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在位于皇城的骑士训练场,新人骑士正忙着收拾。
「斯芬,能把那卷布给我吗?」
「嗯,那里的木剑可能有木刺,你要小心。」
「谢谢!我顺便锉一下吧。」
他们已经习惯了每天的训练,把捡起的木剑护养后收起来。其中一个新人骑士斯芬看着这边,叹了口气。
「真是的……没想到,当弗里茨不在,人手不够的时候,送来的竟然是你。」
「我?」
察觉到在跟自己说话,莉榭抬起了头。
「明明特别训练后都没再见,你还是那么勤快嘛。──鲁修斯。」
「呼呼。」
女扮男装,自称『鲁修斯』的莉榭,向在之前的特别训练时,在早上一起练习过的伙伴斯芬,微微一笑。
「斯芬还是老样子那么精神,真是太好了。没见面的这段时间里,是不是变得有点壮了?」
「哼,那是当然的……从那以后,就算你和弗里茨不在,我也坚持晨练……」
虽然他小声地嘀咕,但不用说出口,也能知道他在认真努力。
「我也很想见见弗里茨呢。」
想起了自特别训练后再也没有见到的朋友,露出了落寞的微笑。
虽然混入了候补生的训练,但因为体力问题完全跟不上的莉榭,开朗地关怀她的人正是弗里茨。
是以男装样子变得亲近、却一直瞒骗着他便分开了的朋友。虽然心里有一种名为欺骗的罪恶感,但还是想看到他精神饱满的样子。
「没记错,当罗文阁下回领地时,弗里茨也一起同行对吧?」
「因为那家伙是修特纳出身的人啦。阁下说,如果和领主一起回乡的话,报告自己被采用为骑士的时候,故乡也会引以为荣吧。」
(果然,对培育后进很热心啊。)
在骑士候补生时期负责指导的罗文,是卡尔海因北部的边境伯爵。
听说罗文在过去的战争中失去了亲生儿子。也正因为如此,他对莉榭等骑士候补生,抱着无微不至的关怀来给予指导。
(罗文伯爵因劝阻未来的阿诺特殿下而触怒了他,受到处刑。──而那个悲剧发生的理由,到现在仍不清楚……)
也想见见罗文。但听说他会配合莉榭等人的婚礼,才会再次来皇都。总而言之,得先顾好眼前的事。
一边收拾训练后的场地,莉榭一边瞥了一眼。
早上的训练场,聚集了很多骑士。据说卡尔海因的骑士团是按队来编排,在各队长的指示下行动。因此,在平常的工作时间里,很少和其他队接触。
能和其他队骑士交流的地方,只有兵营里和早上的训练场而已。
阿诺特和他的近卫骑士,自训练为首的所有行事全都分开进行,所以这里看不到他们的身影。
可是莉榭的目的,是混杂在训练结束的骑士里的古泰尔。
古泰尔擦了擦汗,目光落在训练场一角的木剑。他毫不犹豫地走过去捡起,用手掸走尘土。
(训练场的收拾,本是刚进来的新人做的。但古泰尔大人却理所当然地加入其中,帮助新人。)
在大多骑士对杂乱的训练场都视而不见的情况下,古泰尔的举止便很引人注目。
(而且,真的是个很认真的人。看了他训练中的样子,即使是艰苦的训练也真挚地投入。……也想早点告诉希尔维亚呢。)
亦因如此,莉榭有件在意的事。
「呐,斯芬,那边帮我们收拾东西、茶色头发的大个子骑士……」
「是古泰尔大人吗?」
「明明看起来那么好人,为甚么周围的人都那么冷淡呢?」
即使被这么问到,斯芬也只是露出奇怪的表情。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吧。就是前辈他们,也觉得那个很难办啊。你可能不知道……」
然后,他确认了周围的情况后,悄悄对莉榭耳语道。
「──……那个人的父亲,背叛了这个国家啊。」
一如西奥多昨天在庭院所说的一样。
尽管如此,莉榭还是用全然不知的表情问斯芬。
「背叛了……」
「上任当家,也就是古泰尔大人的父亲,他也是这个国家的骑士,甚至被任命为一队队长,地位好像挺高的。但是,据说他把通过那地位而得到的国家情报,卖给了敌国。」
关于这一点,也一如西奥多所说的。
「也就是说,是他国的间谍?」
「虽然实际上不知道造成了多大的损失就是啦。好像是十年前来着吧?在我们还是孩子的时候,『骑士队长古泰尔是卖国贼!』这件事闹得全国轰动……,不过,可能你还太小不知道吧?」
「嗯,好像有听说过,又好像没听说过。」
虽然笑着搪塞过去,但本身是别国的人的莉榭,自然从未听说过。可是,斯芬好像没有怀疑。
「间谍是死罪。古泰尔大人的父亲被处死,爵位被剥夺。即使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儿子古泰尔大人,至今仍然遭受白眼。」
到目前为止听到的一切,都和西奥多提供的情报一致。
「古泰尔大人的剑法很厉害呢。在比试时都赢了其他人。」
「罗文阁下也夸过他啊。听说古泰尔大人还是新人的时候,阁下好像也指导过他。」
「但是,大家都冷待他?」
「就我所见,都只把巡视街道的任务交给他。而且还不是在贫民窟或治安不好的地区,而是只有带路可做的普通民宅区。」
也就是说,古泰尔符合『阿诺特选为臣下的条件』吧。
虽然拥有优秀的能力,但由于环境和本人无可奈何的原因而受到冷遇。
「……虽然泄露机密是重罪,但那也是他父亲干下的。明明古泰尔大人是无辜的。」
「所以,古泰尔大人并没有被处死。除了家里被剥夺爵位之外,也没有被问罪。但是,一旦家里出了叛国贼,周围人的看法会为之改变也是无可奈何的吧?」
从间谍的性质上看,连周围的人的信任也会失去,或许也是情有可原的。然而,莉榭还是感到难受。
「真是不可思议。罪恶明明又不会传染,也不会遗传。就算说家人,也是不同的人,却要为自己没做的事负责。」
自然而然地想到了阿诺特的身影。
(阿诺特殿下也一样。因为父亲的所作所为,认定自己也有罪过。──还说自己很像父亲。)
莉榭轻轻叹了口气。
「斯芬和古泰尔大人说过话吗?」
「不,因为跟我们的队不一样。」
「这样啊,也是呢。」
要瞭解实际的古泰尔,还得再查探一下吧。莉榭抱起木剑,对斯芬说。
「今天没时间保养木剑了吧?看上去需要锉的我都收进仓库了。还有甚么要拿的吗?」
「啊,那就拜托你拿扫帚了。」
「嗯,知道了!」
一边走向训练场后面,再次打量古泰尔。想要帮忙收拾木剑的他,被其他骑士远远地看着,一个人默默地动手。
(怎么办呢?古泰尔大人都知道作为阿诺特殿下的未婚妻的我的长相了。虽说是男装,也不能靠近。)
纵使听了西奥多的情报,也听了斯芬的话,但谣言终究只是谣言。
为了瞭解本质,还需要其他视角。到了仓库,莉榭一边收好不保养一下便用不了的木剑,一边思考着。
(干脆乔装成别的样子甚么的。──可是,我对装成『另一张脸』的技术没有自信啊。能做到那个的,也只有他了……)
「你在做甚~么了?」
「!」
耳边响起一道声音,莉榭睁大了眼睛。
明明完全感觉不到动静,却不知何时有人站在身后。
而且距离还很近,几乎能碰到莉榭的后背。那个人就这样扶着墙,用像是要从后把莉榭关起来的姿势跟她低语道。
「还有,这副打扮是怎么了。还挺配的嘛,『鲁修斯君』。」
「……」
莉榭闭着眼睛,头也不回地低着头,轻轻叹了口气。
「能被你夸奖我的变装,我也有点儿自信了呢。——鲁尔。」
于是,他咯咯地吐出一阵莞尔的叹息。
莉榭一边收起剩下的木剑,一边问身后的鲁尔。
「你为甚么会来这里?哈丽特大人的护卫不要紧吗?」
「真正的卡迪斯应该很快就会抵达文里斯城吧。我的手下会负责护卫的了,所以我来参观皇都。」
「这座城堡,确实有很多值得一看的地方就是了……」
收拾完毕,终于回过头来。
令人意外的是,站在如此近的距离上的鲁尔,几乎就是他本来的面孔。
「原来如此,利用化妆,隐约把五官的气质弄成美少年的样子吗。」
鲁尔用手托着下巴,仔细打量莉榭的男装。
「不过,想要装成男人也太羸弱了吧?胸部虽然下了工夫好好摁住了,但训练服却松泡泡的。」
「呜……因为要活动身体,也不能拿填充物来掩饰……」
「嗯,动作不是挺好的吗?而且,还把长发漂亮地缠起,藏在短发的假发里。不知道你真正身份的话,看起来就是个男生女相、身材纤细的男人喔。」
「真的吗?谢谢你,鲁尔!」
尽管不由自主地高兴起来,但可不会就这样被他唬弄。
「…………然后呢?」
「哈哈,别这么瞪我!我只是来侦察一下而已喔。没事的,有拿到你丈夫的许可。当我央求说希望保护印刷技术而增强兵力,想参考卡尔海因的骑士团啦~的时候,他一脸无所谓的表情说『随你的便』。」
看着鲁尔说着双手比出剪刀手手势,莉榭有些惊讶。
「阿诺特殿下,批准了侦查骑士团吗?」
「嘛,虽然『殿下』的近卫骑士训练场倒是禁止内进就是了。」
(……那样的话,多少能接受吧……)
未来的阿诺特率领的卡尔海因骑士团,拥有堪称世界第一的力量。当中阿诺特的训练功不可没。
现时,接受了阿诺特指导的,只有他的近卫骑士而已。对阿诺特来说,除了自己编撰的训练方法,其他的即使流落到其他国家,或许也不太感兴趣。
但是,莉榭眯起眼睛,对鲁尔说。
「鲁尔,我啊。很不巧,没有自信能看穿你和阿诺特殿下的所有谎言。」
「哦?」
「相反,我非常信任你。──你和殿下,如果没有甚么得益,便不会刻意涉身犯险。」
「…………。」
随后,鲁尔收起了之前的可疑笑容,露出了另一种微笑。
「真敌不过你啊。」
「……鲁尔。」
「我知道了。不过我想做个约定,我说的话,你能对『阿诺特殿下』保密吗?」
在唇上翘着食指的鲁尔,眼神比平时更加认真。
「嗯,我答应你。」
「嗯,乖孩子。──你殿下警戒的,是别国的间谍。」
听到这句话,莉榭瞪大了眼睛。
「你是说,这座皇城里可能有间谍?」
「天知道了。嘛,包括这点在内,目前正在调查中。」
「是阿诺特殿下给你下的指示吧?」
「因为欠了你们夫妻俩的人情,这点事小事一桩喔?」
虽然故作轻浮,但对鲁尔来说,这是他的真心话吧。确实,如果想查出间谍,那就没有比优秀的谍报员鲁尔更合适的人选了。
「而且,既然有人提议法布拉尼亚国制造赝币,让哈丽特吃了不少苦,那么就我来说,这次调查也是必要的。」
(也就是说,利害一致呢。)
莉榭一边心里接受,一边想起了一件事。那是昨晚发生的事。
(大意了。昨晚,去晚会的路上,阿诺特殿下会警戒小猫的理由也是……)
从篱笆感觉到气息的时候,应该就知道是甚么动物才对。尽管如此,阿诺特还是想要把莉榭护在背后。
『当容许走兽入侵的时刻,就有重新检讨警备的余地。』
那个,一定不只是单纯在说可能性的问题。阿诺特怀疑城内的安全,正因如此才格外提防。
(对细微的声音也有反应,这不是单纯的条件反射。而是考虑到城里有间谍的可能性……)
莉榭不甘心自己没能看穿,皱起了眉头。
没能读懂阿诺特的真意,不仅没能协助他,还悠然地被他保护了。这样的话,根本不可能阻止阿诺特的战争。
(而且。如果阿诺特殿下怀疑城内有间谍的话,也会做出不同的推测才是啊。)
脑海中浮现出古泰尔的存在。
(父亲因间谍罪被处死的古泰尔大人。……即使阿诺特殿下考虑扩编近卫队,在这个时机把古泰尔大人也列入候选名单之中,这真的是偶然吗?)
