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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重播

──鬼才会喜欢上这种女生。

我还记得,我那时是这么想的。

压得人喘不过气的铅灰色混浊天空,灰色雪片往头上纷纷飘落。

在那个超大金属热水管像是巨人肠子般蠕动,宛如深谷底层的小巷。

她坐在集合住宅的门前小径,露出写着数字的鞋底。

年纪──大约十五岁上下,应该跟我差不多吧。

不过,我也不确定自己到底几岁。

她看起来比我妹妹大而且更成熟,但就我看来,应该没有我大。

剪短的微翘头发是淡色金发,但被积雪弄湿了,真是糟蹋。

这害得她雪白的肌肤与玫瑰色的嘴唇,全都变得白中透紫,冻得她不禁发抖。

毕竟她那件白色连身裙还用安全别针把太大的肩膀部位固定,而且裙摆也太短了。

不知是因为怕羞还是怕冷,她时时伸出一只手白费力气地想把裙摆往下拉。

她那手臂更是瘦得跟小树枝似的。但不可思议的是看起来依然柔软且饱满。

当然,我的模样也令人难以恭维。

我累坏了。瘦皮猴一只,又饿着肚子。好几天没吃东西了。

我拿仅剩的面粉做成饺子,结果弟妹们立刻饿虎扑羊吃个精光。

一口都没留给我。我喝了一肚子的水充饥,今天又在外头跑了一整天。

挂在肩膀上的冲锋枪重得要命。即使隔着夹克,背带照样陷进了肩膀。

这件夹克本身也太硬太窄,而且怀里的手枪(托卡列夫)撞得肋骨很痛。

即使如此,她却一直盯着我看。

长睫毛结了霜,眨个不停的眼睛发红到令人心疼的地步。

我觉得很像雪地里的兔子──虽然我根本没看过兔子。

「不、不嫌弃的话……那个……要不要进来,取取暖……?」

我又冷又饿。口袋里只有一点零钱(戈比)。

所以我跟她明讲了。尽可能地粗着嗓子,态度冷淡。

「啧……」我故意咂嘴给她看。「我身上可没有钱。」

「啊,呃,那个……」

可是那个女生听了,却露出微笑──…………

「那家伙是头猪。」我用发干的嘴巴喃喃说道。「我才不怕他。」

我──丹尼拉•库拉金第一次杀人,是在十岁的时候。

对方是个复员兵。而且是生化士兵,身上竟然还带着一把突击步枪(卡拉希尼柯夫)。

至于我手上只有一把从垃圾桶捡来的手枪。

但我只知道,不动手就会死。

那家伙来到了我们当成窝的人孔井底。

莫斯科的地下空间广大无边。

做资源回收的老头以前跟我说过,这可以追溯至七百年前某个国王打造的地下通道。

说什么七百年,我一点概念都没有。

后来大家就拿它建造了排水路、运河或是地下铁和防空洞……总之诸如此类。

或许也能说是不适合放在地面的东西,全都塞到莫斯科地下空间就对了。

对我来说,重要的只有一点。

就是地下空间既干燥,又不会积雪,风也不会灌进来。

而且这种地窖虽然到处都有,但我们钻进去的那个是难得一见的好地点。

因为暖气热水管当中,通过地下空间的管线正好经过这里。

当然有些人即使住在这里还是会死,但最起码不会冻死。

对于无家可归的我们来说,这里完全称得上是一个家。

──但是,那家伙来了。

那家伙──名字忘了。我甚至根本不记得他有说过自己叫什么。对方大概也一样吧。

肥猪一只,成天到晚不是喝伏特加,就是骂人、揍人或睡觉。

口头禅是:「要不是我去打仗,你们早没命了。」

──关我屁事。

我们是拿翻垃圾找到的废物给老头收购,好不容易才能糊口。

但那家伙却抢走我的收入,让我们连温饱都有问题。

而且我很清楚,那家伙不用多久就会叫我们去当黑帮的跑腿小弟(小六)。

我才不要去替黑道卖命,就只为了让人家赏赐他毒品。

所以当我在垃圾场找到托卡列夫手枪,发现里面还有子弹时,我做好了觉悟。

一旦被那家伙发现就完了。但我没聪明到能想出作战计画。

所以那天,我们就配合了他一下。

花上一整天走遍每座垃圾场捡拾可能有用的废物,捡到手指都发红了。

我们祖国每次在某处的纷争中打赢或是打输,军方就会丢出很多淘汰的机械。

就这层意味来说,那家伙说得也不算全错。

问题是我们也被包括在各种废弃物之内。

没错不代表是正确答案,反之亦然,这些我们都亲身领教过。

我们就这样捡来了满满一纸箱的金属等等,拿去卖给老头。

老头秤重后,付给我们一点点戈比。

我知道我们被占便宜了。

但老头也不是大发利市,况且对我们来说也够用了。我没有怨言。

我们把戈比放进空罐,拿出一点点塞进衣服里藏起来──钻进洞里。

在人孔井底的深处,我们搬到热水管旁边的沙发,就是那家伙的王座。

那家伙故意露出闪着机油油光的双臂,身旁总是摆着卡拉希尼柯夫突击步枪以及伏特加酒瓶。

然后那家伙看都不看我们恭敬交出的空罐,喝了酒之后这么说道:

