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每天的生活无非在家与学校之间进行往复。暑假开始之后,生活节奏就愈发洗练,甚至可说是极端简朴了。
家——社团——家
于是一天结束。
不由得教人思考对人生如此应付是否不太合适。我隐约记得,初中时的我还会刻意绕远路,悠闲地四处打转。原以为升上高中后世界会变得宽阔,没想到却越发狭隘——学校、家,与连结两者的电车线路——缩成两点一线。好像一场尽是长传的漫长煎熬的足球赛。
简而言之,就是孤单。很想与谁见面。
挨个给熟人拨电话,结果初中朋友根本凑不出一个时间来聚。高中的家伙们又各自住得太远。要见面的话,总得先定好时间地点。就是这点最麻烦。
然后,还没问过的就剩最后一人——御厨同学。虽然把她排到最后,其实最想见的也是她。
我拨通吃拉面那天回家路上她告诉我的号码。
“找个时间去喝茶怎么样?”
“啊,好啊。”
她瞬间就答应了。
见面地点定在冲津路对面的星巴克,时间是下午三点。结束社团活动,回家冲凉后我就出了门。与迄今偶然遇到的几回不同,这次可是约会。我精神振奋了不少。
到店时候,已经先一步找好位置的御厨同学向我招了招手。
我抬一杯西柚汁,在她的桌边坐下。御厨同学披一件坎肩,露出光洁的肩膀。三角肌上有一处泛红的伤痕。好像花瓣落在润湿纸巾上,漾开的一点模糊的轮廓。
“这是在篮下被手肘撞到的。”
她辩解似的说。似乎我凝视那儿的目光太直白,连她都看出来了。教我感到相当的羞耻。
“难得的暑假,真想去哪里玩玩呀。”
她说,抿一下吸管。那就去玩吧——这样邀请的话是怎样也说不出的。我的勇气也就止于车站前的星巴克了。取而代之——说取而代之也有点怪——我这样问她:
“篮球部没有暑假集训合宿吗?”
“有呢。只是没什么好玩的,尽是在跑步了。”
“我们也是。好像得去很偏远的地方搞集训。”
当作说笑,我顺口问了一句:
“『百合种』不会也有合宿吧?”
于是她答道:
“有啊。温泉合宿。”
“唉?”
看我满脸惊讶,她笑了出来,开始讲述另一段「百合种」的故事。
「百合种」的温泉旅行虽不气派到足以称之为合宿,却也是每年例行的活动了。
大家会去佐用岛家时时投宿的温泉旅馆,住宿费则由纱智的祖父母赞助。
第一年时合宿的只有纱智和杜理子两人。第二年多了有希奈。今年多惠也加入了阵容。她第一次参加,打一开始就异常兴奋。光是在车站买便当,就一直纠结到了电车将要出发时。车上,四人两两对面而坐,大家在坐席上打开便当。看多惠从另三人的便当里各拿一点凑起来填肚子的样子,杜理子感觉十分有趣。
用过午餐,纱智脑袋倚在杜理子肩上,就这样睡着了。杜理子为她摘下眼镜。虽不知道纱智有没有带眼镜盒来,可自己起身就会弄醒她,杜理子便一直手拿着那副眼镜。
“小纱学姐,看上去很累呢。”
有希奈压低声音说。
“果然是学习太辛苦了吧。”
多惠说。杜理子微微点头。下半学期期末考试之后,杜理子和其他人都从复习中解放出来,只有纱智还得备考,没有休息的空闲。
杜理子拿到了进入大学的保送名额。对不擅长应用题和应试的她而言,绕过考试是最保险的升学方法。在校成绩良好,由此拿下了进入目标学校的机会。因为纱智的学习正在紧张时候,杜理子原本还提议略微延期这次旅行,却拗不过纱智本人的强烈意愿。
听着耳畔睡着的她的呼吸,杜理子还是后悔没能推迟计划了。肩膀传来纱智的重量与温度,仿佛她身体中积攒的疲劳也一并渗透过来。
“小纱学姐有去补习班吗?”
