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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莫斯科之恋

这天,太空征服者纪念碑依然耸立于莫斯科。

贯穿从奥斯坦金诺电视塔延伸的电脑网路,直指更高远的云层彼端。

朝天描绘着巨大弧形,高达一百公尺的钛金属巨塔是征服天空的证明。

在这歌颂伟大祖国胜利的纪念碑底下,有着一排历任太空航海家英雄的胸像。

火箭之父齐奥尔科夫斯基、太空第一人加加林、「海鸥」泰勒斯可娃……

然后是登月先锋,弗拉基米尔•科马罗夫上校。

这么多的男性与女性,追随伟大莱卡的脚步一一挑战太空。

史普尼克和探测器八号,人类的最大功臣们即使经过两百年依然光耀世界。

纵然永远无法比月面脚印再往前一步,这一步的价值仍然不会被贬低。

只不过是这个人类史上最伟大的一步,后来就没再更新纪录罢了。

我们的努力得到了回报,

我们已经克服了无限黑暗和恐惧,

我们锻造了这些燃烧的翅膀。

为我们的祖国和人民的时代!

我不懂太复杂的事。也不是很懂镌刻在这碑上的诗是什么意思。

我只知道他们很了不起。

知道这些男人、女人与狗都完成了他们真正的职责。

相较之下,我那天则是在他们的俯视下,匍匐爬行于和平大街。

伟大的祖国鲜少发生塞车这种资本主义社会的弊病。

但今天偏偏是发生这种罕见现象的日子。

满街都是车。大半是莫斯科人、直古力或胜利等大众车款。

怒骂声此起彼落,喇叭响个不停。然后是震天动地的枪声和爆炸声。

「有胆就来啊!」

「畜生,去死吧!」

帮派分子们破口大骂,挥舞着卡拉希尼柯夫,投掷手榴弹。

是纠纷还是斗争?连目的都不确定,打手们展开火拼。

无端受波及的人可吃不消。

也有很多人根本搞不清楚状况就乱骂。及早开溜的家伙不是胆小,而是聪明。

「站住!站住!……叫你们站住,你们这些白痴是听不懂吗!」

巡逻的民警们也在破口大骂,但目前看来没收到多少成效。

不如说民警领的薪资也没高到值得蹚这滩浑水。

或许应该说他们也只是吼吼就算了。

不过真要说的话,我领的钱也没多到哪去。

只是金额足够让我搏命罢了。

我看到无接缝近未来设计的豪华轿车──VAZ─X冒着橙色火焰与黑烟燃烧。

看来没有一个人有那闲工夫去理会。我也是。一秒都舍不得浪费。

我的鼻子哼了一声,钻过人群,冲过道路。

目前状况如此,我抱着冲锋枪也没人会拦下盘问。

再来就看敌方的状况了。我复习脑中背起来的情报,嘴唇勾起讽刺的笑。

──真是走运,只有MI6的话还有胜算。

这还算人话吗?只有MI6的话还有胜算?

「我又不是伊利亚•穆罗梅茨上尉……!」

我边骂边跑。

就算跑到心脏破裂也不在乎。我有点后悔没做机械化手术。

我就算是累死也得继续跑──这关乎丝塔西娅的性命。

「嗯……呼,啊……啊……唔,嗯……嗯嗯……」

丝塔西娅稍稍踮起脚尖,双眼水汪汪的,不由得呼出焦急难耐的气息。

用身躯接住她的乳房,手绕在细腰上搀扶她的轻盈身子是这世上最棒的工作。

「呼,啊……啊……丹……纳……?」

她抓紧我的防弹衣站稳,同时悄悄抬头看我。

大概是喘不过气了吧。红霞飞上她的脸颊,眼眸如痴如醉。

嘴唇牵出一条银丝,就算不是我也会想再吻她一遍。

但我不能这么做。时间无限存在,但总是不够用。

领航员手表永远走得准确。从告知加加林经过一百零八分钟的时候以来始终如一。

我动用所有的理智,像是小心对待一件玻璃工艺那样,轻轻推开丝塔西娅。

她依依不舍地依偎到我身上,但我也已经濒临极限了。

「……今天该结束了。」

「……嗯。」丝塔西娅静静微笑。「丹纳,你可要忍住唷。」

不要去找其他女孩。尽管丝塔西娅从来不把话说出口。

不,说不定就连这个,都只是我脑中浮现的美好幻想。

但是那也无所谓。我宁可当作她心里这样惦记着我,这会让我心情很好。

我用包着厚手套的指尖梳理丝塔西娅的银发,她就像猫咪一样眯起了眼睛。

「我会再来的。」

「好,我等你。」

最后我与甜甜微笑的丝塔西娅互吻脸颊,离开了她的房间。

回头偷看一眼,丝塔西娅在腰侧微微挥手。「下次见喔。」

害得我好不容易才压抑住险些上扬的嘴角。

我一如往常地走进格栅电梯,投入硬币。

电梯用符合收费的安静动作,把我送到地面。

所以呢,后来发生的事当然也一如往常。

「你总算是下来啦,丹尼拉•库拉金。」

横眉竖目的皮斯孔夫人,用一如平常的威严态度等我出现。

但我也不会输给她。我可是对付过GRU或帮派分子的。

我当着她的面,装模作样地看一眼手腕上的领航员。

「我不觉得我有拖很久啊……会不会是手表慢了?」

「毕竟上次才刚听说你伤到脚嘛。真笨。」

酸言酸语对夫人不管用。她用一种猫或老鹰盯着猎物的目光瞪向我。

每次都把我吓到腿软。这就是所谓的管教或条件反射吗?

我模模糊糊地想起之前听玛丽亚说过的伊凡•巴夫洛夫养的那些狗。

「要知道,天助自助者。笨蛋是得不到上天保佑的。」

竟然会去相信那些非科学存在,夫人果然是个老派人士。

我大可以笑着不当一回事。但我无意取笑别人相信的事物。

更何况那种没礼貌的家伙会挨夫人的揍。

「不是都说狼饱肚子靠腿勤吗?」

「那你就别让腿受伤啊。」

然而就连我拙劣的反驳,也被夫人一句话击落。真受不了。

这种时候最好的方法就是用实际成绩来反驳。做出结果可以让任何人闭嘴。

「别担心,我有在赚钱啦。」

「那还用说吗?付钱的才有资格听音乐。」

意思是叫我别拿理所当然的事情说嘴,这句话说得很对,但我也是很辛苦的。

我被叮得满头包,但仍然把信封交到夫人优雅地伸出的掌心上。

「……给你。」

「这才对嘛!」

比起我耗费的时间和劳力,夫人用魔法般轻快的举动把信封收好。

我每次总是一赚到钱就变得心胸开阔,但钱一被拿走又意志消沉了。

我不禁变得有点沮丧,夫人照常用她锐利的眼神狠狠瞪我。

然后用那枯枝般……或者根本就像巫婆魔杖的手指,戳了一下我的胸膛。

「丹尼拉•库拉金。你这阵子先别过来比较好。」

「啥啊?」

「我是在叫你别来这里。俄语听得懂吧?」

「怎么忽然这么说?你是什么意思?」

我当然会忍不住这么问了。

想见到丝塔西娅需要付钱。也就是说只要带钱来就能见到丝塔西娅。

谁都不能对这件事说三道四──好吧,也不是真的不能。

但我也不认为夫人会说「我不希望你这种混混接近她」。

果不其然,夫人看了我的反应后以鼻子轻哼一声,慢慢摇了摇头。

「别误会了。纯粹只是我们这里不方便啦,丹尼拉•库拉金。」

「……意思是?」

「是为了下一场戏剧演出。我想让那孩子心思稍微专注点。不过是如此罢了。」

「是喔……」

我噘起了嘴唇。但也不便继续过问。

丝塔西娅的舞台。那是她意义重大的职业,不是我能干预的事。

沉默了半晌后,我死心地用舌头发出「啧」的一声。

「我都跟她约好了会再来耶。」

「那就再来啊。」

夫人轻蔑地瞪着我。然后难得──我是说真的!──翘起了嘴角。

「到时候别忘了照常付钱啊!」

那个名叫爵士的女人,歌声还是一样富有磁性,相当有吸引力。

即使肋骨唱片的音质沙沙作响,好歌一样是好歌。

再说我这辈子从来没在意过什么音质。光是能放音乐就够伟大了。

「哦,老兄好眼光,好耳力。怎么样?这是限定图案,要买趁现在!」

「我考虑看看。」

在切尔基佐沃市场,我随口应付店老板的叫卖,但也稍稍考虑了一下。

虽然不是能奢侈享受的身分,但也没穷到不能犒赏一下自己。

既然丝塔西娅在忙,这段期间就得待在家里消磨时光──……

──音乐这玩意,也算是个颇有文化的兴趣。是不是?

