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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閖村三十人剃毛

期末考试前一周,所有社团活动暂停。好消息是不必再背着那个笨重的运动包行动,坏消息是不得不从柜子里翻出教科书,每天带回家去复习。两者相抵,不好不坏。

老师对学生的想法心知肚明,便说考试范围已经讲得差不多,第五节课开始就放了我们自由活动。虽然还是工作日,我也能像周六似的大摇大摆走出学校。

父母还在上班,只好在家外找处地方解决午饭,就一如往常走到了冲津商店街上。七月盛夏的中午,气温超过三十度,棚道遮荫也只是聊胜于无。是吃清爽点的东西好呢,还是下点猛料,来顿够冲击的午餐呢。在互相矛盾的两种计划之间海市蜃楼似的摇摆不停时,就与御厨同学不期而遇了。

“真热呀。”

“啊。”

“晒黑了。”

她看着我的脸,笑了笑。也许是中暑的前兆,我感觉眼前一阵晕眩,视野也些许昏暗下去。站在昏暗之中,篮球部的御厨同学,便好像比春天时候更加皙白了。

“这种天气就该吃拉面。”

我问她午餐的计划,御厨同学即刻答道。

原来如此。火辣辣的天气应该与火辣辣的拉面搭配。且不说食欲如何,拉面毕竟是和正餐装在不同的胃里的。

“这附近的拉面,还得是『若叶』呀。”

她说。「若叶」是冲津很有人气的拉面店,最有名的就是他家鱼肉熬成的和风汤底。

「若叶」在商店街一条岔道的位置,中午十分,排队排得正火热。我们也加入到队伍末端里。

“虽然之前说了那种话,但我其实是第一次吃这家店呢。”

她说着,略微踏出一步,探探头望了望队列前方的情况。要排到店里,好像还得一时半会。队伍长到了棚道外,正午的太阳挂在头顶上,热得脑袋一阵发麻。

“唉,要不接着说之前,三十人剃毛的故事吧。”

越沉默意识越是朦胧,我只好先一步向她开口。

“好呀。”

她点点头,皮革的书包挟在光洁的两膝之间。

“我向当事人打听过具体情况了。”

“向你姐姐?”

“不。是问了多惠学姐。也有些是从姐姐那儿道听途说的,不过果然多惠学姐才是这事的主角。”

御厨句美子没有想过要追随姐姐的足迹加入「百合种」。半是因为想专注篮球部的活动,所以升上高中也没有参加沙龙的打算。

与高三的田北多惠见面时,她改变了心思。与姐姐杜理子描述的形象不同,她见到的多惠,是个惹人怜爱却成熟的女生。虽然身材娇小,还是一张娃娃脸,却没有分毫杜理子口中的“孩子气”,一言一行无不彰显着知性。听姐姐说,“多惠总是活力满满的模样”,可她的开朗并非不知收敛地令人目眩,更像一束柔和的光芒,点亮身边的人。句美子试着模仿多惠的发型,结果没能成功。要高挑不似女孩的她留多惠那样异国少年般的短发,就真与男生没有分别了。多惠很有品味,制服和袜子尺寸,还有小饰品的选择,都教人挑不出毛病。升上来的高一新生,没有不想和她结识、成为朋友的。甚至抱着想与她有更深入关系的想法的人也不在少数。

句美子拜访姐姐故事中的旧阅览室,不费多大功夫就得到主持「百合种」的多惠的认可,成为其中一员。她既为能与大家所憧憬之人共处一室而骄傲,又不得不心生内疚,以为多惠只是看在自己姐姐的面子上才放她通过,害怕这一切都不过幻梦一场。梅雨时节,身处「森林」中的她,仍不能摆脱这矛盾的心绪。周围风景视而不见,拍打伞面的雨声也充耳不闻,只是埋头走着,好像永远也无法抵达多惠所在的图书馆。

也不知是湿气重时运动鞋抓地感格外好,还是与其他室外活动的社团不同,能够在场馆中正常训练教人有种优越感,总之每逢下雨天,篮球部就兴致尤其高昂。句美子并不讨厌这种活力,却也怀念「百合种」里的那份平淡娴静。心想就算只是露个脸,也要在练习开始前去沙龙一趟,便踏上了「森林」的小径。

阅览室中只有多惠一人。

“啊,句美子。怎么淋湿成这样。”

“没事。”

句美子从运动包里抽出毛巾,擦擦手腕上的水滴。

多惠呷一口红茶。她的马克杯带着盖子,盖上画着一张猫咪的脸。每次她抬起杯子时,猫咪就与句美子对上眼。句美子拉出椅子坐下,又从包里拿出运动饮料。

“学姐,能给我讲讲三十人剃毛事件的事吗。”

阖上杯盖,多惠露出杯上猫咪一样的疑惑表情。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是杜理子学姐告诉你的吗?”

“嗯。但姐姐说的有些片面。”

“这样。”

多惠的拇指轻轻拨动那猫咪的杯盖。“句美子想记下「百合种」的历史?”

“倒也不是。只是有个朋友想知道。”

句美子拿起饮料喝一口。至于那个朋友其实是别的高中的男生,是怎样也说不出口的。在这沙龙里提起男生的话题,和在会议室赛跑上提起自家猫咪的名字差不多。(注:指《爱丽丝梦游仙境》中的会议式赛跑)

“原来如此。那告诉你也没关系吧。”

多惠摸摸自己的刘海——湿润的天气里那头发不像平日一样翘起了。于是她开始讲述故事。

纱智愤怒至极。

自七月的光溜溜竞猜以来,一直到暑假将至都没能消掉火气。不知是谁向老师打了小报告,举报了之前比赛的事。

那是比赛后第二周的星期三。

「百合种」的四人,再加上「秘蕾芯」的三牧实可子被叫到了教师办公室旁的教材室。纱智的班主任节田,一个年轻男教师正等在那里。

“你们五个……呃……听说……剃了,不该剃的……毛?”

听见老师支支吾吾的话,多惠瞬时吓得不轻。毕竟从四月开始直到现在她都维持着光溜溜状态。杜理子也脸色煞白,但这只是单纯的胆怯。就算没做亏心事,被老师叫出来还是难免慌张。

“谁说的?”

纱智上前逼问道,胸部也摇一摇。年轻老师顿时受了惊吓,目光躲闪着反复说:“都是学校里在传……”

“光溜溜就不行吗?”

实可子也以不输纱智的气势追问。老师没办法,只能拿出学生手册,念出一条校规:

“『服装·发型应有高中生的风范,时刻保持清洁』,这是学校规定。”

“不要避而不谈。老师能不能解释下哪里规定高中生不能光溜溜了。”

两人的压力一直把节田逼到房间角落。节田在多惠班上很受欢迎,不少同学都以为他长相帅气。不过照纱智的说法,在她班上,节田反而是性骚扰的受害者。多惠一直想不明白男性怎样才能成为性骚扰的对象,现在纱智在面前实际演示了一遍,终于有所明悟了。

“何况我们根本没剃那里的毛。”

纱智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让多惠不知该如何应付了。要是没剃,为什么刚才又发那么大火?根本讲不通道理。

完全不顾逻辑问题,纱智继续抗议:

“你硬要说我空口无凭,可以自己确认一下。”

她说,干脆地掀起了前面裙摆。节田吓得目瞪口呆。

在多惠看来,根本没必要确认。纱智内裤的布料很窄,要不做处理,毛就会直接从侧边冒出来。不看也知道她是在虚张声势。纱智确实是光溜溜的。若不是节田慌慌张张背过脸去,一眼就会被识破了。

“不是要看吗,节田?”

面对露出内裤施加压力的纱智,年轻教师只能败下阵了。

“小纱,适可而止。”

杜理子给个台阶,老师接了一句“那今天就先这样”,慌忙结束了话题。纱智的怒火却没有就此停息。

“竟然向班主任进谗言。必须给这家伙一点颜色瞧瞧。”

她怒气冲冲地说。之后频频和实可子会面,不知道私下商量了什么。

于是,某个放学后。阅览室中只有两人的时候,纱智向多惠宣布了她的秘密计划。

“血洗那帮家伙的时机到了。”

“那帮家伙指的是?”

“不明摆着的吗。就是『甘削』和『花花束』,是时候向这两大腐朽的沙龙复仇了。”

她用手指戳戳吹出来的泡泡,确认硬度。“只是输了比赛,发泄怒火还要仰仗教师介入,这两个极端保守派!”

输了钱确实不假,不过上钩下了赌注的本来就是她们自己。纱智认为对方应该是钱的事儿按下不表,只向上报告了光溜溜的事。多惠也以为这推理没有问题。

“但是对面两个沙龙,加起来得有二十来人吧。我们这边有点……”

“没事,我早请来了救兵。”

“难道是杜理子学姐?”

“小杜理要是愿意加入,确实可以以一当百,不过想也知道她是不会剃的。不如说要是杜理子下定决心剃毛,复仇什么的根本无关紧要——”

说曹操曹操到。看见杜理子走进来,纱智立刻闭上了嘴。

“今天迟到了呀。”

“学姐有值日吗?”