虽然提出了各种假设,但始终无法跳出想像的范畴。
「在烦恼呢,『鲁修斯君』。」
「呐,鲁尔。」
莉榭悄悄抬起头,近距离地看着他。
「如果是鲁尔,能把我变成完全不一样的脸吗?」
「不~要。因为你的脸蛋太可爱了,我不想改变。」
「你的所有表情都在说你不是真心的啊。」
向嘿嘿一笑的鲁尔表示抗议。
不管怎么说,莉榭知道他交往过的女人,长相都是成熟妖艳的美女。也就是说,莉榭完全不符合其中。
「哈哈,说笑说笑。要正经回答的话,变脸需要『工具』啊。要按照原本的容貌来制作,所以不能立即准备好你的那份。」
(看着是不肯答应的了。即使是在猎人人生,也没有教我们这项技术呢……)
恐怕是不能教授给他人的技法吧。听说很多东西,都是上一代『猎人』的首领师徒单传给鲁尔的。
「……那么,拜托你了。如果得到了关于谍报人员的情报,也请告诉我。」
「要是你能瞒住殿下的话啦。」
「当然了。……要说的话,我自己也想对阿诺特殿下保密。」
听到这句话,鲁尔轻松地笑了。然后,轻轻伸出小指。
「那就约好了。」
「是东方国的文化呢。约好了。」
莉榭用自己的尾指,碰了碰鲁尔的尾指。鲁尔呼的吐一口气,后退了一步。
「对了,有一点要注意,就是你的殿下跟我交换情报的地方,就是在接下来的训练场。」
「诶!!那就是说,阿诺特殿下要来吗!?」
「哈哈哈,要逃就赶紧啰~」
莉榭的脸一下子褪色了。今天潜入骑士团的事,虽然得到了西奥多的协助,但还是跟阿诺特保密了。
「我、我得走了……!对不起,鲁尔,下次见!!」
「好的好的,再见啦。」
跟挥手的鲁尔作别,她慌忙冲出仓库。虽然没能接近古泰尔,但应该也得到了一些有用的情报才是。
(不赶紧移动到下一处的话……!)
***
(……好了。差不多就这样吗?)
目送着急匆匆地离开仓库的莉榭,鲁尔大大地伸了个懒腰。
(说谎的诀窍,就是在谎言中掺入真实。──然后,再设下双重的谎言。如果被直觉敏锐的人看穿了,就摆出一副我会老实说的表情,只是揭穿最初的谎言就可以了。)
换句话说,就像是在乔装出来的脸下面,再隐藏另一张脸。
装出解下乔装的样子,让对方看到第二张脸。然而,鲁尔非得用上『双重谎言』不可的对象,本来也不是那么的多。
(话虽如此,没想到会被指示,要以被她戳穿谎言为前提,『从一开始就设下第二重』呢。)
鲁尔嘴角浮现出笑容,闭上了眼睛。
(虽然没跟她说谎,但也没告知一切。──真是的,『阿诺特殿下』也是个有够坏的丈夫呢。)
话虽如此,他只是服从命令而已。
说谎不会让他感到甚么罪恶感。以这种方式生存,就是身为『猎人首领』的人的责任。
(不过啦。想帮上忙倒是真的哦,『莉榭殿下』)
话虽如此,她还不是正式的皇太子妃。
想起这些,鲁尔再次伸了个懒腰,走去报告了。
***
女扮男装进入训练场的那天晚上,一个人进行了某样挑战的莉榭,在离宫的厨房中发出了微弱的悲鸣。
「哇,哇哇哇……!!」
这里是平时顶多用来烧水、重新加热的厨房,基本上是无人的地方。
在深夜时分也没有侍女,本应不会被人发现才对。然而,过了一阵子,却传来脚步声,让莉榭更加慌张了。
「──怎么了?」
「啊,阿诺特殿下……!!」
莉榭回头一看,只见阿诺特希罕地睁大了眼睛,望向厨房的一片惨状。
「这个是…………。」
「对、对不起……」
整个厨房,因为从大锅里满溢出来的大量白色毛绒绒的东西,地板都被填满了。
不仅是地板。连放着锅的桌子、旁边的椅子,甚至连莉榭的裙子和头顶,都满是那毛绒绒的东西。
阿诺特用手指轻轻地拈起浮在空中的其中一片,眯起蓝色的眼睛观察。
「白色的花瓣……不,是雪吗?」
「那个……我想着能不能弄成两边都像,试着做了一下……」
双手交叉,试着堵住大锅的口。可是,白色的毛绒绒还是从缝隙中溢出来。
阿诺特目不转睛地盯着满身都是毛绒绒的莉榭,慢慢地开口道。
「……要是能吃的话,我可以帮你就是了。」
「不对……!我、我又不是做料理失败……!!」
察觉到对方如此认真地提议的气氛,莉榭的脸都涨红了。
虽然莉榭的厨艺很差,而阿诺特又是唯一一个能毫不犹豫地吃光莉榭料理的人,但这时候还是得辩解一下。阿诺特的发言,也许是受到以前莉榭对他说过的那句『即使是加了辣椒的红酒,我也不想喝剩』的影响。
「这不是能吃的东西。我本来是打算看看能不能用炼金术,制作歌剧舞台上的小道具……」
「小道具?」
莉榭点了点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道。
前些天,歌姬希尔维亚造访这座城市之时,莉榭和她聊了很多。
又转到庭院后,花了很长时间才提及到誓言之吻。而之前那段时间所挑选的话题中,希尔维亚这么说过了。
『莉榭观赏的舞台,最后不是飘落了很多花瓣嘛。对,纸雪!那个虽然很漂亮,但要用起来相当吃力啊。』
「要制作那么多纸片,的确会很费劳力呢。你们是怎么做的?」
『呵呵,就是靠毅力不断动手啊!甚至试过连我们这些演员也要拿起剪刀,一边念台词一边剪纸啊。──收拾起来也很吃力啊。因为即使随着时间经过,也不会融化消失。还会卡在舞台的天花板上,第二天的演出时,在预计之外的场景里飘下来……』
听了希尔维亚的话,莉榭对她说。
「我觉得做得出来。外表好看、能大量准备,时间一久就会消失的雪。」
「诶…………」
实际上,出于某种原因,莉榭已委托亚莉亚商会,准备了必要的材料。
「──就是这样。把从几种药草中提取的成分混合在一起,干燥后再加水,结合之后就会膨胀成大粒的雪的样子。」
莉榭与阿诺特隔着桌子相对,慢慢解释道。
向他展示的,是放在小碟上的半透明粉末。坐在对面的阿诺特仔细地端详。
「然后,只要对这种雪一样的毛绒绒施加压力……」
莉榭双手捧着那毛绒绒,像捏雪球一样捏成一团。
然后手一松,只见一公分见方的纸片,化作成数十枚。
「像这样,只要加以用力,就会一层层地散开。看?这次看起来像美丽的花瓣对吧?」
「原来如此。」
阿诺特用手指摘下莉榭递过去的花瓣,接了过来。把它放在墙边的油灯上,透过光线观察。
「这也是炼金术的技术吗?」
「是的!很不可思议吧。把从自然界中提取的东西混合在一起,居然能产生自然界无法产生的东西。」
「然后,这个厨房就是试着用大锅大量生产的结果吗?」
「……关于这一点,我很抱歉……」
说真的,没想到会产生这么多的量。
(真是意想不到的验证结果啊……。在过去的人生中,是在科约尔的城堡里进行这实验。明明药剂和水量都和那时一样,为甚么会膨涨成这样呢?水量、水质、气温和湿度……?嗯,炼金术也太深奥了……!!)
