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榭和阿诺特乘坐的马车在离开奴隶商的商船所停靠的港口后,转入运河之城贝泽托利亚的一条小巷。
已经确认没被跟踪。即使这样,他们还是在小巷不断绕圈,中途又换了几辆马车,以防万一有人跟踪。
这方面的事,阿诺特完全交给了莉榭办。
阿诺特平时似乎不会特意摆脱跟踪,而是会采用其他手段。也许是这个缘故,当莉榭把路线告知车夫时,他在旁边饶有兴趣地听着。
好不容易回到皇族专用的宅邸后,莉榭在入口处向阿诺特确认道。
「阿诺特殿下,刚才央求的事,真的能帮我实现吗?」
「……」
阿诺特把脱下的上衣交给奥利佛,表情微带苦涩地说。
「我会帮你实现,只是。」
「噫。」
阿诺特弯下腰,把嘴唇凑到莉榭的耳边。
「按照约定,『那件事』要彻底藏起来……能做到吗?」
「〜〜〜〜……」
近在咫尺编织的低语,柔和地轻触耳朵,让她觉得痒痒的。
莉榭用手捂住自己的嘴,拼命点头。虽然自知脸庞涨得通红,但这无论如何也避不了。
阿诺特离开莉榭后,依然一副想说甚么的表情。奥利佛看着他俩的对答,便以随从的态度向阿诺特进言。
「我的主君,不可对未婚妻使坏喔。」
「才没有。──若不这么清楚易懂告诫她,她就会满不在乎地以身犯险了。」
(呜呜,确信犯……!!)
阿诺特明知道莉榭害羞到不得了,却还是这么做了。正如奥利佛所说,在某种意义上是在使坏的。
「我、我去洗澡了!那我失陪了!!」
莉榭好不容易说完,啪嗒啪嗒地爬上了入口的楼梯。阿诺特的话,应该会向奥利佛解释莉榭所央求的「那件事」才对。
(而且明天上午,除了礼服之外,还有别的事情要准备。真期待奥利佛大人安排的技术人员……啊!)
待朝浴室所在的三楼走去时,感觉附近有人的气息。来到楼梯平台一看,果然遇到一如想像中的两人。
「鲁尔,约珥大人。」
「唷公主,这么晚才回来。」
走在约珥身后的鲁尔,笑嘻嘻地露出轻浮的笑容。而约珥老样子睡眼惺忪,不停缓缓地眨着眼。
「约珥大人,身体怎么样了?药力应该已经慢慢消退了,但还请不要勉强。」
「唔……」
「公主,这位剑士大人一直在睡,现在好不容易终于醒了啦。虽然我姑且已照着殿下说的,跟他说明了『千金小姐与随从潜入作战』就是了。」
「原来这样。谢谢你,鲁尔。」
「不敢当,大小姐。刚才感觉到两位已回来的气息,正要出来相迎。」
约珥毫无感情地回头,看着行了个夸张的礼的鲁尔。鲁尔之所以和约珥一起行动,是因为阿诺特这样命令他的。
『那个剑士掌握着沙迦国方面的情报,应该也见过奴隶商人干部的脸吧。如果利用他会更有效率的话,那就没有理由分头行事了。但相对地。』
阿诺特要求鲁尔和约珥一起行动。
(对于阿诺特殿下来说,无法断定约珥前辈是不是站在自己那一边。在监视他这一点上,没有比鲁尔更合适的人选了。)
鲁尔是『猎人』的首领。寻找并追踪气息、找出潜伏的人,这都是谍报集团『猎人』最擅长的事。就是莉榭自己,也是在猎人人生从鲁尔那里学到的。
(可是。)
对于这个状况,她当然也有所怀疑。
(阿诺特殿下使用鲁尔也用得挺方便呢。会如此轻易地信任他,倒是让人意外……)
鲁尔会服从阿诺特,是因为阿诺特向鲁尔效力的西格威尔国伸出了援手。他说因为对造币事业的合作机制心怀感恩,因此才行动起来。
(……只要觉得便利,阿诺特殿下就会毫不犹豫使用。这一点我很清楚,或许只是同样适用于人才……)
即便如此,也太过重用他了吧。
(如果在本人眼前想这种事,马上就会被鲁尔看穿的啊。)
为了不把这样的内心表现到脸上,莉榭的举止一如往常。而即使被鲁尔看穿了,他也同样不会流露到脸上吧。
「话又说回来,又老样子做出这种事来啦。让皇太子殿下当随从展开诱饵作战,而且皇太子妃殿下甚至还去当诱饵。」
「所、所以说,我还不是殿下的太太啦……」
对于半没好气地揶揄的鲁尔,她姑且还是好好反驳了一下。
就在这时,一直迷迷糊糊、睡眼惺忪地听着的约珥,突然向莉榭走去。
「──呐。」
「!」
约珥探出身子,在极近距离窥视着莉榭的脸。
「……约珥大人?」
「真是奇怪。毫无疑问,『阿诺特殿下』明明是孤军奋战时更厉害的人。」
迷离倘恍的目光,蓦然紧紧地逮住了莉榭。
「……既然如此,为甚么还需要你呢?」
「诶……」
莉榭眨了眨眼睛,完全理解不了话里意思。
约珥在极近的距离俯视莉榭,低声呢喃说。
「如果是有必要的话,那还罢了。……可是对于阿诺特殿下来说,你应该是多余的才对吧。」
「约珥大人。」
「因为根本用不着你不是嘛?那人比我还强啊。明明如此,却依然特意协助你的『计划』、保护你、为你费工夫,真是太奇怪了。怎么想都觉得是在陪太太嬉戏……」
约珥歪着头,眼中带着单纯的疑问。
「你丈夫,为甚么要宠着你呢?」
「…………」
听到这句话,莉榭感到非常意外。
(约珥前辈,竟然会以这样的方式,对别人产生兴趣。)
莉榭在骑士人生中认识的约珥,只会关心『那个对手剑术有多强』而已。
但此时此刻的约珥,看起来很想知道阿诺特的心情。而约珥为甚么会探索这事,莉榭似乎隐约明白到。
「──殿下和自己很像──你是这么觉得吗?」
「……!」
在那一刹,约珥微微睁大了眼睛。
(剑术天才。拥有别人无法比拟的压倒性力量的人……对约珥前辈来说,一定是看到跟阿诺特殿下唯一的共通点啊。)
约珥用有点别扭的声音,跟莉榭这么问道。
「……你怎么会知道了。」
「一看到约珥大人的脸,就隐约觉得……」
在骑士人生刚开始的时候,她甚么都不懂,一筹莫展。
(不过从某种意义上说,约珥前辈是个非常坦率的人。)
只要非常非常仔细观察,即使面无表情也能从中看出他的心情。
看到厉害的剑士兴奋的时候、肚子非常饿的时候。还有真心困的时候跟因为闲着没事想睡觉的差别。
(还有。)
虽然嘴上说着『因为我是前辈,就陪你一下吧』,但其实是在担心莉榭。
在莉榭变强时,他的嘴角都会露出一丝微笑,摆出洋洋得意的样子。
「…………」
当莉榭回想起来而会心微笑,约珥低头看着她,小声嘀咕道。
「莉榭也很不可思议,真的很不可思议……明显比我还弱,阿诺特殿下为甚么要陪着你,我也想不明白。」
「哎呀,说不定我不久就会变得比现在更强哦?」
「也许吧,但你现在很弱,因为你啊。」
约珥那瘦削白皙的手,伸向了莉榭。
「只是个娇小柔弱的普通女孩子嘛。」
「────……」
就在那一瞬间。
一直只是静观的鲁尔,抓住约珥的手腕制止了他。
「哇……」
「鲁尔?」
莉榭惊讶地抬头看向鲁尔,他红色的瞳孔微微张开。
「…………」
鲁尔沉默了片刻,松开了约珥的手。
「哇,好险。明明殿下又没叫我保护好他太太,差点儿做白工了。」
「真是的,鲁尔。」
听着他的措词,莉榭苦笑道。虽然鲁尔故意说得很轻浮,但已经充分表达出他是在担忧自己。
「尽管如此,还是谢谢你。」
「……不客气~」
鲁尔耸耸肩,低头看着约珥。
「不过嘛,剑士先生,你还是不要贸然碰这公主比较好哦?因为会被可怕的皇太子殿下杀掉的。我可以保证有多危险。」
「嗯,那个,因为他一直在保护莉榭,所以我懂……如果要求交手的谈判失败了,那我就在他面前抱住莉榭吧。」
「哈哈哈哈,那我得认真阻止才成了~」
听着两人的对话,莉榭突然想起来了。
(在骑士人生时听到的,约珥前辈的话。)
刚认识的时候,约珥确实这么说过。
『要是那样做,我会变弱的。反正战斗的时候也是一个人吧。——像这样动不动顾虑别人的话,总有一天真正上战场的时候,会一下子死掉的啊。』
当时的莉榭,没有同意这句话。
(然而,约珥前辈,就像前辈那时候说的一样,因为在战场上担心我这外人,结果……)
为了保护莉榭而被阿诺特斩杀的约珥,在死前的一刻到底在想些甚么呢?
在那之后不久就死掉的莉榭,根本没有想像过。
(压倒性的剑术天才,一个人战斗的话反而更强。这不仅是约珥前辈,阿诺特殿下也是——……)
她内心的深处,隐隐地渗出一丝不安。
***
第二天,在宅邸里用过早餐后,莉榭从一大早就泡在宅邸的浴池里。
「嗯唔唔……」
洗澡水微微摇晃,散发出心旷神怡的甜香。浴池里虽然不太热,但因为频频加热水,所以不会马上凉掉。
(……好暖和。好舒服……)
在白浊的热水中,莉榭低垂着眼睛。这时,身边的一位女性搭话道。
「莉榭大人,水温怎么样?」
「是的,非常舒适……!」
「那就太好了。要是我们太用力的话,请您不用客气说出来。」
那位女性帮忙打理的,是莉榭那梳到脑后的头发。
身边的不只是她。还有擦拭肌肤的女性、按摩脖子到胸口的女性。既有女性替脸庞好好保湿,亦有女性为指尖和指甲做保养。
而莉榭全然委身于一切。在这种情况下,那女人微笑着说。
「毕竟是为了新娘子,在婚礼前精心美容的时间。」
(……奥利佛大人安排的这个,难不成……)
为了把礼服穿得更漂亮,莉榭一边接受疗程,心中一边在想。
(这个,不就是我梦寐以求,『悠闲的懒散生活』的第一步嘛……!?)
不知为何,阿诺特不时会问她「你还没有放弃那个生活吗?」。虽然纳罕他为甚么会问这种问题,不过莉榭可是从心底期望着『悠闲的懒散生活』。
一众女性一边照料浴池里的莉榭,一边为她做着种种的疗程。
「您的头发很顺滑,真是漂亮呢。刚刚已给头发涂了精华液,现在要用蒸过的毛巾一边保温一边渗透啰。」
「接下来要按摩头部和脸部。平时想必要看很多文件吧?来好好纾解一下疲劳吧。」
「身体在泡澡后好像也放松了,我们来改善一下血气运行吧!」
(哇呀……)
接受着这温柔而高明的疗程,莉榭的双眼都眯起来了。
(这就是,专业的职人技术……!)
泡澡水的温度明明不高,全身却暖暖的很舒服。
身上涂上大量的护肤霜,用特别织成的布擦拭皮肤,透明感一下子增加了。反射出照进浴室的阳光,几乎看似要微微发光。
(在美容方面,因为每一次人生都是自己在保养。全交给别人办,这太新鲜了……)
对于在莉榭身边努力工作的侍女们,她举出了『学会能够侍奉任何主君的必要技术』这目标,所以除了打扫和洗衣服以外,都要她们优先念书学习。而莉榭包括洗澡,几乎都是自己一个人办妥的,很少有这样的体验。
(旁边还放了又冷又好喝的饮料。我就是甚么都不做,用于婚礼的保养也会继续……多棒的悠闲生活……!)