“嗯。”

多惠正要起身去泡茶,看见杜理子挥挥手拿起了热水壶,就又坐了回去。她感觉有些泄气。能见到杜理子当然不会不高兴,不过她同样珍视与纱智独处的时间。出了沙龙,就少有机会能与三年级的学姐一对一相处了。何况就连不能告诉班上朋友的秘密,也能大大方方地告诉纱智。另一方面,会与同学聊起的话题在纱智面前却不顶用。上课时的窃窃私语,与电视上搞笑艺人的故事,实在不适合沙龙的氛围。沙龙中唯有田北多惠,能说出口的也只有与自己相关的话题。自己的见解,自己的遭遇,只要说出口,纱智就愿意倾听。她把多惠磕磕绊绊的每句话都听在耳里,又能用她的方式直白地表达意见。这也是多惠喜欢「百合种」的原因之一。

热水壶放在加热盘上,杜理子双手支着脸颊,就这样等待沸水烧好。看见她孩子气的动作,多惠偷偷一笑。

“唉,小有希呢?”

“嚯——,是不是又被谁找去帮忙了?”

每次多惠在学校里碰上有希奈时,她身边都围着许多朋友。有希奈很受欢迎。纱智与杜理子在学妹中也人气不菲,却不如她那样好搭话。充满魅力的纱智偶尔大摇大摆经过走廊,高一学生都不由得让开一条道来。与她正相反,杜理子总是走在走廊最边上,尽量放低姿态。只是身材高挑黑发秀丽,就算本人不情愿也会被人注意到。不过她总是一副不愿与人有所牵扯的样子,顾虑到杜理子的心情,大家也就装作看不见她,从旁走过去了。

就像纱智猜测的那样,有希奈又是在帮忙上耽搁了时间。

“哎呀,不容易。差点没赶上。”

她推开门走进来,嘴里还不停感叹。纱智装作漠不关心的样子,翻开巴尔加斯·略萨的《城市与狗》,读起书。

“怎么了,小有希?”

仿佛正等着杜理子问话,在旁边坐下的有希奈顿时就神采飞扬地开始解释。

“閖村祭不是要开始了吗,有人就找我搭把手。”

閖村祭就是閖村学园的文化祭,每年十月初举行。除了班级、社团会举行活动,也可以以沙龙为单位参加。「百合种」的活动向来消极,在那天也就没什么特别的计划。

“帮什么忙?”

“我们学校不是有家政部吗,占用家庭科教室制作料理的那个社团。”

“啊,我听说过。”

“她们每年都会在閖村祭上办咖啡厅。”

“这个我也知道。Café YURIMURA,我年年都去呢。”

“然后呢,今年的企划是要在全校范围内征集好吃的东西,其中刚好就有小杜理学姐做的司康饼。”

“唉?”

不知为何,当事人反而满脸困惑。

杜理子偶尔会带自己做的曲奇与司康饼请「百合种」的大家品尝。多惠每次都会为甜点的美味程度而惊讶。只是过去没吃过能当作比较对象的曲奇,才不好意思说“这是我吃过的曲奇里最好吃的!”。司康饼更是此前从未吃过,她总怀疑自己的品味不能教人信服,只好在纱智和有希奈感叹美味的时候点头附和几句。

连家政部的成员也以为杜理子做的点心不一般,原来不是自己的错觉。她从家政部的朋友那儿听说过,社团里做的千层酥、蒙布朗,都是能上架售卖的专业水平。

“因为,杜理子学姐做的点心,真的很好吃呀。”

终于能说出这句话,多惠眼睛都湿润了。读书的纱智也抬起头颔首赞同。

“上回那个司康饼确实美味,小杜理在英国人眼里会是个好妻子吧。”

“只有英国人?”

杜理子困扰地笑笑。

“我马上还得去家庭科教室和她们碰头,小杜理学姐要去看看吗?”

“唉——”

她求救似的望向纱智。“如果小纱也去的话……”

“啊,抱歉。我之后还有事呢。小杜理就和有希奈两个人去吧。”

“唉——”

扭头不看杜理子满脸的不满,纱智向多惠夸张地眨眨眼。

“走吧,多惠。上次那件事还没完呢。”

“啊,好的。”

跟在纱智后面起身,走出阅览室之前,多惠回头看了一眼。有希奈正闹别扭似的趴在桌上。

“要是小杜理学姐不想去,就不去。”

“倒也不是不想……”杜理子只好这么说。显然是中了有希奈的陷阱了。

杜理子在这招下服软已经不是一次两次。多惠觉得实在有趣,走在「森林」小径上,又向纱智报告了这事。

“有希奈学姐真擅长拜托别人呀。”

纱智耸耸肩,吹一个小小的泡泡。

“只是随口答应别人要帮忙,又把事情丢给我们做而已。”

“但是,明知会这样,学姐们也会帮有希奈学姐的忙吧。”

“要是拒绝,可不知道她会做出什么事呢。就像家里最小的女儿,早就默认别人会答应她的请求了。”

有希奈确实很明白该如何向学姐们撒娇。就连比她小一岁的多惠也觉得她可爱,激发了心里的保护欲。如果把「百合种」视作四人姐妹,最小的妹妹就该是多惠。多惠却想和年长的姐姐们平等相处,而不是一个劲被大家宠着。不愿意只是给姐姐添麻烦,又想为大家解决烦恼。她渴望在「百合种」的成员之间,都能结成纱智与杜理子那样的关系。有这样不切实际的愿望的她,或许才是最像纱智口中“小女儿”的那个吧。

“多惠,你不问我上次那件事是什么吗?”

纱智转过来,后退着走。呼呼地吹胀紫色的泡泡。

“不就是复仇吗?”

“哼哼,原来你心里有数啊。”

“当然。刚才学姐在和『秘蕾芯』的三牧学姐发短信吧。”

“厉害。什么时候学会的读心术?”

“这点事我还是能看出来的。”

多惠越说越得意,加快了脚步一直走到纱智身边。纱智正要转身,脚踵在地上绊了一下,扶住多惠的肩膀才没有摔倒。

“要和三牧学姐商量的话,学姐一个人去也行吧。我还想陪杜理子学姐去家庭科教室呢。”

“不是不行。不过既然对面愿意提供兵力,我一人过去就太没诚意了。”

“唉,这次『秘蕾芯』的同学也要起事吗?”

三牧实可子毕竟和纱智关系密切,还在接受范围内。但要再加上别人,就会稀释掉「百合种」里亲密的氛围了。

“我不会放她们擅自行动,应该没关系吧。”

纱智说。多惠还是无法释然。

小学生们在第二视听教室里跑来跑去。

“打扰啦!”

“啊——,是小纱!”纱智推门进来,孩子们就向她招手。她迅速脱掉室内鞋,找准一个最近的小孩冲刺过去。

“嗷呜!大灰狼来吃不听话的小孩啦!”

小孩子“呀呀”地欢叫着跑开,其他没被袭击的孩子也在教室里四处乱窜。

“学姐,什么时候和大家处这么好了?”

“来和实可子见面,几回就混脸熟了。”

「秘蕾芯」的高中生领着两人走进隔壁的准备室,三牧实可子正等在那里。从堆起的椅子里搬两个下来,教两人坐下。

“之前商量好的事,我已经知会过『秘蕾芯』的成员们了。”

实可子坐在椅子上,盘起修长的双腿。

“那么,结果如何?”

“全部七名成员,都应下了邀请。”

“Good。”

纱智口中的口香糖发出声响。“我刚才想到,计划实施日就定在閖村祭当天吧。”

“閖村祭?为什么?”

“要一口气打下『甘削』和『花花束』,光靠放学后的功夫可不够。至少得腾出一整天时间吧。”

“原来如此。”

“你那天有空吗?”

“原定要去组织募捐,不过只要募捐箱放在那儿,不管也行。反正也不会有人往里捐钱的。”

“这样。我们也——”

“我们不是还有那个要忙吗。”

多惠打断纱智的话。“要帮杜理子学姐做点心。”

“唉,没必要吧。再说,你有打下手的水平吗?”

“没有是没有……”

“那去也是添麻烦,不如给我帮忙。而且杜理子毕竟不是光溜溜的,这回就不带她了。”

“你,现在也是光溜溜的?”

实可子把椅子拉到多惠跟前,两人的膝盖碰到一块。看她呼吸急促,教多惠有点害怕。

“啊,嗯……剃干净了……”

“Good。”

实可子伸手要碰多惠的裙子,正要掀起来时就被纱智按住了。

“且不说我们,你那边情况如何?”

“我私下打听过,『秘蕾芯』里没人是光溜溜的。”

“这样。不过既然要当并肩作战的伙伴,不经过这个仪式可就说不过去了。实可子,你办事周到,应该先一步准备好道具了?

“当然。”

实可子打开倚墙放着的书包,翻出剪子、剃刀和一管剃须泡。

“多惠就用这个。”

纱智把剪刀递给多惠。看长度不像是修面时候用的。

“唉……这是要……?”

“拿『秘蕾芯』练练手,做足万全准备。”

她说。自己则拾起一把剃刀。

“我事先通知过大家,给个口信就挨个进来。”

实可子打开剃须泡。纱智颔首。

“第一位,请进!”

