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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向沙龙的小径
一
与御厨同学见面,是时隔三年的再会。
那天我在站前商店街漫无目的地晃荡,肚子空空,饿到几乎脱力,好像身体已经不属于自己了。
正是结束了新生试用期,终于能跟上足球部训练节奏的时候。初中时我还能在首发的十一人中占据一席之地,升上高中后就连日常练习都得一番苦劳。开完小会已经是傍晚六点,累得连水也喝不下去。看见食物就感觉反胃,学长们还在回家路上的肉店买了可乐饼,我却是闻到味道就快在路边吐出来。
不过肚子饿了却是确确实实的,跟着电车摇摇晃晃一小时,走出冲津站时又是一阵恶心。这次却又是因为过度饥饿而反胃。
到了冲津就离家不远,回到熟悉的街道教我放松紧绷的心,饥饿感自然涌了上来。我小学初中都在地方学校度过,走几步路就能到。在尚未习惯搭乘电车通勤的我眼里,现在的高中实在是远之又远。
不过我肚子叫个不停的最大原因,还是冲津商店街上四溢的香气。棚道下的快餐店和面包店自不必提,香气主要来源还属没有顶棚遮蔽的岔道上的餐饮店。居酒屋、拉面店,卖烤肉的卖咖喱的,各式各样连成一片,厨房的烟火气流到商店街里,教我这般的饿死鬼心生忧郁。
从这儿走回家要不了十分钟,可我就连这十分钟也撑不下去了。总之我就是饿到如此地步。饿到穷途末路。
又是未成年,穿着校服,手上还提着运动包,里边塞满了脏掉的外套和袜子。这副模样实在走不进居酒屋。要一个人走进别家店铺也有点踌躇,只好往炸肉饼店去。步子沉重走在夜晚客流混杂的商店街上。
“啊,辰哉君?”
穿着校服的女生站在麦当劳前边,叫了我的名字。
我对这张脸一时没有印象。她却直直盯着我,好像和我颇熟稔的样子。我回忆着这三个月间认识的同年级女生,没一个能与眼前的人对上号。
女生提着一大个圆筒包,大概也是刚结束社团活动,正要回家。个子高挑,四肢修长还剪着短发,典型的运动少女。
上身外套是乍眼会误认作黑色的深绀色,裙子则是单调的灰色。与回程电车上不知哪个学校的艳丽校服不一样,朴素却不乏格调。
“呃——,你是——”
是谁来着差点脱口而出的时候,我的眼睛捕捉到了关键提示。
YURIMURA GAKUEN HIGH SCHOOL
她的提包上印着这样一串文字。
閖村学院是小学初中高中直升的有名的大小姐学校。要说那儿的学生谁会认识我,就只能想出一人——
“难道是小句美子?”
听见从前的称呼,她露出笑容,点点头。
“你还记得我呀。”
“嗯,嗯……”
我对御厨句美子的印象还停留在小学六年级。
认识她是在地方的足球兴趣班。
小六时候我搬到这条街道居住。在之前生活的地方从没见过与男孩混在一起踢足球的女生,当时看见她穿着钉鞋,实在吓得不轻。一队的小学生里有几个女生,她是最突出的那个。虽然跑得不如我快,身高却更高,传球的视野比我来得广,盯人之紧教男生也相形见绌。无论面对同队伙伴还是对面对手,总是一副坦荡,毫无防备的样子。
现在,她与我身高相差无几,脸生得小巧。目光仍像以前一样直视前方,眼角却落了几分那时没有的神秘的影子。
她小学起就在閖村学院读书,升上初中时,说要专注在学校社团上,就退出了兴趣班。那之后我们再没见过。
“刚弄完社团活动?”
她在店门口迈出一步,一直敞开的自动门就合上了。
“啊啊,是。”
我微微转身,教她看肩膀上挂着的运动包。“你那边呢?”
“我也是。辰哉君,还在踢足球?”
我刻意用那边代替了直呼姓名,她好像并没留心。
刚才脱口而出“小句美子”还教我有点脸红。以前足球兴趣班的教练是对直呼名字毫不避讳的人,带着那时的我也叫她“句美子”“小句美子”了。
成了高中生还直呼女生姓名实在奇怪。又不是女朋友。
“嗯。我加了足球部,虽然不算顺风顺水啦。御厨同学呢?”
还是第一次这么叫她,相比用姓名称呼有别样的羞耻感。
“我在篮球部。”
她手腕提着圆筒包,拍了拍底下。“刚结束训练,饿得要命,想在这填下肚子呢。”
“唉?你家不就在附近吗?”
听见我的话,她有点困扰地笑笑。
“是这样。不过我估计撑不到走回家。”
“其实我也差不多。”
“真的?那要不一起吃晚饭?”
偶然再会,偶然两人都饿着肚子,我和御厨同学走进麦当劳。大小差不多的两个提包碰巧撞上自动门,玻璃门心有不平似的嗡嗡作响。
我们好像确实饿惨了,前台点单付过钱,接过托盘后就在最近的位置对面坐下,开始解决各自的食物,直到吃完都没说一句话。
御厨同学虽然苗条,却是大食量人特有的吃法,好像把食物往里直塞。不一会儿就清空了烤汉堡和大号薯条。
“辰哉君现在在哪所学校?”
她咻咻吸着草莓奶昔,问道。
我的学校与閖村学院正在相反意义上有名。换句话说,就是个庶民的,满是汗臭的男校。
“这样,去了男校呀。我还以为辰哉君会去男女共校的地方读书呢。”
虽然不知道所谓男女共校学校的学生该是什么作风,至少我不像会读男校的那种人吧。没有适应高中的氛围,倒像个老成一点儿的初中生。
另一方面,御厨同学就满是女校学生的感觉了。目光直直看着这边,毫不在意这会对我心灵造成多大伤害,实在是女校作风。与中学时见过的那种对异性莫名介意的女生的眼神截然不同。
话题自然转移对男校女校的吐槽上。我不以为男校是多么特别的地方,不过是将初中男生那种成群结队吵吵嚷嚷的作法,从班级扩大到学校罢了。
御厨同学从小学开始就在女校里,似乎没有能作为比较的对象。
“但是,上了高中就有点不寻常了。”
“什么不寻常?”
听见我的问题,她好像旋转金库的轮盘锁似的摆弄着两个纸杯。
“我也才刚升上来,不太好说。不过听我姐姐的说法,实在是非同寻常。”
小时候被叫去她家玩时,我与御厨同学的姐姐有过一面之缘。
她家在车站附近的一所公寓,顶楼一整层都是御厨同学家。走出电梯就只有一扇门,我还记得犹豫了好久,不敢按下门铃。
那时她姐姐是初中生还是高中生呢——总之在小学六年级的我眼中非常成熟,虽然不至于与父母或学校老师划到一边,却也是明确的“异性”。当时还不懂,不过那大概就是我性别意识萌芽的最初了。
御厨同学的姐姐穿着有细细褶皱的裙子,教小学的我联想到了折纸。
在那般年龄的女性眼里,小学男生就是吵闹的小鬼吧,她的姐姐却待我很好。给小孩泡了一杯红茶——我虽然不喜欢红茶,现在也难以入口,当时也尽力喝下去了——还拿出点心招待,聊起了“最近遇到的好笑的事”。
确实是稀疏平常的事情。看见学校庭院里盛开的漂亮的紫阳花,就摘了一只带回家里,装饰在床头。藏在叶片底下的蜗牛悄悄爬到了房间墙上,第二天睡醒时被吓了一跳。大概就是这样的故事。
大姐姐大约是想把这当作笑谈讲出来,我们这帮被叫去玩耍的班上的小鬼却没理解到其中笑点。
我只记得,她所说的在枕边装饰花朵这件事教我感受到了相当的文化隔阂,说当时的冲击感改变了我的世界观也不为过。
而且那朵花竟然不是花店里售卖的商品,而是自己发现亲手折下的。换句话说,她生活在如此一个满溢着美丽事物的世界里,还能从中挑出尤为出彩的一朵,有发现美的眼睛。
我从没在家里或学校见过这样的人。说不定她这份才能在世界上也是独一份了——年幼的我这么想,对大姐姐的崇敬无以复加,说将她神格化了也不为过。
于是,为了显示自己与身边对这佳话毫无感动的蠢蛋小孩水平不同,我提问道:
“那只蜗牛后来怎么了?”