「好,你们几个把衣服脱了。」

当然,我们也知道他会这么说。

但是就算乖乖交出所有钱,那家伙还是会说「你们绝对有偷藏」并对我们饱以老拳。

既然都要挨揍,能一拳了事比较好。

而且在把女生扒光时,那家伙总是喜欢慢慢来,半天不肯结束。

「等不及看你们长大了。」

等到全部结束后,他那满是污垢的脸会笑得很邪恶,并附带这句话。

所以我去把钱拿给他,任由他揍我,让头撞在地板上。

被整块金属重击这么一下,连脑中都会一瞬间变得漆黑一片。

然后会像全身被甩来甩去般摇摇晃晃,地板与天花板都颠倒过来。

那家伙看到我匍匐在地,鼻子哼了一声后抓起伏特加酒瓶往嘴边送。

一定是以为我们不吃不喝也能活吧。

我不用纠正他的错误。今天这一切就要结束了,所以就忍忍吧。

我偷看他一眼,垮下肩膀,无精打采地爬出人孔。

外头正在下雪。总是在下雪。而且在刮风,很冷,很快就要入夜了。

「到今天就结束了。」

我在洞口外面,对着一边冷得牙齿喀啦喀啦地打颤一边穿衣服的两个女生这么说。

两个女生都是黑发,就像双胞胎一样相像,但类型完全不同。

一个是早熟的长发女生,她用力紧咬嘴唇,一语不发地盯着我看。

另一个短发的哭哭啼啼,但一看我从口袋拿出糖果就破涕为笑。

她们不想在人孔井里让那家伙看着换衣服,才会爬到外头来穿。

她们冷到哭出来,一哭就更冷了。脸上也结了霜,都已经面无血色了,却还是红通通。

我实在看不下去,才会给那个短发女生糖果。

──本来是想留到最后再吃的。

我在捡来的低俗杂志上,看过漫画是这么画的。

我不识字所以看不懂剧情,但那不重要。

谁都知道封面的英雄人物是超级士兵,伊利亚•穆罗梅茨上尉。

穆罗梅茨上尉那天大概又是在打坏蛋,不外乎就是西方诸国的间谍之类吧。

然后在闯入基地到处开枪之前收起一根菸,打赢了之后才抽。

所以我本来也想有样学样,如果成功撑过今天的话就要吃颗糖。吃珍藏起来的这颗。

可是她哭成这样,要是被那家伙发现就前功尽弃了。这是不得已的。

「抱歉,那是最后一颗了。」

对着默默盯着我看的长发女生,我小声替自己找借口。

「如果顺利的话,明天帮你也买一颗。」

「……嗯。」

长发女生轻轻点了个头。

顺利的话。顺利的话,至少可以赚到一卢布。好歹买得起一块白面包。

要是还有找零的话,可以留点戈比买两三颗糖。顺利的话。

「……不过,假如我失败了,你们就快逃。」

接着我对另一个流鼻涕的男生这么说。

这小子不知道有没有听懂我的意思,吸吸鼻子回答我。

我呼了口气。

三个人都差不多五岁──至少肯定比我小。

我跟他们三个,就是目前留在这个洞里的小孩了。

本来还有更多小孩的。有比我大的家伙,也有比我能打的家伙。

可是,大家都逃走了。

大概是怕挨那家伙揍吧。生化人的一拳可是很痛的。

即使我捡了把枪回来,他们还是胆怯地说「太危险了」或是「万一失败的话怎么办」。

结果,他们也都跑光了──算了,反正他们也没去告密,没什么好生气的。

可是剩下的几个孩子当中,就属我年纪最大,所以决定由我来。

我从人孔旁边高高堆起的垃圾山当中,拖出一个瓦楞纸箱。

里面塞了个用报纸包起的东西,剥开报纸,一个铁块掉到我的手心里。

托卡列夫。

我模仿穆罗梅茨上尉拉动枪机,发出清脆的声响让子弹上膛。

手枪又黑又重,我的手好像快拿不动了,也不知道能不能开枪。

但它是我唯一的武器。所以它是全世界最棒的枪。

──问我失败的话怎么办?

「……尽力而为吧。」

我喃喃自语后,再度钻进刚刚才走出来的黑暗之中。

那家伙是头猪,我才不怕他。我这样告诉自己。

──不过,猪整天真的只会吃饱睡,睡饱叫吗?