刚说完,纱智就一脸苦闷。“唉唉,刚才的话是不是像是医生会说的呀。”

这正是革命组织(沙龙)「无毛」在閖村的土地上打响的第一枪。

杜理子其实并不擅长料理。

用平底锅煎东西总会烧焦。要是一边热意面一边调酱料,就会忘记而煮过了头。漫画表现时,会描绘贴满创可贴的手指,暗示不擅使刀,借此塑造不会做菜的角色。杜理子用刀时却总是万分谨慎,从未负伤。正因为太拘束了,才没有半点进步。

家务事里她能顺利完成的,也只剩洗衣服了。她小时候就喜欢盯着转个不停的洗衣机。母亲做好设定,滚筒洗衣机就片刻不歇地转下去,怎么看也看不腻。“小杜理以后会是个好妻子呢。”想到母亲的话,她便感到胸口一阵疼痛。结果只是身体白白长大,自己什么也做不到。就连被母亲叫到,才不情不愿上去帮忙的妹妹也比自己有用。

做点心和洗衣服有些相似。空手等待的时间都很长。熟练的人大概能借此空闲做点别的事,杜理子却什么也不做。站在烤炉前,站在冰箱前,只是呆呆地等待。

閖村祭当天,杜理子早六点半就到了学校。家政部的「Café YURIMURA」预计在上午九点开店。必须提前两小时开始准备才能赶上。

前天与「百合种」的姐妹们出门,提前买好了食材。食材保持在一定的温度以下才能调和,就事先放进了冰箱。黄油预先处理成小块,方便之后添加。调味的秘诀就是手脚得利落,这次要做的量是她从未挑战过的,就更要求动作迅速了。她抱着这样的决心踏进家庭科教室,却发现里面已经在紧锣密鼓地准备。才知道自己竟然是迟来的那个。

热油溅跳、水沫飞散,热气腾腾。学生们套着围裙在灶台间跑来跑去,相互冲着大喊。蛋糕、卡仕达布丁、咖喱、总汇三明治——全校擅长厨艺的学生全聚在这里,端出来的无不是精品,教杜理子越发感到压力了。司康饼放在所有点心里也是基本中的基本。不想被拿来和人作比较,她瞬间就生出了扭头钻回阅览室的想法。不该答应有希奈的——脑子里闪过深深的悔意。

有希奈正在这时候走进了家庭科教室。她从清早起就是一副活力满满的样子。

“好,轮到我出手了!小杜理学姐,我们开始吧。”

空有干劲,有希奈对料理根本一无所知。这样就只好由自己给她指示了。杜理子做好觉悟,脱下外套,套上围裙。

把不同粘性的面粉和发酵粉筛进碗里,加入砂糖、盐和黄油搅拌混合。黄油块一定要用手指细细压碎,动作尽量迅速,以免在体温下融化,影响风味。“哇啊,好冰。”有希奈双手插进碗里,作怪地耸起肩膀。看见杜理子专心致志的动作,也收回玩心,专心干活了。

黄油混合好后,又加入牛奶和蛋黄一起搅拌。整碗裹上保鲜膜,放进冰箱静置三十分钟。平日里,面团到这里就算做完,接着只等进入下一步。不过今天是为咖啡厅准备,没有歇息的空闲,就又开工做下一块面饼了。手上功夫不停,杜理子也不再胆怯,渐渐找回了平时的状态。

多惠来迟了一些。似乎还没睡醒,像刚出生的小猫一样,眼睛睁不开。

“早上好……不好意思来迟了。”

“你家就在附近,怎么来这么晚?”

用搅拌片处理面粉,有希奈声音里满是不悦。

“睡了个回笼觉,真是抱歉。”

多惠不拿围裙也不拿三角巾,径直走到墙边在凳子上坐下,揉着眼睛看杜理子两人干活。杜理子甚至没空质疑她的无所事事,一心只想着赶快做完手上的工作。

“小有希,准备好擀面杖和案板!”

“好的!”

杜理子从冰箱里拿出最开始做的面饼,在撒好扑面的案板上拉长。

“小有希,预热下烤箱!”

“好的!”

面饼捏成型,并排放在案板上。又伸手向剩下的面饼,继续相同的作业。打开灶台下方的烤箱,伸手进去试试温度。觉得热得差不多了,就把司康饼放到板上推进去。

等待烤好的这段时间,正好用来制作司康饼外添的奶油。这步选用凝脂奶油最合适,只是价格不一般,预算实在不够应付。当场做的话还得用到英国产的高脂牛奶,就只好把鲜奶油和奶油干酪混一起来代替了。

烤箱响了一声,赶快抽出板子。看样子烤出来的颜色还不错,只是形状有点儿扁。拿一块掰成两半,放进嘴里。面皮烤得不够脆。

“是温度太低了吗……”

烤箱的温度靠感觉就好——杜理子想起母亲的话。毕竟不是自家的用熟了的烤箱。下次得多预热一会儿才行。

“这样可不能端给客人尝呢。”

“唉——,我感觉不错呀。很好吃哦。”

似乎是饿了,有希奈一口气解决了两块。

“要丢掉?”

多惠站起来,走到灶台旁。没穿围裙,就退开一步弯腰凑上去看。

“你要吃吗?”

听见杜理子的话,因为困意眯着的眼就猛地睁开了。

“真的可以吗?”

她把凳子搬到灶台前面。“出门的时候太着急,还没吃早饭呢。那我开动了!”

杜理子在司康饼上浇上满满的奶油,拿起一个塞进嘴里,多惠睁大了眼睛。

“好吃!原来刚出炉的司康饼是这种味道呀。奶油味道也很浓……”

抬手掩住嘴免得呼出细屑,她又伸手去拿另一块。

大家先前全在动手做点心,现在终于来了一个试吃的,多惠顿时成了全场的焦点。负责制作三明治的学生走过来。

“这是用切剩下的火腿做的……你不介意的话——”

“哇,沙拉。谢谢——唔唔,好吃……!”

“要喝什么吗?红茶还是咖啡?”

“啊,那就红茶。”

眨眼间,豪华的早点就摆到了多惠面前。

“明明什么都没做,耍赖!”

有希奈嘟着嘴,用保鲜膜裹上面饼。

多惠拿厨房纸包好剩下的司康饼,说要带去给纱智尝尝,就离开了教室。

“吃完就走了,那家伙到底过来干什么呀。”

“但她说很好吃哦。让我稍微有点信心了。”

杜理子说。有希奈又露出不满的表情。

“我在她之前就说了!小杜理学姐做的司康饼就是很好吃呀。”

“嗯,谢谢……”

杜理子把蛋黄和牛奶混在一起,和有粘性的面饼一起搅拌。距离开店已经不剩多少时间。

抱着尚且温热的司康饼,多惠走向第二视听教室。敲两下冰冷的隔音门,对面传来压低的声音。

“谁?”

“『百合种』的田北多惠。”

“对切口。『伽蓝』?”

“『堂』。”

“好。进来。”

非法革命集团「无毛」对外戒备森严。不过走进教室后就不剩多少紧张感,大家全躺在毛毯上到处打滚。多惠在她们面前打开裹着司康饼的纸巾,众人就像见了血的狼群似的扑上来。其中最凶猛的就是纱智。仗着身材丰满顶开旁人直冲到最前面,猛抓一个奶油司康就往嘴里塞。

“唔唔,美味。不愧是小杜理。”

“学姐说这是做失败的。”

“唉。哪里失败了?”

“像是不够蓬松。”

“是吗?我觉得已经很好吃了呀。”

纱智舔舔手指,环视四周。“话说回来,最喜欢品尝青涩果实的那位去哪儿了?”

“实可子学姐的话,应该在演剧部,借变装道具吧。”

「秘蕾芯」的成员回答道。

多惠按住裙子,在地毯上坐下。

“还要变装吗?”

“不算变装。但要提高集团凝聚力,统一装束总是有必要的。”

纱智大咧咧地岔开腿伸了个懒腰。

毛毯纤维一直刺激着皮肤,多惠反复调整了好几次坐姿。要是不穿衣服在这上边打滚一定会痒得受不了。那里剃毛之后毫无防备就更是如此了。

拉开门,实可子手提着纸袋走进来。

“大家全戴上这个。”

她发到「无毛」成员手上的是假胡子。末端翘起来的八字胡。全员涂上贴假睫毛用的粘胶,把胡子贴在鼻子下面。

“我戴给你看哦——”

纱智戴着假胡子扮鬼脸,把多惠逗笑了。她今天戴的是圆框眼镜,再加上假胡子,简直像派对上搞怪用的大鼻子眼镜了。

实可子也呵呵地笑,胡子就像摇晃的门帘。

“很适合纱智呀。”

“不过这个,吃口香糖的时候很容易粘上去呢。”

“别把借来的东西搞脏了。”

实可子跪坐下来,把放胡子的纸袋整齐折好。“我求说要帮忙宣传今天的剧目要用,才借到的。”

“哼。什么戏?”

“《西哈诺》。”(注:法国剧作家罗斯丹的代表作,后改编作传记电影《大鼻子情圣》)

“原来如此。要借胡子也合情合理了。”

多惠很喜欢这胡子的手感,一直在摸摸这扯扯那。包括头发在内,人的毛发总有非比寻常的魅力。由此,剃发的行为之中便诞生了形而上的意义。

“像在猜谜呢。”

“嚯——?”

胡子挡住嘴,看不见纱智的口型。

“『上面毛茸茸,下面光溜溜,是——什——么?』”

“原来如此。上面多了毛下面少了毛,正负相抵了。”

手指弹弹胡子,纱智笑了。

最初的目标「甘削」正借用高一F班的教室进行展出。「无毛」全员戴好胡子,成一列走上走廊,从第二视听教室出发了。

閖村祭已经开始,路上偶尔能见到校外的参观者。因为是邀请制,能进来的就只有学生家属。不过看见有人穿着閖村制服以外的衣服,还是会教人想保持距离。

参观的人也对胡子军团敬而远之。被人指指点点让多惠有些脚软,纱智却走得堂堂正正。

“演剧部要演出《西哈诺》,时间是下午一点。欢迎大家来看!”