多惠问。正吃着的巧克力豆掉下来,落在牛仔裤的褶皱里。
“没有。说是有表姐帮她辅导。”
虽也不是什么秘密,还是不想弄醒睡着的纱智,杜理子自然放低了声音。
“小纱学姐家的亲戚都是做医生的,在应试方面应该挺有诀窍。”
不知为何有希奈满脸得意。
“不过,真不可思议呢。”
多惠拾起刚才落下的巧克力豆,放进嘴里。“那样讨厌医生的纱智学姐,竟然会考医学部。”
“是很奇怪。”
杜理子笑着点点头。有希奈也笑了,伸手去拿多惠手里的巧克力豆的袋子。
“就像讨厌寿司还想当寿司师傅。”
“这个比喻似乎不太合适呢……”
杜理子苦笑着说。
“那,就和明明讨厌学校还要当老师差不多。嗯。”
多惠以为自己的比方不错,不住点头。有希奈却感到不解。
“难道喜欢学校就要当老师?不对吧。”
知道单是打针就厌恶到会哭出来的纱智竟然要考医学部,杜理子也吃了一惊。想到说不定是家里人或者亲戚强迫她做的选择,杜理子还暗自愤愤不平了一阵子。不过看她的反应,似乎并非如此。纱智照旧毫不避讳地同杜理子聊起家里的闲事。
如果这是纱智自主做出的选择,杜理子自然发自内心支持。只是复杂的思绪塞满在心里,她总感觉需要冷静一段时间才能面对纱智。
“比起这个,真正让我觉得奇怪的是——”
有希奈盘起腿,手指理一理翘起的牛仔裤布料。“小纱学姐和小杜理学姐竟然不上同一所大学。我还以为学姐们会一直待在一块呢。”
“有希奈学姐,这个话题……”
多惠偷偷瞄一眼杜理子的表情。
杜理子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和纱智分开。她直到现在还不能相信,到了春天两人就会升上不同的大学。保送需要向班导老师提出自己的目标院校和专业,她说出的却不是自己真正的想法。
“其实我也觉得……要是能和小纱在一起就好了……”
如果选择不了自己希望的学校,和不给选择的机会没什么区别。她本来也没有在那所学校读医学部的能力。与纱智不同,杜理子的理科实在教人难以恭维。
“就算参加考试,我也不可能考上小纱要去的学校的。”
是自己在閖村学习的十二年里,努力得还不够吗。似乎也并非如此。这并非努力程度的问题,只是杜理子没有这方面的才能罢了。资质不同——也就是说,从一开始,她就注定要和纱智走上不同的道路。
发现杜理子陷入沉默,有希奈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紧紧抿住嘴唇。多惠责怪似的看她一眼。好像在年长不了多少的姐姐们面前扮大人的小妹妹。
既然自己够不到纱智,纱智愿意吃亏,来自己的学校也是一种方法——杜理子不否认她心里确实有这样的念头。想和你去同一个地方——仿佛只要将这句话说出口,自己那自私到无以复加的愿望就会渗出体表,教纱智察觉。
“嗯……”
呼出稍带热度的鼻息,纱智微微睁开眼。
也许她看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杜理子感觉心脏仿佛被冰冷的手掌握紧。
有希奈与多惠带着微妙的表情,注视纱智又一次睡去。杜理子做了个深呼吸,想教如钟鸣般急切的心跳缓和下来。电车的震动回荡在胸口,有些发痒。
盖在纱智身上宽宽的披肩滑落下来。对面的有希奈微微起身,抓住披肩边缘,把它重新挂到纱智肩上。凑到几乎能感受到她呼吸的距离,看看她的睡脸。又仿佛要听纱智呼吸的声音一般,侧过脸去,看向杜理子。
“小纱学姐,真的睡着了吗。”
“应该是……睡着了吧。”
压在肩上的重量不像在装睡。依身高而定的话,纱智或许算是杜理子的妹妹,却比姐姐要来得认真。未来规划也全是她自己决定的。她决定与「百合种」的姐妹分开,踏上一个人的道路。这样的她,此刻却能如此自然地将体重托付给自己,正是这点教杜理子无比高兴。车窗投进来的阳光又点亮了纱智本就明亮的发色,炫目的光亮一时覆盖了视野。
有希奈一直待在纱智面前。低头瞥一眼她在束腰连衣裙下衬得格外惹眼的胸部,又抬头盯着脸,长长的睫毛好像就要触到纱智的脸颊。难道她想趁纱智沉眠之时,夺走纱智的嘴唇吗。杜理子心想着,低声开口说:
“小有希,别弄醒她了。”
一旦被亲吻,睡美人就会从梦中醒来。杜理子虽没有过接吻的经历,却也能设想,大约唇齿相交就是有如此冲击力的行为吧。
“没带眼镜的小纱学姐,实在新鲜呢。”
有希奈反复打量纱智紧闭的眼睑,露出一个微笑。不知是不是感受了她的呼吸,纱智睁开眼睛。
“哼。”
苏醒的纱智以肉眼不能及的速度抓住有希奈的脑袋,两手用力把她拉过来,“啊”地一声咬了上去。
“痛!”
有希奈顶开纱智,倒回自己座位上,陷下去又弹起来。
“什么嘛,原来是有希奈啊……”
纱智用拇指指腹擦拭嘴唇。
“是我有什么问题吗?不如说你刚刚想干什么?”
有希奈咧着牙摸摸自己的脑袋。
“睡昏头,把你看成一大个皮蛋了。”
“怎么可能弄混?”
“是呀,究竟怎么回事呢。可能气味有点像?”
