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讨厌念书!今天绝对要吃点心,所以不学甚么习!』
在身为侍女人生所侍奉的米莉亚,经常这样子大叫,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莉榭所拥有的开锁技术,就是为此而学会的。只要听听米莉亚的声音,就能明白她是真的想一个人待著,还是想撒娇才这么做的。
那一天是后者,所以她毫不客气地开锁进入室内,俯视著床上卷成一团的毛毯。
『大小姐,到昨天为止,您不是还那么努力的吗?』
穿上侍女制服,珊瑚色的头发绑成马尾辫的莉榭,对著毛毯说道。
『下个月的祭典上,你要用克鲁什语给大主教写信对吧?」
『因为,早上一起床后就很讨厌了嘛!男孩子谁也不用学习克鲁什语,当巫女姬代理的就算不懂得原典也干得来。只有我一个非得这么辛苦念书,我不要了!』
听到从厚厚的毛毯里传来的这话,莉榭陷入了沉思。
(听说即使是成年人,学习克鲁什语也要花上很长时间。)
米莉亚当时才十二岁,在那时还没有被告知自己的真实身份。
莉榭之所以知道这件事,是因为她的父亲公爵告诉她的。来到这个家一年后,被告知「想要一个了解实情的自己人,留在米莉亚身边」。
对于真正的巫女米莉亚来说,克鲁什语的知识是必不可少的。但是,在不知道这些的情况下被迫学习,会感到痛苦也是理所当然的。
『大小姐。』
莉榭轻轻蹲下来,试著说。
『获取知识,也就是增加自己的武器喔。或者,也可以说是扩阔世界。』
察觉到毛毯里的米莉亚正蹲在那里思考。
『学会平常不使用的语言的话,便可以窥探到平时不为人知的世界。神话里的人是如何生活,做著怎么样的梦,觉得甚么是美丽,你不会想要知道吗?说不定会有憧憬的女神所创造的、美丽的恋爱诗句也不一定。』
『!』
这时候,曾有过小小的初恋的米莉亚,肩膀微微地跳了一下。
『如果允许的话,我甚至也想跟你一起上克鲁什语的课。』
『莉榭也……?』
『是的。比方说,如果米莉亚大人能成为我的老师,我会很高兴的。』
米莉亚一下子把毛毯掀开,抬头望著莉榭。
『那,也就是说,莉榭也会和我一起念书?』
『当然了。取而代之,大小姐得先好好学习才成就是了。』
『太棒了!我是莉榭的老师,听起来很有趣!』
心情完全好转的米莉亚从床上下来,抱住了莉榭。
『谢谢您,大小姐。那么,为了去上课,我去打点好早上的东西吧。』
『嗯!说不定会在路上遇到贝伦哈特大人,今天也要打扮得格外可爱哦。』
『呼呼,照你说的。』
有了这样的对话之后,米莉亚开始认真地学习,好让能把那天学会的东西教给莉榭。
正因为这样,莉榭才会克鲁什语。与米莉亚一起前往神殿,与那一代的大主教他们交谈。
但是,这些都是与现在不同的人生所发生的事。
***
(要跟世人隐瞒大小姐是真正的巫女姬的理由。虽然我也没听说过,但这次的人生,我好像明白了。)
黄昏时分,在大神殿角落的厨房里,莉榭凝视著锅子。
被扔进火里煮的,是好几种药草。这个只有莉榭和阿诺特的厨房,是莉榭央求阿诺特,让教团方面来准备的。
她一边慢慢搅拌著锅,一边向背后的阿诺特询问。
「阿诺特殿下,你相信诅咒的存在吗?」
话虽如此,阿诺特一定不相信吧。
这是无须提问的问题。对于这样想的莉榭,阿诺特给出了意想不到的回答。
「视乎场合,还是有比较方便。」
「……」
莉榭回头看了看。
阿诺特坐在厨房里的椅子上,托著腮坐在旁边的桌旁,似乎在专心地看著莉榭的作业。