在炼金术生涯中,她拼命追赶名为米歇・伊凡这位天才,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活在最前线。切身感受到尽管如此还是远远不够,在焦虑的同时,也感到了快乐。
(又得再给米歇老师写信了。虽然上星期刚刚寄出了,不过如果是老师的话,一定很乐意看的。对了,把样品也引进来……)
「……」
(呀。)
莉榭感觉到阿诺特的视线,急忙回过神来。
「不、不过,请你放心,这个毛绒绒的东西,过一段时间就会融化消失……!」
「会融化?那么,剩下的是水吗?」
「是的。不过,因为只有一点点的水分,大部分会自然蒸发。而原来的药剂也是无色透明的,就是吃进嘴里也不会有害,所以几乎不需要收拾。」
在不小心沾到高级衣服之类,实在放心不下的时候,只消把人工雪扫掉或清洗就成了。
这样的话,希尔维亚他们的剧团也很容易引进。
(原本的开发宗旨是『因为含有水分,如果埋在沙漠中,有助于在沙漠地带也能培育植物』呢。虽然这种药剂,因为过一段时间后就会融化,倒不如说是失败品就是了……如果能活用这样的机会,那段做实验的日子感觉多少也不枉了。)
想起这些,不禁涌出怀念的感觉,微微一笑。
于是,阿诺特把手伸向莉榭,摸向她那珊瑚色的头发。莉榭当然吓了一跳,但看来是造出来的雪片,缠住了她的头发。
察觉到阿诺特原来是要把它拿下来,虽然有些紧张,但还是乖乖不动。
「使用这种技术的药草,是早就准备好了吗?」
被他指出来而吓了一跳。
「那是,那个……我个人想试一试。」
「哦?」
阿诺特的手指离开了莉榭的头发,眯起眼睛看着莉榭。
看这样子,肯定不说明不可吧。
就莉榭而言,自己本来就有很多秘密。如果是没必要隐瞒的事情,她会想毫不隐瞒告诉他。
但是,无论如何都觉得不好意思,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卡尔海因的皇都,到处都是鲜花盛开吧?我进入皇都的那天,装饰在家家户户窗边的花瓣处处飘落,非常漂亮。」
「…………。」
「所以,我跟奥利佛大人和大家商量了一下……如果能让花瓣散落,那一定会很棒。」
「散落?在哪里?」
「我……」
感到自己的脸颊有些发烫,但莉榭还是下定决心说道。
「…………我们的,婚礼上……!」
「…………。」
感觉阿诺特好像稍微倒吸了一口气。
「…………是吗。」
「……是、是……」
紧紧地握住礼服的下摆。
厨房里一片沉默,只有白色的毛绒绒悠然地在晃动。
(会……会不会觉得,我太过兴奋了……!?)
不管怎么说,这桩婚姻对阿诺特来说,只是一桩别有用心、几近政治婚姻的东西而已。
也许有着莉榭难以想像的重大隐情。据说,对于卡尔海因的重要人物来说,莉榭就是个如同人质一样的新娘。
因为坐立不安,战战兢兢地抬眼望向阿诺特。
(啊……)
四目相对的阿诺特虽然面无表情,却用平静的目光看着莉榭。
然后,他这样子问道。
「──婚礼,不痛苦吗?」
「!」
因这个意想不到的问题而大吃一惊。
「为甚么呢?」
「不仅束缚的时间长,仪式也很拘谨。不但准备工夫很重,还要招待宾客。你的负担很大吧?」
「的确,需要很多准备。」
话虽如此,那也是出于莉榭的考量。
不管怎么说,除了准备婚礼,还要研究应对『宾客』的对策。
在婚礼上,未来与阿诺特对立的沙漠王扎哈德,以及其他具有巨大影响力的人物也会到场。也得尽速准备好迎接他们。
(可是,撇除这个的话……)
她自信地告诉阿诺特。
「我非常期待婚礼。」
「……期待?」
「是的!正如你所知,我至今为止的人生中,一次也没有经历过自己的婚礼。」
阿诺特静静地看着莉榭的眼睛。
『至今为止的人生』,也包含了过去六次人生的意思。当然,阿诺特会把这句话理解为十五年里一次也没有。
「因为第一次体验而很兴奋,也想快点穿上婚礼衣裳。而出席仪式本身,参加的人的立场,跟新娘的感觉肯定也不一样吧!」
「……」
「我很在意阿诺特殿下的服饰!包括珠宝首饰和发型。还有,在卡尔海因的婚礼上,克鲁什语的誓诗会是怎样的呢?」
光是罗列一些期待的事情,心情就会自然而然地雀跃起来。一边掰着手指一边数着,很快双手手指都用光了。
「人工雪和用它制作花瓣的实验也进行得很顺利。虽然占据整个厨房是意料之外,但能以少量人工雪制作出大量花瓣的结果,不如说令人高兴!」
在莉榭两眼放光的时候,阿诺特仍然把手肘撑在桌子上,投来温柔的目光。
「啊!还有,还有。」
那一瞬间,莉榭又再次想起了那件事。
(……婚礼之吻……!!)
「…………?」
阿诺特轻轻地抬起头看了看。
「怎么了?」
「不,不,没甚么!!」
感到尴尬,不由得用双手捂住了嘴。
看到红着脸的莉榭含糊不清别过头,阿诺特应该会感到奇怪吧。莉榭瞥了他一眼,他笑着吐了口气。
「嘛,如果能用愉快事来减轻你的痛苦,那就好了。」
「唔。」
听到这句话,莉榭噘起了嘴。
「不是减轻喔,殿下。」
「为甚么。」
「因为,我对婚礼一点都没有感到讨厌。」
因为看阿诺特皱起了眉头,莉榭歪起头来。
但是,在深究原因之前,阿诺特先开口了。
「……不管怎么说,别勉强自己。尽管你一脸坦然,但要准备的工夫毕竟很多。可能是你从小接受王太子妃教育的结果,误以为这不是甚么大劳力。」
「那、那倒也有可能……」
吓了一跳。因为阿诺特想说的,她心中有数。
「但,但是,阿诺特殿下不是更加在百忙中勉强自己吗?奥利佛大人说过了。即使迅速收拾好了工作,比原计划提早结束也好,也经常会在空出来的时间加插其他的工作。」
「……那家伙,多管闲事……」
「而且,还照顾了迪特里克殿下。」
关于那个,她真的感到很抱歉。
这时,阿诺特开口了。
「我不是说过了吗?你没必要为那个男人负责。」
「是、是的,我知道!……虽然是知道。」
莉榭伏着头,低声说。
「就正如阿诺特殿下作为皇太子,迪特里克殿下作为王太子一样。……我自己,也是被培养成『为了成为王太子妃而活』的。」
「……想来也是吧。」
「因为迪特里克殿下废弃了婚约,我才得以从王太子妃中解放出来了。现在是打算作为阿诺特殿下的未婚妻,悠哉悠哉地过活。正因为如此,在迪特里克殿下面前,总觉得一定要干点甚么的……」
就这样,看到了藏在心底的情感。
「可能是罪恶感吧,这个,跟舍弃故国的感情很相近吧。」
「……」
这并不仅限于这次的人生。
在过去的人生中,莉榭从来没有回到过祖国。即使迪特里克政变失败,取消莉榭流放国外的决定后,也一直如此。
(……下意识在逃避啊。是我自己的问题呢。)
那是因为逃避责任而产生的感情吗?
又或者,就像不喜欢自己的生日一样,因为每天都想哭泣的童年记忆所致吧。就在莉榭这么想着的时候,阿诺特告知道。
「你甚么都没舍弃。」
「……阿诺特殿下?」
声音虽然平淡,却很清晰。
「从出生到离开国家,你已经尽了所有的努力了吧?看到现在的你,就再明白不过了。」
「……」
「对于最终甚至流放了自己的国家,至今仍怀有感情。不管那是怎样的感情,都不应该称为抛弃国家。」
阿诺特的话,似乎在左胸渐渐扩散开来。
那个温度非常温暖。
明明语气一如既往地冷淡,但正因如此,才让人觉得温暖。接着,阿诺特露出明显不悦的表情,继续说道。
「……首先,就算你真的抛弃了那个国家,我也只能觉得是理所当然的。」
「呼、呼呼!」
因为他的表情看起来太嫌恶了,不知怎的莉榭就莞尔而笑。
看着笑着的莉榭,阿诺特轻轻叹了口气。
「说到底,即使不会再回去也好,只不过是离开国家,应该说不上『抛弃』才对。除非对母国作出间谍这样的背叛,不然根本没必要如此耿耿于怀。」
「……是的,谢谢你。」
莉榭为他这份关心而高兴,同时突然想到。
「阿诺特殿下。虽然不算是道谢,不过有些事情我也许能帮上忙。我马上就把这里收拾好,你可以拨出一点时间吗?」
「没关系,不过你要去哪里了。」
全靠阿诺特而恢复精神的莉榭,看着蔚蓝色的眼睛,恶作剧般地笑了。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请你陪我玩个家家酒游戏。」
「……家家酒游戏?」
「是的。」
莉榭把食指抵在嘴唇上,带着坏笑说道。
「──叫作『间谍家家酒』的游戏。」
***
收拾完厨房后,莉榭和阿诺特一起步出离宫,沿着皇城内的城墙走。
由于特地远离回廊,在树木之间穿行,脚下传来沙啦沙啦拨开野草的声音。因为还只是半月,漆黑中无法依仗,莉榭他们都各自提了油灯。
「以前,有人告诉过我,『要想确认防守是否坚如磐石,就必须站在入侵者的角度』。」
莉榭望向走在身旁的阿诺特说。
对莉榭这么说的,是猎人人生中的首领鲁尔。
「当然了,为了迎击名为敌军的入侵者,这座皇城也做了万全的准备吧?」
「毕竟城这种东西,就是要塞啊。」
如此回答的阿诺特,他的油灯与其说是照亮自己的脚下,更像是照亮莉榭的脚下。他那看似不经意的绅士举止,往往让她平静不下来。
(而且,阿诺特殿下的步伐,比平时还要慢啊。)
莉榭领受了阿诺特的顾虑,同时尽量不露出动摇,继续说。
「咳咳。……但最优先看待的,始终是防卫重武装的敌兵。反正,间谍则会一身轻装乘隙潜入。因为阿诺特殿下也把昨天那小猫入侵的路径视为危险……」
把脚边的照明交给阿诺特,莉榭举起了自己的灯。
左边是卡尔海因皇城森严的城墙。当莉榭移动油灯时,树影也随之移动。
「我想试试以间谍的视角巡视城墙周围,所以今天白天的时候,我绕了一圈。」
「……你吗?」
「我以前看过一本书,里面提到这样的防卫指南。」
莉榭嫣然一笑搪塞过去。
那当然是谎言,实际上是猎人人生的知识,但阿诺特已不再深究,只是莞尔地笑着说道。
「还是老样子,你掌握的知识还是深不见底啊。」
(阿诺特殿下也相当习惯了我呢……!)
