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动摇流露在脸上只是仅仅一瞬间而已。
莉榭马上抹去那表情,露出了微笑。
「和阿诺特殿下的实验,真是令人感兴趣呢。」
流露出虚伪的好奇心,假装成纯粹的兴趣。心脏之所以会跳动得那么快,是因为理应没被米歇注意到的才对。
米歇制作的名为『火药』的药品,是可以破坏一切物件的东西。
第一次看到那威力的时候,莉榭感到难以置信。实验用的小屋从内侧爆炸,石壁都破裂四散,然后,米歇一直在寻找运用那个『火药』的对象。而身为学生的莉榭,希望那样的人永远不要出现。
然而,最后终于找到了。
是在莉榭的设想之中,对这个世界来说是最糟糕的候补。
「没想到,居然会在这个国家遇到呢。」
米歇的声音和刚才不同,就像在低声细语一样平静。
米歇在研究中得出的结论,身为学生的莉榭也知道。
知道了多大的声音,会向哪个方向、到达多远的距离。骑士们他们几乎都听不见米歇的话声吧。
「我要交出火药的对象,最好是掌握战争实权的人。所以我调查了各国国王多年实施的政策。可是,卡尔海因的皇帝,光是看记录,感情上就觉得很麻烦。而且他儿子的皇太子,感觉明显就不适合我的实验。——因为他的政策,正是个『善王』。」
在一道柔和的微笑之后,米歇把头发挂在耳朵上。莉榭不让他察觉到自己的焦躁,始终天真无邪地问道。
「老师找的,到底是怎么样的人?」
如果是这次的人生的话,米歇可能会告诉她。用像是祈祷的心情望向米歇时,他忽然笑了起来。
「不论是暴虐的王还是善良的王,都不适合我的『实验』啊。而我判断,卡尔海因的皇帝和皇太子,分别就属于这两类型。瞧我干的,真是太轻率了呢。」
(……所以,至今为止人生中,老师都没接触过阿诺特殿下呢。)
皇帝阿诺特·海恩发动的战争中,都没使用过米歇的火药。
要是阿诺特知道火药的存在,他一定会在实战使用,进行『高效率』的战争吧。就像把借给莉榭的怀表,用于执行作战一样。
(老师对别人的传闻不感兴趣。比起阿诺特殿下『冷酷的皇太子』这个评价,他更会相信那人采取的政策的『结果』。——然后,阿诺特殿下成为皇帝后,也会因为与今上同样的理由而被排除在实验对象之外呢。)
但是,在这次的人生中,他却发现了阿诺特。
「……阿诺特殿下,是个非常善良的皇太子大人喔!」
莉榭这样说著,轻轻微笑。
「虽然看起来是那样子,其实是个非常温柔的人。为了不让国民在战争中变得贫穷而心碎,因为骑士们在训练中受伤而心痛,甚至还自己构思出训练方法。」
一边慎重地选择言辞,表面上表现得很开朗。
「除此之外,就算我多任性也会听我的。就是前几天,因为输了某个打赌的我说过『甚么愿望都会听』,他不但没来命令我,反而说想送戒指给我呢。呼呼,很棒吧?」
彷佛像是炫耀未婚夫一样。
为了听起来不像是在说服他,莉榭微笑著说。
「即使对凯尔殿下说了什么过分的话,恐怕也不是他本意。所以阿诺特殿下,并非老师想要找的那……」
「吶,莉榭。」
犹如融化了的微笑,向著莉榭绽开。
「能让我见上你的丈夫吗?」
「――……」
莉榭带著自然的笑容,点点头。
「当然可以啊。我会拜托他,问他能否在短期里抽出时间。」
「那现在去见他吧。如果是像你所说那么温柔的人,一定会答应的吧?」
「……米歇老师,那个……。」
「我知道喔。其实你是不想他见到我吧。」
「!」
米歇一边哧哧地笑著,一边凝视著莉榭。
「那换你也可以,莉榭。和阿诺特・海因一样,我对你也很感兴趣。」
「……你在开玩笑了。像我这样的人,根本没甚么能让老师感兴」
「没那回事。因为。」
他一直窥视著莉榭,这么说道。
「你一次也没问过『火药』是甚么东西呢。」
察觉到自己的失态。