「你是说方便?」
「因为人智所不及的力量这种概念,在操纵民心方面很有效。在战场上是尤其显著的,甚至可以轻易左右士兵的士气。」
「原来如此。」
虽然一开始感到很意外,但答案确实很像阿诺特。
在自己相信或不相信之前,对他来说是只是战术或政治的一环。
「公爵恐怕相信女儿说的甚么『诅咒』吧,皆因女儿是真正的巫女,所以拥有诅咒他人的力量也不足为奇吧。」
「……对呢。而在此之上,他似乎想向作为第三者的我主张『诅咒不存在』。」
那一定是不想让莉榭发现米莉亚的真实身份。
「他本来以为单是马车的事故还可以蒙混过去,结果又发生了裁缝病倒的事件。是打算在被你疑心之前支开你吧?」
(这就是拒绝我参与祭典的唯一理由吗。)
莉榭离开锅前,取出装在包里的小瓶。然后,把两支放在桌子上。
「这是什么?」
「是昨天采集的毒药。」
她斩钉截铁地回答后,阿诺特轻声笑了。
「这不是拿出了比玩偶更有趣的东西吗?」
「在大神殿周围的森林里,设置了好几个陷阱。我用手帕擦拭,然后把手帕浸在水里,通过沉淀分离出来。」
右边的小瓶是沉淀在底部的药。而左侧则是浮在表面的东西。
「左边的小瓶是安眠药。有立竿见影的效果,这个量的话,成年男性也能在几分钟内入睡。基本上是猎人使用的东西。」
这么一说,阿诺特似乎想起了以前发生过的事。
「从你的祖国到卡尔海因的路上,被盗贼袭击的时候,你也说了类似的话呢。那时候是麻痹药吧,用途和这个差不多吗?」
「是的。这是因为,越是挣扎猎物的肉质就越会下跌。话虽如此,要是使用即死的陷阱,若是在回收前没能放血的话,味道也会变劣。所以应该是为了就算猎物中了陷阱,在前去回收前还能乖乖安份一段时候,才会用上这种药吧。」
她拿起一个小瓶子,轻轻摇晃著。
「之前的麻痹药也好,这种安眠药也好,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加热后毒素会消失……不过,这种安眠药还有一个特殊的特徵。」
「你说说看。」
莉榭把小瓶放回桌上,用视线示意另一个小瓶。
「右边的小瓶里装的,看来是会致死的毒药。」
瓶子里装的是透明中略带红色的毒药。
「如果将致死量摄入体内,几分钟内就会丧命。即使达不到这个量,也会立刻出现高烧和严重的倦怠感,一星期内都动不了吧。」
「……」
「可是,这种毒药和刚才的安眠药,是『相互抵消』的。」
「你是说,抵消?」
阿诺特皱起眉头,莉榭点点头。
「安眠药的作用会使毒药失效。──相反,这种毒药会抑制安眠药的作用。」
把桌上的两个瓶子,咔嗒一声地碰在一起。
「如果同时服用这两种药,短时间内不会入睡,也不会死亡。」
「你是说,就像甚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可以像往常一样生活?」
「是的。只是,安眠药只需要几个小时就会完全被吸收,药效就会消失……到时,体内只剩下毒药。」
「也就是说,毒素进入体内数小时后,会毫无徵兆地丧命吗?」
正如阿诺特所察觉的那样。
「狩猎时若是使用毒物,要么是面对非常凶残的野兽,要么就是只能使用杀伤力很低的武器。这片森林里凶残的食肉兽的痕迹很少,所以找不到特意在陷阱里下毒的理由。」
「可是,猎人的武器不就是弓箭吗?投刀和弓箭之类武器的威力都很弱,光靠这些武器,应该很难杀死野兽才对。」
「实际上,这种毒素即使加热也不会变成无毒。唯一的优点,就是不让猎物痛苦,所以也不会毁了毛皮之类。但即使如此,只要使用安眠药应该就足够了。而且。」
