见状,只能认定最糟糕的预感成真了。没办法全力奔跑,是疲劳还是恐惧所致?

我踩着踉跄的步伐,穿过积水的消毒槽,前往泳池。宛如帘幕掀开一般,视野豁然开朗,积着浊水的泳池出现眼前。应该舒爽的夏风吹拂而过,在我内心不安的湖泊激起了涟漪。没看到美月。

「白濑!」

没有回应。水里──没有人。水色混浊,但还是可以看见底部,确定没有人。我提心吊胆地抬起视线,差点呻吟出来。

理所当然,建在校舍屋顶的泳池,周围被防止坠落的铁栅栏所环绕。但栅栏上有一道门可以供人走出外面,只是我不知道设这道门的目的和理由是什么。当然,它原本是锁上的──应该是锁上的。

然而现在却敞开着。

我不愿意作出结论,慢慢地走近栅栏的门,结果吓到差点冲出去,因为美月就站在栅栏外。

她一脸忧愁地看着我,笔直挺立着。黑发在风中飘逸,拂在脸上。她的表情彷佛悟出死期已至,散发出像是一碰就碎的脆弱气息。

「白濑……进来里面。」

我们四眼相照,她却显然什么都听不见。她站在校舍的边缘,脚尖已经挂在半空中了。只要一阵风──只消再强上一点点的风刮过来,感觉她就会笔直坠落下去。裙子飞扬的模样,透露出风向极度危险。飘摇的衣衫就彷佛显示她剩余性命的灯火,看在我的眼中是那样地渺茫、引发不安。

必须立刻冲上去,就算用蛮力也得把她拉回来才行。

「……不要动,你绝对不要动喔。」

冲出栅栏外的前一刻,我蓦地恢复了理智。

抓住的栅栏微微挠弯,「锵」地留下微小的余音。我反省自己实在太大意了,慢慢地闭上眼睛。

这不是我反覆想像过太多次的场面吗?不是严肃思考过各种可能性,叫自己绝对不能再重蹈覆辙吗?感觉我可以就这样沉浸在反省和自我嫌恶好几个小时,但现在的我该做的事还有别的。我大大地做了个深呼吸,总算是让乱掉的呼吸镇定下来了。

「檀……你就在我附近吧?」

约十秒的空白后,檀优里从抽水机室后方现身了。她踩着慢到令人傻眼的步伐走向这里,紧挨着我停下脚步。她看着栅栏外的美月,脸上泛着冷笑。

「去救她比较好吧?」

我感到一阵不对劲,这股不对劲的感觉让我获得了确信。「……没事的,不用救她。」

「那我就不客气啰,真的可以吗?」

檀优里悠悠抬起右手,竖起一根食指,指向随时都会坠落的美月。

她的能力,不是从远处推动对方。如果是的话,她没办法身在二楼的社会科资料室,却把山雾梢绘拉下来。那么是相反,把对方拉过来的能力吗?但这就无法解释在密室被推落的村嶋龙也的状况了。我也想过,那么她的能力就是能推也能拉的某种「念力」。

但一切都是名符其实的「幻觉」。

就在这一刻,我知道真相了。

「你想推就推啊。」

「你讨厌她吗?」

「不是,现在因为你的能力而陷入危机的不是白濑……而是我。」

檀优里慢慢地放下右手,速度就像在抹拭看不见的尘埃。冰冷的瞳眸定定地看着我,海市蜃楼般若有似无的笑意消失了。

「你的能力,我全都知道了。」

「这么好强?真令人欣赏。」

「我是说真的。我不会再说什么『精神诱导能力』这种蠢话了。的确,直到上一刻我都还不敢确定,可是我再读了一次岸谷亮兼的自传,现在像这样实际跟你说话,一切都串连在一起了。」

我注视着站在栅栏外、和刚才完全一样的美月。

「泳池这里,我跟白濑还有八重樫一起仔细检查过了,因为如果你要杀我,就只有这个地方了。所以我知道,白濑现在站的地方,屋顶边缘──实际上没那么宽。不会错,如果我冲出这道门,一定会直接一头栽向地面。那里根本没有可以站立的空间,白濑美月也没有站在那里。还有你的声音──从刚才开始,你的声音跟你的嘴巴就不同步。」

岸谷亮兼的自传里提到了他的后悔,那就是没能看出挚友的心伤,无谓地逼死了他这件事。后来他委托长得和朋友唯妙唯肖的神秘男子打造特异能力。那么那些能力的内容,应该要符合他的愿望才对。

──他总是回答没事,我为何未能从他的逞强中洞悉他的内心?──

为了看透朋友在逞强的、识破谎言的能力。

──三郎时常怨叹,没有人会欣赏他这种人。如果美智能在三郎还在世的时候向他表达爱意,对他会是多么巨大的救赎啊!──

为了鼓励对他人的好恶特别敏感的朋友而设想的、能知道他人好恶的能力。

──我知道自己本可以在三郎还活着的时候,平抚他的心灵伤痛。──

为了治愈心灵或肉体上的伤而生的、治愈伤口的能力。

然后,最后一个是──我耽溺于后悔,自责为何未能对三郎伸出援手。倘若执起他的手,或许我能为他带来一缕光明。──

为了让失意沮丧的朋友重拾希望光明的──

「你的能力……」

我对檀优里亮牌了。

「是『制造幻影的能力』。发动条件是『触摸』想要让他看到幻觉的对象。」

无声无息,没有华丽的效果,就彷佛胶卷播放到一半连接到其他场面一般,眼前的景色骤然变化。美月的幻影消失,她应该站立的位置──屋顶边缘,彷佛缩小一般,一下子短了三十公分。而应该距离我一公尺远的檀优里倏然逼近,她就站在我的眼前。应该是挑选了被摸也难以察觉的部位,她轻扯着我的衬衫衣角。