或者是欲擒姑纵吧?不过,莉榭绝对不会说出知识的出处,这一点阿诺特应该也心知肚明吧。
「当然,仅凭我这外行的知识,恐怕也不能让人放心,所以日后请鲁尔确认一下可能比较好。」
「……啊,你果然和那个男人接触过啊。」
「是的,他突然从我身后出现,我都吓倒了。」
莉榭微微噘起了嘴。阿诺特垂下眼睛,忽然摆出了近乎微笑的表情。
「连你都察觉不出他的气息,那他应该也挺能派上用场呢。」
「你、你太抬举我了……」
说到底,教授莉榭消除和察看气息的方法的人就是鲁尔。但莉榭没有说出来,向阿诺特解释道。
「卡尔海因皇城,应付间谍的对策好像也有相当的一套。我以前溜出下城时用到的,是部份比其他地方稍为矮的城墙。但即使是那个,只因为我是从里面出来,才没留下从外侵入的痕迹。」
那时候的莉榭,是把绳索挂在靠近城墙的树枝上而出去的。然后,回去时也是用了那根绳子。
即使有着猎人人生的隐秘技术,如果要从一开始由外面入侵,想必也不是一件易事吧。
「城墙使用的,是坚固的土墙和石头。本来越是坚固,就越是容易利用勾索等工具爬上去,但是这座城堡的外侧用上了防鼠隔。」
「此外,城墙的材料应该也是双层结构才对。在能对抗撞击的坚固石壁上,涂了一层松脆易崩的土墙。」
「是的。对间谍来说,是个非常惹人厌的构造呢……」
莉榭不由得一脸认真地思考着该如何入侵这座城堡。毕竟在猎人人生中,鲁尔也没有选择潜入卡尔海因这个手段。
「可是,如果不看城墙的话,这座城堡也意外地有很多漏洞喔?」
莉榭恶作剧似地笑了笑后,阿诺特也表示同意。
「──是啊。就是你本人,每天也自出自入到处走。」
「呜……是、是啊。比如说那边的兵营,如果用檐槽攀爬的话,轻易就能爬上顶层……」
莉榭一边走,一边用油灯照亮右手边的建筑物。
「殿下,您看,在那边的第三训练场,只要爬到杂物房的屋顶,从那里就能跳到训练场的围墙上对吧?只要小心不要掉下来,走在围墙上的话……」
「……原来如此。只要下点功夫,就能到达隔壁的队长级兵营的二楼吗?」
「对,就是这样!不愧是阿诺特殿下!」
莉榭的眼睛闪闪发光,向阿诺特投以尊敬的目光。有生以来,想必从未注意过甚么盗贼的入侵路线才对吧,但只消稍微说明一下,他就立刻掌握了。
「城堡虽然总是打扫得很干净,但都没了落叶实在太可惜了。因为会沙沙作响,可是个天然的警报器,单是有这个便能让入侵者变得显眼了。」
「那么相反地,如果要入侵那种地方,该怎么办?」
「要吗就是选择叶子被淋湿的雨后,要吗就是选择人少、满是下雨声的雨天。又抑或是被朝露沾湿的时间吧。」
莉榭一边说,一边和阿诺特走着。
是个到处都听见唧唧切切的虫鸣声,微风吹拂的晚上。与白天的炎热相比,空气也凉爽宜人。
「还有,阿诺特殿下,城墙的守卫虽然看起来很严密……」
终于到达了那里,阿诺特微微皱起了眉头。
「……这里是。」
「这一带和其他地方相比,院子里的花草打理得比较粗疏。」
是这座皇城最北边的地方。
从位于皇城西北的主城起首,有道从高层向四面延伸的空中回廊。其中一条通往这座北塔。然后莉榭指着塔后面的那棵树。
「那里的树枝,生长得很长吧?还有,长在城堡外面的树也一样。」
「原来如此。」
阿诺特看着它,轻轻叹了口气。
「每一株的树枝都很长。虽然树枝幼细得连人站不了,但如果只是一只猫的话,是不是可以轻易地跳过去呢。」
「是的。昨天看到的小猫,一定是从这里进来的吧。」
从树枝的粗幼和树木的品种来看,那根树枝大概负荷不了一公斤吧。如果是人类的话,即使是小孩子都会折断,但对于那样的小猫就已经足够了。
「就我巡视所见,应该没有其他地方可供入侵才是。不过,这边附近,也有些城墙的土墙快要脱落……」
「莉榭。」
阿诺特微微皱着眉头,像是要打断话柄似地叫着莉榭的名字。
「这地方不太妙。」
「……?」
莉榭不停地眨着眼睛。
阿诺特居然会说这种话,真是少见。虽然带有警告的意味,但使用抽象的、似乎在避免明示的用词。
(真奇怪。可是。)
正因为如此,莉榭才把握了状况。
「我知道了。那么,该马上离开这里吧。」
「不,慢慢地、自然地离开。倒不如说,不该做出让人怀疑的动作。」
「被怀疑?是指谁?」
阿诺特显得有些犹豫。
就在即使如此,他想要说出是谁人的瞬间。
「────……!?」
莉榭的背上,传来一阵刺骨的寒意。
那是一种全身都僵硬,却又忍不住想要逃走,如此强烈矛盾的感觉。明明指尖瞬间变冷了,全身的血液却热得快要沸腾。
感觉到这种气息,就在连接主城和塔的空中回廊。
(那里有谁在吗?)
阿诺特咂了咂嘴后说道。
「可恶。为甚么偏偏会在这里……」
(不行。)
掠过莉榭心头的,正是这份恐惧。
(──阿诺特殿下,要被杀了……!!)
反射性地朝阿诺特伸出手。
「莉榭……」
莉榭想要伸手拉过的,是阿诺特提着的那把剑。
但是那只手却被阿诺特本人抓住,被按到了背后的树上。
「……!!」
手腕一下子被握住了,察觉到对视的阿诺特的焦躁感。
(不行,我竟犯下弥天大错……!!虽然是咄嗟之间,但竟然想要向『那个人』拔出剑……)
抿紧嘴唇。
在猎人人生和骑士人生中积累的经验,完全适得其反。纵使想向阿诺特道歉,但现在不能轻举妄动。
(逼人的杀气。明明只是被从远处俯视,却有着如此的威压感……)
那个人影身处的,是在回廊中间,刚好背对着半月的地方。
然后,来自本能的警告,告诉自己绝不能往那边看。
(——……那个,就是阿诺特殿下的父亲……!)
他就是卡尔海因的现任皇帝,也是阿诺特最憎恨的人。
那个人所散发出的气息,莉榭也曾确实地知道。正是在骑士人生中,未来的皇帝阿诺特・海因所散发出的杀气。
「……呼吸吧,莉榭。」
「……」
被这么一说,她才知道自己无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把莉榭按到树上的阿诺特,保持着背对父亲的姿势,小声说道。掉在地上的两盏的油灯,在脚边忽明忽灭地摇晃。
「……抱歉让你变成这么奇怪的姿势。不过,我想避免被那个男人怀疑。」
(……都是因为我想要拔出阿诺特殿下的剑……)
如果莉榭在那里拔剑的话,就是被追究意图加害皇帝也不奇怪。
那样的话,即使是皇太子妃,也是死罪难逃吧。
更何况现在的莉榭,立场上还只是未婚妻而已。
可是,阿诺特却这样子保护了她。
「接下来,我会采取让那男人觉得我们只是『单纯为了躲避别人的目光而来到这里』的行动。这没关系吧?」
「啊,是的……」
由于莉榭的声音有些颤抖,阿诺特似乎有些心疼地皱起了眉头。
他小声地道歉。
「原谅我……会稍微用你不情愿的方法触摸你。」
莉榭的手腕被释放了。
取而代之的是手指紧紧地缠在一起。阿诺特像是珍而重之地触碰,紧紧地、温柔地牵着莉榭的手。
然后,用另一只手抚摸莉榭的头。
说时迟那时快,阿诺特弯下腰,吻了莉榭的刘海。
「嗯……」
紧张和微渺的酥痒,让她不由得发出奇怪的声音。
阿诺特如同哄着莉榭,一边抚摸她的头发,一边反复亲吻她的额头。
「阿、阿诺特殿下……」
「…………。」
不时,传来轻微的「啾」的声音。
阿诺特的触摸很柔软,犹如被他宠爱一样。
(〜〜〜〜……呜!)
明明不是那种时候,恐惧中夹杂了羞怯心,抱着央求的心情回拉阿诺特的手。
然后,没有牵着的那只手,紧紧地握住了他的衬衫前襟。于是,阿诺特像是要安抚害怕的孩子冷静下来一样,揽住了莉榭的后脑勺。
接着,发旋附近又被吻了。
「……害怕吗?」
在阿诺特的怀里,被温柔地问道。
「不用害怕。……没事的。」
他的嘴唇埋进莉榭的头发中,低声说道。
(在保护我……)
莉榭被阿诺特包住,一副被守护着的姿势。
只是,也不能一味安于现状。就算再可怕,即使被无法呼吸的压迫感压得快要崩溃,莉榭也想为阿诺特而行动起来。
「……」
所以,她伸出手。
拼命地将手臂,绕到阿诺特父亲方向的后背上。然后紧紧地抱住了阿诺特。
就像向心爱的恋人撒娇一样。
通过紧紧抱着的身体,能够感受到阿诺特诧异的气息,把额头贴在他的胸膛。
(呜呜……!)
心脏扑通猛跳,连耳根都发烫了。
这样子抱紧,会不会妨碍到阿诺特呢?可是,依靠着感觉比外表的印象还要高大的身体,的确能够安心很多。
「……莉榭。」
「呀……」
阿诺特装作把嘴贴在莉榭的耳朵上。
尽管实际上没有碰到,但光是那道气息,就让她痒得浑身直跳。阿诺特像是要安慰莉榭一样,再一次拥抱她,然后叫人惊讶地,他回头望向父亲。
恐怕是在静静地注视着父亲吧。
(──!!)
现场的空气隐隐叫人发痹,莉榭再次屏住了呼吸。冷汗直冒,拼命抿着嘴唇。
两方对峙,应该只持续了不到一秒。
但对莉榭来说,这段时间却十分漫长。自己的心脏急促地跳动,听起来声音特别的大。
先解除杀气的,意外地是阿诺特的父亲。
(……消失了……?)