说起来,莉榭还有一个疑问。
「……从设置的陷阱里传出了金属味。」
这是昨天在确认涂在陷阱上的药的气味时注意到的。
「动物的鼻子是很灵敏的。猎人为了不让它们发现,会把新的陷阱埋在土里好几个月,或者泡在河水里来消除金属臭。不可能会用上只是用手帕擦拭表面的药液、金属臭就会沾染过去的陷阱。」
「那么,结论只有一个。」
阿诺特靠在椅子上,悠然地说。
「那个陷阱,是专门针对人类而设的呢。」
「……」
其实,希望他能否定自己的想法。
但既然都有了阿诺特的保证,莉榭也只能确信。
「直截了当地说,也可以说是专门用来暗杀的毒陷阱。即使进入森林的目标踩中了陷阱,本身也只会视作单纯的受伤来处理吧?」
「是的。我想在神殿处理完伤口后,便会在毫无痛苦下死去。」
「如果是没有时差的毒素的话,从伤口进入体内的瞬间就会开始痛苦。马上就会感觉到有毒,其他人会从伤口吮出毒素吧。」
「不过,我不推荐这种把剧毒吸出来的方法。就算马上把剧毒吐出来,结果亦是把剧毒放进嘴里。即使会把处理的人都害死也不奇怪。」
能做这种应急处理的,顶多也就是麻药和安眠药吧。药师人生的老师也说过,莉榭也心有同感。
「而你所知道的解毒方法,现在还在那只锅子里煮吗?」
「这是用那安眠药的原料的药草为主,在森林里散步时收集的。因为季节关系,量很少,所以这里的只有五人份……」
说到这里,阿诺特似乎明白了莉榭的要求,叹了口气。
「如果你想把它送到那四个裁缝那里的话,我就命令奥利佛派去。」
「……谢谢您!」
虽然松了一口气,但也不能太乐观。关于这一点,阿诺特似乎也持相同意见。
「你说过发热和倦怠感,只有在毒量未达致死量的时候才会出现,裁缝的症状好像也属于这种情况。」
「我想应该不是服了毒,也不是从伤口进入,而是从皮肤吸收的。」
很明显,倒下的四个裁缝共同碰过的东西就再也明白不过了。
「……米莉亚大人的礼服上,该不会涂了同样的混合毒药吧。」
「……」
今天早上,米莉亚说过。因为很期待去染礼服,所以为了尽快送到,没有试穿就拿了去调整。
「小孩子的致死量,比成年女性要少得多。米莉亚大人要是昨天试穿了礼服的话,毒素就会从皮肤扩散,可能今天早上就丧命了。」
被莉榭梳理头发,因为缎带而高兴的米莉亚,也许已经去世了。一想到这种情况,后背就一阵冰冷。
「因为我催促米莉亚大人去试穿礼服……」
莉榭强忍著声音有些颤抖,小声说道。
如果走错一步,可能就会陷入最坏的局面。就在被这样的想法所吞噬的瞬间,阿诺特开口了。
「——不要去想像还没有到来的未来,也不要害怕它。」
「!」
清晰的话语,让莉榭的肩膀颤抖了一下。
「殿下。」
这句话虽然平淡,却很有力。
阿诺特直直地看著莉榭,继续说道。
「别搞错了,你想到的只是可能性的一部分,实际上并不存在。」
「……」
「你所害怕的事情,绝对没有发生。」
那是已经回避了的事态。
听到这样的断言,莉榭慢慢地吐出一口气。
「裁缝那边也是如此,不管你怎么做,也绝对会去作最终调整吧?」
「……」
「莉榭。」
听到催促似地喊著自己名字,莉榭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我先把解毒剂做好,尽快送到裁缝那里。」
「那就好。」
那声音,简直就像是在说『做得很好』。
不由自主地垂下了眉头,但的确也不能太消沉。
(阿诺特殿下,把大小姐……)