就算是檀优里,被识破能力,应该也会气急败坏吧?然而她却彻底背叛了我的预测,神情无比地凛然。没有惊讶,没有不知所措,更没有不甘心地龇牙咧嘴,也没有突然破口大骂。就彷佛得知长年卧病的亲戚不敌病魔,终于辞世一般,依稀浮现脸庞的就仅有数公厘厚度、近似宽慰的悲伤神色,如此而已。

「你到底是怎么把人推下去的?只有这一点我一直不懂。可是亲身体验之后,我总算明白了……看到朋友即将坠楼,大部分的人都会伸出援手。要是有什么东西可以抓,就会伸手去抓。只要把窗户的尺寸,或是即将坠楼的人的位置调整成跟实际不同,任何人都会因为目测错误而坠落。」

没有听众。对真凶演说推理也很蠢,因此我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我能够揭露能力的真相,第一个契机是住在学校北侧公寓──北枫之巅的住户告诉我的事。她说,高井健友坠落前一刻,阳台上有疑似檀优里的人影。可是箕轮小姐没看到阳台上有其他人,那么这会不会是檀优里隐藏了自己,让别人看不到她?

只要猜到她的能力,接下来就像进入尾声的翻牌游戏,一切事物都连锁式地串连在一起了。

第一起命案──斋藤直树对村嶋龙也的说词,会从根本被颠覆。因为斋藤直树看到的不是别的,就是檀优里的能力让他看到的幻影。

檀优里事先把村嶋龙也叫到视听教室,把他──应该是用她意图陷害我的类似手法──从窗户推下去。视听教室的门这个时候并没有上锁,可以轻易进入。村嶋龙也坠落的地方,是几乎不会有人看到的熊手丘那一侧,因此没有人目击到他坠落的瞬间。他的尸体没有立刻被发现。

檀优里杀害村嶋龙也后,把预先准备的手写遗书放在随便一张桌子上,离开视听教室。接下来,应该是使用班导告诉我们的利用手帕和双面胶带的诡计,从走廊反锁视听教室(班导说,除了这个方法以外,还有无数种方法可以从室外上锁,因此这不是什么值得重视的问题)。

斋藤直树每天都会经过视听教室前面,檀优里早就决定好要让他担任目击者。斋藤直树出现后,她便开始演戏,大声把斋藤直树叫到视听教室前面。斋藤直树探头看门上的小窗时,檀优里便触摸他的身体,以能力让他看到幻觉。

也就是村嶋龙也一脸苍白地写下遗书,接着向他行礼的幻觉。

斋藤直树跑去职员室拿钥匙,这个发展对檀优里来说应该无关紧要。她或许早就预期会发生这种情况,但斋藤直树的奔走在各种意义上都是徒劳无功。如果斋藤直树没有采取任何行动,就让他继续看到村嶋龙也跳楼的幻影就行了,如果他跑去拿钥匙,就假装跌坐在原地等他回来。实际上,檀优里选择了后者。

斋藤直树跑去职员室又回来的两分钟,檀优里什么都不用做。斋藤直树打开门锁入内,发现村嶋龙也的遗体和遗书。遗书是檀优里预先准备的,如果拿去做笔迹鉴定,一定能查出是伪造的。但因为有两个人目击本人写下遗书,因此没有人想到要另外送交笔迹鉴定吧。这套故弄玄虚真是太大胆了。

关于第二起命案──高井健友,檀优里决定让许多人目击坠落瞬间,将他杀变成自杀。让高井健友跳楼的方法,和刚才对我施展的手法应该差不多。太容易了。问题是什么时候让他跳下去。檀优里小心拿捏,等到箕轮小姐现身,确实从后方目击高井健友坠落。结果后方有箕轮小姐、前方有管乐队成员担任目击者,檀优里证明了自己的清白,以及绝无他杀的可能性。

箕轮小姐目击学生坠楼后,立刻冲向阳台。这个时候,檀优里当然也在阳台。她躲在室内鞋和遗书附近──被空教室内墙遮住的死角处,然后在箕轮小姐冲出去的瞬间摸了她的脚。结果檀优里的身影从箕轮小姐的视野中消失了──檀优里让她看到没有人的幻影。回想起来,箕轮小姐的确提过当时她觉得脚有种奇怪的感觉。

『我家有养猫,猫经常会用脸来磨蹭人的脚。硬要形容的话,就像是那种感觉。就好像有猫蹭过脚边──现在回想,应该是心理作用吧。』

檀优里接着让箕轮小姐看见自己从空教室外面进来的幻影。冷静思考,檀优里当时的行动相当奇妙,但现在终于揭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据箕轮小姐描述,檀优里的行动是这样的──