尽管有在留心不要惊讶得太夸张、也不要表现出太大反应,结果却适得其反了。
「试著调查你看来也挺有趣。如果你同意的话,也许就不用接近阿诺特・海因了。呵呵,对不起呢,我知道我说了很过分的话。不过,这也是我的使命。」
「使命、吗?」
「是的。作为毒药而产生的东西,只有杀死人完成使命才有价值。而我的存在价值,也和那个一样。」
米歇果然在微笑。
「为了让世界变得乱七八糟而生的人,必须按照这个使命而行事。因为我的錬金术能力,就是为此而被授予的。」
像花一样甘甜的味道。这是米歇常吸的香味烟草的味道。
「我找的也是一样的。——能将世界推翻,变得乱七八糟。我一直、一直在寻找,拥有那种王者资质的人。」
* * *
在护卫骑士的伴随下,莉榭走在主城的走廊上。
那之后马上,米歇被凯尔的使者召唤,『授课』的时间结束了。
米歇笑眯眯地说「明天再见啰,莉榭」,若无其事地离开房间。一边走在走廊上,一边叹气。
(米歇老师会不择手段跟阿诺特殿下接触。而阿诺特殿下,一定会听取老师的提议。在一起相处后便能知道,他是个对新技术和知识想法很灵活的人……)
如果阿诺特知道了火药的存在,又未能回避战争的未来的话,可以想像会带来怎样的结果。
(不能让阿诺特殿下察觉到火药的存在。同时也要以跟科约尔友好关系为目标。……而且要尽快……)
因为一边沉思一边走的关系,对周围的注意变得散漫了。结果,莉榭的手腕被从旁边通道突然伸出来的手抓住了。
「西奥多殿下!」
应该是刚从公务回来的吧。披上了外出用的斗篷的他,看著莉榭扁起嘴来。就算他甚么都没问,会板著脸的理由也很明确。
「暴露了吗?男装那件事。」
「很、很对不起……!」
西奥多放开了莉榭的手,抱著手臂慢慢地往下瞧。
尽管如此,因为不能让护卫骑士听到,他还是小声地说话。对于这样的西奥多,莉榭只能道歉。
「真的很抱歉,好不容易得到您的协助……。」
「暴露了也没办法的,就算你骗到了兄长,情况也会很复杂,所以没关系。比起那种事,他反应呢?可不能只让你一个享受喔!倒不如说,兄长为甚么会去视察候补生呢?明明到至今一次也没那么做过。我一到贫民窟办公务就收到那样的情报,内心不是叫人很焦虑嘛!」
「西奥多殿下。关于那个……。」
把『阿诺特是因为在意西奥多所推荐的候补生,所以才去观察情况的』这件事实告诉了他。听完这番话的西奥多,在沉默了好几秒后,双手捂著脸静静地低著头。
「西奥多殿下?」
「……不。这件事有点消化不来,所以先搁在一旁好了……。至于兄长是怎么样的反应,也不要在现在,希望留待改天再告诉我……。」
(好、好像很辛苦啊……)
看来正因为长年发生了种种的事情,所以不能即刻接受到太多。莉榭望著几乎要蹲下来的西奥多的后背,这么问道。
「话虽如此,你去了贫民窟吧?阿诺特殿下前来视察的情报,就那么迅速地传到吗?」
「因为我的『臣下』很优秀。发生有关兄长的事情的时候,为了就算我身处下城也能马上知道,而布置了完美的情报网。」
西奥多非常认真地说完。不愧是,拥有作为皇子优秀的实力,却只把那份力量全盘倾注给了哥哥。
这里他所说的『臣下』,应该不是指侍奉皇室的骑士才对。大概是在说受了西奥多恩惠的贫民窟居民和流氓吧。
「不只是兄长的事喔。就连训练生的情报,也做了一次调查。监视他们在下城逗留期间的品行如何,以及是否学会了奇怪的嗜好。」
「原来如此。是作为皇子殿下,在背后守望著未来的骑士呢。」
「嗯,这也是其一。」
莉榭歪著头,西奥多很不情愿地说。
「把姊姊送进去。如果那伙儿里混入了奇怪的人,万一姊姊大人出了甚么事的话,就对不起兄长了。」
叫人吃惊的是,他好像也是为了莉榭而行动。
「谢谢。让您担心了,对不起。」
「没甚么,又不是在担心你。不管哪一点,肯定都是为了兄长的吧。」
「呼呼,我明白了。……那么,西奥多殿下。」