我完全没概念。但是最起码我觉得那家伙就是那种生物。

至于被那家伙欺压的我又算什么,就不去深思了。

──无论成败,一切都到今天为止。

这么一想,在下水道前进的脚步也变得轻松了点。

彷佛以砖块与水泥拼凑而成的下水管内,既宽敞又狭小。

因为里面太暗了,看不清楚。就连我呼出的白雾都看不见。

但那家伙待着的水管有电灯。况且我来回过无数次,不会迷路。

我谨慎地前进,以免不合脚的鞋子发出声响。

紧握着的托卡列夫很重,手指好像膨胀了两倍似的,手很僵硬。

我悄悄窥探地窖。

那家伙──就跟平常一样。

整个人陷进弹簧外露的沙发,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醒着,眼睛对着半空中。

一只钢铁制的手里握着卡拉希尼柯夫。另一只手握着伏特加酒瓶。这也跟平常一样。

那家伙大摇大摆地窝在我们千辛万苦收集来的废弃家具之间。

我往他走近一步。

那家伙口中念念有词,像是在梦呓。

我往他走近一步。

那家伙的脑袋沉重地歪向一边。

我再往前走一步。

那家伙仍然没看向我这边。

我──我强迫自己抬起了手臂。

我没胆靠得更近。但是,也没胆再往后退。

穆罗梅茨上尉单手就能轻松连续开枪,但我看我没那本事。

托卡列夫很重,我的喉咙发干刺痛,实在不觉得能把手枪举直。

即使如此,我还是慢吞吞地勉强举起手枪,把手臂伸得笔直。

虽然手臂抖个不停,但我仍谨慎地瞄准,把准星对准他──……

「你在干嘛……」

我开枪了。

巨大的「啪叽」声响起,我被打飞出去,只听见伏特加酒瓶摔碎的声响。

「混帐,你死定了!」

实在称不上干得漂亮。

我几乎是不假思索,跌跌撞撞地向后跳进那家伙吃完乱丢的垃圾堆里。

「呜,啊……!」

左脸颊像是被火烧一样痛。被生化人用蛮力丢过来的玻璃瓶割伤了。

但是我连感谢眼珠子没被刺瞎的闲工夫都没有。

没把托卡列夫弄掉只能说是奇迹。

我用力握紧手枪,忙着在地上爬,跌进了水泥管里。

运转声有如低吼。强风呼啸吹过头顶。那家伙用蛮力向我挥拳了。

虽然又听见了某种东西碎裂的当啷声,但我没多余精神去在意。

我只能握紧托卡列夫,站起来试着把枪口对着那家伙。

「你这混帐……!」

卡拉希尼柯夫的枪口瞪着这样的我。

那家伙用可比机械的精准度,拿起国王权杖对准了我。

「啊啊……!」

我的手几乎是反射性地扣下了扳机。

手臂随着巨响往上跳。眼睛被强光刺痛。把枪机拉回再开一枪。再开一枪。我开枪了。

直到右手拇指痛得像是快要断掉,我才发现扳机扣不动了。

「痛,呜……!」

我阵阵发麻的手握不住托卡列夫,它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这才发现拇指根部被挖出了一大道裂口,正在淌着血。

是我握枪的方式不对,被托卡列夫后退的枪机割伤了。

「────────」

我护住右手,呆愣地望向那家伙。

那家伙右眼底下开了个洞,向后靠在沙发椅背上。

在他的背后,墙上与地板扩散着一片像是打翻了甜菜汁的暗红污渍。

钢铁双手叽叽作响,诡异地痉挛,重复着握拳又张开的动作,但是──……

「──……死了……?」

似乎……是这样。

老实讲,我搞不太清楚事情是怎么发生的。

我用左手捡起再也无法射击的托卡列夫,毫无意义地握紧它。

我轻手轻脚地避开颤动的卡拉希尼柯夫走上前去,仔细观察那家伙。

那家伙就跟一开始一样仰望着半空,舌头瘫软地从嘴角伸出。

他死了。错不了。不知道是第几发的托卡列夫手枪子弹,轰掉了他的大脑。

但是,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活着。

我用力擦拭脸颊,握紧右手试着忽视它发出的阵阵抽痛。

然后我缓缓转头,才知道那家伙瞪着的东西是什么。

「……水管。」

是热水流经的水管。

它横躺在我刚才站着的位置。

否则一个生化复员兵,不可能杀不了一个十岁小鬼。

那家伙举起了枪想瞄准我,但注意到赖以维生的水管,结果我先开了枪。

这玩意把我害成这样,却也救了我一命。

──然后,那家伙死了。

我──则是不知所措,愣愣地站在他面前。好像是这样。

之所以说好像是,是因为我以为我没发呆到超过一分钟。

可是两个女生带着男生过来,战战兢兢地察看情况,说他们发现我呆站在原地。

至于我更是等到黑色长发的女生拉扯我的袖子,才终于回过神来。

她紧咬嘴唇,眼角噙着快要夺眶而出的泪珠。

黑色短发的女生搞不清楚状况,只顾着嚎啕大哭,男生也在哭哭啼啼。

所以──所以我才会想到,应该做点这种时候该做的事。

「……啧。」

我啐了一声,第一步先动手从那家伙手里抢下卡拉希尼柯夫。

只要把这玩意卖给老头──最起码赚到的卢布够买明天的面包与糖果。

那家伙死了,但总之我还活着,这几个小鬼也还活着,所以需要吃东西。

这点没有任何改变。

但是从这天起,我学到了几个教训──也就是知识。

其一,生化士兵也会死,所以生肉更容易死。

其二,枪口不要对着自己不想打的东西。

后来,我就像是一路向下沉沦。

毕竟只有第二天,能让我沉浸在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的心情中。

因为收拾掉那家伙之后不到一星期,黑道的打手就开始在附近徘徊。

我没蠢到以为跟那帮人杠上还能活命。

但如果去当那些罪犯的小弟,等于是回到之前的生活。

两者我都敬谢不敏。既然如此,该做的事就只有一件。

我费劲地把托卡列夫的枪机推回原位并塞进裤腰,对打手说道:

「那家伙不知去哪里了。所以这地窖归我管。」

好吧,也不算撒谎。

事实上,我也不知道那家伙的身体后来怎样了。双臂与卡拉希尼柯夫被我卖给了老头。

另一点值得庆幸的是,那帮黑道分子的日子似乎过得比那个复员兵好。

他们或许没闲到会想把几个小鬼赶出去,自己霸占人孔。

总之不管怎样,「是喔。」黑帮的年轻打手(小伙子)用鼻子哼了一声,这么说道:

「想要工作的话,跟我讲一声。我找事情给你做。」

我认为这类善意应该诚心接受。

黑帮永远有数不尽的纷争,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追杀某某人。

只要有人来问我:「你有看过这个人吗?」我就到处找人,赚跑腿费。

起初我找到人都会老实报告,拿到了卢布纸钞还乐得很。

但老头看我这样却笑着说:「你真笨。」让我很生气。

「不是啊,如果一只猎犬找到猎物,却摇着尾巴去告诉其他猎犬,岂不是白痴一个?」

被他这么一说,确实有理。

与其当猎犬的跑腿小弟不如当猎犬,当猎犬不如当猎人感觉更好。

再说了,比起偷袭睡梦中的生化士兵,做这行生存的机会好像还高一点。

对第二个人下手时还有点紧张,但至少这次没笨到被枪机割伤手。

到了解决第四个时,我开始懂得稍微瞄准一点以节省子弹。

等到做掉超过十个人时,我才终于知道这个行业叫做「清理人」。

什么都干。什么都收拾。明天的劳动英雄就是你。

我就这样挣钱买食物,辛勤地把弟妹们喂饱。

毕竟在留下的孩子们当中,我是最大的一个,也只有我记得自己的姓氏。

我不想一个人吃香喝辣,像那家伙一样当自己是大王。

后来大家开始叫我一声大哥,甚至开始自称库拉金。

玛丽亚•库拉金、诺拉•库拉金、瓦列里•库拉金……就这样。

「丹纳哥。」

一回神才发现我已经十五岁,被一头黑色长发的玛丽亚摇醒。

当年被我弄得红红脏脏的沙发,早就从废物堆积场换来了更好的一张。

本来觉得睡起来超舒服,但习惯了也没什么,露出的弹簧总是顶到背脊。

害得我最近似乎没睡过一场好觉。

「……怎样?」

我微微睁眼坐起来,骨头随之发出啪叽啪叽的讨厌声响。

「诺拉还有瓦列里说他们饿了。」

玛丽亚从来不替自己要任何东西,但让那家伙带有期待的脸颊都凹陷了。

「不是有面包吗……」

「……昨天都吃光了──」

我恶狠狠地瞪向客厅。玛丽亚抖了一下缩起身子。

诺拉与瓦列里一脸可怜的样子蹲在墙角。

混浊的眼睛望着我。那种眼神会让我心情变坏。

「啧……等我一下。」

我看都不看满十岁的妹妹一眼,摆着臭脸走到了厨房。

厨房──我们勉强搬了些厨具放在一根水泥管里,如此称呼它。

我从拆掉一两块砖头做成的储藏库里,拖出结冻的饺子。

即使只是没馅的小面团,只要形状接近就是饺子无误。

我在锅子里装雪开火烧融煮开水,然后把饺子丢进去。

铬镍合金的电热线一直没变色。我瞪着它,催促它快点烧红。

在等锅子里的东西煮好时,我大口喝着水让空荡荡的肚子安静下来。

然后捞起饺子倒进盘子里,再随便淋点斯美塔那酸奶油上去。

斯美塔那最棒的一点,就是不会坏。不知道摆了几个月就是了。

「好啦,快吃。」

「耶~!谢谢丹纳哥哥……!」

一头黑色短发的诺拉现实得很,破涕为笑后像只猫一样跑过来。

我甩掉缠着我玩闹的她,把盘子端到桌上后,坐到了沙发上。

「谢谢大哥。我真的饿扁了……!」

瓦列里讲得很过意不去,但仍抓起汤匙把饺子塞得满嘴都是。

玛丽亚最后一个到餐桌旁坐下。

她客气地把盘子里的饺子舀到嘴边,但手顿时停住,往我看过来。

「那个,丹纳哥哥……」

「……我不用了,你们吃吧。」

看到我挥挥手,她犹豫了片刻后,一口把饺子吃下去。

然后就没人说话了。大家专心吃着饭,狼吞虎咽到只差没连盘子都吃下去。

比起这种事,我得去赚钱买面包与面粉才行。

──但是怎么赚?

这就是问题所在。

不用说,「清理人」要有需要清理的东西才有工作。

虽然黑道分子从早到晚打打杀杀,但也有喘息的时间。

最起码在这段时期,他们会放过十五岁小鬼能用托卡列夫做掉的小混混。

倒楣的是老头也在前阵子醉倒在路边死了。

直到失去后我才知道,一个值得信赖的买家有多宝贵。

多亏于此,像我这种不识时务的小鬼就倒大楣了。

我坐在沙发里不动,看着以前挂过卡拉希尼柯夫的那个位置。

──我是不是不该买下这玩意?