她一边走一边大喊,伪装成宣传部队暗度陈仓。后面的「秘蕾芯」也有样学样。

“演出地点在讲堂!”

“麻烦大家赏光!”

虽然同属一个革命集团,被「秘蕾芯」包围着的多惠还是不能放松。她半步也不离开纱智,要说话也只肯对纱智开口。心里多少有些轻视这些光溜溜里的投机派,预感总有一天得和她们分道扬镳。到时候能站在纱智身边保护她的就只有自己了。她想。身体震颤着,感觉莫名地悲壮。

高一F班门口贴着广告:

点心研究沙龙「甘削」 秋季新品评鉴会

“这套没必要搬到閖村祭上搞。有什么感想,写到自家主页上不就好了。”

看见这行字,实可子笑着说。「秘蕾芯」的成员也跟着起哄。

隔壁高一F班的活动是鬼屋,前面排满了中小学生。多惠对这场景也有些记忆。还在下面(初中部)的时候,高中生办的鬼屋确实最受欢迎。突然跳出来吓人的妖怪,教人忘了那是学姐们扮演的,只顾着逃命了。

另一方面,走廊尽头的F班却门可罗雀。除了「无毛」一行,根本没人有要光顾的意思。

“要是能让客人们试吃新款甜品,大概就能招徕客人了吧。”

长了胡子的纱智小声说。

和事先派人打探过的情报一样,她们只在前台安排了一个人负责接待。「无毛」十个人涌进去,把嵯峨美佳吓了一跳。她是有希奈的同年同学,多惠也见过一面。

以往会在教室里叠高课桌当作墙壁,今年考虑到地震时候有垮塌风险,就换了种方法。代替方案是在天花板和地板之间拉几段塑料胶带,又贴上模造纸。仔细一看,纸上竟然密密麻麻写满了品尝点心的感想。笔者的热情从字里行间满溢出来,唯一的问题是根本没人读。多惠环视一圈空荡荡的教室。没有课桌和椅子,看起来格外宽敞。应该和她班上一样,桌椅都搬去楼梯间最上层的平台了吧。这个房间原来的主人,高一F班的项目是跳蚤市场。她们在全校范围内征集商品,据说收入会捐往灾区。市场位置安排在教学楼一楼入口的宽敞空间。可以说计划缜密,和多惠的班级正相反。班上同学感觉再怎么也胜不过F班,班会讨论的时候都冷清得很。最后有个人从哥哥那儿借来一套飞镖,班级展出就定成了飞镖比赛。虽然嘴上说F班的出摊也不见得有多厉害,心底还是承认败北了。同样是高一学生,自己却是没有组织那样大规模活动的能力的。

“不好意思。有没有负责讲解的同学呀?”

被搭话的美佳从前台后走出来,瞬间就被模造纸背后伸出来的无数只手抓了个正着。

“呀!……什、什么?”

“久疏问候哇,小嵯峨。光溜溜比赛的时候受你照顾了。”

纱智用力抓住美佳丰满的胸部。

“啊,那个声音……竟然是,佐用岛学姐……”

她惊叫一声,抬起头,面前赫然站着一个胡子脸。多惠没想到假胡子的变装竟然真能唬住人。

“就是你们干的好事儿吧。跟老师打小报告!”

“唉……什么意思?”

“别装傻!多惠,动手!”

纱智一下令,多惠立刻蹲下来,毫不犹豫拉下了美佳的内裤。洁白的一线挂在白皙的肌肤间,在腿上勒出一道痕迹。下面的毛害羞似的纠缠打卷。用手揉一揉,黝黑暗光,粗糙喇手。

“等下,做什么……”

美佳蜷缩身体。冰冷的剪刀威吓似的贴到大腿内侧,吓得她“咿”地倒吸一口气,腹部一阵抽动。多惠扯着毛咔嚓咔嚓地动剪刀。隐藏在下面地皮肤轮廓渐渐显出阵容来。「秘蕾芯」的七个人也是这么被剪过来的。无他,唯手熟尔。

“好。下一个,实可子!”

实可子把透明的泡沫涂到那片荒野之上。

“哇,好冰……啊,又热起来了……”

温感泡沫开始起效了。最后由纱智操刀,用剃刀刮干净剩下的毛。以面对尸体的法医般的手法,教剃刀游走过每个角落。美佳像是终于死心,落在「无毛」手中不再反抗了。

“哼哼,这样一来,你也是我等『无毛』的同伙了。已经没什么好隐瞒的了吧。光溜溜的事儿,就是你们『甘削』告的密?”

纱智发问。美佳摇头。

“我什么也不知道。”

她说,把内裤拉起来。多惠看见她的手指悄悄碰了碰变得光溜溜的地方。

“这样。那你们就等着挨个受审吧。在此布下天罗地网,『甘削』之流有一个算一个,都得做我们毛祭( 血祭)的牺牲呀!”

好巧不巧,接着走进来的就是不动院花梨和两个「甘削」的高一学生。刚进门就被「无毛」抓住,押送进来。

“等等……什么情况!”

“花梨学姐,对不起……对不起……”

或许是剃完毛后阵营也跟着转换了,在后面摁住花梨的手的人,正是成了「无毛」同伴的美佳。

上了四个人才压制住不停反抗的花梨,高一学生则是每人安排两位同伴就控制住了。多惠本想从一年级学生开始,没想到看似柔弱的对方竟然想要强行挣脱「无毛」控制,膝盖险些顶到多惠脸上。她挡回这着,伸手向内裤。

“剪刀还没好?手脚利落点!”

实可子抱着花梨的腰,阴恻恻说道。多惠火气上来就顶嘴回去。

“急什么。我这边抽不开身。”

“小有希自己感觉不错就行。我这边抽不开身。”

把烤好的司康饼装盘,杜理子应道。

调奶油的工作交给了有希奈。但她每做完一步,都想教人来确认一眼。就连杜理子也受不了了,话吐出来都带上了几分烦躁。

咖啡厅开始营业,家庭科教室进入全速运转。学生穿着侍者风的围裙报出点单内容,又匆匆离开。店铺和厨房分在两处,跑堂的就十分繁忙。

“我出去买点东西,有什么要带的吗?”

做咖喱的一人摘下围裙。有希奈打开冰箱,回头看一眼。

“面饼材料还够吗?”

“嗯,没问题。”

“奶油呢?”

“有点紧张了。”

杜理子挥手,教进货的学生往这边看。

“麻烦买点鲜奶油和奶油干酪!”

“去买点剃须膏和糖果。只要是水果味的就行。”

接到纱智命令的多惠飞奔出高一F班教室。没有剃须膏,就不能推进剃毛作业了。至于糖果,大概是戴着胡子不能嚼口香糖,心慌的纱智用来暂时顶顶的。

「甘削」几近全军覆没。尚未揪出那个间谍。

校内虽然热闹,却没有像多惠那样跑得急匆匆的人。不想引人耳目,往校门去时她就没走大道,而是从「森林」的小径穿了过去。除了「百合种」,没人会走这条道。

Café YURIMURA是树荫下的开放式咖啡厅,正在「森林」边缘的位置。从餐桌间穿过时,她瞥一眼身边,发现几个在吃司康饼的顾客。

杜理子做的东西,就算离开「百合种」,走到阳光下也是同样的优秀。而自己却借革命之名,潜藏于阴影之中,行不可为人所知之事。

害怕遇见杜理子,害怕看见她眼里一如往日的温柔,多惠微微俯身,一头扎进了「森林」里。

「甘削」挨个落网,终于一个不剩全部变得光溜溜了,却还没能找到告密的真凶。

纱智扯扯胡子,歪一歪头。

“这家伙到底怎么回事?”

“我还想问你呢。”

花梨按住裙子前摆,瞪一眼纱智。多惠拿扫帚扫净散落地板上的毛。

“那么答案就很简单了。”

实可子坐在前台桌子上,盘起腿。“既然这里找不到告密者,就说明对方是『花花束』的人。”

“原来如此。那么事不宜迟马上动身——”

“喂喂急什么呢?”

花梨抓住正要离开的纱智的肩膀。“二话不说把我们全剃了,你拿什么补偿?”

“补偿?”

纱智从针织衫口袋里拿出一个假胡子。“那就用这个……需不需要试戴一下?”

“开什么玩笑。”

花梨拍开伸过来的手。多惠捡起掉到地上的假胡子,又递给纱智。相比「无毛」的十人队伍,现在这儿有十五名「甘削」成员。要是发生冲突,对方数量上就占了绝对优势。己方可作依仗的,也就手上这些利器了。然而剃刀只斩有毛人,此刻已经尽数失去效用——

“学姐,我有个主意。”

多惠凑到纱智耳边说。

“什么?”

她扭过头来,胡子挠到多惠的脸颊。

“把她们吸纳作我们的同伙就行了吧。”

“同伙?”

“学姐刚才不是对嵯峨同学说了吗——就是我们『无毛』的同伙。现在把对面全员招安不就行了。”

“哼,想法不错。不过,你想怎么说服对方?”