虽然两颊不由自主地缓了下来,但莉榭还是抹去笑容,抬头看向他。
「能不能借你优秀的『臣下』一点时间?」
听见莉榭的愿望,西奥多瞪大了眼睛。
「这关系到能帮上兄长的吗?」
「不。──正好相反,是为了忤逆阿诺特殿下。」
对于这个回答,西奥多立刻嘴角上扬,露出了恶作剧的孩子般的笑容。
「……可以喔。好像很有意思,我就搭上吧。」
「那么,交涉成立了呢。」
就这样,义姊和弟弟,悄悄地交换了密约。
* * *
和西奥多分手后,莉榭急忙写了几封信。
把信件交付给侍女后,一个人用晚饭,然后到田里工作。确认好侍女的工作情况后,洗了个澡后,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在弄乾头发后,让侍女休息一下,变成独自一个人。坐在房间里唯一的一把椅子上,喘了一口气。自然而然地想著的,是米歇。
在錬金术师的人生中,莉榭曾被他带到科约尔国的北端。
『谢谢老师!没想到,竟然能看到那么棒的极光。』
契机应该是没甚么大不了的一句话。
在科约尔国所处的大陆上,可以观测到极光。然而,莉榭在任何一段人生中,都没有亲眼见过。
『刚好条件重叠了呢。那个是在持续一段温暖的日子之后,在急剧变冷的晚上常常会能看得到。不过若不赶快的话,几小时后便会下雨了。』
一边走在雪原上,米歇拿出了一个玻璃瓶。
用软木塞塞住的瓶子,里面是米歇制作的特别药品。平时无色透明,但只有在天气变坏的时候,才会产生像雪一样的白色结晶。
虽然没去到能向王室报告的准绳度,但对莉榭等人日常使用的范围,已经是非常有帮助的了。正如米歇所说,回程的路还是赶快点比较好。
『那么,莉榭。有没有对遇上瓶颈的研究提供了启示?』
『是的,非常大!』
米歇一边摇晃手中的灯笼,一边笑著说:『那太好了。』
虽然莉榭也穿上了毛皮外套,但怕冷的米歇更是毛茸茸。缠了好几重的围巾,几乎都动弹不得。
『对不起老师。为了我而特意远行。』
『为甚么要道歉了?因为你是我的学生嘛。』
吐出白色的气息,米歇歪著头。
『你想看的东西,我甚么都给你看喔。如果有不知道的东西,我会用我能掌握的所有知识告诉你。……当然,如果你想靠自己的力量到达那里的话,我便不会妨碍你就是了。』
米歇经常对莉榭那样说。
周围的人看到那个,肯定会很吃惊。『米歇・伊凡心里只有研究,不管他人死活』,这是对米歇的评价。
但是,实际上却不然。
『老师为甚么会那么关照我呢?如果不收学生的话,应该可以埋首于自己的研究才对。明明如此,为甚么呢?』
『嗯,对呢。』
米歇一边走在除了雪的道路上,一边将手碰上下巴。
『大概是因为,我人生中能做的「好事」,也就这点儿而已吧。』
轻语呢喃的声音,彷佛被周围的飞雪吸走了一样。
『嘛,那种东西你不用深究。学习各种东西,吸收很多很多,不断地成长变大起来。』
『……老师。我身体上不会再成长的了。』
『咦?你已经到了那个年纪了吗……嘛,这样一说也是无济于事呢。』
他回头望向莉榭,真的温柔地笑了。
『——你会成为甚么样的学者呢?我啊,非常期待著喔。』
那句话,应该是米歇的真心话。
并不是只对身为学生的莉榭才特别温柔。他对凯尔也很关照,对住在科约尔国的人们也很好。
并不是因为对他人怀有敌意。并不是因为心术不正或残酷,才希望通过火药进行『实验』的。
正因为如此,才难以下手。
(他说过如果我离开这个国家,跟米歇老师一起走的话,就不会接触阿诺特殿下了。)
这样说著,微笑著说「对不起啰」。
「……。」
思考在脑子里盘旋。深呼吸后,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在没有拉上窗帘的阳台的对面,有一种不协调的感觉。
(……光?)