感觉挺像样的。我可以去捡台坏掉的留声机回来,拜托玛丽亚修理。

当然工钱不会少给──然后就可以来听爵士的肋骨唱片了。

坐在地窖深处,倾听这个异国女子的沙哑歌声。

旁边再来杯伏特加。卡拉希尼柯夫就免了。

这在我的想像中,似乎称得上是一种高级享受。

即使没伊利亚•穆罗梅茨上尉那么像样,也还满有格调的。

有格调,换言之就代表有余裕。

有余裕就表示可以跟家人一起吃好料,可以去找女人,也能听音乐。

「哎哟,抱歉啦,同志!」

「要让你失望了。」

我赏伸手碰我口袋的小鬼心窝一记肘击,不理会痛得叫不出来的小鬼抽出信封。

然后拿出卢布纸钞,用手指夹着递给店老板。

「给我一张。」

「谢谢惠顾,你太棒了!」

店老板用油纸包好刻在X光片上的唱片,拿给了我。

不明人士的骨骼照片,刻着不明女子的歌曲。

不,我知道她的名字。她叫爵士。这样就够了。

我小心翼翼地抱着纸包,继续前进。

钱减少了,换来了一张唱片。不过就是这点小事,却让我脚步变得轻快。

让我毫无意义地想把它拿出来看──当然我不会这么做。

要是有人以为我带着值钱货,麻烦又要找上门了。就像刚才那小鬼一样。

所以我快步钻过黑市的人丛,一路往前走。

可能因为二一六○奥运将近的关系,黑市的那些人似乎也显得更生气勃勃。

「来来来,在奥运开幕前先买台电视吧!千叶制,萤幕不用装放大镜一样清晰!」

「一九八○莫斯科奥运的旋转电视机!口袋放映机专用胶片!」

「投注奥运奖牌得主,赌金从一卢布起跳!」

我从出生以来,就跟运动和体操之类的比赛毫无缘分。

什么奥运,本来我也觉得到死都跟我无关──……

──但把它当成一种庆典活动的话,或许也不赖。

我可不会因为别人为了自己不感兴趣的事起劲,就乱发脾气。

这样想来,或许这也算是一种余裕?

有钱就有余裕。也就是说余裕能用钱买到。确实有这个价值。

──就这层意义来说……

玛丽亚啜饮那种苦到不行的泥水,也不是件坏事。

意思就是我妹妹自己赚钱买自己喜欢的东西,并乐在其中。

用映像管显示器与计算器塞满整个房间,换成从前的话也是无法想像的事。

我一边从咖啡摊闻着焦香味,一边毫不客气地坐到她旁边。

双臂抱胸站立的黑发少女,凶巴巴地低头瞪我。

「午安,同志……你今天很准时。」

「因为我理解到时间的宝贵了。再来就是被赶出来了。」

「……啧。」

烦躁的咋舌。玛丽亚火气很大地咬住嘴唇。但是迟迟没有下一句话。

我想跟她聊聊叫爵士的女人的歌声以及留声机,看了看她的侧脸。

然后把抱在怀里的肋骨唱片包装放到旁边,漫不经心地望着走在路上的群众。

每个人要不是找到了自己要的东西,就是抱在怀里,匆匆忙忙地走动。

「有急件吗?」

就在我身旁,我感觉到玛丽亚身子颤抖了一下。

「……我什么都还没说啊。」

我托着脸颊面对人群,只用眼睛瞥了妹妹一眼。

「你没喝咖啡。」

「……笨蛋。」

玛丽亚忿忿地唾骂,又啐了一声。

不知道她是不想继续浪费时间,还是心里焦急,也可能是两者皆有。

「案主是『机关』。」她压低声音,急着把话说完。

「喂,我没有要问那么多──」

「请听我说完。」

这句话听起来像在惨叫。

「GRU已经在丝塔西娅姊的身边展开行动了。」

一瞬间,我以为四周安静了下来。无论是嘈杂的人声,还是远处传来的沙哑歌声都消失无踪。

我一脸老哥听妹妹耍任性时会有的那种呆愣表情,沉默不语。

「……跟姊发生过关系的军人,打算带着『ОВД(华沙公约组织)』的最先进机种流亡海外。」

那真是太猛了。简直跟MI6的○○级人员没两样。

「丝塔西娅也被怀疑了?」

「幸好没有……可以这么说吗……因为姊跟KGB走得比较近……」

「水族馆」也无法立刻出手,但一有办法出手就会构成对「机关」的政治事件。

因此他们现在只能呜呜地低吼,在周围打转观察情势。

玛丽亚语带保留。就算跟我解释清楚我也听不懂,所以这样就够了。

比起那些政治啊什么的,我还有其他堆积如山的问题需要考量。

「案主想怎样?」

「……暗杀那个人,夺取文书证据。借此抢先GRU一步。」

「丝塔西娅的安全有保障吗?」

「应该有。丝塔西娅姊是莫斯科第一,GRU没有证据也不敢怎样……」

「找我的理由是?」

「我想应该是因为万一失败,哥对『机关』来说是存在可否定的人才。」

「报酬。」

「暴雪」有问必答的机械式对答,在这时戛然停止了。

我抬起脸来看向身旁的玛丽亚。她的脸不在那个位置。

玛丽亚就像屋顶积雪落下那样,无力地在我身边蹲下来。

比雪更白的脸,望着我的眼睛。双眸直勾勾地注视我。长大了,变漂亮了。

「……等等,哥。你想接吗?」

「当然。」

这没什么。我一如往常地回答。我的袖子被用力一拽。

「…………不可以。」

当然,只有玛丽亚会这么做。

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她甩动着黑发摇头,不停重复。

就像很久以前在地窖里做过的那样,妹妹用力到泛白的手指,握住我的袖子。

「……哥,这样可能会没命的。」

「对,丝塔西娅会。」我说了。「连带着我也会……然后就轮到你们了。」

说个笑话。

有一次总书记在演讲时,某人打了个喷嚏。总书记问是谁打的喷嚏。

没有人回答。于是总书记从离自己最近的那个人开始,一个个依序肃清下去。

等到只剩下最后一个时,那人浑身发抖说了。是我打了喷嚏。总书记表示:

──没关系,同志。保重!

「你明明都知道却还是来找我商量,可是又露出这种表情,看来你还太嫩了。」

我最拗不过的,就是玛丽亚从小到大都没变过的这副表情。

玛丽亚咬住嘴唇,头低了下去。黑发流泻遮住脸庞。手依然握着我的袖子。

「……啧。」

然后故意啧了一声让我听见。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把你那毛病改掉啦。」

「不要……都是丹纳哥害的。」

玛丽亚这么说完,嘶了一声轻轻吸了一下鼻子。她用手掌擦擦眼角,终于抬起头来。

所以我也觉得,我还是该对她说点什么恰当的话才好。

「好吧,该怎么说呢?别担心啦。」

要用我这粗糙的手指去摸还真不好意思。但我还是摸了摸妹妹的黑发。

「我会尽力而为的。」

首先第一步是扶起掉在地上的特大号轮胎。

我扶起废弃卡车轮胎,再用浑身力气把它推倒,然后再扶起。

才做一、两遍就会全身喷汗气喘吁吁,但这就表示有运动效果。

我咬紧牙关,就像在玩一个有趣的玩具那样抓住轮胎。

为了让我能够扛着冲锋枪到处奔跑开枪杀人,这是最重要的准备。

跑不动就得死。手酸拿不动枪也得死。这都是死掉的老头教我的。

现在回想起来,那个做资源回收的老头也许是个复员兵。

然而实际上,那老头就是醉到跑不动了才会在路边一睡不醒。

也就是说,这个教训合乎道理。确实有付诸实行的价值。

假如有个在莫斯科大学学了一堆运动学还是什么的家伙看到,一定会笑我吧。

这家伙用错方法了。效率很差。真蠢。或是有更好的方法之类。

关我屁事。

是我在卖命,不是他。

丹尼拉•库拉金的重训方法只有我自己能挑剔。

除非这位知识分子杠上特种部队的生化士兵可以揍死对方,那还有一听的价值。

但是把身上哪个部位的肌肉运动十次然后做三套,跟运动三十遍差在哪里?

如果每次都要考虑这些才能锻炼肌肉的话,那根本没意义。

我一边运动到满身大汗,一边瞪着热水管瞧。

在家里连墙都帮你。但是这次就不行了。

亚当•阿德洛瓦联邦空军(VVS)少校。

我想起跟闹脾气的玛丽亚拿的资料里,那张传真电报的照片。

对,是电报。不是电传。因为不知道长相就什么也不能做。

即使印刷画质粗糙仍然能清楚辨认,是个露出白牙微笑的金发帅哥。军服底下的体格也没话说。

正可谓理想中的军人。英雄。太空飞行员候补者。而且也是勾结资本主义者的间谍。

──同时,也是丝塔西娅的朋友。

这个男人跟丝塔西娅交好时爱摆什么脸是他家的事,但她呢?

思考了一瞬间,我猛力推倒了轮胎。一声沉重的巨响。我抓住轮胎,把它拉起来。

听说大约两百年前也发生过类似的事件。

那个军官似乎搭乘着当年最先进的战机,突破防空网逃去了远东地区。

当时那个似乎是防空军的人员,但不管怎样,在奥运开幕前夕干出这种好事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的工作就是在亚当少校阁下带着我们祖国的机密逃跑之前,把事情摆平。

「问题在于敌人不是这个少校。」

我把轮胎摔向地面后,倚着它调整呼吸,擦拭额头。

「机关」急着展开行动阻止亚当少校干傻事。

「水族馆」露出獠牙在周围打转,想趁着「机关」出错时咬他们一口。

好吧,自己人闹内哄不是新鲜事。我也常常在中间参一脚。

问题在于这次拜交游广阔的亚当少校阁下所赐,事情严重了。

MI6与CIA想把亚当少校握有的机密弄到手。

GRU当然要加以阻止,顺便也想抓住KGB的小辫子。

然后在这场斗殴当中,代表KGB闯进去凑热闹的就是──……

「『清理人』丹尼拉•库拉金,是吧。」

简直疯了。脑袋不正常。换成别人这么干,我也会指着他大笑。

──来整理状况吧。

大前提是「机关」不可能把一切押在我一个人身上。

这还用说吗?状况不允许他们把事情全部交给一个「清理人」,自己作壁上观。

这么一来,我是期待他们至少背地里会跟「水族馆」那帮人打起来。

好歹期待一下嘛。不然就是「机关」打定主意要收拾我设下的圈套了。

至于讲到CIA──坦白讲,我没有很怕。

当然了,他们绝不是一介「清理人」能看扁的对手。

但那是指面对面打过招呼后再打起来的情况。我可没那么懂礼貌。

问到CIA有没有那么大的斗志,坦白讲,我觉得答案是NO(Нет)。

那帮人可是目标都已经进入瞄具了,还因为民主手续啥的没通过就不能开枪。

到哪里都派出一堆戴着墨镜,肌肉发达的硬汉。

跟「机关」或「水族馆」穿着黑衣的意义完全不同。

因为他们的工作就是吓唬我们。CIA的各位人士就不是了吧。

而且他们明明跑到了别人家院子里捣蛋,却还怕对岸白宫的山姆大叔怕得要命。

这样想来,结论就是──……

「真是走运,只有MI6的话还有胜算。」

我这样说着,嘻嘻笑了起来。

真是的……这还算人话吗?只有MI6的话还有胜算?