大姐姐看向我,眼角细长美丽:
“我好好放回学校花园里啦。”
她的心灵一样美丽呀。居然好心地,将那种鼻涕虫的兄弟般的生物送回原处。换作我,大概抓住蜗牛就从窗户丢出去了。
总之,长久以来,御厨同学的姐姐都是我心中憧憬的人物。
虽然初中时也曾一时糊涂,为隔壁班兼职读模的辣妹系女生意乱情迷,今天再听御厨同学提起,那日我幼小心灵的悸动又原地复苏了。
“我们学校里有沙龙这种组织……”
御厨同学又点了份苹果派,用手指掰成两半。“虽然没有必须参加的规定,可不加入一个沙龙总会被人瞧不起。”
“沙龙是……美黑沙龙那样的?我的学校倒是有学长,一到夏天就会爬到屋顶上睡觉晒太阳。”
“和那种沙龙不太一样。”
御厨同学歪歪头,笑了笑。“就是关系不错的人聚起来,放学后一起喝茶聊天什么的。比起班上同学或者社团的朋友,沙龙里同伴之间的关系还要更紧密——要说的话,就像姐妹一样相亲相爱。”
于是,御厨同学,她开口讲述姐姐所在的沙龙的故事。
沙龙的创立人就是御厨杜理子。她起先并没有任何要加入这样组织的想法。
御厨杜理子不擅长社交。不如说,她相当害怕与人打交道。上课时,被老师叫起回答问题,都会紧张得支支吾吾说不出话。眉间优雅又深沉地蹙着,修长的睫毛也伏下,嘴唇微微张开又紧紧抿住。见了这副模样,点名的老师也不得不感到罪恶,不再强人所难了。杜理子课上鲜少发言,成绩却名列前茅。反而教有的老师以为她平日的沉默,是恃才自傲的缘故。
同时,杜理子消极的一面,在高年级学生的善意解释下,正成了她涵养外露的表现。一升入高中部,就从各处收到加入沙龙的邀请,如何推辞都不起作用。即便在女校,可爱的女孩子总是受欢迎的。何况杜理子黑发如瀑,举止优雅,无不显出大小姐的风度。可每每被拉入对话,却又变得呜咽弱气。明明不善言辞,又有顽固的一面,教人见出她内在的坚强。不少上级生都想将她拉拢到身边每天欣赏,便频频向她暗送秋波。
“小纱,怎么办呀。”
邀约实在太多,杜理子无以为应,只好向佐用岛纱智求救。自閖村学园小学入学考试时偶然成了邻桌,纱智就是杜理子最最亲近的友人。
与她正相反,纱智擅长与人往来,杜理子开口说一句的时间足够她应上十句,是个总静不下来的少女。却奇妙地与杜理子合得来,教身边同学感到不可思议。
“不想加入别人的话,小杜理自己建一个沙龙就好啦。”
相比高年级学姐,与她往来已久的纱智自然了解她的性格,只想有一杯红茶,可以静静读书,同人来人往的沙龙最不相应。初中的学妹单凭凛然的外表判断,以为杜理子意志坚定,纱智却知道她的怯懦,遇事不决就躲到朋友身后,要事先回绝学姐邀约,对她难度实在太大。
若是杜理子自己成立一个沙龙,既能确保独处的时间,又有了借口不加入其他沙龙——纱智解释道,积极推动沙龙建成。
“但是……一年级新生,有资格建沙龙吗?”
“没事没事。跟老师求求情,总有办法的。”
“那那,小纱会陪我去见老师?”
“当然。但是我有个条件。”
“唉?什么条件?”
“我要加入小杜理的沙龙。”
“哎——,我才想求小纱呢,一个人太寂寞了。小纱,我们一起建立沙龙吧。”
由此,閖村学园前所未闻,仅由高一学生两人成立的沙龙「百合种(Yuri Seeds)」诞生了。
其他沙龙的创设也各有说法,可像「百合种」这样完全出自一人任性想法的,确实没有先例。使之成为可能的是纱智纠缠不休的游说。她无视校规,头发时而染成金色时而染成粉色,在品行端正的上级生眼里是个不良,在教师之间却很有风评。杜理子将这归功于纱智开朗的笑容与上课时的风趣谈吐。纱智本人则是手捧着丰满的胸部,逗杜理子说:“结果大家还是看我胸大才答应的。”
閖村学园图书馆的一间房间,成了沙龙「百合种」的根据地。
图书馆与教学楼相独立,建在「森林」之中。閖村学园地处市中心,其中自然没有什么人迹罕至的林区。既不会有引人迷失的林间小径,也不会忽地蹦出什么食人猛兽。所说的森林,不过是包围学校周边的小片树林而已。在校外人看来,却像将少女庭院深深藏起的幽暗森林;在学生眼里,也不失为隔绝尘世喧嚣,腾出一片清净的绿色围墙。
森林之中,石板道连接教学楼与校门,稍错开一段路才能走到图书馆。藏在这样不起眼的地方,无论司书与图书委员如何煞费苦心贴海报作宣传,图书馆的访客都不见增长。
「百合种」借用图书馆中无人使用的一间阅览室开展活动。纱智左右周旋,为喜欢读书的杜理子争取来这个房间。杜理子觉得自己好像逃离坏心眼皇后统治的城堡的白雪公主。公主隐居在森林间,她则钻进阅览室里。杜理子并非与学校里的谁不对付,只是与人往来难免发生细小摩擦,积攒起来,教心地善良的她感到自责,疲于应对了。
与童话不同,这间「小屋」里没有七个小矮人,却有温柔的猎人。好像猎人违背皇后命令,藏匿了本该死在森林中的白雪公主,反将野猪的心脏献给皇后,在杜理子闲静的时光背后,纱智担下了一切必要的交涉工作。
如今,与纱智并排坐在旧阅览室的桌前,回望沙龙建立的历程,杜理子不得不感慨那真是一段浪漫时光,感谢友人的支持。所谓浪漫,不必有王子来拯救吃了毒苹果的公主,不必有唤醒公主的亲吻,只要有温柔可靠的猎人待在身边就足够了。
不知是日光照不进的缘故,还是少有人来的关系,到了四月,白天的图书馆还是寒冷十分。杜理子下身穿着裤袜,隔绝寒气。纱智没有穿上校服外套,而是在衬衫外披一件绿色的针织毛线衫。这件针织衫说是她在二手店便宜买下的,袖口侧边开了个洞,纱智穿着时总喜欢从那儿伸出拇指来。口袋里常备有最喜欢的水果味口香糖。她一边读书一边咕咕叽叽地嚼着,旁边的杜理子闻到味道,知道那大概是草莓味的。
“小纱,要喝红茶吗?”