抬起头一看,极小的光粒嗖地从外面穿过。
注意到那真面目的莉榭,急忙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一身睡衣的样子跑到阳台。
然后,情不自禁地发出了声音。
「……哇。」
附近飞来了很多萤火虫。
那犹如是星星的碎片降到了这里,轻飘飘地飞舞著玩耍一样的景象。莉榭抬头看了看,眼睛闪闪发光。
在至今为止不断重复的轮回之中,也有著跟这种生物亲近的人生。多亏了那个,光是看发光的特徵便马上就知道了种类。
(是明神萤火虫。多么漂亮啊……)
虽然栖息在陆地,但却能飞到相当高的萤火虫。在这个大陆是比较常见的种类,但是亲眼看到时,果然还是深切地感到很美的。
(一个人看太可惜了。不过侍女们都到了洗澡时间,但那个人……)
莉榭瞥了一眼旁边的阳台。
就在那时。
门咔嚓一声开了。
刚想起来,刚才浮现在脑海中的隔壁主人,不正从房间里走到阳台上吗。然后,互相对视了。
「晚……晚上好。」
「……啊。」
想起白天发生的事情,感觉有点尴尬。但阿诺特似乎没有甚么特别的,是一张很爽朗的脸。
手里拿著剑的阿诺特,马上把视线移离莉榭,望向周围飞来飞去的光。
「这是甚么?」
「是萤火虫。」
「萤火虫……。」
就像是在咀嚼不熟悉的辞汇,阿诺特这么说道。
思考了一阵子后,他缓缓地说。
「如果你希望驱除的话,那我就那么命令好了。」
「诶!?为甚么!?」
「说到萤火虫,也就是昆虫吧。」
对于实在没甚么起伏的发言,莉榭都愕然了。
在那之前,不管这生物会不会发出美丽的光芒,都不会跑去驱除甚么的。
「虽然防虫是必要的,但胡乱杀虫可是不行!因为包括人类在内,一切生物都在巨大的回圈里。如果其中一种杀得太过的话,会影响到整个回圈的。」
跑往阿诺特那边的栏杆,莉榭说服了他。隔壁和这房间的阳台并没有相连,即使站在栏杆旁边,阿诺特也有点远。
「而且,这只是人类的自私任性而已,请看看。」
用手指指著描绘出光线的萤火虫,对著阿诺特轻笑道。
「吶。非常漂亮。」
一脸在想著甚么的阿诺特,在沉默了一会儿后,小声地叹了一口气,然后这样漏了出来。
「——对呢。」
好像能明白了,真是太好了。
变得开心的莉榭,另一方面心情也变得复杂。
(感觉很奇怪啊。明明我各种烦恼的原因,都尽是因为阿诺特殿下。)
好一阵子,一边在想著这些,一边站在各自房间的阳台上眺望萤火虫。从莉榭眼前飞过的光,就这样飞过,到阿诺特附近飞舞玩耍。
「总觉得,是不是都只飞到了阿诺特殿下那里了?」
带著少许怨恨地说道后,阿诺特露出了有点坏心眼的表情笑了。
「那你也来这个房间就好了。」
这么说了后,呀,原来如此──就明白了。
「也是呢。距离上,也就大概只有一点五公尺左右。」
「……?」
莉榭提起了睡衣的下襬。
手搭在阳台的栏杆,嗖的用膝盖跨上去,就这样子站在了栏杆上。
「喂。难道……。」
阿诺特好像要说甚么,等跳过去再问就好了。这样想著,莉榭轻轻跳起来。
只是从栏杆上跳过去,对于莉榭来说,这并不是甚么大不了的事。应该会在对面的栏杆著地,然后再从那里跳下去,跳到阿诺特所在的阳台上。
明明应该是那样的。
「呀。」
莉榭却忍不住尖叫了起来。因为在跳下阳台的瞬间,就像是为了保护莉榭一样,被阿诺特抱住了。