当我是伊利亚•穆罗梅茨上尉啊。

「喂──大哥,准备吃饭喽──?」

忽然间,瓦列里悠悠哉哉的声音传进了耳里。

我应了一声「喔」,用代替毛巾的碎布使劲擦了擦脸。

「今天轮到你煮饭啊。吃什么?」

「鲟鱼汤。都是诺拉吵着要吃可以养颜的东西啦。」

「那家伙正被『医师』迷得神魂颠倒,你就体谅她一下吧。」

听我这么说着,瓦列里便咧嘴笑了一笑。

大众只知道鲟鱼的鱼子是美食,其实鱼肉也很好吃。莫斯科什么都有。

瓦列里跟脖子挂条毛巾的我站在一块,我才发现他的个头已经跟我差不多高了。

虽然他从以前就是个瘦皮猴,但是成长起来还真能长高。不过其实玛丽亚与诺拉也是这样就是了。

「玛丽亚在干嘛?」

「大姊的话窝在房间里不知道在干嘛,诺拉去想办法把她拖出来了。」

「是喔。」

「大哥。」瓦列里说道。「下次的工作危险吗?」

「跟平常一样危险。」我笑了。「所以快点开饭吧。我饿了。」

「好,马上来!」

瓦列里回去弄饭。我坐到餐桌旁,一边坐在椅子上放松,一边悠闲地倾听声音。

玛丽亚姊姊!撒娇的声音。诺拉!烦躁的声音。一定是踩到电线还是什么了吧。

玛丽亚上次跟我讲了那些,现在看到我一定会有点不好意思。

不知道她现在是什么表情?不外乎是尴尬、呕气或闹别扭,或者以上皆是吧。

她自己或许以为表情装得满不在乎,但我一看就会知道。

我们都会知道。瓦列里也是,诺拉也是,玛丽亚也是,丝塔西娅也是。家人的事我们都无所不知。

再过一会儿,诺拉就会牵着玛丽亚的手来到饭厅了。

然后我们所有人会围着瓦列里煮的菜,吃饭聊天。

玛丽亚会扳着脸,瓦列里会拿出他的油腔滑调,诺拉会瞎搅和。

等吃完之后,我会着手处理工作。做好准备,摆平问题。

然后去见丝塔西娅。

什么都不会改变。要做的事只有一件。

──我要尽己所能了。准备接招吧,MI6。

「唷,同志,打扰了。」

「哎呀。」

立花女士看起来还是一样忙碌,却笑容可掬地迎接我。

映像管显示器与文件层层堆成的山脉,海拔比起上回似乎又增高了些。

但坐在山谷间的她看起来比开车时更兴奋,活力充沛地大声说道:

「这不是上次那位『清理人』吗?今天有何贵干?」

「来提供点售后服务,问你最近好不好。」

「呵呵呵,别担心。我和GRU的各位人士处得可好了。」

──这么说来,在双方的预算之争上是她赢了一局吗?

当然了,我不可能知道她说的是真是假。

政府官员都是如此。他们只会说出他们需要说的话。

听说所谓的资本主义者什么都想弄清楚,但知道了又能怎样?

我一点概念也没有。就算知道了,那些国家运作的事我又不懂。

也不认为我能负得起那种责任。交给有能力的家伙去做就好。

我明白的只有一件事。

那就是叶莲娜•立花财务人民委员会议员阁下,似乎不想降低我对她的好感。

至少看在她眼里,我还有利用价值。真是值得感激。

「那这样刚好。其实我有点事想找您商量。」

「可以啊。」立花女士露出亲切的微笑。「有困难就该互相帮助嘛,同志。」

「是的,这是当然。」

我从防弹衣口袋拿出信封,抽出一叠卢布纸钞放到办公桌上。

「对了,这个掉在办公室的门口。您知道失主是谁吗?」

「哎呀,真是的。」长睫毛眨了眨。「谢谢你,我先代为保管吧。」

或许失主会来认领也说不定。立花女士如此说道,把纸钞收进抽屉。

「那么──」我等她端庄地坐回椅子上之后才开口。

「是关于亚当•阿德洛瓦少校的事。」

「哦,深陷纠纷的他……」

立花女士反应模棱两可,但是这样反而更好懂。

她不禁露出的笑容说不上是苦笑还是失笑,闲坐在椅子上的模样着实优雅。

上半身靠着椅背,翘起修长的双腿。套装还真是不错。下次拜托丝塔西娅也穿一下吧。

「不会给你造成困扰的,同志。」

「但愿如此喽,同志。」

立花女士挺直后仰的上半身,手肘撑在办公桌上,双手交叠。

政府官员的迎战态势。可人的微笑与露出獠牙的野兽相近。

我们祖国的官僚体制极其优秀。不管是谁何时被铲除都能继续运作无碍。

在这种体制下,能够存活下来的家伙都是些什么人──不用说,绝对不容轻侮。

不管怎样,总之与军方或情报机构都没有直接关联的她,已经掌握到情报了。

刻意向我暗示这点,是牵制,还是威吓?

反正面对他们这种人,在下水道长大的混混再怎么挣扎都不是对手。

我们只拥有一身本领。没半点学问。再来就是一点点的顽强,以及赚来的钱。就这样。

所以我谨慎地挑选字眼,但不耍小聪明,尽可能说出自己想要什么。

走进店里到柜台排队,说出自己要买什么,安静等店员印收据给自己。

「这点程度的情报的话,我可以给你。」

──好耶。

我克制自己不让声音兴奋变尖,十分小心地道了谢。

「不好意思,得救了。」

「是呀。我看得出来你是豁出去了。」

真是的,完全被看穿了。但是矢口否认比认输更丢脸。

我没说话,只是耸耸肩并倾尽全力把立花女士告诉我的情报记在脑子里。

重要的是时间与地点。

第一步不先搞清楚这些,那便无计可施。

等搞清楚这些后,就能走下一步。

「……不好意思,得救了。」

「哎呀,这么快就要走啦?」

「毕竟我可是豁出去了。」

我再次向立花女士道谢,然后咧嘴笑着告辞。

接着我又觉得这样还不够,决定再补上一句话:

「今后请继续惠顾。」

「好的。如果我又有需要,会再找你的。」

在立花女士的微笑目送下,我离开了她的办公室。

啪嗒关上的门扉后方,可以想见立花女士一定正在积极处理新的事务。

「……那么──」

立花女士肯定会这么说,伸手一把拿起桌上电话吧。

「看来空军高层要空出一个位子了,要安插谁进去好呢?」

「哎呀,这不是丹尼拉•库拉金同志吗?」

圣芭芭拉教堂。我向这位古时候的少女致敬,然后对着从圣幛后方现身的女人低头。

「女修士」看到我的这副模样,一边故作优雅地走来,一边面露浅笑。

芭芭拉小姐要是看到这个肉感美女的僧袍打扮,不知道会作何感想。

至少救世主可没说什么,只是从圣幛注视着我与「女修士」。

「今天有什么需求吗?又来行忏悔圣事了?」

「对,没错。」

不用说也知道。我答得很快。

「我必须请你仔细听清楚,我接下来要用什么东西做出何等罪孽深重的行为。」

「太可怕了……」

「女修士」故意吊人胃口,扭动着身躯强调她的柔软肢体。

但我没义务陪她玩,也没那时间。

我从口袋里扯出信封,抓出一叠卢布砸到她脸上──当然不会。

我毕恭毕敬,怀着敬意把它交给了「女修士」。

「这是捐款。免得你听漏我说的话。」

「哎哟,这……」

眨啊眨的。「女修士」像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似的眨了眨眼睛。

那种举动,就好像她作梦也没想到我会给这么大一笔钱。

话虽如此,这女人的一举一动总是耍心机且戏剧化,夸张得很。

「吾主伊伊稣斯•合利斯托斯,上帝子,借汝至洁母与列圣祈祷,怜恤我等……」

然后她动作依然夸张,但却又真诚得惊人,向救世主做了祷告。

「你愿意倾听吧?」

「当然愿意了。」

对于我小心谨慎的询问,「女修士」用宛如诞神女的仁慈神态点了点头。

挂在脖子上的圣颈长巾,受到那乳房强调的棱线大幅晃动。

「这座教堂原本就是世人的心灵依归,也是护佑用火者的圣地啊。」

「很好。」

我毫不迟疑,又急又快地对「女修士」下了一长串订单。

是啊,这种行为简直罪无可赦。但这都是我为了自己着想,为了自己所做的事。

无论是救世主、诞神女还是受难花殉道圣女芭芭拉,要舍弃就舍弃我一个人吧。

毕竟就算非科学存在是假的,这三个人呢?好吧,我想应该是真实人物。

「……事情来得有点急,所以我也得先执行圣礼仪与圣事才行。」

把我的话听完后,「女修士」似乎稍微考虑了一下,但还是低喃了句「阿民」。

「不过,上帝一定会看顾您的。」

「来得及赶在我犯下罪过之前吗?」

「不可怀疑吾主伊伊稣斯的作为,丹尼拉•库拉金。」

既然是实际存在的木匠之子的工作,想必很有信用。毕竟是劳工,是人民嘛。

「太感激了,同志。」

我对着圣幛上的男人画像咧嘴一笑后,慢慢站了起来。

跪在石造主教座堂里会把人冷死。既然事已经办完,久留也是无用。也没那多余时间。

──等等,事情真的全都办完了吗?