脸上一边被涂上新的美容液,一边为那份满足感舒了口气。
「就这样睡着也可以哦?」
「……太吸引的提议了。不过,在那之前,我想问一件事……」
莉榭睁开眼睛,向正在给她抹护肤霜的女性问道。
「这个香味,该不会是使用了桃蜜花花瓣的美容液吧?」
「哎呀,您知道吗?」
「是的!明明很珍贵的,却可以用上这么多……!」
女人惊讶地眨了眨眼,莉榭兴奋地继续提问。
「而且还是在花蕾的状态,要在开花前一个小时收获的吧……!由于很难判断时间,很是稀有,所以很少在市场上出现吧?」
「如、如您所说的。您是怎么注意到的?」
「因为混入了少许类似柑橘类的香味。这是只有在开花前一刻收获的花蕾才有的特有香味,据说这成分拥有非常高的治愈效果……」
在药师人生和炼金术师人生,也曾拿过这成分来研究。虽然收集不到多少而没能如愿,但她还记得这阵芳香。
「这个护肤霜,有桃蜜花和蜜莓橙吗?还有蜂蜜,嗯……」
「还、还有优格。此外还有用新鲜甜心果实打碎的柔软果肉,以及用欧贝利草的嫩芽……」
「欧贝利草!我在自制的防晒乳也加了。因为能好好保湿,所以很好用……」
「新娘子您自制防晒乳!?」
一众女性的眼睛登时闪闪发光,朝莉榭的方向倾前。
「之前就在想防晒工夫做得很充足,肌肤的状态多么棒了。稍后请问可否仔细告诉我吗!?」
「好的,各位的疗程方法,也一定要多多教我。每一道技术都很棒,我有一种预感,这一定会演变成全新的流行……!」
脑海中浮现出的种种计划,让莉榭激动不已。
(虽然动用上药师人生和炼金术师人生的所有知识,在这一世制作了自己用的化妆水和美容液。但因为必须严格遵守用法,所以没勇气在说明不足之下流出市场……但只要和一流的职人合作就好!这次首先以贵族为目标。让有余力雇人的女性知道了它的优点之后,接下来——……哈! !)
意识到自己已经动用了所有的思考力,这才回过神来。
「新娘子?」
「没、没甚么!请继续! !」
原来下意识地坐了起来,于是把背靠到浴池边。
(不行不行。现在不要想工作,要悠闲地生活……!药草也是,在身心平静的状态下效果会更好。……这么说来,在东方的大陆,好像有些地域会利用温泉来疗伤吧。利用药浴的要领来加入美容液怎么样?虽然很在意性价比,但那种情况的话……不对!!)
莉榭拼命地挣脱思绪,向各位女性道谢。
「谢谢大家。得到这么样的保养,真期待穿上婚礼衣裳呢。」
「哎哟新娘子。可不只是婚礼衣裳哦。」
「?」
面对歪着头的莉榭,女人微笑着说。
「为了让尊夫感受到您的魅力,肌肤也非弄得光光滑滑不可哦!」
「哇、哇!?」
「哎,新娘子!?」
后背一滑,脸一下子沉进了泡澡水里。尽管莉榭慌忙坐起身,但心脏还是不停地跳动着。
「夫、夫君!?魅力、力力……」
「哎呀,那当然了啊。这可是皇太子妃大人的重要任务嘛。」
「〜〜〜〜……」
虽然不由得打从心底动摇,脸上火辣辣的,但还是对自己说。
(哦,冷静点,不要紧的……!!应该没这么一回事的。因为。)
在甜香的包围中,轻轻地深呼吸。
(……阿诺特殿下亲口说过,这婚姻是有名无实的……)
在过去到访的大圣堂里,阿诺特抚摸莉榭的头说过。
『就算结了婚,我也不会对你出手的。』
『…………诶。』
接着,又想起了另一句话。
『……当我的妻子,你用不着做甚么觉悟。』
(…………)
莉榭感到左胸一阵抽痛,立刻低下了头。
在那时候,阿诺特的话会深深刺痛了她,是因为她已经爱上了他吧。
(以前殿下说过,纵然他憎恨父亲的做法,但还是用同样的手段跟我订下婚约。)
反过来说,就是有着即使如此也想得到莉榭的理由吧。
(我也有不可告人的事。虽说是为了阻止阿诺特殿下的战争,但我隐瞒了很多秘密,还撒了很多的谎。……要把我的心意告诉那个人,就必须完成『那件事』……)
想到这里,莉榭突然对自己的想法生出一阵不协调感。
「……?」
「怎么了,新娘子?」
听到女性的声音,莉榭抬起头。
「对、对不起,没甚么。」
这么说着,同时在心中立誓。
(虽然我看不透阿诺特殿下的想法。……但正因为要求我的不是当妻子或妃子,我才能当我自己,留在那人的身边。)
既然如此,那就只能做好该做的事。
「新娘子?」
看到莉榭凝神沉思,诸位女性都面面相觑。
「……婚礼前会有种种的不安,心情也容易变得低落吧。但是,请打起精神!」
「是啊!今天傍晚您要去试穿礼服吧?」
各位女性像是在鼓励莉榭,温柔地对她说。
「在疗程结束后,请悠闲地度过吧。因为之后还有愉快的行程,心情应该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各、各位……」
莉榭一边感激地收下她们的心意,一边在心里感到抱歉。
(虽然很感谢,但有点对不起大家。虽然今天傍晚要去试穿礼服是真的……)
她们应该不会想到,保养得漂漂亮亮、打扮整齐的莉榭,接下来要去哪里吧。
***
「阿诺特殿下,请尽管视察我们的警备状况。」
那个男人,似乎是守卫运河城市的骑士队队长。
站在阿诺特身后的莉榭观察着骑士队长。从他看阿诺特时的脸色,多少可以推测出状况。
(这个骑士队长,一定是反对阿诺特殿下的吧。是因为阿诺特殿下视察对他不利,还是因为顺从今上的陛下呢……)
阿诺特的弟弟西奥多曾说过,阿诺特树敌众多。莉榭重新抖擞,向阿诺特问道。
「阿诺特殿下,那要从哪里开始呢?您说过难得有视察机会,想把这条运河的每一个角落都看一遍……」
「…………」
阿诺特看向这边的,是略带欲言又止的视线。
莉榭虽然重重地感受到了,但还是挺起胸膛。
「──敝人鲁修斯,作为『阿诺特殿下的见习近卫骑士』,无论哪里都会陪伴左右!」
「────……」
唉,一道倦怠的叹息声漫了出来。
在护理得晶莹剔透的肌肤上,穿上阿诺特骑士制服,女扮男装的莉榭对着阿诺特微微一笑。
***
『关于明天的事,有件事想拜托你……』
『────……』
昨天莉榭在马车里,对阿诺特说了这样的话。
『在试礼服之前,我想先确认一下运河周边的情况。』
即使明知道没有其他人,但还是把手放在阿诺特的耳边,小声地说悄悄话。
『能不能让我作为阿诺特殿下的见习骑士,一起同行了?』
『……』
莉榭退开身体,轻轻歪着头问道,阿诺特便皱起眉头看她。
『……为何?』
『被掳走的女性会被搬运,其中一个原因就是船只的货物盘查不周。恐怕,管制这条运河的官员之中,有人贪赃枉法才对。阿诺特殿下对此应该也有所怀疑吧?』
恐怕阿诺特已经命令奥利佛调查了。
『既然我们都来到了这条运河,那个官员多少会有点戒心吧?这份戒心,可能会妨碍到诱饵作战。』
『毕竟罪人最不愿意的,就是招来怀疑的目光,增添逮捕的危险嘛。』
『而相反地,最容易放松警惕的,就是判断「避过一劫,自己更胜一筹」的时候。』
如果能引出这份松懈,他们就不会察觉到自己被逼到绝境吧。但是,阿诺特依然一脸苦涩。
『我问的不是这一点。……你为甚么要装成骑士?』
『因为阿诺特殿下的众位近卫骑士,一看就知道纯熟得太过了。那么优秀的人反而忽略了可疑之处,未免太不自然了。』
与其让近卫骑士来演,不如以『见习骑士』的身份,让看起来不太熟稔的莉榭来确认并看漏,这样会来得更有说服力。
在作为骑士的人生中,她也执行过追捕罪犯的任务。
看起来不怎么厉害的莉榭和约珥这对二人组,经常会利用对方这样的大意。
『恰好我带了用来微服出行的男装假发和鞋子等东西。制服的话只要借谁人的,临时缝一下,修一修尺寸就好……不过找骑士大人要的话会给他们添麻烦,所以找鲁尔借一下!』
『……』
『虽然我没有才干,但因为是强大贵族的儿子,阿诺特殿下没办法才让我当上近卫骑士。这样的设定你看怎么样?』
『…………你啊。』
阿诺特轻轻地看了看莉榭,然后问道。
『只是在报之前的一箭之仇吧。』
『呵呵,一点也不!我完全没有想过,「假装成随从的阿诺特殿下看起来很开心,而且有点坏心眼」哦~!』
『…………』
莉榭灿烂地笑着这么一说,阿诺特深深地叹了口气。
话虽如此,从他口中说出「一箭之仇」这个词的那一刻起,毫无疑问就是有使坏心眼的自知之明了。
***
「阿诺特殿下。这边的入港记录,我马上确认完了!」
「…………」
乔装成少年模样的莉榭,用绷紧的表情向阿诺特报告。
头上戴着茶色的假发,化了少年模样的妆,走路的姿势和举止也模仿男孩子。
也在衬衫里套上皮马甲,穿上厚底鞋,以掩饰身高和体型。
这个城市里,没有熟悉莉榭的人。即使是昨天在客船上遇到的经理他们,只要还记得当时营造的气氛,也无法把眼前男装的样子连结在一起吧。
尽管阿诺特的身影很显眼,但皇太子到访的地方,本来就只限少数人能接近。
因此,没有人怀疑那一身男装,莉榭走遍了红砖造的仓库区。
「队长,我可以看看扣押的货物吗?」
莉榭两眼放光,装成对第一次任务充满干劲的少年骑士。
于是,负责守卫这条运河的骑士队长,似是守望着叫人欣慰的东西地点点头。
「啊当然了,请随便。」
「是的!阿诺特殿下,就交给我吧!」
精神饱满地说完后,视线冷静地扫射四周。
(──如果是站在藏起自己,隐藏猎物的猎人的立场。)
在美丽的红砖仓库街上,可以找到好几个合适的地方。
在心理上想要隐藏东西到那里的地方。只要藏在这里就觉得安全的地方。能纳入候补的地方,比一般人想像的要少得多。
(如果是站在追捕罪人,揭露隐藏物事的骑士的立场──……)
莉榭环视了一圈,发现了一个木箱。
(就是那个了。)
莉榭急急忙忙,跑到随意堆放在仓库外的其中一个木箱。
阿诺特观察着莉榭,同时也在窥伺骑士队长的情况。莉榭也感受着这一点,一边观察周围的动静。
(队长呼气的声音。……那个是,安心的声音……)
莉榭走近的那个木箱里,没有藏着见不得光的东西。
假如莉榭他们真的是在找东西,那么骑士队长那个反应就意味着失败吧。
然而,现在这样就可以了。
(──我想找到的,就是你设下的这个『陷阱』啊。)
骑士队长自然不会知晓,一切都一如莉榭和阿诺特所料。