『我告诉她发生了什么事,她跑去阳台往底下看,又立刻抬起头来,像是后悔了。然后──应该是恶心想吐吧──她蹲了下去,捂住嘴巴,接着坚强地掏出手机说要叫救护车……』

和班导一起调查现场时,我也觉得很奇怪,因为檀优里完全没必要在这时候蹲下来,这个举动极为突兀。然而檀优里却不得不这么做,因为她必须让自己的幻影和实体重叠在一起。只要幻影和实体重叠了,接下来就可以解除能力了。然后她可以用实体的檀优里身分光明正大地离开现场。这次的遗书不是亲笔信,但由于有人目击坠楼瞬间,无人对自杀提出质疑,没有演变成追查遗书真假的发展。

第三起命案──山雾梢绘,从某个意义来说,和村嶋龙也那时候很像。檀优里预先掌握到可以轻易盗用她的IG帐号,由于八重樫不再紧盯着山雾梢绘,她把毫无防备的山雾梢绘叫到那道窗边,让她从窗户跳下去。山雾梢绘也是朝熊手丘的方向跳,尸体不会立刻被发现。

我不知道是让山雾梢绘跳楼之后还是前一刻,总之檀优里拍下现场照片,登入山雾梢绘的帐号,附上那段像遗书的字句,发布出去。接着她前往在二楼社会科资料室等她的我这里。和我交谈之后,她碰了我的肩膀,让我看见彷佛山雾梢绘在这瞬间发布图文在IG上,以及她坠楼的幻影。

我慌忙冲出阳台,看到落地的山雾梢绘,觉得落地位置不太对,这也是当然的,因为我看到的坠落的山雾梢绘的身影全都只是幻觉。为什么檀优里不让我看到更贴近事实的坠落轨迹幻影,答案很单纯。

因为如果忠实重现山雾梢绘的坠落轨迹,从那道窗户就看不到山雾梢绘了。

实际上山雾梢绘坠楼的瞬间,我正在社会科资料室等檀优里,但我完全没看到她掉下来。也就是说,从那间教室根本无法目击山雾梢绘坠楼,否则我应该会看到山雾梢绘坠楼两次,一次是实体,一次是幻影。因此檀优里在利用能力制造出幻影时,只能让我看到煞有介事的轨迹。但我没有发现这项限制,还愚蠢地继续错得离谱地推测,认为山雾梢绘有可能是因为落地时的撞击而弹开了。

檀优里唯一没料到的是,在走廊伺机而动的八重樫用手机录影了。我再次确认,发现影片制作时间和实际在IG贴文的时间有着明显的落差。更致命的是,虽然只有几格画面的短暂时间,但我看着没有任何东西落下的窗外,痴呆地惊吓的瞬间,被确实记录下来了。

但根据这些事实分析出檀优里的能力,并无法让我感到自豪,我反而觉得发现得太晚了。因为最大的线索,在更早以前──从一开始就摆在眼前了。

檀优里扮装成死神,现身在美月面前。

如果根本没有学生扮成死神,然后那身服装道具过于超水准,又知道没有任何地方可以存放镰刀和长袍的话,应该就可以识破这一切都是幻影了。我的误会和武断,徒然拖延了查出能力的工作。

当然,我刚才看到的美月,也都是幻影。檀优里一走进图书室,便以自然的动作摸了我的身体,接着坐到我旁边,让自己的幻影从图书室退场,最后让美月的幻影经过门外。做到这里,就可以轻易把我引诱到泳池。她只要静静地跟在混乱的我背后就行了。每当我停步,就再次抓住我的衣角,制造新的幻影,持续操纵我。

「这样……就结束了吗?」

被识破能力,再也不是「继承人」的檀优里失落地叹了一口气。确实就像她说的,这是不折不扣的「结束」,但我明确地摇头。

「很可惜……你错了。」

「怎么说?」

「不是结束,现在才要开始。」

我瞪住檀优里。

「被引诱到这里的不是我,而是你。」

算准了时机一般,美月和八重樫从消毒槽那里出现了。他们收到LINE讯息了吧。美月的脚步有些迟疑、虚浮,相对地,八重樫大步朝这里逼近。

「已经让她的能力失效了吗?」

「……对。」

「八重樫很清楚,但我不知道白濑也是『继承人』……」

檀优里面露笑容地说道,但她的话还没说完,八重樫的硬拳便击中了她的脸颊。

看到她超过一百六十公分的身体轻易摔倒在池畔,我这才想到她是个纤细的女生。檀优里是坏人,八重樫对她击出正义的铁拳,这样的构图或许并没有错。但魁梧男子毫不留情地痛殴细瘦女生的场面,就连在电视剧或电影中都难得一见。其中充满了压倒性的丑恶与禁忌,甚至足以瓦解一切的前提、状况和细节。

我忍不住转头不看。美月也紧紧地闭上眼睛。

「还敢笑……这个杀人魔!」

应该是想要反驳几句,檀优里想要开口,但似乎立刻屈服于疼痛,表情纠结成一团。挨打的左脸已经一片红肿,另一侧的右脸则是在池畔如锉刀般粗砺的地面磨出了擦伤。鼻血汩汩涌出,白皙的肤色衬得鲜血更加殷红。几滴血落在上衣,彷佛绽放出红花。