“我用的化妆品才没有那种臭味呢。资生堂会哭的。”
听着两人的对话,杜理子噗地笑出声。虽然本意不是叫醒疲倦的纱智,但果然只要有她在,这里顿时就多了光彩,四人又成为姐妹。仿佛扑打水面一样,多惠边笑边悠闲地晃着双腿。杜理子问她:
“多惠能吃皮蛋吗?”
“能哦。”
杜理子摘下一颗挂在卫衣口袋边缘的巧克力豆,多惠突然弯腰,把她指间的那颗巧克力豆吸到自己嘴里了。不经意间碰到多惠水润的嘴唇,手指微微发痒的触感教杜理子脊背一颤。她紧靠在座椅靠背上,想借此舒缓这阵不自在。
在电车上摇摇晃晃一个半小时,到站下车后又搭上旅馆开来迎接的轿车。近海一端林立着大型酒店,车却向山的方向驶去。
山脚下的温泉民宿「不二观」有如一座宽广的日式庭园。穿过门就映入眼帘的平房是「本馆」,供客人留宿的分馆则独立于本馆,隐藏在树林之中。白云遮蔽天空,长青树林茂盛,满眼是极具魄力的绿色,见到其中遽然显露出的一点红叶,不由得教人舒一口气,抖擞精神。
杜理子来这已经是第三回,可每次见到时,小径都打理的一尘不染,不见落叶,灌木也修剪得齐整,让她不由心生敬佩了。连缀的踏脚石指向最初一座别馆,不知是不是方才还在下雨,石板的坑洼之中还有些许积水。
杜理子手捂在大衣口袋里,有希奈快步上来,挽着她的手走在一旁。去年来的时候还蹦蹦跳跳吵个不停,现在却装模做样摆出姐姐的姿态来了。另一方面,多惠却在路上晃来晃去,瞧一眼枯山水的瀑布,又俯下身去,凑近看长满青苔的鲤鱼石。
“纱智学姐家,该不会超级有钱的?”
不知是不是在本馆听见工作人员叫她“纱智大小姐”,多惠兴奋地问道。
走在姐妹一行的最后,脸半掩在披巾里,纱智眯起眼。
“勉强算。你知道JR吧?”
“知道。”
“那个,原来是佐用岛家私用的铁道。”
“真的?”
看见多惠瞪大眼睛,杜理子笑了。
“多惠,JR是旧国有铁道哦。”
有希奈说。“旧国有铁道……”多惠还是无法释然的样子,念经似的重复道。
杜理子四人留宿的别馆在庭园最深处。侘寂的外观仿佛茶园中的一间草庵,走到里边却意外地宽敞。虽然是由和室改建来的,不过搭配无缝的榻榻米与间接照明的灯光,却格外显出现代的风味。靠近外廊的茶室宽敞不逊主屋,其中并排安置着几张躺椅。顺着细长的廊道走下去,尽头就是更衣间。茶室的对外的墙壁作全透光设计,可以清楚看见庭院。隔着院里的草木,能远远望见专用的露天温泉。
杜理子在和室的靠椅上坐下,纱智也坐在旁边,身体一倒,头枕在了杜理子膝上。她摘下眼镜,伸手放在茶几上。桌面擦拭得如镜面般光亮,眼镜像展翅的蜻蜓停滞在上面,教人担心那蜻蜓会不会就这样滑走了。
“还困吗?”
“不困了。只是想向小杜理撒娇。”
她说,埋头在杜理子膝间,蹭一蹭,闭上眼睛。隔着牛仔裤,能感受到贴上来的耳朵的柔软感触。纱智脸色苍白,几乎教人害怕是不是牛仔布的靛蓝染料渗到了她的皮肤上。杜理子伸手去试一试她额头的温度。纱智闭着眼,说:
“好冷呢。”
说完又笑了。
忽然传来啪嗒啪嗒的脚步声。是去看露天温泉的多惠和有希奈回来了。
“浴池非常宽敞!”
“多惠就差马上跳进去了。”
有希奈故意摆出不满的脸色,想借此维持住身为姐姐的威严。
“那,现在就去?”
纱智睁开眼,起身。
“没事吗?”
杜理子微微搀扶着她,问道。
纱智扶着杜理子的肩膀站起来。披巾从肩上滑下,落在杜理子身上。
“没事。待会儿我泡着泡着睡着了也别管,放我漂在水上就行。”
“漂不起来。学姐会沉下去的。”
有希奈说。纱智以肉眼难见的速度抓住她,挂在她背上。
“说谁吨位大呢?”
“我怎么不记得有说过这话。”
有希奈晃悠几下,撑住了纱智的体重。
“我听见了。有希奈说我比重十三点几与水银平分秋色。”
“一个字没说。下去。挂着很重的。”
“你看,你明明就觉得我很重!”