(怎么可能会把一旦被发现就糟了的东西,藏在这种地方呢。但又不至于过于着迹,真是个绝佳的地方。)
莉榭用戴着手套的手搜索,同时提防被人看出内心的想法。骑士队长打量着这样的莉榭,露出了苦笑。
「见习骑士大人,多么青涩呢。话说回来,真不愧是有地位的高级贵族,竟然把无法继承家业的儿子献给殿下。哎呀,阿诺特殿下想必也很辛苦吧?」
应该是不打算让莉榭听见吧,但他的声音,明显是打算拉拢阿诺特。
阿诺特听着队长的话,丝毫没有反应。
(殿下还是跟平时一样。总是做出最合适的行动呢。)
莉榭扑哧一笑,继续检查里面的内容。满是灰尘的木箱中,摆满了没有必要扣押的物品。
(哈里尔・拉萨禁止出口的贝壳油灯——……只是看起来如此的赝品。在阳光照射下本该会发出七色光芒的表面,黄色和橙色的分界太模糊了。)
拿在手里闭上一只眼睛,仔细鉴定每一道接口。因为是在商人人生中也曾经手的商品,所以很清楚需要注意甚么地方。
(特意制造禁运品的赝品,放进扣押品中的理由是……)
视线自箱子一抬,用手背擦了擦鼻尖。莉榭回过头,把油灯拿给骑士队长看。
「队长先生!这东西,是哈里尔・拉萨的灯对吧?」
装出以为是真货的演技,用坚定的表情大声说。
「虽然不太出名,这贝壳应该是禁止出口啊!难不成,是进入运河的船的货物吗?」
「哦,你还真清楚呢,鲁修斯君。」
骑士队长摊开双手,点了点头同意。
「是啊。这东西要是让它流通的话,也许会牵涉到与哈里尔・拉萨的外交问题。这东西藏在我亲自检查的货物中,现在正在确认船上的所有货物。」
(果然。这支假油灯,是用来证明队长和他部下有好好工作的伪证吧。)
话虽如此,这赝品倒是非常精巧。
(如果不请商人来鉴定,应该难以识破如此精巧的仿制品吧。)
在卡尔海因中,熟知沙漠之国哈里尔・拉萨的物品的人并不多。
(幸好我偶然重覆了几次人生,有了商人的经验啊。)
莉榭一边痛切地想着,一边把油灯放回木箱中,观察骑士队长。
(骑士队长的背脊也比刚才放松了。眨眼的次数,除了看到阿诺特殿下时会增加,其余时间都回复正常了。)
就像莉榭观察到的那样,阿诺特似乎也感觉到了。两个人的视线正好重叠在一起,然后莉榭对阿诺特说道。
「阿诺特殿下,接下来我想确认一下那边仓库里的情况!」
「那锁怎么办?」
「是的,我马上叫部下来,请稍等一下。」
于是,阿诺特将视线转向骑士队长。
「身为一队之长,你不会说不知道钥匙放哪里吧?」
「!!」
在阿诺特要命令甚么之前,骑士队长已经慌忙挺直了身子。
「当、当然了!我马上亲自去取,请稍等片刻!!」
骑士队长迈着迷茫的脚步,快步走向哪里去了。红砖小巷里,只剩下莉榭和阿诺特两个人。
「看他这么着急的样子,待钥匙送过来应该要一段时间吧?」
踱踱踱的跑回阿诺特身边。阿诺特低头俯视莉榭,一边叹着气,一边把手伸向莉榭。
「脸上沾了东西啰。」
「!」
戴着手套的手指,轻轻地擦拭脸颊。
「明明马上就要试穿婚礼衣裳了,竟然特意做着顾名思义地肮脏的工作。」
「试、试穿之前,我会再洗一次澡……!」
即使想起之前也被他这么做过,但还是比那时更紧张地,让他的手任意擦拭脸庞。
看着紧紧闭上眼睛的莉榭,阿诺特似乎注意到了甚么。他一边帮莉榭擦,一边弯下腰,鼻尖靠近莉榭的脖子。
「殿、殿下?」
「…………」
虽说周围没有其他人的气息,但以主君和骑士来说,这距离感未免有点不妥。
在她这么喃喃自语时,阿诺特的吐息碰到了莉榭的肌肤。
「──有一股甜香。」
(噫……!)
明明是淡然无意的声线,反倒更让人觉得害羞。
大概是刚才用来准备婚礼美白肌肤用到的美容液吧。莉榭慌忙后退,用火烫的双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我、我判断这对男装没有影响……! !」
「我想也是吧。这种程度的话,不十分接近是嗅不出的吧。」
「〜〜〜〜……! !」
言下之意,意味着阿诺特有多接近莉榭。感觉不能再意识到这一点,于是像骑士一样,挺直了身子。
「总、总之,现在最重要的是救助被掳走的女性,防止出现更多的牺牲者!」
莉榭慌慌张张地走了起来。两人总算维持着巡视周围的模样,走进了一条狭窄的小巷。
「利用疏忽的调查诱使对方大意的作战,看队长先生的反应,似乎也能顺利进行。这样一来,奴隷商人因为我们来到这里的第一天保护女性而提高的戒心,要是能多少减缓就好了……」
「毕竟让他们乘船逃走就麻烦了,这国家可没办法追捕。」
(他果然很清楚卡尔海因不擅长海上作战呢。)
在莉榭他们走着的小巷旁,一艘大船正往前驶。莉榭抬头看着,目光留在木箱上的文字上。
「啊,殿下请看看,好像是从修特纳来的船!」
修特纳是位于卡尔海因北部的海港城市。看到熟悉的地名,莉榭不禁双眼放光,回想起了那友人。
(弗里茨他还好吗?听说是陪同领主罗文,回到了故乡修特纳。)
女扮男装成骑士候补生的莉榭,在罗文的指导下,和弗里茨一起接受训练,这是距今大约一个半月前的事。
因为从那天起都发生了很多事情,感觉自那以来,好像过了很久。
(因为我都隐瞒了自己的真正身份,所以没办法轻易见上弗里茨就是了。)
心中对此遗憾,莉榭一边回头望向阿诺特。
「罗文阁下身体还好吗?作为修特纳的领主,一定很忙吧?」
「天知道了。」
「哎呀,回答得好像没兴趣似的。明明在骑士教育上,对罗文阁下是那么高评价的。」
「我是承认他的能力。」
阿诺特的声音里夹杂着从未有过的冰冷。
「但我从来没把那个男人,想成是我的臣子。」
「————……」
在未来残杀罗文的阿诺特,仿佛从心底地否定道。
「这个。」
莉榭紧紧地握着即使调整了尺码也嫌太大的上衣袖口,问阿诺特。
「是因为罗文阁下是您父亲的人吗?」
「你说甚么了。」
阿诺特用挑衅的目光,轻轻地笑了笑。
「这你早就发现了吧?」
(……!)
祈祷不要让阿诺特发现她的心脏猛地跳了一下。
(冷静点。……他又不是说我晓得未来。)
莉榭一边对自己说,一边静静地吐了一口气。
低下头,装出一副「第一次执行任务干劲十足的见习骑士」的样子,走在阿诺特前面回答。
「我一直很在意。在之前米歇老师那件事中,想要逮捕米歇老师的,便是罗文阁下。」
莉榭回想起的,是在她伪装成骑士候补生参加训练后,阻止炼金术师米歇企图引起的那骚动的时候。
「当时,罗文阁下表现得好像是为了皇帝陛下而行动。但看阿诺特殿下推测,罗文阁下似乎是打算把米歇老师的事瞒住皇帝陛下。」
阿诺特轻轻地点点头。
虽然不知道他为何会那么想,但正因为如此,那时候阿诺特才会这样警告罗文。
『我不打算听。立即撤下。──再扰攘下去的话,可能会传入父皇的耳中啊。』
莉榭在过去的人生中,听到的关于罗文的传闻都是「卡尔海因皇室的忠臣」。而实际见面后,现在认为他的诚恳并不假。
不过,罗文的举动,还是让人有些挂心。
(未来的皇帝阿诺特・海因会惨杀劝谏自己恶行的罗文阁下。那个说法和眼前的阿诺特殿下相比,落差无论如何都太大了。)
想到由此衍生出来的推测,莉榭抿了抿嘴唇。
(阿诺特殿下在未来,真正排除了的是……)
在砖造的仓库街,拐过了那条狭窄的小巷。
就在这时,莉榭头上敲起了响亮的钟声。
「……!」
抬头望去,是建在运河边上的教堂。
朝向蓝天耸立的尖塔顶端,一口金色的钟正在摆动。依偎在那屋顶的,是由光滑的大理石雕刻而成的美丽女神。
(克鲁什教的、女神像。)
莉榭缓缓地眨了眨眼,凝视着女神。
(阿诺特殿下讨厌的东西。继承了女神血脉的巫女姫,而那人正是阿诺特殿下的母亲……)
「————……」
那一瞬间,莉榭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气。
因为阿诺特从后面伸出手,用手掌遮住了莉榭的双眸,像是要遮住她眼睛一样抱住了她。
在一片漆黑的视野中,莉榭的耳边响起了呼吸声。
「──那个,不是我需要的东西。」
「……」
几乎误以为这句话说的是女神。
之所以知道不是这样,是因为阿诺特接着这么说。
「因此,今后我也不会把罗文留在身边。」
被阿诺特从后面抱住,双眼被他的一双大手捂住,莉榭呆呆地站定不动。
(……刚刚。)
不知道为甚么会这样子碰自己,咽了一口口水。
(是不想让我看到女神像……?)
这样蒙住眼睛,是剥夺莉榭自由的行为。
然而,除了攸关莉榭的人身安全之外,阿诺特从未强迫过莉榭做甚么。
除了危险的事情,也不曾禁止过甚么。
「……」
阿诺特的手倏地松开,向后退了一步。
听到从来路传来的脚步声,莉榭也回头看了看。这种脚步声,是本来走路不发出声的人,故意发出的声音。
「殿下吗。还有,新来的鲁修斯君。」
(鲁尔。)
身穿近卫骑士制服的鲁尔,一边用手摆弄着不知哪里的钥匙,一边走了过来。莉榭就如个新来的骑士,迅速地向那边跑去。
「辛苦了,前辈!」
「噢噢真好呢。免礼了。和殿下的巡视还顺利吗?」
「是的!为了确认仓库,现在正等着队长大人去取钥匙!」
假装成前后辈的样子,分享了现场的情况。鲁尔咧着嘴笑了笑,把金色的钥匙往莉榭丢过去。
「比起等队长大人回来,殿下开除队长大人不是更快吗?以遗失钥匙之类的理由。」
「当然不会这么麻烦,因为足以处罚的舞弊证据,早就齐集了。」
听着两人的对话,莉榭把钥匙高举过头。想来正拼命寻找这钥匙的骑士队长,应该还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命运吧。
「还有,接下来要转告两件事——首先,关于殿下的未婚妻莉榭殿下的婚礼衣裳,师傅说今天的试穿要延期。」
「!」
虽然几乎忍不住要出声,但作为「鲁修斯」总算忍耐了下来。就算明知道周围没有其他人的气息,也得以防万一。
阿诺特瞥了一眼莉榭,代她问鲁尔。
「──理由是?」
「似乎是因为昨天看到阿诺特殿下和莉榭在街上散步的样子,认为刺绣衬不上莉榭殿下的美,所以才再进一步修改。」
(增加了裁缝师傅的工作了……!!)