「……我要为了死去的他们,把你碎尸万段,你准备受死吧!没了能力,你就只是个普通人,谁还会怕你!」

檀优里秀气地以右手拭去鲜血,总算开口了。

「……你打算就这样把我活活打死吗?会留下一堆打死人的证据。」

「给我闭嘴,臭婊子。你居然毫无意义地杀了那么多人……他们都是我的好朋友啊!」

「……毫无意义?」

「你这种脑袋有病的女人做的事,怎么可能有什么意义?他们都是那么棒的人、那么好的伙伴,我们本来是那么棒的班级……都是你,毁了这一切……」

「……你这话是认真的?」

「什么?」

「对不起,如果你是认真的,那真的没救了。」

八重樫这次抬起腿来,准备狠狠地踹向倒在池畔的檀优里。我大喊「住手」,总算是制止了他这个举动,但随即转念又想,就算制止,又有多少意义?因为我们都已经决定……要杀死她了。

「那是怎样?你说啊!」

「……要我说什么?」

「你杀死大家──杀死阿龙、健友和梢绘的理由!」

「这还用说吗?因为我们班的环境恶劣到家,烂到底了。」

「你……」

八重樫立刻要反驳,檀优里恶狠狠地瞪向他打断。

「闭嘴。」

她的眼神散发出明确的无声压力,八重樫终于不得不闭上嘴。檀优里慢慢地站了起来。

「他们为什么会被杀?理由任谁来看都一清二楚,大概只有你──只有你们──绝对无法理解。这就是我杀了他们三个最大的理由吧?我反问你,八重樫,灯花为什么自杀了?你明白她为什么自杀吗?在你说的最棒的班级里,身为你最棒的朋友、你们圈子的一分子,过着精采绝伦的每一天,应该是这样的小早川灯花,怎么会选择寻死?你明白理由吗?」

八重樫完全答不出话来。

同时他对自己无法回答而震惊不已。

「什么『每个同学都是好麻吉,最棒的班级、最棒的年级』,蠢到连笑都笑不出来了。」

八重樫僵在原地,檀优里继续说下去。

「一直以来,用没有人看得到的强大力量对整个班级进行『调律』的,真的是我吗?还是你们这些班上的支配者?为了让自己在班上如鱼得水,把好几个人献祭给班上的到底是谁?哪边才是真的裘格斯魔戒?就算说到这分上,你八成还是想不透。你完全无法理解为何自己会被指责?哪里有什么问题?所以我也不期待你会理解一切。因为我也完全无法理解你们。」

「……你讨厌娱乐企划,所以杀了三个人?」

「不对,你不要简化问题。不过如果这样比较好理解,随你这样去想吧。」

「……你少闹了。」

「我的终极目标大概跟你们一样,那就是在真正的意义上,摧毁那毫无意义的校园种姓阶级。不过手段不同。我的目标,不是让班上团结合一,而是让班上变成一个个独立的『个人』。社会制度一旦建立,就必然会出现不平等,最终将形成一个以『君王』为至高无上顶点的金字塔。若要毁掉这个体制,就必须在『君王』之上创造一个更强大的上位者,简而言之就是『神』。教室里无论如何都需要一个神。这就是我的犯罪动机。」

逼迫教室里声音大的人自杀的──神。

神是连君王都要畏惧三分的绝对存在。在君王面前,人民是仆从,但是在神的面前,包括君王在内,每一个人类都是平等的仆从。金字塔彻底崩塌,教室完美地「调律」──我在心中轻易地补充了这些解释,对自己感到一股无可抵挡的恐惧。我渐渐觉得她的话凌厉地刨抓着我的心。严实地锁好、绝对不能开启的门,正从内侧被大力推挤。

「白濑。」

一直低着头的美月闻声微微抬头。她紧紧地咬着下唇。

「如果你感到自责,放心吧,完全没这个必要。为了毁掉这个体制,我认为应该要排除的,只有村嶋龙也、高井健友和山雾梢绘这三人而已。扮装派对那天,不管你怎么回答,我都打算要杀掉山雾梢绘。我会向你攀谈,只是觉得如果能把你吓到不敢来上学,就算是捞到的,就这样而已。我觉得如果你继续待在班上,可能会继承山雾梢绘的遗志,碍我的事,所以才想除掉你,永绝后患。至于八重樫,你不是什么问题。虽然你显然是支配者圈子的人,但你对班上的事不是那么关心。你重视的是足球队和你的女朋友──对于娱乐企划,其实你没有村嶋龙也或高井健友那么投入。仁科萌香、郡山流圣、林未来、赤西哲也、森内仁这些人也是。他们虽然属于班上的支配层,但各别都有另外重视的社群团体,其实对班上的事漠不关心。我相信只要打破体制,他们就会在班上变成顺从的奴隶。

「许多人都搞错了,他们盲目相信人类就是该和乐相处,也如此希望。不过这只是幻想,人没有必要勉强和别人一起生活。各自为政的世界,其实才能让每个人确实获得幸福。但各自独立是一件艰难的事,所以搬出大家团结在一起比较幸福的诡辩,欺骗自己。就像服毒麻痹身体一样,用错误的认知,一点一滴地把自己的心『调律』成另一种样子。」

