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五章

堤奥德与哥哥面对面坐在位于首都郊外租来的朴素房间里。

哥哥将手肘抵在椅子扶手上,拄着脸颊。从那倦怠的表情中判读不出情绪,但是似乎有点不愉快。

「皇兄特地来到这里,我真是太开心了。」

堤奥德由衷表示欢迎,可是哥哥什么话都不说。尽管如此,堤奥德还是非常兴奋。

「而且皇兄没有带护卫,是一个人来!在这之前,不管我怎么要求『想和您见面谈话』,您都完全不理我呢!有多少年不曾像这样和您说话了呢?不,从来没有过!」

堤奥德夸张地笑完,表情略显扭曲。

「──为了她,就连我这种人的要求,您也愿意听啊。」

这么一想,心中就感到焦灼。

「浪费时间。」

哥哥总算说话了,但是语气极为冷淡。

「既然找我来,就快点进入正题吧。」

「这样太过分了吧?这可是宝贵的兄弟对话时间哦。」

「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

堤奥德啧了一声。

「知道吗?现在的您不能违抗我哦。我抓了您中意的女人,好歹让我看看您焦急的样子吧!!还是说,那女孩怎样都无所谓呢?」

虽然出言挑衅,但堤奥德也知道不是那么回事。

(……知道皇兄有未婚妻时,我觉得根本是闹剧。那个皇兄居然会乖乖听父皇的命令?)

父亲一直要求哥哥快点找对象结婚。

迎娶其他国家的公主。这是父亲的政治联姻方针。堤奥德亡故的母亲,原本也是来自兴盛国家的公主,该国如今成了加尔克海因的属国。

堤奥德原本以为,哥哥应该只是为了应付父亲,从其他国家随便找个女人带回来而已。

这想法之所以改变,是因为哥哥在回国后下令『召募新侍女服侍未婚妻』。

堤奥德安排艾儿洁成为侍女候补,以打探哥哥未婚妻的事。得知哥哥特地准备离宫让未婚妻居住,而且等离宫整顿好之后,连哥哥也会住进那里。

假如只是空有头衔的妻子,根本不必做到那种程度。

(实在太令人羡慕了。)

那待遇,与亲弟弟堤奥德有天壤之别。哥哥不但命令堤奥德『不准接近』他,就算在皇城里偶然相遇,也不许与哥哥说话。

听说哥哥特地拨了一块土地给未婚妻耕种时,堤奥德很想直接破坏整片地。但他还是忍下了幼稚的嫉妬,只在田里睡了一觉。

因为堤奥德知道那女人有利用价值。

如今,哥哥正为了未婚妻,与堤奥德面对面说话。

「你做的事,没有任何意义。」

未婚妻被绑架的哥哥,以冷淡的表情断言。

「没有意义?」

堤奥德不禁觉得好笑。

「对皇兄来说,我果然是没有任何价值的他人呢。我还以为这次的事能让您明白,就算是不成材的弟弟,还是能对您造成危险。」

他模仿哥哥拄着脸颊,如此宣告:

「……我想要的,当然是下任皇帝的宝座。」

哥哥应该早就猜到这要求了吧。

或者单纯不把弟弟看在眼里?不论如何,他的表情完全没有变化。

(把她叫到教堂的那晚,明明是以那么冰冷的眼神瞪我……)

要求让出继承权,不会使哥哥动摇。堤奥德很清楚这点。就堤奥德所知,哥哥的弱点只有莉雪而已。

而她,现在正被自己囚禁。堤奥德起身,继续威胁哥哥:

「有听到吗?如果希望嫂嫂平安回来,就把皇位的第一继承权让给我。假如您不答应,我可不知道她会变成什么样子。」

「……」

「您也不希望变成那样吧?虽然看起来像没事人,但其实您很担心嫂嫂对吧?」

堤奥德朝哥哥走近一步。

「我都知道。对皇兄来说,她是非常重要的人。她比连脸都不想见的弟弟,或被送出首都的妹妹们都重要!您非常关心她,非常珍惜她,想把她放在身边。这种程度的事,我当然知道。因为我一直一直看着您……!」

堤奥德又朝哥哥走近一步。来到平常绝对不允许他接近的距离。

「那么重要的人,生死正掌握在我手中。其实您很担心她吧?一定很在意她的现况吧!在这种深夜回应我的邀请,连护卫都不带单独与我见面,就是证据!!」

一想到自己对那个哥哥说了这种话,视野就扭曲旋转了起来。堤奥德走到哥哥正前方,低头看着哥哥,像小孩子一样耍脾气。

「您说说话啊!快对我这个完全不如您的弟弟说『这次是我输了』、『你赢了,堤奥德』,承认自己的惨败,放弃皇太子的位子。那样的话……」

堤奥德把手放在自己胸口:

「──我的人生,就满足了。」

「……」

沉默支配着房间。数秒后,哥哥总算缓缓开口:

「堤奥德。」

「!」

听到哥哥呼唤自己名字,堤奥德非常开心。

可是,哥哥的表情使堤奥德感到惊讶。哥哥的脸上没有愤怒或轻蔑,甚至没有厌恶。

(为什么……)

哥哥悠然地坐在椅子上,露出无所畏惧的笑容。

彷佛诉说着:『这里没有人能伤害我』。

「我就稍微陪陪你吧……你说把那家伙囚禁起来,是把她关进监牢里了吗?」

「啥?」

那问题使堤奥德有些恼火。

监牢又不是随处可见的地方。再说,首都所有监牢全在骑士团的管理之下,哥哥想必已经清查过所有监牢了吧。

也就是说,哥哥是在明知没把莉雪关进监牢的前提下,故意这么问的。所以堤奥德也挖苦回嘴:

「是关在形同监牢,又肮脏又狭窄的房间里。而且从外头上了锁,不可能逃得出去。」

「『锁』吗?还有呢?」

「而且还安排了许多带着武器的壮汉看守房间。因为房间在很高的楼层,所以也没办法从窗户逃走。就算想大声求救,看守也会立刻进房让她闭嘴。」

「哦,连窗户都有啊?」

那莫名悠然的态度,使堤奥德愈发烦躁。

「您有听到吗?她被关在高楼,所以不可能从窗户跳下逃走。也不可能从上锁的房门离开哦!」

「不可能,是吗?」

「没错。就算真的出得了房间,也会立刻被看守捉住的。」

明明是如此简单易懂的事,可是哥哥却泰然自若到莫名其妙的程度。

「一般人的话,确实无法逃走呢。」

「……?」

到底是怎么回事?