一下子唐突地落幕了。
彷佛在说『玩腻了』似的,重压感一下子被截断了。
现任皇帝恐怕已经离开了那个回廊。尽管从气息上可以察觉到,但莉榭还是动弹不得。
「莉榭,你没事吧。」
「…………!」
听到名字被呼唤,她短促地吐了口气。
把自己的额头继续贴在阿诺特的胸前,莉榭缓缓开口道。
「非常、抱歉,阿诺特殿下。」
好不容易挤出的声音,连自己都觉得很沙哑。
「我条件反射地想要拔出剑。」
如果不那么做的话,就不用让阿诺特做出非他本意的事了。
心脏还是很吵人。尽管如此,莉榭还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次向阿诺特道歉。
「因为我的短视,给殿下添麻烦了。」
「没有给我添麻烦。……是那个男人来这里的时机太糟糕了。要道歉的,应该是没好好说明的我。」
听他这么说,她紧紧抱住阿诺特,轻轻摇了摇头。而阿诺特像是在哄莉榭一样,不停地抚摸她的后脑。
真的,感觉自己就像个小孩子。
不过,身体的僵硬亦确切地解消了。阿诺特低头看着把额头紧贴在胸前的莉榭,这样问道。
「在你想要拔出剑的时候,你想干甚么?」
「……?」
不明白为甚么他要这么问,莉榭稍稍抬起头,视线看着阿诺特。
「你的动作,跟『只是拔剑摆好架势』不一样吧?所以我才晚了一刹那阻止你。」
(「晚了」……。虽然在我的认知里,不过一瞬间就被制止了,而且多亏了殿下,才没有拔出剑就是了。)
阿诺特的手,像是梳理似地轻抚莉榭的刘海。
「……那是。」
「嗯。」
他的声音比平时更加沉稳,一定是为了让莉榭冷静下来吧。
正如阿诺特所想。多亏了头被轻轻抚摸,受到温柔的声音催促的关系,呼吸也变得平缓了许多。
(那时候,拔出殿下的剑,我想做的是。)
只是,这次换成另一种紧张感加剧了。
莉榭皱起眉头,被阿诺特抱在怀里,就那样子战战兢兢地开口。
「……我想保护、阿诺特殿下……」
「…………。」
阿诺特微微睁大了眼睛。
「说出来都感到非常惶恐呢。明明殿下远比我还厉害。」
「……莉榭。」
「明明脑子里都很明白才是的。……那时候,实在是太忘我了。」
莉榭再次把额头贴到阿诺特的胸前。
然后,紧紧地抓住他说。
「……殿下能够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
「――――……」
想到这里,身体顿时浑身无力。
莉榭差点蹲下来,还好被阿诺特扶住了。双臂比刚才抱得更紧。
「对不起,我的行动反而为你添麻烦了。」
「我说没关系。」
弯下腰的阿诺特的声音,在莉榭耳边响起。
「想要保护我不被那个男人伤害的,即使找遍全世界,也只有你了吧。」
「……殿下。」
「可是」
阿诺特所编织出来的音色,几近于叹息。
「……求你了,不要再做出为了保护我而冒险的行为了。」
「……」
阿诺特很少会编织出恳求般的话语。
本来的话,希望能尽可能实现他的愿望的。只是,面对看起来无论如何都无法承诺的祈求,莉榭遽然闭上了嘴。
阿诺特应该也注意到莉榭不愿点头才是。证据就是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你走不了吧?我来抱你。」
「诶?……啊哇!!」
渐渐熟手了的阿诺特,将莉榭横抱起来。身体一阵飘浮的感觉,让莉榭慌忙抱住了他。
(又、又要公主抱了……!!)
这种姿势不仅难为情,还会让身体紧贴在一起。莉榭很是为难,从近处抬头望向那美丽的侧脸。
「阿诺特殿下……」
「马上会放你下来,先忍着吧。──前面有个小亭。」
虽然惊讶,但正如阿诺特所说。
从塔后绕进去,是一个小规模的庭院。中央盖了个屋顶,下面摆着精工的桌子和木椅。
阿诺特走到那里,温柔地把莉榭放到椅上。
「就在这里消磨一下时间吧。」
「是、是的……但是,不用马上离开吗?」
「既然都被那男人看到了,还是先留下来比较好。」
阿诺特那蔚蓝色眼睛俯视着莉榭。
「……不管怎么说,我们也是在假装幽会嘛。」
「!!」
这句话让她想起了刚才的事情。
阿诺特多次亲吻莉榭的头发。回想起被他的嘴唇覆上、发出「啾」的一声时,耳朵都烫了起来。
(不、不行……!阿诺特殿下只是为了帮助我,才那样亲吻我的头发。……又没有别的意图,所以不能太在意……!)
一边劝说自己,一边开口道。
「呃、呃,那个……阿诺特殿下。」
阿诺特在莉榭旁边默默地坐了下来。
莉榭做了个深呼吸,抬头看着他,说出自己正想像的事情。
「这座塔──是与皇帝陛下的妃子相关的地方吗?」
「……」
阿诺特眯起眼睛,似乎是充当点头的举动。
「那个男人的正妃,以及所有的侧室,都曾经住在这塔里。」
像是诉说过去似的口吻,代表已经和现状不一样吧。
卡尔海因的现任皇帝,迫使各国交出新娘作为人质。不过西奥多说过,当时为数众多的女性,除了现在的正妃之外,全都死了。
阿诺特靠在椅背上,抱起双臂,轻声喃喃道。
「……没想到那个男人,现在还会出入这座塔。」
「……!」
那个,几乎是独白的语句。
一定是连阿诺特都没预想到吧。阿诺特会表现出这种样子,就跟他会恳求一样罕见。
「现在的皇后陛下呢?」
「她住在主城,现在这里没有人居住,跟被人遗忘没有两样才是。」
「只有这一带的树木没有好好修剪,也是出于这样的缘故呢……」
既然是无人的塔,皇帝理应也没有理由去拜访。明明如此,他为甚么会出现在那回廊呢?
单是想起皇帝的气息,身体登时变得僵硬。但是,不好好振作起来不行。
(才没空去害怕现在的皇帝陛下才是啊。因为,阿诺特殿下在那种杀气中,还是一如往常地行动。)
闭上了嘴的阿诺特,垂下眼睛在思考着甚么。
莉榭最近注意到了。像这样子低着头,正是阿诺特思考时会出现的小习惯。
(即使是这期间,阿诺特殿下应该也在为自己的目的而思考才对。……如果我不拼死挣扎,那就既无法和那位皇帝陛下对峙,也无法阻止阿诺特殿下了。)
深呼吸一下。然后,莉榭一把抓住阿诺特的袖子。
「……怎么了?」
(问我的声音,明明是如此的温柔。)
阿诺特的心中,一定埋藏着杀死父亲的想法。
莉榭不得不隐瞒自己已经知道未来,以及知道阿诺特的目的。然后在此基础上,得查究阿诺特的想法。
「明天也要早起吧?……都是我的错,对不起。」
「这完全不是你的错,所以,你还是像平常一样笑出来吧。」
听到这句话,胸口隐隐作痛。
阿诺特果然很温柔。按理说,他应该是个为了达成某种目的,除了杀人以外,还能找到其他手段的人才对。
「明天,你也要带迪特里克殿下执行公务吧?」
「……那个男人的话,你没必要感到责任。」
「是的……可是,我还是有些担心。」
莉榭一字一字地挑选词汇,但绝不将内心的想法表现出来,慢慢说道。
「离开祖国之前,也就是解除婚约之前,我感到了奇怪的动静。也许这也是我对迪特里克殿下仍然耿耿于怀的原因吧。」
「奇怪的动静?」
说真的,本来并不想把这件事告诉阿诺特。
(然而,不陷进去不可。)
为此,必须下定决心,把知道未来的优势尽数抛开。
(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能不能打动阿诺特殿下呢?)
莉榭一边这么想着,一边轻轻开口。
「──迪特里克殿下,也许正企图谋反父王。」
「…………。」
迪特里克发动的政变发生在今后的未来。本来的话,现在的莉榭是不可能知悉的。
然而,确切地有着甚么前兆。
莉榭直视着怀着同样目的的阿诺特的蓝色眼睛,继续说道。
「说到底,最奇怪的,是废弃婚约的那个晚会。」
回想起差不多两个月前,五月一日的晚上。
莉榭第一次觉得那个晚会有古怪,是在第一次人生中听到迪特里克发动政变的消息,回忆起那个晚会时。
(那天举行的晚会,名目上应该是贵族间屡见不鲜、以社交为目的的聚会才对。)
莉榭和迪特里克在三月底,从学院毕业。
莉榭从四月份开始,正式踏入成为王太子妃的教育时期,直到那一天之前,她在毕业后就再也没见过迪特里克。
尽管如此,那天晚上还是被告知『要举行晚会了』,结果慌忙做准备。
迪特里克不来护送,对莉榭来说已是司空见惯的事了。可是,由于慌乱,结果没有注意到缺少了平时应该要告知的讯息。
「……王城没有通知我那场晚会的参加来宾。」
于是,阿诺特轻轻地眯起了眼睛说道。
「不是因为那个男人,打算跟你宣布废弃婚约吗?……虽然很不愉快就是了。」
「尽管如此还是很奇怪。虽然殿下都那副样子,可是他的父亲艾美迪国王陛下,对我始终照料有加。不论殿下有甚么图谋,国王陛下主办的晚会,不可能不详细传达给我知道的。」
在听说迪特里克发动叛乱的那一刻,曾是商人的莉榭,最终还是放下了心中隐约的不协调感。
「那场晚会,想必没有得到国王陛下的批准,只是迪特里克殿下自个儿举办的。如果想成是为了解除我的婚约,虽然那也不无可能……」
可是,既然如此。
「再说了,在父亲不在的场合谴责我的罪行,这也很古怪才是。」
『因为莉榭是个恶女』,迪特里克才将之作为废弃婚约的理由,想要加以断罪。而拥有决定权的国王,如果不亲身耳闻目睹,那便无济于事了。
阿诺特依然不快地皱着眉头。
「你的所谓罪状,全都是冤罪吧。那个男人是打算被他父王追究之前,先在公众面前陷害你,造成既定事实才对。」
「不只是国王陛下,连我的父母也没被邀请到那晚会。所以,我本以为那是以贵族家的公子千金为中心、年轻世代的社交聚会。但实际上,反而一众重臣都济济一堂在那里。」
「……」
「如果只是以废弃婚约为目的的话,我的父母也应该要在场才对吧?明明是这样,偏偏唯独不见国王陛下、王妃殿下和我父母,而此外的重臣都到场,这种情况……」
说着说着,莉榭心中,对商人人生曾抱有过的不协调感渐渐动摇了。
(虽然是为了深入阿诺特殿下的内心,我才略微透露了迪特里克殿下的政变。)
这样回头看,是不是不太正路了?