杜理子开口问道,纱智没有抬头,看着书“嚯”了一声。集中注意时,她总会把答应的“嗯”拉长成“嚯”。
书签夹进读到一半的书里,杜理子起身,拿起放在床边的电热水壶,走出旧阅览室。在走廊的水池接一壶水,放上台子,在水烧沸的间隙里准备红茶茶叶。
纱智也不搭把手,盘腿坐在椅子上,微微抖腿,继续读书。她是个不输杜理子的书痴。
“口香糖,不先放一放吗?”
端一杯红茶放到纱智前面,杜理子问道。纱智刚用口香糖吹的泡泡,胀破后挂到了镜片上。虽然今天戴的是朴素的红色半框镜,纱智的眼镜却不止这一副。其中还有镜框厚得夸张,或者镜片大到可以遮住半边脸的眼镜。要不就是镜脚光滑得像灯球似的闪闪发光。杜理子已经不会为此感到呆滞,反而生出一点敬佩来。每次看见时,她就用手指一指,说“小纱,那副眼镜……”。然后方才隔着搞怪眼镜睥睨人世的纱智就忽地娇羞,问“杜理子觉得……怎么样”。觉得她这副表情有几分可爱,杜理子便应道“很适合你哦”。
摘下挂着口香糖的眼镜,纱智以指甲扣下镜片上黏附的薄膜。
“边嚼口香糖边喝红茶的话,会不会像在喝俄罗斯红茶。”
“唉——,不至于。”
“不试试怎么知道。”
她把摊开的书本书页朝下放在桌上,含一口红茶,马上又露出痛苦的表情。
“呃——失败了。舌头涩涩的。”
“我不是说了吗。”
杜理子笑了,她翻了翻外套口袋,想找一张纸巾教纱智吐口香糖。纱智则是先一步从针织衫口袋里拿出了包口香糖的纸,覆在嘴上。半透明的白色纸片掉到桌上,杜理子伸手去拿。一口份量的口香糖附赠的签纸上写着红色的「中奖啦!」。文字下画着一个似猫非猫的奇怪生物,不知是印刷问题还是原本画就拙劣。杜理子注视着那幅画。她总能从类似的笨拙事物里感受到惹人怜爱的成分。看见烟花包装上画的男孩女孩,也觉得把燃尽的烟花塞进水桶,被弄湿的装画非常可怜。上学路边围墙上贴有的交通安全海报,上面画着给小孩子看的头身比诡异的面包超人,她也会停下脚步看上几分钟。
“唉,好像中奖了哦。拿去店里是不是能兑换一份?”
纱智听见,摘下被热气弄花的眼镜,看了看奖纸,说:
“能换能换。在站前的全家便利店,我也中了好几次奖,都换过了。”
“那回家时绕下路吧。”
“行。但就算再兑一份口香糖,我也不会让给小杜理哦。”
“嗯,就给小纱。”
杜理子笑着说。纱智也跟着笑了,她小声嘟囔一句“真奇怪”。
不知道世界上有没有人会喝红茶喝醉,杜理子喝着就感觉身体一阵暖意,原本谨慎待人的她也放松了不少。随意伸手拿起伏在桌上的书,看了看书脊上的名字:
“《蜘蛛女之吻》……这本书,好看吗?”(注:阿根廷作家曼努埃尔·普伊格的小说,讲述被关在同一间囚室中的革命者与同性恋的故事)
“好看。”
纱智用针织衫袖口裹着杯柄,抬起杯子。“浪漫时代终结之后的浪漫悲剧……大概就是这种故事。”
“哼……”
杜理子记下书名,想着以后再读。依着借书卡追寻别人的读书轨迹,这般浪漫的恋爱大约只存在于书本之中了。不如直接向读书的本人搭话呢。
“小杜理呢?《模范小说集》?真在读有够古早的东西啊。”(注:塞万提斯的短篇集,通译为“训诫小说集”或者“警世典范小说集”)
纱智笑着说,她呼开的红茶热气扑到杜理子眼前。
“古早不也好吗。”
杜理子有点生气,回应道。也许因为鲜有人来借阅,藏在学校图书馆里的旧书没有被翻阅的痕迹,几乎与新书无异。一想到对本该被长久传阅的这些书本,自己却成了第一名读者,杜理子便不得不感到一点忧愁,对它们心生怜爱。
“话说回来,小杜理有没有什么点心?刚才嚼了口香糖,现在嘴里一股怪味。”
“有曲奇。”
说着,杜理子伸手向放在闲置书架高层的曲奇罐。若不是身材高挑的她,多半是够不到的。好像正等着这一刻,阅览室房门响起如孩童玩闹般砰砰的敲门声。
“请进。”
两人异口同声道。于是高二的时冈有希奈推门进来。
二
“哎呀,差点儿没赶上。差点差点。”
有希奈念着,隔一张桌子,在两位学姐对面的位置坐下。
“小有希,要来一杯红茶吗?”
“啊,要!”听见杜理子的问题,有希奈才后知后觉应道,接着又开始重复“差点、差点”。
已经习惯了她的一惊一乍,杜理子只是默默倒一杯红茶。一旁无言地呷茶水、吃曲奇的纱智,见有希奈还在“差点、差点”个不停,终于忍不住开口:
“现在吐槽怕是来不及了,怎么说来着。就像差点没赶上红桃皇后槌球游戏的兔子。”
纱智满脸正经打了个比方,杜理子听笑了,差点儿弄撒壶里的热茶。如果有希奈是白兔,我们两人不就成了爱丽丝的姐姐,读着没有插画也没有台词的书本。
小学六年级时候,杜理子去纱智家留宿。到了晚上,两人裹在被子里,一边吃点心,一边看迪士尼的《爱丽丝梦游仙境》。这样没教养的事儿在杜理子家绝对做不成,教当时的她有深深的负罪感。
“据说在六十年代的美国,人们会边磕LSD边看这个,就能和爱丽丝一起梦游了。”
纱智说。她舔舔卷心菜太郎的表面,赞叹这零食的美味不逊于麻药。杜理子知道,纱智虽然表现出一副对用药文化颇熟稔的样子,其实最怕吃药打针。不和着小孩用的糯米纸果冻,连无味的药片也吃不下去。体检时要抽血化验,采血时如果没有杜理子在旁边握住她的手,就会哇哇地大声哭出来。
纱智随口的一句话,总教杜理子想起两人共同的过往。她明白纱智引用爱丽丝不过是想揶揄有希奈,却还在期待其中或许含着几分意思,是在暗示两人共有的回忆。
“哎呀,其实是有人来拜托我一件事。”
有希奈用汤匙飞快地搅着红茶,杯里便形成一个漩涡。
“托你什么事?”