堤奥德的烦躁开始变成焦虑。难道自己选错人质了?

(不,怎么可能……!)

哥哥非常在意莉雪。这件事绝对不会有错。

可是,为什么哥哥不生气?为什么不以憎恨的眼神看着自己?不大声痛骂自己?

「……果然该砍下至少一根手指吗?现在还不迟,我可以立刻命令看守伤害嫂嫂哦?」

「愚蠢。」

哥哥说完,露出轻蔑的笑容。

虽然那表情与堤奥德追求的相似,可是本质完全不同。

哥哥并不是因为堤奥德捉了自己的未婚妻而轻蔑他,是因为堤奥德做了蠢事。

「你完全没有胜算。在你以为『捉到』那家伙时,就已经没有胜算了。」

「……啊?」

哥哥说完,看向门口:

「要来了。」

「什么啊!从刚才开始,您就一直说些莫名其妙的──……」

砰!门被猛然打开。

「咦?」

明明从房间里上了锁,为什么能从外头打开呢?

堤奥德难以置信地回头,见到更加难以置信的场面。

「……骗人……」

一名少女,站在门口。

那少女有一头珊瑚色的头发,穿着礼服,手中拿着短剑。

哥哥的未婚妻莉雪,以美丽的脸蛋看向堤奥德,将头发勾在耳后,嫣然微笑:

「我来与您做个了结了,堤奥德殿下。」

「怎么可能……!!」

堤奥德无法理解现状,步步后退。

(艾儿洁倒戈了吗!?但还是不对!外头有雨果他们看守耶!?他们不可能背叛我,让艾儿洁进去救她!)

莉雪无视堤奥德的动摇,朝右方看去。

「……阿诺德殿下。」

她的声音有点生硬,表情略带紧张。

自从教堂那晚后,那两人就不曾见过面了。堤奥德也知道。虽然不知他们之间有过什么,可是莉雪的表情很尴尬,但哥哥却若无其事。

「对不起,我的蠢弟弟给你添困扰了。」

「不,没那回事。」

「听这家伙说,你被囚禁在形同监牢的房间。你是从窗户离开的吗?还是打破了墙壁呢?」

「那、那是什么问题啊!?我当然是正常地从门口离开的呀!」

「哈哈。『正常地』从上了锁,外头有人看守的门口离开呀?」

莉雪小露不悦,但表情不再紧绷。只不过现在的堤奥德没空理会那些。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堤奥德用力握拳,瞪着莉雪。

「你究竟是怎么出来的?怎么离开那里的!?」

「堤奥德殿下。」

「果然有谁背叛我吗?否则的话,你不可能离开那里!我可是为了今天……」

「殿下。请容我逾矩做几个建议。」

莉雪的脸上,似乎多了几分冰冷。

「建议?」

奇妙的迫力,使堤奥德狼狈了起来。对方明明是与自己同年,在贵族家庭长大,不知世事的闺女。

「──第一。」

莉雪竖起食指。

「捉到俘虏之后,不能置之不理。就算关在上锁的房间里,还是必须安排两名以上的看守,在房间里监视俘虏。」

「什、什么叫俘虏!?」

这不是一般贵族小姐会说的词汇。突然听到那种奇怪的话语,堤奥德忍不住反驳。

「第二。必须不只一人搜身。就算没有从俘虏身上搜出武器,也要亲自搜身,做最后的确认。」

由于莉雪毫不客气地逼近,堤奥德只能朝墙壁方向后退。

莉雪手中拿着不知从哪弄来的短剑,继续说着:

「真要说,让对方裸体是最好的。那样一来就没有任何能藏武器或逃脱工具的地方了。女性的话更该如此。只要让对方觉得『不能让人看到自己这个样子』,就能打消俘虏逃走的念头了。」

桃红的嘴唇彷佛在诉说常识般,不断道来。

「第三──没有绑住我的手脚,也是不对的。像这种情况,应该把我双手反铐在背后,并以牢固的绳子从根部绑紧双手拇指。脚踝当然也要绑紧。而且最好把人绑在房间柱子或床柱上。」

莉雪以睫毛又长又浓的眼眸,锐利地看着堤奥德。明明是人偶般美丽的脸庞,却令人心生恐怖。

可是不知为何,堤奥德无法移开目光。

「但这么做还是太温和了。堤奥德殿下,您知道最该做的是什么吗?」

「咦……」

「就是打断手脚。」

她是认真的吗?

莫名的不安,使堤奥德吞下口水。莉雪走到背部贴在墙上的堤奥德面前,从稍低的角度抬头看他,淡淡地说明:

「非做到这种程度不可。打断手脚后再加以捆绑,拿走身上所有物品,派复数人在房间里监视。必须做到这种程度,才能认为『敌人逃走的可能性不大』。最重要的是,不能因此认为敌人『绝对不可能逃走』。」

(这女人到底是怎样!!)

堤奥德见过与莉雪相同的眼睛。

不可能忘记。过去,堤奥德前往某地慰问骑士时,见过与她完全相同的眼神。

「让敌人逃走,把我方情报带回去的话,说不定会害自军部队被消灭。也可能害死许多平民──所以必须不择手段防止敌人逃走。」

(没错。这眼神是……)

是上过战场的人特有的眼神。

正当堤奥德如此肯定,莉雪又继续说道:

「这,才叫做俘虏敌人。」

「……!」

堤奥德感到毛骨竦然。

不知道堤奥德想法的少女,嫣然微笑:

「──这是我在书上看过的内容。就挟持人质威胁而言,堤奥德殿下有些太温柔了。何况您还命令人不许粗暴对待我呢。」

「你到底……」

「虽然说了一大堆,可是没有回答到您的问题呢。请恕我无法告诉您我之所以能成功逃出……啊!」

一只大手捉住莉雪的肩膀,使她后退数步。站在她身后的,是傻眼的哥哥。

「阿诺德殿下。」

「告诉绑架自己的人该如何完美囚禁自己,你是想怎样?」

哥哥说着,脱下自己上衣,披在莉雪肩上。直到这时,堤奥德才发现她的裙子有一道极大的口子。

至于莉雪则非常慌乱。

「殿下!?这、这样不行!我不要紧的,请把衣服穿回去吧!」

「不,你穿着。」

「但是,您的伤疤……」

莉雪还没提到,堤奥德的目光已经放在哥哥的颈部了。

(那些伤是怎么回事?)