她相信眼前的阿诺特,是个温柔的人。
但是,阿诺特心中有著某个目的,是即使粉碎那份温柔也要达成的。
正因为如此,五年后,阿诺特为了杀死米莉亚而调动军队。
现在米莉亚的性命似乎被人盯上了,就算莉榭想要回避,也不知道阿诺特会怎么做。也有可能像日前的科约尔国一样,表现出敌对的姿态。
「我想告诉乔纳尔阁下,有暗杀米莉亚大人的迹象。为了保护米莉亚大人,需要身为监护人的乔纳尔阁下的判断。」
鼓起勇气这么说道后,阿诺特微微垂下眼睛。
「对呢,总比让他警戒甚么诅咒来得更有意义吧。」
听到这样的回答,莉榭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我会在米莉亚大人和阁下的祈祷结束之前完成解毒剂的了。劳烦你准备把这些送过去。」
「知道了。」
重新卷起礼服的袖子,回到煮得刚好的锅子前。
在确认一切顺利之后,倒进准备好的五个瓶子里。
本来应该先用流水冷却的,但最好不要花太多时间。期待著在运送过程中应该会冷却吧,于是把五个瓶子交给了阿诺特。
「那么,我去客房楼吧。」
「啊啊。……我命令车夫尽可能迅速运送。」
「谢谢你,殿下。」
深深地鞠了一躬后,莉榭朝阿诺特相反的方向走去。
莉榭来到客房楼,在乔纳尔公爵和米莉亚的房间那一层的走廊,等候他们归来。
(虽然本来的话,应该去她正在祈祷的大圣堂比较好。)
之所以不以那里为目标,是因为担心施耐德等人的行动。
(暗杀疑云暂时得先只告诉乔纳尔阁下。虽然如果允许的话,我想一直守护在大小姐身边……)
莉榭想要接近,却刚刚才被婉拒了。要做到不被教团怀疑而待在身边,恐怕很难吧。
(乾脆捏造有人企图暗杀我,加强神殿里所有要人的警备怎么样?……不行啊。好像会把有被暗杀危险的我赶出神殿,让我回到安全的卡尔海因啊。)
心里这么想著,时间很快便过去了。
(大小姐他们好像有点晚呢。)
正想著这些,一个小小的脚步声跑了过来。
(这脚步声,是利奥啊。)
正如莉榭所想像的那样,利奥从楼梯跑上来。喘著大气的他,脸上浮现出焦躁的神色。
「大小姐有来过这里吗!?」
「!」
听到这问题,莉榭摇了摇头。
「不,还没回来啊。难不成,米莉亚大人的下落不明了?」
利奥被莉榭这么一问时,表情都扭曲了。
「祈祷之后,大人留在大圣堂里有话要说,所以就让我送她回房间……在路上,缎带被风吹走了,她一脸快要哭出来的样子,我一个人去拾的时候。」
「难不成。」
感到背脊发凉。
为了不让利奥胆怯,还是慌慌张张地问他。
「在你离开米莉亚大人的时候,有没有人接近了?」
「没有,我可以断言附近没有人。可是。」
「可是?」
「……在回到房间的路上,她问我长大的孤儿院在哪里,我解释说,就在东边森林的另一边。」
那一瞬间,莉榭明白了一切。
「我本期待,她是不是先回到房间了。」
米莉亚当然没老老实实回去了。确信这一点,莉榭下定了决心。
「拜托你了,利奥。就这样跑向大圣堂,把这件事转告给可以信任的人知道。如果可以的话,也请告诉应该身在执务楼附近的阿诺特殿下。」
「可是,我要去森林里找那家伙……」
「我就这样直接去森林!」
「!」
森林里有很多陷阱。比起利奥,莉榭去比较安全。
必须在米莉亚身上发生甚么事之前去接她。
「……拜托你了。」
「──啊」
还没等利奥回答,莉榭就立刻跑了出去。
在夕阳把周围染成红色时,沿著大神殿的回廊往东跑。
在四周完全没入黑暗中之前,莉榭走进了森林。
(是小孩子的脚印。不是利奥的,是女孩子的鞋!)