纱智啪嚓啪嚓咬着颗粒粗大的曲奇。
“可是撞到大麻烦喽。”
“别吊胃口。”
“想加入「百合种」——有个高一同学说。”
有希奈缩缩脖子,向上打探两位学姐的脸色。
如何处理想要加入的新人——「百合种」成立第二年,这个问题摆到了明面上。虽然只在「森林」中隐秘活动,到底没能逃过寻找沙龙的新生的眼光。不如说正因为活动私密,反而显得格调高雅,引人瞩目了。明明没有募集新人,也没宣传过活动地点,旧阅览室还是被无数想要加入沙龙的新生踏破了门槛。
杜理子建立沙龙,不过是想有能与纱智静静共处的空间。她害怕他人加入会打破这片宁静,却也自知不善言辞的自己没法圆滑回绝。要是遇上说什么也要加入的人,一定是拗不过对方的。便把应付新生的工作全推给了纱智。
纱智向新生抛出强人所难的考验:“拿两打二十四个燕子安贝来”、“穿着灰烬做的泳衣游上二十五米”、“三天之内给我把七团毛线织成一根丝”……“织什么?”疑惑地歪着头反问一句后,少女们无不退却,阅览室终于复归和平。
一年级新生中唯有一人死咬不放,那就是有希奈。对学姐提出的难题,她重复“做不到,能不能换个”、“下一个”,终于连纱智也想不出其他为难人的办法了。
后来,杜理子也以为无可奈何,做好了接纳有希奈的心理准备。她向纱智说明自己的想法,对方就摆出一张苦脸。在这一年间,杜理子渐渐对「百合种」产生了深深的眷念,虽然尚且遥远,可想到两人迟早毕业离开学校,「百合种」也将不复存在,便感到难受,胸口一阵苦闷。于是转变想法,以为培养后继者也并非一件坏事了。
而且——真说出来肯定会被纱智嘲笑——名叫有希奈的少女确实容姿姣好,教同为女生的杜理子也不得不心动,想将她留在身边欣赏。眼角微微低垂,眼眸略带灰色。眉蹙描绘一道简洁却优美的曲线。鼻峯挺立,略微不似日本人。让杜理子尤为上心的是她剔透洁白的肌肤。在旧阅览室的荧光灯下,显出如白瓷人偶般光滑冰冷的质感。
看出杜理子已经变节,纱智只好叹一口气,招招手,示意有希奈走到眼前,宣布道:
“要是能通过这场秘密考试,就允许你加入我们。”
有希奈不安地望向杜理子的方向,杜理子也是满脸困惑,从没听说过有什么“秘密考试”。
那时还不到纱智穿针织衫的季节,她还老老实实穿着校服外套。纱智脱下外套,挂在椅背上,又挽起衬衫袖子。高挑的她俯视面前娇小的有希奈,后者感到压力不由得低下目光。纱智轻轻抚摸有希奈衣襟上的系带,好像爱抚一朵惹眼的山茶花:
“时冈有希奈,把你上衣全脱了。外套、衬衫,胸罩也脱掉。但是,丝带不许摘下来。”
听到纱智的话,杜理子已经明白她的打算。这段时间,纱智自称「指技十段大师(乳首责め十段)」,也不说是在哪炼成的绝技,逢人就道在她手下,无论谁都得升天,撑不过十秒。杜理子当然对乳头如何如何之类的话题毫无兴趣,可升上高二后,来了第一位挑战者。与杜理子和纱智同班的濑星梓放话说“足下既然出此狂言,何不令我领教一二”。事态急转直下,终于发展到体育课前要在教室进行指技对决的境地。
“要是你能坚持不出声十秒钟,就算你赢。想要什么我都买给你,红靴子也行。”纱智说。
“轻松写意。”闻言,梓应道。
她脱下衬衫,在同班同学面前亮出不逊于纱智的丰满胸部。据说日本货尺码有限,她的胸罩都是经网络从法国订购的。包裹住的乳房恰似山脉,教室里的观众无不惊叹:“纱智此去是要败下阵来了”。
“那么,失礼了。”
站在梓身后,纱智从两侧伸出手去。手指从胸罩的间隙滑入。“小杜理,能麻烦你记下时吗。数到十就行。”
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手指玩弄想想就低劣至极,不过数个数应该无伤大雅。杜理子想着,开始计时。虽也不是偏袒纱智,可见到梓仗着胸大一脸傲然,便觉得那表情实在可恶,数着“一——,二——”的声音也愈发拉长了。
这时梓神色骤变,杜理子惊讶之间,提快了计数速度想要追上拖延的时间。结果没数到五,梓就如男生般粗俗地“咕”的一声,屈下身去。穿着运动服的杜理子不由得毛骨悚然,抱住了自己的胸口。
纱智高举双手,好像在夸耀胜利,向世人显露威光。班上同学纳头就拜,高呼“神之手(God Hand)!”、“乳头之神降临人间了!”。唯有杜理子,或许是作为对之前向梓心生反感的赎罪,走上前去想要扶她起来。据后来现场流传出的说法,纱智用拇指将乳头从上向下顶,又以中指指尖细细摩挲其间,当事人顿时感觉从脊背直到大腿浑身一麻。古时中医用来涂药的无名指此时紧紧捏住乳头尖端,直教那濑星梓不省人事了。
——杜理子估摸纱智是想故技重施,作为对这位高一新生的考验。却听见纱智说道:
“要是能撑过我的指技,不发出声音,就允许你加入沙龙。限时五十秒!”
杜理子不由得抬手遮住她因惊讶张开的嘴。
“太过分了……”
她向纱智和有希奈劝道。可眼前一年级学生的决心是货真价实的,有希奈只说一句明白了,点点头,外衣就从肩头滑下,开始脱衣服。
从小学开始就在女校就读的学生,对在学校中赤裸身体没有太大抵触,旁观别人也习以为常了。只是在通常用作饮茶读书的旧阅览室脱衣有种异样的淫靡,杜理子不由得捂住了眼睛。至于她没能移开目光,还在从指尖缝隙偷偷打量,实在是有希奈的皮肤太过皙白美丽的缘故。丝带好像枯萎将谢的蔷薇绕在脖颈间。有希奈暴露出微微鼓起的胸部,不知是不是阅览室寒气的影响,她肩膀颤了一颤。漾开的乳晕格外显眼,教人联想到植物的生长点。无论浅浅浮现出的肋骨,或是如瘤突起的锁骨,都给人柔和水润的印象。不似骨肉,倒像蔓延在土壤里的洁白树根。杜理子简直不感相信那是人类的身体,想要越过桌子伸手去触碰,确认有希奈的体温。
“小杜理,盯好时钟哦。五十秒。”
纱智绕到有希奈背后,双手从她腋下伸过去。
以为要是自己说“可以开始了”,就成了纱智的共犯,盯着腕表秒针的杜理子只好保持沉默。
纱智的手心足够遮住有希奈的乳房。有希奈微微开口,吐出一口浊气。
杜理子还是太天真,竟以为纱智迟迟不动,是对一年级学生心生怜悯了——
“接招!秘技·乳晕莲华化生!”
一瞬之间,纱智如佛像结印般向有希奈的乳头发动猛烈进攻。
有希奈仰起上身,手腕紧紧撑在桌上,努力忍耐。紧闭上眼睑,好像十分难受似的咬紧嘴唇,直咬到下唇发白。泄出紊乱的鼻息。
“坚持住,有希奈!坚持住,有希奈!”,不知是在说话还是在念咒,纱智不断重复道。杜理子也不由得开口为学妹声援:“坚持住,有希奈!坚持住,有希奈!”有希奈双手按在桌上,身体向杜理子那边探去。杜理子心想要是她支持不住倒下了,自己一定要上前伸手抱住她。却觉得自己的手不自觉做出了纱智一般的动作。
终于——
“呜……”
那双手从有希奈胸前移开——发出声音的是纱智。
“手……我的手……抽筋了!”
虽然手表秒针才转了半圈,杜理子还是借机喊道:“五十秒!五十秒了!”。有希奈好像要冷却下被玩弄的乳头,伏下身贴到桌面上。背后已经香汗淋漓,汗珠连成几许银线。
“是我输了。时冈有希奈,我承认你为新诞生的「百合种」。”
纱智说着,拍拍有希奈的脊背。杜理子还是第一次知道「百合种」不单是沙龙的名字,还是其中成员的称号。
有希奈直起身子,按着下腹部,躁动不安地不住跺脚。
“学姐……现在状况有点严峻……尿意……”
正要飞奔出阅览室,杜理子叫住了她:
“等下,先披件衣服!”
