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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教室里太大声了。我必须接受调律。再见。
这样写,真的能传达我迫切的心情吗?虽然很怀疑,但是没办法,我就只想得到这些。毕竟我国语成绩不好,也不算聪明。
心里想的事,和我想做的事渐行渐远,愈来愈多时候,我会想:啊,活着已经没有意义了。我思考怎么会这样,说来可悲,我得到的结论是,原因应该是出在朋友身上。倒不如说,我开始觉得,那些人应该不算朋友吧?
长得比别人可爱一些,男生女生就会来讨好,如果被讨好,就必须跟这样的朋友混在一起。因为这奇妙的规则,我的日常渐渐崩坏了。对于别人提出「好像不错」的事,要反驳「一点都不好吧」,真的很可怕。我害怕自己的一句话会改变大家的意见,但如果说出来的话毫无影响力,也一样可怕。
其实我想要打绿色的领带,但大家说「灯花配粉红色蝴蝶结才是最可爱的」,所以明明不怎么喜欢,我却一直勉强戴着CONOMi6网购来的蝴蝶结。连自己都奇怪怎么会这样。虽然是芝麻小事,但这种小事点滴累积,真的,很崩溃。
谁才是跟我最要好的人?谁才是我真正的朋友?仔细想想,从国中开始,我最好的朋友一直都是优里。她聪明又开朗,其实可以考上更好的高中,却为了跟我在一起,选择了读北枫。
几天前,我才发现我把优里逼到走投无路了。我觉得有一股隐形的巨大力量,必须服从于那股力量。但我发现,在屈从那股力量的过程中,我和优里还有大家都渐渐坏掉了。发现一副被害者脸孔的自己其实才是加害者,我真的再也承受不住了。一定有很多同学都因为我而受苦,真的对不起。甩巴掌就能气消的话,我的尸体可以给你们鞭没关系(笑)。
尤其是优里,真的对不起。虽然我不知道这奇怪的力量可以怎么使用,不过请你把它当成我给你的饯别礼物吧!我已经恳求前任学姊写信给你了,如果你收到信,一定要读喔。
如果还有下辈子,我想住在周围没有人,就像小天使海蒂住的辽阔山丘一样的地方。我想要的,是不必跟任何人打交道,但可以跟真正重视的人好好相处的梦幻般班级。谁来帮我实现它吧!──都最后了还讲这种话,真的很蠢呢(笑)。
读到这封信的人,谢谢你。要是在家里离开,对一点过错都没有的爸妈太抱歉了,而且也觉得很不甘心,所以我决定就给学校制造一个大麻烦吧!
再见了。再也不想见到的,虚假的朋友们。
小早川灯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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姓名:小早川灯花
班级:二年B班 社团:无 居住地:枫町
喜欢•擅长的事:猜别人的血型(准确率超过九成)
讨厌•不擅长的事:香菜,还有喜欢香菜的人(笑)
要好的A、B班朋友:檀优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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媒体和大众对四名学生的自杀失去兴趣后,教室依然没有恢复笑容与活力。
和吉他弦不同,檀优里的「调律」似乎不会轻易走音。
九月开学,学校应该有了一番新气象,然而却成了檀优里、小早川灯花还有我视为理想的环境──只有一个人的教室,固定下来。少了烦扰的人际关系,没有友情、喧闹,但也没有任何不方便的地方。
在神的名下,所有的人都是平等的、无力的奴仆。
「垣内。」
开学后过了约一星期的某天放学,八重樫叫住我。我停下正在收拾书包的手,八重樫一脸苦恼地对我说:
「后来我想了很多。」
「……想了很多?」
「我当然还是无法原谅她……但最后没有杀人,我觉得或许还是得感谢你。要是当时就那样杀了她,我一定再也无法是原来的我了。谢谢你。」
我默不作声,八重樫稍微加重了语气又说:
「可是,你还有她说的话,我觉得还是有很多不通的地方。如果不想跟大家在一起,只要说一句『我不想』就好了。你们会说,就是难以开口,这我懂。可是只因为说不出口,就摆出一副被害者的姿态,我觉得这显然就不对了。那是你们应该要克服的『障碍』吧?」
「……你说得没错。」