找到地面上留下的痕迹,微微吐了口气,皱起了眉头。
(果然,大小姐就在这片森林里……)
虽然想要顺著焦躁的心行动,但那样的话就会错过痕迹。莉榭一边平静地浅浅呼吸,一边观察著森林。
露出泥土的只有一部分,地面被落叶所覆盖。虽然只留下几个脚印,莉榭还是毫不犹豫地走了起来。
脚印的脚尖朝向东方。
米莉亚应该往这边走才对的。全靠循著草上的新踏痕和其他蛛丝马迹才找得著。
人类这种生物,在动物中属于大型的一类。
尽管很容易忘记,但即使是年幼的米莉亚,也比森林里的大部分动物为高,体重更重。
正因为如此,才能利用掉落的树枝上的踏痕、扯破了的蜘蛛网等情报。
(定下来、冷静地、确实地。让阿诺特殿下派出的搜索者,也能够分辨到我走过的痕迹。)
拨开草丛的样子,蜘蛛网被撕裂的痕迹。像是被鞋子或马蹄踩断的树枝上,有谁人摔倒了的痕迹。
一边分辨大型动物以及人类小孩子造成的痕迹,一边前进。
(稍有差池的话,可能就来不及了……)
讨厌的想像浮现出来,但她用深呼吸把它压抑住了。
不久,她发现一缕深紫色的头发挂在树皮上。在为著方位对了而感到宽心的同时,又有一股新的担忧涌上心头。
(我和利奥来过的只到这边为止,再深处的陷阱便不知道了。)
但这时,她感觉到一种与动物不同的气息。
(找到了!)
在离莉榭有些距离的地方,有一个小女孩的背影。
毫无疑问是米莉亚的身影。米莉亚坐在树根上,用手背不断擦拭眼睛。看到她的样子,内心深深为之一紧。
「米莉亚大人!」
「!」
肩膀一缩后,远处的米莉亚望向这边。
是在这么昏暗的森林里,一直一个人哭泣吧?莉榭急忙走到她身边,确认她没事。
「米莉亚大人,有没有受伤了!?」
「莉榭大人……!!」
伸出小手,紧紧抱住莉榭。
「有没有哪里疼了?有没有扭伤脚或者哪里受伤了?」
米莉亚摇了摇头。听到她的回答松一口气,摸了摸抱在怀里的米莉亚的头。
「太好了……」
听到莉榭的低语,感觉到米莉亚似乎忍住了哭泣。取而代之的,是用颤抖的声音问道。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为什么,是指?」
「可是,我明明拥有邪恶的力量。」
莉榭眨了眨眼睛,从米莉亚身上缓缓离开。那张脸,扭曲得快要哭出来了。
「我还以为米莉亚大人喜欢我呢。」
「那、那是当然了!!当然很喜欢了啊!」
「呼呼,很高兴……这样的话,即使米莉亚大人拥有诅咒的力量,也不会有问题吧?」
说完,米莉亚低著头,肩膀在颤抖。
「可是,那时妈妈死了……!」
从她那蜂蜜色的眼睛里,滴答滴答地涌出好几滴泪珠。
「那天我被骂了一顿,大叫了『我讨厌妈妈』。然后那天晚上妈妈便病倒了,就这样没回来。」
米莉亚皱著哭得乱七八糟的脸继续说。
「因为我说了那样的话。明明拥有这么邪恶的力量,明明其实现在也很喜欢的。可是都怪我,妈妈才会!」
即使在莉榭作为侍女的人生中,米莉亚也很少提及母亲的死。
因为她一副不愿说出来的表情,所以莉榭也特地不提及到。
没能察觉到,背后的理由,竟然是因为曾经有过这样的伤痛。
「那、那个呢,莉榭大人。」
彷佛与溢出的泪水同步一样,米莉亚拼命地编织著话语。话匣子一旦打开,就像决堤一样停不下来。