可是,我无论如何都需要一把冲锋枪──至少买它的时候是真的需要。

那时我觉得差不多该考虑到对付生化士兵的状况了。

要不是买了它,就算不去对付生化士兵,大概也还能勉强糊口吧。

现在有了它,搞得我非得去对付生化士兵不可。

反正不管怎样,能买的东西就该把握机会买下来,等不了下一次。

──现在也是,等不了了。

「喂,瓦列里。」

被我这么一叫,瓦列里肩膀抖动了一下,抬起对着盘子的脸。

「事情做完了没?」

「做完了,大哥。」我的弟弟舔了舔被蜗簧弄伤的拇指。「子弹都装好了。」

Да(拿去)!瓦列里朝气十足地举起一块圆板状的金属。

我完全没概念这玩意为何会被叫做弹鼓。

这玩意怎么看都像个罐头,不然就是圆盘。

「好。」

我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用废料组装成的餐桌旁,从瓦列里手中接过弹鼓。

这玩意里塞了足足七十发跟托卡列夫相同的子弹。光是这些就要一笔钱了。

美中不足的是填弹时如果出错,里面的蜗簧可能会弹开来打到手指。

我穿起挂在一旁的夹克,替波波沙装上弹鼓,挂到了肩膀上。

然后把比那天捡到的像样许多的托卡列夫,藏进夹克内侧。

最后抓起干活用的头套,塞进了口袋里。

玛丽亚与瓦列里都没说什么。什么都没说,只是看着准备出门的我。

我发出不知是第几次的「啧」,走向外头。

「丹纳哥哥,慢走!祝您打猎一无所获!」

不知道到底懂不懂状况,诺拉开朗到让人火大的声音从爬出下水道的我背后传来。

祈求失败才不会引来恶灵。所以我也不能老实回答。

「下地狱吧。」

可是我的口舌灵活得很。

──当时的我,连KGB与GRU都分不太清楚。

虽然现在也没多清楚,至少我知道KGB是秘密警察,GRU则是军事情报机构。

可是两边做的事却大同小异,所以总是在互抢饭碗。

而糟糕的是,我盯上的目标是GRU──而且还是前特种部队人员。

不过,其实我对这些毫不知情。

以为只是个落魄军人变成罪犯,不过就是个生化士兵。

如果是这样,那我以前也杀过。

Капуста(白痴一个)。

就算不是这样,也该知道酗酒毒虫跟某某黑帮的保镳不可相提并论。

真要说的话,好歹想想这人长相与藏身处都曝光了,却没人去对付他的理由吧。

可是,这个目标对当时的我来说太诱人了。说穿了就是值钱。

我尽我所能做足了准备,像个猎人那样,谨慎地慢慢靠近那家伙的窝。

伊凡──也可能是伊戈尔、阿列克谢或鲍里斯──有个老相好。

而且听说每隔不到两天,伊凡就会去找那个女的。

我躲在垃圾桶后面瞪着伊凡集合住宅住处的窗户,动脑思考。

要下手的话,就趁去程,或是回程。

────去程好了。

趁他兴致勃勃急急忙忙,等不及要去见女人的时候下手才好。

抱歉要让伊凡白高兴一场了,但我的胃也在不高兴地低吼着表示赞成。

为了以防万一,我像个想尽量找温暖的地方睡觉的小孩,在那条暗巷里徘徊。

看够了之后,我从口袋里拿出头套戴上,往下拉到盖住下巴。

这才发现波波沙的背带陷进肩膀,痛得要命。

我把波波沙丢进了垃圾桶里。结冻的皮罗什基还是什么东西的臭味顿时扬起。

然后我双臂抱胸,全身簌簌发抖靠着墙壁──等待时机来临。

我毫无意义地抬头一看,越过屋顶,可以看到一座巨塔耸立在莫斯科北部。

奥斯坦金诺电视塔。

只要人在莫斯科,不用特别费心就能找到这座世界不知第几高塔的所在位置。

因为从塔上,电信线就像外露的肠子那样联系了整座城市的终端机。

而且时时监视着我们。

大概现在也正在看着我吧。

我把双手缩进袖子里,双臂抱胸。牙齿几乎要冻得打颤。肚子咕噜咕噜叫。

我没戴手表。不知道该等多久,也不知道等了多久。

吵着跟我要的是诺拉,还是玛丽亚?大概是诺拉吧。

诺拉总是很聒噪。瓦列里油腔滑调。玛丽亚则是默默地盯着我看。

肚子好饿。我想要那个。这个不够了。丹纳哥。大哥。哥哥。烦死了。

「你们以为是谁……」

我咬紧了牙关。我在这种地方做什么?好冷。肚子好饿。

让我恨不得宰了素未谋面的伊凡,想到受不了。

所以当我在玄关看到只看过传真电报粗糙印刷的脸孔时,我的动作相当快。

「你好啊,臭铁罐!」

但是伊凡的动作快如闪电。

我猜──我是后来看到有个家伙动作跟伊凡很像,所以才猜到的。

我想这家伙大概是把手塞进了上衣领口,从中拔出小刀准备动手。

我才说完「你好啊」这个动作就完成了,这时我才终于举起托卡列夫。

当然,在我看来那家伙手上就像变魔术般出现了一把小刀。

当下我觉得那把弹簧刀怪怪的。其实这么想也没错。

刹那间,只听见某种东西啪地一下弹开的声响,小刀刀刃猛地飞来。

之所以没射中,也没什么秘密。是因为我以为伊凡要开枪,就翻滚着躲开了。

假如我沾沾自喜地以为夺得先机用托卡列夫射他的话,大概已经死了。

但是这里没有伊凡当成命根子的热水管。所以我躲开了。我因此捡回了一命。

小刀刺进背后的水泥墙,墙上迸出裂痕,瓦砾纷纷掉到我的头上。

垃圾箱发出喀啦喀啦的声响往旁边倒下,伊凡用义眼瞪着我。

「你这小鬼,给我滚!」

我并不想这么做,但逼不得已只能扣下托卡列夫的扳机。

子弹啪叽一声射进集合住宅的墙上,伊凡不见了。

耳朵里的尖细声响,想必是这家伙高速转位的运转声吧。

我明知这么做是白费力气,仍扑进了倒下的垃圾桶后面。

我把手伸进垃圾里,在软烂触感的深处摸到了硬物。

我握紧它。那家伙降落在地上。我扣紧扳机。

原来开枪射穿轻薄的马口铁,会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

不考虑后果与得失狂撒一通的波波沙子弹,填满了整条窄道。

初次体验的闪光、巨响与冲击力,把我的脑袋与身体猛摇一通,让我搞不清天南地北。

等到吐出七十发子弹的波波沙打了个嗝,我才终于呼出一口气。

混杂在降雪与排烟之中,小巷里充斥着黑火药的臭味。

集合住宅的墙壁被打得千疮百孔,窗户也稍微破了。

其他居民之所以不吵不闹,想必是因为这种事只是家常便饭。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眯起眼睛想勉强看见烟雾后方的状况。