「阿龙、健友、梢绘,当然还有我,我们真的一点恶意都没有。我们只是很普通地,真的希望全班同学一起欢笑,才会办那些活动。如果你们觉得这是多管闲事、让你们不舒服,我真的很抱歉。但我还是不认为他们是坏人,他们真的都是很好的人。只有这件事我不希望你们误会,而你们误会的地方,我还是──有点没办法原谅你们。」
「……你说的话完全正确。」
我这话不是逞强,也不是客套,而是真心认为八重樫是个好人。问题是,世上有太多像我这种无法把好人当成好人看待的烂人了。就像檀优里说的,我们是被关进同一座笼子的不同物种,永远都不可能相互理解。
「我还是搞不懂你。虽然搞不懂……不过我会努力搞懂,我是真心这么想的。如果你怀疑,可以用你的能力测试我。」
「我相信你。而且我已经不能对你用能力了。」
「这样啊……总之,如果你对我有什么不满,不要客气,直说就是了。那个女人说我们是班上的支配者,可是我完全没那个意思,我反而觉得是那些什么都不说,只会低着头的人,在教室里制造阶级──我是真心这么想的。根本没有什么『上层』,有的只有相信自己在『下层』的人。我这样的想法还是不会改变。」
「……谢谢你跟我说这些。或许我也开始稍微欣赏你了,你可以用你的能力测试看看。」
「我不会再用能力了。看到麻里佳的颜色,我真是受够了。」
「……麻里佳的颜色?」
「麻里佳就那个,我马子啦……不,现在已经变前任了。」
「……你们分手了?」
「她对我的态度还是一样,可是看到她的颜色──掺上了一点蓝色,这让我害怕,厌烦了……啊,这没关系啦。」
掰,我还有足球队练习──八重樫说完就离开了。
参加富国强兵游戏的人,其实身在比我们更严峻的战场,冲锋陷阵,杀得你死我活。他无法理解我的烦恼,而我也无法体谅他的烦恼。苦恼肯定是不分优劣的。
我在走廊和檀优里擦肩而过。她没有和我对上眼,迳自通过。我不会每天跑去B班盯梢,但目前檀优里好像每天都会到校。我没有听到关于她的任何传闻,也不想去探听。我们大概不会再交谈了。我认识的檀优里,那个死神、恶魔、杀人魔──千真万确已经毙命了。是我杀了她的。
经过裘格斯「调律」而产生的空间舒适惬意。对于这样的感受,我内心有着明确的罪恶感,就好像欣赏非法弄到手的电影,或借由霸凌他人获得快乐、偷偷摸摸贪好丑怪无比的事物般,这样的悖德感如影随形。
再忍耐一年半就好。我把这句话当成标语,就只为了在月历打上叉印,熬过每一天。只要进了大学,就能逃脱现在的束缚。一个人住是绝对条件。只要能够去到另一侧,就再也没必要在这种人工的乌托邦挖掘虚假的喜悦了。
还有一年半。只要再忍耐一下,就可以逃离这座牢笼了。
我并不讨厌打工的时间。打工让我离开校园,错觉自己成为社会的一分子,能够与提前自己一步讴歌自由的大人交流。
星期六上午十点的班──摺好溅满煮荞麦面的热汤的围裙,我在休息区打开原声吉他杂志的最新一期。我已经不是翻马丁吉他的目录,而是进阶到阅读吉他杂志了。但典子或许很难理解这个转变有多么戏剧性。
「啊,网飞果然太伟大了。」
她从这个话题开始聊起,还不坏。但说到一半,内容急转直下,提到她参加的社团。
「社团……你有参加社团吗?」
「那当然啦,我是大学生耶。不加入社团怎么能算大学生?」
「……不加入社团就不算大学生吗?」
「阿垣,你那什么表情?」
「一个人住,想要什么时候上课就什么时候出门,尽情享受一个人的时间。大学生……不是这样的吗?」
「唔,是这样没错啦,但现实问题是,不跟别人借笔记,就拿不到学分,就算一个人住,跟朋友一起热热闹闹的也比较好玩啊。有人把我家当旅馆住,我自己也觉得这样很快乐,而且要是不加入社团,根本交不到什么朋友……」
典子一定无法理解我是在为什么错愕。我再也无法专心听她说话,接下来的时间,就像尊蜡像般度过。我本来想提前一些向她道别,并说出我特别等着要告诉她的开心消息──但这些计画都粉碎消失了。
「我已经存到目标金额了,大概再一个月,我就要辞掉打工了。」
不不不,再留一个月吧──我已经预期店长会如此挽留,也打算如果店长开口就答应。刚才我也说过,基本上我并不讨厌打工,但店长却露出前所未见的凶相责怪我,拒绝我的辞呈,说他绝对不接受。如果要辞职,当然只能在年度底的三月辞啊!三月以前,不管怎么样你都要做下去。最近的高中生真是太没有责任感了,小孩子就是这样才讨厌,真不该雇用学生的。
店长火冒三丈,我觉得无法和他理性沟通,而且现在的我有更重要的事。我决定改天再说服店长,放弃沟通,依照班表在下午四点半下班,前往已经预约好的乐器行。
结果花了近三十万圆买到的马丁吉他美丽灿烂,令人心醉神迷。