有希奈来不及穿外套,只是披上衬衫,匆忙扣了几枚纽扣,就慌慌张张跑上了走廊。
纱智拿起有希奈放在桌上的小巧的胸罩,合起来,放在肚子上,砰砰地敲打两下:“我是海獭。”
杜理子笑了出来。
“连一介高一学生都无法击败,我指技十段大师的招牌是挂不下去了。”
“什么招牌啊,赶快撤了。”
“啊,这回就以舌技十段大师为目标吧。这样还能空出另一边,和小杜理一起分享。两个人加起来就是二十段。”
“别擅自算上我。”
杜理子说着,脑海里描绘自己与纱智两人,吮吸高一学妹乳头的画面。在不为别人所扰的阅览室里,全无邪念,只是一心贪恋胸部,好像亲生姊妹。
如此这般,有希奈成为「百合种」的一员,转眼就过去了一年时光。并不像其他高一学生憧憬着杜理子和纱智,她只是如屋檐下的流浪野猫般,寻找闲静舒适的地方,自然而然在图书馆的旧阅览室寻到了归处。野猫也变得粘人,不知不觉间便用“小杜理学姐”和“小纱学姐”称呼另两人了。学妹偶尔言行不逊,落在杜理子眼里也成了可爱之处。杜理子的妹妹句美子向来乖巧,她在家老被说“不知谁是姐姐”,终于在照顾有希奈的过程里感受到了身为姐姐的心情。
现在,轮到有希奈的后辈请求加入沙龙。好像古人常说可以从风声中察觉到季节变换,杜理子以为,没有比人的成长更教人体悟到时间流逝的了。
“然后呢?她说想加入「百合种」,有希奈怎么回答?”
纱智从针织衫口袋里拿出新一枚口香糖丢进嘴里。有希奈注视着茶杯上映出的自己的面容:
“我说……我就说,「我帮你疏通关系」——”
“怎么又这样随口答应啦。你这家伙,真是胡闹。”
有希奈笑笑,好像以为纱智在夸奖自己。只要露出这般天真烂漫的笑容,区区杜理子自然是敌不过。纱智虽会抱怨几句,最后总是随有希奈喜欢的去做了。
“不过,虽然有点差错,你应该有告诉她要接受「考试」的事儿吧。”
“当然。我可是狠狠威胁过她了。”
“对面反应如何?”
“说只要能加入「百合种」,要她做什么都行。”
“唔呣。”
纱智盘起手,“杜理子怎么看?”
知道她询问自己意见的时候,就是想要自己做出肯定答复,杜理子假装思考了一会,便回答道:
“见个面,聊一聊吧。”
“好。有希奈,跑一趟领那新生过来。”
“其实我早教她在图书馆外面等着了。”
“省了不少功夫。速速提她过来,拿她是问。”
纱智指使道。有希奈颔首,走出阅览室。
“会是个怎样的人呢。我到看看是何方妖孽……”
纱智吹起口香糖,泡泡膨胀到极限,噗地一下炸开,挂到眼镜镜片上,遮住了一边眼睛。
“哪会来那么奇怪的女生。”
杜理子着手收拾茶具。
“考试怎么办呢。教她见识下我的指技,还是——”
“不许做怪事哦。”
纱智推开门,让杜理子抬着叠作一摞的茶杯走出阅览室。她则走向走廊的洗手池,想擦一擦自己的眼镜。
三
有希奈走进来,一如往常直直看着杜理子和纱智。新生跟在她身后,在两名学姐的注视下似乎有些畏怯,迟迟没有踏进阅览室。有希奈便向学妹招招手:
“介绍一下。这位就是——唔……哪位?”
“我是高一E班的田北多惠。接下来麻烦学姐们了。”
说话的女生深深行礼,她个子娇小,乍眼之下,杜理子还以为是迷路的初中生走了进来。不只身高,头发剪短可以清楚看见额头和耳朵。或许是天生的,短发还微微打着卷,看上去非常孩子气。杏仁般的深黑眼瞳越发加深了天真纯洁的印象。上唇尖尖,好像很适合说出撒娇的话语。上衣布料笔直,像是升上高中后新作的,她却柔弱得教人怀疑有没有弄皱这衣服的气力。裙下露出双脚,好多创可贴贴在两膝周围,胶布已经毛毛糙糙了。
“我,之前看见学姐们并排走在一起,觉得大家都好漂亮……很向往那样,就想加入这里的沙龙了。”
“原来如此。”
纱智咬着口香糖发出咕唧一声,“不得不承认你的眼光,至于是否有加入沙龙的资格,还得看能否通过「考试」了——”
“考试具体是什么样的呢?我,我什么都愿意做!”
多惠颇有气势地说道,纱智暗暗笑了。
“善。那么,在此宣布课题吧。给我取AKB的首级过来——这就是条件。”
“明白了,我这就去取!一个可以吗?”
“等下……”
杜理子对多惠提着鲜血淋淋的人头的画面稍作想象,就感觉浑身汗毛倒竖了。“说什么首级……”
“不是我说,小纱学姐真能认出所有AKB成员吗,包括练习生?”
听见有希奈的问题,纱智吹着泡泡摇摇头,“不认识。”
“这样的话,她随便找个脑袋提过来,说「这是练习生的某某」,不就能蒙混过去了。”
“说什么随便找个脑袋……”
杜理子脑海里又浮现出随便一个脑袋摆在旧阅览室里的画面了。因为是随便一个脑袋,多惠自然不算通过考试,没能成为「百合种」的成员。这下就变成杜理子、纱智、有希奈和那随便一个脑袋一起静享读书时光。实在难以接受。
“唔——,行不通吗。”
纱智手扶着下颌,从嘴角吹出一个又小又硬的泡泡。“既然这样,还得想别的办法来为难她呀。”
“要为难人的想法全说出来了。”
有希奈噗地笑出来,低下头去。
“想到了。那边女生唤作多惠的,在这把下边的毛全剃了。”
听见纱智的命令,多惠撅起了嘴:
“唉,下……下面的毛?”
“没错。然后提着裙子,这么说——「学姐,请看我变得光溜溜的那里吧……」——”
纱智舔舔嘴唇,口香糖的白膜覆在舌头上。
“小纱……别说了……”
杜理子已经无话可说,再没办法了。可以处理别的地方的毛,但不能对那里出手呀。又不是能够教别人看的地方,虽然没谁对她这么说,她也知道必须认真对待自己的身体。剃掉毛再给别人看,实在太出格了。
有希奈从多惠身上移开目光,不自在地踮踮脚,又看回去。好像在确认状况,多惠摸了摸自己尖尖的上唇:
“那个——,学姐……下边的毛,我还没长……”
“不骗人!?”
纱智吹爆了泡泡,口香糖敷在脸颊上。有希奈好像着实吃了一惊,像要看穿多惠似的打量她全身上下。杜理子尽力回忆自己是什么情况。她从小高挑,小学高年级就有了成熟女性的风度。暑假合宿,大家一起洗澡,还被同学含着恶意说了句:“杜理子真早熟呀”,教她有些伤心。故而她以为发育略微迟缓也是好事,可到了高中一年级还没有,实在迟得过分。不由得为多惠的坦白而惊讶了。
“真的?真的还没长?”
纱智手肘撑在桌上,探出身去。上衣纽扣间隐约能瞥见米色的乳褡,包裹着沉甸甸的乳房。
“啊,是骗人的。”
多惠淡然说道。
“怎么是假的呀!”