「你真的……疯了。」八重樫眼神放空,点了点头,就像醒悟檀优里是他绝对不可能理解的生物。「阿龙和健友还有梢绘,他们真的都是希望班上每个人都能开心欢笑,才那样努力啊!不管怎么想,当然大家相处在一起才是最快乐的啊!只是你自己不想去理解而已,是你太软弱了。」

「我早就预见讨论会是平行线,所以并不失望。可是你的话,一定能懂吧?垣内友弘。」

突然被檀优里伸手一指,我整个人僵住了。八重樫困惑地看我,我摆出「没这回事」的表情混过去。只要稍一疏忽,种种感情似乎就要溃堤而出。我强硬地封印自己的感情,就好像把狂暴的山猪硬是关在小箱子里。我尽量不加深思,在心的浅层挑选说词。

「我怎么可能懂?」

「别撒谎了。你一定明白我的感受,我知道你的本性。」

「你少在那里乱说……」

「不是乱说,我可是亲眼看到了。高井健友刚死不久的全校集会上──你露出了怎样的表情。那时候在体育馆,我刚好就站在你旁边。」

一把刀刺中胃部的绝望涌上心头,「……你闭嘴。」

「A班绝大部分的学生都在悲伤哭泣,你却一脸满不在乎地在滑手机。我瞄了一下,你在传LINE,内容我到现在都还记得。『今天还有明天星期五,有人可以支援打工吗?』──应该是打工的正职传来的讯息吧?」

「……闭嘴,不要再说了。」

「星期五要开娱乐企划的会议,你不可能去打工,然而你却回覆『我应该可以』,然后……」

「……不要再说了!」

「你开心地笑了一下。」

少在那里没凭没据地胡说八道!要是我能坚毅地这么顶回去就好了。然而我却当场语塞,甚至是眼眶泛泪,沉默下去。因为她所说的,完全没有夸大其词、加油添醋,是真实无虚的事实。

八重樫看我,眼神就像找到了共犯。美月低着头,双手握得死紧。

「……那是……」

我寻思能够扭转情势的高明借口,脑子却一片空白。

那是无从否认的事实。我现在仍鲜明地记得,高井健友过世那时候,我感到兴奋极了。从此以后,或许星期五也能正大光明地排班了。只要能增加打工时间,薪水自然就会增加,或许可以比预期中更早买到马丁吉他。没想到居然会发生这么开心的事,简直就像作梦一样。一群白痴为了自爽而办的白痴到家一点都不好玩的娱乐企划,或许终于要划上句点了。我担心山雾梢绘可能会出来啰唆,可是应该不会吧?都出了这种事了,一定会喊停吧?拜托结束吧,不要再浪费我宝贵的时间了,不要再办下去了,我不想再把生命浪费在跟那些既不是朋友、往后也不想成为朋友的A、B班同学打交道了。我可以弹吉他,沉浸在一个人的世界里。哎,不管是小早川、村嶋还是高井,真的……

感谢你们死了。

「……我懂。」

话从颤抖的喉间溢出。

「我当然懂……我们班烂透了,我恨死那个班了。可是……就算是这样,也不能杀人吧?」

美月双手捂住了脸。

八重樫散发出来的杀气,终于明确地瞄准了我。但已经打开的门,无法轻易再关回去。好几年来不断地在我的心胸酝酿的丑恶情感,就像过度发酵的菌从桶子缝间咕嘟嘟满溢而出,丑恶地泄洪泗流。

「只剩下一年半,就短短的一年半,忍过去不就完了吗?忍过去高中就结束了,可以跟那个闷死人的班级道别了。」

「宝贵的人生就只有一次,其中的一年半可不算短,凭什么我要把它浪费在跟一群无聊的白痴瞎耗上?我连一分一秒都不想浪费。」

「你不是搬出柏拉图的思想,说裘格斯的行为绝对无法容忍吗?」

「那完全是柏拉图的意见,我不是柏拉图,也不是柏拉图的信徒。我不是康德或边沁,更不是罗尔斯。我唯一后悔的事只有一件,那就是我过度小看其他『继承人』会像这样揭露我的犯罪的可能性了。对于杀人,我毫不迟疑,反倒认为得到裘格斯的戒指,拥有能够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改革教室的力量,却不去执行,才是一种精神上的怠慢,不是超人该有的行为。这就是我的正义。还有──你严重误会了一件事,让我纠正一下。」

「……误会?」

「你说『只要再忍过剩下短短的一年半』,这错得离谱。就算从高中毕业,和这群无聊蠢货的共生也永远不会结束。一辈子,从摇篮到坟墓,这群垃圾蠢货的支配──共存,会持续到永远。所有的人都不会放过你,让你独处。所以可惜的是,经过我『调律』的二年A班和B班,只有这两班是这个世界唯一的乌托邦。」