(会感到不协调也是理所当然的吗?因为迪特里克殿下的革命都会以失败告终的。他的行动漏洞百出,要说可以接受,那倒是这样没错……)
不过,这种讨厌的感觉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如果迪特里克殿下的目的,实际上是召集除他父王和我父亲之外的贵族重臣呢?」
直到这儿,在商人人生之中也曾想像过。
「虽然我不认为那个男人脑筋有这么灵活就是了。」
「请、请容我换个措辞!的确,迪特里克殿下是个不适合权谋的人。如果会有甚么坏念头,恐怕是因为周围的人把迪特里克殿下捧上台的关系。」
事实上,迪特里克的政变是被某些臣子怂恿的。
(……可是,还是很奇怪啊。)
莉榭心中的动摇越来越大。好像看穿了这一点,阿诺特浮现出了笑容。
「在你的祖国,是有甚么理由,要冒着如此大的危险,都要尽速夺取王位吗?」
(正如阿诺特殿下所说啊。)
艾美迪国一直以来,都是与纷争无缘的国家。就连在数年前的战争,都正因为是弱小国家,才没有被强国看上,得以避过侵略。
(在战后国政安泰的时候,有必要特意图谋颠覆国家吗?而且还让不适合革命的迪特里克殿下挂帅,实际上还政变失败了……)
正因为知道『革命失败』的未来,所以对于至今没有深究的事象,莉榭皱起了眉头。
事实上,革命会发生的。正如阿诺特所说,即使迪特里克找不到要匆促夺取王位的理由,那件事也会在未来发生。如果从结论思考,会得出甚么答案呢?
「唆使迪特里克殿下的人。」
这时候,产生了与已知的未来结论不同的新想法。
「并不是想让艾美迪国变得更好、从中得到甚么好处的人……而是想让艾美迪国陷入混乱的第三者……?」
首先想到的,是企图制造贗币的法布拉尼亚国。
他们制作了卡尔海因的贗币,并利用西格威尔国的公主哈丽特,试图将之流通。
但是,阿诺特和莉榭都认为这并非法布拉尼亚的独断专行,而是第三者想陷害卡尔海因的阴谋。
(为甚么会一直看漏了呢?)
莉榭咽了一口口水。
(那场晚会上,最突兀的宾客。)
察觉到这一点,一下子紧张起来。
(连邀请了他我都不知道。那天晚上最大的、最重要的人物就是……!!)
然后,再次凝视着阿诺特。
「阿诺特殿下……」
「……哈……」
作为大国卡尔海因的皇太子,应该没有理由参加弱小国家的甚么晚会的阿诺特,似乎看透了莉榭的结论,阴沉地笑了。
「……你从一开始,就是为了调查那人而来的吗?」
阿诺特饶有兴致地眯起眼睛,看着莉榭。
「天知道呢。」
「殿下……」
「我接受了邀请亦是事实。──一个没甚么邦交的国家,送来一张平淡无奇的晚会邀请函,一看就知道是拙劣的挑衅。」
为甚么一开始就没生疑呢?
阿诺特不可能去参加那么小的晚会。即使不是这样,从那以后,莉榭作为他的未婚妻,也一直在阿诺特身边看着他的行动。
(去买我的戒指是为了侦察凯尔王子,陪我去教会是公务和提防教会。来到文里斯,不仅是为了欢迎卡迪斯王子和哈丽特公主,也是顺道为了调查造币……)
阿诺特的行动,必定包含了多重意义。
(参加那晚的晚会,不单单是为了建交。……从那时起,就一直在追寻想要盯上卡尔海因的人啊……)
而且,迪特里克发动的革命的背后,跟意料之外的地方联系起来。
(──『艾美迪国的背后,很有可能与想要陷害卡尔海因的人物有关』。至少阿诺特殿下在遇见我之前,从接到参加晚会的邀请函开始就这么想。)
那场晚会,来自其他国家的出席者,就只有阿诺特。当然,过去也没有向卡尔海因发过邀请函,那是唯一的一次。
阿诺特被邀请到迪特里克瞒着父王举行,全国重臣聚集的场合。这方面牵涉到企图在未来发动革命的人的意志,这一点已经毋庸置疑。
莉榭闭上眼睛,吐出一口气。
「……不管过了多久,我都不觉得能追得上阿诺特殿下……」
「是吗?」
阿诺特伸出手,摸了摸莉榭的头发。莉榭被他吓了一跳,眨了眨眼。
「能看穿我的想法到这个地步的,也就只得你而已。」
阿诺特虽然面无表情,眼神却十分柔和。抚摸莉榭侧发的手,也是同样地温柔。
因此,莉榭有些闹别扭地问道。
「……你是想要宠我吧?」
「呼。」
于是,阿诺特微微一笑。
「你看,不是都看穿了吗?」
「真是的……」
在抗议的同时,心里也有些痒痒的。
无论是刚刚接触现任皇帝的时候,还是此时此刻,都能感觉到阿诺特在慰劳自己。
话虽如此,也不能太飘飘然。
莉榭被阿诺特抚摸着头发,一边凝视他的眼睛想道。
「假设操控法布拉尼亚的人,也接触过我的祖国艾美迪。」
艾美迪国是个小国。在前往卡尔海因之时,需要穿过未被开垦的森林和山脉,由此可见交通并不频繁。
道路狭窄,不适合军队行军,也是卡尔海因过去没有侵略艾美迪国的原因之一吧。
然而,与卡尔海因的距离也不是那么遥远。
除了「大量武装人员难以移动」这一点,如果想要对卡尔海因采取甚么行动时,会选择艾美迪国也并不奇怪。
「那个幕后黑手,为了瞒过国王陛下去操纵迪特里克殿下,想必曾唆使他『废除婚约』吧。因为国王陛下一旦知道了,一定会斥责迪特里克殿下吧,所以迪特里克殿下也会对父王秘而不宣。」
「说到底,这本来就很奇怪。」
阿诺特听到迪特里克的话题,不快地皱起了眉头。
「一般来说,才不会在大庭广众单方面提出废弃婚约。」
「……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认为迪特里克殿下就是个『可能会做出这种事的人』……。」
第一次的莉榭,也对解除婚约这件事感到惊讶,但对于迪特里克在晚会宣布这一决定的行为,却没有一丝怀疑。因此,不知不觉就顺其自然了。
(会对迪特里克殿下的行为感到奇怪的,也许只有从其他国家来的阿诺特殿下吧……)
莉榭对这点深深地反省。
(如果解除婚约的晚会正是『幕后黑手』的目的,那么,一年后发生的政变,果然也很有可能与此事有关。)
想到这里,她轻轻叹了口气。
「阿诺特殿下那天晚上没有去晚会的大厅,是为了调查『幕后黑手』吗?」
「如果目的是叫我出来的话,那我一个人更容易逼他出来。」
(又、又这么理所当然地,把自己走上第一线为前提……!)
这种事,一般都不是被盯上的本人会做的。当然了,阿诺特比谁都强,但还是会让人担心。
「那天晚上,有甚么成果吗?」
这么一问,阿诺特微微睁大了眼睛。
是被甚么吓到了吗?就在莉榭感到奇怪的时候,阿诺特的表情再次缓和下来,以近乎微笑的表情说道。
「……啊,我有拿到收获。」
「咦?那到底是……」
阿诺特微微眯起蓝色的眼睛,看着莉榭。
然后,对满怀期待地仰望的莉榭,告诉了她意料之外的话。
「──……我找到你了。」
「……!!」
听到这句话,这次轮到莉榭瞪大了眼睛。
「啊,哇,那个,不是这样的……!!」
「虽然在找到的几分钟后,便从阳台上跳下去逃走就是了。」
「请你忘了那件事!!」
那时候,因为想着反正以后也见不着阿诺特吧,就不顾一切地跑了出去。没想到之后还向自己求婚,而且这一刻还在自己身边。
也许是享受莉榭满脸通红的缘故,阿诺特咯咯地笑了。莉榭一边表示不服,一边想像着能想到的事情。
(在这次的人生中,我已经得到了很多的经验啊。迄今为止的人生中,传闻中所听到的事件的全貌,很多都与事实不符……)
阿诺特并不是一个冷酷的人,科约尔也隐瞒了宝石枯竭这个命运。上一代巫女姬并不是在公布的时期去世;而被认为是恶女的哈丽特被处死,背后也有黑手操纵。
同样地,迪特里克在故国发动的政变,或许也有着莉榭都不知道的幕后目的和事实。
「难道,阿诺特殿下带迪特里克殿下去执行公务,是为了调查『幕后黑手』吗?」
于是,阿诺特露骨地皱起了眉头。
「那是当然了吧。除去政治原因,你觉得我还有甚么理由要奉陪那个男人了?」
「因为,阿诺特殿下心地善良,是个会照顾人的人……」
莉榭非常认真地说,但阿诺特却皱起了眉头。会如此讨厌迪特里克,大概是性格非常不合吧。
「不管怎么说,就算那个男人企图发动政变,你也不用担心。不管背后有甚么幕后黑手,只要是他,就一定会失败。」
(的确。正如殿下所料……)
政变将会以就连不知道未来的阿诺特都能断言的华丽失败而告终。『幕后黑手』的目的,或许并不在于政变的成功。
「可是,我也不忍心看到艾美迪国因为恶作剧发动的革命而引发混乱。我希望他能明白,就算对父亲的做法有甚么不满,政变甚么的也并非上策。应该考虑其他的方法……」
「莉榭。」
垂着眼睛的莉榭,听到自己的名字被呼喊,抬起了头。
「不是的。」
「──……!」
莉榭立刻倒吸了一口气。
因为阿诺特编织的这句话实在太过冰冷。蔚蓝色的眼睛里,闪烁着如同隆冬月夜所见的大海般的静谧的光芒。
「国王这人物,就是拥有国家的一切决定权的人。」
阿诺特的眼睛里,感觉不到刚才他表现出的那种温柔的温度。
「即使国民喊得声嘶力竭,即使忠臣冒着生命危险进言,国王也能够尽数不理给出决断。」
听到这句话,脑海中无论如何都会浮现出一个身影。
就是刚刚看到的,在半月下浮现的现任皇帝的影子。
莉榭无意识地想像到,曾经在未来与她对峙过的「皇帝」阿诺特・海因的样子。
「──如果王碍事的话,那除了杀了他就别无他法。」
「……啊!!」
感到一丝杀气,背脊闪过一阵恶寒。
「阿诺特、殿下。」
为免被发现声音打颤,莉榭小心翼翼地开口道。
「不可以,在皇城内发言的话,说话要……」
「为甚么?刚才说的,是艾美迪国的王太子的事吧?……不过,也许有人会谴责说不敬就是了。」
阿诺特眯起眼睛,露出阴沉的笑容。
「不管怎么说,在这个国家,弑君是件罪无可恕的重罪。」
「…………!」
自嘲般的微笑非常妖艳,美得可怕。明明危险得让人看不下去,却带着一种让人着迷、无法移开视线的诱人氛围。
阿诺特的深不可测,也可以说得上是某种魔性吧。
如果不是如此紧张的气氛,也许莉榭已经禁不住看得入迷了。对此一无所知的阿诺特垂下了眼睛。
「我还会再监视你的前未婚夫一段时间。不过,你用不着挂心这些琐事。」
「那可不行。」
莉榭好不容易舒了口气,央求阿诺特道。
「下次的公务,我也可以一起同行吗?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于是,阿诺特皱起眉头这么说道。
「没办法……谁叫我答应过你,只要你要求我做的事,凡是能够实现就一定会为你实现。」
「谢谢你,阿诺特殿下!」
当莉榭绽放出笑容后,阿诺特却叹了口气。
正当心里希罕时,他把视线从莉榭身上移开。一阵雨滴敲打着亭子的屋顶。
「是阵雨呢。我想应该很快就会停了。」
「既然你都这么说,应该是这样没错吧。」
「你还有时间吗?恐怕还得在这里再待一会儿……」
说着,莉榭也抬头看了看屋顶。这时候,她才发现了。
支撑屋顶的四根柱子上,雕着宣告四季的少女形象。
对于活在这世上的人来说,这种设计在某种程度上已是司空见惯了。
(这个亭子。柱子和栏杆的装饰,都是以克鲁什教为题材啊。)
世界上大多数国家都信奉克鲁什教。尤其是贵族和王族,有很多虔诚的信徒。然而,这座城堡里会有以克鲁什教为主题的休憩处,想必也有其理由吧。
(难道,这里是……)
也许阿诺特也察觉到了莉榭的这种想法吧。
阿诺特同样看了看莉榭正抬头仰望的柱子,然后若无其事地说。
「我一直以为,没有人住的建筑物,很快就会腐朽。」
那是非常平淡的声音。
「不过,就算没有人来打理,意外地也能好好维持呢。」
「阿诺特殿下……」
「虽然,这亭子应该从来没人用过才是。」
阿诺特小时候,一定在塔中待过吧。
而且恐怕也知道这个亭子的存在。想到这些,莉榭的心里很难受。
(这个柱子上刻的克鲁什语文字,是描述庆祝爱子的诞生……)
也许这亭子是为了信奉克鲁什教巫女姬──阿诺特的母亲,以及生下来的阿诺特而建造的。
可是,刚才阿诺特,却说『一次也没用过』。难道这亭子不是出于阿诺特母亲的意愿,而是形式上所建造的吗?