哥哥的颈部,有数不清的疤痕。虽然是旧伤,但是看得出来伤势非常严重。

(皇兄是在哪里受到那种致命伤的?完全没有听说过。想必皇兄一直隐瞒着这件事──啊,可是,她知道。)

堤奥德理解了。

(我果然不行啊。)

他用力咬牙。

(皇兄不信任我,不把秘密告诉我。这种事,我明明早就知道了……)

堤奥德想起数年前,这个国家还在与其他国家战争时的事。

当时,堤奥德也有前往战场进行支援。

依国际约定,设置在远离前线,收容伤兵的医护站,是不能攻击的『安全』地区。

可是有一群人攻击了医护站。

那些人不是骑士,是土匪。

也许因战争所困,那些人的眼神疯狂,大喊着把粮食、财物、药品交出来,并挥剑想砍人。

还能动的人早就逃开了,只剩重伤者无法逃走。堤奥德原本也想逃走,但是被攻击的伤患,是他认识的贫民区居民。

堤奥德反射性地挺身而出。

对于从小一直被父皇无视,一直被拿来与优秀的哥哥比较,对堤奥德来说,他无法对透过慈善活动认识的贫民区居民见死不救。

他们是代替冷漠的父亲对他微笑,代替亡故的母亲为他担心,重要的存在。

所以,堤奥德护在那些人前方。

堤奥德做好觉悟接受剧痛,甚至可能会死。他用力闭眼等待,可是恐怖的瞬间,一直没有到来。

相对的,混乱的哀号传入耳中。堤奥德战战兢兢地抬起头。

见到握着剑的哥哥背影。

『皇兄……?』

锁紧的喉咙,总算说出有意义的词汇。

哥哥缓缓回头,脸上溅满了敌人的鲜血。

红色的血滴,从哥哥的脸颊滴落。站在原本是人类的肉块前,哥哥的表情完全不变,只是粗鲁地以袖口擦去脸上的血水。

那一瞬间,堤奥德有种自己也会被哥哥杀死的想法。

毕竟从小到大,自己与哥哥说话的次数,根本没多少次。

几乎与自己没有交集的,美丽又可怕的哥哥。

虽然在战场上立下莫大功勋,可是因为手段残忍,因此同时被敌我双方畏惧。这是堤奥德认知中的阿诺德•海因。

那个时候,堤奥德因恐惧而无法动弹。

可是,以冰冷眼神看着堤奥德的哥哥,却以平淡的语气这么说。

『──做得很好。』

『咦……』

无法理解话中意思的堤奥德愣住了。

哥哥稍微垂下眼帘,继续说:

『虽然发抖,还是鼓起勇气保护部下。身为皇族,这样的行为不值得称赞;但是身为主君,是值得尊敬的行为。』

『……!』

『以后别再做出这种舍身行为了。』

哥哥以沉稳的声音告诫说不出话的堤奥德。

『……不过,为了保护他人而行动,你可以对此感到骄傲。』

哥哥有把自己看进眼里。

把这个不会握剑,只能在后方支援的自己看进眼里。

这个事实,使堤奥德开心到连自己都不敢相信。

(……您是我的憧憬。所以我绝对不允许『那种事』发生。)

堤奥德瞪向披着哥哥黑色上衣的莉雪。

(虽然没打算伤害她,但是这样一来,不如两败俱伤算了。只要杀伤她,惹怒皇兄的话──……)

「就算您想杀我,也是没用的。」

想法被看穿,堤奥德心脏猛然一跳。

平常可以掩饰得很好的动摇,明显展现在脸上。看样子,自己已被莉雪扰乱,无法保持平常心了。

「虽然我说是来与您做个了结的,但不是来与您战斗。请回答我,您做这些事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当然是为了下任皇帝的位子。亲兄弟为了皇位而阋墙,需要其他理由吗?」

「我并不这么认为。所以我才想趁着阿诺德殿下也在场的这个时候请问您。」

不管你怎么问,我都不会回答。

堤奥德才刚在心里这么说,就立刻被莉雪打脸了。

「您真正的目的是『成为抢夺皇位的罪人』,对吧?」

听了这话,哥哥皱起眉头。不过最惊讶的,是堤奥德自己。

(你怎么知道……)

堤奥德差点如此脱口而出,可是这些话不能被哥哥听到。

他连忙开口:

「……你在说什么?我的目的是成为罪人?有人会为了成为罪人而犯罪吗?」

「『真正的目的』这说法也许有语病。不过,您想要的是──成为罪人之后的发展。」

尽管是没有任何根据的猜测,但莉雪对自己的猜测很有信心。

「我一直不明白,您为什么要针对如此微不足道的我。但假如这推测正确,就能说明一切了。」

「『为什么』?我不是说过了,我是为了让皇兄痛苦。」

堤奥德逞强地勾起嘴角。

「虽然在皇城里是被看不起的人质,但对国民来说,仍是受到祝福的新娘。无法保护自己的新娘,会使皇兄丢脸。」

堤奥德不看向哥哥,尽可能不露出动摇地说下去:

「再说,你的利用价值比我想像的还要高。所以我才会真的绑架你,威胁皇兄交出皇位继承权……」

「从旁人的角度看来,我的价值只有『皇太子殿下的未婚妻』。但除非先有阿诺德殿下,否则我的身分没有任何价值。」

「……那……」

「您该不会是认真的吧?──真心认为利用我这种人,能把殿下从皇太子的位子扯下。」

莉雪如此断言。光听这些话,也许会认为她很自卑吧。

但她的态度却落落大方。对她而言,那只是无关痛痒的事实。在她的想法里,『旁人眼中的价值』根本不重要。

「就算以我作为威胁,也几乎得不到任何好处。尽管如此,您却大费周章地绑架我。因为您想要的是『引发骚动』,不是吗?」

「……才不是。」

堤奥德否认,莉雪垂下眼帘。

「最近这几年,您几乎没有以第二皇子的身分执行公务,对吧?」

堤奥德忍不住咂舌。

莉雪说的是事实。大约从两年前起,堤奥德就几乎放弃了皇子应做的公务。

在皇城里,这是无人不知的事。而堤奥德也是故意要让众人那么认为。

那个第二皇子,今天还是一样睡到中午才醒,整天游手好闲──为了被众人这么说,堤奥德故意过着放荡的生活。

「我拜见过与您的相关纪录了。从两年前的某个时期起,您甚至不再参与贫民区赈济活动。明明是从小时候起,一直定期做的事,为什么不再去了呢?」

「因为我已经腻了。比起无聊的赈济活动,不如把时间拿去睡午觉。」

「这也是谎话。直到最近,您还是一直援助着贫民区的人们。由于公费帐面没有数字,所以是以个人财产进行援助的,对吧?」

她究竟解读了多少『纪录』?