「……够了。」

八重樫烦躁地说。他慢慢地撩起一头短发,彷佛祈祷这能让心情平静一些。

「我明白了,你这种人不该存在于这个世上。」

「你一定会这么想吧。教室就像是把不同的动物关进同一个笼子里饲养,因此必定会对其他生物产生敌意。结果连杀人都有可能发生。」

「……会杀人的,就只有你这种心理变态。」

「是吗?我想灯花应该就是你们逼死的喔。」

听到这话,八重樫的内心似乎有什么失控了。

他就像被触发一样,突然大步上前,恶狠狠地踹了檀优里的肚子一脚。檀优里低沉地「呜」一声倒地,八重樫瞪了她一眼,朝抽水机室走去。他想要做什么?──可悲的是,我心知肚明。因为我们不为别的,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才把她引诱到这里的。

转开抽水机室的抽水机阀门,就可以轻易放掉泳池的水。我们已经事先确定过这件事了。地板猛地震动了一下,应该是八重樫转开阀门了,同时响起泳池的水快速泄去的声响。宛如巨大肉食兽从沉睡中清醒般的诡异声响,彷佛撼动着我们的腹部。

八重樫再次回来,手中握着绳索。不是随便一条绳索,而是我们事先放在抽水机室、绑上重物的特制绳索。

八重樫把绳索套在仍在痛苦呛咳的檀优里的脚踝上,力道大到几乎要造成瘀血。檀优里抱着肚子痛苦了好一阵子,但渐渐理解到自己的状况。她循着套在自己脚上的绳索,看见等间隔绑在绳上,代替重物的哑铃。

「……原来如此。」檀优里痛苦地呛咳着说。「把绳子丢进泳池,哑铃就会随着水流,被吸进排水沟里,然后我的身体也会被拖进池中。排水沟的盖子记得打开了吗?」

「你给我闭嘴。」八重樫套好了绳索。绳索绑得极牢固,让人怀疑檀优里纤细的脚踝是不是会被直接扯断。当然,排水沟的盖子事先已经打开了。哑铃能轻松通过排水沟,但檀优里的身体会被卡住。结果她会被固定在排水沟旁边,在激烈的水流冲刷下,喝下大量的水,无法呼吸,最后……

就这样溺死。

八重樫把绑在绳索前端的第一个哑铃丢进泳池。「铿」的一声,哑铃被吸进排水沟。第二个哑铃被拖拉似地吸入,第三个哑铃也连锁式地被吸进池中。绳索的长度我们充分计算过了,不长也不短。被改造成最适合杀人的绳索一眨眼就被吸入池中。池畔残余的绳索长度,意味着檀优里仅余的生命。

「或许是多管闲事……」檀优里注视着逐渐消失的绳索说。还有一大段在岸上。「不过用这种方法,会留下确凿的证据。只要有任何一点他杀的嫌疑,警方就不会放弃追查。警察可没那么笨,所以我才会谨慎再谨慎,布置成完全是自杀的样子。你们没有考虑过这些吗?我的脸上有挨打的痕迹,脚踝应该也会留下绳索的勒痕。有太多他杀的证据。」

我们没有人答话。看到绳索一下子又少了几公尺,檀优里总算想到。

「啊,有治愈伤口的能力嘛。」绳索加速消失。「或许可以布置成溺死,可是无法解释我怎么会在这种时间,一个人跑来这种地方。你们打算要怎么解释?」

「……有监视器。」

我的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

「监视器?」

「我们对班导说,只有泳池的钥匙放在社团大楼保管太危险了,所以提议在社团大楼管理室装监视器。几天前管理室装了监视器──也就是说,你一个人去管理室拿钥匙的身影被录下来了。影像会证明你是以自己的意志来到泳池这里的。」

「……这样。可是,我怎么会一个人来这种地方?这太不自然……」

「今天是八月二号。」

「这怎么了吗?」

「我刻意选了这一天,把已经改过一次的图书值日的日期又改到今天。这天就算有人想要来游泳池,千方百计溜进来,也顺理成章,所以我们才会决定在这天把你引过来。」

檀优里一脸懵懂,我亮出从自家带来的一张传单。

「烟火。」

檀优里的表情虚脱了。

「吉见川的烟火大会。原本是娱乐企划的一部分,说今天A、B班要一起在泳池这里看烟火。可是老师说太危险,不同意,但是你……」

「原来如此。」檀优里笑了。「我无论如何都想看烟火,所以一个人跑来了……却不幸掉进池里淹死。」

「你不擅长游泳,这件事就写在文集里……」

不喜欢•不擅长:游泳

「我的天。」檀优里笑了一阵,彷佛好笑到不行,接着注意到绳索已经所剩无几。「太可笑了,打死我都不想看什么烟火的说……不过,事情应该会照着你们准备的剧本走吧,因为每个人都只看自己想看的嘛。」

加速的绳索就像获得生命的蛇,疯狂扭动起来。摩擦池畔的声音就像某种马达声,甚至散发出焦臭味。绳索即将全部被拉进去的那一刻,她看着我说道:

「我还以为你会站在我这边,真可惜。如果地狱有可以一个人看书的地方就好了,谁晓得呢?你就在阳世继续加油吧……那么……」

再见。

最后一句话还没说完,她的身体便以超乎我们想像的高速被扯进池子里,以不像人体的粗鲁强硬被吸了进去。池底传出来的一道巨响,是檀优里撞到排水沟口的声音吗?池面水花哗啦啦激荡,我们看到檀优里的身体在里面挣扎似地摇晃着。但她的动作愈来愈慢,看得出一条生命正逐渐被夺走。上一刻还在这里跟我们对话的女生正在死去──生命消融,被死亡吞没。她是死神吗?是恶魔吗?是杀人魔吗?是裘格斯吗?不,不是吧?她是……