当啷──发出了很大的声音。
那想必是阿诺特的剑落下的声音。看来他不惜把手里的剑丢出,来紧紧抱住莉榭。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感觉呼吸都快停止了。
「阿诺特、殿下。」
拼命地挤出声音,总算喊出了他的名字。
心脏砰砰地敲著警钟。会变成那样也是理所当然的,不管怎么说,莉榭现在被围在了阿诺特的臂弯里。
「那、那个……!」
不知道为甚么不肯放开自己,莉榭慌慌张张地继续说道。
「如果让你受惊了的话,很对不起。可是,那个,殿下。」
攥紧了阿诺特的上衣。本应的话是想望著他的眼来说话的,但现在恐怕抬不起头来了。
「殿下早就知道了吧?我的话,如果是这样的距离,就可以毫无问题地跳过去的。」
「……是呢。不管怎么说,都曾经从阳台上跳下地面了。」
「那么,为甚么会这样……。」
「……」
持续几秒钟的沉默。
正当此时,阿诺特继续紧紧抱住莉榭,尴尬地嘟囔道。
「…………就算明知道,身体还是反射性地行动了,所以没办法。」
因为意想不到的回答而屏住呼吸。
每次让莉榭动摇的时候,他应该总是带著桀骜不逊的笑容才对。
但是现在听起来却好像是不得已、有点别扭的声音。因为被做了和平时不一样的行为,连自己的调子也乱掉了。
因为手上的力量松下来了,莉榭僵硬地离开了他。
然后,急忙慌张地捡起了阿诺特的剑。虽然为了莉榭扔下了,但对剑士来说是很重要的。
「谢谢、你。」
阿诺特用微微复杂的表情,接受了递出的剑。
在那之后,他将视线从莉榭那移开,转过身去。难道说阿诺特也会有尴尬的心情吗。
「……说到底,你究竟为甚么要跳过来了。一般来说,都是先到走廊,再经门口进入这房间就好了。」
被他像是要掩饰似地一说后,莉榭啪嗒啪嗒地眨眼。
「经门口?」
「经门口。」
「不是跳过阳台,吗?」
「没错。」
冷静地思考了他所说的话,莉榭终于注意到了。
「……确实没错!?」
「啊,哈。」
低著头的阿诺特小声地笑著。
然后抬起头,用非常温和,却又很坏心眼的视线看向她。
「你想要穿过『最短』,就和那个时候一样呢。」
「……是在说甚么了啊!」
虽然心中有头绪,但还是故意装蒜到底。
尽管如此,阿诺特对莉榭的所作所为还是很宽容。不是惊讶或斥责,也没有诉说作为皇太子妃该有的常识,而是像这样愉快地观望。
(明明一开始还以为只是来捉弄我的。)
因为看起来真的很开心,所以自己也生气不下去了。
怪人。如果那样说的话,阿诺特一定会露出苦涩的表情吧。
「话说回来,殿下为甚么要带著剑呢?」
这么一问,他就抬头看著萤火虫说道。
「我把这些光,错当成了火把的火光了。」
听了那个,就明白了。
萤火虫的光会以一定的间隔闪烁。画出光的线条,一次一次地熄灭,又一次一次地发光。
(这么一说,有点像在战场上看到的火把呢。)
话虽如此,也不是那么酷似。更何况这里是城内,这样的警戒理应是杞人忧天。即使如此还是拿起了剑,对阿诺特来说是件非常自然的事吧。
(战场上的记忆,在这个人心中已经根深蒂固……)
如果是没有经历过骑士人生的莉榭的话,也许会完全无法理解。又或是会害怕阿诺特,跟他保持必要的距离吧。