恐怕是因为看到了实际要穿着的人,才会修改形象吧。对这份热情感激的同时,也感到了歉意。
「不、不要紧吗。师傅那边。」
「因为是裁缝师傅那边提出的要求。接下来就要看莉榭大人是否同意更改计划了。」
「那当然!……我觉得她会这么回答……」
礼服能变漂亮的话,那莉榭也会高兴。因为在上面绣了和阿诺特送的戒指相配的图案,所以很期待能穿到身上。
(今日没法穿了,虽然是有点遗憾……但相对地,也能享受更长的雀跃期待了。)
「那么,接下来的是阿诺特殿下。因为奥利佛大人在找您,所以这次的视察能不能先到此为止。」
恐怕是故意的吧,鲁尔的语气中半带着戏谑。
但撇除这一点,鲁尔现在的举止,还是太像阿诺特的臣子了。
「这里的巡视工作就交给我、鲁修斯和约珥大人办吧。」
「…………」
阿诺特面不改色,一脸随便怎么也好地命令鲁尔。
「──那么,不要放松监视。」
「好的好的,那我去叫他了。」
看着鲁尔往回走的背影,莉榭开始思考。
「……从阿诺特殿下的角度来看,果然是想把鲁尔留在身边吗?」
「没甚么,就只是物尽其用而已。」
(和罗文阁下的回答截然不同……)
仅仅是合理性吗?抑或说,还有甚么理由吗?
「那么。」
莉榭转过身,又问了阿诺特一个问题。
「我派上你的用场了吗?」
「……」
为甚么要向自己求婚,这道问题已经问过好几次了。
然而,莉榭恐怕再也无法问阿诺特这个问题了。因为会害怕听到问题的答案。
「……我。」
阿诺特缓缓垂下眼睛,这样说道。
「很多事情,没了你就无法达成。」
「!」
出乎意料的回答,让她屏住了呼吸。
阿诺特海蓝色的双眸,比真正的大海还要美丽。阳光穿透长长的睫毛,在大海的眼睛上投下如同水面般的影子。
「而且,今后毫无疑问也是一样。」
「殿下。」
然后,阿诺特继续说。
「──我可以这么断言。」
「……!」
讨厌不确定事物的阿诺特,居然会说出了这样的话。
明明只是这样,却是比甚么都要难得的答案。这时候要是回答点甚么的话,感觉声音会颤抖起来。
(啊,不行……)
看着慌忙低下头的莉榭,阿诺特突然低语道。
「……这么说来,我有必要弥补一下呢。」
「弥补?」
「虽然你说这样就好,但心里一定留下遗憾吧。今晚就在这城里,让你看到你会喜欢的景色。」
心里困惑,下意识地抬起头后,阿诺特就像在擦眼泪一样,用大拇指拭着莉榭的睫毛。
「因为试穿衣裳都延期了。……这样可以吗?」
「!!」
听了阿诺特的这句话,莉榭产生了无限的感情。
「……谢谢、您。」
满腔的喜悦,让她不知道该摆出甚么样的表情才好。但毕竟还是太高兴了,莉榭想尽办法这么说道。
「我很高兴……非常、非常……」
「……啊。」
虽然好像说得不太好,但莉榭的感情似乎也传达到了。听到他用平静的声音附和,莉榭顿时感到一阵难为情了。
「啊……阿诺特殿下也要回奥利佛大人那里吧!?那我去帮鲁尔前辈的忙,告辞了!」
莉榭急匆匆地说完,往应该正费尽周章让约珥同行的鲁尔那里跑去。
「————……」
莉榭自然不知道,留在原地的阿诺特,正用平静的目光凝视着她的背影。
***
跑进仓库街的小巷的莉榭追了上来,对着他的后背叫道。
「鲁尔……前辈!」
鲁尔突然回过头,看了看上气不接下气的莉榭,莞尔地眯起了眼。
「哈哈,被你称呼做『前辈』,心情好极了。」
「当然了,我是见习的近卫骑士。」
看到莉榭为了慎重起见继续假装骑士,鲁尔之所以露出本来的语气,大概是看周围已经没有需要欺瞒的对象了吧。
尽管乍看之下很轻浮,但鲁尔毕竟是隐秘部队『猎人』的首领。
在关键的时刻能够瞬间切换,因此在四下无人的地方也用不着掩饰。莉榭环视了一下四周,目光转向前方的小巷。
「『约珥前辈』在那边吧?感觉好像坐在转角处睡着了……」
「真的还是老样子,准确得有如我们的同行或是骑士。」
「啊哈哈,讨厌啦,鲁尔前辈!我只是一介的见习骑士喔,更重要的是……」
莉榭抬头看着鲁尔,食指竖到唇上,微笑道。
「──我也有件事想拜托鲁尔前辈就是了?」
「……『见习』的设定跑哪里去了?真的……」
或许是原本就有了不祥的预感,鲁尔没好气地抽搐着脸。本来的话,根本不会有后辈会跟近卫骑士的前辈拜托做些甚么。
「当然我不会强人所难了。虽然也许比不上鲁尔前辈好,但最终我也会自己……」
「啊,明白啦明白啦。谁叫我欠了你两夫妇报答不尽的大恩,有甚么要求尽管说。」
「谢谢你!」
莉榭灿然一笑,向鲁尔提出了几个请求。可是在心里,正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鲁尔。
(……鲁尔会这样子,答应我的请求。会这样子装作服从阿诺特殿下,也是因为鲁尔心里的「恩情」,除此之外,也许就再没别的意义……)
尽管鲁尔装出一副轻浮的样子,莉榭知道实情并非如此。
在猎人人生中莉榭所看到的鲁尔,会对曾经帮过自己的人感恩戴德,是一个非常忠义的人。
(除了恩德和忠义之外,假如问鲁尔为甚么会听阿诺特殿下的话,那最有可能的便是『利益一致』了。可是,这不能妄下判断。)
要是观察得太过,马上就会被鲁尔发现到。
「那么鲁尔前辈,就拜托你了……还有就是……」
莉榭跑到巷子的尽头,窥探那个转角。
「约珥前辈!」
「嗯……」
在那里抱着膝盖坐下的,是和莉榭一样穿着近卫骑士制服的约珥。
约珥蜷缩著作为男性骑士略嫌纤细的身躯,迷迷糊糊地盹睡。赶到莉榭身后的鲁尔,无奈地耸了耸肩。
「虽然殿下说『把他放在旁边监视』,可他都躺在路边一动不动,是被下了药,身体不适来着?如果药还没消退,还是让你去诊治一下比较好吧。」
「约珥前辈,对不起,稍为失礼一下了。」
莉榭摸了摸约珥的手腕,想把一下脉。然而,从每一项简易诊断的结果,都能得出约珥会昏昏欲睡的理由。
「……咕……」
(……单纯只是一如往常困了才睡着……!)
莉榭呼出一口气,后退了数步远离约珥。
「怎么办?待会队长回来后,他们可能会怀疑这家伙不是骑士吧。哈哈,干脆就丢下他好了吧。」
「这样阿诺特殿下会生气的。鲁尔前辈,能借一下『那个』吗?」
「!」
莉榭不断后退,视线指向鲁尔的某东西。鲁尔微微睁大了眼睛,吐出一口气,一脸欲言又止的表情。
「我觉得这样更会惹阿诺特殿下生气就是了?」
「没关系的!只要不做危险的事,阿诺特殿下就不会生我的气。」
「你说的『不做危险的事』,和世人的观感偏差很远啊……来!」
鲁尔边说边解开扣环,把某东西朝莉榭扔了出去。
右手往上一伸接住之后,她马上直接向约珥投过去。看着它嗖嗖在空中旋转,莉榭同时把手伸向了腰间。
「约珥前辈!」
用以前的叫法,呼唤那天才剑士的名字。
然后,莉榭拔出了乔装成骑士而携带的细剑。
(叫醒约珥前辈,唯一的方法)
从鲁尔手中接过扔出的,是鲁尔手里的剑。
当扔出的剑飞到约珥那里时,莉榭摆好姿势,高声喊道。
「请与我一战!」
「──—……」
约珥睁开眼睛,乍看茶色的眼眸闪亮起来。
他的双眸闪耀着原本的金色,眨了一下眼,然后,在下一个瞬间。
「!!」
在莉榭的头上,约珥挥出的剑迫至。
刀刃反射了阳光,刀尖像星星一样点点发光。莉榭立刻向后闪躲,复又往前一纵挥下剑。
「……!!」
铿锵的声音响起,彼此的剑在眼前交错。
「早安,约珥、前辈……」
「……剑士、佣兵和弓兵揉合一起的打法。不光只依仗长剑的身法,总感觉和我的很像……」
从正面对峙的约珥,双眸中闪烁着强烈的光芒。
「不过终究比我弱,最让我兴奋的果然还是『阿诺特殿下』就是了。但不知道为甚么,和你比试时也很兴奋。」
「呜……」
两人举剑互压,力不如人的莉榭手开始抖起来。约珥舔了舔自己的嘴唇,露出一丝笑意。
「──我果然也喜欢你呢。」
「……!」
一股闪耀而纯然杀气扑面而来,莉榭反射性地再次向后一跃。她小心翼翼地拉开距离后,约珥就重新摆好架势,像是观察莉榭打算怎么出招。
(还是和前世一样,真像只猫儿的人啊。犹如想要比试一样天真烂漫地伸出爪子,打算跟老鼠嬉戏……)
不过,与前世不同的是,现在的约珥不存在「教导亲密后辈」时的客气,也不存在他曾经展示过那种会照顾人的体贴。
「快点来吧,莉榭。」
一心只是想如何与眼前的莉榭战斗,要斩杀哪里才能打倒她。
像是在享受着这一切,一副敌人的表情。
「你不来的话,那我就先上了啰。」
为了砍杀莉榭,约珥一口气冲了过去。
(这一剑。)
已经不是过招比试的速度。这样的话,会狠狠吃上约珥所使的快剑。面对自头上挥下的利刃,莉榭明白到了。
(只靠剑术,是挡不住的——!)