(阿诺特殿下都不知道,生日是被周围珍重的人庆祝的日子啊。)
一想到小小的阿诺特,莉榭不知怎的就有种想放声大哭的感觉。
(刚才的阿诺特殿下抬头看父亲的时候,有一道压抑了的杀气。)
因为离得很远,现任皇帝可能感受不到吧,但莉榭清楚地知道了。
但这不是问题。
(另一方面,皇帝陛下似乎也不打算隐藏杀气。像是在嬉戏,又似是在挑衅,看得出并不是认真的……)
回想起当时的情景,莉榭紧紧地握住了双手。
(──那股杀气不是对着我,而是对着他的亲生儿子阿诺特殿下。)
阿诺特的亲生父亲,对他倾注了如斯重的杀气。
阿诺特自己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吧。明知如此,他依然保护了被杀气射中的莉榭,贯彻守护她。
「……希望能快点来到十二之月就好了。」
莉榭强忍着想哭的痛苦,突兀地说出了这句话,阿诺特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阿诺特殿下的生日,请容我为你献上很多祝福。因为是你二十岁的生日,所以我要为你送上盛大得犹如将过去二十年的份全部拿回来的祝贺!」
「…………。」
阿诺特稍微思考了一下,然后说道。
「……婚礼比这来得更早啊。」
「当、当然,是说好好完成婚礼以后的事!」
「你没有忘记就好。」
才不可能忘记。正因为阿诺特都不知道莉榭一直在烦恼婚礼上的接吻,才会这么说。
「在那之前,还有你的生日。」
「……这件事、之后再说……」
现在要谈的是阿诺特的生日。莉榭拉了拉他的袖子,热情地劝说道。
「因为是为了庆祝阿诺特殿下的降生呢。请你要好好地、做好觉悟喔?」
于是,阿诺特眯起眼睛,嘟囔了一句。
「……牺牲了其他好几个人才生下来的人,到底有甚么必要庆祝他的诞生了?」
「……」
几乎被雨声掩盖的这句话,一定是阿诺特的真心话。
听起来有些空虚的声音,对阿诺特来说可是很少有的。他平时编织的声音,纵然不大,但无论何时都能听得清清楚楚才对。
「──我。」
正因如此,莉榭才会向阿诺特伸出双手。
捧住他的脸颊,像将要亲吻他一样,不让他移开一边拉过来,看着他的眼睛。
「能遇见你真是太好了。即使会因为甚么命运而被你杀掉也好。」
阿诺特稍微倒吸了一口气。
莉榭从蓝色的眼睛里明确地感受到那份动摇,说道。
「对于阿诺特殿下能够降生于这个世界……我想为着你的诞生,献上感谢和祝福……」
「────……」
阿诺特缓缓地垂下眼睛。
然后,温柔地将自己的手搭在莉榭的手上,轻轻拉开她的右手。然后撒娇似的,把脸凑到莉榭的左手上。这个有点稚气的动作,让莉榭的心脏猛地跳了一下。
「莉榭。」
「啊、是、是……」
「……就算是譬喻也好,也不要说甚么我杀了你。」
听起来有点闹别扭的说法,让她的胸口一下子难受起来。
话虽如此,她还是反省了自己的举例不好。也许正如阿诺特以前指出的那样,莉榭对自己的性命,多少有些轻率。
「对、对不起……」
「那就好。……我知道你想对我说甚么。」
不过,那也一定只是单纯理解了而已吧。
莉榭不认为刚才的那番话能改变阿诺特的心。然而,他再次抚摸莉榭的头发,手法比刚才更温柔了。
阿诺特用手指梳理她的刘海。
「刚才失礼了呢。」
「失礼?」
因为心中没有头绪,歪着头一看,被他投来有点没好气的视线。
「虽说是头发,但也不喜欢被人吻吧。」
「噫……!?」
想起来后,莉榭猛地挺直了身子。
确实,在那个时候,在各种意义上都以为心脏会停止跳动。
被阿诺特拥抱、抚摸,还好几次亲吻她的头发。
「啾」,发出好几次可爱的、却让人害羞得要死的声音,假装着百般宠爱。
现在,只要回想起当时的情景,脸颊就会变得火辣辣的。
(但、但是。不过!!)
一定要好好告诉他──莉榭双手掩着嘴,移开视线,吞吞吐吐地告诉他。
「……不是、不喜欢……」
「………………。」
阿诺特突然停下手,微微瞪大了眼睛。
「因、因为!我知道你是为了保护我才这么做的……!!」
她低下头,慌忙补充道。
「阿诺特殿下对我非常温柔,这一点我也感受到了。虽然很难为情,也很痒,但我并不害怕!……也不、讨厌……」
于是,在短暂的沉默之后,阿诺特生硬地应了一声。
「…………是吗。」
「你、你不相信我吗……!真、真的没在讨厌啊……!!」
「……不是说不相信……」
「……!?」
既然如此,为甚么要在这时候叹气呢。
「──不过,你倒是理所当然似的读出克鲁什语呢。」
(唔唔……。现在,好像被若有若无地转过了话题……?)
尽管莉榭目不转睛地盯着看,但还是胜不过阿诺特。没办法下,只好回答他的问题。
「我只是学了一点皮毛,并没多大自信,就连阿诺特殿下的脚边都构不上。」
应该可以触及一下过去的事吧。
因为阿诺特至今为止的反应,她都不敢贸然涉足进去。只是比起之前,总觉得更能够被允许待在身边。
所以莉榭才会去问阿诺特。
「是哪一位教导阿诺特殿下的?」
「……」
阿诺特望着从亭顶流下来的雨水,开口道。
「没人教。……我都拿身边的书胡乱学一通。」
「那么艰深的语言,竟然靠自学!?」
她惊得瞪大了眼睛。克鲁什语可是连教团的主教,也要跟专家请教,千辛万苦才能掌握。
「因为从小就生活在一个学习再也自然不过的环境里吧。」
(就算是那样,这再怎么说也!!)
母亲是巫女姬的阿诺特,流着女神的血统。纵使这件事被重重藏匿,他和他母亲的身边,想必也充斥了克鲁什语的经典吧。
「真意外。我还以为阿诺特殿下对学习这个没有兴趣呢。」
「这个世界上,即使有用不着的知识,也不会有不必学的知识吧。」
「呼呼……嗯,说得没错!」
难得意见一致,莉榭高兴得笑了。
即使如此,还是个孩子的阿诺特居然自学就能学会,这应该并非寻常。
(──小时候的阿诺特殿下,是不是有甚么目的?)
那些知识,可不是以不使用为前提去学习的。
也许以阿诺特那样的头脑,应该不比普通人那么吃力吧,但莉榭所认识的阿诺特,会在这上面耗费时间还是不太自然的。
正当莉榭这么想的时候,阿诺特好像突然回想起来似的开口说道。
「……说起来,只有一次。」
莉榭歪着头抬眼望向阿诺特。
「在我写的克鲁什语的旁边,发现到母亲不知何时添上的文字。」
「……!」
听到这句话,莉榭有点紧张。
阿诺特会主动提起自己的母亲,这在以前是万万没有想到的。
「……母亲写了甚么?」
听了莉榭这问题,阿诺特眯起了眼睛。
「天知道了。」
然后,一副发自内心地随便怎么也好的样子地继续道。
「过去的事,早已忘了。」
「……」
胸口像是被紧紧揪住的心情,想来也流露在表情之上吧。
阿诺特看着莉榭,微微一笑。
「为甚么露出这表情了。」
「……因为……」
「没甚么好说的……而且,看着你想要展示给我看的东西时,回想起的事情也变多了。」
(我想要向殿下展示的东西……)
让阿诺特看到很多漂亮的、快乐的、美好的东西。
这是莉榭的愿望,却不是阿诺特所期望的。明明一直以来都是自己单方面的任意妄为,听到这么温柔的话,不由得便想要撒娇了。
阿诺特竟然一点点地,愿意将目光转向美丽的事物。
「殿下……」
这时候,阿诺特的食指抵在莉榭的嘴唇上。
在示意「安静」的催促下,莉榭也明白了。有人接近这亭子。
想起刚才的皇帝,她的身体好像有点儿僵硬起来。
然而没多久,为了避雨而出现的人影,是一个身穿骑士服的男人。
「古泰尔大人。」
当莉榭呼唤他的名字时,骑士古泰尔先是一脸惊讶,然后虽然被雨打着,但还是立刻做出了行礼的姿势。
正是歌姬希尔维亚的心上人。他畏惧地行的一礼,就如站在舞台上一样有模有样。
「阿诺特殿下,莉榭大人。在两位歇息的时候打扰,实在万分抱歉。」
(打、打扰是指……!?)