“唔……那就,和她们说清楚我们的目的……”

“多惠呀。”

糖果在纱智口中滚了一圈。“光凭大义名分,是不足以动员群众的。好,这时候就该我出马了。”

她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用夸张的动作看一眼屏幕:

“哇哇,怎么都这个点了。”

「甘削」众人的目光全被她的声音吸引过去。花梨吓了一跳,伸开双手把「甘削」们护在自己身后。

“突然说什么呢?”

纱智环视教室四周。不光「秘蕾芯」,就连多惠和实可子也没能理解她的用意,只是呆呆从旁看着。纱智便睥睨世间似的笑了。

“大家肚子都饿了吧?”

杜理子沉浸在繁忙带来的满足感中,一刻不停地作业,甚至没有感到饥饿的空闲。

司康饼出炉一盘就卖出一盘,要售罄可就麻烦了,结果制作原料的手根本停不下来。

“唉唉。”

摇着手动搅拌机的有希奈忽然甩甩手。

“怎么了,小有希?”

“状态不大妙呀。震动太大,感觉手都失去知觉了。”

杜理子把混合原料用的搅拌片放在碗里。

“要我替班吗?”

“没事,暂时还行。”

夸张地叹一口气,有希奈又拿起搅拌机。她时常对发配到的任务抱怨不绝,却不愿意接受别人要搭一把手的请求。嘴里一直念叨说没事,自己一个人也能干。有希奈爱撒娇是不假,可根底却是个很认真的人。明知这点还刻意教她帮忙,让杜理子有些愧疚。

有希奈围裙口袋里的手机震了震。她在围裙上擦擦手,拿起手机查看信息。

“小杜理学姐,小纱学姐发短信过来了。问午饭吃了没有。”

“嗯?”

杜理子靠过去看手机屏幕,与有希奈肩并肩。

“意思是想和我们一起吃吗?”

“大概吧。”

“但现在正忙,实在没空呀。”

“也是。那我回说咖啡厅忙得抽不开身,婉拒了……”

正要回信让对面自己一人解决午餐的时候,一帮胡子脸涌进了教室。杜理子瞪大眼睛,仔细一看,走在最前面的就是纱智。

“舞台剧《查尔斯·布朗森物语》下午一点开演!敬请期待!”

“是《西哈诺》。到底什么思路才会和布朗森混淆啊?”

大胡子实可子对大胡子纱智吐槽到。再看两人身后,还站满了大胡子「秘蕾芯」和大胡子「甘削」。这人员构成教杜理子不禁联想到七月时候的光溜溜比赛。只是她不愿相信在閖村祭上还能闹出什么光溜溜的骚乱,也就抹去了这个念头。

娇小可爱的胡子多惠走上啦,像承受不住胡子重量似的低头问候道:

“您辛苦了。”

“轮不到你说。到底什么情况?”

刚才还怨声载道的有希奈忽然硬起脸发问。多惠悄悄瞥一眼纱智。

“稍微革命了一下……”

“革命?”

“正是!此乃革命。”

纱智一把抱住多惠的肩膀。“世界最初的胡子革命。以胡子予人,以胡子救世。”

“实在是讨厌的革命呀。”

有希奈苦笑着说。

“知道吗?翻阅革命的历史,民众揭竿而起的大部分原因都是粮食问题。就是说——”

“就是说小纱肚子饿了是吧。”

纱智胡子下的嘴角勾起弧度。

“反应很快啊。”

“当然。小纱老是这样嘛。用不着拐弯抹角。”

像是表达投降,纱智耸耸肩。被她带到这里的叛徒们,这回又被香味勾引去,把咖喱锅团团围住了。

“真是!别在这碍手碍脚了!”

做咖喱的学生拿着圆勺要突破胡子军团,纱智从背后抱住她——

“唉,这就是传闻中每年夏季集训期间,都要做的那个『排球部咖喱』?”

“是,是没错……”

“真好呀。看起来实在不错。能不能当伙食,让我吃一点?”

“没干活的人,竟然说什么伙食……”

“吃点有什么关系嘛。求求你?”

“呜哇……好痒。突然做什么?”

被胡子搔过脖颈、胸部压在背上,做咖喱的学生只好弯下腰去。“能不能别这样?”

“拜托啦!也分我们点伙食!”

“呜……有多少人?”

“二十五个。”

“真拿你们没办法……”

纱智动用美人计与胡子攻势拿下一顿咖喱。胡子军团齐呼三声万岁以示臣服。

「无毛」的众人在有空的灶台上肩并肩挤来挤去,好容易才坐下来,咖喱就端到了眼前。好像食物又会唤来食物,负责三明治的学生用剩下的蔬菜拌了沙拉,再加上布丁小组原计划作工餐的鸡蛋卷也端上来,「无毛」的餐桌顿时丰富了不少。美佳和花梨无愧于「甘削」身份,嗅到甜点的味道就找上了杜理子:

“御厨学姐的司康饼,看上去很好吃呀。”

“下次也带一点去『甘削』吧。”

两人说。杜理子在左右合围之中动弹不得。

“正忙着呢,别添麻烦。”

有希奈挥挥手赶她们走,拿着工具站到杜理子旁边,继续调制奶油。多惠在灶台对面,看一眼碗里的东西,用与胡子不搭调的清脆声音说:

“真厉害呀,有希奈学姐。和真正的西点师傅没什么两样了。”

“这点事儿,谁都能做到的。”

有希奈哼哼笑道。明明刚才还叫苦连天,现在又摆出姐姐的架子来了。她既是杜理子的妹妹,又是多惠的姐姐。无论妹妹姐姐,到底都是人的一个侧面。不过按身份见人下菜总是有意思的。杜理子倒是没有作为妹妹的经验。

家庭科教室的一片地方变成了「无毛」的食堂。吃东西时,大家都颇有风度地扶起胡子。

“如何呀,各位。好吃吧?”

纱智一边享用咖喱,一边摆出一副家长的作态,打量「无毛」们。

“好吃。”

“美味。”

“又不是你做的。”

坐在灶台边的实可子插话说。

“小纱学姐,会做料理吗?”

有希奈四处添茶,问道。纱智一口咬下沙拉里的番茄,点点头。

“当然。代表作是我原创的『小纱炖菜』。”

“那是什么,好吃吗。”

“好吃哦。噗嗤噗嗤的。”

“拟声词用得有点恐怖呢。”

杜理子远远看着「无毛」,还在和碗里的原料作斗争。纱智又在不知不觉间拿下了领头人的位置。想来她不管在哪个沙龙里,都能成为中心人物吧。正是自己把她囚禁在了「百合种」狭窄的世界里。她的存在仿佛闪闪发光,心有负疚的杜理子,直到现在也无法直视纱智的笑容。大概是按压太久了,黄油变得温热,融化了些许。

纱智找上多惠,一同商量下午的计划。

“『花花束』在哪来着?”

“高三A班。她们的项目是『漫画不吃茶』。”

“什么意思?”

“『可以看漫画,但不给茶喝』。简而言之就是聚一起悠闲地看漫画,和平日没什么两样。”

“哼哼,那般[ruby =暗娼馆]暧昧茶屋[/ruby],没有不取缔的道理。”(注:暧昧茶屋,又作暧昧屋,指伪装成饭店、旅馆或茶馆,实际上卖春的地方)

二十五人结束用餐,用过的餐具也就不少。咖啡厅那边送来的食器也多,还没洗过的就堆在洗碗池里,几乎溢满出来。「无毛」们正要把自己手上的也放进去,被杜理子慌忙拦住了。到底不好意思转身就走,又拧水龙头要各洗各的碗,却弄得四处溅水,把地板也淋得湿漉漉的。后勤学生实在忍不住要送客了。

对着镜子确认过一遍胡子的位置,纱智继续指引众人去往下一个地方。

“准备——,和我一起喊!无——毛——!”

“喊什么呢?”

“啊?口号呀。刚刚临时想出来的。”

“又没排练过,谁跟得上啊。”

「无毛」闹哄哄地来又闹哄哄地走。确认她们远去之后,有希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这帮人到底来干什么的呀……”

“不过,小纱和多惠好像玩得挺开心呢。”

拿抹布擦干净灶台,杜理子说。上午还像战场般乱作一团的家庭科教室,在纱智等人离开后竟然显得无比和平了。

午餐高峰结束后,总算有了空闲,后厨的学生们便按顺序开始午休。最初两人就是杜理子和有希奈。

也许是从清早一直干活干到现在的缘故,总感觉身体还一阵火热,没有饥饿感。问过之后,才知道有希奈似乎也是这样。

“难得有机会,我们去逛校园祭吧。”

摘下围裙后,她们在学校里四处漫步。杜理子到去年为止,都不曾在閖村祭上担当过什么工作。那时眼里能看见的,只有与自己一样享受庆典的观光客,和吵吵嚷嚷的学生们。也许是今年终于出了一份力,才注意到那些付出劳动挥洒汗水的人。教学楼一楼入口,有高一学生主办的跳蚤市场。听说是义卖活动,杜理子也捐了一些文具。学妹们在那招揽顾客、交易物品,时不时流露出的笨拙与拘谨,看在杜理子眼里却万分惹人怜爱。她有些想让多惠来试试接客了。她虽然是那副样子,却很有胆量,或许意外地能够应对自如呢。

在有希奈请求之下,两人去看了看多惠的班级。那儿的主题似乎是飞镖大赛。

“小杜理学姐,会扔飞镖吗?”