在被搅成烂泥的皮罗什基后面,躺着一团跟它们很像的碎肉。

不是比喻,要是你把机械、人肉与骨头搅匀了就会变成这样。

但还是有保留一个人形,而我也看出了这就是伊凡。

──所以我才会那么想要波波沙。

我用夹克的袖子,擦擦被不明脏污弄得黏糊糊的冲锋枪。

子弹显然已经射光,于是我把背带挂到肩膀上,举起托卡列夫。

我朝着疑似伊凡的碎肉开了一枪。没有反应。

「……就这样了吗?」

当然,也没人回答。

请不要以为我杀他很简单。我要是没杀掉他,现在死的就是我。

这时我才发现,我的上衣与帽子底下都湿了一片。

我喘不过气来。很想当场蹲下,大吐一场。

不是因为我杀了人。这还用说吗?是因为我以为自己没命了。这也是不言自明的事。

我悄悄靠近倒地的伊凡。伊凡不管怎么看都死透了。

不知道七十发当中有几发打中这家伙,又是哪一发造成了致命伤。

不确定他是没想到小孩会持有冲锋枪,还是徘徊街头的生活让机体老化了。

也有可能真的是准备去见女人,开心到昏头了。或者以上皆是。

但我很清楚,生化士兵也是会死的。

比起这个,我更担心的是报酬扣掉七十发子弹的钱之后还剩多少卢布。

然后想到其中有多少会被弟弟与两个妹妹抢走。

想到我还要过多久这样的人生。

我扯掉头套,用手臂粗鲁地擦了擦脸颊与眼睛,然后反覆眨了几下眼睛。

这时,我的脚踢飞了某个东西。

我把它捡起来,发现那是个漂亮的布面小盒子,只可惜开了洞。

打开一看,里面收着一枚戒指,上面的宝石比小指指尖还小。

我想了一下之后,盖上盖子,把它塞到伊凡的遗骸后面。

(插图009)

大概是因为……我只对这家伙的价码感兴趣吧。

除此之外,我并不想偷走什么。

后来,我一路飞奔。

万一哪个白痴开始主张「是我下的手」那可吃不消。

我二话不说冲进公共电话亭。

然后在口袋里翻找。指尖碰到了少许硬币的触感。好耶。

我把戈比投进稳稳摆在亭子中央的银色机台,转动中间的转盘。

右上方的扬声器响起叮铃铃的声响,接着是黑帮老二(旅长)的声音。

『怎么了?』

「我杀了伊凡。」

『谁?』

「我是丹纳。」我对着角落的麦克风咆哮。「丹尼拉•库拉金。」

『我不是问你。』声音听起来很不高兴。『哪个伊凡?』

「保镳。」我补充说明。「一百卢布。」这个价码彷佛能买下全世界。

『干得好。你明天来拿钱。』

然后噗滋一声,通话结束了。这个老二一定会在明天之前查证清楚吧。

这下明天就有钱了。在那之前还是没钱。

──啧。

我啐了一声,肩膀挂着波波沙跑出电话亭。

你让杀掉一个帮派保镳的屁孩「清理人」站在现场附近看看。

铁定会被围殴,能有个全尸就算走运了。

我左奔右跑,在小巷里跑到喘不过气来,然后扯掉头套。

不对,我本来想扯掉的,但头套早就塞进口袋里了。

我呼出一口气。

在狭窄水泥建筑的空隙间,霓虹灯闪着强光,灰雪飘降。

在这一切之中,为什么我非得跑到这样气喘吁吁的?