因为买了昂贵的商品,店员送了我备用弦、弹片、卷弦器、调音器、硬盒,甚至是印有LOGO的移调夹。我当然说我想装进盒子里背回去,请店员帮我打点好。获得通往自由的翅膀的我,脚步比充了氦气的气球还要轻盈。我按捺想要小跳步的情绪,走向熟悉的圆环。
从头到尾欣赏过石水的演奏后,我向他展示我的爱琴。
「你终于买了。」
我忙着展现腼腆的笑,连好好回话都没办法。我一直打定主意一定要请石水帮我试弹,没想到我还没开口请求,石水便说道:
「一直以来,真的谢谢你了。」
「……什么意思?」
「我不会在街头弹唱了。」
「……这样、啊……难道接下来……」
「我要准备商业出道了。」
既然是好消息,没必要沮丧。我露出笑容,石水表情有些悲伤地递出一枚传单。传单内容是年底有一支万众瞩目的新锐乐团要盛大出道,主唱是来自知名偶像团体的女歌手,其他成员有……
「这……」我怀疑自己看错了。「石水先生要加入这个乐团?」
「抱歉,我……我在十字路口把灵魂卖给邪恶的魔鬼了。」
「你要弹……电吉他?在乐团,而且不唱歌?」
「我不是说了吗?努力终于有了回报。你以为我直到今天都在做什么?」
我惊讶得嘴巴都合不拢了,石水对着我重新深深戴好麦秆帽。
「我几乎天天晚上到处跟业界的大头们喝酒,有时候也介绍漂亮妹妹给他们。我挖空心思巴结他们,终于挤进大型计画里面了。」
「……这、我不信……」
「你以为我在骗你?」
石水说着,像平常那样用力弹了一下耳垂。
「从北枫毕业以后,这个老毛病还是一直改不掉。每次要提出重要的问题,我就会忍不住弹耳垂……真是没出息。即使在校园以外,还是得要能看穿别人的谎言才行喔。」
他安慰地拍拍我的肩膀。
「抱歉,我就是个这么逊的大人。光靠吉他,我无法自由。你加油吧。」
原来那封信是石水寄给我的?你的字真漂亮──我当然不可能说这种话,只能失魂落魄地目送石水远离的背影,以及哀伤地摇晃的吉他盒。
原来如此,弹耳垂的话,多少会觉得痛吧。原来这点程度的疼痛就够了?用安全别针插自己大腿的自己简直像白痴,我苦笑起来。
等待着失意的我的,是紧急召开的家庭会议。也不跟家人讨论一声,就买那么占位的东西,你是在想什么?这个家哪里还有位置给你摆吉他?吉他很吵,你绝对不准在家里弹啊!给我看给我看等一下也借我弹一下!
「还以为你是为了赚大学学费才去打工,原来是为了买这种东西?」
母亲的一句话,让火星蔓延到我升大学的问题,父母警告家里只能供我上公立,最后给了我致命的一击:绝对不许搬出家里。连珠炮似的批判炮火让我连一句话都无法反驳,我自暴自弃起来。
「够了,我丢掉就是了!」然后,我夺门而出。
在玄关前再次被唠叨,我大声顶嘴,被吼说会吵到邻居。
我受够了一切,漫无目的地跳上电车。背着吉他盒来到学校附近,但校门当然深锁着。我继续信步游荡,但其实似乎是在重复曾经走过的路线。
不知不觉间,眼前出现一座混凝土阶梯。
脐丘公园。
我爬上阶梯,在以前檀优里坐过的长椅坐下来,才刚把吉他盒轻轻放到地面,眼泪便不争气地掉了下来。脑中响起的,是檀优里在池畔说过的预言。
──就算从高中毕业,和这群无聊蠢货的共生也永远不会结束。一辈子,从摇篮到坟墓,这群垃圾蠢货的支配──共存,会持续到永远。所有的人都不会放过你,让你独处──
我再也克制不住呜咽,这时感觉到背后有人。
我惊讶回头,站在那里的是……
「你怎么……」
是美月。
夜晚,而且是没什么照明的山丘上公园。我觉得还来得及掩饰泪水,连忙抹了抹脸,吸了两下鼻子。
「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听见叫骂声……所以跟来了。」
「叫骂声……从我们家玄关传过去的?」
美月微微点头。「你好像很难受。」
「……呃,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因为我也……」一段迟疑的空白。「很难受。」
她问能不能坐在我旁边,我们一起坐在长椅上。我觉得一直不说话,她可能会误会我人不舒服,勉强开口找话说,但可悲的是,接连说出口的全是牢骚。我是只想一个人独处的社会不适应者,可是这是根本不可能实现的梦想,以为是通往自由的门票的吉他也是个大骗局,回顾那段汗流浃背辛勤工作的日子到底算什么,就连店长的态度都像在证明这个世界是个地狱。家里连我的房间都没有,却不准我搬出去一个人住,我咒骂心爱的家人,觉得所有的一切都让人厌烦。这样的我,啊,不就是个人渣吗?不就是个垃圾吗?我活不下去啊!我没资格活下去啊!