「喂,你给我差不多……」
视野的一角,看到鲁尔猛地拔出了飞刀。然而莉榭瞬间剑光一闪,以自己的剑作盾,毫不犹豫抬起了腿。
(如果正统的剑术不行的话……)
「!」
约珥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只听铿锵一声,约珥把捏不定,长剑脱手而飞。
「甚……」
莉榭瞄准的,正是约珥握紧了的剑柄。
刚才的一踢,重重震到他的指关节,又给长剑加上一道从下而上之力。被踢得老高的长剑,插在不远处的石阶上。
「……」
「谢谢你跟我比较,约珥前辈。」
莉榭呼的透了口气,向约珥行了一礼。也许是在短时间内过于集中精神的缘故,呼吸比想像中还要紊乱。
对面的鲁尔不知怎的,摆出了一脸没好气的样子。而站在莉榭面前的约珥,也露出一副像是在说自己大意轻敌的表情。
「……明明是皇太子未婚妻的女孩子,却会用腿技……」
(被约珥前辈叫『女孩子』,感觉也很不可思议。)
说到底,莉榭现在可是打扮了男装。她一边透着大气,一边向约珥道歉。
「使用了剑术以外的战术,非常抱歉。因为有人会非常担心我受伤,所以由不得选择自卫的手段……」
没料到约珥会在比试的时候,竟然攻得如此全不迟疑。在前世会手下留情,说到底还是因为莉榭是个「后辈」吧。
约珥看着掉落的剑,一脸复杂地说。
「即使是多少熟习战斗的骑士,也没几个会在剑术中混入体术,更别说像你那样,条件反射地使出那种招式了。」
(约珥前辈说得没错。普通的「骑士」所学的剑术,都是基于骑士道精神的美德为前提的。)
但是,莉榭在卡尔海因学到了不一样的剑法。
「不拘泥于美丽的招数,为了活下去不惜使用任何手段。……担心我受伤的人教会我,说那战术才是最强的。」
「…………」
她想起两个月前第一次和阿诺特比试,像现在一样女扮男装潜入训练的事。
在那以后,莉榭每天都会抽空一个人练剑。阿诺特不时会来指导,也有几次手把手地和她比剑教练。
『说到底,比起正统派剑术,你更适合虚虚实实、摆布敌人的战法。』
阿诺特和往常一样,一边抱着站不起来的莉榭走,一边若无其事地说。
『摆布、吗?』
『因为你有着敏捷的身手和出色的躯干,以及超强的爆发力。不但将人体的要害全部记在脑子里,飞矢和剑也同样会使的人可没有几个。——再加上那古灵精怪的想像力。』
『最后的那个,总觉得是另有所指就是了!!』
那恐怕是被捉弄了吧。可是,莉榭参考来到这个国家之后学到的东西,有意识地锻炼「不被美丽的剑术所束缚,卡尔海因式的骑士战法」。
(一想到自己学会了阿诺特殿下教给我的,居然会这么高兴……)
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嘴角自然绽开。约珥看着这样的莉榭,小声嘀咕了一句。
「……是阿诺特・海因殿下,吗?」
「约珥前辈?你怎么了……」
莉榭正要察看约珥的脸,鲁尔一手从后面抓住了她的脖子。
「好了好了,就到此为止了。偷懒的时间结束了,鲁修斯、约珥。」
「鲁尔……前辈。」
「再这样下去,我就要被阿诺特殿下发火了。你来这里的目的已经达成了吧?随便糊弄一下等下子回来的队长,就赶紧去下一个地方吧。」
听鲁尔说得很有道理,莉榭点了点头。试穿礼服延期的那段时间,可得好好利用才成。
(约珥前辈的杀气似乎也平息下来了。)
约珥把背靠在红砖仓库里,一脸倦容地说。
「……接下来是甚么了?不如说,我真的觉得只有使剑能派上用场。明明这样,却不跟你们一起行动不成……?」
「不要自己说出来啊,自己。」
「到我出场的时候再叫我……说可以冲进敌人那里砍掉所有人,诸如此类的……呼哇。」
看着一如既往的约珥,莉榭一边苦笑,一边抖擞精神。
***
那个男人,把他高挑的身体躺在长椅上。
椅子旁边有个壁炉,虽然还在仲夏,火焰却依然熊熊燃烧。眼神一副百无聊赖的那男人,始终浏览着手里的文件。
每翻一张纸,就把看完的放进壁炉里焚毁。
缓缓地伸出手,眼角不转便把纸扔进火中,最后嘟囔了一句。
「阿诺特・海因。」
运河的水面上,闪烁着星光般的熠耀。男人看也不看窗边,手上放开了最后的一枚纸。
「──看来,是时候见见那个流着可憎血脉的皇太子殿下了。」
***
莉榭回顾骑士生涯,发现几乎都是与约珥一起的回忆。
不管怎么说,约珥跟她同房,又是前辈,更是莉榭参考学习剑术的「天才」。
『鲁修斯。……鲁,这边。到我这边来。』
随着时间的推移,关系变得越来越亲近的约珥,会这样子呼叫莉榭的假名「鲁修斯」的昵称,像弟弟一样疼爱莉榭。
『约珥前辈!虽然头发睡到乱糟糟都是常有的事,但在国王陛下面前,你这头再怎么说也太非同小可了吧。不如说,肯定会被团长训斥的!』
『要是在意的话,鲁你来想想办法吧。我会睡到最后一刻,呼哇~……』
『前辈,真是的!』
举止活像头毫无防备的猫儿的约珥,总是把莉榭折腾得焦头烂额。
当她拿着梳子,想把侍女人生中学会的技术好好活用时,约珥满意地眯起了眼睛。
『后辈就是要听前辈的话。』
在莉榭来之前本是最年轻的约珥,对他第一位的后辈莉榭说道。
『作为交换,你的前辈会好好保护后辈的。』
『……约珥前辈……』
周围人对约珥的评论,都总是那几句话。
经常睡眼惺忪、甚么都不做;连配合周围人的样子都不摆,也不具骑士道精神;
但他剑术的天分,却足以弥补这些不足。
不与任何人合作,只自己一个人孤军奋战,这样才最能发挥出他的实力。
『约珥不会和任何人合作,因为找不到任何人能配合他的剑技。』
过往人生中的骑士团长,带着些许落寞的笑意这样说道。
『约珥会在战场上辅助的人,找遍全世界也只有你啊。鲁修斯。』
实际上正如他所说,约珥救了莉榭。
最后为了保护莉榭,死于皇帝阿诺特・海因的剑下。
而就在眼前的第七次人生中,莉榭突然想到。
(天才剑士约珥前辈会在那个时候丧命,是因为我和他一起战斗。……如果是这样的话,阿诺特殿下总有一天也会一样。)
手里拿着提灯的莉榭,望着走在前面不远处的阿诺特的背影。繁星满天闪烁,听着运河的流水声,呆呆地胡思乱想。
(如果我在他身边战斗,总有一天会把那人卷入危险之中……)
「──莉榭。」
「!」
阿诺特回过头来,叫了她的名字,莉榭便抬起头来。
犹如思考被他看穿的这个时机,她心脏稍微跳了一下。阿诺特看向这边的蓝色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莉榭。
「你在想甚么事吗?」
「不!对不起,我步伐太慢了……!」
真的甚么都能看穿,莉榭打从心底觉得自己敌不过阿诺特。尽管如此,莉榭还是隐藏了自己的想法,急急忙忙地跑到阿诺特身边。
「不用着急。」
「可、可是……」
「莉榭。」
沿着运河的这条散步道,由红褐色的石板铺成。难道在阿诺特看来,穿着高跟鞋走在那条路上的莉榭很危险吗?
「……过来。」
「!」
说着,莉榭战战兢兢地把手搭在了伸出来的大手上。
「过来」这个柔和的招呼,阿诺特还是不久前才开始用的。模仿莉榭叫小猫的样子,只会对着莉榭说。
声音虽然平淡,却很平静,让人听了心里痒痒的。
阿诺特的左手温柔地包住了莉榭的手,她的指尖不由自主地跳了起来。
「怎么了?」
「不、不……以这种形式请殿下护送,总觉得很紧张。」
「这是甚么了。」
阿诺特露出惊讶的表情,但总不能说是出自恋慕之心。
莉榭一边祈祷,期望他能想成是因为昨晚「大小姐与随从」的分工、或是白天时「皇太子与见习近卫骑士」的举止,一边环视着周围。
「话说回来,真的很漂亮呢!」
莉榭的目光投向旁边的运河。
泛起涟漪的水面,映照着路上的街灯,宛如流星雨的星空般地闪耀。
「没想到,阿诺特殿下竟然想让我看到这样的景色……」
「────……」
感到无比幸福,让莉榭对着阿诺特微笑了。
阿诺特稍稍眯起眼后,说了一句出乎意料的话。
「你应该会最喜欢的光景还在后头。」
「是这样吗?」
明明现在都这么美了,还可以更美吗?莉榭兴奋得两眼放光时,阿诺特柔声问道。
「可以再走一会吗?」
「可以!」
怀着期待难耐的心情回答道,阿诺特噗地笑了。两人一起往前走时,莉榭慌忙确认。
「是、是不是太雀跃了,像个小孩子一样?」
「……不哦?」
(不过,嘴角微微在笑……!)
莉榭不甘地闭上了嘴,重新探看周围的景色。
(周围没有其他人的气息。我们说要在晚上散一下步,这都是多亏了各位骑士在各处警备啊。)
莉榭尽量不去注意跟阿诺特牵着的手,一边告诉他。
「阿诺特殿下,容我报告进展。」
「说吧。」
莉榭点点头,心中蕴藏着药师人生和骑士人生各自的矜持。
「我在之后解除了男装,去探望了那些被绑架的女性。海盗所喂的药,看来已经对她们没影响了。」
「我有收到报告。你的药似乎很有效。」
「是的,总之暂时可以放心了。还有,既然证明了解毒药的功效……」
「也就是说……」
阿诺特察觉到了莉榭的想法,轻轻叹了口气。
「你打算调配出让那班海盗的安眠药失效的药吧。」
「如你所说。……这样一来,我担任诱饵的时候,也许能够更确切地实行计策。」
在作战中,最重要的是以「千金莉泽」的身份,让海盗掳走莉榭。
为了救出已经被掳走的其余女性,这是必不可缺的,但就算启动了那作战,要是被绑架的莉榭无法行动的话,那就没有意义了。
「…………」
「殿下?」
只是,莉榭报告的方式,似乎让阿诺特都傻了眼。
「本来的话根本不用我说的。比起计划的成功率,你要更优先考虑自己的安全。」
「对……对不起。」
看着阿诺特微微皱起眉头的侧脸,莉榭又为自己害他担忧了而自诫。
话虽如此,现在发生的可是跨国人口贩卖。要是莉榭到时没能好好动起来,就无法将牺牲降到最低。
(就像在未来发生的战争一样。)
即使被心爱的人责备,她的决心也不会动摇。
「我会以万全的状态备战的了。幸好亚莉亚商会从前些日子开始,就把这城镇设为卡尔海因的据点之一!即使调合的药不够也可以张罗得到。」
「调药的人手够了吗?假如连同备用在内需要大量的药,那光是材料足够还是不成吧。」
「理论上是没有问题的,但万一出现进度落后的征兆,我就会立刻和你商量。我会充分汲取大教堂的反省。」
「这样就好。」
几个月前,莉榭的脖子被毒箭击中时,包括备用在内的所有解毒药都全数送到患者那里。
虽然是为了提防运输途中出事,但从结果来说,导致花了很长时间来为莉榭解毒。
(其实,这次的解毒药,我事先已经做好了很多。但为了不让他看出我早在事先便知道了这城市会发生甚么事,这个非得保密不可。)
悄悄地绷紧精神,说出她在担心的事情。
「关于那些女性,大家现在也冷静下来了。她们很刚强,甚至刚强到会感谢卡尔海因国提供了周到保护。……即使说没有遭受暴力,明明一定是很害怕才是……」