站起来的我,与依旧凝视着我的男人视线相接。

于是我叹了一口气,视线转向「女修士」。

「……你就当作是顺便吧。」

我没资格讲这种话。只觉得自己既没出息又可耻。

「可以为我的家人祈求好运吗?」

「那我可得祈求上帝连您也保佑才行了。」

谁知道「女修士」却用真正司祭般的口吻,想都不想就回答了我。

我短促地啐了一声。「女修士」见状,掩嘴轻声笑了起来。

「应该的,应该的。这点小事,不过是对虔诚信徒的服务罢了。请别放在心上。」

我没打算再跟这女人讲下去。这下所有事情是真的交代完了。

我二话不说转身就走,一直线走出主教座堂。

荣福上帝之母。我听见「女修士」如此说道,肃穆地念诵祈祷文。

「请向我们敞开仁慈之门。寄望于祢,我们便不会丧亡。凭借祢,我们便从苦难中获得解脱。」

──因为祢是我众基督徒的救援。

然后当我关上门时,背后抛来「诚心所愿!」的祷文。

我静静地打开那间酒吧的门。

萧条的小店才刚开始营业。店里脏兮兮的,陈设只有吧台跟远处的立饮桌。

酒客只有站在那桌边的红发(Red)潜行者(Stalker)、教授与作家而已。

大概是准备待会儿潜入军事禁区吧。我耸耸肩,站到吧台前。

点了杯伏特加后,我靠着吧台,等着那一刻渐渐逼近。

路面电车发出哐啷砰咚的低沉声响从窗外接近,又渐渐远去。

教授与作家都在喋喋不休地讲着一些事情,但大家似乎都没在听别人说话。

八成受雇于他们的潜行者也一样,似乎对客户的事情不感兴趣。

我也一样。

那是别人的生意。反正失败了对我也没好处,祝他们顺利成功。

然后如果顺利搞定,能把他们的好运分一点给我的话就更好了。

不久那三人组就离开桌子,慢吞吞地走出了酒吧。

耳朵听见五八年款的荒原路华发出噗噗声开走。

之后又过了一段时间,

「等很久了吗,同志?」

「不会,没等多久,同志。」

我对着姗姗来迟的黑帮老二柯伦布成科如此说道,举起装有伏特加的小酒杯。

「你也来一杯?」

「还是算了。」柯伦布成科语气一板一眼地如此说道。「我很注重健康。」

「是吗?」

我一口气干掉杯中物,用杯底撞了一下吧台。

店员立刻来帮我续杯。壮行会没来点酒精可不行。

这个帮派分子既然会注意健康,可见没对内脏动手脚。

这让我产生了一点亲近感。虽然只有一丁点。

「那么,丹纳。」柯伦布成科亲昵地说了。「你说你想拜托我什么?」

黑帮对任何人都很和气。

至少只要阶级高于跑腿小弟,有点头脑的打手都是这样。

因为如果不分对象一律张嘴乱咬,会连猎物也吓得跑光。

「我会付钱,也无意给你添麻烦。也应该不会惹祸上身才对。」

所以我决定早早亮出诱饵。不然人家不肯上钩就麻烦了。

「嗯哼。」

柯伦布成科这么说着,彷佛别有深意似地双臂抱胸,做出沉思的动作。

还不能焦急。目前还只是河面的浮标轻晃了一下而已。

说归说,其实我根本没钓过鱼。

「好吧,毕竟你帮过我不只一次。就先听听你怎么说吧。」

这才叫上钩了。只不过上钩的说不定是我。是谁都无所谓。

我从口袋里的信封抽出一叠卢布纸钞,放到了吧台上。

「我想拜托你的事情是──……」

我从自己拟定的计画当中,拣出充分必要的部分对柯伦布成科简短说明。

在这种时候,有些家伙会莫名其妙爱搞秘密主义,我是觉得那样有点蠢。

那么做大概是担心情报会从某些管道外泄吧,但如果反而启人疑窦就没意义了。

乌鸦不啄乌鸦的眼睛。

不想被啄的话,当然应该清楚告诉对方自己也是乌鸦。

「就这点小事啊?没问题,同志。我帮你。」

看吧。听到柯伦布成科这么说,我故意微微扬起单边眉毛。

「这样好吗?我不该拜托你帮忙又这么问,但这总是件麻烦事吧?」

「没关系。我早就想让年轻小伙子练练了,这样正好。」

「那就好。」

我一口气喝干小酒杯里的液体,把戈比往吧台上一拍。

「不过改天可能又要请『清理人』卖命一下了。」

「啧,真够精明的。」

我们彼此都笑了起来。尽管笑得虚伪,不具有多少真心实意。

「那就这样了,同志。日后见。」

「好。日后见,同志。」

我与柯伦布成科握手道别,离开了酒吧。

我并不信任他,也不觉得他有多少信用。

只不过彼此都在同一个饲料场啄食罢了,但这样就够了。

跟车库谷的密医最不搭调的气味,应该是所谓的红茶香吧。

一开门的瞬间,这股味道就混杂在血腥味与酒精之中飘进鼻腔,使我不禁停下脚步。

「……喝下午茶?」

「是啊,想休息一下。」

手术衣被血、机械油与髓液弄得满是红黑污渍的「医师」躺在长椅上回答我。

地板上随便摆着几条弯曲变形到与废铁无异的义手或义足。

就情况看来,应该是经历了一场累人的解体处理……更正,是手术。

我绕过那些残骸,走到「医师」对面坐下。

「死了?」

「没有,还活着。」

「喔。」

那很好啊。我真心这么觉得。

比起出人命,对方还活着当然更好。救人是值得敬佩的工作。

跟「清理人」可不能相提并论。

「所以我现在累坏了。要看病可以,但如果不是急诊的话麻烦等我半小时。」

「或许是急诊,但不是今天。」

「是喔?」听我咧嘴笑着这么说,「医师」有气无力地答道。

他懒洋洋地撑起上半身,扒掉戴着的帽子与口罩。

「也就是说你要预约看急诊了。很少听到有这种事呢。」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帮我保留一张床,一天就够了。」

「就算有其他人快死了?」

「那样的话,我睡地板就是了。」

瞧「医师」那张脸,比一口气灌下替代咖啡的表情更难看。

比起愤怒更像是傻眼──不,愤怒也有吧。「医师」听了这种事不会开心。

既然会不开心表示你还有救,丹尼拉•库拉金。

但是,我也只能靠「医师」了。

没有国内护照的隐形人,对医院来说也是如此。

我能接受治疗的地方──外加放心二字──并不多。

「……我知道你的工作性质,所以就不多说什么了。」

过了半晌。

「医师」深深叹一口气,粗鲁地摸摸他那尽显疲态的脸与头,又叹了一口气。

「你有好好跟诺拉说吧?」

这次换我皱眉咋舌了。

我从口袋里拿出信封,从瘦了不少的袋中抓起一叠钞票。

「订金、损失费与封口费都在这了,医生。」

「封口费就免了。医生有所谓的守密义务。」

「那就算到工钱里吧。」

我站起来,把整叠纸钞塞进了「医师」手术衣的口袋。

「真是的,你这大舅子太了不起了,丹尼拉•库拉金。」

「将来再这么叫吧。」

离去之际,背后抛来的一句话让我咧嘴一笑。

然后我故意回得让厨房也听得见,啪哒一声关上门。

至于门内的「医师」在跟谁说些什么──……

「……清理人这一行真教人无言。不,也许只有丹尼拉•库拉金才这样?」

「哼。丹纳哥哥遇到这种事,总是不让我帮忙。他厉害他自己去啊。」

「别呕气了,诺拉。谁叫你一听到脚步声就躲起来?」

「……哼。」

────我已经走远了,所以与我无关。

就这样,我忙着在莫斯科四处奔波,搞定一切时已经入夜了。

莫斯科的夜晚很冷。

暗灰色的天空乌黑污浊,降雪彷佛会愈来愈大。

在路边驻足一看,行道树的叶子被路灯照得晕开,微微泛着雾白色。

嘴里呼出冻得刺骨的气息。

这种夜晚最好早点回家,喝杯伏特加上床睡觉。

时间所剩不多了。休息时间当然也该珍惜使用。

可是──也不知道为什么。

我的双脚走向了耸立于莫斯科河岸的白塔。

霓虹灯招牌上,舞动着对莫斯科奥运的士气鼓舞(政治宣传),以及莫斯科第一美女的微笑。

看了这个,真的就会勇气倍增吗?

我不知道。至少我现在需要的是真人的微笑,而不是图画。

──真够窝囊的。

我被不知道是何方人士画的壮丽天井画俯视,走进门厅。

然后搭乘格栅电梯,投入硬币让身体跟着上升。

在这种时候,机械真的很值得感激。

如果必须爬楼梯的话,我一定会在途中裹足不前。

机械没有这种问题。只会听从吩咐,认真且孜孜不倦地干活。

世界上也需要电梯的这种温柔。

我下了把我送到目的地楼层的电梯,要求自己机械式地前进。

眼前有房门,有门铃。不管是什么时候,最后都必须由人下手。

我停下脚步,吸气,吐气,然后才终于按下了门铃。

她睡了吗?还是醒着?在练习吗?如果是前戏就不好意思了。或者已经搞上了?