这么一说,她才意识到,即使挨在木椅比邻而坐,确实也靠得太近了吧。虽然不好意思,但事到如今才拉开距离也没有意义。
「非常抱歉。──那么小人告退了。」
「哇,请、请等一下!」
古泰尔拿着油灯,正要在雨中离开。莉榭慌忙站起身,叫住了他。
「请在这里避雨吧!因为这场雨也马上就要停了。对吧,殿下?」
「会、会停……?」
(对啊,这才是正常的反应!)
像阿诺特那样理所当然地采纳莉榭的判断的人反而比较少见。
莉榭回头一看,一脸不耐烦的阿诺特,懒洋洋地做出了应允的手势。
「进来躲雨吧。……在巡逻吗?」
「是,因为途中发现『塔』附近有两盏油灯在晃动,所以我打算提升周围警戒。」
(是我和阿诺特殿下的提灯呢……)
那是来这座塔时拿在手上的东西。因为受到现任皇帝的视线,在阿诺特咄嗟护住了她时,把提灯丢到了地上。
古泰尔高大的身躯靠在亭子的角落,笨拙地拨弄湿漉漉的刘海。
「莉榭,过来。」
「啊,是的……」
站起来的莉榭,在阿诺特呼叫下再次坐到椅子上。
雨声中充满了莫名的沉默,但唯独阿诺特无动于衷。
(……这座塔附近,平时谁也不会靠近吧?没勤加修补墙壁、修剪可能会成为侵入路途的树枝,都是出于这个原因。)
就算真的遗下了提灯,那灯光应该也不会传到很远吧。古泰尔只是以发现一点点火光的晃动为由,便想要接近塔了。
(阿诺特殿下应该担心有间谍潜入城内的可能性。……刚好这种时机,古泰尔大人的行动,着实太过引人注目……)
莉榭会考虑到的事情,不可能传不到阿诺特那里。
古泰尔的表情有些尴尬,但还是转向阿诺特。
「阿诺特殿下。虽然在这样的地方未免太没规矩了。」
(……古泰尔大人?)
「前几天,我向您请愿的事,关于这件事,您的决定是……」
于是,阿诺特越发皱起了眉头。
「你打算在这里谈这个吗?」
看来阿诺特理解了古泰尔的话。而古泰尔也狼狈地朝莉榭低下了头。
「……莉榭大人想必觉得很难看吧。这点我无从道歉。」
「请不用在意我。容我避席一……殿下!?」
阿诺特搂住莉榭的腰,让她吃了一惊。
「你没必要顾虑。」
「但、但是……」
「这个男人是明知如此还主动提出的……然后呢?」
古泰尔毫不犹豫地跪倒在阿诺特脚下。
「比起前几天请求时,我的心意更加坚定了。」
(难不成。)
他垂着头,编织出那凛然的声音。
「──如果能得到阿诺特殿下的认可,成为殿下的近卫的话。我决心把这条性命,终此一生,献给国家。」
听了这要求,莉榭暗暗紧张起来。
(果然。正如迄今为止的人生,古泰尔大人会成为殿下直属的臣子,担负起支撑未来战争的角色……)
只是,接下来阿诺特编织出的,却是意料之外的话语。
「开甚么玩笑。」
(……诶……)
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看着把手肘搁在椅背上的阿诺特。
「我之前已告诉过你了,我没打算让你这样的人加入我的近卫。」
(怎么会……)
但古泰尔纹丝不动。
恐怕他已经做好了阿诺特会这么回答的心理准备,但还是提出请求吧。
(……阿诺特殿下,不打算让古泰尔大人成为自己的臣子吗?)
这与莉榭所知道的未来不一样。
(──难道,未来已经逐渐改变了吗?)
为了回避世界战争,莉榭一直拼命地行动。
虽然感到一点点、真的只是一点点地改变了,没想到在这种地方也起了作用吗。
(不,还不明白……!这样的对话,在过去的六次人生中,也有可能同样地重复过……!!)
而莉榭根本没有足以判断这些的情报。她条件反射般地想要抓住礼服的下摆,却在阿诺特发现之前便停下了。
(这到底是变化,还是只是『重复』的一部分?是好转,还是恶化,抑或两者都不是?)
古泰尔头也不抬地问道。
「请问,为甚么?」
那声音虽然努力地抑制着,但还是明显地颤抖。
「果然是因为家父吗?正因为我们家族里有人背叛了这个国家和王室,殿下才……!!」
(对古泰尔大人来说,现在的骑士团简直如坐针毡啊。无论他多么诚恳努力,周围的人都会对其投以怀疑的目光。不是本人,而是因为父亲犯下的罪行……)
莉榭白天女扮男装潜入时,亲眼窥见了管中一斑。
(对古泰尔大人来说,会正确评价实力的阿诺特殿下的近卫队,就是他唯一的容身之处。可是。)
阿诺特倾注的目光,却是冷淡而排他。
「这是在那之前的问题。」
「……在那之前?」
这种绷紧的气氛,让莉榭的肩膀也缩起来。
「为国家献出生命?──我不需要把这种当作美德的人。」
(阿诺特殿下……)
「无论有多大的实力,在战场上以自己死亡为前提行动的人,能把作战交托给他吗。交给别说在身陷绝境时,在判断出何为最佳的选择而行动,甚至在奔赴战场之前就得出了结论的你?」
「这是……」
阿诺特在指导近卫的时候,方针是『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而战斗』。
「……」
低着头的古泰尔紧紧握住双手,向莉榭他们再次低下了头。
「对于做出如此肤浅的事,实在万分抱歉。──我先告退了。」
「古泰尔大人!」
古泰尔行了一礼,走出亭子,消失在雨中的夜色中。莉榭想要站起来,却被阿诺特抱住,动弹不得。
「没必要追。」
「可是……」
话虽如此,莉榭也很清楚阿诺特不会推翻自己的判断。
『就算手断了也要挥剑。即使脚碎了也要前进。即使双眼废了,也要寻找斩杀敌人之道到最后。这,就是为此而进行的训练。』
以前陪莉榭过招的时候,阿诺特是这么说的。
『这样做的话,就可以通往生还之路。』
(……阿诺特殿下不喜欢做好为国捐躯觉悟的战士。)
但是,莉榭遥想起来。
最初浮现的,是第五次人生的事情。曾经是猎人的莉榭,用单望远镜看到阿诺特的时候,他用大拇指指了指自己的左胸。
简直就像在说『瞄准这里』一样。
而在第六次人生的最后一战中,曾经比剑交锋过的阿诺特又是如何呢?
(在那个城堡里,殿下一直都是孤身一人啊。)
手下即使有强悍的骑士作为臣子随从。即便如此,当他冲到战争的最前线时,一直没跟周围的人合作,只身一人。
的确,阿诺特很强,也许不需要其他骑士,但这应该不是理由。
(未来的阿诺特殿下才是。)
抬头看着阿诺特的侧脸,有种想哭的感觉。
(……完全感觉不到他有不愿死掉的强烈意志……)
这对现在的莉榭来说,非常可怕。
莉榭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拉了拉阿诺特的袖子。
「……阿诺特殿下……」
也许阿诺特感觉到了莉榭左胸很难受。
「……怎么了?」
「……」
他皱起眉头,关切地抚摸她的脸颊。莉榭的内心深处,充满了对阿诺特的担心,这些他根本想都没想像过吧。
(说不出来。)
莉榭握着阿诺特的袖子,轻轻摇了摇头。
然后,低着头开口了。
「阿诺特殿下,请你多听一下古泰尔大人的话。……有实力和诚意的骑士大人,却遭到骑士团的冷遇,对这国家来说也是损失吧?」
「──……」
阿诺特轻轻叹了口气,像哄莉榭似的说。
「我应该改变的是根本吧。让古泰尔一个人来到我身边,让他逃避的话,其他人也无可避免遇上同样的事情。」
「……殿下。」
听到这句意想不到的话,莉榭抬起了头。
「我会优先造出『做着正确工作的人,会得到正当的评价』的状况。即使不能成为我的近卫也好。──这样改变骑士团的体质,才是必须的。」
「……!」
听到这句话,她心里变得暖洋洋的。
阿诺特看了看莉榭,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
「……如果是平时,你应该会想出这种方法。」
「这、这……!确实,作为最终的理想形态,我也想和你商量一下评价体制的变更……!!」
阿诺特刚才说的话,莉榭也想过了。只是,要想让他接受,就必须像以前一样说服阿诺特。
(我到目前为止说过的话,开始一点点影响到阿诺特殿下的想法了吗?……那么,『拒绝古泰尔大人加入近卫』这个走向,果然是过去人生中未曾发生过的事情吗……?)
莉榭既高兴,又带着同样的困惑,旁边的阿诺特不耐烦地低声说。
「话虽如此,骑士团的主管还是我父皇。我能自由支配的,就只有我的近卫骑士而已。」
「父亲……」
「不可能立即办到。不过,你等着吧。」
这时,阿诺特低头看着莉榭,微微一笑。
那笑容阴沉而带着几分妖艳,让人感到恐惧。
「──早晚,我会为帮你实现。」
「……唔!?」
一种类似杀气的感觉,从莉榭的背后爬上来。
这种感觉,和刚才被阿诺特的父亲发现时那种难以言喻的恐惧感非常相似。
「正如你所说,雨停了。」
「……阿诺特殿下。」
「回去吧。要是太晚了,你的睡眠时间就变少了。」
阿诺特站起身,向莉榭伸出手。
莉榭稍微踌躇了一下,为了不让他察觉到自己的犹豫,她紧紧地握住了阿诺特的手。
(根本的走向还没有改变。殿下果然还是决定要这么做啊。)
绝不表现在脸上,心中确信了这件令人绝望的事实。
(……弑父政变,以及借此篡夺皇位……)
***
那一天,在夕阳即将西下的时分,一个青年走在卡尔海因的皇都。
他披着长袍,兜帽盖得很深,看不见脸。
尽管如此,他还是躲躲藏藏似的,不停地窥视着周围。
(真是的。为甚么非要偷偷摸摸地跑到这种地方不可呢……)
青年一边走下建在地下的酒馆楼梯,一边思考。
(不过,没办法。为了不让对方发现自己的企图,他们也是拼了命的呢。」
脚步声在石壁上回响。他走到门前,为了遮住金色的头发,重新戴正了兜帽。
然后,青年迪特里克,缓缓地推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