“这个和那个不是一码事。”
多惠一边细声笑着,上去抬住纱智的屁股。纱智又变回了平日的样子。杜理子也露出微笑,将膝上的披巾折作一叠。
二
与年纪相近的女孩子一起来温泉,在多惠还是头一回。这教她有些困惑,在浴场里也就表现得束手束脚。
初中夏令营和修学旅行时候,入浴时间划分得紧,大家全都洗得急匆匆的。看见别班的孩子缠着热气就走出来,她也只好跟着身边同年级的学生慌慌张地脱下衣服。
现在,不宽的更衣间里只有「百合种」四人。露天浴池属这间别馆专用,不会有别人进来。自己该带头进去呢,还是等学姐们一起入浴?究竟什么时候脱衣服才合适,脱完之后该不该遮掩身体,每点都教她无比纠结。
最先走出更衣间的是有希奈,她拉开拉门就冲出去——
“呜哇,好冷!”
感叹一声,用手掌擦擦身体。有些害羞地回头笑笑,又不停念着“好冷好冷”。一团头发颤巍巍地扎在顶上,菠萝似的指着灰色的天空。腿脚修长,屁股圆润。胸前雪白剔透的肌肤间,隐约点缀一处颜色。能先一步告诉屋里的人外面有多冷似乎教她很满足,随后就像逃离猎人的幼鹿一样,跳一跳,向浴池的方向去了。
摘了眼镜的纱智接着走出来。
“哇,脚下好冰。”
一步踩在铺地的青石板上。丰盈的臀部和乳房水滑地颤了颤。圆润的形状在上下摆动中似变非变,柔软却又维持着形状。其中透露出的难以捉摸的不安气息,教多惠的目光自然追随而去。
“别乱跑哦。”
杜理子出声。纱智露出苦笑。
“临考生呢。要是滑倒就麻烦了。”
杜理子花了好长时间才把长发盘成团子,走出更衣间时已是最后一人。多惠与她一起踩上冰冷粗糙的石板。杜理子身材高挑,眼角细长凛然,閖村的低年级学生常把她当作「男役」看待。今天穿的也是男孩子气的粗布细缝的牛仔裤。可一旦脱下装束,就展露出意外有女性美的肢体。斜肩光滑,从腰部到臀部划出一道圆滑的曲线。乍眼给人沉甸甸的感觉,向上看,盘起的头发下显露出的纤细脖颈却仿佛只手可折。在突出与均整间达到美的平衡。多惠低头看看自己,只是骨头上长着平齐的一层肉罢了。实在是乏味的身体。
石板的干燥表面刺激足底,走着不甚舒心。多惠伸手向杜理子。杜理子牵起她的手,稳稳向前迈步。石料些许的凹凸,在她宽大柔软的脚掌下视若无物。
适当冲洗过身体,四人走进下陷的浴池里。
浴槽边缘搭着木制的靠枕,纱智头靠在那里,舒展身体。旁边的杜理子抱着膝盖做出体育座的姿势。雪白的肌肤在水温下热出些许朱红。有希奈嘴里说着“好烫好烫”,却迟迟不浸下去。耻毛没在热水中,随水波漾开飘摇。
多惠一直浸没到肩膀位置,仰头看看寒冷的天空,呼出白色的气息。白气向上飘升,仿佛要直升到灰色云层的高度般旧居不散。浴场出去便是庭院,两者没有界限。再向外也看不见围墙,满眼尽是宽阔的风景。只是泡澡,有浴池和冲洗的地方便够了,根本不需要如此面积。不知为何,就是这毫无必要的宽广教人身心舒畅。
“这么宽敞的地方,就我们几个人。太奢侈了呀。”
若是在浴池最深的地方坐下,就连鼻子也要没到水里了。多惠只好半是跪坐地微微挺身。即便如此,泉水含着香气一个波浪打过来,还是会进到口中。
头枕在木枕上,纱智放松地仰着飘起来。身体全裸露在空气里,一点不藏。
“要不是包场,我都不敢进温泉呢。被人看见就太害羞了。”
“现在这个姿势可看不出来学姐害羞呀。”
有希奈扑一点水到自己肚子上,笑着说。
纱智的身体光洁无暇,仿佛自海底隆起的一座崭新岛屿。皙白的肌肤上挂着水迹,又被风干。无处可去的水滴只能逃到肚脐,聚成一处小小的水洼。乳房在重力下滑向两侧,中间显出一道柔和的沟渠。
划着水走过去,有希奈猛地用力抓一下她的侧腹。
“学姐就是靠这点肉飘起来的吧。”
“哼哼。”
纱智缓缓张开腿,仿佛捕食野鹿的鳄鱼一般袭向有希奈:“秘技·腰间仗剑斩愚夫(女人下半身的力量)!”(注:此处原文为“オンナノマタノチカラ”,即“女の股の力”,直译作“女人下半身的力量”。是将“努力”的“努”字拆做“女”、“又”(音同“股”)、“力”的文字游戏)
“呜哇哇!”