门铃都已经叮铃铃地响了,我才开始考虑这些。我真是个无药可救的大笨蛋。

「来喽──哎呀。」

我感到没脸见丝塔西娅。

开门现身的丝塔西娅看到我无地自容地站在眼前,不知道会怎么想?

「丹纳!」要不是她笑脸迎人地叫我的名字,我连一声「嗨」都说不出来。

「真稀奇,这么快就又来看我了。工作结束了吗?」

她面露蓓蕾绽放般的笑容,出声关心我。

我感觉到肩膀顿时放下了重担。

我靠到了门边。丝毫没有窥探房间的意思。就算有谁在这里,我也不在乎。

「没有,正在搞罢工。不要告诉玛丽亚同志喔。」

「丹纳,你真是……拿你这人没办法。」

我回答「我知道啦」。被丝塔西娅这么说,没有人会不高兴。

「那么,现在呢?」

「嗯?」

「如果你脚已经好了,那就────……」

你们能了解我是如何努力动用所有理智,才能张口说出下一句话吗?

「我说了,我正在搞罢工。」

面对丝塔西娅水汪汪的眼眸能讲出这种话,可见我还挺有骨气的。

我可以的──应该吧。无论是GRU还是MI6,我都应付得来。

「磨蹭太久会被玛丽亚抓到。来看看你而已,我要走了。」

「至少也该先跟我联络一下啊,害我什么都没准备。」

丝塔西娅如此说道,噘起嘴唇。

我低语了一句「抱歉」。如果真的那么做,我大概已经变成软脚虾了。

──抱歉了,伊凡。那次对你来说完全是飞来横祸。

但是,我很庆幸没趁你回来的时候下手。

「打扰啦,我该走了。」

我戴着手套梳理丝塔西娅的银发,趁着还有点骨气时转身背对她。这时──……

「丹纳?」

「嗯?」

袖口被揪住,我转过身。一双手滑过来环绕我的脖子,她的眼眸靠得很近。

「嗯……」

嘴唇尝到湿甜的触感。舌尖轻啄般互触,然后牵着丝分开。

「……呼,啊……」

丝塔西娅禁不住呼了口气。燃烧的玫瑰色脸颊浮现出笑意。

「……要再来喔。我会准备好罗宋汤跟其他东西等你。」

真是没辙,男人一旦被这样宠溺,就只能认输了。

我勉强点头回声「好」,接着说道:

「到时候,帮我准备热的。」

『……伤脑筋。丹尼拉•库拉金。这家伙真是太造孽了。』

丝塔西娅听着老妇人在电话另一头发出的叹息。

除了家人以外,老妇人是她在这世上最信得过的人。就连对家人无法启齿的事,也能对她说。

丝塔西娅相信她的回答是无可替代的正确答案,默默地等她开口。

老妇人──皮斯孔夫人似乎也感觉到了,『听好了。』和蔼地说。

『要追随他也行,安分等待也行。不能说哪一个才是正确答案,但绝不能成为人家的负担,知道吗?』

她将听筒线缠在手指上把玩。感觉得出来老妇人在电话另一端微笑了。

『男人天生就已经够傻了。别让傻子想着做傻事,要笑着对他说「你真傻」。』

「……是。」

后来又讲了几句话──丝塔西娅轻轻放下了听筒。

她转过身来环顾房间。眼睛看向刚刚他还站着的门口。

屋里有着豪华家具与床铺。以及从很久以前就始终如一的小小茶炊。

「──丹纳……你真傻。」

这天,亚当•阿德洛瓦少校用手指敲敲VAZ─X豪华轿车的座椅说道:

「麻烦你了,司机。今天是跟孩子们谈太空的重要日子。」

「好、好的……」

在前面驾驶座握着方向盘的部下紧张地回答。

怪不得他。毕竟他的职责就是把人准时送达目的地,而现在已经延误了。

我们祖国不可能出现塞车这种恶习。

然而,今天的和平大街──纯属例外地变得壅塞不堪。

都已经看见太空征服者纪念碑了,通往正下方的航天博物馆的这段路却像是没有尽头。

不知道还要花多久时间才能抵达目的地。这么一来也只能呆望着窗外了。

望着一排排的车子淹没道路,猛按喇叭,寸步难行的这片光景。

「在莫斯科少有这种场面。小姐,这可是难得的体验喔。」

但是,没什么好不满意的。因为身旁有美女作陪。光是这样,就足够让亚当少校这个人满意了。

「很遗憾,这在伦敦是家常便饭。」

坐在他身边──尽可能保持距离──身穿高贵礼服的富家千金如此回答。

这件黑色基调的华美礼服,讲得明白点,跟苏维埃联邦一点也不搭调。

但是穿它的人有着白里透青的肌肤,搭配宛如陶瓷娃娃的美貌。

跟这样的美女同乘一辆车,亚当少校的心情自然愉快。

当然,这并不足以保证她也同样有个好心情。

「话说回来,你似乎特地选在这种时期办演讲?」

「障眼法啊。」

亚当少校大胆地回应她带刺的语气。

「照常过日子反而不会启人疑窦,对吧?」

「已经被怀疑的情报员这么做也没意义吧。」

富家千金明摆着一副傻眼的态度,话语锋利地讲了一句。

「之后你打算怎么做?」

「这问题该由我来问。『水族馆』与『机关』都已经展开行动了。」

「求美国佬帮你如何?如果你想跟亚历山大•莫吉里尼一样住进豪宅的话。」

「真是不留情面。」

亚当少校如此喃喃说道,语气却显得乐在其中,还故意耸肩给她看。

态度摆明了认为自己不比一百八十年前的冰上曲棍球知名选手差。

「不过嘛,关于寻求政治庇护这点我也同意。越过铁幕,前往巴黎、多佛与伦敦。」

「你应该先担心自己能不能活着离开莫斯科才对。」

「这是防弹车,不用太担心。」

亚当少校如此说道,在豪华轿车的高级皮革座椅上舒服地伸展四肢。

抚摸座椅的动作就像爱抚女性肌肤般轻柔,甚至略嫌下流。

把女人带上床的时候,一定也是保持着这种自信十足的态度吧。

只是这似乎让黑衣千金感到相当不愉快。

「……你得不到出境许可的。」

「可想而知。」

「应该趁事情演变至此之前逃去瑞士的。」

「没什么,真有个万一,用机体突破边境就是了。」

亚当少校说得十拿九稳,发出快活的笑声。

可怜的司机吓得不住发抖,但这似乎同样逗乐了亚当少校。

黑衣千金终于懒得再隐藏,失礼地呼出傻眼的叹息。

「你平常就是这样吗?」

「在女士面前的话。」

这声郁闷的叹息,被亚当少校阖起一只眼轻轻带过。

「空军部队里也有一个。另外还有个我深爱的女子。乌克兰酒店的名伶。」

「……不会告诉我你想把这位小姐也一起带走吧。」

「当然是有此打算。」

黑衣千金沉重地闭口不语。她傻眼到无言了。也有可能是大受感动。

不管怎样,亚当少校都会往自己喜欢的方向解释。

因为女人到了最后,终究都会是那种反应。

「你看过她的演出吗?就算在伦敦西区演出莎翁的剧也不会不如人。」

虽然她神情总是冷若冰霜,但听到这件事一定会立刻冰消冻解──……

富家千金似乎已经懒得再听亚当少校的成篇情话。

「关于人才评估的品行项目,也许我需要做点建议了。」

「我已经因此被拒绝转任你们的单位了。欢迎重新审评。」

「那就表示评估做得十分恰当。」

富家千金动作优雅俐落地推开车门,让黑色长靴的脚尖碰触冰冻的街道。

莫斯科的寒风吹动她的秀发,为车内送入一股甜香。

「好吧,只要你能交出成果,我也不用再多说什么了。」

「○○六号女士,我想问你。」

她顿时停住了动作。

「有传闻说你是海军陆战队突击队出身,这是真的吗?」

「不予置评。」

「那么,告诉我你的名字吧。玛莉•古杰特少尉?」

「名字?」被称为○○六的女子,像只鲨鱼般微笑了。「那一定是叫薇丝朋吧。」

○○六号继而转向亚当少校。「你想耍帅是可以。」嘴唇如此呢喃。

「但那男人也不是只死过一两遍唷。」

最后○○六号就像个顽皮的千金小姐那样,轻快地奔下了车子。

「你多保重。」

她的黑色礼服照理来讲应该显得突兀,却转瞬间融入莫斯科的人群,无影无踪。

亚当少校像是看见幻觉般用视线追逐那身影,最后死心似的喃喃自语:

「好吧,也罢。」

如今他脑中惦记的,已不再是连一点体温都没留在座椅上的她。

他唯一在乎的,就是今晚依然在酒店最高楼层盼着他到来的莫斯科第一美女。

他将会给孩子们来场演讲,前往酒店,对她倾诉爱意。

然后告诉她,让我们携手前往西方吧。

到时候,那个冰山美人不知道会露出何种表情──……

光是想像那一幕,亚当少校的下体就会勃然奋起。

但是无论如何,他都得先前往博物馆,把工作做完才行。

「可是现在却──到底怎么会塞车塞成这样?」

说时迟那时快,亚当少校的耳朵听见了枪声。

「去死吧,畜生!」

「呜啦──!」

一群穿爱迪达的年轻小伙子,一手拿着卡拉希尼柯夫边吼叫边冲到路上。

每个都想发挥个人特质却变得毫无特色的他们,鬼吼鬼叫着到处乱开枪。

各位善良老百姓想必大感吃不消,但我却想感谢老天。

若不是这么做,在我们祖国塞车可是难得一见的场面。

除非我请玛丽亚对交通管制局动手脚。

「但话又说回来,我是不知道这叫演习还是拼命火拼──……」

那黑帮老二的排场也真大。不晓得他打算怎么收拾残局。

总之都和我无关。我有付钱。其他事情不用我管。

我从暗巷里瞪视VAZ─X,具有太空时代洗炼造型的豪华轿车。

像那样极具特征的车子真好,省得我找半天。

就算知道了日期与地点,也不是这样就能搞定了,这可不是小孩子的跑腿任务。

假如亚当少校偏好不显眼的老土车款,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再说了,没错。当那辆轿车在车阵中打开车门时,就连我也不禁一阵慌乱。