然而,现在站在这里的莉榭却并非如此。
「──如果是我的话。」
说出开场白后,指向了理应在漆黑中的对面的城墙。
「会在那座城墙的各处设置箭眼,配备弓兵。为了击退未发现的入侵者,我会在每个箭眼摆放警钟,用巨响去『警告』呢。」
仰视曾经是敌人的男人,像是挑战他似地一笑。
阿诺特一瞬间露出吃惊的表情,然后马上就莞尔地说道。
「虽然响音很棘手,但弓箭也不是甚么特别的威胁。无论在哪里,都是重视『骑士的美德』,只把弓兵视作辅助的战斗力。熟练度既低,瞄准的准绳度也高不到哪里。」
「嗯。的确是。」
「当然事先有调查过。但到目前为止,都还没有被弓箭阻挠而退兵的经验。」
据莉榭所知,会尊重弓兵的就只有东方大陆。如果技术得不到正当的评价,那就不太会出现一流的人材了。
就连在骑士人生中敌对的阿诺特,也完全不在意弓箭的威吓。虽然作为被攻入的一方的立场来说,希望他至少要警戒一下就是了。
「说到底,如果城堡会变成战场的话,作为防守一方的你已经处于劣势。那么,你会怎么办?」
「……如果敌将是你的话,我就会故意在防卫线上开个缺口,装作没有防备的样子。」
「哦。特意把敌人招进来吗?」
「这样的话,殿下就会警戒起来,不会轻率进攻了吧?因为一旦被围城就完蛋了,所以我最重要的事项是『绝对不能被识破己方处于劣势』。正因为如此,我们才不会固守,而是装出严阵以待一样的行动,堂堂正正地站在殿下的面前喔。」
「哈。有趣。」
在萤火虫轻轻飘扬地飞舞之中,阿诺特将手肘搭在阳台的栏杆上,继续这样说道。
「关键在于增加兵数吧。这座城南侧最难防守,那该怎么弥补呢?」
「只能利用环境了吧。比如说,布下机关——…。」
即使如此,阿诺特还是很快地给出了战略。
莉榭构思的立案,他立即就把它攻破了。眺看著美丽的光芒,莉榭不由得变得很不甘心,向阿诺特询问。
「……在阿诺特殿下的脑里,是有个会无穷无尽涌现战略的源泉吗?」
「这么听起来是很好听。不过,战术是以人的『弱点』为前提而制定的。」
「弱点……。」
「即使是容易造成巨大伤害的攻城战,只要巧妙地抓住弱点就很容易解决了。比如说,抓住那个国家的妇孺,在城墙前残杀他们的话,有时敌兵会自己打开城门出来营救。……那种的想法,脑子里要想多少有多少。」
莉榭眨了一下眼。
他那望著萤火虫的侧脸,一分的感情也看不见。所以莉榭这样诉说。
「你真是讨厌战争呢。」
阿诺特皱起眉头看著她。
「一般来说,我觉得会给出相反的感想就是了。」
「是吗?可是,我觉得喜欢战争的人,不会露出那样的脸。」
虽然那样微笑著,但他还是一脸苦涩。
萤火虫缓缓飞近,莉榭用视线追著它。大颗的光芒闪烁著,淡淡地照著阿诺特的头发和眼睛。
他那蓝色的瞳孔里,映进了如星尘般的光芒。
清澈的海蓝色眼睛直视著莉榭。比起梦幻地飞来飞去的萤火虫,更被阿诺特的眼睛所吸引,莉榭不禁低语著。
「真的,好漂亮的眼睛……。」
无意中说出的那句话,似乎触动了阿诺特的甚么。
他缓缓地垂下眼睛,睫毛的长度就更见突出了。阿诺特看著莉榭,这样说道。
「——这双眼睛,跟我父亲的颜色一样。」
虽然耳里清晰地听到那道声音,却带著一种无法靠近的回响。
「这双眼,也是我继承了父皇的血的证明。……小时候,我甚至想乾脆把双眼都挖出来。」