有希奈整个人被双腿形成的巨颚咬住,拽进水里。一边喊着“好烫好烫”,一边从浴池里蹦出来,在石板上四处打滚。纱智又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似的,悠然地浸入水中。
多惠脸露出水面,好像水中四处爬动的鳄鱼。觉得引来温泉的水筒有些吓人,就只刻意避开那里,在圆形的浴池里绕了一圈。吸一口气,挺起胸膛,浮起身体。空气抚过润湿的屁股和后背,感觉舒爽。游过杜理子前面,激起的水浪流过她的身体。
“别闹。怎么在浴池里游泳的。”
有希奈坐在池边,只有脚没在水里。
“嚯?”
纱智微微睁眼,也漂起来。“你去年不也是这里扎进去那边游出来,闹得更欢?”
“唉,有这回事?”
有希奈双脚扑腾着打水。
“有这回事。在大浴场那边。”
“啊啊,学姐说的是那里啊。”
停下脚的动作。她伸直腿,脚下的流水想要刻意避开似的汇成一线。
“大浴场?除了这里,还有别的温泉吗?”
多惠继续扮演鳄鱼靠近杜理子,下颌乘在杜理子的膝上。
“有一处比这里更宽敞的。但不是随意开放的,要按时间包场才能进。”
“哼。”
多惠复归人形,坐到杜理子身边。浴池边缘有高低差,正适合坐下。
“有希奈学姐也会那样玩闹呀。”
“到去年为止吧。现在确实是不会了。”
手扶着池边,有希奈屈膝想进到浴池里,水还没没过腰,就又站直了。
纱智轻蔑地笑笑,故意浸到水里给她看。
“不好说呢。就一年时间,哪会发生那么大的变化?”
“就是变了嘛。一年又不短,我已经成长不少了。”
有希奈拼命解释的模样把多惠逗笑了。吐出的气息教水面上漾开细小的波纹。仿佛要止住水波似的,杜理子掬一点水扑到自己肩上。
“实在是漫长的一年呢。”
“是啊,确实有够长。”
纱智沉醉般地阖上眼睑。有希奈仰头看着云层遮蔽的天空,不想竟然意外地亮堂,教她微微皱起眉头。
漫长的一年时光。
一年如此漫长,甚至教多惠产生错觉,仿佛四人能够像现在这样永远永远在一起。虽然她们并非生来就是姐妹,却希望此后也能维持此刻的关系。教人不敢相信,过不了多久,她们之中就会有人离去。
短暂的一年时光。
高三的杜理子与纱智。高二的有希奈。还有,高一的多惠——为什么偏偏是自己呢,她想。只有她,在四人的「百合种」中待不过一年,就要面临分别。作妹妹太不方便了。作妹妹没一点好处。只是年纪小,就不被人放在心上。
多惠扑通一声扎进水里,也不抬头,就这样伏在浴池底。不可思议的是,就算睁开眼睛也仿佛感受不到水的温度。
离开浴场,杜理子帮她穿上浴衣。衣服与带子各有十六种颜色,多惠选了黄色。一边仍由杜理子摆弄,一边暗暗记下穿法,决心下次来时要自己解决。她很擅长记东西,常常因此为人表扬。挨批评时,也会被说“尽会耍小聪明!”。只穿一件浴衣还是有些勉强,不过再在外边披一件宽袖棉袍总归是够保暖了。
“哦,裹这么严实呢。”
有希奈拍拍她背后。
餐品端到屋里,四人开始晚饭。主餐是附近海边捕到的新鲜鱼类和贝类。其中最惹眼的是巨大的烤龙虾,据说是带壳在炭火上烤出来的。
“龙虾!”
有希奈握着壳举起来大喊道,低头开动。
“龙虾!”
享用完后,又举起空壳再喊一声。
多惠夹一块白身鱼肉,在海鲜涮锅汤里烫一下,放进嘴里。
“啊,好吃。”
“那是金目鲷吧。”
“什么什么?”
听见纱智的话,有希奈又慌慌张张要去动涮锅。
“多惠,这个也不错的。说是石板烧的鲍鱼。”
杜理子推荐下,她吃一块盛在石盘上的贝类。
“啊,很好吃呢。烤得很嫩。”
“唉,又是什么又是什么?”
