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三章

「真是的。太没用了吧,你们。」

一把少女的声音,在石造的小洗衣场里回荡。

莉榭暪住骑士溜走来到洗衣场,已经过了三天。混在侍女里洗衣服的莉榭,手上没停下,抬起头来。

「连洗个衣服都做不到吗?明明是早上拜托的工作,到了中午居然还没做完。我们只消那三分之一的时间,就已经打扫好一楼了喔!」

「对、对不起,蒂亚娜小姐……」

新来的侍女们吓得浑身僵硬。其中前几天莉榭帮过的艾尔丝也在内。莉榭从水桶里拿出满是泡沫的手,轻轻冲洗一下后,跟她们说道。

「我来帮忙。剩下要洗的东西在哪里?」

「……又是你啊。」

回过头看的蒂亚娜,狠狠地盯著莉榭。

「虽然不知道你隶属哪里,但是居然每天都有余力去帮人呢。看起来很闲,真叫人羡慕啊。」

这样说著,拂袖转身而去。

「这种不管用的新人就放著好了,要走啰,罗拉、玛雅。为了被选上皇太子妃殿下的侍女,可不能在这种地方发呆了。」

蒂亚娜从围裙的口袋里取出一张纸,看看上面写著的字。

「今天的话,离城用的床单好像稍后会送到呢。要是帮忙检点的话,肯定可以提升评价的啊!」

「啊,等一下啊蒂亚娜!!」

追著蒂亚娜,两位侍女匆忙离开了洗衣场。门关上后,莉榭对艾尔丝她们笑道。

「那么,我们继续干吧。如果有要花时间的大件东西的话,请拿来这边。」

「一、一直以来谢谢你了……!」

新人侍女们虽然过意不去,但同时好像松了一口气。其中也有半哭的少女,向莉榭多次低头。莉榭一边激励她们,一边勤快地清洗床单。

在一旁一起洗床单的艾尔丝,用悲伤的表情低声说道。

「……对不起。都是因为我们,不管过了多久都记不住工作的关系……」

「这里的各位,来这个城堡的时日还浅吧?所有人一开始都是这样的。」

一边用洗衣板洗擦床单,莉榭断言道。

「说到底呢。艾尔丝,你也决计不是不习惯洗衣服吧??」

「!」

对莉榭所说的,艾尔丝怯生生地点了点头。

这几天跟大家一起洗衣服时注意到了,这里聚集的新人,不可能不会洗衣服。

她们至今都有帮助做家务吧。如果该做的工作摆在眼前,便会好好地工作。

话虽如此,蒂亚娜说的也是事实。要洗的东西并不是那么多,她们却花了比平常多好几倍的时间。

(不过,原因很明白了。)

莉榭向艾尔丝,问了另一件在意的事情。

「您有听说蒂亚娜以前的事吗?比如说,出身富裕的家庭之类。」

「是、是的。听说父亲开了好几家店,蒂亚娜也有学习那方面的事。」

「我也听说过。没记错是欠了债,爸爸的店都卖掉了呢。」

听了侍女们的话后,莉榭停下洗床单的手思考。于是,艾尔丝担心地问道。

「那个。请问,怎么了?」

莉榭轻轻摇头一笑。

「没事。总之,先搞定这些东西吧。」

***

当天下午,在皇城内的离城里,召集了三十名侍女。

从原本就在城里工作的侍女选出的十名、以及从下城新招募的二十名。会从中挑选出二十名,担任跟著皇太子妃的侍女。因此,少女们都一脸紧张。

「吶。明明听说离城放著不管很糟糕的,这不是闪闪发亮的吗?」

「真的呢。是不是有哪个侍女先进来打扫过了?」

「莉榭大人会是个怎么样的人呢?啊啊,心跳个不停呢……」

在说悄悄话的侍女当中,也有人正在寻找其他人的身影。

「艾尔丝。总是来帮忙的那个人,不在这儿呢。」

「是……」

「看吧蒂亚娜。那种自大的新人,看来连候补也当不上呢。」

友好的侍女这么知会蒂亚娜,她自豪地挺起胸膛。

「那当然啊。要侍奉皇太子妃殿下,果然没有一定程度的礼仪可不行呢。那种狂妄的孩子,根本不会被召集来吧!」

那双眼睛,闪耀著自己会被选上的自信。不久,那房间里响起了敲门声。

「莉榭大人来临了。各位,请低头。」

侍女急忙行礼。蒂亚娜也满怀期待,游刃有余地低下了头。

咯噔咯噔的脚步声响起,一个女性走在蒂亚娜她们前面。视线的一角映出了轻飘飘的礼服,带著一阵温柔清爽的香气。

在看到其身影之前,就知道皇太子妃莉榭是一位非常优秀的女性。一想到她今后会成为自己的主君,蒂亚娜她们便感到自豪不已。

然而,在蒂亚娜身边的罗拉,小声地跟她说。

「蒂亚娜。这阵香味,不是在哪里闻过吗?」

「慢著,现在不要跟我说话啊。」

这是身为皇太子妃的女性所散发的香味。肯定是甚么高级香水。虽然蒂亚娜这么想,但却冷不防把注意到的某事说漏了出口。

「……肥皂。」

「诶?蒂亚娜,你在说甚么了?」

「是肥皂啊。这是我们在洗衣服的时候,常用的那个……」

确信了这一点的同时,传来了话声。

「大家,请抬起头来。」

「!!」

这把声音,为甚么会这么耳熟的呢?

蒂亚娜她们非常紧张,战战兢兢地向前望。祈祷的心情和害怕的心情各占一半。

然后,吞一口气。

「啊……」

「我叫莉榭・伊姆加德・魏纳。」

在那里的,是这几天一直觉得碍眼的美丽少女。

而且,脸上浮现出格外和稳的微笑。

***

(太好了,赶得及洗床单……!)

被阿诺特侍从奥利佛介绍,站在侍女面前的莉榭,心里都吓破胆了。

从早上起就有很多事情要做,所以把洗衣服放在后面了。为了不让别人察觉到自己匆促打扮,莉榭悄悄调整呼吸。

没有注意到莉榭的想法,奥利佛向聚集的少女说明。

在那段期间,莉榭望著聚集到这儿的少女的脸。然后就跟嘴巴呆呆地张开的艾尔丝对上视线了。虽然她看似没甚么感情起伏,但这次却很好懂。

(对不起。为了正确了解你们的情况,我觉得同样作为侍女来说话是最好的了。)

其他新来的侍女,也跟艾尔丝一样目瞪口呆,或是看著莉榭而双眼发亮。另一方面,以蒂亚娜为首的前辈侍女,脸色变得惨白。

嘎吱嘎吱地颤抖,或是嘴巴开开合合说不出话。既有失魂落魄呆站不动的人,也有快要哭起来的人。她们都是曾向作为侍女潜入的莉榭丢出辛辣说话的少女。

而领头的蒂亚娜双手捂著嘴,眼看都要发出惨叫了。

「那么,莉榭大人。请说几句话。」

奥利佛的介绍结束后,莉榭轻快踏上前去。

「首先,请容我为至今为止的事情道歉。做出了近乎欺骗的行径,很对不起。——不过,多亏了这样,我才能仔细看到大家的工作。」

身边的奥利佛,露出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另一方面,新来的侍女,一下子显得狼狈起来。

「……怎么办?说上来,我们竟然让莉榭大人帮忙洗衣服!」

「肯定会被开除的啊!没有我的薪水,弟弟 便不能 上学校了……」

或许是因为无法抑制不安,新人们开始小声地吐露。奥利佛看到了这片喧闹,低声向莉榭说 道 。

「莉榭大人。其实这里有三分之二,是刚从下城徵募而来的外行人。那也是因为,这城里的侍女大部分年纪都不小了。阿诺特殿下为了找来能跟莉榭大人融洽相处的年轻侍女,才下令召集这些人。」

听到说明后,莉榭吃了一惊。的确,从下城重新雇人来当莉榭的侍女候补是很奇怪的。不过,也 难 以想像个中理由。

「虽然阿诺特殿下说过,侍女方面全交由莉榭大人负责,但不管怎么说,也不能让没有经验的人跟著您。──这张纸写了新人的名字。她们会不被录用,尽量应该使用有经验的人吧。」

「奥利佛大人。」

「那我要说新人的名字了。艾尔丝……」

「――艾尔丝。妮可。希尔德、玛格丽特、罗莎。」

莉榭在奥利佛读出来之前,便说出了新来的她们的名字。她们每一个,都是在洗衣场见过一次的。

「爱尔珂、阿米莉亚。还有……」

「不、不会吧,所有人都记住了吗!?而且还不是被分配到自己身边,只是区区佣人的名字……」

「我记住了。因为没有佣人的话,便没法维持我们的生活了。」

跟奥利佛这么说道后,继续喊出剩下的名字,转向侍女。

「――以上的二十人,我有话要说。」

新人都绷紧了身体。其中也有蜷缩身子、颤抖起来的人。而没有被叫到名字的蒂亚娜和周围的侍女,都一副夸胜的表情。

莉榭望著她们说道。

「我刚喊了名字的二十人,请你们当我的侍女。」

「――诶……」

当场的空气都冻结住,奥利佛发出了惊愕的声音。

「莉、莉榭大人!?刚刚的不是新人的名字……」

「是的。请你们务必要在这离城工作呢。」

就连本是收到录用通知的新人,也一脸不知所以的样子哑口无言了。

「今后请多关照呢,艾尔丝。」

「诶……!?呃,是的,那个,但是。」

艾尔丝整个都僵硬了。而这时候开口的,是声音颤抖的蒂亚娜。

「为甚么了?莉榭大人!莉榭大人应该亲眼看过的。这些新人有多没用吧!而我们可以在短时间内,完成了很多工作……!!」

「喂你啊。对莉榭大人太不敬啊。」

即使被奥利佛责问,蒂亚娜还是拼命地恳求。

「我会帮得上莉榭大人的忙的!不管怎么样的工作我都能做好的!!所以,求求您……!」

「你。请退下。不要再接近莉榭大人了。」

「没错我确实对莉榭大人说过很失礼的话!但是,我都不知道!我一定会挽回来的,我一定会好好做的……!所以,求您看看我作为侍女的实力!!」

「……」

莉榭盯著蒂亚娜说道。

「蒂亚娜。我有件事非得拜托你不可。」

「谢……谢谢您,莉榭大人!既然是『拜托』,换句话说,就是让我……!」

蒂亚娜松了一口气。然而,莉榭却继续看著她的眼。

「我希望你,从今天起辞去不要再当侍女。」

「――诶……」

她平常那副好强的脸,一下子变得苍白起来。

「为甚么了!?比起这些工作慢的新人,明明是我更加优秀!!我保证不管怎么样的工作,都会完美达成的……!所以、所以求求您!」

「――吶,蒂亚娜。」

莉榭停止了此前对她们使用的语气,静静地告诉她。

「你注意到了吗?新来的她们,工作手法其实并不差。」

「……甚么、意思……」

「那么,你回想得起来吗?以前刚来这座城的自己,到底遇上过甚么困难。」

困惑不已的蒂亚娜的眼睛,像是求助一样游移。

但是不久,似乎想到了甚么似的看著莉榭,缓缓地开口道。

「……都不懂要怎么做。」

她一点一滴地开始列举出来。

「在家里破落到来这座城之间,也有洗过衬衣或床单的。……可是,要怎么洗礼裙或军服,就完全不晓得了。」

「嗯嗯。因为是第一次,那自是当然的了。」

「前辈们都忙得不可开交,只会说『我没有时间教你。一边看著我工作一边记住』。即使有不明白的地方想问,也总觉得很难开口问……」

「想必这样吧。还有甚么困窘的事吗?」

「要记住的东西,真的很多。根据布的材质不同,使用的肥皂和洗衣板也有所不同。按照打扫的地方不同,工具也不一样。不单是工具的种类,各种收放的地方也很复杂……可是,教过一次的东西就不准再问。」