「我想让爸爸讨厌我,为了不再让妈妈那时候的事情再次发生,那我离开爸爸不就好了吗?」
「这……」
「所以我决定,我非得当个任性,非得当个麻烦的孩子不可。只要爸爸不喜欢我,就会把我送回孤儿院了!」
米莉亚一边呜咽,不停地擦著眼睛。
「……最喜欢爸爸了。」
一直表现出像是拒绝父亲的言行的米莉亚,用颤抖的声音说道。
「如果爸爸因为我而死了,那倒不如讨厌我,把我赶出去更好。就算不能在我身边也没关系,我希望爸爸健康,所以」
「米莉亚大人……」
「到现在为止都没问题啊。在我不是真的生气的时候,即使对什么说『讨厌』也不会发生诅咒。但是昨天的马车、今天的礼服,都是我害……」
莉榭轻轻地包住了米莉亚想揉眼睛的手。
「所以你刚刚才说『以后不再任性』吧?」
「……」
小小的脑袋点了点头。
看来,不是教团那边干了甚么。这大概是米莉亚自己绞尽脑汁,为了不再让任何人受到伤害而得出的结论吧。
「我真正的爸爸妈妈,一定是因为我是被诅咒的孩子才拋弃我的。……就像利奥的时候一样,是施耐德主教拜托爸爸的,所以我才成为了爸爸家的孩子。」
莉榭明白了。
白天和利奥一起吃饭的时候,米莉亚对利奥说过。『因为都没有血缘关系,不可以随便说是父亲大人呢』。
如果是指利奥和施耐德的话,未免冷漠得不像米莉亚。然后,那不是针对别人,而是米莉亚本人的内省。
(她早已意识到自己和父亲没有血缘关系了呢。)
正因为如此,她才说服自己,应该和公爵保持距离。
「可是,爸爸真的很温柔。我想,若要把所有的『最喜欢』,都还给养育明明不是亲生孩子的我的爸爸,那就不能等著他把我赶出去。」
「那么,你是从利奥那里打听到孤儿院的地址后,打算自己出去吗?」
「嗯……」
米莉亚盯著莉榭的眼睛,哇哇大哭起来。
「我把莉榭系的缎带,故意飘走了,对不起……!」
「……」
她再次紧紧抱住眼泪汪汪的米莉亚的身体。
「说对不起的是我,『大小姐』。」
「噫、呜、嗯……」
「你明明常常露出悲伤的表情,我却没能像这样抚摸你。──真的,直到最后一刻。」
早知不要放任不管、让米莉亚一个人就好了。
就算她闹别扭说想一个人待著,也要抱紧她,问她「为什么那么难过」就好了。
「为了保护父亲大人,一直很努力吧?」
「呜……啊……」
「米莉亚大人是个非常棒的大小姐。如果你说要走的话,你爸爸一定会哭得很厉害的。」
「啊,爸爸……?」
听著无法想像的声音,莉榭微笑著点头。
事实上,乔纳尔公爵在米莉亚结婚前夕时,流下了滂沱的眼泪,那时候有够呛的。有没有血缘,对那个人来说根本没有关系。
「回到爸爸身边吧,米莉亚大人。」
尽管如此,米莉亚还是摇了摇头。
「……不行,回不去了……!」
「米莉亚大人。」
「我不想待在我最喜欢的人身边!不是爸爸,也不是妈妈,要是我比任何人都要早死就好……!!」
「米莉亚大人!!」
被使出浑身力气推开,离开米莉亚一点儿的那一瞬间。
(……?)
传来碰到什么东西的声音。
就像碰到金属发出的声音一样,带有硬邦邦的声音。莉榭反射性地转了转视线,注意到米莉亚的鞋跟。
然后,她那一公分左右的鞋跟上,不就缠著一根极细的绳子吗?