在莉榭为她们诊察的时候,每一位女性都由衷地这么说道。
『莉榭大人,感谢你救了我。对于伟大的未来皇太子夫妇,我表示衷心的感谢。』
『不,这一刻请甚么都不用在意,只要想着好好保重自己。』
对于在第六次人生中曾为沙迦国骑士的莉榭来说,沙迦国的国民都是自己应该保护的人。由于分派任务时,常常都是负责当千金小姐的护卫,这样子近在身边时,就会想起那些为了守护她们的笑容而拼命的日子。
『如果有甚么事情我做得来,请随便吩咐我。但凡是能让你内心安宁的事,就算再棘手我也在所不辞。』
莉榭拉起坐在床上的女人的手,带着坚定的决心地告诉她。
『为了寻回你的微笑,我会竭尽全力。』
『…………!』
女人似乎有些吃惊,瞪大了眼睛。
『哎呀……怎么办?简直就像真正的骑士一样。』
『啊!不、不好意思。』
在第六次人生中养成的其中一个习惯,就是彻底守护女性的骑士道精神。一边掩饰自己那一不留神泄露出来的言行,一边寻找能让她安心下来的语句。
『身在异国他乡,你一定忐忑不安吧,不过沙迦国好像已经派出了使者。应该马上就能回家了,因此,现在请好好休息吧。』
『……』
这时候,女人望着远方低声说。
『这么的话,这次我就真的不嫁人不成了呢。』
『……?』
莉榭眨了眨眼,女人露出困惑的微笑。
『这是父母决定的婚事。对方是个对己对人都很严格的人,我有点……害怕。』
『这……』
『可是,总不会比海盗还可怕吧?』
女人露出明朗的苦笑,莉榭也暧昧地笑了笑。这是她自己的问题,莉榭也无法轻易深究介入。
「那些被掳走的女性。」
莉榭微微低着头,走在阿诺特身旁,告诉他道。
「心里好像都怀着深深的寂寞。一问才知道,她们都是快要成婚,明明没多久就要当新娘子了。」
「……」
「那些海盗之所以会上了我和殿下那场戏的套,恐怕也是因为有过先例吧。不受家人,也不受未婚夫钟爱的『莉泽』,和那些千金小姐的境遇似乎是一样的。」
一想到她们的心情,心里就一阵难受。
阿诺特一定察觉到了莉榭心情变得低落吧。本来他就在配合着莉榭的步伐,现在更是放慢了脚步。
然后,阿诺特平静的声音响起。
「成为丑恶的政治婚姻的牺牲品,和变成奴隶有甚么区别呢。」
「……」
心里揪痛的原因,不仅在于莉榭和阿诺特的婚姻,也算是政治婚姻的一种。
(阿诺特殿下的母亲,也是被定好的婚姻的牺牲者……)
为了免受卡尔海因现任皇帝的侵略,拥有女神血统的巫女姬、阿诺特的母亲被教会交了出来。
而她亦丧失了性命,据说还是被阿诺特杀死的。
阿诺特瞥了一眼莉榭,轻轻地叹了口气。
「……闭上眼睛。」
「?」
莉榭歪着头,阿诺特停下脚步,继续说道。
「离目的地只有一步之遥了,我抱着你走。在我说可以之前,不要睁开眼睛。」
「抱……为甚么?」
「要抱啰。」
「噫喵呀!」
不容分说地被他横抱起来,莉榭咄嗟抱住阿诺特的脖子。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反射性地闭上的眼睛还是别睁开好了。
「阿诺特殿下!这、到底……!?」
「我并不是为了让你露出刚才的眼神才把你带到这里的。──如果是这样的话,不如干脆把你关起来吧。」
「难道是因为我闭着眼睛走路很危险,才用这个公主抱!?」
平时总是自己挽住他,这莉榭自己也有自觉。然而,对于阿诺特这样子地触碰,莉榭反而无法冷静下来。
「难、难得你带我出去散散心,真是对不起!我自己能走,所以请放我……」
「你大概是在担心受害者的今后,但又觉得这不是自己能干涉的范围而犹豫吧。但即使如此,你也可以像平时一样,把你想出的结论告知她们就好。」
「!」
听到阿诺特意想不到的话,莉榭不由得睁开了眼睛。
咫尺抬头仰望,只见阿诺特抱起莉榭,一边走着一边这样说道。
「别忘了。──只要能做到,你的丈夫就会实现你的愿望。」
「……!」
听着这平静而真挚的话语,莉榭的左胸一阵甜丝丝地勒紧了。
「我再说一遍,闭上眼睛。」
「啊,是的!」
莉榭急忙闭上眼睛,感觉阿诺特好像在笑。
「就像过往那样,把你认为的『最善』展示给我看看。这你很擅长吧。」
「这不敢当……!话说回来,殿下,我们要这样子往哪里去了……!?」
「现在正好到了。」
「!」
说着,阿诺特放下了莉榭。虽然还是站在石阶上,但这里应该还是运河沿岸的道路才对。
「可以打开眼了。」
「……那么……」
莉榭莫名地紧张起来,忐忑不安地睁开眼睛。
于是,眼前的景象,让莉榭倒吸了一口气。
「哇……!」
大量纸造的灯笼,漂浮在运河上。
穿透过纸张的烛光,在水面上摇曳着美丽的光芒。那晃动就如繁星的闪烁,变成了一道非常梦幻的灯火。
灯笼不下几十盏。多得就像要把这条大运河填满一样,一盏又一盏地浮在水面上。
从上面这样眺望,仿佛一片梦境般的景象。
「就像站在星空做出来的河上一样……」
阿诺特回过头来,正盯着莉榭。
如此美丽的景色,正正是阿诺特想给她看的东西。
「运河上漂浮的那些灯笼,到底是……」
对这美丽的景象,莉榭抑制不住好奇心。当想着尽可能稍微靠近河畔时,阿诺特马上关切似地拉住她的手。
「听说是为了祈祷的。」
「祈祷……」
阿诺特垂下眼睛,一边确认莉榭的脚边告诉她。
「听说晚上出远洋的时候,水手为了祈求航海安全,会放那种灯笼。」
「……!难不成。」
手被他牵着往前走,莉榭的眼里闪着亮光。
「克鲁什的经典提到,浮在水面上的星屑,会将船引领向平静的大海,听说有些地方会根据这段话,衍生出把模仿星星的灯笼放到海里的仪式。」
「不过实际上并不是基于甚么迷信,而是为了在夜晚也能更容易地辨认浪潮吧。」
阿诺特视线所及的方向,是从下游相连的大海。虽然从这里还看不到,但风里夹杂着淡淡的海潮味。
「举行这个仪式的时候,要事先提出申请。因为要使用到公共交通网路的运河,所以需要作出调整。」
「原来如此,所以阿诺特殿下早知道了吧。」
一般来说,很难想像阿诺特会对祈祷仪式有所兴趣。不过可以明白,如果存在着这么样的申请,自然也会停留在他记忆的一角吧。
「很久以前,我听教我药学的师傅说过。」
莉榭把头发挂在一只耳朵上,凝视着眼前灿烂的运河。
「说有一个地方,人们会在运河放上灯笼祈祷,水面上满是小小的灯光,那片光景简直梦幻一般。不过师傅也不记得具体地点,当时我还觉得非常遗憾……」
那是在第二次人生。想起从药师的师傅白铃听说过的话,莉榭也在其他人生的旅途中,寻找她说过的景色。
不过,怪不得会没找到了。莉榭一边意识到那个理由,一边被眼前的运河迷住了。
「那个就是在说卡尔海因吧?」
「…………」
如此美丽的景色,竟然存在于她过去的人生中,一次也不曾来过的国度。
「啊……请看,阿诺特殿下!」
莉榭无意识地回握住阿诺特的手,另一只手指着运河。
「那盏灯,和殿下的眼睛很像的蓝色!」
「是啊。」
「那个蓝色,是最为漂亮的……」
只是光线看起来很暗淡,大概是因为蓝得几乎接近黑色吧。
这个纸制灯笼,应该是用染料涂在纸上来涂色的,但深蓝色的话,光线会难以透过。
「作为其中一项链金术研究,创造出不同的染料可能也不错。在遥远的大陆上,蓝色染料,甚至比同样重量的纯金更昂贵。」
「在这个国家,需求有可能会增加,因为你在婚礼服装加上刺绣,到时全国都会把目光转向这城市的服饰技术上吧。」
「呼呼!皇族举行盛大婚礼产生的经济效果,能让国家繁盛起来,这真美妙喔。」
多亏得以看到美丽的景色,也萌生了想尝试的新事情。莉榭兴奋的样子,果然就像个雀跃的孩子吧。
「殿下?」
站在旁边的阿诺特,似乎一直盯着莉榭的侧脸。莉榭心里稀奇而歪着头时,就被阿诺特这么说了。
「刚到这个国家的第一天,你也是高兴地眺望着街景吧。──那个时候,我还觉得完全无法理解。」
大概是指莉榭打扫离宫,和阿诺特一起从阳台上俯瞰皇都的时候吧。
阿诺特的说法,变成了诉说过去的时态。莉榭听了有些激动,问道。
「……现在的话,是不是稍微能理解了?」
「不。但是。」
在淡淡的否定之后,阿诺特又用温和的话语补了一句。
「我已经明白,这便是你向往的事物了。」
听到这番话,莉榭不禁屏住了气息。
(阿诺特殿下应该早知道,这是以克鲁什教的经典为基础的仪式。)
即使对祈祷不感兴趣,阿诺特也已经看过申请。
阿诺特的母亲是克鲁什教的巫女,对于讨厌教团的阿诺特来说,他决计不会喜欢这个仪式才对。
(尽管如此,还是把我带过来了。)
星星般的灯笼在水面上优美地摇曳。
这些引领出航的灯火,也为莉榭的内心点了一盏明亮的灯。
「谢谢你,阿诺特殿下。」
莉榭高兴地微笑后,阿诺特就像在看到甚么炫目的东西,眯起了双眼。
「……非常、非常漂亮……」
「…………」
心里有点儿想哭,这想必也被阿诺特看穿了吧。
没有牵着莉榭的那只手,抚摩她的脸颊。
仿佛在擦眼泪一般轻撩,阿诺特面无表情地垂下双眸,同时用柔和的声音说。
「……除了你,我不知道其他美丽的事物。」
「――――!」
阿诺特的话,让她倒吸了一口气。
海蓝色的双眸映照着灯笼的灯光。阿诺特的目光和仿佛撩动睫毛的手指,温柔地宠爱着她。
「这是……」
不知该如何回答,莉榭慌忙垂下了头。心扑通地跳,脸颊都烫起来。
(最美丽的,明明是阿诺特殿下。)
可是,阿诺特难得找到了他认为美丽的东西。
而且他将之告诉了莉榭。对此感到喜悦的心情和非常害羞的感情揉合在一起。
「莉榭。」
「……」
看到抬不起头来的莉榭,阿诺特似乎觉得很稀奇。他那句话恐怕并不是想让莉榭害羞,只是无心之言而已。
为了掩盖自己连耳根儿都发烫,莉榭用没牵着的那只手轻轻地按住一只耳朵。为了告诉这都是因为他才会变成这样子,莉榭千方百计总算说了出来。
「……脸很红,不可以看……」
「…………」
拼了命地告诉他后,感觉阿诺特正在凝神观察着自己。没料到,阿诺特的指尖,接着轻轻按住了她的脸颊。
「噫!」
不由得肩膀一缩。既然不能被他看到自己的脸红彤彤的,这样子确认脸颊的温度当然也不成。
「真是的,阿诺特殿下……」
带着抗议的意思抬头看了看,莉榭却再次瞪大了眼睛。
「哈哈。」
「!」
阿诺特确认了莉榭有多烫后,愉快地笑了。
看起来比平时稍微孩子气了一点,表情看起来挺欢快。然后再次触碰莉榭的脸颊,用暗带使坏的声音说。
「……确实挺红的。」
「〜〜〜〜……」
胸口突然一阵揪痛。因为阿诺特很少会这样子笑,害她无法直视,低下了头。
心脏怦怦直跳的同时又说不出话来,思绪热得要融掉了。头痛的是,明明被阿诺特的手一碰就无法好好呼吸,却又不希望他放开。
甚至想干脆转身离开,但因为手指被紧紧地扣住,让莉榭想逃也逃不了。
当然地,她也不会自己松开手了。
(……有了喜欢的人,真不容易……!)