“我没玩过。小有希呢?”

“家里有一套。水平还不错吧。”

不只言行举止,有希奈的兴趣爱好在「百合种」中也是最男孩子气的。脑海里描绘出她手握飞镖摆好架势,紧紧盯住标靶的帅气样子,杜理子便想亲眼看看。有希奈却总坐不住,似乎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从多惠班门前走了过去。

“小杜理学姐,那边是鬼屋呢。”

“唉……”

杜理子停下脚步。幽灵呀妖怪之类,是她最不擅长应付的东西了。

“进去看看嘛。”

“唉,还是不用了……”

“有什么关系嘛。就看一眼。”

看杜理子一副不情不愿的模样,有希奈拉住她的手。“高一学生组织的鬼屋,不至于有多恐怖的。”

“就算读高一,妖怪也是妖怪呀。”

“没什么妖怪。高一学生就是高一学生。没事的。”

不给杜理子反驳的机会,有希奈就拉着她往那边走过去了。

走廊上有两个学生,从头到脚笼在黑色长袍里,像是在招揽客人。

“啊……是御厨学姐和时冈学姐。欢迎光临。”

“现在能进?”

有希奈指指门。门上贴着一张黑纸,纸上还有血红的字迹:

高一D班幽灵教室

“能进能进。不如说请您务必赏光呢。”

黑袍人显得莫名地恭敬。

“里面,吓人吗?”

有希奈问。黑袍人把畏畏缩缩的杜理子打量过一遍,忽然绽出一个笑容。

“一——点——也不吓人。我们这儿在小学生之间也很受欢迎的。”

“你看。”

有希奈转身,抬头看杜理子。“人家都说没事了。进去吧。”

黑袍人闻声打开教室门。窗户全被蒙住,教室里一片漆黑。她朝里喊到:

“御厨学姐和时冈学姐进去啦。”

里面就传回来一声活力十足的“收到”。

“你听。这不是很阳光活泼吗。”

有希奈抓住杜理子的手腕。

“但是……”

有希奈说里面没有妖怪。杜理子固然害怕,却也不好反驳说什么“说不定有呢”,总感觉不太吉利。就只好仍由自己被有希奈拖进教室里了。

门缝阖上后,脚边暗沉的光芒就显露出来。原来是一盏提灯。光线不会摇晃,想来灯罩里装的不是蜡烛,而是灯泡。虽说是高一学生自己做的道具,完成度却相当之高。有希奈凑上脸去仔细观察,吓得往后一跳。

“呜哇,灯上画着脸呢。吓人!”

两面墙划出一道细长的道路,指向尽头处一面堵死的窗户。位置应该与教室黑板平行,只是黑板用废纸板盖住了,也看不见课桌,两人身处其间,简直像走在某条陌生的道路上。能嗅到胶带的难闻气味。

“走吧。”

有希奈带头,牵着杜理子的手走在前面。只是她步子迈得怯生生,道路又狭窄,两人走几步就要撞到一块。

走到尽头正要左转的时候,正前方的墙壁忽然动了,作势就要向两人压过来。

“呀!”

杜理子吓得冻在原地。

“哇啊啊!”

转身要跑的有希奈撞上她,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看见两人吓得慌作一团,那墙壁又慢慢退回了一开始的位置。

“吓死我了……”

“这么搞也太过分了……”

仰起枕在杜理子胸前的脑袋,有希奈忿忿不平地小声说。

拐过一个弯,就到了相对开阔的地方。一片昏暗之中隐约浮现出一处石制的水井。想也知道那不是真的石头,可在黑暗衬托下,却又像爬满了青苔似的散发出不祥的气息。水井堵在路上占去一半空间,杜理子两人小心地从旁边绕过去。预感到有什么要冒出来就加快了步伐,却还是迟了一步。果然是十分经典的模式——井口赫然伸出一只白手,穿着惨白和服的女人披头散发就爬了出来。

杜理子害怕之中甚至忘记了呼吸。井里爬出来的女人向她伸手过来。到这一步还算是一般幽灵的作风,下一秒却忽然扑了上来抱住杜理子。她吓得心脏骤停。想要推开幽灵,对面却抓住她的胸部用力揉了起来。一边揉还一边发出幽灵不该有的“哈啊哈啊”的急促喘息。

“唔哇哇哇,我先走一步!”

有希奈果断抛弃姐姐继续往前跑,拐角处突然蹦出来一个浑身黑毛的怪物。被死死抓住,她哇呀呀的尖叫一声,脚下一软险些昏死在原地。反倒被那怪物扶了一把。

见到妹妹陷入危机,杜理子用力掰开胸口那双手。毕竟身材高挑,腕力自不至于弱到那儿去。小时候不知道分寸,还曾在玩抓鬼游戏的时候把朋友弄哭过。纱智也常说“杜理子要发火了可不得了”。她闪开扑上来的幽灵,冲到有希奈身旁撞开那黑黝黝的怪物。用力牵起有希奈的手,快步跑向出口的方向。细长的道路还在延伸,迟迟不见终点。感觉黑暗之中有东西正冲着这边过来,她侧身闪避。下一秒就感觉湿漉漉的什么从耳边擦过,正中有希奈脸上。

“咿呀——!”

“就快到了,小有希再坚持下!”

她硬拽着不愿往前走的有希奈前进,忽然发现现在的情况正和走进鬼屋前相反了,不由得感觉有些好笑。

踏上走廊时,外面刺眼的灯光反而教人心脏一悸。杜理子整理下有希奈凌乱的衣襟。有希奈用手帕擦一擦脸。又抹抹眼角,狡辩似的说。

“最后丢过来的那个,是魔芋吧。”

从两人身旁经过的人都一副开朗欢快的表情,不知道一墙之隔的教室中竟潜藏着如此的黑暗。

“玩得开心吗?”

招揽游客的黑袍人装糊涂地问道,还谄媚似的拉高尾音。有希奈瞪她一眼。

“你们在搞什么啊。扮鬼的人对游客上下其手是不是太过分了?”

“唉,有这回事吗?”

对面满脸坦然。

“就是有。我和学姐都被抱着做了怪事。”

“唉,真的?”

“还能是假的?里面那些家伙在想什么呀。一般不会这样吧。”

“唉——。毕竟对方是妖怪,平常人会觉得莫名奇妙也正常吧。”

“你这家伙……”

感觉自己的问题被对面轻描淡写糊弄过去,教有希奈大为光火。

“走了,小有希。”

杜理子扯扯她的袖子。在教室里被做了那种事,谁都不会感觉愉快。不过想到那或许只是学妹们想吓吓两人才一时做过了头,就实在没法冲她们发火了。有希奈不满地鼓起脸颊,还是和杜理子离开了鬼屋。

“要回家庭科教室去吗?”

走在前面地有希奈小声说。

“嗯。”

杜理子想像刚才那样牵起有希奈的手。可对外开放的閖村祭毕竟与平日不同,此时牵手似乎有些不可时宜,她就没能伸出手去。

“小杜理学姐,肚子饿了吗?”

“啊,这么说确实有点。放松了才想起来还没吃饭呢。”

“去那边找点东西吃吧。”

杜理子点点头。

“嗯。”

有希奈的表情重归光彩。

“小杜理学姐打跑那个猩猩一样的东西的时候,真的好厉害呀。我都吓了一跳呢。”

一时冲动做出来的事,现在又被搬出来,教杜理子感觉格外羞耻,涨红了脸。

“都是因为……小有希叫得那么大声,看你快吓昏过去了。我才……”

“我被吓昏了?我怎么不知道。”

“唉。就是快昏过去了嘛。”

“没有。”

“有。”

“绝对没有!”

好像觉得这话自己实在不好意思说,有希奈反驳时还带着笑意。看见她的样子,杜理子也忍不住笑了。不知是做义卖的谁弄撒了零钱,硬币掉在地上,发出风铃般的响声。

「花花束」又怎能敌过已有二十五人之众的「无毛」了。趁她们在教室里悠闲看漫画的时候打进去,束住手腕,脱下内裤,将教室里所有人剃了个干净。虽说如此,还是没能找出密告的证据。

“唔——。该剃的人的没剃到,光拿无所谓剃不剃的人开刀了。”

“学姐,状况不太妙啊。”

纱智坐在床边远离「无毛」的位置,多惠站在她身边。“大家现在对我们颇有不满了。”

“哼……”

对「无毛」稍作打量。得到新分配的胡子的「花花束」,正和「秘蕾芯」「甘削」们小声交换意见,不时瞄几眼纱智。与纱智对上眼了,又马上躲开目光。又一次的扑空已经让纱智作为领导的权威摇摇欲坠。

“革命一旦成功,从前打下江山的革命军又成了新政权的威胁了。此刻我在『无毛』中的处境已在历史中无数次上演。武装集团无时不刻不在找寻敌人。而若对外遍寻不到,矛头就会转向自身内部。”

“唉,意思是……”

“接着要遭殃的就是我们了。搞不好要被全身剃个精光变成因幡白兔或者濑户内寂听。”(注:因幡白兔:《古事记》中记载因幡白兔曾欺骗鳄鱼在海上排开让它跨上岸,由此被鳄鱼剥光了皮。濑户内寂听:原名濑户内晴美,日本作家。1973年削发出家,法号寂听)

“我可受不了那样。”

剃掉那里的毛之后,剩下还有剃毛空间的地方就只剩头发和眉毛了。凭常识应该不至于连这两处也要剃成光溜溜,却无法百分百断言她们不敢这么干。这就是最恐怖的地方。袭击「花花束」的时候,有个「甘削」的高一学生就陷入了狂乱状态,直接把对面全身上下的衣服都剥光了。多惠不是不能理解她的心情。人多势众会淡化心中的罪恶感,便能做出一个人时下不了手的事。无论怎样过分——甚至比把人剃得光溜溜还要过分——的事,只要大家都说可以,那也就可以了。

多惠的手机响了一声。铃声虽然换成了她喜欢的可爱风格,此刻听在耳中却显得格外不祥。

是有希奈发来的短信。

“学姐,有希奈学姐说,她和杜理子学姐去逛高一D班的鬼屋,在里边被性骚扰了。”

“什么?”