等我一路跑到高尔基大街,才心生疑问而停下脚步。

虽然已经快要天黑,但霓虹灯驱走了黑暗。

「口袋放映机 旋转电视机 一九七○一○二四 探测器八号登陆月球。」

「喂,有人掉了怪东西。」

「各位劳工,快来买廉价的面包!任何面包都能在农产品加工企业联盟买到!」

「纺织产业部有好消息告诉各位女士!为您送上完美又卫生的尼龙丝袜!」

「私酿酒会送您进坟墓。请喝正规酒厂酿造的安全合法酒类!」

「最先进积体电路(LSI)游戏!伊利亚•穆罗梅茨上尉将粉碎资本主义者的阴谋!」

「顶级健康美味的冰淇淋。通过GOST(国家标准认证)!」

「美乃滋是适合搭配任何食物的万能调味料。空瓶可以拿到零售商店进行回收。食品产业部。」

沙沙作响,不带感情的合成语音宣传词句,与刺眼亮光的广告内容混合成为浊流。

我只听得出声音。光是这样,就快要让我头晕目眩。

这条与克里姆林宫相连的街道,总是人声鼎沸。

塞满了食物、衣服、酒以及其他娱乐。

所以也有很多──大家都知道的──民警在暗中监视。

我只要再踏出一步就能进入高尔基大街,却停下了脚步。

我沉默不语,注视着让眼睛酸痛的光彩与人潮。

然后转身背对这些,跑回巷弄之中。

雪下得令人心烦,吸入肺部的空气锐冷如刀。

即使如此,我还是觉得比走进那个闹区要来得好多了。

然后在我逃进去的巷弄──有一群女人。

那里是闹区的背面,只不过隔了一条街,这条巷子令人难以置信地安静且空荡。

好几栋冷清──但比我的巢穴舒适多了──的集合住宅林立。

女人三三两两地在住宅各处或站或坐,各自消磨时间。

我也不是笨蛋。

好歹还知道她们正在从事「不存在于我们祖国电视上的」工作。

就跟「清理人」一样。或者是跟我一样。

无论如何卯起来排除于映像管之外,都不可能真的消失。

但总之就是眼不见为净,真够蠢的。

就这样,她们被屏除在电脑网路、映像管、文章与站前之外。

我双手插在口袋里,沉默地走过那条街。

无论到明天之前怎么度过,剩下这几枚戈比全都是我的。

就算明天到手的卢布会被一扫而空,现在这些钱就是我的。

所以,没错──我原本丝毫无意驻足。

「那、那个……」

──鬼才会喜欢上这种女生。

我还记得,我那时是这么想的。

压得人喘不过气的铅灰色混浊天空,灰色雪片往头上纷纷飘落。

在那个超大金属热水管像是巨人肠子般蠕动,宛如深谷底层的小巷。

她坐在集合住宅的门前小径,露出写着数字的鞋底。

年纪──大约十五岁上下,应该跟我差不多吧。

不过,我也不确定自己到底几岁。

她看起来比我妹妹大而且更成熟,但就我看来,应该没有我大。

剪短的微翘头发是淡色金发,但被积雪弄湿了,真是糟蹋。

这害得她雪白的肌肤与玫瑰色的嘴唇,全都变得白中透紫,冻得她不禁发抖。

毕竟她那件白色连身裙还用安全别针把太大的肩膀部位固定,而且裙摆也太短了。

不知是因为怕羞还是怕冷,她时时伸出一只手白费力气地想把裙摆往下拉。

她那手臂更是瘦得跟小树枝似的。但不可思议的是看起来依然柔软且饱满。

当然,我的模样也令人难以恭维。

我累坏了。瘦皮猴一只,又饿着肚子。好几天没吃东西了。

我拿仅剩的面粉做成饺子,结果弟妹们立刻饿虎扑羊吃个精光。

一口都没留给我。我喝了一肚子的水充饥,今天又在外头跑了一整天。

挂在肩膀上的冲锋枪重得要命。即使隔着夹克,背带照样陷进了肩膀。

这件夹克本身也太硬太窄,而且怀里的手枪(托卡列夫)撞得肋骨很痛。

即使如此,她却一直盯着我看。

长睫毛结了霜,眨个不停的眼睛发红到令人心疼的地步。

我觉得很像雪地里的兔子──虽然我根本没看过兔子。

「不、不嫌弃的话……那个……要不要进来,取取暖……?」

我又冷又饿。口袋里只有一点零钱。

所以我跟她明讲了。尽可能地粗着嗓子,态度冷淡。

「Тьфу(啧)……」我故意啐给她看。「我身上可没有钱。」

「啊,呃,那个……」

可是那个女生听了,却露出微笑……

「你的钱跟我的钱,加起来……可以煮加了一点点料的罗宋汤。」

──这么说了。

我停下脚步,想了想伊凡的事。

「先声明。」我说了。「我连做机械化手术的闲钱都没有。」

「……」

「之后别来找我哭。」

「嗯。」

她安心地呼了口气。我看着它冻结发白。

「只要不要对我动粗就好……」

「……」

口袋里这些是属于我的戈比。到了明天还会拿到卢布。

这是我的钱。无庸置疑,都是我的钱。

「……啧。」

我和她一起走进了好像随时会倒塌的集合住宅。

想想除了清扫以外,我还从来没踏进过这种地方。而且还是跟女孩子一起。

但我对这间屋子的格局,以及什么东西放在哪里却简直瞭若指掌。

因为莫斯科的集合住宅只有少少几种房间,以及少少几种门锁。

房间很小。就是间只有床以及盥洗室大小厨房的小屋子。

但墙角设置了一个小炉子,上面放了个热水器(茶炊)。

「这不是我的屋子。」她害羞地微笑。「不过,这是我自己买的。」

我才懒得管那些。我把戈比硬塞给她。

那个女生眨眨眼睛之后,冰冷的脸颊染上淡淡红晕握紧硬币,点个头。

「请……吧……?」

那是我第一次接吻,第一次拥抱女生。

她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做,而我也半斤八两。

也不知道干巴巴的二号产品要怎么戴,最后是她用舌头舔湿的。

然后我跟羞红了脸的她,好不容易才把它戴上而没弄破。

我还是第一次搞得这么尴尬,但比起那之后的状况根本不算什么。

我从来不知道,女生是这么柔软且温暖,而且还有股甜香。

听说她们天天洗澡,我想一定是真的。

然后,那是第一次有女生在床上告诉我她的名字。

丝塔西娅。

她在我身下像小猫一样扭动身子,呢喃着如此告诉我。

一边感觉到纤瘦手臂绕过我的脖子,指甲陷进肉里,我也对着红通通的耳朵说出了我的名字。

我从来不知道,把自己的名字告诉别人是这么温暖的一件事。

丹纳,丹纳。她微微震动,浑身颤抖,发出断断续续的模糊叫声。

我拼了命只想宣泄。呢喃着「不可以,不可以」的声音则跟我相反。

但是即使如此,我并没有失去理智。我咬紧牙关,顾不了其他事情。

因为说好了要温柔待她──尽管我不知道怎么做才算温柔──这是约定。

一切宛如梦境。

当我醒来时,我还是这么觉得。以为作了场美梦。

因为臂弯里只有女孩子残余的体温与体重,她已经不见人影。

──我能体会伊凡的心情了。

但我很快就知道,自己正在看着什么。

光芒。从窗户射进来,像针一样细的光线。朝阳。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沐浴在阳光下醒来。

当我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时,我猛地坐了起来。

「啊,丹纳,你醒了?」

我的美梦就在那里。

丝塔西娅宝贝地抱着一个小纸袋,站在门口。

不像昨天只穿着连身裙,她披着外套,拍掉肩上的积雪,露出微笑。

「我刚才去切尔基佐沃黑市买东西。」

她接着说「好久没搭路面电车了」,但我已经没在听了。

我──坦白讲,我不记得我说了什么。

我像个傻子般听她说着「等我一下喔」,坐在床边发呆。

说到丝塔西娅,则是俐落地穿起围裙,一眨眼已经在煮饭了。

一回过神就闻到这辈子从没闻过的香味,我的胃开始发出叫声。

「呵,呵……」笑声如银铃般轻快。「啧。」我啐了一声。

「马上就好了。现在还不可以。」

同一句话在白天跟晚上说,听起来简直跟咒语一样截然不同。

而热呼呼的罗宋汤端到小桌子上的模样,就像魔法一样。

「来,请用。」

「……好。」

我觉得那是我这一生吃过最好吃的东西。

我名符其实地握紧汤匙,像野狗一样狼吞虎咽地喝汤。

其实我应该更珍惜地吃的,但只浮着几片甜菜与肉末的汤,竟然会这么好吃。

好吃到我都快哭出来了。

丝塔西娅静静微笑,优雅地用汤匙把罗宋汤送进嘴里。

我先吃完了,甚至有时间欣赏她用餐的模样。

还一边喝着她从自豪的茶炊,倒进破茶杯里的热水。

「那个……」丝塔西娅眨眨她的眼睛。「你一直盯着我看,我会害羞。」

「抱歉。」

我粗鲁地这么说,却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我没打算聊昨晚的事。总觉得一旦说出口,一切就会随之消逝。