美月跪倒在地上,彷佛再也看不下去。

八重樫虽然没有露出笑容,但用一种「这样就好」的表情注视着水底隐约可见的檀优里,微微点头。

至于我,我……

我承受不住了。

我脱下上衣,就要跳进水中,八重樫扯住我的手,大叫:「你要做什么!」我甩开他的手。

「救她啊!」

「你在想什么!她是杀人魔,只能这么做……」

「我没有资格制裁她,因为她、她……」

她就是我。

如果我在这里坐视她被杀,我这辈子一定都摆脱不了心理创伤。或许警方会严厉追查,把我们逼入绝境。要是再有学生死掉,不管理由是什么,班导等教职员的处境会更加艰难。这些现实的种种算计,都不存在我的脑中。

不能杀她。不可以杀了她。

驱动我的,就只有这个想法。

我只脱了上衣,就跳进混浊的池子里。遇上强劲的水流抵抗,我立刻后悔应该连裤子都脱掉的,但无暇爬回池畔了。我直接吸饱一大口气,潜入水中,睁开眼睛。水比想像中的更混浊,就算戴上泳镜,或许也什么都看不见。只是眼睛出奇刺痛。但我仍在强劲的水流中,设法找出被拉向排水沟的檀优里。

原本排水沟嵌着铁网,但几天前我们用起子把它拆下来了(当然,我们是在管理室装监视器之前先侵入泳池的),制造出差不多约一格鞋柜大小的洞孔。水流强劲得惊人,轻易就能吸入哑铃,但洞孔大小无法将人吸入。檀优里的脚尖和膝盖卡在排水沟,身体再也无法深入。

她的身体已经差不多一动不动了。摸起来冰冰冷冷,是因为身在水中,或者是……?我好不容易靠着摸索找到应该绑在她脚上的绳索。因为没气了,先浮上水面一次。我隐约听到八重樫在喊叫,但不知道他在叫什么。不管怎么样,幸好他没有要跳进水里的样子──他似乎不打算来硬的阻止我。我再次潜水,试着解开绳索,但吸了水的麻绳显然变得更坚硬了。水流很强,手指根本构不住绳子。我抱住檀优里的脚按住,在这口气的极限内,使劲扯掉绳索。

结果,水突然变得清澈。

水变得彻底无色透明,突兀得让人以为是玩笑。

我陷入混乱,连自己都不知道看到了什么幻觉,但马上就发现了。没错,这是幻觉。我拼命设法解开绳索,却在一片通透的泳池中央,看见两个穿制服的女生坐在椅子上。是檀优里和小早川灯花。听不见她们的声音。两人就只是表情愉悦地交谈着,亲密无间。

檀优里的能力没有失效,但我无暇细思它的理由。对现在的我来说,唯一有意义的事实就是──檀优里还活着。

我又快喘不过气来,放开了她,水顿时变得混浊。我上去吸了一口气,再次抱住她的脚,水又变得清澈。但是很快地,泳池中央的两人消失,尽管我接触到她的皮肤,水却不断地混浊下去。

我放弃解开绳索,决定像拔戒指那样,直接把绳索从她脚上拔掉。成功了。我使尽全力一扯,绳索维持环状脱落,迅速地被吸入排水沟里。我勉力搀扶着檀优里,把她拖出水面,美月朝我们伸出手来。

我自力爬上岸,美月使尽浑身之力,总算把檀优里拖上了池畔。檀优里立刻吐出大量的水,大口喘气,又接着吐水。

「……为什么救她?」

八重樫的脸背对着太阳,看不清楚,但我还是能看得出他的身体在微微地发颤。

「你是爱上她了吗?」

「……怎么、可能……」我甚至忘了喘气,瞪向八重樫。「你明明最清楚,这绝对、不可能……」

「……什么?」

「我知道……为什么你一开始会怀疑我是真凶。我也不是傻子,什么我从娱乐企划会议的时候样子就不对劲,那个时候你明明就已经坐在我附近监视我了。你以为那种说词唬得了我吗?」

八重樫一时说不出话来。或许他以为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了,但是我不可能忘记。

「我就是那么恨,对吧!」我对着八重樫大吼。「我讨厌A班每一个同学,讨厌到想杀了每个人,对吧?你就是用自己的能力看出了这件事,才会第一个怀疑到我头上来。这点事我还看得出来!因为事实上我就是讨厌每一个人!村嶋、高井、山雾!笑染头发的同学是猴子、私底下散播娱乐企划是猴子活动泄愤的园川!像园川的跟班一样哈腰鞠躬地跟在他屁股后面的张本!就像在说没意见的学生没资格当人、高高在上一副『我当你是朋友』的郡山!赤西!还有你,八重樫!每一个我都讨厌死了!但是像这样躲在一旁观察每个人,自以为超脱一切的我自己,才是我打从心底、比任何人都更痛恨的人!这样的我,怎么可能喜欢上别人!」