有希奈不小心碰到石板,大叫一声“好烫”。
“有希奈学姐,好闹腾啊。”
“现在你知道她去年是什么样了吧。”
涮锅喷出的热气教眼镜蒙上白雾,纱智笑笑。
吃饱之后,这次要去大浴场,便穿上鞋离开别馆。借来的分趾袜不大合脚,木屐的束带总要滑出来,多惠只能牵着杜理子的袖子走路。四人的脚步声在石板路上翻滚,清脆地响彻到夜空之中。
大浴场设在从山脚向海的方向突出的一片木制平台上。远远地能够俯瞰港口的灯光。在白天应该能看见海,此刻却是与夜空融成一片分辨不出了。唯有借着闪烁的光迹,才能猜测哪里是陆地与海洋的界限。
多惠与有希奈赤裸着跑上去,抓着栏杆眺望眼前的风景。乍眼又被刺骨的寒风吹了回去,转身越过铺着柏木的池边,跳到温泉里。热过身体,又跳出来继续眺望夜景。
“这两个人在下涮锅呢。”
纱智抚摩着腹部说。杜理子笑了。
看腻了风光,就泡在水里悠闲地享受。好像肚子里的食物也被温泉加热,慢慢融化了。多惠与纱智并排靠在木枕上,浮起身体,一片氤氲中就冒出两个光溜溜来。
“有希奈,你也赶快变得光溜溜吧。”
纱智说。有希奈想要避开她的视线,屈身让水一直浸到肚脐。
“我才不呢。”
“唉,剃一剃有什么不好嘛。把你的毛给我,包在护身符里保佑我考试通过。”
“能起作用吗?”
“以前的士兵就会带着缝了处女的毛的护身符上战场呢。据说这样就不会被子弹打中。”(注:子弹(タマ)和睾丸同音。)
“完全只是黄段子嘛。”
有希奈手放在池边,趴在木枕上。“用学姐你自己的毛吧。”
“唉,意思是我在考场上打开笔盒就得看见自己掉的毛?受不了啊。就是不想到处掉毛我才剃掉的。”
“这么一说,确实。剃掉之后就没这方面困扰了呢。”
多惠附和道。
“对吧。偶尔看见掉毛,还挺吓人的。之前,我打开电视遥控器的后盖,居然发现电池上缠着一根。真的神出鬼没啊。”
“放电池的时候怎么又看不见了。”
有希奈忽然从水里露出光溜溜的屁股。溅起的无数水波交织着扑打到多惠与纱智腹部上方,在肌肤上投下一片柔和的阴影,
“那,就小杜理剃。”
“唉?”
被打个措手不及,杜理子像被水汽呛到似的挤出声音。
“多惠,立刻潜入调查。”
“收到。”
多惠翻一个身掉到水里,杜理子连忙并起膝盖贝壳似的夹紧。隐约能瞥见一点的部分,也与摇曳的影子混淆一起,分辨不出了。
一直泡到浑身燥热,感受不到外边空气的寒冷。四人回到客房,在床铺上躺开。
房里并排放着几床棉被,期待和大家一起睡觉的多惠飞快钻到正中间的被子里。
“真闹腾啊。”
有希奈从她身上跨过去。
“让我试试。”
纱智也钻进去,从背后抱住多惠。“温暖大卫王床铺的书念的少女呵,告诉我你的名字。”(注:据《旧约》记载,大卫王年迈时披被仍不觉暖,臣仆在书念寻得一个名叫亚比煞的童女使他得暖。(列上1:1-3))
“小纱,还有多惠,要睡的话可以先把头发吹干吗。”
杜理子说。纱智没有从被子里出来的意思。
“啊——,太困了。想动也动不了。”
多惠感受着身后她的体温,渐渐地睡意便升了上来。
三
杜理子是最早醒来的一人。
她向来如此。在家也是最早起的,周日大家都还在睡梦中的时候,就提早做好早餐,启动了洗衣机。虽不是积极的性格,可早起时发现只有她一个人,便仿佛什么都难不倒她,什么事都想挑战一下。我有无限的可能性,今天终于要开始自己的美好人生了——不由得产生这样的念头。要是能将早晨的状态保持一整天,想来她会成为一般意义上的成功者吧。
披上叠放在枕边的棉袍,穿好袜子,起身出屋,走到茶室。看见有希奈露出肚子的睡姿,就为她重新盖好被子。早晨的睡眠很浅,盖被子的动作就得尽量轻柔,免得弄醒了她。仿佛自己的行动能够决定别人的睡眠质量,这点微妙的全能感教她心底痒痒的。
微微打开分隔和室与茶室的拉门。外面已经一片亮堂。茶几上闹钟的指针指向七点。没记错的话,今天大浴场开放的最早时间就是七点到八点。纱智总说“泡温泉,第二天才是重头戏”,所以每年都要在这儿住两晚。杜理子便把拉门完全拉开。早晨的阳光洒在并排睡在一起的「百合种」身上。
她屈身坐在椅子上,抱紧双膝望着妹妹们。听着她们睡眠中的呼吸,明明不是一个人却也生出孤身一人般的感触。和只有自己提早一步到了旧阅览室,等待另外三人时的心情有些类似。有种将要发生什么般的预感。即便从未应验,也总抛不掉这样的顾虑。说起预感,对未来四月将要开始的新生活,杜理子既无预感也不抱期待。大学离閖村不远,甚至骑自行车就能抵达。春天时曾去里面参观,走在身边的同学无不洋溢着期待(预感)与激情(全能感),唯有杜理子感到一阵窒息。大学里找不到旧阅览室那样的地方。
多惠睁开眼,死死盯着天花板。一动不动,也不眨眼,仿佛昨晚她也是这样大睁着眼度过的。杜理子有些害怕地注视着她。多惠终于扭头看过来。“早上好”——杜理子没有出声,只是比了个口型。多惠像被人掐着脖子似的挤出一句“早上好”,蠕动着从棉被里爬了出来。理一理睡乱的浴衣,想穿上棉袍,却怎么也不顺手。杜理子示意她过来,帮她穿好。多惠昨晚湿着头发就睡了,现在短发翘着,动物的耳朵一样地立起来。用手指轻轻梳理,就很痒似的闭上眼睛,这点也与小动物一模一样。
“早上要去泡温泉吗?”