纱智凑上来。

“她发了句『高一学生在想什么呢(怒)』……不过跟我说我也没有办法呀。”

“哪里,让我看看。”

纱智伸手接过多惠的手机,读完有希奈发来的短信,如有所得地笑笑。

“这招可行。煽风点火未尝不可呀。”

她离开座位,面向「无毛」立正。胡子脸们整整齐齐站在面前。

“叫大家来的理由别无其他——”

听她起兴,「无毛」们歪歪头。像在说我们又不是被你叫过来的。

“正是要对閖村学园中横行霸道的轻佻浮薄之徒予以制裁。今日,在这閖村祭的光天化日之下,又有狂徒向我閖村少女伸出毒手了。高一D班——她们假鬼屋之名行不耻之事,吾友御厨杜理子与时冈有希奈,二人皆遭了她们的暴行。”

“唉,御厨学姐?”

「甘削」的嵯峨美佳第一个惊叫出声。纱智点点头,所谓师出有名正在于此。

“没错。依照消息,该是暗中袭击,抱腰碰手,揉胸摸臀——”

听过详细的犯行,美佳的呼吸就愈发沉重。纱智挥拳鼓舞「无毛」道:

“鬼畜高一虽远必诛!我等就是替天行道,忠勇无双之『无毛』!”

众人无不鼓掌。

“开干开干。”

“给嚣张的高一小鬼一点颜色瞧瞧!”

“全部剃光!”

“无毛!无毛!”一行人口中呼喊着雄壮的号子,起身冲出教室。多惠虽然跟在后面,却从她们的思想中嗅到一点危险的气息而敬而远之了。从属于不同沙龙的三十个人固然在杜理子的名义之下团结到一块,其中也不乏是想借此机会将自己的野蛮行径正当化的。作为知晓沉稳温和的杜理子的一员,她本该将这样的暴动防范于未然。可在暴走的集体,若主张自己才是熟知杜理子的那个人,恐会被视作异端遭到私刑。

正是演剧部的演出在讲堂揭开帷幕的时候。撞到像从舞台上跑出来的三十个胡子脸,人们全惊讶地瞪大眼睛。虽然人多势众,却步调杂乱,反而显出“齐集夏时雨”(集めて早し)的气魄。(注:原文系引用松尾芭蕉的俳句:“齐集夏时雨 汹汹最上川”(五月雨を集めて早し最上川))

高一D班门口的黑袍人见到胡子军团脸色骤变,又马上管理好表情说。

“千万赏光进来逛逛呀。”

“那就我们两个。”

纱智教「无毛」在走廊待命,只带上多惠踏入了教室。

“佐用岛学姐和多惠进去啦!”

黑袍人朝里喊一声。

虽说是被纱智了才过来,多惠也不擅长应付妖怪。教室里黑漆漆一片,教她怕得走不动路。纱智便伸出手,轻轻握住她的手。多惠感受着她清凉的体温。

“我们走吧。”

像被母亲牵着的孩子一样,多惠紧贴在纱智身边。平常在教学楼里不会与纱智有多少接触,目下的异常情况愈发激起了她的不安。

正要经过拐角处的时候,眼前的墙壁突然咔哒咔哒地压了过来。

“咿!”

“不过如此。”

纱智没有半点动摇,直接把墙顶了回去。墙壁还颇柔弱地打了个踉跄。

“呜哇哇!”

“白痴,别出声!”

这机关好像是两人一组运作的。等墙壁缩回去,纱智便悠然地从前面走过去。

“学姐不害怕吗。”

多惠出声。纱智回话说。

“初中我们班办过鬼屋,我就是演这堵墙的。那时候还邀请小杜理一起干呢,她说太恐怖了就拒绝了。”

说完就愉快地笑笑。

走到宽阔的地方,出现了一处水井。从有希奈的短信里知道那边会冒出一个女鬼,多惠就死死盯着井口。纱智却念着“无视无视”,直直前进。从旁边经过时,多惠还是放不下心,就一刻不停注视着那里,看见一直惨败的手从井边挂下来,缓慢爬出穿着白和服的女人,她差点发出尖叫。

“我看不见我看不见。”

纱智一直念着咒语,多惠也就把惊叫咽了回去。幽灵像是被巨乳吸引似的绕到纱智身后,从背后一把抓住了她的胸部。多惠这回终于忍不住叫了出来。被揉胸的纱智却不慌不忙,弯下腰去,从胯下抓住幽灵的脚。往前用力一扯,幽灵就摔倒在地了。

“……你这欲求不满的家伙!”(注:原文为『お茶挽』,指没有客人时空闲的艺妓)

纱智朝她脸上打了一拳,幽灵就啊啊地大声惨叫。她便再补上两下。

“你们这些家伙到底想干什么!扮成这副怪样对人出手,真是厚颜无耻!那边的猩猩也给我滚过来。一个也别想跑!”

被怒骂声吓出来,毛茸茸的怪物从阴影中现身。多惠又被吓得叫出了声。

“多惠,马上跑出去叫『无毛』进来。顺便开灯。”

收到纱智的命令,多惠点点头。跑着原路返回了。途中墙壁又老老实实地动起来吓人,她也老老实实地又被吓了一回。

按下被纸板遮住的开关,教室里霎时亮起。纸板搭出来的墙壁虽然被涂黑了,仔细一看还能看出上面“茨城青椒”、“矿泉水2L装”之类的字样。推动墙壁的两个学生也显出真容,被灯光闪到正皱着脸。

「无毛」从入口一拥而入,一时间堵住了狭窄的道路。半是被后面的人推搡着,多惠又回到了教室正中的幽灵水井的位置。水井是用胶带粘连纸板搭出来的,纸板上坑坑洼洼的地方恰似石料。和服幽灵露出全身,定睛一看穿着的原来是剑道的道服,尺寸还有些小了。毛茸茸的怪物只是套了件粘了毛线的紧身衣而已。

被三十人团团包围,两个妖怪缩作一团。

“竟然搞这种恶作剧,真是不晓得安分哇。”

胡子纱智又怒喝道。不管是批评人的还是挨批评的,都是一副怪异打扮,把多惠看笑了。

「秘蕾芯」中走出走廊上拉客的黑袍身影。实可子朝她背后踹一脚,让她和另两个妖怪并排站好。

“这家伙好像就是幕后黑手。有看上眼的女生来了就朝教室里通风报信。”

“对小杜理和有希奈也是这么干的?”

纱智凑近追问道。黑袍人谄媚地笑笑。

“话也不能这么说……。毕竟是御厨学姐和时冈学姐的胸部,大家总归都是想摸一摸的……”

「无毛」之中不乏对这话点头表示赞同的学生。

“不过,其实这孩子最喜欢的是佐用岛学姐哦。”

“等……说什么呢!”

道服幽灵拍了拍黑袍人的肩膀。这么说,那人当时确实无视掉多惠,直直冲着纱智的胸部去了。要变成幽灵的话,多惠也不想待在水井里柳树下那么难受的地方,还是乐意凭依到纱智丰满的胸部上。她多少有些自知之明,觉得大概幽灵是看不上自己的胸部的。

看妖怪们竟然说笑起来,纱智皱起眉头。

“别打岔!”

她大叫道,又踢了一脚。妖怪就撞上了挤在窄路里的「无毛」。

“这些家伙就交给你们处理。”

纱智说,把剃刀扔给「无毛」,自己在井边坐下。

「无毛」剥下不停抵抗的妖怪们的衣服,又抢过多惠手里的剪刀。这只是回敬她们对鬼屋客人做的事罢了,多惠对她们没有同情。她只在意纱智的状况,莫名觉得她似乎失去了对光溜溜的热情。

“学姐,这样就可以了吗?”

她坐在纱智旁。纱智“嚯”地抬起头。

“可以什么?”

“不去把扮妖怪的人剃成光溜溜吗?”

“啊啊,这样就好。交给『无毛』们去做吧。她们干得可比我尖锐多了。”

“尖锐?”

“就是说越发激进了。说不定过不了多久,就有人会跳出来说要把閖村所有人全剃了。”

“不至于吧。”

“不是没可能。”

纱智站起来,跨过井壁要踏进井里。她陷下去好一段距离,教多惠吃了一惊。

“呜哇,这井做得还挺深的呢。”

“真的?”