「……你……」

「我会想要揪出真凶,动机也不是因为我恨凶手,而是想要知道,那个出于跟我一样的价值标准去恨别人的人、从我最希望去死的人开始一个个杀掉的人,到底是个怎样的人?我跟檀一样,只想要一个人,只想一个人独处。村嶋死掉的时候,老实说我很开心。高井死掉的时候,我心想要是可以照这样全班都死光,班上一定会更舒服。要是教室只剩下一个人,我不晓得会有多高兴。我忍不住这样想,可是我就是觉得这种想法差劲透顶,才会认为如果他们的自杀其实是他杀,绝对不能放过真凶……因为如果容许,就形同我是在肯定杀人,就好像是我在喜孜孜地杀人一样……」

我的心终于崩坏了。泪水夺眶而出。

「不能杀掉檀。就算她是坏人,如果我们三个『继承人』像这样联手杀死一个人、强制他人遵守自己的规则,这种构图,跟我最痛恨的……」

我站了起来。

「跟我最痛恨的那个班级不就没有两样了吗!」

「……哈哈,有意思。」

这笑声是檀优里发出的。她仰躺着看着天空。脸上是擦伤,脚踝是勒痕,制服整个湿透,她难受地晃动着身体,用全身在喘气。

「你那时候很害怕吗?」她问我。

「……你想说什么?」

「你看到幻影了吧?我的能力就像你说的那样,是『让人看到幻影的能力』,但发动条件不单是触碰对方而已。这个能力只有在恐惧害怕、陷入负面感情的人身上才能发动。这才是真正的发动条件。所以我在使用能力前,一定会想办法惊吓、威胁对方,或是让对方陷入沮丧──好了,这下我的能力真的失效了。」

「何必故意让我看那种幻影……小早川灯花的事,我也知道。」

「……你又知道什么?」

「我看过她的遗书了。几天前,我照着白帖上的地址去了她家,请她的家人让我看了遗书,所以我知道她寻死的理由。」

檀优里沉默了。到了这步田地,她的表情终于第一次明显地扭曲了。

「檀,你不要搞错了。我没办法杀你,但这并不意味着你获得原谅了。不管你的动机是为班上『调律』,还是为了祭吊小早川灯花,无论有再多值得同情的理由,杀害多达三个人,都脱离常轨了。我可以理解你的感受,但杀人这种事绝对不可能被容许,所以你还是必须在今天死掉。」

「……你是在打哑谜吗?」

我骑在倒地的她身上,掴了她一掌。

清脆的一声,水花顺着我的手的轨迹喷出去。

或许是感到意外,檀优里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僵住了。

「我今天确实杀死你了。你今天确实在这里被杀死了。你明白这意思吗?你被执行死刑了。刚才在泳池里溺水,社会不适应者的檀优里已经死了。所以现在这一刻重生的你,必须扛着死过一次的事实,从明天开始,成为一个正正当当的人。新学期开始后,你当然必须好好地来上学,不管觉得再怎么苦闷、再怎么气愤、再怎么想死、遇到厌恶到想吐的事,都绝对要继续上学。犯罪行为是绝对不能被容许的,你必须随时察言观色,维持和谐,和其他人携手并进,认清自己的角色,把维持好人际关系视为第一优先,像这样活下去。因为人就算想要一个人活下去,也绝对、绝对只能活在人群当中!因为这对你来说才是最痛苦、最严重的惩罚!」

「……你这是在说给你自己听吗?」

「闭嘴!什么都行,你必须好好证明,证明就算不杀人、不对环境『调律』,你和我都还是可以正常过下去!所以你今天已经死了!我今天杀死你了!说,给我说『我今天死了』!真心相信自己死了,打从心底给我说!」

「……什么跟什么?」

「别啰唆,给我说!」

我用拇指指甲抠向自己的左手腕,尽可能用力地刮出长长的一道伤口。鲜红的血慢慢地渗出。

「我……」檀优里开口。「我今天已经死了。」

「不准……」我再掴了檀优里一掌。「不准撒谎!你要真的脱胎换骨!证明你已经脱胎换骨了!我只再问你一次。你一定要死。证明你死了,已经重生了!如果做不到,这次我真的……真的会把你杀了!」

有人像婴孩一样哇哇大哭起来。是美月。她把整个人往前栽的我推开了一些,涕泪纵横地把手扶在檀优里的脸颊上。几秒后,右脸的擦伤消失,开始瘀肿的左脸颊的伤也好了。就彷佛哀伤地逐一捡拾四散的串珠饰品般,美月一面哭泣,一面治愈了檀优里全身无数的伤口。

「不要再……」

美月开口,却没有再接下去。她哭了一阵,一再试着把话说出口,却没能做到,最后终于挤出来的一句话,却不知道是对谁说的。

「……对不起!」

傻住的八重樫小声喃喃:「……不行。」接着连说了三次「我不懂」。

我再次转向檀优里,在左手又抠出一大条伤口。在彷佛所有的一切都要碎裂般无比的痛楚中,我再次问她。

「你呢?……你呢?」

檀优里流下泪来。

接着咽下最后一口气般,静静地阖上眼皮。

盛夏的泳池边,她留下的那句话是──

「我在今天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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