新人都惊讶地面面相觑。莉榭明白那理由。蒂亚娜刚才列举的,和困扰著她们这些新人, 使 得工作拖慢的原因都是一样的。

不知道工具的位置而到处找,想问谁也不好问,因为对方一脸忙碌而畏惧不前。所有新人,都有这样的烦恼。

「……但是!!我在这种状况下,还是能够成长到独当一面!在来这城里的第二天,便能做好前一天教过的内容。跟她们不一样!」

「你和新人之间,有一个很大的分别。」

莉榭温和地对蒂亚娜说。

「那就是,她们不会读书写字。」

「啊……!」

在蒂亚娜睁大眼睛的同时,艾尔丝低下了头。

一般庶民的识字率,不管哪个国家都差不多。尤其是女性,几乎没有人家会花钱去教育。

出生于商家有念过书的蒂亚娜,因为识字才能够应付得来。周围跟她要好的侍女,恐怕际遇也相近吧。但是,大多侍女并非如此。

「工作的说明,只是用口头说一遍。如果不能自己记录下来,也不能晚点再重看的话——你还有自信能像现在一样达成工作吗?」

「那、那……」

蒂亚娜无意识把手放在围裙的口袋。她里头放了写了当天各样预定事项的笔记,对工作很有帮助。

正因为如此,本应可以理解得到『能读书写字』这件事,对自己有多大的帮助。

还有,无法使用这种手段的侍女们会有多辛苦。

「她们都和你一样拼命啊。……希望你可以回忆以前的你,好好想一想。」

「和那时的我、一样……」

就像是咀嚼这番说话一样,蒂亚娜环视四周。

她的眼望向了她的后辈侍女。凝视一个又一个,然后好像理解到甚么的蒂亚娜,彷佛没力气似的,扑通一声跌坐下来。

「……对、不起…」

「蒂亚娜前辈?」

「大家,对不起。我一直以为我是个一无所有的人。家里的财产没有了,也没有家人当后盾,必须一个人活下去!只能从零开始而努力了。」

蒂亚娜颤抖著肩膀,双手捂著脸。

「但我错了!我绝对不是零!至今为止所学的,好好地留在我当中。明明如此,我却不明白自己已蒙受恩惠,反而得意忘形。」

那把声音,差不多快要变成哭声了。

「我都说了甚么了……!明明你们每一个都是拚了命,就跟以前的我一样,一边提心吊胆一边努力。那样的事,我作为前辈不得不理解的……!」

「蒂亚娜……」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新人们对她正面谢罪感到惊讶,跑向跌坐下来的她。

「没那回事,蒂亚娜。我们才是,那么不可靠,很对不起。」

「莉榭大人。蒂亚娜虽然很可怕,但是工作总是很准确!其他前辈也一样。所以求您……」

「不用了。我不会被选为侍女是理所当然的啊。因为这么……」

「蒂亚娜。」

轻轻地向她伸出手,莉榭微笑道。

「我说过了吧。有件事想要拜托你。」

「诶……?」

「我想把这个离城,作为新人侍女的教育场所。」

这样说道后,在场的侍女都就喧嚷起来。不仅是她们,连奥利佛也瞪大了眼睛。

「没有经验的人,就让她们在这里学会侍女的工作。当然,不是『用眼看来学习』的方法,而是接受仔细的说明来学。要订出不明白的事情可以反覆问,直到记住为止的制度。如果好好掌握了作为侍女的技能的话,就可以荣升到皇族居住的主城喔。」

蒂亚娜或艾尔丝她们遇到的问题,在其他城和贵族家也有发生。

每天工作的人没有时间教新来的人。新人们没有办法,要吗就是用自己方法学会了技术,要吗就是工作不了而掉队。

那样子辞职的人,明明只要好好教导,也许能够发挥出能力。

再者,通过自学和眼看模仿而获得知识的人,也有可能犯下甚么决定性的差错。

要解决这个问题,正需要正确的教育。既然在前线没有余裕的话,那只要把离宫当作成实地教育的地方就成了。

「正如蒂亚娜所说,一旦得到的技能是不会消失的。读写、工作的方法、还有如何记住工作的方法也是。如果学会了,便会成为无论去到哪里都能管用的武器。就算要被赶出某个职场的时候,或是不得不过上与至今不同的人生的时候,都一定会派上用场的。」

听了莉榭的话,侍女们的双眼都闪闪生辉。

「所以二十位新人,就跟著我当我的侍女了。——然后蒂亚娜。我想请你们来辅助我去教导她们。」

「我、辅助莉榭大人!?」

「我想让今后来到离城的侍女,每天学习大概一个小时左右文字。我希望蒂亚娜你们能担当老师的角色,制作学习用的教材啊。还有侍女工作的教则也是呢。」

「我们来担当老师角色……制作教材、和教则……?」

蒂亚娜呆滞地张开嘴。

因为给予了想都没想像过的选项,看来脑袋追不上的样子。莉榭悄悄拿出藏在怀里的蒂亚娜的笔记。

「这个。我看过了。」

「为、为甚么莉榭大人会?」

对那个问题还是闭嘴不答好了。今天上午混杂在打扫主城的侍女中,寻找笔记这件事,实在说不出口。

「正确地总结了要点,字也漂亮易懂。既然有能把耳闻目睹记住的东西写得这么好的才能,我觉得编写教材会是很合适的工作。」

「……呜。」

这么真心告知时,之前一直一脸狼狈的蒂亚娜,脸上染成了红色。

「竟然这么样夸奖我吗……?明明都说了那么失礼的话。」

「呼呼。是在说甚么了。」

蒂亚娜紧紧地咬著嘴唇,执起莉榭伸出的手。站起来,深深地低头说道。

「今后我也会全力以赴的。」

「那就全仗你了喔。」

然后,莉榭转向艾尔丝等新人侍女。

「大家暂时会有很多东西要记,我想会很辛苦的。要是觉得辛苦的话,随时告诉我哦。」

「……是……!」

就是这样,离宫诞生了二十个新人侍女,以及负责教育的少女。

***

在侍从奥利佛回到主城后,对著执务室桌子的主君阿诺特,头也不回这样问道。

「莉榭的侍女决定了吗?」

「正是这件事,殿下。」

奥利佛走往主人身边。

「不知您可还记得吗?以前在这个城里,曾经出现『新佣人很快便辞职不干,很易陷入人手不足』的问题吧。」

「……啊。为了降低离职率,所以提高了工资来应对的那个吧。尽管如此,现状也只是比当时好了一点而已。」

「莉榭大人尔后可能会永久性解决了那问题。」

听了那报告,阿诺特缓缓抬起了头。

「宣称从侍女中发掘出拥有制作教材才能的人,建立新人教育体制。而且,用『学会的技能是永远的财产』这样的说明,让学习的人也著迷。」

「……」

「侍女们都很感动,非常高兴啊。明明原来是分成新人和旧有侍女的派系,但今天却把手言欢了呢。」

「……哈。原来如此呢。」

阿诺特满意地笑,再次开始动笔。

「那么一如您所料吗?您好像不怎么惊讶的样子。」

「谁会预想得到了啊?嘛,只是她好像在做甚么愉快的事情而有所期待而已。」

「太露骨地表现得有趣的话,会对未来的夫人很失礼喔……」

奥利佛耸耸肩膀后,嘟囔了一句。

「不过,我好像也很期待呢。那个人,今后又会成就出怎么样的事来呢。」

「奥利佛。」

阿诺特闭上眼睛,用比平时略为低沉的声线说道。

「莉榭她,并不是为了皇族或国家的利益而带过来的妻子。」

「……」

忠实的奥利佛,回答说「我失礼了」,再次开始协助主君。

***

被风吹动的花瓣,飘落在卡尔海因的皇城。

穿著麻布裙子的莉榭,操作手中的铁锹,轻快将隆起的泥土犁好。

「一、二!」

这几天在耕耘的,是前几天晚会上跟阿诺特央求得来的中庭的一块地。

(这么大的话,暂时也没问题了。)

环视昨天耕种了的范围,心满意足。旁边放著的几个桶里,盛满了腐叶土。这是从座院里的落叶树下收集得来、营养丰富的土壤。

努力抱起桶子,在耕过的地面撒上腐叶土。在一点不漏撒完的时候,胳膊都阵阵麻痹了。

(……差不多该开始认真锻炼身体了……)

直到最近还是羸弱千金小姐的这副身体,无奈没有体力和力量。别说骑士的人生,就连作为药师下田工作的人生都不如。

即使脑里理解了身体怎么动,但身体却跟不上。

话虽如此,还是想再坚持一下。莉榭重整气势后,用手中的铁锹,将撒了腐叶土的泥土快快翻好。一边将泥土和腐叶土混在一起,一边把空气翻到泥里。

拔除了眼看得见的杂草根,但也不用种得那么密。在种植的植物之间的空隙,有完全没印象的花草发芽,有时也别有趣味。

站在稍远处的骑士,也饶有兴趣地望著莉榭的作业。蒂亚娜来到那里,双眼都睁大了。

「莉榭大人,您在干甚么了!?」

「这个?在种地啊。」

「种、地……皇太子殿下的未婚妻……」

细心混好腐叶土后,形成了松软的土垄。

虽然想马上播种,不过晒几天太阳让它适应会比较好吧。莉榭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对发呆了的蒂亚娜笑道。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那么,能 让我看看你构思的东西 吗?」