“嗯。”
“那头发就留到那时候再梳直吧。”
她说。躲开杜理子的手指,缩成一团坐到椅子上。
“啊啊,肚子饿了。”有希奈起床时嘴里还念念有词。吃起杜理子递来的茶点,感动得浑身颤抖,教人感觉有些好笑。至于饿到这种程度吗。
纱智还裹在棉被里,看不出要起的样子。其他床铺都空了,只剩她的被子罩着一个鼓包,好像海中的孤岛。
“小有希,叫她起来。就说要去泡温泉了。”
“明白。”
踩过白色床单与深绿的毛毯,有希奈渡过海面般起起伏伏的棉被,在纱智丰盈的臀部附近停步,正坐下来:
“小纱学姐,起床啦。我们要去泡温泉了。”
“唔……嗯……”
棉被里的纱智翻个身。“嗯……亲我一下,爸爸酱(パパちゃん)……亲了就起来……”
有希奈回头看杜理子,眼里满是惊讶。多惠也抬头,揉一揉朦胧的睡眼:
“爸爸酱?”
“小纱就是这么称呼伯父的。”
“哼——。”
多惠蜷起脚趾抓了抓椅子的座面,笑了。
“真的可以吗?”
有希奈压低声音问道。杜理子没听明白,歪歪头。看见她嘟起嘴唇发出啾的一声,终于理解了情况。
“不、不行!”
有希奈使坏似的笑一笑,直直注视着纱智的睡脸,仿佛一开始就不在乎杜理子会怎样作答。以为她真的要夺走纱智的嘴唇,杜理子正要站起来,那团被子却突然被踢飞,露出穿着粉灰色紧身裤的纱智倒立的样子:
“腰间仗剑斩愚夫(女人下半身的力量)!”
“呜哇哇!”
双腿缠住有希奈,把她拖倒在被子上。
“哼,原来是有希奈啊。我还以为是加里欧文呢。”(注:原文为ギャリーオーエン,疑似指美国演员加里·欧文)
纱智坐起来,脚还缠在有希奈身上。
“加里欧文又是哪位?”
“我家狗的名字。你闻起来和它一模一样呢。”
“我每天都好好洗澡的,身上才没有狗的味道。”
“这样。”
纱智看向杜理子:“小杜理,晨浴如何?”
“啊,已经开始了。”
“完啦要赶不上了!”
她提起浴衣下摆,大摇大摆露出紧身裤冲到行李边上,拿出入浴用品。
“一大早就这么精神呢。”
“太有精神了。”
听见多惠笑着说,有希奈揉揉刚才被夹住的侧腹。
大浴场早间的视野是这家旅馆的最叫好的地方之一,能将水汽朦胧的港湾景色尽收眼底。多惠与有希奈上身探出围栏,远望眼前的景色。杜理子与纱智则泡在浴池中,看着两人的背影。
“白花花的屁股呀,这下不是人头攒动,是人臀攒动了。”(注:后半句原文为“雁首ならぬ雁尻だなあ”的文字游戏。“雁首を揃える”一般指一群人抱团的样子,带贬义)
飘在水里的纱智说。她身体光洁,所以浸在水中也不以为意。若是杜理子像她那样做了,润湿的毛发就会贴在身体上,滴下水来,实在不成体统。虽然纱智曾说杜理子体毛稀薄,不作修整也不容易教人留意。但毛到底是有的,与光溜溜的人不同,一旦润湿了就变得格外明显。有希奈朝浴池跑过来,多惠仿佛盯上了她光溜溜的屁股似的紧追在后面。据说成群旅行的大雁为防止掉队,会紧跟着前一只同伴的尾巴,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儿吧。杜理子一时产生错觉,仿佛两人将要越过她的头顶,轻扬地飞上天空了。
对平日早餐食量不大的杜理子而言,这间旅馆得到豆腐怀石料理似乎量有些多,但在泡完温泉出来后,却也慢条斯理地享用完了。
“仗着低卡路里的名号,竟然端上来这么多。”
纱智嘴里念念有词,吸一口胧豆腐。
用完早饭就悠然地打发时间。杜理子坐在茶室的椅子上读书,另外三人借着坐垫当枕头,躺倒在榻榻米上。睡着的纱智显露出幸福的神色,享受着考试前这点来之不易的休闲时光。
——杜理子正这么想,她又展现出不输睡眠欲的食欲,忽然起身:
“午饭果然还得要播磨的荞麦面。”
说着就走出去了。
借用旅馆的自行车,冲下坡向站前的荞麦面铺子去了。旅行第二天的午餐总安排在这家店里。不选特色的四色荞麦面,她点的是菜单上没有的霰荞麦,是在面上撒了蛤蜊肉和海苔做成的。有希奈也学着点了一份这个,两个人就呼呼地嗦着热气腾腾的面条。浓浓的海鲜香味飘过来,多惠像要扎进去似的紧盯着姐姐们的面碗。
回旅馆是上坡路,运动不足的「百合种」骑自行车蹬得精疲力竭,回到房间就倒在了榻榻米上。杜理子趴着长叹一口气。外面隐约传来露天浴池水源处泉水落下的声响。心想四人好像搁浅在沙滩上的鲸鱼,她的呼吸就带上了几分刻意做出的短促。找不到去处,也没有归处。她伸手在榻榻米上摸索,感觉纱智的手就在附近,就让手掌贴在地上,教榻榻米吸去自己的汗水。
“我会接过『百合种』,努力下去的。”
有希奈忽然冒出一句话,杜理子和纱智都抬起头来。
“唉,突然说什么?”