皇城的图书室会公开大多公文。从几乎可以称为史书的古老国政纪录,到最近的财政状况,只要是皇城内的人,都能翻阅。

但公开的,只有表面上的资料,必须花许多时间交叉分析、解读,才能看得出隐藏在背后的情报。

(这家伙……到底是何方神圣……!)

眼前的少女继续说着:

「您尽心尽力,设身处地为贫民区的人民着想。孤儿生病时,您会片刻不离地握着他们的手,陪在他们身边。又或者为必须独自生产的女性找医生,并在一旁鼓励她。之所以每天都睡到日上三竿,是因为您都在夜晚活动,对吧?」

彷佛亲眼见过一切似的语气。

自己的行动被看穿,堤奥德笑了。

「哈哈哈!才不是你说的那种美谈。我只不过是故意施恩于他们,让他们成为好用的棋子而已。」

「您确实收留了一些无赖之人呢。」

「那些都是只要有钱拿,就算犯罪也无所谓的家伙。因为有利用价值,所以我才接近他们。如此而已!」

「换句话说,就是由您庇护他们。由您的手,主动控制那些可能为了明日的三餐,不惜犯罪的人。不是吗?」

「……!」

莉雪真诚地看着堤奥德。

「您对贫民区的人们有很深的感情,想拯救他们。以您的地位,也确实做得到那些事……尽管如此,您却故意装出堕落的样子,不以皇族身分进行救济,这是为什么呢?」

「那是……」

心脏狂跳。

觉得哥哥的视线很可怕。害怕被哥哥识破自己的想法。正因为焦虑,反而更不敢看向哥哥。

「您并不想要第二皇子的身分。不只如此,您甚至想舍弃那身分。不,您认为非舍弃那身分不可,对吧?所以才做出加害皇太子妃的行为。」

「怎么可能。我只是想赢皇兄而已。」

「如果真是那样,就不该针对我,而是直接针对阿诺德殿下。在我来加尔克海因之前,您有数不清的机会可以攻击殿下。」

堤奥德轻呼一口气,莉雪继续说下去:

「但是您做不出会直接危害兄长的事,对吧?所以您的一切作为,果然都是为了阿诺德殿下──」

「……不对。」

地板似乎浮动了起来。奇妙的感觉。

心脏跳得飞快,视野因此晕眩。堤奥德在天旋地转中大叫:

「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如今的堤奥德,脑中只想着必须反驳这名少女才行,没有心力思考这些话被哥哥听到的后果。现在顾不了那么多了。

「告诉你!我想被皇兄憎恨!想被他疏远,被他厌恶,被他铲除!既然不能像你这样被皇兄接受,不如被他杀死算了!!」

「堤奥德殿下。」

「可以惹皇兄生气,我很开心。被皇兄冷落,我也很开心!所以我才做这些事的。这就是我的理由……!!」

「殿下。」

「吵死了!!」

对于大喊大叫的堤奥德,莉雪柔声发问:

「请告诉我,您真正害怕的事。」

(这算…什么啊……!)

彷佛站在自己这边的姿态。

莉雪抬头看着堤奥德,以柔和的语气与慈祥的表情继续说着:

「您害怕的事,与我害怕的未来,说不定是一样的。」

「……什么……?」

这名少女,也有害怕的事吗?

「──莉雪。」

哥哥的声音,使堤奥德身体猛地一震。

「够了。」

「阿诺德殿下。」

「我不是说过了吗?不要理他。」

冷汗从脸颊滑落。紧张使喉咙干渴,有种灼烧般的刺痛。

「请等一下。请殿下听听弟弟的真正想法──」

「无所谓。他的想法,没有知道的价值。」

哥哥的声音中,果然没有半点关心。

(这种事,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可是为什么,身体却无法动弹呢?哥哥无视堤奥德的颤抖,继续说下去:

「不管这家伙想要什么,都与我无关。」

「……!」

堤奥德冲出房间。

***

「堤奥德殿下!」

深夜时分,窗外一片黑暗。堤奥德的脚步声回荡在走廊,逐渐变小,消失。

堤奥德离开的房间里,莉雪回头看着阿诺德。

「……为什么要这样疏远弟弟呢?」

阿诺德露出『这问题真无聊』的眼神。

「我不是说过了吗?无所谓。」

「阿诺德殿下。」

「放心吧。如果他今后敢再加害于你,我会向对妹妹们那样,把他送出首都。」

「我想说的不是那种事。您是明知道我的意思,故意这么说的吧?」

那种事莉雪当然知道。而且也知道阿诺德是故意岔开话题。

(但是,我不会让你闪避的。)

直觉告诉莉雪,现在是非常重要的场面。

这个名为『阿诺德•海因』的男人,是对未来的世界有举足轻重影响力的人物。

对所有国家开战,以压倒性的战斗力侵略、蹂躏、并吞各国。过去六次人生中,世界上没有不知道他名字的人。

但是另一方面,也有默默无闻到不自然的名字。就是他的弟弟『堤奥德•奥古斯特•海因』。

一开始,莉雪并不认为这件事有什么问题。

国家的详细情报,很难流传到其他国家。换作皇族的情报,更是顶多在上流阶级中流传,无法进入一介商人或药师的耳中。

但是就堤奥德来说,不是那种情况。

堤奥德很有可能是故意不出现在台面上。从他刚才的态度,可以明确看出这点。

「您的弟弟正在从加尔克海因的未来中消失。原因出在对他而言,比贫民区居民还重要的──阿诺德殿下,您身上。」

毫无疑问,对堤奥德而言,最重要的是阿诺德。

「那又怎么样?」

「您之前曾对我这么说过。『不必抱着成为我妻子的觉悟』。」

莉雪说着,胸口有些刺痛。她觉得很奇妙,但还是继续说下去:

「我一直思考着您那句话的意义。在我想到的几种解释中,有一个说法,能与堤奥德殿下的态度对上。」

莉雪原本认为,那句话是以离婚为前提说的。

可是,假如不是那个意思……

既然是将在三年后杀死自己父亲,挑起战争的人……或许一直看着哥哥的堤奥德,早就发现什么蛛丝马迹了。

「您是否打算抛弃原本应该存在的『自己的未来』呢?」

「────……」

阿诺德垂目,以冰冷的眼神俯视莉雪。

「堤奥德殿下害怕的,是否就是这件事?所以才故意扮演『不称职的第二皇子』,让您无法把国家托付给他。」

莉雪以祈求的心情,抬头仰望阿诺德。

「请让我知道您的想法。」

这是一种赌博。

几年后,使他成为恶贯满盈的『皇帝阿诺德•海因』,原因是否就存在于此时此刻。

(假如他愿意说出原因……)

阿诺德有正常人的感情。挑起世界大战,也许不是出自他的本意。

(一定,能改变未来……!)