纱智身体前倾无力地倒在桌上,嘴里还嘟嘟囔囔念个不停。杜理子看着就扑哧地笑了出来。常用过分的玩笑捉弄别人的纱智,这样反被摆一道实在稀罕。有希奈也笑了,背靠在空书架上,笑得摞在一起的书挡晃个不停,哒哒地响。
纱智起身,推推眼镜。
“挺能干的嘛。多惠,加一分!”
“谢谢学姐。”
多惠低低头。
“原来是积分制啊。”
靠着书架,有希奈说。
“但是啊——”
纱智用包装纸裹住吐出的口香糖,“一旦在脑子里想象了光溜溜的那里,想亲眼看看也是人之常情哪。”
“只有小纱会这么想啦。”
桌面下,杜理子收紧膝盖。不管光溜溜还是毛茸茸,那里本就不是能看的地方,也不该教别人看。可不能指望裙子有什么防护效果。要是纱智说做就做,真的要看,杜理子恐怕是拗不过她,只能顺从。那时候的纱智,一定不会动用蛮力,而是用带着果香的甜言蜜语对她连哄带骗了。
“我心里有个人选。”
多惠小声说道。杜理子觉得她的上唇,好像新鲜的奶油,搅拌后露出一个角来。
纱智往口中抛进另一块口香糖。
“什么人选?”
“我同年级,有个田径部的女生,她就全剃了。”
“不骗人?”
“真的。她说出汗的时候湿漉漉的很难受,就——”
“何以为证?”
“她让我看过了。”
“来真的呀。怎样?”
“乍眼看光溜溜的,伸手去摸的话还有点粗糙。”
“还摸过了!最近的年轻人真不得了啊。”
纱智努努嘴,嚼口香糖,又发出咕叽咕叽的声音。“求求她,会不会愿意让我看呀。”
“我去求情的话应该没问题。因为是好朋友嘛。”
“好。事不宜迟,现在过去。田径部今天不放假吧。”
纱智果断站起来,“多惠再加一分!”
“好耶。”
“到几分才算合格啊。”
也不回答有希奈的问题,纱智扯扯杜理子的袖子。
“小杜理也去吧。”
“唉——,我还是算了……”
虽说如此,杜理子确实喜欢和「百合种」的伙伴一起外出散步。三人并排走在一起,好像姊妹一般,想想便教她心情高涨。身高最高的杜理子就是长女,往下,次女纱智,有希奈就是排行第三的妹妹,三人姐妹各有各的特点,杜理子头发最长而纱智最短,有希奈介于之间。穿着针织衫的纱智显出成熟的魅力,有希奈则最纤瘦。杜理子虽苗条,可也有些曲线。这样一想,三人平日的对话好像也很有姐妹感。次女纱智看似奔放,却也最关照别人。杜理子作为长女好像严肃认真,实则什么也没在想。三女有希奈最受宠,偶尔也会因太骄纵而受训斥。三人终有一日将离开学校,可沙龙里构建出的血脉相连般的关系,却教杜理子产生错觉,仿佛可以让转瞬即逝的现在永远停驻下来。
似乎被纱智说服了,杜理子走向田径部活动的操场。「森林」的小径鲜有人踏足,零落四散的花瓣铺在地上。也许有些激动,多惠蹦蹦跳跳从一处树荫走向另一处树荫,时不时转过头来,看另三人步子慢悠悠的,就催促似的故意提快脚步。四人中个子最小的她,同时又是最没耐性的那个,杜理子便把她当作了姐妹里最小的一个。决定无论纱智出的考试结果如何,都要将多惠接纳进「百合种」。
纱智从背后抱着有希奈的肩膀,往前走。
“有希拿(Yukinaa)会打理下身的毛发(Under Hair)嘛。”
“为什么把我的名字念得像有冲绳口音一样。要叫昵称的话,叫佑希奈(Yukkiina)不好吗。”
“这么喊感觉让人莫名火大啊。”
“搞不懂你是什么思路。”
“别撇开话题。我们在说毛的事呢。”
“和一般人一样。该怎么样怎么样。”
次女与三女说着玩笑话,长女杜理子在旁温柔地守候着。一方面是因为不如两人口齿伶俐,插不上话,却也乐于享受旁观的立场。作为姐姐,无论同胞妹妹还是没有血缘的妹妹,都该平等地予其以爱。她相信退开一步远远守望是必要的。
操场上铺装的跑道是靠校友捐款购置的高端设备,田径部正在那训练。明明出了钱,老旧教学楼的改造还迟迟没有进展,也是校友会抗议说要保留原来风貌的缘故。若非如此,杜理子等人不至于过着校园生活,还要为窗户漏风和厕所天花板上掉下来的蚰蜒而烦恼了。
与多惠同年级的那个学生,正站在跑道一侧,把读秒数据写到记录板上。
“文乃!”
等到所有跑者都过了终点,多惠才上前搭话。
野村文乃身高突出,站在多惠身边简直不似一个学年的学生。不过这大概是多惠太矮的问题。
“小股线条利落,好漂亮的女生。”(注:原文为“小股の切れあがった”,指腿脚修长,“小股”指腿)
纱智在杜理子耳畔低语道,轻浮地笑笑。
“小纱学姐,小股是哪里呀?”
有希奈问道。纱智说:
“不知道。反正就是那里吧。”
杜理子虽然自认为两人的姐姐,听见这种对话还是顾不得姐姐的威严,脸也羞得通红了。
文乃穿的不是校服的绀色外衣,而是田径部订做的白色外套。看见同学身后的两名学姐,她不由得睁大眼睛:
“多惠,你加入「百合种」了?”
“没有,结果还不一定呢。然后现在有件事想拜托文乃……”
多惠开始说明考试大概内容,说不过几句,文乃就用手上的板子打了两下她屁股。
“怎么说出去了!”
“但是学姐……”
“不是说好谁都不许告诉的吗!笨蛋!”
被记录板一阵乱打,多惠也渐渐萎靡了,此时纱智介入进来:
“哎呀,总之先冷静下。”
“啊,佐用岛学姐——呜!”
文乃转身就一头撞到纱智胸口。
纱智将田径少女拥入怀中——
“是我的错。我向多惠说,「要想加入沙龙的话,就将这世上最美丽的东西寻来给我吧」。然后她说,世间万物,都不如你的那里美丽。我想确认下多惠有没有说谎,能让我看看吗。”
“唉——,但是……”
在多惠面前还很强硬的文乃,被纱智抱住后却忽地软了下来。虽然同为女生,被胸部紧贴住也施展不开了。一瞬之间,想要无视拒绝或者心生忿忿都来不及,在纱智那惹眼又软弹的胸部便更是如此了。杜理子已经无数次被这样玩弄于鼓掌——或者说玩弄于胸部之间。
“可以吗,拜托了。”
纱智紧紧抱住文乃。文乃的脸深深埋入山谷之间,好像就要被吞没。
“诶——……”
“不行?”
“不是不行……只是这三两天,没时间处理,可能又长出来了一点……”
“啊,岂不更好。”
“不,不行呀。要给佐用岛学姐看的话,不能这么敷衍……”
“那,就只摸一摸吧。”
“诶——……”
“隔着内裤摸可以吗?”