不知所措下紧紧闭上了眼睛。这时,阿诺特轻轻抚摸莉榭低着的头。
(可是。)
在阿诺特所给予的物事当前,有一件事她很明白。
(现在,必须扼杀掉这份感情才成。)
莉榭说服自己,吐了一口气。
(为了阻止阿诺特殿下。还有,为了那时立下的誓言……)
手指轻轻放在自己的左胸上。曾经被阿诺特的剑刺穿的心脏,因为想念这个人而疼痛不已。
(世界一定在一点一点地变。绝对要把阿诺特殿下生出的那些变化,创造出全新的未来……)
慢慢睁开眼睛,牵回阿诺特的手。
「……今后,可以逐点地告诉我吗?」
虽然非常难为情,但还是鼓起勇气抬起了头。
「把阿诺特殿下想给我看的东西。」
如此请求后,阿诺特用那世界上颜色最美的双眸凝视着莉榭,许下了诺言。
「──嗯。」
「……」
莉榭到底有多高兴,实在是难以言喻。掩饰着快要颤抖的声音,在快要哭出来的喜悦中展现出微笑。
然后,一阵确实的希望,让她喜不自禁。
(如果是现在的阿诺特殿下,也许会选择战争以外的方法。)
在刚和阿诺特订婚的时候,还觉得这法子难得荒谬。但现在的话,应该和那时不一样了。
(不管这人有着甚么目的。他一定能够明白,还有可以不用杀死父亲、不用发动战争而改变世界的方法……)
莉榭继续牵着阿诺特的手,眯起眼睛望向运河上的灯笼。
「这么美丽的祈祷,但愿能一直继续下去。」
「…………」
怀着祈愿的心情,莉榭低声说。
但这时,突然感到了一股不协调感。莉榭抬头看阿诺特,他那美丽的侧脸映入了眼帘。
阿诺特望着运河的正面,用平静的声音编织道。
「──是吗。」
「……………………」
那一瞬间,莉榭的心脏仿佛要冻结了。
(冰冷的、眼神。)
这只是随口的一句话──要是能如此判断就好了。
对于莉榭的祈望,阿诺特只是随声应了一声。
乍一看不过是这么的事情罢了,可是从他决然没有同意莉榭的回答,以及双眸中带着的微微的杀气,莉榭察觉到了。
『皇帝阿诺特・海因,将国内最大的运河,改造成专用于战争之上。』
曾为敌国骑士的莉榭,确切知道阿诺特会在未来做出甚么事。
『就在弑父的前一刻。──为了向全世界,发动侵略战争。』
(阿诺特殿下的意志是。)
在她的心中,产生了足以摧毁刚萌生的希望的强烈确信。
(弑父、还有最终的战争目的。直到现在,一点儿都还没有改变……)
她不愿因为这样子了解阿诺特而后悔。尽管如此,莉榭还是知道阿诺特有多聪敏。
(……因为都牵着阿诺特殿下的手,也许已经传达了我的害怕。)
没能看向阿诺特,莉榭垂下了头。
『那个男人,在弑父之后立刻关闭了国境,决不泄露改造运河的风声。』
在骑士生涯中,莉榭听到了很多风闻。
那是在卡尔海因的军船杀到,莉榭等沙迦国的骑士拼死战斗的时候,国外迟迟才传来的消息。
『彻底的管制情报,还杀了好几个人。』
那样的未来,跟刚才莉榭所希望的光景背道而驰。
她刚刚才说,但愿为着启航的美丽祈祷不会改变。阿诺特没有对此予以肯定,这是出于对莉榭的诚实吧。
(关于卡尔海因公共工程的资料,我也全数看过了。这运河的改革,并没有列入公开计划之中。也就是说,如果有甚么理由,将来再也看不到这片景色的话,那就是因为阿诺特殿下秘密推进了甚么。)
心脏和刚才不一样地加速跳动。
(漫不经心地附和。那是只有知道阿诺特殿下会在未来引发出甚么事情的我、才会中的圈套……)
要是能想成只是莉榭想太多,一笑置之的话还罢了。
(阿诺特殿下把擅于情报和隐秘行动能力的鲁尔放在身边,一定也是为了发动政变……)
在察觉到一直以来的疑问的答案的同时,阿诺特平静地问道。
「──怎么了?」
(……!)
那道声音,果然温柔得让人想哭。
温柔得甚至让她确信,阿诺特之所以走上满是鲜血的道路,不是因为他是一位残暴皇帝,而是因为他心中有着绝不动摇的理由。
一边痛切地感受到自己的天真,莉榭一边用力握紧牵着阿诺特的手。
(阿诺特殿下杀了父亲。然后发动侵略战争。我来到这个国家之后,也一直在为此做着准备……!)
然后,莉榭无论如何,都必须制止阿诺特的暴行。
慢慢抬起头,凝视眼前心爱的人。阿诺特的双眸,笔直地注视着莉榭。
(阿诺特殿下。……我珍重的夫君。)
对莉榭来说,他是单单的一个,唯一让她着迷的人。
(……无论走到哪里,我都会是,这个人的敌人……)
「……莉榭。」
就在意识到这一点后不久。
「————!」
突然感到一种讨厌的气息,目光一下子转向运河的上游。
浮在那里的,是一艘非常大的帆船。
「……那艘船。」
缓缓前进的船,现在应该是要出海吧。
同一时间仰望的阿诺特,也松开了牵着莉榭的手。甲板上晃起一盏像是油灯的火光,拿在一位女性的手中。
「阿诺特殿下。」
一个女人,坐上了这样的深夜出航的船上。
这本身虽然不能断言说绝不可能。但令莉榭惊讶的是,这女人她曾经见过。
「在那艘船上的,是从人贩子手里救出来的女人……」
「————……」
就在这一瞬间,阿诺特抱住了莉榭。与此同时,河畔传来箭矢破风的声音。
在被阿诺特护着的臂弯之中,莉榭的视线立刻追上箭矢。那枝箭就像划破夜空的白鸟,朝着那女人俯冲而下。
「啊……!」
就在莉榭喊出来的瞬间,那枝箭射穿了女人的油灯。玻璃灯碎了一地,女人发出了惨叫。
(——不行!)
火焰一下子蔓延到甲板上。
莉榭急忙回头,却看不见弓箭的主人。在这种情况下,最紧要的是救助船上的人。
这时传来军靴的脚步声,数名近卫骑士赶了过来。
「失礼了,阿诺特殿下!这是……!?」
负责警备周边的,是阿诺特一众优秀的近卫骑士。和莉榭他们一样,他们也察觉出气息,发现事态异常吧。
(灭火或是与运河管理人员的合作,这交给阿诺特殿下就没问题了。剩下的是……)
莉榭看到一根带着利钩的绳子。是在小船靠岸时,从船上扔出抓住栈桥等的东西。
「莉榭大人!?」
看见莉榭抱着绳索跑了出去,骑士们吃惊地叫了起来。阿诺特皱起了眉头,但并没有阻止莉榭。
「──有可能演变成大规模的船上火灾。除负责通传的人员,其他人分头灭火、疏散避难、营救和救治。立即通知奥利佛,召集人手。」
「是!」
「赶紧去附近的船员家里,增加会操船的人手,全部由我来指挥。」
(对不起。谢谢你让我自由行事,阿诺特殿下……!)
一定让他担心了。莉榭一边在心里向阿诺特道歉,一边和船并行地奔跑。
(即使说是有灯油,火焰蔓延的速度也太快了!)
男船员们跑上甲板,看着蔓延的火焰马上往回跑。大概是回船内拿水桶吧。
(那个女是……)
在莉榭凝目望去的前方,那女人呆呆地站着,凝视着眼前熊熊燃烧的火焰。
她是从奴隶商人手中解放出来的,傍晚刚刚和莉榭谈过的女人。
『这么的话,这次我就真的不嫁人不成了呢。』
『这是父母决定的婚事。对方是个对己对人都很严格的人,我有点……害怕。』
看到那微笑,莉榭感到无法介入其中。只是,那个做错了。
(虽然不知道为甚么那人会在船上。但总之,得护好她的人身安全。)
莉榭看到路上一个滚落的木桶,用它打了河水,从头上浇了下来。然后利用杠杆原理,把插在石板缝隙里的鞋跟折断,好让跑起来更容易。
为了方便行动,拔出用腰带绑在大腿上的短剑,撕开礼服的下摆。然后把布缠住双手,抓住刚才拿到的钩绳,利用离心力转动。
这种绳索的使法,在猎人人生时就已经学会了。在捕猎猎物时,以及隐蔽活动而爬墙时,莉榭都多次用过这种技术。
把钩子挂在附近建筑物的屋顶上,急忙爬上去。当莉榭站在屋顶上的时候,熊熊燃烧的船已经漂流到眼前。
(再来一次!)
松开钩子,把绳子旋转扔出去,这次钩在帆船的桅杆上。确定固定好后,莉榭用缠着布的手握住绳子,像钟摆一样跳向船上。
「莉榭大人!」
似乎目睹了这一幕的近卫骑士纷纷惊叫起来,但莉榭急忙登上了船。尽管腕力不足的身体在颤抖,但船身的凹凸处很多,只要利用这一点就成了。
(我好歹也曾是沙迦国的骑士。海上战时,在船上不仅是战斗,也被灌输了怎么保护别人的方法……)
好不容易爬上甲板,确认船员们的动向。他们都抱着水桶,彼此高声发出指令。
「请放弃,别再在这里灭火!」
对于莉榭突如其来出现的身影,他们当然很吃惊。然而,燃烧甲板的火焰,却以惊人的速度继续蔓延。
「甲板上渗了很易燃的药品!这不会马上扑熄的,水请浇到自己身上!」
「你到底是……而且,你说药品!?」
「放下船锚,让船靠岸吧!皇太子阿诺特・海因殿下已经在指挥,让骑士救治和灭火了!!」
当说出阿诺特的名字时,船员们似乎更加吃惊了。可是看到眼前的火焰,立刻就点头了。
「这孩子说得对!只要靠岸的话,也就可以搭铁梯,到时再来消火也不迟!!」
「首先,最优先的是让船员活着下船,要下锚了!!现在风正朝岸边吹,谁来张开船帆!」
在他们发出号令的时候,莉榭已经爬上了桅杆。只要用上刚才的钩绳,马上就能来到最低的船帆那里。
由于船刚才还是沿着运河出海的途中,船帆还是折着的。现在没时间仔细解开固定的绳子,莉榭用短剑将之砍断了。
「……」
为了不被急速摊开的船帆打中,莉榭闪身避开,沿绳子滑了下来。缠在手上的裙布被摩擦得发烫,可幸掌心没有烫伤。
「小姑娘做得好!!只要吃到这风,就能让船在船帆烧光之前靠岸!」
「船内的家伙走得上来吗!?甲板这么高,千万别跳进运河里!」
在船员们来回走动之中,莉榭慌张环顾四周。然而,她要寻找的身影,似乎怎么也找不到。
「那个……你看到另外的女人了吗!?起火之前,她应该在甲板上才对!」
「你说女人!?这艘船是贸易船啊,不可能载甚么客的!」
附近的船员只说了这么一句,就跑去应对火灾了。在加入他们之前,必须先把那个女人救出来。
(难不成,为了逃出火吻跳进了河里……?)
假如从这个高度跳下去,若不是熟手,会受不住那冲击。
就在莉榭脸色发青的时候,在火的另一面看到了翻飞的礼裙。
(太好了……!)
放下心头大石,松了一口气。现在不是确认她为甚么会乘坐这艘船的时候。
「原来在这里啊!请稍等一下,我马上来救你……」
「不要过来!!」
「!」
听到她拒绝的话语而屏住了呼吸。她一脸惧怕的表情,像是要拒绝莉榭地站在那里。
「对不起,莉榭大人……」
「……请冷静点。我想把你带到安全的地方,只是这样而已。」
火焰冒着黑烟旺旺地烧起,开始延燃到船帆和绳索。
尽管如此,莉榭看到逐渐靠近的河岸上,别的水手和骑士都聚集在一起,备齐了能登上甲板的梯子和灭火用的水。
「远离火焰,拜托了,到这边来。」
看到莉榭伸出手,女人哭着摇了摇头。
「不,我已经,回不去了。」
「没有这样的事。不要紧的,一定……」
但是,女人抱着自己的身体,似是挤出声音似地叫着。
「是我,协助了奴隶商掳走大家的……! !」
意外的告白,让莉榭睁大了眼睛。
「我一直以为只要这样做,就能获得自由。」
「……这是……」
「我从生下来的一刻起,就是家里的工具,唯一的价值便是只有嫁给甚么人。出嫁从夫,说这就是我的责任……!!」
她纤细的肩膀,像是没能承受自己背负的责任地颤抖。
「因为出生在贵族家,能过上不愁吃穿的生活是多么幸福的事,我一直这样告诉自己。所以我决定一定要忍耐,付出了很多的努力……!」
「……」
迎着运河上的风,火焰轰然地燃烧起来。隔开莉榭和她的火焰也冒着黑烟,烧得越来越旺。
(这个状况下,不能硬生生拉她的手。就是想让她昏厥过去,周围的火也……!)