莉雪怀着信任的心情,不肯放弃地凝视着阿诺德,等着他回话。

「……」

几秒后,阿诺德缓缓开口。

「这样啊。」

声音中没有怒意。

就在莉雪因此安心的瞬间,又因他的表情而倒抽了一口气。

「──这样一来,我总算确定了。」

「……!?」

阿诺德挑衅似地笑着。

莉雪觉得背脊发凉。有那么一瞬间,阿诺德的眼神极为昏暗。

(怎么回事?)

这是出乎莉雪意料的反应。

不论挑衅的笑容,或是冰冷的眼神、说出口的话,全都出乎意料。

阿诺德似乎看穿了莉雪的困惑,继续说。

「你也真可爱。」

「您在说什么……」

「无法理解我的想法,所以陷入混乱,对吧?……但是你没必要知道。至于要怎么想像,那是你的自由。」

阿诺德如此断言,完全没有说出自己真心话的意思。

太天真了。

莉雪抿紧嘴唇。在这座皇城居住了数周,还以为自己多少能理解阿诺德了。

(我实在太自以为是了。我完全不明白这个人的想法……!)

至于阿诺德,脸上笑容消失,再次变回无趣的表情。

「再说一次。不要理堤奥德。」

「……但是……」

「刚才那些话──我在行动时,确实会事先想好自己死后的情况。但那是当然的思维。因为我不可能订立只因为我死亡就停摆的政策。」

就像要纯粹否定莉雪的假设一样。如此一来,莉雪现有的手牌都没用了。

「也许堤奥德也因此想太多,但他的行动只能说愚蠢。对拥有皇位继承权的人来说,那种选择太糊涂了。」

阿诺德唾弃似地说道:

「……他果然不该和我这样的人扯上关系。」

「!」

莉雪瞪大眼睛。

这句话,使她终于察觉端倪了。

为什么阿诺德要疏远堤奥德。

甚至不愿交谈,总是背对着堤奥德的原因。

「您果然很疼弟弟呢。」

「……你说什么?」

阿诺德皱眉,可是没有订正莉雪的话。

假如他不重视弟弟,就不会说出『不该和我扯上关系』这种话了。

「曾经有人说过,为了保护重要的人,有时候远离对方反而更好。不是只有陪在对方身边,才是帮助对方。」

虽然莉雪笑称是『在书上看到的』,其实那是她过去人生中认识的骑士说的话。那骑士以寂寥的笑容,如此告诉莉雪。

「殿下也是为此疏远弟弟的吗?」

「真是惊人。你真的这么以为?」

「是。虽然您深不可测,我无法明白您的谋略。可是,您绝非冷酷之人。」

虽然刚才胆怯了一下,但莉雪不打算放弃这个假设。即使明白阿诺德是在未来发动战争,被世人视为怪物的可怕男人。

因为现在的莉雪,已经知道他是人类了。

「但是请让我说一句,阿诺德殿下。虽然您说已经为自己可能不存在的将来做了准备,但是,您不反过来思考看看吗?」

「……反过来思考?」

「就是堤奥德殿下可能不存在的将来。世事难料,人生无常。没人知道谁会在什么时候失去生命。」

莉雪不知道今后的五年,堤奥德有怎样的遭遇。

在莉雪的其他人生中,堤奥德可能只是选择不出现在台面上而已。但是也有可能因为反叛哥哥,遭到逮捕。

最坏的情况,是失去生命。

所以,莉雪看着阿诺德的眼睛:

「请您做出即使在那样的时刻,也不会后悔的选择。」

可以的话,莉雪也想那么做。

即使自己仍然会在五年后死亡。

又或者轮回终止,这是她最后一次的人生。

「──我也想无悔地过完身为您妻子的人生。」

说完,莉雪背对阿诺德,离开房间。

堤奥德的脚步声,是朝楼上消失的。

「……可恶。」

阿诺德独自待在房间里,小声咂舌。

***

莉雪踏着阶梯,朝着楼上走。

这建筑物原本似乎是旅馆。周围没有其他人的气息。堤奥德似乎不是前往上一层楼的四楼,而是继续往上走。

眼见通往顶楼的门是开着的,莉雪踏上屋顶。

曾是旅馆的这屋顶,应该曾晾着许多衣物与床单吧。白色床单随风飘扬的光景,肯定相当壮观。

如今屋顶极为寂静。堤奥德正站在空旷的屋顶,仰望星空。

「堤奥德殿下。」

有如无助孩子般的背影,颤抖了一下。

堤奥德回头,闹别扭似地噘着嘴。

「先是捆绑俘虏的方法,你还想教我逃走的方法吗?『比起没地方躲的屋顶,该朝建筑物外逃』,之类的?」

「……您没有逃走的意思,不是吗?」

如果真想甩开莉雪,堤奥德早就离开建筑物了。堤奥德叹了一口气:

「没错。既然变成这样,不如和你好好谈谈。而且我也不想继续在皇兄面前丑态百出了。」

堤奥德走到屋顶边缘,转身靠在扶手上。

他眼中栖宿着真挚的色彩。不再是先前那个隐藏真心,捉摸不定的少年。

「……皇兄啊,就算推行再多德政,带着国家往好的方向前进,也都不让其他人知道那是自己的功绩。」

堤奥德说着,笑了起来。

「当然,如果是大型政策,人民还是知道那是皇兄推动的。可是像细部改革之类的,皇兄就会隐瞒是自己拟定的政策,或是安排得像父皇推动的。」

吹过屋顶的风,摇晃着堤奥德柔软的头发。

「相反的,关于皇兄的负面传闻却不自然地在国内外扩散,你知道是怎样的传闻吗?」

「……阿诺德殿下在战争中多么『残酷』的传闻,是吗?」

「没错。甚至连生长在其他国家的你都听说过那些传闻。你觉得为什么战胜国皇太子的负面传闻会传到不相关的国家呢?」

这种问法,答案相当明显。

「是阿诺德殿下故意散布的吗?」

「我的看法和你一样──隐瞒自己的功绩,故意散布自己的负面传闻。做得出那种事的人,肯定不打算一直在台面上执政。」

堤奥德缓缓闭上眼睛。

「不只如此,『这个人对自己的地位毫无执着,随时有可能消失』──这是我观察皇兄后的感想。因为我一直看着皇兄,所以我知道。」

「……」

「虽然我不知道皇兄今后打算做什么,但怎么能让那么好的人消失。你说是不是?」

堤奥德不知道阿诺德选择的未来。

不知道哥哥不但没有走下世界的舞台,而且还在舞台上大开杀戒。可是,他感受到的危机,应该与那未来有关吧。

「我做的一切,几乎是模仿皇兄。假如皇兄打算把国家托付给我,然后消失,那不如我先消失。那样一来,他就无法做蠢事了。」

与哥哥相同的蓝眼,凝视着莉雪。

「这是我能帮上皇兄的唯一方法。」

堤奥德沉稳地笑着。

莉雪有许多话想对他说。也有想知道的事。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呢?」

「刚才你说,你害怕的事可能和我一样。如果你真的看出了我的想法,那么你也同样害怕皇兄消失呢。不过你会害怕也是当然的,因为丈夫出事的话,会牵连到你身为妻子的立场呢。」

其实理由不同,但莉雪没有订正的打算。因为她不可能对堤奥德说『你哥哥会成为我五年后的死因』。

「所以我想试试看。如果听了我的话,会使你害怕的事变得更有真实感,那么就有把这些事告诉你的价值。」

堤奥德说完,露出有些坏心眼的笑容。

「而且那样一来,你也会更害怕吧。」

那扭曲的动机使莉雪感到无奈。希望这对兄弟不要再玩弄别人感情取乐了。

「你那是什么表情?我最喜欢的哥哥被你抢走了,这种程度的报复还算好吧?不过他从来不是『我的皇兄』就是了。反正只要能让你害怕未来,对无法阻止皇兄的自己感到绝望,我就痛快多了。」

「请让我说句话。」

一阵特别强的风吹过。

莉雪按住阿诺德披在她肩上的上衣,以免被风吹走。

「我不打算一直害怕未来。」

「!」

堤奥德睁大眼睛。

忽然,莉雪觉得地面摇晃。

(……药效快过了……)

为了压制身体不舒服而吃的药,已经快失效了。但是必须再撑一下。

「您的兄长,肯定会做出惊人之举。所以我会使出全力,即使不择手段,也要阻止他。」

莉雪深呼吸,逼自己挺直背脊。她看着前方,以免身体摇晃。

「我会使出所有能使用的资源,借用所有能借的力量。以普通方法不可能胜过那么强大的人。而且当然,堤奥德殿下……」

莉雪直视着堤奥德。

「我也需要您的力量。」

「……我的……?」

堤奥德惊讶地睁大眼睛。

但是又立刻露出自嘲的笑容。

「不愧是皇兄的妻子,非常有自信呢。但我无法阻止那个人。我说的话,传不进他耳中。能做到的事,只有像这样扯他后腿而已。」

「尽管如此,这两年来,您一直在努力不是吗?让自己的立场变得危险,而且还弄脏自己的手。但您若真心想帮助兄长,您自己也必须幸福才行。」

「……你在说什么?」

堤奥德似乎真的听不懂莉雪说的话。

「为什么我必须幸福?那和皇兄的未来又没有关系。」

「当然有关系。因为阿诺德殿下不会选择让您不幸的未来。」

「所以说为什么……」

对陷入混乱的少年,莉雪如此宣告:

「因为您是他唯一的弟弟。」

「──!」

堤奥德露出难以置信的眼神。

「为什么阿诺德殿下会在这种深夜,来到这种地方?」

「……当然是为了救你。」

「不。殿下知道我不会乖乖被囚禁。他很清楚即使自己不出面营救,我也能安然脱身。」

而且也很确定堤奥德不会对莉雪无礼。

「假如是其他人找阿诺德殿下出来,殿下肯定不会有任何回应。就算不得不以皇太子身分出面,也不可能只身赴约。正因为找他出来的是您,所以他才会只身来到这里。」

「……不要说那种话。」

堤奥德哑着嗓子,苦涩地开口:

「我不想怀着可能被爱的奢望。」

「堤奥德殿下……」

「像我这种微不足道的人,不可能进的了皇兄眼中。连父皇都不把我当一回事,皇兄怎么可能重视我?不过这样也好。」

堤奥德呼出一口气,笑了起来。

「皇兄曾经救过我。所以我想回报他……虽然他应该不记得那天的事了。」

说完,堤奥德转头,看着扶手外侧。

「我会决定该如何用自己。」

「……?」

「与其那么费工夫,我早该这么做了……我真是大错特错。」

「──您难道……」

莉雪浑身发毛。

直到此时,她总算理解堤奥德想做什么了。只见堤奥德玩耍似地坐在扶手上,让身子朝外侧倾斜。

「殿下!不可以!」

莉雪赶紧朝堤奥德奔去,但她视野突然旋转,脚步踉跄摔倒在地。

(居然在这种时候……!)

虽然想起身,可是使不上力。头痛如钟声般重击脑袋,使莉雪喘不过气。

堤奥德低头看着莉雪,露出满足的表情。

「谢谢嫂嫂。你说你需要我,让我不禁觉得很开心。」

「等一下……!」

莉雪努力向前伸手,但仍构不着数公尺外的堤奥德。

「不行!」

莉雪悲痛地大叫。

就在这时,一道人影从她身边窜过。

那人上前捉住堤奥德的手臂,强行把堤奥德拉回扶手内侧。看清对方是谁,堤奥德不禁倒抽一口气。

「皇兄……!?」

他愣着仰望救了自己的阿诺德。

由于阿诺德背对着莉雪,所以莉雪不知道他的表情,但他接下来做的事,使莉雪大吃一惊。

「──!」

啪!