然后当我看到下车的是个穿黑色礼服的女孩时,有两件事让我放了心。

那女孩的年纪跟玛丽亚或诺拉差不多。我倒是有点想买那种礼服给她们穿。

她的长靴鞋跟踏出悦耳的喀喀声,看都没看巷子里的我一眼就走了。

头发散发的幽香应该是香水吧。像洋娃娃一样的小姑娘。这里很危险,你快跑吧。

──我可不想把你卷进来。

那司机呢?只能请他当作自己倒楣了。

我的心情由我决定。更何况既然会来做这一行,就是无可怀疑的社会底层。

「Давай, давай, даваааай!」

「该死的东西!」

我漫不经心地望着那群互相怒骂开火,穿爱迪达与耐吉的混混。

他们开心就好。不晓得那种人生态度是轻松自在,还是吃足苦头。

就从挥动枪枝飙骂开枪这点来说,跟我的所作所为其实差不多。

他们如果表现得好,是否就能在黑帮当中往上爬?

能得到老二、顾问或老大的赞赏吗?

我一点概念也没有。大概一辈子都不会懂吧。

──一句话,关我屁事。

言归正传,我看时机差不多了,便把手塞进旁边的马口铁桶里。

我从结冻垃圾里找到我要的大家伙,把它扯出来扛在肩膀上。

然后瞄一眼后方做确认。没有墙壁也没有人。那就安心啦。

眼睛凑向瞄具,司机看到我的武器与射击线,连滚带爬地下了车。

真是个聪明人。毕竟这玩意可是我的祖国最伟大的发明之一。

并且也是已逝的齐奥尔科夫斯基先生研究成果的末代子孙。

其名为Ручной противотанковый гранатомёт。

「看清楚了,小子!」

我喊出一声,发射了RPG。

榴弹伴随着爆炸声以每秒一百一十五公尺的速度飞冲而去,只消一眨眼的工夫就打中了轿车。

但我没办法亲眼目睹。因为视野都被白茫茫的喷射烟雾覆盖了。

榴弹贯穿轿车的装甲刺进引擎,引爆橙色火焰穿入其中。

车子不会像电影那样炸飞,或是在半空中转来转去。

而是直接当场爆炸。

汽车造型的豪华火堆就这样完成了。

「什么状况!」

「简直疯了!开什么玩笑!」

「别闹了,我可不想遭殃!」

我望着一团混乱急着下车逃跑的群众,呼出一口气。

然后毫不犹豫地把功成身退的发射装置扔进了垃圾桶。

它的要价不低,留着以后再用是可以,但我可不想抱着这玩意跑步。

「永别啦,亚当少校。」

我调查你的行程,取得RPG,委托黑帮大闹一场,引发了塞车状况。

大把钞票没白花,我没看到MI6的人影,但要是看到的话我早就完蛋了。

好吧,只有MI6的话还有胜算──……

真是的,这还算人话吗?只有MI6的话还有胜算?

「我又不是伊利亚•穆罗梅茨上尉……!」

我边骂边从垃圾桶里挖出事先藏好的波波沙,冲到道路上。

我的工作还没结束。接下来得设法弄到档案才行。

我钻过不知道是正在惊慌逃命还是想趁火打劫的喧闹群众,继续奔跑。

就算跑到心脏破裂也不在乎。我有点后悔没做机械化手术。

我就算是累死也得继续跑──这关乎丝塔西娅的性命。

没什么,我有收钱。收多少钱办多少事啊,丹尼拉•库拉金。

就在我一个劲地奔跑时,一台GAZ卡车从我身边疾驶而过。

我忍不住用掉了宝贵的一瞬间,目送那辆车驶去。

「──啧。」

一定是因为那个戴着雪地墨镜的司机,以及从货斗对我挥手的黑色短发女孩……

不知为何,都让我觉得眼熟的关系吧。

没有一个莫斯科市民知道阿尔巴特是何许人也。

但谁都知道阿尔巴特街是莫斯科历史最悠久的街区。

被拿破仑烧毁之后重建的古老建筑,与我们祖国新建的房屋形成了斑驳花样。

而且还仁慈地保障了行人安全,所以任何汽车一律禁止驶入。

在这种时候,没有比这更令人感激的事了。共产党万岁。

目标地址已经记在脑子里了。军人高级住宅。位于最高楼层的顶层公寓。

「站住!出示你的身分证……!」

「这就是我的身分啦!」

门口的警卫──军人还需要警卫吗?嗯哼──被我用波波沙的枪托揍倒。

不巧的是我没有国内护照。你就将就一下吧。

我探头看看电梯。收费式的,很干净。我投入硬币,按下按钮。

当然是按下所有楼层。

然后迅速赶往楼梯,气喘吁吁地往楼上跑。

所谓的军人是连楼梯也保持干净,还是都偷懒搭电梯?

我看是后者。因为我上楼的过程中没碰到任何人。

我跳过最高楼层前往屋顶,没调整呼吸就直接推开铁门。

──天空。

灰色雪片飘落的天空冰冷得刺骨。比从地面看起来近太多了。

即使戴着头套仍然挡不住呼气,气息发白。心脏几乎快要破裂,但我继续跑着。

顶层公寓。我看看门牌。阿德洛瓦。看来不用到别人家里行窃了。

我有点能体会把家盖在屋顶上的心情。感觉一定很爽。

但在我们祖国,就算住的是顶层公寓也还是那几种门锁。

我从口袋里拽出钥匙,试过两、三把之后找到对的,踏进别人的家。

「不过,这也太──……」

虽说没那么多间房间,但这哪里是军官的家,根本是给将军住的。

土耳其式的奢华地毯。黑檀木家具。酒类以及……没错,不分东洋西洋的音乐唱片。

当然不是肋骨唱片或盗版货。不是走私就是没收来的。

也有那个叫爵士的女人的唱片。上面写着JAZZ所以一定没错。

我把它从架上拿下来,鼻子哼了哼。干脆带几张回去好了。

亚当少校……我无意批评死人的喜好,但这整体让人感觉品味很差。

每样东西都一眼就能看出是昂贵的高级品,但也就这样了。

跟丝塔西娅完全不同。整个屋子布置得就是只讲求高档和气派。

不,也不是说我就很有品味。

我如果有钱,搞不好也会把屋子布置成这样。

「总之呢,不见MI6的人影就对了。」

我的品味等我活下来再考虑吧。能夺得先机真是太好了。

我飞快扫视整间屋子之后,第一个先从鞋柜下手。

每一只擦亮到可以当成镜子的黑皮鞋,都被我用枪托把鞋跟打坏。

全部结束之后踏进客厅,打坏时钟,然后轮到卡带收音机(手提音响)。

无线(Radio)的收音机(Radio),真是个冷笑话。

还有比我能弄到的更高档的留声机也是。我很想摸走,但拿不了那么多东西。

舶来品的皮革沙发也拔出小刀割开,检查里头。

然后是书柜。我把每张唱片都从纸套里拿出来丢到一边,外文书随手一扔。

书柜上还有一个相框,莫斯科第一美女沉静端庄地微笑。

我把它拿起来,抽出里面的照片,把相框砸在地板上摔坏。

微缩胶片可以藏在任何地方,实在棘手。

「该死,这些间谍真是……!」

我烦躁地瞪着掉在地板上,电线还连着的时钟数位管。

没时间了。也许我只不过抢先对方一瞬间而已。也或者已经落后一步了。

那些间谍会不会已经搜过这个家,把想要的东西带走了?

一想到这点,我内心一阵颤栗。就好像耗在这里的每一秒,终局都在步步逼近。

我在这种地方干什么?

没必要特地陪这些家伙玩。开溜就对了。不,是应该开溜。

不想死的话就该这么做。没什么好犹豫的。可是我却──……

「……」

我深吸一口气,吐出来。

然后,我想了一下我在这种地方干什么。

首先在屋子里翻箱倒柜就很奇怪。

我以前把托卡列夫藏在哪里?我根本就没有特地把它带进家中。

连一个在人孔地窖长大的孤儿都想得到的事,亚当少校会想不到吗?