取而代之的是心中无意间自然浮现了一个念头。

这时我心情平和,又饱足又温暖,所以才能毫不迟疑地把那个念头说出来。

「……唉,这个罗宋汤还有剩吗?」

「你要再来一碗吗?」

「不是。」

丝塔西娅那白皙可爱的屁股立刻离开椅面,我摇了摇头。

「我还有一个弟弟,以及两个妹妹。」

「哎呀。」丝塔西娅睁圆了眼睛说。「当然好了!」

后来,也并不是什么都变得一帆风顺。

只是我善用了那一百卢布。就算不能买下全世界,对我来说仍然是笔大钱。

第一步我先开始下各种工夫,把巢穴布置得再像样一点。

把罗宋汤带回窝时,丝塔西娅不知为何也跟了过来,一看到我的窝立刻横眉竖目地说:

「不可以这样!」

真是的,明明是同一句话,效果怎么会如此不同?

我发自内心觉得,她的声音一定全是咒语,而她肯定是个魔女。

「家里有女生在,得替人家多想想才行。」

她这么说着,于是我打扫邻近的水泥管,赶走老鼠,把空间整顿一下,布置出总共四个房间。

也就是我跟弟妹们的房间。

这么一来接着就需要家具,但事情立刻就有了着落。

我去跟黑帮老二领钱时,请他给我介绍了个赃货商。

当然也付了仲介费。因为很久以前老头跟我说过,办任何事都要付钱。

「资本主义已经走到了悬崖边。」老头之前是这么说的。「不付钱的家伙会比他们先走。」

老二戳了我一下,笑我人小鬼大,然后拿张纸条随便写了个地址交给我。

介绍给我的赃货商眼光比老头严厉,态度很差,但很懂得生财之道。

多亏于此,我又能继续做资源回收了。也能给弟妹们工作做。赚到钱了。

房间变得温暖舒适,住起来舒服多了。

也变得能勉强温饱了。

这么一来很不可思议的是,我开始注意到各种事情。

结果想要手表的是玛丽亚。我这妹妹似乎很喜欢把玩机械。我都不知道。

瓦列里迷车子迷得要死。我捡些低俗杂志回家,他却把上头的汽车照片统统剪了下来。

至于说到诺拉,一看到可爱的东西、衣服、首饰还有甜食就疯了。小馅饼一个。

我要他们学会读书写字。还有算数。

改天我想帮他们弄些课本来。记得我这么说的时候,大家听了都大吃一惊。

「这样好吗,丹纳哥?」

玛丽亚客气地开口,缺乏表情的脸上写满了担心,还扯了扯我的袖子。

「我们不需要那么……你已经给得够多了。」

「没关系啦。」我说了。「交给大哥吧。」

自称「哥哥」还挺难为情的。

再说了,玛丽亚很聪明。

可是我没办法让他们去上学。因为我们没有国内护照,是不存在的一群人。

所以我的职责,就是代替学校供他们尽情念书。

有了这个新目标,脚步也不可思议地轻盈起来。这成了我前进的动力。

目标。

丝塔西娅。

「啊──!丹纳哥哥,你又要去找丝塔西娅姊姊了,对吧!」

这事立刻就被诺拉抓到,用力地把我取笑一顿。

在我们兄弟姊妹当中被诺拉抓到,就等于是被所有人知道。

玛丽亚赏我一顿白眼,瓦列里则不知所措地愣住了。

但是,没人能赢过丝塔西娅。

于是就这样,我每次工作前后都会去丝塔西娅那边。

想见到丝塔西娅需要钱。我应该带钱过去。当然了。

而且我也想喂饱弟弟与两个妹妹。衣服也是。他们想要什么,也都想买给他们。

「大哥,我也想帮你的忙。」瓦列里神情严肃地说。「我也是个男人啊。」

「少说蠢话了。」我笑着戳了瓦列里一下。听了总觉得很高兴。「人小鬼大。」

我努力赚钱。

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为了每天混口饭吃以外的目的赚钱。

伊凡的价码,似乎比我这小鬼想像得更高。

也就是说我作为「清理人」,达成的成就为我带来了工作。

我奔跑,开枪,捡回一命,夺人性命,领钱,然后再到下一天。

还是一样一成不变。虽然一成不变,但比以前好多了。

并不是没有危险性。我也曾经差点丢掉性命。而且是好几次。

但是,比起诺拉与玛丽亚惊慌地哭着说她们流血了的时候,要来得好多了。

那时我觉得好像核弹要掉下来了,跟瓦列里跑去向丝塔西娅求救。

丝塔西娅。

──鬼才会喜欢上这种女生。

我还记得,我那时是这么想的。

只是视时机与场合而定,山羊也能胜过俊男美女。

容我更正一下。

鬼才会喜欢上这种女生。除了我,还有我的家人以外。

所以,这么说好了。

后来,事情并没有像奇迹发生或变魔法那样变得一帆风顺。

我们勉勉强强克服了难关,不只一次。今后也打算继续克服下去。

多亏于此,我还活着。我们还活着。

也就是说,这就是故事的内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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