“如果这样……那可以……”
达成了旁人看来实在莫名其妙的妥协。
为避人耳目,几人钻进体育仓库。
纱智脱下文乃的外套裤子,蹲下身。从运动短裤的裤口伸手进去,轻轻抚摸胯部。
“莫名有些扎手,还想怎么回事呢,原来是毛发透过了布料缝隙。真厉害啊。有种春天到来万物生发的气息。”
被如此堂堂地描述耻处,文乃垂下头去。
“哇,按一按还很有弹性。很有手感。”
“呜……学姐……”
“要是摸这边会怎样呢。现在立刻点击下载!”
“咿……”
文乃挤出一声悲鸣,想要逃离纱智的魔爪,却被脱到膝间的裤子绊住,摔倒在地。
“没事吧,文乃?”
担心朋友的多惠跑上前去。
“小纱学姐,你到底做了什么……”
“嗯——?”
纱智回头,看看有希奈。动了动袖口隐约露出的手指。“刚才那是对阴核指技初段的招式·点击and轻弹(click ’n flick)。”
“你说阴核!”
有希奈呆呆地重复道。
“学姐,阴核是哪里呀?”
边扶朋友站起来,多惠边提问。纱智“嚯——”的一声,袖口破洞伸出的拇指摸摸鼻尖。
“阴核就是那个啦,《西游记》里面登场的妖怪。金角·银角·阴核·阴茎四兄弟拦住三藏一行——”(注:“核”与“角”同音)
“你说阴茎!”
有希奈呆呆地重复道。
多惠露出尚未释然的神色。
“怎么,还不懂吗。有希奈——”
纱智仰仰头,点向多惠。“向多惠说明下。”
“唉——,我来?唔……啊,就是那个啦,数学课上学的那个。三角形、四角形、阴核形——”
“好,有希奈减十分。”
“原来我还在考核中?”
几人身后,文乃提起裤子。杜理子看着看着,便想起晚上尿床偷偷起来换睡衣的妹妹。
“小文乃呢?到了晚上会不会亲自动手打倒那唤作阴核的妖怪?”
纱智走到文乃身边,抱住她的肩膀。夹紧的双手将胸部抬了起来,文乃侧目看着,眼里流露出羡慕。
“那种事……唔,虽然没夸张到要用打倒形容的程度……”
“这样。那有希奈呢?”
“问我?”
有希奈指指自己的脸。“别丢给我这种问题啊,能不能去问小杜理学姐。”
“别说了,小有希……”
“哈?小杜理那是问也不必了。每天夜里肯定都对着小杜理的小杜理这样杜理那样杜理。”
“别说了,小纱……”
杜理子好想大声说自己才没做过那种事。但是知道果真喊出来,又会被纱智坏坏地反问“那种事是哪种事?”,便没有开口。纱智所指的行为,初中二年级时候她从同级生口中明白了意义,曾在第二天尝试过。并未体会到对方以坦诚罪行般语气说出的那种体验。杜理子以为是自己做法有误,或许不该隔着睡衣而要直接触碰,却有些心虚,到底没能踏出最后一步。想向纱智请教,又害怕——虽然不知那时候纱智段位如何——害怕像梓或者有希奈那样一时失神,发出奇怪的声音,露出不成体统的一面。杜理子害怕失去现在的自己。
向文乃道谢后,四人离开操场。
四
走进日光照不到的「森林」小径中,裤袜冰冰凉的,紧紧贴在腿上。杜理子才知道刚才在操场上时,自己出了不少汗。
“结果还是没能看见呀。”
纱智单手系上针织衫的上两枚纽扣。“说不能看,就让人愈发想看了。”
“只是看看的话,应该有办法吧。”
只有多惠一人放慢步子,走在三人身后。听见多惠的声音,纱智停了下来。
“什么办法?”
“去网上看就行了。”
“还有这招。那么事不宜迟,现在去找老师拜借电脑教室的钥匙吧。”
纱智正要转身原路返回,又被有希奈叫住了。
“小纱学姐,行不通的。”
“为什么?”
“学校用的是校园局域网,看不了那种网站。”
“唉——,我还以为上Youtube就能看了。”
“退一万步,就算youtube上真有,也会马上就被删掉的。”
杜理子不太懂计算机,两人的对话在她太过高深,难以理解。
“那个,不介意的话,可以用我家的电脑哦。离这儿不远。”
多惠指指「森林」外面。
“没被局域网限制吗?”
“只要登录我爸爸的账号,应该就没问题了。”
“能登上?”
“密码就是我的生日,一猜就中。”
杜理子清清楚楚看见多惠表情中闪过一瞬的狡黠。她知道自己心中也潜藏着这样狡猾的一面,明明对电脑一无所知,还狡猾地摆出无所不知的样子附和大家的对话。因为害怕,所以不懂装懂。诚实地说“不知道”是极恐怖的事。恐怖故事里说很久以前有鬼怪拦道,问人“我的名字是什么”。若是回答“不知道”,就会不明不白间丢掉性命。向别人暴露自己的无知,只会被当作仗势欺人的筹码,没法保全自己。她害怕的正是如此。
“小杜理怎么看?”
纱智问道。
“嗯,过去吧。”——会这么回答多半也是出于害怕。
放好东西,锁上阅览室,一起出门。手头没有书包,空手走出校门非常轻快,却也让杜理子感觉寂寞,大家就走在身边,好想牵起她们的手。杜理子认为所谓女高中生并不如世间一般认识的那样光鲜,可出了学校再回头看,又觉得閖村的学生顿时变得可爱了。护栏对面,有颜色杂乱无章,形状也杂乱无章的无数轿车行驶在路上,就连速度也是杂乱无章的。相比之下,高中生的外表却是同样地惹人怜爱。要出校,纱智也脱下针织衫,换上校服外衣。杜理子以为一定有更漂亮的衣服,适合洒脱的纱智。纱智本人也一定知道这点,可还是老实穿上校服。穿着校服的她有别样的美丽,几乎让杜理子难以呼吸。
在纱智提议下,大家先绕路去了趟便利店。
“兑下刚才中的奖。”
閖村的学生常常光顾这家店面,收银员是个青年,也不问有没有购买收据,就同意兑奖了。纱智把刚拿到的口香糖递给杜理子。
“果然还是给小杜理吧。”
杜理子剥开银色包装,里面的签纸上还沾着粉末,写着“再接再厉”。这也不错。她就把签纸折好,放进口袋。口香糖放入口中,是细碎的草莓味道。
“小杜理学姐也会吃口香糖呀。”
走出便利店,有希奈说着,好奇地向这边看了一眼。
“偶尔会。”
“虽然这是我的刻板印象——我还以为小杜理学姐只会吃好上流的那种点心呢。”
“对不起啊,我尽吃些不上档次的东西。”
纱智伸手狠狠地抓抓有希奈的脑袋。
“痛痛痛!我刚说的哪句是小纱学姐的坏话了!”
两人出了学校还是闹个不停,多惠看着就发出小孩一样呼呼的笑声。
多惠家就在上学路近旁,是二层高的一户建。她拿出钥匙打开门,杜理子等人就接个钻进去。
“打搅啦——!”
纱智喊道,屋子里就走出个与多惠同样娇小的女性。
“哎呀,快进来。是多惠的朋友?”
“不,是学姐。上次不是和妈妈说过吗,沙龙的事儿。”
“啊啊……。就是说你已经加入了?”
“事情还没定下来呢,现在正在考核中。”
多惠虚张声势道。
“考核?”