「啊!好的,麻烦您了!」

蒂亚娜一脸紧张,递出了手里的文件。上面除了写了仔细的文字,同时画了扫帚、抹布之类的可爱的图画。

「因为我觉得最开始让新人记住的文字,是不是应该教扫除用具会比较好!」

蒂亚娜穿上解下了围裙的侍女服,扭捏著裙子的下襬。

被任命为侍女们的教育负责人,莉榭对她下达了一个指令。那就是『决定好最初要教新人的内容』。

「因为每天工作都会用到,所以不就很容易切身感受到所学的东西会派上用场。」

「嗯嗯。我觉得非常好。」

蒂亚娜的脸一下子变得明亮。可是,马上又好像变得没自信地阴沉起来。

「……其实我很烦恼。比起打扫工具的名字,先学会自己的名字不是更开心吗?」

「对呢。引进这些会关心的东西,虽然的确是很有效的……」

莉榭回想起的,是侍女人生中碰到的宅邸的公子们。

跟家庭教师学会了名字的写法,努力练习,然后拿给莉榭看。一边回想令人怀念的光景微笑,一边向蒂亚娜传达自己想法。

「但这样的话,学生之间就不能复习、忘记的时候也不能互相教导了。而因为教的一方也不能一口气教多个人,会很花时间。」

「啊!原来如此,的确是这样呢!」

听了莉榭说,蒂亚娜松了一口气。

「正如蒂亚娜所想的那样,『学会的东西马上能用于工作』这点非常棒喔。如果我是学生的话,一定会十分开心的。」

「是的!谢谢……!」

蒂亚娜抱著莉榭归还的纸,眼睛闪闪发光。

「莉榭大人,这样真的很快乐。比起要想甚么使坏的说话,想想如何帮人会来得高兴得多了。」

「呼呼。那太好了。」

「不过。莉榭大人为甚么会为我们做到这个地步呢?」

「那是――……」

当莉榭有点欲言又止的时候,侍女艾尔丝从对面走来。

「莉榭大人。差不多到了准备的时间了。」

欠缺表情的她这样说道,莉榭点点头。

「蒂亚对不起,我得走了。关于教材的事情,可以按照事先说的进行吗?」

「是的!交给我吧!」

「蒂亚娜前辈。……今天晚饭后,能再教我读书吗……?」

「呵呵。当然可以了。今天没做完可不会让你睡,你做好心理准备吧!」

微笑守望著艾尔丝和蒂亚娜的谈话后,莉榭走向离城的 自己的房间 。

「已经准备好沐浴了。」

「谢谢,首先得把汗水和泥污洗掉呢。洗完澡后要把头发弄乾,换上手头最贵的裙子才成……。艾尔丝,能帮忙扎头发吗?」

想像之后到访的客人,莉榭鼓足了干劲。跟在身后的艾尔丝,不可思议地歪起头。

「听说、客人是个商人。最贵的裙子,需要吗……?」

「……是啊。总之,也许能当作成材料之一。」

「?」

数小时后,亚莉亚商会的商会长达利来了。

亚莉亚商会是第一次人生中收留了莉榭的商人一行人所属的商会。

而会长达利,正是向莉榭灌输了何谓商人的人。

事物的价值、判别生意对象的方法。钱的用法和赚法、不能沾手的赚钱机会。对莉榭来说,达利是生意上的师傅。

如果让他们成为伙伴的话,今后的选项会颇为广泛。

在离婚后被逐出卡尔海因、或是因为战争而物资不足的时候,商会一定能帮得上忙。当然,那时候莉榭也得支付相应的对价就是了。

(不管怎样,就算一次也好,只要做出过大交易的实绩,就可以和他们牵线了。……问题是那个会长会怎么出招……)

在浴室洗净身体,换上上等的礼服,莉榭心里作出种种盘算。

(这个时代的亚莉亚商会才刚刚起步,还没那么大。能扯上卡尔海因皇族的婚礼,如果是普通的商会的话,应该是无论如何都想要成立的商谈才对……虽说应该是这样。)

让艾尔丝结好弄乾了的头发,心里却想要叹气。不久终于打扮完的莉榭,用镜子确认了自己的样子。

轻飘飘地卷好的头发,鲜艳夺目的红裙。从耳饰到戒指,装饰品有多少戴多少,手上拿了附了羽毛的扇子。

(嗯……再华丽一点的话,看起来会像『喜欢买东西的冤大头』吗?『为了排场,看来花多少钱在婚礼上都愿意』这个好像也不错。)

「太可惜了。本来的话,今天的莉榭大人跟搭配礼服束起的后发,看起来应该是很帅气很凛然的……」

艾尔丝有点儿生气。她都会为年幼的妹妹结头发,为她们每天挑衣服,在服装打扮非常出色。

「谢谢你艾尔丝。但是今天,这可是决胜负的装束来的。」

「……?」

在这么样的时候,收到了亚莉亚商会到达的通知。

随著两位护卫骑士,一同前往主城的接待室。莉榭所住的离城,还没有能接待客人的房间。

站在接待室前面,有礼地低头的执事打开了门。骑士先进去,确认安全后向莉榭行礼。

跟他回礼进入接待室后,那里站了一个人。

「初次见面。我是担任亚莉亚商会会长,叫作凯恩・达利。恭喜您结婚。」

露出乍看之下很友善的笑容,达利朝莉榭低头。

剃乾净总是长著的胡渣,把睡乱的头发往后面抹,褐色肌肤的他,跟莉榭熟知的他不一样。难得地,今天好像没有宿醉。

「我叫莉榭・伊姆加德・魏纳。谢谢您远道而来。请坐吧。」

「那我失礼了。」

等莉榭先坐好,达利也坐在对面的椅子上。然后,用酒馆里的女性都『好性感好棒』赞不绝口的下垂眼,只用了一秒窥探了莉榭。

(……真不愧。仅仅是对视了一眼,就好像全部被看穿了。)

尽管如此,也只是若一开始没提防被估价的话,便完全察觉不来的视线。

「不呢,这还真是个好季节呢。莉榭大人的婚礼是八月中旬对吧?那便是夏天的新娘了吧。实在是太棒!如此美丽的人能当上未来的国母,卡尔海因的国民真是羡煞旁人喔。」

「怎么会。那太不敢当了。」

一边微笑著来回社交辞令赞美,莉榭脑海里闪过了往昔的光景。

『——呼哈哈哈!!一如所料,果然是个没能看穿蓝宝石是假货的笨蛋呢!我和商会的人赌上了,看你会不会中了那仲介人的计啊。多亏了你,我才能独赢呢,全赖不成熟的部下,我才赚到一大笔啊。』

『好嘞,莉榭,这是毕业考试。如果你以后想在我的商会继续干下去的话,就把你前辈弄出的五百万元的损失 填补回来 。啊,先说好,要在一星期内哦。』

『拜托了莉榭,拜托了!昨晚我带回来的女人只是个普通朋友,请你去跟亚莉亚这么说明!』

这样子的话,往往会一不小心缅怀过去了。眼前的达利当然不知道,莉榭已经看透了他平常的样子吧。

「莉榭大人的发色配白色婚礼服会很合衬吧。比如说,把薄绢叠成几层的怎么样?」

「!」

如同流水一样的闲话,不知甚么时候已变成了提案。看来已经到达第一阶段,让莉榭松了一口气。

「真是太棒了,达利会长。我想您应该已经听说过了,婚礼上的各种物品,希望由现在评价很高的亚莉亚商会包办。」

「这真是的!对我们这样弱小的商会,实在叫人感谢的话了!」

「那事不宜迟,请问今天带了甚么东西来呢?请一定让我看看。」

传令已经通知了想进行有关婚礼仪式的商谈。恐怕商会会把看起来能卖给莉榭的东西都装满了马车吧。

(只要达成过一次交易,以此为契机就总有办法的。只要熬过 跟 会长的第一次商谈……)

「莉榭大人。」

达利看著莉榭笑了笑。

「能卖给您的东西,一件也没有。」

「……」

莉榭不由得僵住时,达利轻轻耸耸肩膀。

「噢,失礼了。看来我用了有语病的词语了。不过正如我所说的那样。对于我们的商会来说,您不能成为我们客人。」

「……那是、为甚么呢?」

为了莉榭今后构思的计策,亚莉亚商会的力量是绝对必要的。

达利今后会扩大的人脉和生意门路。工匠开发商品的货源。如果和几年内发展成世界规模的他们取得缘份的话,那掌握各个国家要人的手段也能增加。

达利继续那可疑的笑容,这样说道。

「因为现在我们能提供的东西,和您的觉悟不相称。」

「是说,觉悟……」

「看起来,您为了这次交易拚了命的样子。」

心里的想法好像被看穿了,不禁表情都变了。

长长的睫毛为镶边的下垂眼,这次则露骨地窥视莉榭。这恐怕是『今后也不打算隐藏估价的视线』的意思吧。

「如果跟我们商会的交易不成功的话,就会蒙受很大的甚么损失——抱著这种必死决心的脸,我看得太多了……您在我至今为止的人之中,有著比谁都大的觉悟。尽管只是从一介商人中,购买婚礼用品而已。」

在莉榭的脑海里,响起了达利以前说过的话。

『要成为被客人选中的商人。提供只有通过我们才能得到的商品或价值吧。——那样的话,这次轮到我们当上选择客人的一方了。』

实际上,达利会看清交易对象。就算是大宗买卖的客人,要是从长远看会造成损失,或者对商会不利的客人,也不会跟他们做生意。

莉榭现在正是被丢到筛子,正要被筛选在外。

「……因为是一生只有一次。」

为了尽量不让人察觉到动摇,温柔地微笑了。

「因为这关系,不由得为准备而急功求成了。这么不成熟,真叫人见笑了。」

「哈哈,请放心。婚礼一定会很出色的吧。…但是遗憾的是,我们商会准备的商品好像力有不逮了。」

达利站起来,行了个几近做作、恭恭敬敬的礼。

「谢谢您找我们来,感到很光荣。那我们就此失陪了。」

「达利会长……」

「话虽如此,卡尔海因还真是个很棒的国家呢。我们也打算暂时忘记工作,享受几天的观光。我们的侍从,都订了个好旅店了喔。」

「会长,请稍等。可否多谈一——」

「再见了。美丽的未来皇太子妃殿下。」

莉榭连挽留都来不及,达利已离开了接待室。

***

(……无法接近了呢……)

拿著茶杯,莉榭呆呆地想。

除下了满满的饰物,裙子也换成便于活动的, 坐在离宫的 桌前 。即使眼前有刚烤好的曲奇,但却没力气送到嘴里。

(虽然的确是紧张,但应该没露在脸上才对的。没想到不但被对方看穿,还拒绝商谈了……)

不管重生多少次,都不觉得能赢过达利。在考虑各种败因的同时,身旁的侍女正愉快地谈天。

「——……那天晚上,好像终于被求婚了!」

「哇,好棒啊。」

这段时间,是结束了每天学习会的侍女们享受点心和聊天的茶会。虽然基本上是只有侍女参加的聚会,但是莉榭不时也会参加。

但是只有今天,她们的对话都听不入耳。

「真好呢。我也想和出色的人结婚啊。」

(果然是单纯地『被提防了』吗。毕竟是不管有赚多大利润的赚钱机会,也不会轻易扑上去的人。但就算是会长,能只看我的脸色一眼就 能看穿到那个地方 吗?虽然即使长那么样却很慎重,但也是个如外表一样,很喜欢赌运气的人……)

想了很多,但结论只有一个。

(我没被会长选中。……那是无可动摇的事实呢。)

莉榭默默地灰心了。

借助商会的力量,和各国要人建立关系。通过推动重要人物,藉以回避战争。

回避战争,藉以过著长命悠游的生活。

虽然也是因为这个目标的缘故,但现在最重要的是,『没被以前的上司认同』的现状,仿如剜却心头肉一样。

但是,在那消沉的心情的一隅,却好像有甚么令人在意。

(……很奇怪呢。)

「说到美好的结婚,果然还是莉榭大人喔。殿下的求婚,到底是怎么样的形式呢?」

「啊,那个我也想问!城下的女孩子,都对莉榭大人和阿诺特殿下有著怎么样的故事津津乐道啊!」

(会长说过订了旅店观光啊。为甚么要告诉我,他们会滞留在卡尔海因……)