(难道……)
一连串的思考围绕在一起,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米莉亚会在这里哭泣的理由、高处的金属声。推测她是不是摔倒了,以及一种使用绳子的技术。
「……!」
在过去的人生中,有没有见过缠绕目标的脚,被绳子拉到『目标』所设定的方向的陷阱呢。
没记错,是用毒箭下的机关。
「不行!!」
莉榭立刻伸出手。
她抓住米莉亚的肩膀,像要盖住她一样紧紧抱住她,把她抱在怀里。
「莉榭!?」
「————……啊!!」
紧接著,脖子传来一阵剧痛。
虽然感觉像被火烧一样,但那只是反射性的错觉。视野一下子歪曲了,手撑在地面上。
她来不及闪身躲开,红色的血滴,从脖子那被撕裂的皮肤表面上滴落下来。
「莉榭大人!!」
地面上,插著掠过了莉榭肌肤的箭。
箭镞上涂著的药的颜色,莉榭还记得。
(和其他陷阱一样,混合毒……!)
她咬紧牙关,确认一下自己的脖子的伤势。指尖滑溜溜的。
(箭只是掠过而已。如果脖子受伤还只是出了这么少的血的话,伤口本身没甚么大不了的。问题是。)
应该涂上了吧,混合毒药。
「……」
思考开始乏力,感觉意识快要飞起来了。
但是,知道这是强烈的困意后,稍稍放下心来。
(现在,花蜜的毒液还没有发作。)
在这混合毒中,混入了与毒素「彼此颉颃,相互抵消」的速效性安眠药。
在安眠药被人体吸收之前,毒药应该不会起作用。而且,莉榭出现的症状,不是恶心或痛苦,而是强烈的睡意。
(不是颉颃,而是安眠药占优势。……这混合毒,比起花毒,一定调配了更重的安眠药。)
明明想要导出解决方案,却在中途每每被打断了思考。她蹲在地上,努力把这些连接起来。
血啪嗒啪嗒地滴落在落叶上。看到这个,米莉亚浑身颤抖,但还是站起来这么喊道。
「莉、莉榭大人,等一下!我、马上去叫人!」
「不、不行……不可以、一个人动……!」
上气不接下气,无法大声说话。一边听著米莉亚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一边拼命地鞭策著自己。
(真是失态。竟然在大小姐面前流了血,害她那么担心……)
绝对要避免自己变为米莉亚的担忧烦恼。在年幼的孩子身边时,不仅要保护他的人身安全,连心灵也得一起保护好才成。
(不能睡著。要保持意识,采取行动,尽可能挣扎去拖长时间!!)
没有可以用作解毒的药草。因为,做好的解毒剂现在还在马车里。作为送给四个裁缝的后备,把全数五支全都送了过去。因为原则上要准备额外的量,以防运送途中的破损或万一丢失。
那个人应该已按照莉榭的要求,安排了运送吧。
想到这里,不知道他到底是委托了谁来安排的。
不过,这种烦恼之后再说。
(伤口。至少得清除伤口周围的皮肤上残留的毒素才成。)
会感到火辣辣的、像摩擦发热一样的疼痛,是因为留在皮肤上的毒素。
花蜜产生的毒素,涂在皮肤上三十分钟后就会被人体吸收。如果进入体内的毒素增加的话,即使顺利解毒,也有可能造成后遗症。
(没有水。无法绑起来的部位。想用嘴吸也吸不到。这样的话,剩下就是……)
额头压在地面上,以蹲在地上的姿势,手伸向脚。
用颤抖的手指,总算把用皮带系在大腿上的短剑取了下来。由于双手好像无法使用,她咬住剑鞘,拔出刀刃。
(用新鲜血液清洗。)
现在除了这个,别无他法。
小心翼翼地将刀尖对准皮肤。可是,虽然想要避开粗大的血管,但意识却摇晃了,无法对准目标。
「啊!」
在手发软无力的瞬间,握著的短剑掉到了地上。
(得好好振作……!因为没有其他应急处理的方法了。作为侍女的我,绝对不能给大小姐的心灵造成伤害——不对,现在的我不是侍女啊!得叫醒白铃老师了。不过,现在应该是作为炼金术师的人生才对……)
摇摇晃晃地,有『甚么东西』变得混浊起来。「啊」地呼出一口气,伸手去拿起掉在身边的短剑。
(就算大小姐去求救,教团的人也不能进入禁足的森林。……如果不自己处理,即使跟教团为敌,也不会有人来这片森林里……)
有甚么东西否定了莉榭的想法,蹲在那里的她皱起了眉头。
(……为甚么,会浮现阿诺特・海因的脸?)