阿诺德揪住堤奥德的领子,重重打了他一巴掌。

「你在想什么!」

莉雪第一次听到阿诺德如此大声说话。

堤奥德摸着自己脸颊,茫然仰头看着哥哥。

「……因为……」

堤奥德挤出声音。

「因为,没办法啊!除了这么做,我完全帮不上皇兄!因为我没办法成为对您来说有价值的人……!」

「所以才说你愚蠢。天底下哪有人会蠢到,为了从来没为自己尽兄长职责的人牺牲生命。」

阿诺德以冷漠至极的语气说着。

但莉雪反而因此确定,阿诺德之所以疏远堤奥德,是为了弟弟着想。

「没必要为我做那种事。」

「……!」

堤奥德似乎想说什么,但是又以泫然欲泣的表情闭嘴。应该是放弃与哥哥沟通了吧。

莉雪叹了口气,努力撑起身体,开口:

「……堤奥德殿下的选择,也许算不上正确。」

阿诺德缓缓转头。

莉雪忍着头痛,抬眼看着他:

「但是,殿下根本的想法并没有错。殿下真心想成为您的助力,这并不愚蠢。」

她喘着气,呼唤弟弟的名字。

「……是吧?堤奥德殿下。」

坐在地上的堤奥德,用力握拳。

「嫂嫂说的对。」

「什么……」

「我一直都是这么希望。」

堤奥德的表情,出现变化。

不是刚才那种不知该如何是好的表情,而是带着强烈意志的神情。

「我想成为您的助力,想成为对您有用的人。只要能派上用场,我什么都肯做。」

堤奥德以不同于哥哥的眼睛,正面看着阿诺德。

「因为,您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哥哥,是我的憧憬。」

「……」

背对莉雪的阿诺德,现在究竟是什么表情呢?

莉雪祈祷着看向两人。最后,阿诺德放开堤奥德的领子,缓缓起身。

「从今以后,不准再给我多管闲事。」

冷淡的话语,使堤奥德的五官再次扭曲。

果然无法传达到阿诺德心里吗?莉雪胸口感到刺痛。

「我应该说过,」

但阿诺德接下来说出口的,是意想不到的一句话。

「──以后别再做出这种舍身的行为了。」

堤奥德瞪大眼睛。

「您记得那时说的话吗?」

堤奥德颤抖着发问。

「当然。」

「……!」

透明的水珠,从睁大的眼睛滑落。

「……对不起。」

堤奥德哭哭啼啼地道歉。

他不停地掉泪,不断说着重复的话。

「对不起,皇兄。对不起,嫂嫂。对不……」

看着哭得像孩子般的弟弟,阿诺德以略带困扰的语气开口:

「我知道了。别哭了。」

「可、可是……!!」

看着那两人,莉雪松了一口气。

(太好了。)

堤奥德的表情,是孩子鼓起勇气和好时的表情。

(既然能以那种表情哭出来,就没问题了……)

阿诺德起身,来到莉雪前方,蹲下。

(插图012)

「没受伤吧?」

「您终究还是来了呢,殿下。」

「还不是因为你说了令人在意的话。」

是指警告他『堤奥德不存在的将来』吗?虽然听起来像威胁,可是就莉雪而言,有一半是真心话。

「您们能和好,真是太好了。」

「……」

阿诺德默默起身,朝莉雪伸出戴着黑色手套的右手。

莉雪微笑着握住阿诺德的手,紧绷的神经应声断裂。

「真是…太好……」

「……莉雪?」

力气顿时消失。

原本努力保持的意识,倏然远去。

***

「嫂嫂!?」

见莉雪突然倒下,堤奥德忍不住大叫。

幸好哥哥及时抱住失去力气的她。堤奥德连忙起身,一面以袖子擦眼泪,一面跑到莉雪身边。

「怎么了!?她刚才好像有绊到脚摔倒了……」

难道说,『因身体不舒服而昏倒』不是演戏,是事实吗?堤奥德脸色惨白。

「怎么办?是因为被我囚禁,所以嫂嫂才……」

「不是。」

莫名冷静的哥哥,低头看着怀中的莉雪。

「她只是睡着了而已。」

「咦?」

堤奥德傻眼。

但是仔细一看,莉雪确实正发出平稳的呼吸声。

「不会吧……」

在这种情况下,正常人睡得着吗?

与傻眼的堤奥德不同,哥哥稍微笑了。

堤奥德第一次见到哥哥这种表情。

但就算见到了,也不再像之前那样感到烦躁。这心境上的变化,使堤奥德觉得很不可思议。

「堤奥德。」

哥哥突然呼唤自己的名字,堤奥德回神。

「你有在这附近准备马车吧?」

「当、当然有了。」

还不习惯哥哥主动对自己说话,使堤奥德的语气有点生硬。

「马车在不远的地方待命。如果要送嫂嫂回去,我就去叫马车过来。」

「拜托你了。」

哥哥说完,打横抱起莉雪。

「我先带这家伙到下面的房间休息。」

「我……我知道了。」

堤奥德点头,再次擦去泪水。那位皇兄居然会对女性公主抱,真是了不得的事态。他一面如此心想,一面看着哥哥下楼。

屋顶上,只剩自己一人。

「──『拜托你了』。皇兄,对我这么说……」

被哥哥打了耳光的脸颊还在刺痛。

(现在不是发呆的时候。)

因为,那个哥哥第一次拜托自己帮他的忙。

堤奥德起身,走下楼。离天亮还有一些时间。

***

莉雪缓缓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阳光中。

正确来说,是躺在阳光倾泄的床上。干爽的床单,软绵绵的被子。被这些东西包围,莉雪有种轻飘飘,彷佛还在做梦的感觉。

而且从刚才起,就一直听到笔尖刮在纸上的顺耳声音。莉雪倾听着那声音,再次昏昏欲睡。

(……笔尖……?)

直到此时,她总算感到不寻常,挺身坐起。

阿诺德坐在不远的桌前处理公务的模样,映入眼中。

(咦!?)