「……莉榭大人?」

在侍女们诧异地注视之中,莉榭想到了一件事。

「——对不起大家。其实我有点睡眠不足,今天先回房间休息吧。」

「哇!原来是这样啊!?对不起,莉榭大人,您明明很忙……」

「嗯嗯,我才要道歉。下次再让我参加茶会吧!今天不需要准备晚饭了。」

「是的。为了不阻碍休息,会不接近您房间的了。」

「明天早上为您准备醒神的红茶了。」

莉榭一边感谢很快领会的侍女,一边回到自己的房间,锁上了锁。手里拿著几种药草。

***

「不啦达利会长,你今天也喝得真猛呢!」

凯恩・达利带著几个部下,在卡尔海因皇都的街上走著。

打开衬衫的扣子,大大地打开了胸口的他心情很好。带著快要哼歌的气氛,这么说道。

「卡尔海因的酒真好喝。如果大批进货卖到北方的话,不是可以赚一大笔吗?」

「住手吧,会长,会亏大的啊。因为在搬运途中,肯定会被你全数喝光的吧。」

「哈哈哈哈,那倒没错!」

和熟悉的伙伴们一边开玩笑,一边走向旅店。本来的话,还想带一两个女人回去的,不过今天有某些缘由。

「也没喝够,不如再来一杯吧?没记错我们住的旅店,地下是酒吧对吧。」

说著这样的话,来到了住宿的旅店。不知是不是里面的酒吧生意兴隆,连外面都听到快乐的欢呼声。

「话虽如此,真的好吗?会长。」

已经步履蹒跚的其中一个同伴,一边打嗝一边说道。

「客人可是卡尔海因的皇太子妃殿下哦。居然推掉了那种商谈,啊,真浪费啊。」

「笨蛋,如果把那小公主当做客人的话,这边可会损失惨重啊。也许你们看不出来,但是我可知道啊。」

「不就是个十五岁到处可见的大小姐吗。到底会有甚么事啊。」

达利哼的一声,打开旅店的门。

「听好了。那个小姑娘呢――……」

「欢迎回来。会长。」

流转的醉意,好像一下子消退了。

「怎可能……」

看到酒吧的一处,达利露出了抽搐的笑容。

「……虽然我也觉得不久之后会再来吧……」

在那里的,正是身为皇太子未婚妻的千金小姐莉榭。

「果然是邀请了我啊。我很光荣。」

少女那本是珊瑚色的头发,也许是为了微服而染成了栗色。看到这样微笑的她,达利大吃一惊。

她会过来是意料之内的。尽管没想过会就在今天,但以防万一,也没将把到的女人带回来。

访问比预想的早这点还好。但是,却有几个没能预料的事情。

「能跟我喝一杯吗?」

「……」

在她周围,都是死尸累累的男人。大家都手拿著麦酒和红酒杯,醉得不省人事。

「……你对周围那些家伙干了甚么?」

「跟他们斗酒,说如果我赢了的话就要请客。」

莉榭嫣然一笑,侧过酒杯。

「请放心。我不是要跟会长你斗酒,只是想跟你继续商谈而已。」

在皇城一边的旅店地下,莉榭坐在 桌 前。

周围那些醉倒了的人,已经被旅店店主回收了。在斗酒赢家的莉榭四周,聚集了一群欢呼围观的客人。

「小姑娘,喝得真痛快呢!虽然我不会喝酒,不能挑战斗酒,不过都让我看了好东西了,让我请你一杯吧。」

「哇。谢谢你。」

「我请你吃这个。是鸡肉和起司混在一起,跟葡萄酒很配的。」

「看起来很好吃!那我就不客气了。」

看了摆在桌子上的酒菜,莉榭喜形于色。虽然很想好好享受,可是敌人却坐在桌子对面。

商会长达利,微微地抽搐笑容,看著莉榭。

「……不不,真叫人吃惊呢。居然灌醉我部下等人,实在没法预料得到。」

「嘛,原来大家都是商会的人呢。因为都是很愉快的人,不知不觉地就喝酒了。」

当然,莉榭很瞭解他们。

在第一次人生中成为商会一员的莉榭,在第一次酒宴上也斗酒赢了。刚才一起喝酒的,好像也是当时同一班人。

(现在会长的表情也和那时一样呢。)

作为王妃教育的一环,早已习惯了喝酒。虽然不知道是否那些训练奏了效,但半桶水的酒量可不会醉。公爵千金时代培养出来的,也对人生好好派上用场。

达利拿过自己点了的酒,盯著莉榭的头发。

「不过,染得真漂亮呢。」

「谢谢。因为我的发色有点显眼,所以今晚就用这颜色了。」

让莉榭的头发染成栗色的,是骑士们在前往卡尔海因途中采摘的药草。因为只要用一定温度的热水就能漂亮地掉落,在想暂时改变印象的时候会很方便。

「如果说要卖这技术的话,那你肯跟我商谈吗?」

「哈哈。哪里的话」

手肘按在桌子上的达利,眼里闪烁著锐利的光芒。

「——您应该是有更大的生意吧?」

「……」

虽然回覆和预想的一样,真的是个可怕的人。

「那么,接下来就按您希望的商谈了。请先来乾杯吧。」

「在那之前有一件事。因为我想隐瞒身份,这里请用轻松的说话方式吧。……而且被达利会长用恭敬的口吻,我也会非常不自在……」

「……?我明白了。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达利举著了酒杯,所以莉榭也用自己的酒杯对碰。达利一口气喝了一半左右,然后呼一口气。

「……然后呢,小姑娘?不必再说『我想要婚礼的礼服』这些无聊的伪装话了。 不用说慢腾腾的话了吧 。」

「是的。就算想向你下些小动作,终究是不成的呢。」

「那就好。」

在脸上浮现出友善亲切的笑容后,达利把剩下的一半喝光了。

「我的直觉是这样说的。『莉榭小姐不应变成客人,而是交易对手』。」

果然,所以才会被邀到这里。

之所以说出会暂时逗留卡尔海因国,也是明知莉榭会出招再作接触吧。痛切地感到真的比不上。

尽管如此,在这次的人生中,却非得赢过达利不可。虽然以前是上司,而最后肯定是站在自己这边的人,但现在可不一样。

「把你策划的赚钱生意,从头到尾告诉我吧。」

「……会长」

「我不打算参与连全貌都不知道的计画。不过放心吧,虽然长这么样,我倒是很热心工作的。我会答应给出正如你现在所想的那么……不,比你所想更多的利益!」

「会长。」

「我来制定完美的 战 略。来吧……」

「我不会说。」

达利的肩膀突然弹起来。

「甚么?」

「我不会告诉你我的计画。——即便如此,在今后我需要亚莉亚商会的时候,希望你能成为我的力量。」

这样说道,曾经是上司的男人,他嘴唇扭曲变成了笑容的形状。

「这不是说了很有意思的话吗,小姑娘。不被信任,只签订契约,利润也不明确——是商人讨厌的约定之一啊。」

「当然,我每次都会准备相应的对价。」

「甚么都不让我们知道,只要相信『会有利益』这句话去工作就好了吗?那倒好。」

当然很清楚,要是把一切都说出来便能轻易谈下去。

尽管如此,莉榭没打算透露『卡尔海因的皇太子会在几年内杀了父皇,向各国发动战争,所以要研究对策阻止他』这样的话。

「听好了吗,小姑娘。我在评估别人的时候,常常都会相信活用自己的直觉。但是,更重视的是——」

「结果和实绩,对吧。」

达利像被乘虚而入地睁大眼睛。

「你怎么知道那个……」

「之后我会构思可以在皇都通用的生意。如果你接受了,判断出我值得信赖的话,那到时候可以再考虑一下吗?」

莉榭目不转睛地盯著,达利不久便开始颤抖肩膀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那倒太好了!如果你的『想法』能生出利益的话,我就承认你对吧?非常好,真的是我喜欢的方法啊!」

(我很清楚啊。『要是能在多少天里拿出这么多的利益的话,也不是不能考虑』吧。)

「一星期内。我很期待哦,小姑娘。」

「那么,我们约好了。」

莉榭微笑著,把酒杯清空了站起来。

「谢谢您给与商谈的时间。还有,商会的各位明天起床时,请服用这药。」

「噢。这是甚么?」

「一用就马上明白了。」

将配制的药包交给达利,莉榭离开了酒馆。

***

用垂在中庭的绳子,莉榭爬上了阳台。

虽说是在离城堡十分钟不到的旅店,但要偷偷溜出去还是费了一番工夫。回收用来离开房间使用、用床单弄成的绳子后,走上阳台。因为门外应该有监视的骑士,所以要抑制脚步声。

(……看来没有察觉到我外出了呢。明天早上不从天盖出来,只叫艾尔丝拿热水过来吧。在被怀疑之前,至少得回复头发的颜色。)

一边想著这些,一边打开了通往自己房间的玻璃门。

然后,莉榭屏住了呼吸。

「真慢呢。」

「……」

阿诺特交叉著双腿,坐在房间里唯一的一张椅子上。

「为甚么,殿下会在这里?」

上一次跟阿诺特见面,已是几天前的晚会。

因为离城还没有他的房间,而且听说正在主城处理著庞大的事务。所以就莉榭所知,阿诺特只来过离城一次。

偏偏碰巧在莉榭溜出城的此时此刻,却来了第二次。

「――白天时,亚莉亚商会的人来了吧。」

手肘托著腮的阿诺特静静地说。

身边桌上放著的提灯灯火正摇摇晃晃。房间很暗,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正期待你会向我央求些甚么,却久久没有联络,一让护卫骑士报告的时候,居然说商谈被拒绝了呢。」

阿诺特从椅子站起来,一步一步向这边靠近。

「真是怪事。区区一介商人,竟然推却了将会成为皇太子妃的你的要求。」

「……」

感受到本能的危险,莉榭自然地往后退。

但是,背后是墙。这样下去的话,只剩几公尺便会被逼紧了吧。

「说到底在你指定的那一刻,我就料到亚莉亚商会会有些甚么了。因为我的未婚妻,看起来不像会是个毫无意义就执著于卖家的女人呢 。」

平时好好地扣好领口的阿诺特,现在解到锁骨附近。

明明衣衫凌乱不加设防,可是身上的氛围却不是那样。月光射进来,照亮了他的脖子上的旧伤、以及他的表情。

阿诺特笑得很开心。

可是,他的眼神却比平时更加狰狞,像是一头正要逼紧猎物的狼。

「办完工作跑来看看你的様子,可是就算隔著门,都知道你的房间只余空壳了。」

莉榭回想起来了。以前,曾被这么靠近的阿诺特所杀的那一天。

不知道该称之为过去、还是未来。但是对那确切知道的景象,身体自然地紧张起来。

空气非常紧张。

不一样的,就只是阿诺特没带杀气。

「说『你可以在这城里自由自在』的人是我。事到如今去责怪你也于理不通,所以让在走廊监视的骑士退下,这样子等你乖乖回来就是了。」

「……殿下。」

「原来如此呢。」

阿诺特像是要把莉榭关住一样地,把手贴在墙上,凑近窥看后暗暗笑出来。

「就算是你,晚上跟男人二人独处的话,也会露出这种表情吗。」

「……!」

突然被这么说,莉榭动摇了。

多半脸上浮现出害怕的表情。虽然悔恨得想回嘴,可是却想到不应该反驳。

都做了件不得不向他道歉的事情。

「非常、抱歉。」

「……」

从心底这么述说时,阿诺特收起了笑容,俯视莉榭。

「我做出了一个人晚上溜出城,这种跟殿下未婚妻不相称的行为了。一个搞不好的话,甚至会损害到你的名誉。」

在至今为止的人生中,莉榭的失败都是莉榭自己一个人的。

但是,只有这次不同。即使是形同『人质』 ,只是形式上的也好,自己还是缺乏作为别人妻子的自觉。

虽然做好了万一发生问题时的丑闻和惩罚的觉悟,可是却理解那还不够。

然而,阿诺特却这样说道。

「这种事随便怎么也好。」

「!」

面对意料之外的发言,低头的莉榭抬起头来。

「即使城下的人看到你,也不会发现你就是早晚会成为皇太子妃的女人吧。出现在民众面前也只有隔著马车的一次,而且显眼的发色亦染了。如果说实际发生了不忠的话就另当别论,不过我都预计得到,你是跑去跟亚莉亚商会谈判的吧。」