她背后就是船舷的扶手,要是她从那里跳下来可就不得了。再加上她悲痛的话语,让莉榭的心揪得紧紧的。
「……我知道的。这只是下定决心,走上歪路的我的借口……!可是,他还是劝我逃走。叫我把有着同样遭遇的女孩召集起来,大家一起逃走就好了。我不知道原来是人贩子的船,没想到会变成这样的……!!因为,『那个人』跟我说了……」
女人慢慢往后退。泪水从她的眼中滚落,她用空洞的声音轻声说。
「说会让我上船……」
(……是憧憬自由的生活……)
这份想法,莉榭也痛切地理解到。
她想要选择那个。不知甚么人利用了那份强烈的憧憬,利用出海之名,向她诉说出甜言蜜语。
(不只是跟孤独的千金小姐谈生意,然后单纯地抓住她们。隐瞒自己是奴隶商船,还让她们心怀希望,以为追求的东西就在前头。)
然后,再背叛她们。
作为工具而活的想法,以及最终获得自由的喜悦,莉榭也都记得。
这些想法遭到蹂躏的绝望、把周围的人牵扯进来的自责,会让她多么的走投无路呢。
「到头来,我又这样子想要逃走了。那个人没来这里,也是理所当然的……」
(……有人唆使她乘这船逃亡……!)
虽然不确认不可,但现在不是详细探问的时候。
首先必须让她冷静下来,把她带离这艘熊熊燃烧的船。
「对不起,莉榭大人。我不能走,我不能下这条船……!」
(因为罪恶感和恐惧,以及做出无法挽回的事情产生的焦虑而导致的混乱。同时间,也被这火焰煽惑了。)
「反正哪里也逃不掉,那不如就在这里……」
「──那么。」
莉榭冷静地,说出能传入她耳朵里的话。
「和我一起想想,怎么死在这里的方法吧。」
「……!」
她睁大了眼睛。
然而莉榭想告诉她的,并不是真的要她丧命。
「请想像一下。如果自己死在这里,要是能回到这辈子最糟糕的那一天的话?」
仿佛在火焰中也能听到一样,莉榭淡淡地、清晰地这么编织道。
「你还会选择和最初一样的抉择,过上同样的人生吗?」
「…………」
女人不停地眨着眼睛。
过了一会,她笨拙而明确地摇了摇头。
「不、会。」
火花迸发,船像被甚么东西拉扯一样地摇晃。已经来到河岸的船身,大概正被牢牢地系好了吧。
「我不想、重复。」
「…………」
声音很小。
她紧紧抱着自己,因为太用力,指甲几乎要嵌进她的肩膀。
「……如果能回去的话,我想重新来过……」
「那么……」
听到这明确感受到她意志的一番话,莉榭轻轻地眯起眼。
「那个转折点不是在过去,而是在现在。就在此时此地,一定会有着重头再来的方法。」
「……这种方法、不可能会有……」
「『当时这样做就好了』这个选项,过去的你也应该看不到。即便如此,现在回首过去,你不也会感到后悔吗?」
「……!」
女人哭着扭曲了脸。
她很想听莉榭的话,但又认定自己做不到,一副因为纠结而痛苦不堪的表情。
「一个人也许很难,但那个时候,我会和你一起想。」
「……无法挽回。我的过错,一定不会有人原谅……」
「即使这样也要一直想。想出从今以后,你自己所选择的道路。」
自己能做得来的事,不代表其他人也同样能做到。
正因为明白这一点,才更希望她不要放弃。
「你还有着选择重新开始的自由。」
「……自由?」
「请不要在火焰中、因为走投无路而停下脚步,也不要坐上别人所准备的船……」
莉榭相信她内心的勇气,心里祈求着。
「选择你内心深处,真正想选择的道路。」
「────……!」
她颤抖的那双脚,向莉榭只迈出了一步。
火与火之间有个缺口。只要她能过来,莉榭就可以拉住她的手。就在莉榭放下心头大石的这一刻。
「──真是的,话太多了。」
「……!?」
一个愉快得几近异常的声音传来,莉榭立刻回过头。
(……谁……?)
那里站着一个高个子男人。
他披着黑色的长袍,兜帽深深地罩住。那布是耐火性的,莉榭看得很清楚。
「让你活下去的话,看来果然会漏出很多不该说的话。」
「啊……」
女人的声音在颤抖。男人端正的嘴角浮现出笑容,往她跑去。
(那个人,用短剑!)
从男人身上带着的柔和杀气,已经明白他要干甚么。虽然非得防止他犯下凶行,奈何从这里的话,已来不及直接拦住那男人了。
莉榭刹那间跑了出去,抱住了那女人保护她。
脑海中反射性地浮现出之前为了保护那曾经侍奉过的少女,被毒箭击中脖子的那天。
(不想再让他、露出那样的表情。)
有一个会从心底担忧自己性命的人在。莉榭放弃了一切反击,集中于防御,以尽可能避免受到致命伤。
但就在这时,有人抱住了莉榭。
「!!」
明白到自己被保护了,莉榭立刻抬起头。然后不知所措地,轻声说出视线前方那人的名字。
「……阿诺特,殿下……」
「────……」
红色的血珠,从面不改容的阿诺特的侧腹滴落下来。
是阿诺特保护了莉榭。意识到这一点后,她的心脏仿佛冻结了起来。
(——————殿下的、血)
唤醒了第六次的人生。身为骑士的莉榭拿起剑,将剑尖刺向「阿诺特・海因」。
拼了命地战斗,好不容易在他的脸上划了一道伤口时,也滴下了几滴血。
现在袭向莉榭的,是当时不可能感受到的恐惧。
「————……」
然而,在下一个瞬间,即使流血也不见丝毫动摇的阿诺特,立刻用手刀砍向男人的手腕。
「!!」
男人的手松开短剑。阿诺特那一击之强,仿佛连空气都啪勒地颤动了。
就在女人惨叫一声,男人瞬即抽身而退的同时,刺伤阿诺特的短剑落在甲板上。沾上血红的刀刃发出了响亮的声音,莉榭为之一惊。
(我现在该做的是……)
「莉榭。」
「!」
阿诺特摘下自己的剑,扔给了莉榭。
恐怕是包含着『拿这个保护自己』的意思吧。但莉榭接过剑后,马上离开了那女人。
就在男人想要重新站好的同时,阿诺特一把抓住了男人的衣领。阿诺特右腿向后一甩,膝盖随即重重地撞向男人的胸窝。
「呜……!!」
「…………」
听见像是骨头嘎吱作响的声音。但那似乎不是肋骨,而是男人刹那间抬起的手臂。把长袍兜帽拉到眼角的男人,嘴角绷紧着愉快的笑容。
「阿诺特・海因——」
看来在长袍下佩了剑的那男人,在阿诺特面前拔出了第二把短剑。男人正要再次闯向阿诺特,就在这时。
「……!?」
随着一声高亢的响声,被弹飞的短剑在空中飞舞。
男人似乎完全没有预料到从死角现身的莉榭。阿诺特那冷静而浓烈的杀气,随着火焰一起遮蔽住莉榭。
「殿下!」
「……」
阿诺特再一次扫出的腿,这次却被男子轻轻躲开。即使踢腿掠过兜帽,微微露出帽下长相,但他的双眼却绑上一副面具。
「哎哦……」
莉榭挥下了剑鞘,击往男人闪避阿诺特所退到之处。这说得上浑身的一击,被男人用手臂挡住。
他那打算就那样往莉榭伸去的手,立刻被阿诺特重重地踢开。
但即使这样也不构成致命伤。男人笑了笑,在熊熊燃烧的甲板上重新站好。
(这个人,很强……!)
能让自己冲上去的决定性空隙,一个也没有。
表面上摆出一脸若无其事样子的阿诺特,额角依然落下一滴滴汗珠。与溅落在甲板上的红色一起,透露了阿诺特现在的状态并非万全。
(非得制止不可,我——……)
就在莉榭准备奔出的瞬间,男人又握住了短剑。
没想到那刀尖,却是投向在火焰边颤抖的女性。接着,响起了阿诺特嘹亮的声音。
「莉榭。」
「……啊!」
若要保护女性,就无法在此和那人战斗。
阿诺特也明白这一点,才唤了莉榭的名字。
这样一来,莉榭只得放下与那个男人交接的利刃,为了保护那女人而折返。
不论甚么时候,一切都在阿诺特的股掌之间。莉榭用刀弹开了扔来的短剑,然后就这样把剑扔给了互换位置的阿诺特。
莉榭朝着女人、阿诺特面向男人,两人背对背地奔了出去。在燃烧的船帆从上掉下之前,抓住了她的手一拉。
「这边来!」
「是、是……!」
就这样,当莉榭回过头的同时,阿诺特已翻起了长剑。
阿诺特手中那把漆黑的剑,毫不犹豫地刺穿了被逼到甲板边缘那男人的腹部。那可谓精湛的剑术,让莉榭看得目瞪神呆。
(即使是这种状况,剑法还是如此凌厉——……!)
男人痛苦地吐了口气,抓住阿诺特握着剑的手。
男人流着鲜血的嘴角,笑了。
「……果然,龙生龙、凤生凤呢……」
「……」
听了男人的话,阿诺特微微皱起眉头。莉榭抱住女性,从火中护住她,一边盯着长袍的男人。
(是认识阿诺特殿下、父亲的人……?)
然而在下一个瞬间,男人抬头看向近处的阿诺特,编织出了意想不到的话。
「──这美丽的面容,和你母亲很像。」
「…………」
就在这一瞬间,船剧烈摇晃。
「哇!!」
「没事的,冷静点……!」
在莉榭的怀里,女人响起了惨叫。男人就这样再次一笑,向后退了一大步。
剑从男人的肚子拔了出来,鲜血登时直流。就在阿诺特抓住他的衣领之前,男人背身掉进了运河。
「……!!」
「莉榭。」
对着想要站起来的莉榭,阿诺特冷静地掸去剑上的血。
「不用追。」
被他平静的声音制止,莉榭合上了嘴唇。与男子落水的同时,一众骑士纷纷从火焰的对面赶到了。
「阿诺特殿下,莉榭大人!已经不可能灭火了,请赶快逃生!」
如此叫喊的他们,没注意到阿诺特受了伤。
「立刻在河岸布下包围网,一旦发现腹部和手臂受伤的男子,立刻将之逮捕。」
「……!?──是,明白了。」
这样点头的骑士们,当然不可能注意得到。阿诺特的举止就和平时一样,谁也没发现他正流着大量的血。
(阿诺特殿下在隐瞒。那我也不能在这里大声吵嚷告诉大家……)
船马上就要着火沉没了。骑士们洒下水桶里的水,为莉榭等人开出了逃生的通道。
「莉榭大人,请把那边的女性交给我们吧。我们会负责带她避难!」
「拜托了……」
好不容易才这么回答的莉榭,紧紧地抓住了阿诺特的袖子。
在药师人生、猎人人生、骑士人生中,应该也见过很多伤者才是。明明如此,手指却在颤抖。
「…………」
阿诺特轻轻地眯起了眼睛,像是让她安心似的,手放在莉榭的上面,轻轻地抚摸。
就这样,莉榭等人离开了被火焰包围的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