「怎么?醒了吗?」

阿诺德停笔,觉得莉雪的反应很有趣,笑了起来。

「阿、阿诺德殿下!?」

莉雪几乎吓得弹起身,将双手撑在身体后方,环视四周。

「你可以再睡一会儿。在那之后,你还睡不到半天呢。」

「半天?什么意思……?」

不管怎么看,这里都是莉雪的房间。阿诺德为一头雾水的莉雪做说明:

「你突然昏倒,然后在屋顶上呼呼大睡。我用堤奥德的马车带你回来,但总不能把昏倒的人扔在房间不管。可是又不能让不知情的侍女照顾你。」

「难、难道您一直没睡吗……?」

「反正我还得处理公务,本来就没得睡。」

「对不起!!」

莉雪连忙坐正,低头道歉。直到这时,她才发现自己身上穿的是睡衣,因此说不出话。

(怎、怎么会这样!?是谁做的!?)

「放心。是名叫艾儿洁的侍女帮你换的。」

虽然感觉心事被看穿,但莉雪还是松了口气。她缓缓抬头,阿诺德起身走到自己面前,发问:

「身体怎么样?」

沉稳的声音。

被那端正至极的脸俯视,莉雪觉得难以冷静。

「……已经没事了。抱歉给您添麻烦了。」

「那就好。」

阿诺德拿出一封信。莉雪接过打开。信纸上是见过的笔迹。

『给嫂嫂,』

看样子,是堤奥德写的。

『我对你做了很多过分的事,对不起。虽然有很多想说的话,但这里还是长话短说──首先,欠你的人情我一定会还。贫民区的居民也可以借你用。如果需要用到地下社会的人,随时可以来找我。你就好好感谢我吧。』

(……虽然这提议很可靠……)

但可以的话,希望不会陷入不得不使用那些手段的情况。莉雪苦笑。

『还有,』

堤奥德的信,以这句话作结。

『谢谢你,嫂嫂。』

莉雪以手指轻抚那行字。

「您已经和堤奥德殿下谈过了吧?」

阿诺德微微皱眉。

「为什么那么想?」

「不然的话,殿下就不会托您转交这封信了,不是吗?」

虽然阿诺德没有明确地回答,但那反应等于承认。

这样就能稍微安心了。与过去几次人生相比,应该会出现少许变化吧。

最重要的是,这次事件,似乎缩短了兄弟之间的距离。莉雪开心地微笑,阿诺德发问:

「你为什么笑?」

「当然是因为我很开心啊。夫家的家庭关系良好,再好不过了。」

「……奇怪的家伙。」

阿诺德垂下眼帘说着,表情比平常柔和。

由于莉雪是真心感到高兴,所以一直笑容满面。就在这时,阿诺德似乎想起什么事情。

「差点忘了。近期你再想个想要的东西吧。」

「想要的东西?」

他要送礼物给自己吗?

不明就里的莉雪正感到惊讶,阿诺德已经继续说下去了:

「上次又打破了不能碰你的约定,所以要补偿你。」

「?」

「宴会时,虽然说戴着手套时可以碰你,不过那时候我没有遵守约定。」

有那种事吗?

莉雪歪着头回想。但是在她的回忆里,阿诺德最近一直戴着黑色手套。

即使现在也是。

「……啊。」

莉雪终于想起来了。

一周前,在教堂发生的事。那时候,阿诺德虽然戴着手套,但是碰到她的不是手。

(不是手,是嘴唇……)

莉雪觉得自己的脸突然烧起来了。

「不、不用了!什么都不用!!」

莉雪大叫,抓起被单罩在头上遮脸。见到她的反应,阿诺德露出坏心眼的笑容。

「而且那时候,您为什么要做那种事……」

(插图013)

「想知道吗?」

「不想!!」

虽然很想知道原因,但是又忍不住否认。也因为那件事,害莉雪昨晚久违见到阿诺德时,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

明明该与堤奥德好好谈谈,可是一看到阿诺德的脸,莉雪就不禁全身发直。因此刚才阿诺德以平时的态度和莉雪说话时,让她松了口气,以为阿诺德根本没将那件事放在心上。

(结果他还是有什么意图!?或者没有!?到底是怎样啦!所以我才故意不去想那件事耶……!)

「莉雪。」

「这、这次又有什么事!?」

莉雪以被单遮住发烫的脸,只露出眼睛瞪着阿诺德。

阿诺德轻笑,柔声说:

「……我弟弟受你照顾了。」

「!」

毫无疑问,这句话是以哥哥的身分,带着对弟弟的责任感与慰劳之意。

真想让堤奥德也听到这句话。

「没什么。」莉雪摇头说道:

「毕竟对我而言,堤奥德殿下是将来的小叔。」

阿诺德露出略带惊讶的表情,再次笑了起来。

「……是吗?」

「是的。」

虽然脸颊不再火烫,但胸口的热度还没消退。

莉雪因此困扰的低下头。

──就整个世界的趋势来说,昨晚的事也许微不足道。

但假如能积少成多,一点一点地改变未来,就好了。

莉雪心想。

***

傍晚时分。

阿诺德的随从奥利弗听完原委后,头痛地开口:

「到头来,堤奥德殿下成了莉雪大人的盟友……简单来说,就是这样吗?」

「有什么问题吗?」

「您也知道吧。」

由于坐在办公桌前的阿诺德故作糊涂,奥利弗只好直接说了:

「堤奥德殿下不是普通的皇子。他底下那些地下社会的人们,所作所为都与犯罪无异呀。」

「似乎是那样呢。」

「殿下您应该也很清楚吧。皇城中的年轻侍女们都很仰慕莉雪大人……接着是近年来受各国注目的雅利亚商会。现在还有第二皇子殿下以及他手下的地下社会居民。」

奥利弗折着手指计算莉雪以皇太子妃身分来到这个国家后,在数周内得到的人脉。

「不觉得莉雪大人能动用的棋子越来越多了吗?」

这可以算是某种威胁。

但阿诺德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那又怎么了?比起让妻子变得孤立无援,这样好多了不是吗?」

「我的主君……」

这个主君应该是故意放任事态如此发展的吧。明白这点,让奥利弗重重叹了一口气。

「我明白了。一切全凭您的意思决定。还有,这是不久前刚送到的。」

奥利弗说着,掏出一封信。见到信封上的火漆,阿诺德皱眉。

主君板着脸接过信封,打开信纸看完,啧了一声,把信交给奥利弗。

奥利弗恭敬地行了一礼,接过信纸。

「这……」

这是某国重要人物写的信。

信上首先恭喜皇太子阿诺德要结婚了。

但是因为种种原因,写信者无法参加两个月后的婚礼。

因此,那位人物打算在婚礼之前,带着贺礼造访加尔克海因。

(这可又真是……)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奥利弗不禁按了按额头。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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