我是个只会呐喊我讨厌每个人、应该明天就去死的烂透的人。
「我也是。」
美月容忍我唱了一大出独角戏,终于插口说,噙着眼泪点点头。
「每个人都是这样的,一定是的。但我们还是活得下去。就算讨厌每个人、其实只想要一个人,但还是可以好好活下去的。虽然这是个非得活在群体中不可的世界,但一定没问题的。」
「好了啦……不用毫无根据地安慰我了,因为……」
「阿健还在的时候……」美月不让我继续说下去。「他问我:小月,你跟垣垣是同一所国中的吧?我说对,阿健就笑,说垣内很那个耶,大骗子一个。」
美月问他为什么这么说,高井健友这么回答──
「刚才我问垣垣:垣垣你也不喜欢孤孤单单一个人吧?结果他用假得要死的表情说什么『或许我比较喜欢一个人』。」
「这怎么了吗?」美月问他。
「哦,就是啊,我看得出来啊,他是在撒谎啦。他的声音在发抖,抖到不行说。不可以说出去喔。」
这段对话我记得一清二楚。听到美月的描述,我当下想到的是高井健友在问人问题的时候,总是会吵死人地重拍一下手的动作。确实,拍得那么用力,手应该满痛的。石水轻弹耳垂,发动能力。如果弹耳垂的痛楚就足够的话,光是拍手,应该也足以发动能力。
「在这个世界,只要附近有人,就让我烦躁得想要尖叫,可是……」
美月注视着可以从山丘上一览无遗的街道夜景说:
「只有自己一个人,又寂寞得让我无法忍受。」
我低下头,隐藏泪水。
「我放弃与人接触,关在家里,你却愿意好好听我说话,真的谢谢你。还有,真的谢谢你阻止了想要杀死檀优里的我。就算你的动机并不纯粹,不是完全出自正义感,但你能重视生命,抛开自己的得失,那样努力奔走,这样的你才不是什么社会不适应者。从今以后,你一定也能活得很骄傲。」
月光照耀下,美月倏地站了起来,向我微笑。
「我要下去了。不过这不代表我们从此不相往来,或是就此诀别。我们以后虽然会走在不同的人生道路,但有的时候,方便的时候,任何时候,还是可以彼此扶一把,一起活下去。谢谢你在我痛苦的时候伸出援手,现在轮到我回报你了,所以你真的感到难过的时候,随时都可以来找我。」
美月就像她说的,朝阶梯走了过去。
我注视着她慢慢离去的背影,回想与她共度的时光。我曾有任何一刻,觉得美月烦人吗?和美月共处的时光,有任何一瞬间感到憋闷吗?
八重樫用他的能力,看出了我厌恶全班每一个人。可是其实只有一个人,他没有侦测出我对她的好恶。就是当时请假没去学校的白濑美月。
我连她都讨厌吗?我连她都无法喜欢吗?
没事的,我可以活下去。我可以喜欢别人。可以和别人一起活下去。
然而不管再怎么说服自己,不安仍未消失。高井──那个时候我回答的声音,真的颤动了吗?在我的内心深处,其实想要跟别人在一起吗?不管再怎么渴望他告诉我,也不可能听到已死的他回应。那么我只能相信了,相信他说的话,继续迎向明天。我可以活下去的,没事的。
我呼喊美月的名字,她笑着回过头来。
「怎么了?」
「抱歉,我现在真的好难过,难过到都快疯了……」
口袋里就像平常那样,藏着安全别针。我不想要含糊不清,把安全别针刺进大腿前所未有的深度。
「……你真的愿意帮我?」
美月以没有丝毫颤动的清亮嗓音回应。
「当然!」
6 译注:CONOMi是日本一家制服网路商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