「……殿下。你的话实在太宽大了。」

「对我来说,问题不在那里。」

那么,就是有著其他让莉榭没察觉到的重大过失了。

紧张地望著阿诺特,他皱起了眉头。

「殿下?」

「……没有受伤之类吧。」

是个意想不到的问题。

为甚么会问那种事呢?不断眨眼的莉榭,终于点了点头。

「是的。没受伤。」

「被卷入甚么犯罪之类」

「也没有。」

「……」

阿诺特这样说著,呼了一口气。

放下关在墙上的手,解放了莉榭。

「……今后你要到下城的时候,我一定也会同行。听好了吗。」

「诶?那个,同行是。」

关住莉榭在墙角的手放了下来,终于得到解放。

「我应该说过了,嫁过来后你可以自由自在。然后,我会帮你的忙。」

「怎可以!不能因为我的任性行为,而要殿下陪著我。啊,不,今后我会再稍为自重的……」

「虽然说可以自由,但可没说过可以做危险的事。」

莉榭发愣了。

「太……」

「太?」

因为过于惊讶,声音都有点儿嘶哑了。

「太宠我了吧,殿下。」

完全搞不懂理由,莉榭感到很困惑。

「毕竟是你嘛。如果限制『绝对不要出城』,今后也会偷偷溜出去吧?」

再次坐到椅子的阿诺特,一如往常的样子笑了。

「比起这样,有条件的许可,对你来说好像会更有抑制力。」

「……」

莉榭总觉得浑身乏力,坐到旁边的床头。

「……有那么好懂吗,我?」

「不喔?倒不如说,是归类到难以理解、无法预测的人。」

「都乐在其中吧。您也是、会长也是。」

想起了和达利的对话,莉榭垂头丧气。连续被两个男人看穿了行动和思考,当然会感到这么沮丧了。

(虽然不知道理由。不过让我在某种程度上放任自流,对阿诺特・海因来说,有著甚么重要的意义呢……)

虽然想著应该大大地利用,但被这么对待时就涌现出罪恶感了。即使说是为了回避战争,但也不想做出恶妻的举动。

这样想过后,才理解了阿诺特所说的『给予许可好像更有抑制力』的意思。

「『会长』吗。你和亚莉亚商会之间,到底发生了甚么?」

总觉得累了的莉榭,抬起头来嘟嘟囔囔。

「……殿下。冒昧请问一下。」

「甚么了?」

「您肚子饿了吗?」

听到这问题,阿诺特瞪大了眼睛。

***

在离城的小厨房中,莉榭唰唰地切著药草。那药草是今早在皇都周围巡逻的骑士特意带回来的。

利落地切好后,用菜刀将砧板上的那些药草集到一处,用手按住放入锅中。添加调味料后,再将一些煮好的烟肉、洋葱等一起搅拌,一边试味一边追加调味料。

只是为了做便饭的厨房里,弥漫著汤的香味。因为大抵只有做早饭时才会用到这里,所以晚上时段谁也不会过来。

「那个。」

在那狭窄的厨房里,莉榭回头一晃。

「果然,在房间里等候会否更佳……?」

阿诺特正坐在角落的木椅上。他把手肘放在旁边的简桌上,托著腮帮子,看著莉榭做汤。

「没关系,这里就好。」

「……既然殿下这么说的话。」

可是不无聊吗? 细细想来,刚才莉榭用热水和毛巾洗落头发的染料时,阿诺特也一直盯著那副样子 。

(搞不好,已经养成了观察他人的习惯了吧。)

一边这样想著,一边咕噜咕噜地搅拌。看来差不多煮好了,便舀到试味的小碟子,喝一点看看。

「…………」

再加盐。

然后再搅拌一遍,确认味道。莉榭紧紧闭上眼睛,急忙往锅里倒水,煮开后放入胡椒。为了慎重起见,还再添加了切碎的药草,再次试味。

试完味之后,忽地清醒过来。

(我都做了甚么了啊……!?)

认识到自己罪孽有多重,后悔自己做出了这样的行动。虽说是因为疲劳的关系,但竟然做出了邀请阿诺特吃宵夜去做汤这样不妙的事。

「那个……殿下。」

莉榭手上拿著剩下汤的小碟子,驯顺地开口道。

「其实,我有件事必须向你道歉。」

「甚么。是晚上一个人在下城晃来晃去的那件事吗?」

「当然那个也包括在内!!……虽然是我提议吃点简食的,实在非常抱歉。那个。」

犹豫到底该怎么传达,深呼吸了一下。

面对别的人生中的敌人,向他坦白自己的弱点是非常需要勇气的。直接点说就是很羞人,不过这时候不说实话便会很不得了。

莉榭寻找词汇,久久犹豫该怎么办,最后终于回过头来。

然后,总算挤出了声音。

「我、我,做菜很烂的……!」

「――呵。」

一瞬间,感觉阿诺特似乎露出了从未见过的表情,不过应该是心理作用吧。

「因为空腹和疲劳感而邀请了您,但是,这完全是失策了。对不起……」

「嘛,我本来就觉得有板有眼而感到不可思议。一般来想,有下厨经验的公爵千金也很少见的。」

「虽然,那倒是。」

在莉榭的各种人生中,吃饭总之就是『优先放些甚么进胃』这回事。

当然也很喜欢美味的东西了,但是比起花时间烹饪,莉榭更加重视睡眠时间。在骑士人生的时候,最终甚至只是在煮过的芋头撒盐便了事。

在药师人生的时候,被说过『调药和做菜都一样吧。只要按照分量放入规定的材料就可以了』。

的确,切碎食材、用锅烹煮这些动作可能是一样的。

但是从莉榭看来,在料理拥有『食材的味道』和『火力』等要素的一刻,跟调药从根本上已经截然不同了。

这个汤,如果只是自己喝的话便不会在意。

于是才会这么煮下去,但若是要让阿诺特喝,却会感到不好意思。

「让您久等了,实在不好意思,不知道这汤合不合殿下的口味……」

「……」

「我去主城的厨房拿些可以直接吃的东西,请再稍等一下。之后再谈亚莉亚商会的事。」

在未说完之前,阿诺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然后取过了莉榭的小碟子,用自然的动作把剩下的汤放进嘴里。

「啊!」

因为吃惊而慢了一瞬间作反应。阿诺特不顾立即回过神大为慌乱的莉榭,这样嘟囔著。

「……不是很美味吗?」

「诶!?」

惊讶到睁大了眼睛。另一方面,阿诺特把小碟子里剩下的汤就那样喝光了。

「你看。所以,这汤没问题。」

「怎么可能、不可能的啊!」

莉榭也试著重新试味,果然味道太粗糙了,就算是恭维也称不上能被称赞。至少,应该不是能招待别人享用的味道。

(是在想甚么,竟然觉得这个好喝……)

带著疑问之后,突然间想到。

这么说来,阿诺特就是前几天连辣椒红酒都喝得了的人。虽然那个辣度也是问题所在,但是味道也称不上好喝。

(这个人,可能是味觉白痴呢……)

「喂。你在想甚么失礼的事情吧。」

被不甘不愿的样子吐槽了。话虽如此,莉榭毕竟也知道,这是阿诺特的贴心。

「……谢谢,您了。」

「因为你的关系,我都饿了。我来帮忙,快把碗碟摆好吧。」

被阿诺特催促,急忙准备桌子。然后,准备好宵夜的莉榭,和阿诺特一起喝了味道太浓的汤。

平时在主城吃饭的时候,食堂只有莉榭一个人。即使在前往卡尔海因的旅途中,也没试过跟忙著指挥骑士的阿诺特一起吃过饭。

和那样的人面对面吃宵夜,有种好像不可思议的心情。

一边轻轻聊了几句,一边喝汤。

用过饭后,恢复了一点气力的莉榭, 收 抬餐具后进入正题。

「──直接点说,我打算让亚莉亚商会赚一大笔,换取我『不合理的要求』。」

「……」

虽然说明过于粗略,但总比冗长难懂要好吧。对皱起眉头的阿诺特,加以补充解说。

「亚莉亚商会今后会扩大势力,成为世界屈指可数的商会吧。今后,只有他们才能到手的东西、贩卖的东西、独有的途径等应该会陆续诞生。」

「听了这两年的业绩,我也承认他们有投资的价值。然后呢?」

「我想要那个商会的力量。所以和他接触了,但是他拒绝说如果不透露我的底牌就不会交易。那样的话就头大了,所以我提出了代替的条件。」

「……条件是?」

「『在一周内,构思出可以在皇都通用的新生意』。如果会长看上眼的话,应该就可以成立交易关系了。」

对于没完全提及关键内容的说明,阿诺特一言不发。

恐怕还有其他很多想问的事情。但是和达利一样,没办法向他说明一切。

倒不如说,最不能表明想法的,正是在未来引发战争的阿诺特。

虽然做好了准备,但终于开口的阿诺特,却说出了意想不到的回答。

「──我明白了。」

「诶?」

「我说我明白了。我理解到你今天做的和接下来想做的事了。」

对那回答,莉榭感到很意外。

「……您不问我今后打算利用亚莉亚商会做甚么吗?」

「你不也是即使向商会提出了代替条件,也要隐瞒下去的吗。我不觉得你会跟我说。」

「……您所言甚是。」

「比起那个,那个生意甚么的有头绪吗?」

被说到痛处,莉榭低下了头。

「生意方案本身倒有几个。但是,我还不知道能否在皇都通用。若不知道在这都市住著甚么样的人,甚么东西容易流行,甚么东西会受到喜爱的话。」

本来的话,这是需要一定时间调查的。达利也知道这一点,才会给出一星期的期限吧。

「换句话说,好像陷入苦战了。」

「是的。」

「……嗯。」

对于这意味深长的回覆,因为有种讨厌的预感而抬起头来,看到阿诺特露出了发自内心的使坏笑容。

「看著这样的你,应该很开心吧。」

(果然……!)