「……殿下。」
阿诺特看著莉榭,用平静的声音这样编织道。用对他来说只是告知理所当然的事实,看不出迷茫的真挚去说。
「这双眼,并不是能够笔直望向你,那么有价值的美丽东西。」
听到阿诺特告诉她的这句话,内心一下子紧紧作痛。
他把视线从莉榭中移开,目光转向了萤火虫飞舞的黑夜前方的皇都。如果是白天的话可以从阳台上俯瞰的街景,现在也只是一片漆黑,鸦默雀静。
「第一次来这座城的那天,你说过你很憧憬这个国家吧。」
「——是的。实际去了下城,那果然是个很棒的地方。」
「我无法同样地感受出你所推崇的东西。蝼蚁的光看上去就像战火,而从这里俯瞰皇都景色,只令我感到不祥。」
阿诺特短短地吐了一口气,然后说道。
「是因为和父皇有著同样的眼睛吗?又或是连本性也类同的关系吗。——不管怎么说,丑恶的事情还是不会变的。」
这样子说道的他,侧脸也让人感到一如平常地毫无表情。然而在莉榭眼中,感觉好像看到了阿诺特背后所抱著的感情的片鳞半爪。
「……你还记得在来卡尔海因的路上,我帮各位骑士解毒的时候,你曾经向我道谢吗?」
这么一问,阿诺特又再一次望向莉榭。
「那时的殿下,告诉了我各位骑士的优点。殿下之所以知道他们的美德,是因为你就在身边看过吧?其他映入你眼帘的东西,也是一样。」
莉榭一点一点地编纺出说话。
「远处的灯火看上去是战火,还是美丽的萤火虫的光芒呢?这种价值观并不是从父母那里继承下来的那种不变的事物,而是从之前的所见所闻中得来的吧?那样的话去知道就成了。这个国家的美丽、美好的生物,在今后的未来要知道多少都可以。」
看著阿诺特的蔚蓝色眼睛,一边这样传达给他。
努力地绽开明朗的微笑,隐藏心中的痛苦。莉榭尽全力忍耐著想要当场触摸他,想要像对待小孩子一样抚摸他的头的心情,这样子对他说道。
「一定能看到很多漂亮的东西和重要的事物喔。」
「哈。」
阿诺特带著自嘲的笑容,这样说道。
「不需要那种东西。应该要拿到手的,就只有为了目的而利用的东西。只要铲除、舍弃无用的东西,继续前进就可以了。」
「阿诺特殿下。」
「我曾经亲手杀死了我珍惜的人。……就连现在这样子站在这里的你,如果成为我的障碍的话,我也会舍弃掉的啊。」
莉榭想起来了。西奥多以前说过,阿诺特杀死了自己的母亲。难道他在说那时候的事吗。
「关于和科约尔国的事,虽然我不知道你在打甚么主意。」
蓝色的瞳孔里,寄宿著黑暗的光芒。
带著冷酷的表情,阿诺特断言道。
「别迫得我去铲除你啊。」
莉榭紧紧地抿著嘴。那绝对不是因为他的命令很可怕。
(——简直就像是恳求一样。)
这是为甚么呢。
如果为了目的,只打算把必要的东西放在身边的话,应该不会向莉榭寄下那样的愿望才对。
「……我无法约定。」
下定一道决心,开口道。
「即使当上你的妻子,我也会为了我的目标而行动。即使最后被你舍弃也好,我也不会对我的生存方式有所退让。但是。」
莉榭堂堂正正地挺起胸膛,对阿诺特这样说道。
「到时候,我会再回到这里。」
「……甚么?」
「如果现在被你赶出去,即使被告知要废除婚约也好。下次我会接受侍女面试,回到这座城给你看。」
阿诺特稍微瞪大眼睛。有种恶作剧成功了的心情,微笑著继续说道。