“嗯嗯。我们这儿是爱书者的集会,所以必须先了解下您女儿平日的读书倾向和古典素养……”
对着多惠的母亲,纱智就摆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杜理子紧紧闭上嘴,有些后悔半路吃了快口香糖,还没在进门之前处理掉。明知道要去多惠家,却把要向学妹家人打招呼的事儿全忘了。作为外表最成熟的姐姐,实在不应该。不想教多惠妈妈闻到自己口中的草莓气味,她小心翼翼用鼻子呼吸,时不时点点头附和纱智的话。
向着多惠的房间,踏上通往二楼的楼梯。杜理子边走边拿出口香糖的包装纸,叹了口气。
“我一言不发一直嚼着口香糖,会不会被当成怪人呀。”
“我之前就觉得奇怪了。”
纱智走在前面,握着扶手,回头说,“马上要去人家拜访,这家伙怎么开始嚼口香糖了呀——”
“我也不知道那时候怎么想的,好像是在发呆吧。”
“小杜理老是呆呆的呢。”
“小纱明明看出来了,为什么不提醒我一句?”
杜理子扯了扯纱智的手腕,后者就拉着扶手,故意夸张地往后仰:
“哇哇,要掉下去了!”
“学姐意外地天然呢。”
天花板附近开了个窗口,阳光从那里照进来。多惠的笑声响在楼梯通风处。
多惠小小的,她的房间也是小小的。房间一角安置着的床铺,自然也是小小的。与座椅配套的书桌上放着英日词典,装在函套里。紧靠着纸书,颇违和地放着一个电子词典,上面还贴着一大张小叮当的贴纸。一张毛茸茸的地毯好像上了年纪的狗,软趴趴躺在地板上。(注:小叮当指迪士尼动画《奇妙仙子》中的角色)
床上放着一个四角形的软乎乎的坐垫,多惠把它放到地上,用脚摆正。
“閖村的学生上学时总要从我家门前经过。大家可爱又娴静,相互之间处得也好。我妈妈很羡慕那样呢。”
“所以才想送你来閖村读书?”
纱智坐到坐垫上,伸直了腿。
“是。”
“你考进来,伯母一定很高兴吧。”
“非常高兴呢。”
“孝顺的女儿。多惠加一分!”
“谢谢学姐。”
在坐垫上正坐着,多惠低低头。
“有希奈呢?为什么决定来閖村?”
有希奈有样学样,也要正坐。但坐垫太有弹力,她一直稳不住膝盖的位置。“我想说随便考来试试,结果就考上了。所以——”
“好,有希奈减十分!”
“为什么偏偏我减分幅度这么大?”
多惠从父亲的房间抱来一台笔记本电脑,插上充电器。屏幕上提示要输入密码,她连键盘都不看,随手输入自己的生日。双击那个蓝色的图片,就跳出杜理子也认识的搜索引擎,接着啪嗒啪嗒输了一段不知是什么文字。
纱智凑上来看看画面。
“啊,这是Youtube?”
“不是。是别的视频网站。”
“搜索关键词是?”鼠标移动到搜索窗口上,多惠问。
“我想想哦……先输个s、h、a、v、e、d。”
纱智念一个单词,多惠输入进去。网页一闪,显出成排的影像,尽是肉色,好不惹眼。杜理子下意识撇开目光,长发刚好遮蔽了视线。多惠和纱智直凑到屏幕前,有希奈则是退开一步,远远望着。
“学姐想看哪个?”
“唔——,那就这个?”
“点开了。”
“……一直在转圈啊。”
“网络不太好吧。”
“哦!开始了。跳过跳过,不要无聊的铺垫,直接进入正题。”
“好的。那,大概就是这部分……”
“……又卡住了。”
“等一等吧。”
“哦,来了来了。……噗哈哈哈,真的、真的光溜溜哇。光溜溜的地方还一直被撞个不停,哎哟太好笑了。”
“真的撞个不停呢。”
“这看着像是激光脱毛吧。”
“能看出来吗?”
“这人,一直在『Ohhh、oohhhhhn、uhmnnn、oh my god』,都不带停的。”
“学姐学得好像呀。”
“一有动作就卡顿,反而更搞笑了。”
“毕竟这电脑有段时间了嘛。”
有希奈重复着“呜哇……唉——?呜哇……”,看一眼又遮住眼睛,遮住眼睛又再看一眼。
从杜理子的角度只能看见纱智和多惠的背影,但就算只听电脑传出的艳丽声音,也知道屏幕上正是如何一副惨烈画面了。
“小纱,快关掉别看了!”
“有什么关系嘛,人类正常的营生罢了——虽然体位算不上正常就是。”
杜理子本意并非指责电脑上播放的影像不合伦理。她读过各种各样的书,自然明白正常与否,不是随口就能断言的。她担心的是两人津津有味看个不停的时候,要有人进来目击了现场,岂不会误以为这就是「百合种」平日的活动。世人眼光总是辛辣的,在学校里还好说,在校外留下传闻可就麻烦了。
杜理子的预感很快应验了。
“大家要喝茶吗?”
有人敲响房门。
“妈、妈妈……先别进来……”
“快点关掉!”
纱智压低声音指示道。
音响传出的娇声还是没有停下。
“关、关不掉呀!太卡,浏览器不响应了!”
“那就把电脑砸啦!”
门推开了。
有希奈从坐垫上跳起来,一个不稳摔了一跤。杜理子捡起那个垫子,祈祷似的紧紧抱在胸口。
“哎呀,大家做什么这么热闹——”
田北夫人抬着托盘,看向笔记本电脑。不光是有希奈,纱智脸上也是血色尽失。
正当杜理子认命,以为这下完蛋了的时候,多惠飞快地动了。
她抬起放在地板上的笔记本电脑,非但不躲,还小跑到妈妈身边:
“妈妈——,好奇怪哦!爸爸的电脑里,有怪怪的视频!”
“考核结果究竟如何,你心里有数了吧。”
御厨同学说着,恶作剧似的笑笑。
“伯父完全是被害者啊……”
橙汁快被化开的冰水稀释得差不多了,我用吸管小吸了一口。
“多惠学姐的父亲似乎也不大懂电脑,结果还是没搞清楚会跳出来色情视频的原因。”
御厨同学把汉堡的垫纸揉成球形,又用双手用力压实。纸团在托盘上滚来滚去,内侧带着光泽,好像一个球形的迷宫。
“这样一来,「百合种」全员总算到齐了。凑齐四人后,还留下了不少其他事迹。至于这些,就留到改天再说吧。”
“改天是什么时候?”
我问道。御厨同学眯眯眼,柔和地笑了。
“等到下次,结束社团活动,肚子又饿了的时候吧。”
留下含糊的约定,我们各自道别。我走回车站的方向,御厨同学则往北方,顺着早赘路走下去。
我一边走,一边想着她讲的故事——关于下面的毛如何如何的故事。我从没认真思考过这种东西。要是向周围男生的阴毛表达严重关切,恐怕会被认为病得不轻。我们学校的田径部,会不会有人像多惠的朋友那样,全剃掉了?老实说我一点都不想知道。
异常的究竟是我的学校还是御厨同学的学校呢。我想不明白。虽然是照搬杜理子学姐的话,果然正常或不正常,绝不是那么简单就能下判断的东西。
填饱肚子之后,食物的气味也照常灌过来。登上坡道,向着家去时,我感觉有什么梗在喉口。大概是因为讲故事时,对面的御厨同学露出的可爱表情吧。她讲述故事时,我们仿佛比小时候相距更近。她压低声音,仿佛不想被人偷听。她头发的香气浸染着我。她边讲边做手势,动作轻柔掠过我的指尖。好像「百合种」的四姐妹一般,讲故事的人与听故事的人,也构成一种特别的关系。故事中不必有惊人的秘密,也不必有不为人知的过去,只是开口讲述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