还是老样子看不懂本意,但似乎也稍稍明白了一部分。那副性格恶劣的笑容,因为其美型如画的这点也叫人生气。

莉榭感到浑身无力的时候,阿诺特终于站起来。

「我说了好几次,你自由自在随你高兴就好。我差不多该回主城了。」

「是的。晚安。」

「……莉榭。」

离开厨房之前,他回过头来。

「你已经见过弟弟了吗?」

「殿下的弟弟?」

从阿诺特口中提到弟弟,这还是第一次。

「应该没有。不过我没拜会过尊容人,所以只能说『恐怕』没有。」

「那就好。但是,就算那家伙走近你,你也尽量别理会他。」

「弟弟的名字是西奥多大人对吧。有甚么事情吗?」

对待亲弟弟并不温和。那样想著问道,阿诺特这样说。

「你不用知晓。」

「……是的」

然后,门慢慢地关上。

***

翌日。

正烦恼皇都的买卖和有关调查该怎么做,一边走向田里的莉榭,陷入了不知所措的困境。

「莉、莉榭大人!!请退下,回去房间吧。」

「殿下会生气的!无论如何求求您!」

听著骑士慌张的声音,俯视田地。

(这个,怎么办……)

在莉榭耕过的土地上,躺著一个呼呼大睡的少年。

是至今的人生都从没见过的人。有著和阿诺特一样的黑发,闭上眼都知道的美丽脸庞,一位中性的少年。

在他面前的莉榭,不知所措地低声说道。

「好、好不容易耕好的地……」

「莉榭大人。我觉得问题不在那里……」

被骑士指出的同时,莉榭俯视著少年。单看到这头大陆罕见的黑发,这少年的身份就再也明白不过了。

「这位就是卡尔海因国第二皇子的西奥多殿下。」

(果然……)

这个直接躺在地上呼呼大睡的少年,看来就是阿诺特的弟弟。

(竟然在被喊不要接近的隔天就接触了。)

在莉榭至今为止的人生中,都没认知到西奥多的存在。因为卡尔海因皇室的情报,几乎没传到在其他国家生活的莉榭耳中。

关于他的情报,只能从莉榭来到这个国家后才开始收集。

(没记错,年龄比阿诺特小四岁,跟现在的莉榭同样是十五岁呢。)

听说现任皇帝有六个孩子 ,但拥有皇位继承权的子嗣就只有阿诺特和西奥多而已,其余的都是公主。

「唔唔……」

看到西奥多翻身,骑士再次慌起来了。

「莉榭大人,这里就请先退下吧。」

「唔呜……『莉榭』……?」

「啊啊。」

其中一位骑士用手堵住了自己的嘴,被另一个骑士打了后背。可是,西奥多因为听到莉榭的名字而作出了反应,眼皮慢慢张开。

和阿诺特一样的蓝色眼睛,就像看到天空那么耀眼。

西奥多用手遮住眼前,然后就这样仰望著莉榭。

「……你便是,兄长的……」

看来,对方也认出了莉榭。

「初次见面,西奥多殿下。晚了问候,真是很抱歉。」

内心最大限地提防著,莉榭微笑道。

「我叫莉榭・伊姆加德・魏纳。这次有幸得以加入皇室的末席。虽然还是个不成熟的人,但我会为皇室竭尽全力的。」

虽然实际上,是为了能在这座城堡里懒洋洋而努力就是了。

西奥多凝视著那样的莉榭,用困倦的样子眨眼。

他之后会采取怎样的行动,老实说无法预计。

(虽然可以肯定不会备受欢迎吧。)

莉榭的待遇说到底还是『人质』。对于大国卡尔海因而言,莉榭只不过是弱小国家的公爵千金而已。正在观察他会怎么办时,西奥多抬起上半身,微微一笑道。

「――初次见面,美丽的义姐!」

(……诶。)

像女孩子一样美丽的脸,绽放出满脸的笑容。

「能在这种地方见面,真是侥幸啊。我明明写了好几次信,不过兄长都没有回覆啊。不过如果是这么漂亮的太太的话,我也许能明白想独占的心情啦。」

「您……您太抬举了。」

「啊哈哈。别那么死板,再轻松点不就好了。」

西奥多用亲切的表情,盯著莉榭的脸。

(明明是兄弟,却不太像呢。)

虽然两者都是稀世的美男子,但氛围却跟阿诺特不一样。如果不知道阿诺特有弟弟的话,就不会联想到会是他吧。

(就算发色相同,眼或嘴型都不一样。表情也是……)

「哎喔,一直睡在这里的话,连握手也不成了。」

西奥多站起来,粗略地拂去了身上的泥土。身高比莉榭稍高,比阿诺特矮得多。

「我是西奥多・奥古斯都・海因。皇位继承权第二位,是阿诺特・海因的弟弟。」

「请多关照,西奥多殿下。」

被和蔼可亲的表情要求握手,莉榭也笑著答应了。

在视野的旁边,骑士都非常紧张。恐怕他们也收到了『别让莉榭和西奥多接近』之类的命令吧。但是,在当事人西奥多面前,恐怕也没法明目张胆阻止。

「话说回来,为甚么姊姊会在这里?我在城里散步的时候,因为困了就在这里睡了。」

「其实,这块田是我弄的。」

「姊姊弄的!?哇,那太厉害了。这么松软的泥土可不多啊!阳光也照得刚好,还能听到小鸟的鸣啭声。在这里培育的植物真幸福啊。」

「承蒙夸奖,我感到很光荣。可是,西奥多殿下,再过一阵子这里便要播种了。」

「这样啊,是期间限定的床啊。不过,有一件事我很在意的啊。」

西奥多蹲在田边,指著那里。

「姊姊。可以看这个吗?」

「怎么样呢?」

「看,这里。仔细一看很奇怪吧?」

指著的,是没有甚么出奇之处的泥土。为了确认,莉榭也弯下身子。

就在那时候,西奥多在耳边轻声说。

「我想帮助你。莉榭・伊姆加德・魏纳。」

「……」

真挚的视线,从近处射向莉榭。

「真可怜。被带到这种地方,你的本质不是新娘而是人质啊。就我所知,这国家的皇妃,没一个人能过上幸福的人生。」

背对著骑士的西奥多,他的表情已经没有刚才为止的温柔了。

「在不久将来,我们两个人单独谈吧。向哥哥保密,在没有耳目的地方。」

「 西奥多 殿下。」

「——我来告诉你从哥哥那里逃出的方法。」

在窃窃私语的西奥多的双眼,笼罩著不可思议的热度。

关于这个国家的皇室,莉榭拥有的资讯很少。但是,围绕著阿诺特的这些事情,有可能跟数年后的战争有关连。

又或者,这西奥多也许正是掌握那关键的其中一人。

那样的话,按照他的提案密谈,应该是非常有意义的。

(但是。)

莉榭嫣然一笑。

「阿诺特殿下嘱咐过不要做危险的事情。」

「……你说甚么?」

「其实昨晚才刚被殿下骂过。不可以不慎和其他男性独处,而散布出流言的种子啊。」

西奥多一脸呆滞的脸,不久便扭曲了他那端正的眉头。

「……你根本不知道兄长。他握剑时的举止、在战场上有多残酷。」

「不。我十分清楚。」

「不只那样。甚至有可能在甚么时候杀了你——」

「我知道。」

那已经是切身体会到会在梦里看到的程度了。

虽然没说出口,但莉榭还是微笑著站了起来。

「甚么问题也没有啊,西奥多殿下。这块田地就这样子好了。」

望向站在稍远处的骑士,装作在谈田地的样子。蹲著的西奥多,表情从他美丽的脸上消褪了。

(……那张脸,有点儿像哥哥呢。)

但是,阿诺特更技高一筹。

就像刚才那呼唤,如果是他的话,绝对不会让人察觉到是陷阱吧。

(虽然对我没有杀气,但是每次说出阿诺特・海因的名字时,都会渗透出与之相近的东西。……而且,『皇位继承权第二位』之类的,也不是跟皇兄的未婚妻自我介绍会说的话啊。)

强调阿诺特的残酷性也是这样。是打算好好地煽动和他结婚的莉榭的恐怖心吧。

(阿诺特・海因在战场上会有甚么样的表情,我也知道。但是,也不用这么说自己的哥哥吧……)

想到这里,莉榭突然注意到了。

(我为甚么会生气呢?)

不管阿诺特被弟弟怎么说,都应该是跟自己无关的。心里觉得不可思议,一边向西奥多行礼。

「因为土地被压平了,所以得带铁锹来。今天我就失陪了,西奥多殿下。」

「……」

确认他没有回覆,莉榭迈开脚步。骑士也在向皇子行了最敬礼后,像是保护莉榭一样伴随她。

(好了。这样一来,要是有动作就好了。)

根据刚才的谈话,没让莉榭与皇族会面的理由之中,出自阿诺特阻挡这点已然明确了。

(西奥多殿下、四位妹妹。皇后陛下。……虽然最先想交谈的是现任皇帝陛下……)

既然连招呼都不让打的话,看来还很漫长。一边担心这件事,一边想起了昨晚阿诺特嘱咐的说话。

(『不要接近弟弟』,呢。)

阿诺特也好、西奥多也好,兄弟之间并不融洽。

又或是说,可能正因为是兄弟才会这样。

(能想到的理由是甚么?……第一个是,警戒我向西奥多殿下做甚么。第二个是为了防止我和西奥多殿下勾结,与阿诺特・海因为敌。第三个是……为了不让西奥多殿下向我做甚么,可是。)

那么,阿诺特应该有著甚么理由,才让莉榭优先于亲弟弟。在离城和主城之间的回廊上走著,莉榭回头看著骑士。

「我想冒昧问一下,那对兄弟关系要好吗?」

特意问了件清楚不过的事,可是骑士们却非常动摇。

「莉、莉榭大人。这实在不是能从我们口中说出来的。」

「对呢。那么,有没有命令叫不能让我接近弟弟吗?」

「莉榭大人……那也、不是能从我们口中……」

让他们作出比起用语言肯定更为雄辩的反应,有点儿不好意思了。

「对不起,问了奇怪的事情。我会再把慰问的酒送去宿舍,请大家再享用吧。」

「是。您的体恤实在不胜惶恐。」

「莉榭大人送来的慰问品,骑士团仝人一直都很高兴喔。大家异口同声地说『理解到我们骑士的心』。」

「啊,啊哈哈……」

那个大抵都已经知道了。因为,莉榭本身也曾是骑士。

(话虽如此,不得不收集情报。要是难以从骑士套取的话,果然最好收集情报的是……)

想到这里,便听到一把熟悉的声音。

「──人员就那样安排吧。小队的编制会随后联络你。」

(啊。)

莉榭在走廊停下来,朝训练场看。然后,阿诺特果然在那里。

阿诺特在训练场门口,和一个初老的男性说话。那没记错,是前几天晚上晚会上自称军务伯的男人。后面带著两名骑士的军务伯,一脸苦涩地看著阿诺特。

「恕我冒昧奉告,阿诺特殿下。如此优厚地保护一般国民,到底有甚么意义呢?这样下去,贵族诸侯中有人会感到不满的。」

「那些贵族都养了私兵。国家应该也有付津贴维持的。如果还喊不够的话,之后便任他们说好了。」

「殿下!请三思。这种指示,您父亲想必不会高兴的啊。」

「……」

听了那句,阿诺特用冰冷的目光盯著伯爵。

「不容异议。听好了没。」

「噫……」

那是连无关的自己都快要屏住呼吸的视线。

(……何等的紧张感。空气紧张得几乎要发麻……)

莉榭旁边的骑士,也在咕噜地咽下口水。那时候,阿诺特似乎注意到莉榭了。

「――……」

虽然彼此相隔稍微有点距离,但目光却正面对视了。

(虽然有点尴尬……那个,大概是『有甚么话想说吗』的表情吧。)

就刚偷听到的来看,阿诺特所说的感觉是正论。总之先须得表示赞同才成。

思索该怎么办。不久,灵光一闪的莉榭,用一副认真的脸紧握拳头,把它举到了脸前。

也就是所谓的『加油,干吧』的姿势。

(能不能传达得到呢,这样的话。)

对于非常认真的莉榭,阿诺特猛皱眉头。

(啊,没传达到?这可能果然不成。要表达出打气的心情,呃……)

焦急地盘算时,阿诺特却微微叹一口气。

「……」

——然后,柔和地笑了。

「唔!?」

因为那个表情太温柔了,莉榭一下子就架好了姿势。如果自己有带剑的话,也许会反射性地从鞘里拔出。

因为,明明一直以来都是那么冷淡的眼神。

现在却一脸简直在说『心中的愤怒怎么样都无关重要了』的表情。

(怎么了啊,现在这张脸……!)