「……嗯哼。」

我丢掉手上的唱片,一直线走向玄关。

这扇干净漂亮的门才刚被我打开。门牌。阿德洛瓦。

我毫不迟疑地举起枪托,往它捶下去。

伴随着碎裂闷响,门牌凄惨地变形弹飞。

我把它捡起来,满意地点了点头。背后黏着黑色的微缩胶片。

这样就结束了。只要把这玩意交给「机关」,什么都好解决。

「……但愿接下来什么事都别发生。」

──当然,没那种好事。

下个瞬间,我名符其实地被轰飞了出去。

撞击般的强风刮起的瞬间,我连同半毁的门板一起撞进了室内。

还以为被车撞了。这里可是大楼屋顶耶?身体被硬生生摔在地板上,随之弹跳。

「该死……!」

全身痛到好像骨头要散了。但是不快行动就真的会被大卸八块。

我把手撑在被我自己弄得一团糟的地毯上,翻滚着站起来。

「不准动。」

「……唔!」

但手背被一道红光无声地烧穿。没惨叫出声已经很了不起了。

我呻吟着以反射性动作向后跳开,不过说话的人没趁机补我一枪。

那家伙──那个男人,带着火药、金属与汽油烧焦的气味,就站在那里。

本来上好的军服如今被撕成碎布,烧得焦黑,原形尽失。

铬金属的眼瞳瞪着我,倔强的嘴角浮现冷酷微笑,简直像个刽子手。

而他的手里,握着银光闪闪的雷射枪。

我从小在科学冒险杂志上看过好几次。但这是第一次亲眼见到。

「原理是用锆与金属盐的化合物电气点火。是给太空飞行员自卫用的。」

男人注意到我的视线,讲话口气简直像个小鬼在炫耀自豪的玩具。

跟波波沙与托卡列夫差得远了。

「……真不赖。」我不屑地说。「这玩意花了你多少钱?」

「差不多六百万吧。」

「美金?」

「英镑。」

男人如此说道,向前弯折雷射枪的枪身,退掉弹壳。

然后喀嚓一声归回原位,拉动枪机装填下一发弹药。

但是不用我说,在场最要命的并不是什么雷射枪。

亚当•阿德洛瓦空军少校。

藏在半融化人工皮肤底下的钢铁肉体暴露在外,不死之身的男人就在我眼前。

直到现在,我才明白这家伙试着挟带的军事机密到底是什么。也终于明白为什么MI6没有出现。

────因为这家伙就是军事机密。

「我可以抽菸吗?」

「请便。」

亚当少校似乎没在听我回答,从口袋里拿出了银色菸盒。

他耍酷地把联盟牌香菸的滤嘴压扁叼在嘴里,用雷射枪的枪口点菸,享受地呼出烟雾。

你要来一根吗?附纸滤嘴的香菸递到我面前,我摇摇头回绝了。

「我很注重健康。」

「是吗?」

我一边调整呼吸,一边勉强重整态势,直瞪着亚当少校。

本来以为他会开枪打我,但亚当少校似乎无意这么做。

他信步在室内走动,好像在巡视一间被小孩子恶作剧过的房间。

看到弄得乱七八糟的书柜藏书,以及被砸坏的卡带收音机,他略微挑眉。

──唉,这很贵的耶。

于是亚当少校靠到墙边,瞥我一眼说了:

「好了,你的目的是什么?」

告诉爸爸,你为什么要这样调皮捣蛋?

我稍微想了想,因为不想挨骂于是决定诚实回答。

「为了赚生活费吧。」

「真是无聊。」

「会吗?」我讽刺地笑了,耸了耸肩。「我也就这点能耐了。」

「还以为你是家人被抓去当人质了呢。」

我沉默了。

沉默就等于是给予对方明确的答案,但我不爽说出口。

亚当少校呈现金属质感但依然不减魅力的脸颊浮现笑意,悠闲地抽菸。

就像在跟自己请进家门的客人,享受晚餐后的对话。这么说还算贴切。

「关于你的来头,我可以猜到八成。」

「……毕竟怎么看都不像是正规人员嘛。」

「以一个『清理人』来说,也太不会收拾房间了。」

愉快说着话的模样,怎么看都不像是真面目被揭穿的凸槌间谍。

如果找到威士忌酒瓶的话,搞不好还会请我喝一杯。

「话虽如此,你的手法比我想像得更大手笔。坦白讲,我很惊讶。」

「你不也差不多吗?」

我处处提防,谨慎地回话。调整呼吸。左手阵阵抽痛。

我在想现在该怎么做──就跟平常一样。因为我的能力有限。

「你是从和平大街超音速一路跑来这里的吧?」

「那当然了。我得追上你才行。」

所谓的谍报战呢,就像玩扑克牌,关键在于情报泄漏的拿捏。

亚当少校如此说道,就好像在解说自己想出来的恶作剧手法那样,张开了双臂。

不对,不是好像。事实上,这家伙就是在透露秘密。

「GRU、KGB与CIA的教条大多已经曝光。多亏于此,MI6才能够干得更漂亮。」

「……为什么跟我说这些?」

「就算是爱搞排场、脱线又引人注目的谍报人员,也有享受武力侦察任务的权利啊。」

生活多不易,人生多艰辛。

有时候就像现在这样,会突然有个完全机械生化兵出现在眼前。

我踩踏地板上的唱片确认脚边状况,像是在确认自己还活着的事实。

真要说的话,刚才的第一击就该让我变成碎肉上西天了。

可是却给了我两下。我还活着。目前还活着。为什么?用膝盖想也知道。

──我必须让这家伙继续说话。

因为一个能动得比音速更快的家伙,必须停下来才能跟乌龟对话。

一秒后就能要我的命。所以就算陪我聊聊天也不会怎样。必须让对方这么觉得,否则我就死定了。

也许要像这个男人一样大胆傲慢,反而才更适合当间谍。

我打算把亚当少校澈底逗乐。

「喂,这是你女朋友吗?」

「嗯?」

我动作缓慢地摸了摸口袋,以免他以为我想拔枪。

然后把一张表情沉静有如夜空星辰的美女照片丢给少校。

「她真漂亮。」

「是啊,她是莫斯科第一……我的最爱。」

亚当少校接住它,像是在对照片中的女性倾诉爱意般这么说,把它收进胸前口袋里。

我谨慎地测量自己与靠着室内暖炉的少校之间的距离,同时继续进行对话。

「这么说希望你别介意。」

当然了,用词遣字也得慎重。我先赔个不是,然后问道:

「我还以为你是客人那一类的呢。」

「你真没礼貌。」

看来亚当少校把我的这句话,当成了说进心坎里的玩笑。

但我可没那个意思。

「我从没付过钱。我与她之间的感情,比那种俗气的东西崇高多了。」

我没把亚当少校的话听进去,挪步靠到被我自己割得破破烂烂的沙发旁。

面对雷射枪的威力,这玩意能当成掩体吗?只能心怀期待了。

我瞄了一眼时钟。数位管在闪烁。

「她有吻过你吗?」

「我不知吻过她多少遍了。」

「也就是说──」

我笑了。

「你从来没被她吻过。」

「────」

亚当少校的面具剥落了。

少校一言不发地拿掉香菸,按在钢铁手背上捻熄。

看来他那隐藏在假装从容态度下的臭架子,被我迎头痛击了一拳。

但这同时也意味着我的死亡。

凭我的肉眼,实在追不上生化士兵高速转位的动作或攻击。

如果是比这些更快的雷射枪闪光,就更不用说了。

「『暴雪』……!」

我一边喊着可爱的守护天使之名,一边扑到了沙发后面。

我之所以没变成碎肉,或许是因为少校在考虑要怎么杀我。

不然也有可能是我往他发射的RPG,让机体发生了一点小故障。

或者是──……天花板洒水器应声喷水造成的影响。

「混帐,你死定了!」

火花四溅的亚当少校大声怒骂。冒着大雨进行高速转位就像撞进钢铁墙壁一样。

我撑过破烂沙发被衰减热线割开的短暂时间,接着探出半个身体。

「试试看啊!」

我像拿水管洒水那样用冲锋枪扫射。光线冒出水蒸气,烧灼了空气。

冻人的风雪从破裂的窗户灌进来,浇洒的水花像针扎般刺痛。

雷射枪这玩意能开几枪?数也是白数。我又不是超级士兵。

「那家伙是头猪。」我用发干的嘴巴喃喃说道。「我才不怕他。」

我听见亚当少校弯折雷射枪枪身的声响。抛壳,重新填弹。

我即刻操作波波沙,用抽痛的左手抓住了它。

「保重!」

我从沙发把金属块丢向房间中央,同时伸手用波波沙对准前方。

亚当少校的雷射枪与我的波波沙,我也不知道究竟是谁快。

大概是少校的雷射枪快吧。但不管怎样结果应该都一样。

「──唔!」

无论是在水花中衰减的雷射,还是波波沙膛室里剩下的一发,都足够射穿弹鼓。

爆炸的弹鼓如同临时手榴弹。

往四面八方散播的七•六二毫米托卡列夫手枪弹,形成就算是高速转位也躲不过的大范围攻击。

我即刻从沙发后面冲出来。抛开波波沙,拔出腰上的托卡列夫。

「────!」

我以双手瞄准。雷射枪向上一扬。闪光烧灼着眼睛。我扣下扳机。

我的背后没有热水管。那家伙背后也没有。亚当少校的铬眼看着我。

──嗯,我就说吧。

趁对方去找女人之前下手最好。

亚当少校的脑袋大幅后仰。我继续开枪。开枪。开枪。开得够了。

十五岁的小鬼当时应该是不假思索吧。但现在的我,枪枪瞄准大脑与脊髓。

生化士兵是杀得死的。就算用RPG打不死,打烂脑袋就能要了这些家伙的命。

而要让他们脑浆与髓液涂地,八发的填弹数就绰绰有余了。

在倾盆的大颗水珠之中,我呼了口气。气息变成白烟。视野变得模糊。

在连硝烟也旋即被冲散,糟蹋得一点不剩的房间中央,亚当少校就在那里。

瘫软的手脚病态地痉挛,无头的故障人偶,废铁一块。

妨害工作加上弹药。砸下重金才好不容易收到这种成果。不知道这家伙的价码够不够我回本。

我慢慢走向他,跪在慢慢被冲淡的血滩之中,翻找他的胸前口袋。

照片中的冰山美人,摆出我从没看过的表情。我把它抢回来,小心不让它被血浸湿。

「最起码只要多出一卢布,就是我赢了。」

(插图016)