“当然是假的。又不可能挖穿教室地板。”

纱智像幽灵一样抓着多惠的肩膀就要往井里拖。多惠大叫一声,差点倒栽进去。

剃掉毛之后,三个妖怪挨个变成了胡子黑袍人、胡子和服幽灵和胡子长毛怪人。光溜溜之后大家就再无隔阂。大概是一直躲在暗处憋了好多话,这次终于可以一口气聊个够了。

“杜理子学姐的胸部,是什么感觉呀?”

有人问。

“意外地大,吓了我一跳呢。”

和服幽灵回答说。“还有,屁股也很有手感。”

“有希奈学姐呢?”

“被摸的反应超色情。用力揉的时候一直在颤抖。”

这是长毛怪人的评价。

“御厨学姐不是光溜溜的吗?”

听见黑袍人的问题,「无毛」们摇摇头。

“应该不是。”

“她不会那么做吧。”

“你这家伙,很有品味嘛。”

美佳拍拍黑袍人的肩膀,哼哼地笑了。

包括花梨和实可子在内,高三学生与学妹们分开,单独成群站在一起。

“不过现在一想实在奇怪。『甘削』和『秘蕾芯』全员都剃光光了。『百合种』里光溜溜的竟然只有一半人。”

“还真是。不公平!”

“有没有可能,是杜理子向老师举报了光溜溜的事?”

“确实……不能排除这种情况。”

“对吧?”

“毕竟杜理子很老实嘛。”

“那干脆抓住杜理子把她也剃了?”

“唔……”

“要我说,就是光溜溜的人和毛茸茸的人之间有意见分歧,才会发生打小报告这样的事。要是大家全都光溜溜,真正的和平也就降临閖村了。”

“真正的和平……实在是宏大的愿景哇。”

她们正如字面意思一样进行井边对话(井户端会议),多惠藏在井里听得一清二楚。屈身在井里,手肘顶到井壁上,仿佛正和纱智两人泡在浴缸里。(注:井户端会议指古时妇女在井边一边洗衣一边聊家长里短)

“已经到退潮时分了吗。”

纱智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多惠空想中的热水顿时冷彻了。

“『无毛』……走到末路了?”

“嗯。组织已经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接下来,该为她们寻找葬身之地了。”

“葬身之地……”

“没错。祭典该拉下帷幕了。”

纱智拿出手机。翻了下通话记录,又把手机举到耳边。

“喂喂,小杜理?现在在哪?在咖啡厅,不是家庭科教室?这样。那我们马上过去。拜。”

多惠安静坐在井底。屁股下的地板冰冷十分。自己的身体潜藏在阴影里,显得格外遥远。

挂断电话,纱智起身。跨过井边走出去。手工制作的水井晃了一晃。

“各位,想不想把小杜理剃得光溜溜呀?”

听到她的问题,「无毛」万分动摇。

“想倒是想……”

“可以吗?”

“纱智同意?”

实可子挑衅似的看向纱智。后者颔首。

“啊啊,走吧。去往那光溜溜的彼方。我的身体,就交给你们了。”

“哦哦,有学姐盖章我们就安心了!”

「无毛」们挤到水井旁边。

“去吧,去往杜理子学姐的所在!”

“让杜理子变得光溜光溜,再对光溜子杜理杜理呀!”

“无毛!无毛!”

不能像她们一样热闹,多惠咬着牙藏身水井里。纱智悄悄摸一摸她的脑袋。

“出发。我们去迎接小杜理。”

“迎接……吗。”

她措辞中未曾料想的温柔教多惠心头一漾。

“没错。我们终于愿意接纳小杜理作同伴了。”

牵住纱智的手,多惠从浅浅的水井中站起来。让杜理子成为同伴——多惠的愿望,说到底也不过如此。想让杜理子变得光溜溜。想让杜理子变得与自己一样。

这里的所有人都是光溜溜的,凭什么只有杜理子被排除在外呢。只要试过一次,没有人会不承认光溜溜的优越性。漂亮、可爱,又有清洁感。光溜溜才是正义。错的是杜理子。错的是杜理子。是杜理子不愿做大家都在做的事。是杜理子不愿成为大家都成为的人。既然如此,自己就有矫正她的责任。她要亲自动手,把杜理子变得光溜溜。

算上新晋的三个妖怪,增加到三十三人的「无毛」涌出鬼屋,突击入走廊。享受閖村祭午后时光的人们无不瞋目结舌,见这魑魅魍魉之百鬼夜行在日间现身了。

在入口处换成室外鞋,走出教学楼。行进之中,不知是谁率先发出叫喊:

“无毛!无毛!”

咖啡厅里桌子并排,她们自森林边的小道侵入其中。

“啊,在那里!”

抢先发现了杜理子的长发与旁边有希奈纤弱的肩膀,多惠指示出方向。

“小杜理,受死吧啊啊啊啊啊啊啊!”

纱智带领三十三人,怒吼着冲向目标。听见声音的杜理子回过头来,不知为何却好像松了一口气。

“啊,小纱。”

“小纱学姐?”

有希奈也转身站起来。“学姐上哪儿去了?我们一直在等你呢。这是我哥哥。”

坐在她对面的男人也起身。

“初次见面。妹妹一直受您照顾了。”

男人笑着说。简直像时装杂志的模特似的映在多惠眼里。身材高挑又纤瘦,腿也修长。穿着贴身外套,下身是短裤。黑发带卷梳在耳后。与「无毛」们长在嘴上的胡子不同,他的胡茬只在下颌上。

“呜哇!”

纱智突然停下,背后的「无毛」就发生了连环追尾。

据说是有希奈哥哥的人笑了笑。

“你就是佐用岛同学?那个胡子,长得不错呀。”

笑时眼角会垂下这点与有希奈一模一样。

“呜哇!”

纱智抬手挡住胡子,转身顶开「无毛」们的身体,逃向教学楼的方向。

“呜哇!”

见总大将落荒而逃,「无毛」也全线崩溃。到底是在女校从小待到大的学生,这时候就像见了猫的小鸟一样四散逃开了。搞不清楚状况的多惠也追在后面。

“等下……这是要去哪?”

有希奈喊道,却没有人停下。Café YURIMURA又重归闲静了。只有一对假胡子缓缓飘落在地。

“哈哈,和有希奈说的一样,是个有趣的孩子呢。”

有希奈的兄长笑道。“这么热闹,教我想起高中的事了。”

“哥哥高中里也有那样的人?”

“有啊。文化祭时候带头干傻事的家伙。”

“哼。”

“虽然一般以为男校和女校会正相反,不过里面会做的事其实差不多。我有个姓三好的朋友就是……”

“啊,就是之前说的,修学旅行时候的那件事?”

“对对。”

“现在想起来,还觉得那个故事好笑呢。”

杜理子低头,听着对面而坐的兄妹的对话。虽说是被有希奈叫出来的,现在又有些后悔,早知道就待在家庭科教室里了。有希奈说她正读大学的哥哥“一声不吭就跑过来了”,这话的真实性尚且存疑,搞不好只是想教朋友来看看自己帅气的兄长罢了。杜理子虽不以为对方帅气,不过有希奈的朋友都这么说。“像模特一样”、“比节田老师还帅呢”,夸个不停。

闲暇之中,她伸手拿一块盘子上的司康饼放入口中。由本人来说有些奇怪,不过确实好吃。再搭上红茶,吃多少也吃不厌。好像太紧张了,杜理子一阵口干舌燥。面对男人她怕生的症状就越发加重了。以前妹妹句美子曾领着小学男生来家里玩,那时还好,不知为何现在却连对方的脸也不敢直视。有希奈是自己的妹妹。有希奈的兄长,在自己也不该有多生分——她试着这么去想,结果还是不行。只能对跑那么快的纱智心生怨念了。

“御厨同学。”

被对方叫到名字,只能抬起头来。有希奈的兄长直直看着这边,他的瞳色和有希奈一样淡薄。

“这个司康饼,很好吃呢。”

杜理子脑子一片空白。

“啊!是……很好吃呢!”

话说出口,才觉得自己声音太大,说出的话也像在自卖自夸。杜理子涨红了脸,又低下头去。

“——就结果而言,姐姐和纱智学姐都不擅长和男人说话。”

没有太阳伞,御厨同学就拿一块毛巾盖在头上,笑一笑。我们终于排到「若叶」外的餐票贩卖机前了。

手放在脖颈上碰碰皮肤,已经晒得铁板一样炙热。

“然后呢,最后向老师告密的到底是谁?”

“啊——,关于这个——”

她用毛巾一角掩住嘴:“大概是我。”

“御厨同学?”

“嗯。姐姐和我聊到了比赛的事,之后我又告诉了篮球部的朋友。然后好像就从初中部一路传回高中部去了。节田老师是高中篮球部的顾问老师嘛。”

那御厨同学该不会被「无毛」抓住,也遭了剃了——我究竟没能问出口。故事中的光溜溜和眼前的光溜溜到底不一样。要得知眼前的她竟然是光溜溜的,我怕是得体温上升原地昏过去了。

不多久我们就走进拉面店里。穿过门帘,并排着在柜台座位上坐下。

“不过,御厨同学虽然也是女校里长大的,和我倒是能正常说话呢。”

一口喝干端上来的凉水,感觉清爽了不少。我就略微大胆地问了。

“唉,为什么不能说?”

御厨同学笑出了声。“和辰哉君讲话,没什么好紧张的吧。”

“啊啊……倒也是……”

我把餐票放在柜台上,深深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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