刚才为止一直支配著这个场合的紧迫感,不知甚么时候也消失了。恢复无表情的阿诺特,对伯爵这样说道。

「如果有必要抑制贵族诸侯反对的话,那就另外通达他们。」

「通、通达?」

「游说他们说如果国家保护人民,最终会变成那些家伙的利益不就好了吧?将兵力授予贵族和转而守护国民,两者最终的税收会产生差距。」

「是……」

「在治安良好的环境下,如果百姓能够集中精力劳动和生育,纳税额也会增加,这班人也会受益才对。」

伯爵似乎想反驳甚么,但最后还是低著头。

「确实,如果这样的回应的话,不满的声音也会变小吧……」

「那么,让对方信服的根据就由我方来计算。话就到此为止,滚吧。」

阿诺特转过身,就这样迈步离去。一直保持著架势的莉榭,在看不到他的身影时大喘口气。

(虽然不太清楚,但是比起最初时好像更能顺利进行的话就好。即使如此,那究极的美形,只是一个表情就拥有如此的破坏力……)

突然一看,骑士们不知为何笑嘻嘻的。不可思议地,像是守望著莉榭般地微笑。尽管心里可疑,但还是重振精神起来。

(总之,先多少收集一下阿诺特・海因和西奥多殿下的相关情报吧。本来今天是想处理生意方面的事,不过没法了。)

然后,莉榭便开始下一步的情报收集了。

***

「——如果是那对兄弟的话,好像从以前开始就很少见面了喔。」

对于莉榭的疑问,长年在这里工作的侍女这样子答道。

在城内的洗衣房,莉榭穿上了侍女的工作服。她戴上眼镜,勤快地洗衣服,所以在场没人怀疑她的真面目。

「连见面也不见吗?明明是在同一座城堡里一起生活的兄弟。」

这么一问,年纪差不多有母亲 那么 大的侍女,便告知了种种事情。

「对对,就是啊。我问过配膳的执事,他们说一家人用膳也是分开的。他都发牢骚说准备食堂很辛苦,所以没错的啊。」

「我也听说过传言,听说兄弟俩就算在走廊里擦肩而过,别说是谈话了,连眼睛都不会对上喔。」

「终究是传言罢了,传言。毕竟是美男子兄弟,两个人聚在一起的话一定会美得如画吧。」

这样子谈笑的侍女,好像已经在这座城堡工作了十多年。

「但是,为甚么那家人会这样保持距离的呢?」

莉榭装作好奇的样子问道,侍女都歪著头。

「为甚么呢。不过,西奥多殿下好像挺关心哥哥的就是了。」

「此话怎说?」

「不要说出去。听说他想把跟著阿诺特殿下的骑士,收为自己的近卫骑士。」

听了这句话,莉榭不由得停下了手。

「因为弟弟甚么都想模仿哥哥,所以总是央求要相同的文具嘛。西奥多殿下也很可爱呢。」

(那么,和我接触也是因为同样的理由?……但毕竟难以置信呢。)

「毕竟四个妹妹甚至都不在皇都呢。下一次全家团聚的机会,大概就是阿诺特殿下的婚礼吧?」

「说起来,那个未婚妻的又是怎样的人呢。吶,新来的小妹。」

「是的,怎么了?」

被丢了话题,莉榭抬起头来。

「没怎见过的脸,你也是离宫的侍女吧?因为都全是新人,本来还很担心,结果不是做得很好嘛。那些跟外行人没两样的孩子,很快便上手干活,受到很好的评价喔。」

「!」

得知努力的侍女被如此称赞,莉榭感到很高兴。

「……是的!」

「蒂亚娜前辈她们都仔细地教我们,大家也在不断吸收。也下了离宫特有的工夫,真的是很棒喔。」

莉榭手把手地教授工作,也只是头几天而已。一旦完全掌握了做法,侍女们都积极地做离宫的工作。

负责教育的人,也有好好地辅助。后辈做不好的时候,不再像以前一样叱责,而是反省自己的教法,再费周章发挥创意。

做完离宫的工作后,利用下午的时间开学习会。

任命负责教育的少女,各有擅长的教法。有擅长用口头向别人说明的、也有擅长画图的。有擅长叱责的,也有擅长赞美令人鼓起干劲的,去引导彷如过去的自己的后辈。

现在莉榭每天花两小时左右教授新人工作,不过看来再过不久,便能够全数交给负责教育的蒂亚娜了。

等完全打扫好离宫后,便可以让阿诺特・海因从主城搬来离宫。想到那时候终于可以一起生活,心里总觉得有点怪怪的。

「提到离宫,你知道吗?」

「是的,怎么了?」

「听说阿诺特殿下昨晚去过莉榭大人那里啊!」

「!!」

因为跑出意料之外的话题,莉榭正在洗涤的衣物都几乎掉下来了。

侍女的情报网太厉害了。虽然是明知道才来打听的,但这展开太叫人意外了。

「新来的小妹,你是离宫的侍女对吧?你知道甚么了?」

「莉、莉榭大人 昨晚因为睡眠不足 ,所以早早就休息了。想必就算阿诺特殿下来到也见不著她吧。」

「怎么啊,真没趣呢。」

「如果有甚么情报的话便告诉我啊。我每次回家都会被女儿逼问我那两人的事呢。」

「那位阿诺特殿下居然会结婚了呢。城里的年轻姑娘们都在谈论这件事喔。」

「哎呀。不仅是年轻的姑娘,我们不也是吗!」

在 爽朗的笑声中 ,莉榭为免被识穿身份,专心致志地洗床单。

***

结束了名为洗衣的情报收集,莉榭从 中 庭用绳子回到了房间,换好衣服后再离开房间。今次是跟护卫骑士一起,走去照顾田。

用铁锹将被西奥多弄乱了的地再耕一次后,今天终于要播种了。

插到食指的第二指节,再把种子撒到弄出来的洞里,轻轻地从上盖上了泥。 小心用轻轻 湿润程度的量浇水。

如果是现在这季节,几天之内应该便会发芽了吧。满心期待 这会变 成漂亮的药草田,一边跟骑士一起回去。

要像个皇太子的 未婚 妻,不能在城里慌张奔跑。尽管表面上悠然微笑著,内心的莉榭却非常著急。

(已经这个时间了。得洗澡洗掉泥巴,考虑一下能让会长信服的生意方案。皇宫内好像有图书室,去那里能不能知道皇都的市民构成呢?男女比例、年龄层、现有的商店数量……而且,也得收集西奥多殿下的情报。)

越是细想,要做的事情就越是堆积如山。

(也被拜托确认蒂亚娜制作的教材、还有婚礼的准备。对国宾的对策也差不多要开始行动了,还有――……)

「莉榭大人?」

「……不,没事……」

在通往自己房间的楼梯上,莉榭都要无言远望了。不过,可不能输。

(这个结束后就要悠哉悠哉!绝对!都是为了每天能睡到下午的懒散生活和今后长命百岁。这次的人生,绝对不要二十岁时死掉。所以……)

考虑这里,莉榭轻轻垂下了眼睛。到了自己的房间前,骑士们站到门的左右。

「那么,我们继续在走廊护卫,请莉榭大人好好休息。」

「谢谢。那么──」

打开门后,莉榭立时闭口不语。

脚下放了一枚信封,应该是从 门缝 里放进去的吧。

「莉榭大人?有甚么事吗?」

「……没事。」

莉榭轻轻摇头,不让骑士看到那信封而进入房间。捡起那信封一看,看到红色的封蜡上,压了卡尔海因皇家的印玺。

莉榭打开信封一看,从中拿出了一张纸。信上用美丽而细致的笔触这么写著。

『吐露秘密。今晚九点,去礼拜堂。 ――阿诺特・海因』

莉榭把那张纸放回信封后,把侍女艾尔丝叫到了房间里。

***

在指定的晚上九点,身著黑色礼服的莉榭,到访了位于皇宫一角的礼拜堂。

让护卫骑士在距离礼拜堂稍远处待命。给他们看了封蜡和信,拜托他们说『想和阿诺特殿下单独见面』。

从彩绘玻璃中射进的月光和烛光,让礼拜堂中保持一定的亮度。信的主人恐怕已在这里等著。

莉榭站到入口,没叫出未婚夫阿诺特的名字,而是喊了另一个名字。

「……晚上好。西奥多殿下。」

然后,传来轻轻的笑声。

红色地毯笔直延伸的前方,坛前站了一个少年。

「晚上好,美丽的姊姊。──看到我一点也不吃惊,是从一开始就看穿了吗?」

西奥多笑著说,莉榭叹一口气。

「因为署名处的签名,跟阿诺特殿下的签名好像不一样。」

「奇怪了。我觉得你应该没看过兄长的签名才对?」

今世的话就如西奥多所说。但是,别的人生却好好看过了。

向其他国家发动战争的阿诺特,把宣战公告的文书发给了各国的王家。因此,莉榭在好几段 人 生中,也曾见过他的签名。

阿诺特的字虽然很美,但自己的名字却好像会习惯写得有一点点杂乱无章。送到莉榭房间的信上的签名,比那个端正得太多了。

「而且,明明知道寄信人是我,为甚么会来了?不是说跟其他男人单独相处很不妙吗……啊,不关上礼拜堂的门便是对策吗。」

「而且,也有让骑士在稍微远一点的地方待命。」

虽然还下了其他部署,但还是别说好了。

西奥多用手指挠著自己轻飘飘地卷起的头发,露出没趣的表情。

「难得想告诉你件好事,如果你能再欢迎我一点的话我会很高兴的啦。没想到兄长喜欢的是这样的女人,想都没想到。」

「要是有话要说,请您长话短说。」

「――你白天时说过早已知道兄长有多残酷。」

少年那透澈的声线,带著几分扭曲的黑暗。

「你太自以为是了。会那样子平淡地说出来,就是最大的证据了啊。」

西奥多一步一步走向莉榭。

「我们家人的关系不好。还有皇后陛下……父亲的妃子,不是我们亲生的母亲。也就是所谓的后妻。」

「如果是高贵的血统的话,也不是甚么新鲜事吧。」

「那也要看迎娶后妻的理由喔?……比方说,要是之前的妃子,是因为被谁杀了的话呢?」

跟阿诺特同样颜色的瞳孔,摇曳著令人讨厌的光辉。

「──兄长他,杀了自己的母亲啊。」

站在莉榭前面的西奥多眯缝著眼睛,露出了一丝妖艳的笑容。

「你明白了吧?兄长,阿诺特・海因是多么残酷的男人啊。反正你也是盯上皇太子妃的宝座才来的吧,不过那样的东西还是放手比较好。那个人可是连亲生母亲都能下手的人啊。」

「……」

「嫁到这个国家的妃子都会不幸。白天我那样说的意思,你稍微能理解了吧。不是甚么威胁,你可能真的会被丈夫杀死。」

「……还以为您要说甚么了。」

莉榭叹了一口气,明确地说道。

「那又如何了?」

「诶……」

西奥多眼睛都瞪圆了。表情浮现出焦躁。

「是……是杀了母亲哦!?听到这么不快的事,你为甚么都不动摇了啊!?」

(因为,都有『前科』了嘛。)

莉榭早就知道,未来的阿诺特会干下甚么事。

弒害父亲当上皇帝。利用大逆得来的地位,率领自国军队。残杀了各国的王族,侵略不同国家。在战地上践踏人民、无血无泪地歼灭、并且杀死了莉榭的男人。

早就知道了,尽管如此,莉榭还是选择了。

「我是做好了一切的觉悟,才会嫁过来的。」

「……呜。」

听了这话,西奥多吞了一口气。

(这样子时,才第一次晓得呢。)

晓得在身边相见的阿诺特的为人。

在莉榭这人生中认识的阿诺特,至少可以说是个正经的人。虽然举止冷漠,但是个关心部下,尊重国民的为政者。

明明如此,为甚么会走到那样的未来呢。

可能是今后几年内,会发生改变他的事情吗?