「如果不行的话就扮成男装成为骑士。如果那样也不行的话,就算是作为药师也可以。我会学习能够潜入这座城堡的技术,不管多少次也会来见你。」
最初来到这个国家的时候,觉得总有一天会离婚被赶出去。
为了即使变成那样子也能顺利地生活下去,施了好几道对策。
但是,现在的莉榭想做的事情,果然还是在这座城堡里,待在阿诺特的身旁。
「所以请放心。我,不会乖乖地被阿诺特殿下铲除。」
在宣言的同时,莉榭心中得出了结论。
(这样我就知道了。今后的我,为了阿诺特殿下该怎么做。)
改变看法,让他认识到世界新的一面。
为此,莉榭有东西该向他展示。不,也许,那个人一定不仅仅是阿诺特而已。
「对不起,殿下。」
莉榭把手伸向了阿诺特。
用双手包裹著他的脸颊,悄悄地凝视著。明明心想随便触碰很没礼貌,结果还是忍不住。
「我不清楚你的父亲。对我来说,这双眼睛不是你父亲,而是殿下的眼睛的颜色。……即使是对你自己来说忌讳的东西,我还是想要反覆细看。」
凝视著犹如冰冻的大海颜色的眼,莉榭微笑著。
「我觉得你眼睛的颜色,是世界上最美的。」
「――……。」
阿诺特微微皱起了眉头。
当然没打算把价值观强加给他。也不想否定他忌讳著自己的眼睛的这份感情。只是,无论如何都想告诉他。
他垂下眼睛,还是一副看不出感情的面无表情,将自己的手叠在了莉榭的手上。然后,带著温柔的眼神,继续这么说道。
「……已经晚了。今天先休息吧。」
这样说著,轻轻地拉下了莉榭贴在阿诺特脸颊上的手。
莉榭老实地抽回手。明明真的觉得恋恋不舍,但却一边掩饰这份感情,小声地说。
「晚安,阿诺特殿下。」
「……啊。」
回过神来,萤火虫的光也看不见了。莉榭回到了自己房间的阳台,悄悄回头一看,阿诺特已经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吹过阳台的晚风,摇曳著睡裙的下襬。独自一人眺望的夜色,和刚才相比要寂寞得多。
(……想挖掉眼睛,居然。)
从阿诺特的话中,可以感受到他对父亲的忌讳和厌恶。
可是,厌恶自己眼睛的颜色到这个地步,难以想像原因单纯只是父子之间的争执。进入自己房间的莉榭,就这样朝著床边走去。
然后,拿出了藏在枕头下面的纸。
这是阿诺特所送的戒指的设计图。莉榭常常在睡觉前,望著这张设计精美的设计图。
这个戒指使用的,是和阿诺特的眼睛颜色相同的宝石。
「……。」
莉榭再一次收起了设计图,从床上下来后,就朝著桌子走去。
然后,一边看著从阿诺特借来的怀表,一边拿起了羽毛制成的笔。
(离和殿下约好的就寝时间还有一点距离。——在那之前,非得去做尽可能做到的事不可。)
* * *
「——这么晚实在对不起,我的主君。」
阿诺特的侍从奥利佛,在他的执务室低下了头。阿诺特手上的文件,是奥利佛刚刚才递出的。
「不打紧。正好我也打算为这件事叫你来。」
「难道,这么快就行动了吗?」
对于主君意想不到的命令,奥利佛皱起了眉头。
「虽然我也知道有必要,但为时未免还过早。」
「正因为那家伙也是这么想,所以才有意义。」
阿诺特用冰冷的眼神这么说。
「——而且,多少损失也是在计算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