那个皇帝,是对莉榭作为骑士所侍奉的国家发动了战争的男人。
虽然这么想,但违和感却越来越强烈。虽然必须尽快『处理』,但世界却摇摇晃晃。
(皇帝阿诺特・海因是扎哈德陛下的敌人。……灭了科约尔国,侵略了很多国家的人。想要杀死大小姐和王子殿下,杀死了队长和约珥前辈的暴虐皇帝。发动世界战争,让很多人死掉的冷酷男人……坏心眼……)
伤口阵阵刺痛地脉动,灼热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她双手撑在地上,想要撑起上半身,却无意识地在脑海中勾勒出那个人的形象。
(……剑术的型很美。姿势也很漂亮,精准地执行公务。待人会真挚相对,深思熟虑又大胆,但有时看起来很可怕啊。)
传来践踩落叶的声音。
然而,现在的莉榭听不清楚那个声音。在快要模糊的意识中,鲜明的东西实在是微乎其微。
比如『他』的黑发、和海蓝色的眼睛。
呼唤莉榭时温柔的声音,以及最近摸头发的手势。看到莉榭目瞪口呆时的表情,以及偶尔微笑时的表情。
(他一直都直视著我自己。明明是个骗子,其实却不是骗子,而是内心非常温柔的人。……跪下来执起我的手,说『我希望能够娶你为妻』,跟我结婚,我的……)
莉榭慢慢抬起头。
一边想哭,一边凝视著站在眼前的那个人。
「……夫君……」
「……」
阿诺特气喘吁吁。
从来没有见过他呼吸紊乱的样子。阿诺特低头看著她,一脸忌惮地咂了咂嘴,然后用力抓住坐在地上的莉榭的肩膀。
「!」
被强行拉起来,背靠著身后的树干。
还想著要干甚么,阿诺特抓著莉榭的肩膀,咬向她那滴著血的脖子。
「呜啊……!?」
「嗖」的一声,发出了被吮吸的声音。
那奇妙的感觉让她身体一缩,隔了一拍,脸色就变得苍白。是阿诺特咬住莉榭的脖子,把毒吸了出来。
理解了这一点,身体便绷紧起来。
「啊……」
他把吮出来的血液吐到地上,短促地喘了一口气。
对于想再次将嘴巴贴上莉榭脖子的阿诺特,她使出浑身力气抵抗。
「阿诺特殿下,不行,不行……!!那样的话……!」
「……」
没将拼命的抗议听进去,阿诺特继续吮吸莉榭的伤口。
被抓住的手腕,给阿诺特的手指紧紧咬住不放,钉到背后的树上,抑制住莉榭的抵抗。
「殿下,求求你,放开我……!这是毒药,不行,不要放进你嘴里,太危险了……」
「吵死了。」
吐出血后以低沉的声音说道,被那炯炯的双眸瞪著。
阿诺特会这么认真地瞪著这一世的莉榭,今天或许是第一次吧。
「只有这一次,我不会听从你的请求了。」
漂亮的嘴唇,被红色的血沾湿了。
阿诺特用手背用力擦了擦,用嘶哑的声音小声说。
「我不是说过吗……我不会允许你死的。」
「噫、呜……」
被咬住,被粗暴地吮吸。
与不知道是热还是痛的感觉相反,残留在皮肤上的毒液的麻痹感有所缓解。但却没能安心,心里反而变得乱糟糟的。
(为甚么?……明明不想让你做危险的事,明明很讨厌。明明是这样,这样的话。)
虽然很想哭,但更觉得头晕目眩。浑身无力,甚么都撑不住了。
(……啊,这样的话,真的。)
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摇晃,莉榭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简直就像死了的时候一样……)
她被熟悉的感觉夺走意识,沉入温暖的大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