然后,想像这次正因为待在他身边,不就方能看到与以往不同的人生吗。或者说,现在也带著五年后所展现的那犹如怪物的残酷,只是巧妙地隐藏著而已吗?

(……抑或。)

五年后的皇帝阿诺特,也是因为某种理由,而只能采取了残酷的手段,一个本来有著正派本性的『普通人』呢 。

(……真傻呢,我。)

在内心悄悄地自嘲著,莉榭微笑了。西奥多就像怕了那笑容一样。

「你……你注意到了吗?哥哥的名字里,没有代表祝福的中间名。他是一个父亲和母亲都不希望出生、被诅咒的人啊。」

「我自己也有『伊姆加德』这个名字,但我并不觉得这是必要的啊。西奥多・奥古斯都・海因殿下。」

「吵死……」

「话就到这里吗?」

朝上仰望西奥多的眼,莉榭这么问道。

「那么,我就此失陪了。」

「慢、慢著!」

「虽然不知道能否充当代替。」

说完,回头望看礼拜堂的门。

「可以的话,之后请两兄弟一同对谈吧。」

「啊……」

在那里站著的,是冷眼的阿诺特。

「……兄、长……」

西奥多咕噜地咽一下口水。

「为甚么那位兄长,会特意跑到这种地方。……难道是、为了这家伙?」

西奥多望向莉榭,摇摇晃晃地后退一步,然后不情愿地歪著脸,带著悲痛的表情,抬头看著哥哥。

「……全都是误会。是误会啊,兄长!刚才说的,都不是真心话来的。我只是想和姊姊好好相处,所以才稍微威胁一下而已……!」

「西奥多。」

少年的肩膀突然弹起来。

低沉的声音,呼唤著弟弟的名字。

「──我应该命令过你不要走近莉榭的吧?」

「!」

阿诺特 的 眼神,冰冷得想不出是望向弟弟的。

明明甚么感情都看不见,但反而令人害怕的目光。就如喉咙被剑尖指著一样的紧张感,让只是在看著的莉榭也屏住了呼吸。 西奥多深深低著头,颤抖身体地挤出声音说道

「对不起。兄长。」

然而,阿诺特一副完全不感兴趣的样子别过视线。

「莉榭。要走啰。」

「请稍等,殿下。请您跟弟弟多谈一会。」

「没必要。」

「可是……」

不知道西奥多在打甚么主意。叫出了莉榭,到底目的是甚么呢。

被兄长甩掉的那个少年,犹如小孩一样地颤抖。

(西奥多殿下企图让我害怕阿诺特・海因。那是为了甚么?)

「莉榭。」

「……是。」

看来没法再挽留阿诺特了。

正当我死心朝他所在的大门走去,就在那时候。

「……啊啊……」

西奥多用很轻、很轻的声音呢喃道。

「――果然和我想的一样呢,姊姊。」

「!?」

听到这句的瞬间,背部游走了一道恶寒。

莉榭反射性地望向西奥多。然后才初次察觉到,他低头颤抖的理由,并不是出于恐惧心。

(……在笑……?)

西奥多正拚命地忍笑。

那是有如几分妖艳的阴暗、美丽的笑容。因为不明底细而咽一口气时。他挤出了乖巧的声音。

「真的很抱歉。兄长。」

西奥多抬起头来,这次用悲伤的表情看著哥哥。

「我来离开此处吧。虽然我不觉得可以传达到反省的心情……吓了姊姊一跳,对不起呢。我不会再对兄长珍重的太太说那种使坏的话了。」

然后在向莉榭行礼后,西奥多微笑对哥哥说。

「晚安了,兄长。好久没在近处看到你了,我很开心喔。」

穿过阿诺特,西奥多走出了礼拜堂。

莉榭带著些许警戒心,回想刚才西奥多露出的笑容。在只余二人的礼拜堂里,率先开口的是阿诺特。

「……我应该也告诉了你同样的事吧。莉榭。」

同样的,是指『不要接近』的警告吧。

「既然是以阿诺特殿下的名义召唤,那我也不可能视若无睹。不过忙碌的殿下会不会来,也是一场赌博就是了。」

「收到了没印象寄过的回信,要是还悠然自得的话是要怎么样了。」

心想那也倒是。收到西奥多的伪造书信后,莉榭叫来侍女艾尔丝,写下了这样的回信。

――『感谢邀约。将于指定的九时半,独自前往礼拜堂』这样。

写著的时间,是西奥多叫到的三十分钟后。可是,阿诺特却比信上的时候早了十五分钟便来到。

(早来到这点本身帮了我大忙了。但是。)

莉榭抬头望向阿诺特。

(弟弟说他坏话的时候,好像不想被他听到……)

「……怎么了?」

被这么问到,摇了摇头回答没甚么。但是, 马上重新一想 。

这件事,果然非得好好问清楚不可。

「您为甚么被说成是个残酷的人呢?」

「……」

下定决心这么问道,阿诺特微微低下头。

「因为这是事实吧。实际上,我在战场上杀了很多人。悲惨的事情,也不止做过一两次。」

(我知道啊。但是。)

他所告知的,果然不是莉榭想知道的事情。

「从第三者那里也能听到的话,便没必要特意问您了。」

「那么,你想知道甚么了。」

「……您的、所思所想。」

不是第三者说的话。

现在,只想知道只有阿诺特才能听到的事。

「所思、所想?」

「确实,听说殿下在之前的战争中获得了很大的战功呢。我也知道,您向袭击我们马车的盗贼,用非常吓人的目光望向他们。……但即使如此,您也没有杀了那些盗贼。」

当时的莉榭,以为因为被袭击的地方是其他国家的领土。本来的皇帝阿诺特・海因,不可能会对贼人手软。

然而,这样子近距离地看著阿诺特,便不再那么想了。

「……还以为你要说甚么了。」

抬头所见的蔚蓝色的眼睛,落下了阴霾。

「看来,我有点太在意你了呢。」

阿诺特的手伸向了她。

一怔之下,戴著黑色手套的右手,慢慢地抓住了莉榭的脖子。

「如果想在这座城里生存下去的话,马上舍弃那天真的想法吧」

阿诺特的手指陷进了喉咙。即使用一点儿的力度,只要有那颗心,也足以轻易勒紧莉榭的脖子吧。

即使如此,莉榭也没有害怕。

「……我,相信我看到的事物。」

「明明没看过战场上的我,你在说甚么了?」

「对我百般照顾的您,毫无疑问正是您自身的样子吧。」

「蠢死了。」

阿诺特面露嘲笑,用略带沙哑的声线低声说道。

「我是为了利用你才把你带来的啊。 」

「这样的话,就更不消说了。」

莉榭轻轻地将自己的手,叠在阿诺特手上。

不是从脖子上扯下,倒不如说是压住一样地包起来。

这样做的话,应该能稍微传达到吧?

「我不认为您是个残酷的人,夫君。」

「――……」

莉榭所告知的话,使阿诺特歪了脸。

一副忌讳的目光。有可能会就此被拒绝、被丢下。

但是,莉榭并没从那蔚蓝的眼睛上移开。

两人的视线互相对抗了多久呢。他接下来编织出的,是这样的话。

「在你当中那份觉悟的根干,到底是甚么来的?」

莉榭不明白提问的真意。

「觉悟、吗?」

「你有时会露出那种眼神。——要比喻的话,就是站在战场上的人的眼。」

简直就像被看透了过去一样。

没能立即回答,莉榭闭上了嘴巴。阿诺特的手,滑溜地从莉榭的脖子挪开。

取而代之,这次就触碰了脸颊。

阿诺特把大拇指放在莉榭的眼角。穿过彩绘玻璃的月光,在他的脸颊上留下了睫毛的影子。

「我看过做好了『要是能贯彻信念的话,就算死在此处也在所不惜』这种觉悟的那些人的眼睛。但是,尽管如此也没放弃活下去,直到最后一刻都要反抗。就是那种人的表情了。」

莉榭不知为何动不了,只是一味仰望阿诺特。

他彷佛透过莉榭的眼睛,看著不在此间的遥远战争。

又或者是,被以往的自己挥剑砍过的人。

「我在战场上最害怕的,就是不得不杀死那样的人的瞬间。」

「……」

原来他也会有感到害怕的东西啊。

不过想一想,那是理所当然的。莉榭早就知道,眼前的男人不是冷酷无情的杀戮者。

即使未来或过去是如何。

「……我呢。」

莉榭静静地开口道。

「我不时会想。自己可能已经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了。」

连自己都觉得是毫无条理的告白。

虽然知道不是所问到的回答,但还是说了出来。尽管如此,阿诺特还是默默地等待莉榭说下去。

感到就像被催促,莉榭一点一点地编织。因为不可以说出真相,所以在里头混入几个谎言。

「我过去曾经做过六次自己被杀掉的梦。现在就是从那梦中醒来,活在这里。……明明应该是这样的,但是有时却会变得非常害怕。」

「害怕,是指甚么?」

「其实,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我的生命已在那瞬间结束了,现在这么活著的世界,其实只是死后漫长的梦而已这样。」

这么说著,莉榭内心从心底感到惶惑。

(……这是、怎么了?)

从来不知道自己当中,居然有过这样的感情。

但是仔细一想,莉榭一直在害怕著甚么。这次的人生才不想死。想要努力活下去。那是莉榭在第七次人生立下的目标。

但是,过去其实也是这样。

第二次、第三次都不想死而努力。即使到了第五次或第六次,也没达成到便凋零了。那件事实,一直沉睡在心底。

这儿就算怎么努力,五年后也许还是会被杀。说到底,莉榭活著的这个世界,也许并非现实。但要是那么想的话,也许就会不知不觉间停下脚步了。

(……不行。)

莉榭静静地闭上了眼睛。然后说服自己。

(害怕又如何了?——如果我心中有恐惧心的话,即使反过来利用它,也要向前行。)

越是止步不前,可怕的东西越是从背后悄悄靠近。所以莉榭再次抬起头,仰望阿诺特。

「即便如此,我还是决定了。不管这人生是不是一场梦、会迎来怎样的结局,我都不想逃避。」

「……莉榭。」

「现在我心中的并不像殿下所说的那样宏大。只是,我只能做好当您妻子活过这段人生的觉悟。」

这样的命运,不会再有第二次了吧。

在重覆的人生中,要完美地重现跟其他人生相同的流程是很困难的。正因为很清楚这点,所以才必须全力以赴。

为了阻止战争。

为了活下去。

然后。为了也许不期望那样的未来的阿诺特,若是有甚么能做得到的事的话。

「所以,我想知道您。」

「……哈。」

这么说完后,就被投以轻轻的嘲笑。

阿诺特轻轻贴在脸颊上的手,这次则托起了莉榭的下巴,另一只手则搂住她的腰拉过来。

然后,下一个瞬间。

「——……」

嘴唇被甚么柔软的东西触到。

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莉榭屏住了呼吸。

在以为是永恒的数秒后,阿诺特叠在一起的嘴唇放开了。

接下来落下的,是细语般的声音。

「你真傻呢。」

他露出了看到个拿她没办法的人的眼神。

那把声音,就如讲给幼子听的那样温和。然而,带著一丝类似落寞的感觉。

「……当我的妻子,你用不著做甚么觉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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