你自找的。

话虽如此,来到卢比扬卡广场的我也没潇洒帅气到哪去。

我眼观四面提高戒备,偷偷摸摸地匍匐前行,抵达广场时已经快把我给累瘫了。

「机关」──玩具店隔壁的KGB本部大楼门前,停着跟上回一样的黑色伏尔加。

车旁站着还是一样既特征明显又没特色的黑衣男子。

「同志,你来啦。」

男子的声音像是用冰块削成般有棱有角,并有着同等程度的冷漠。

「看来你没被塞车困住。」

「勉强脱身了,同志。」

我是判断不来,不过对方说不定跟之前遇到的是同一个男人。

KGB的人员基本上都是这样。

全是一个样。所以就算我把这人当成熟人看待,也没有问题。

「应该说既然知道,怎么不帮点忙呢?」

「我们也是有很多敌人的,同志。」

黑衣男子与我保持一定距离,站到了我身旁。

两人一起将视线抛向黄昏时分的莫斯科,漫不经心地眺望。

灰色的天空,灰色的城市,灰色的雪。这些在夕阳的晕染下,覆上些许红黑色的阴影。

我听见黑衣男子轻呼了一口气。

「同时对付三个组织是份苦差事。」

「总比边工作边心惊胆战地害怕○○级探员出现来得好吧?」

「那你要跟我换吗?」

「免了。」

我们阴郁地笑了起来。我不知道这男人实际上做了多少事。

但是,总之就是有做事。

彼此都累坏了,丝毫没有关怀对方的心意。

「更重要的是……」

「我知道。」男子立刻说道。「莫斯科小姐的安全会得到保障。」

我很不爽。所以我不肯罢休,再补上一句:

「还有我的弟弟与两个妹妹。」

「放心吧。他们目前没有政治上的价值。」

「毋宁说──」黑衣男子语气变得和善了一点。

「你们的用处已经得到了充分的评价。」

「……啧。」

我低声咋舌。我没蠢到听不懂男子话中的意思。

我在防弹衣的口袋里翻找,拿出了大小可以捏在指尖的微缩胶片。

我把这玩意直接丢给黑衣人,男子看都不看就抓住它,收进口袋里。

「还有其他事吗,同志?」

「……没有了,同志。」我摇了摇头。「祖国万岁。」

黑衣男子对我点了个头,坐进黑色伏尔加。

大概是要去下一个地点,做更多的工作吧。

望着排出废气开走的黑色汽车车尾,我低喃了一句:

「没什么好抱怨的。」

接着,我缓缓旋踵向前走去。

我扒掉黏在脸上的头套。冷空气锐利地刺在脸颊上。

我很清楚自己为什么能够一路平安抵达这里。

这不是我一个人能应付的状况。就凭那个黑衣人大概也不行。

绕到大楼背面,一辆GAZ的全新卡车停在那里。

旁边站着三个无所事事的小萝卜头。

神色有点尴尬的男生。低垂着头的黑发女生。一脸得意的黑发女生。

两个女生长得活像一对双胞胎,只是头发长度不一样。

我呼出一口气。

「好痛!」

「啊呜!」

「喵呜!」

三人各有不同反应。被我一戳额头,每个人都叫了出来。我的弟弟与两个妹妹。

大概在莫斯科奔走了一整天吧。或者是更久以前就开始了。

我想说点什么,但并不是想抱怨。我深深吐出一口气。

「……吃过饭再回家吧。」

我的弟弟与两个妹妹你看我,我看你。

就好像不懂我这句话的意思似的。

大概是以为会被我臭骂一顿吧。真想告诉他们怕挨骂就别做。

但我没骂人,而是这么说:

「想吃什么我请客。」

「那我要吃汉堡!」

第一个嚷嚷的果然是诺拉。

她就像猫咪找人玩闹那样扑过来,抓住我的手臂。

「新开在普希金广场的那家美国餐厅!」

「喂,那家超贵的,而且排队要排很久耶!」

你好歹客气一下吧。瓦列里提出抗议。「怎样啦!」诺拉发出威吓。

「没关系。再帮你们点杯可乐。不是朱可夫,是有颜色的那种。」

我一边随便应付诺拉,一边对瓦列里这样说。

然后又补充一句,咧嘴笑了。

「但车子让你来开,所以不能喝酒。」

「真没办法,既然大哥都这么说了。」

瓦列里笑着用拇指擦了一下鼻子。耍帅地戴上雪地墨镜。

「好啦,诺拉。快上车,去坐货斗!」

「什么──!我说瓦列里,你竟然叫女生去坐货斗,刚才也是,你会不会太夸张了啊?」

「总不能让大哥跟大姊去坐货斗吧?」

「是没错,但我不满意你讲话的口气!」

瓦列里与诺拉叫个没完,一边开心地拌嘴一边坐上卡车。

我对着依然低垂着头的妹妹,摆出没怎么放在心上的态度,出声说道:

「玛丽亚也吃那个就好吗?」

「丹纳哥……」

我老妹盯着我的左手看。

手套烧得焦黑,露出之前跟「医师」借的止血凝胶与绷带。

玛丽亚忸忸怩怩地说:

「那个,我……」

「那就决定啦。」

「呀……!」

我用左手把玛丽亚的黑发摸得个乱七八糟。

不是小时候那头油腻腻的脏发。是梳理得漂漂亮亮的一头秀发。

「哦,对了。我买了一张唱片。」

最后我把被我弄乱的黑发梳整齐,手收了回来。

眼角微微泛红的妹妹,像是悄悄观察我的神色般抬头看我。

「改天捡台留声机回来,你再帮我修好吧。」

「……唔!」

玛丽亚用力擦擦眼角后,大动作点了一个头。

「好……!交给我吧,丹纳哥。」

我跟她说声「拜托你喽」,往卡车的副驾驶座走去。

我跟玛丽亚挤副驾驶座。虽然可能有点窄,就请她将就一下吧。

或者干脆先让玛丽亚上车,把她挤在中间好了。

诺拉在货斗上催着快点快点,瓦列里已经发动引擎了。

工作结束,吃个汉堡后回家。这就够了。

再来也许可以顺道买点波兰甜甜圈回家。哦,不对──……

「哥?」

玛丽亚捏着我的袖子抬头看我。我摇摇头。

「没什么……」

我发现自己忽然很想来颗糖果,笑了起来。

「……丹纳,你累不累?」

「我没事,丝塔西娅。」

在铺着白色床单的床上,听到丝塔西娅的声音,还能有其他回答吗?

我毫不客气地伸展四肢放松休息,只转动脖子望向丝塔西娅。

她笑眯眯的不知道在高兴什么,正在收拾刚才享受过的红茶茶具。

欣赏紧身裤描绘的棱线摇晃的模样,是我人生当中最棒的景致之一。

当然了,其他还有几种同样最棒的景致。难分高下。

「这次的工作是很累人没错。但都结束了,没差。」

「……这样啊。」

丝塔西娅简短地低喃,叮当一声放下茶具,转向这边。

然后走到床边,不发出一点床垫挤压的声响,在我身旁坐下。

「辛苦你了,丹纳。」

声音恬静。白皙的指尖伸过来,疼惜地抚摸我包着绷带的左手。

就近感觉到的温暖、体重与柔软触感。我该怎么形容这一切?

没念过书的我,不管说什么似乎都会显得轻浮。

即使如此,我还是有话可以说。

「…………唉,辛苦算是有代价啦。」

我得以看到她俯看我的这副表情。只有这件事再真实不过。

我定睛注视丝塔西娅的眼眸。她的眼中映照着我。我笑了起来。

「这下可以在家里听一个叫爵士的歌手唱歌了。」

「爵士?」丝塔西娅偏偏头后「哦……」微笑着说了。

「那个真的很好听呢。虽然我也不是很懂。」

「对吧?」

对话中断了。

沉默并不会让我感到不自在。

虽然有很多事必须用语言沟通,但也有很多事尽在不言中。

丝塔西娅的手指抚摸我的手,温柔地包住它,像是温柔按摩般握住。

彷佛被轻咬的触感难以形容,有点痒痒的,感觉很舒服。

「那么,我也得给你一点奖励才行了。」

「你会不会太宠我了?」

「因为上次──」丝塔西娅眯起了眼睛。「已经对你严格过了。」

「太美妙了!」

「要先吃饭?还是──……」

「……让我想想。」

丝塔西娅正准备起身时,我伸出右手,轻轻使力握住她的纤细手腕。

它细得像是一折就断,白皙但红润且温暖。

丝塔西娅的眼眸看着我。眼中依然映照着我。

我尽可能调整说话的语气,让它听起来平静如常。

「我想吃罗宋汤。放了一点料的那种。」

她眨眨眼,我看得出来理解的光彩渐渐在眼中扩大。

这让我高兴得不得了,而为了掩饰这份喜悦接着开口:

「在那之前,我该先吃点什么呢?这位小姐。」

「……丹纳!」

对话没有再继续下去。

因为丝塔西娅压到我身上,唇瓣堵住了我的嘴。

「嗯……呼,啊……丹纳……丹纳……」

一遍又一遍,她呼唤着我的名字,对我洒下如雨的香吻。

我抱紧了她纤细、柔软、温暖、无人能比的身体。

用上我最大的力量,但小心不要碰坏了她。

「丹纳……嗯,唔……啊啊,呼啊……啊,丹纳……丹,纳……」

那件事我非做不可。

我尽力而为,得到了这样的结果。

以我来说算是表现得相当好了。

到头来,我终究是拿钱帮忙杀人的「清理人」。

这样一个「清理人」能为她做的事并不多。

赚钱、付钱、接吻。大概也就这样了。

不────……

──还有一个,我可以去看她演戏。

改天找机会。改天找机会──总有一天。过一阵子就去。趁我还活着的时候去。

我一边想着这些事,一边沉溺在柔软的洁白海洋里,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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