“怎么了,有希奈?”
有希奈抬头,凝视着天花板。
“学姐们毕业之后,就该由我来守护『百合种』了。小纱学姐和小杜理学姐开始的这个沙龙,我和多惠会让它发展下去。”
“能发扬光大也不是坏事——”
纱智摘下眼镜,小指指甲挠一挠眉心。“但也别想着要壮大到一百来人之类的。本来也不是为了这个才建立沙龙的。”
“我也不喜欢那样。”
多惠仿佛飘摇在海浪间,有气无力地说。
“才不会那么做呢。一百个人,这里哪儿住得下呀。”
“明年也要来这里啊?”
纱智笑着说。
“当然。要把合宿变成『百合种』的传统活动。所以明年的预约也得拜托小纱学姐了。”
“明白啦明白啦。我会和祖父说一声的。”
“还有小杜理学姐,下次得好好教会我怎么做司康饼。那也要推成一项传统。”
“嗯,没问题。”
“明天的閖村祭就开专卖店吧。让『小杜理司康饼』大卖特卖。”
“那就有点麻烦了……”
有希奈一个劲地兴奋着。她是四姐妹里最注重实干的一个,对沙龙外的活动也乐此不疲。杜理子两人毕业后她就将成为长女,沙龙中姐妹关系的形式也会为之一新吧。
“结果不还是全靠学姐们嘛。”
多惠揶揄说。有希奈就一副你不懂的表情:
“传统就是这么回事儿啦。”
“真是靠得住的学妹呢。”纱智有些惊讶,杜理子也露出一个微笑。她想象着涨潮时分的海水没过四人的身体,将她们推向各自的方向。
天色不早,又在与昨日差不多的时间走进别馆的露天浴池。庭院里竖立的石灯笼投下一片阴影。嵌在地板中的灯光映照着染作紫色的天空。
毕竟从早泡到晚,身上应该没什么脏污了,杜理子还是习惯性地洗过身体。多惠与有希奈揉出大片大片的肥皂泡,全抹到身上,恰到好处地遮住弱不禁风的纤细身体,教人目光自在了不少。
“小纱学姐。”
有希奈朝飘在浴池里的纱智喊一声。
“嚯?”。水汽里冒出纱智不知为何有些嘶哑的声音。有希奈缠着满身的泡泡走到浴池边。
“我想剃毛了,想剃得光溜溜的。小纱学姐,能搭把手吗。”
“突然说什么呢?”
纱智拍拍水面,脚踩到池底。
“刚才在房间里,我不是说要继承『百合种』吗。把想法说出来的时候,有种发现了崭新自我的畅快感觉。我觉得在这方面也做出一点改变也不是不行吧。就当是重生的象征了。”
“这样。不得不说是有点思路跳脱了。好吧,光溜溜的事就全交给我。”
哗的一声站起来,走出浴池。走在打满肥皂泡的有希奈身旁,她的皮肤仿佛比那泡沫还要光洁美丽。
“多惠,去打点热水来。”
纱智拉一把椅子过来,向有希奈示意,自己则跪坐到地上。有希奈干脆地坐下,抱着手张开双腿。两腿之间的泡沫掩着那里,隐约露出一点暗色。纱智伸手去拿放在水龙头旁的沐浴用品。
“学姐,请。”
接过多惠拿来的提桶,纱智庄重严肃地将热水扑遍有希奈全身。水花在她的腹边溅开,透过水光折射看见的有希奈的身体,莫名地失去了曲线感。用湿毛巾抹一点水,手指将润湿的毛揉成一束,剃刀划过。
“多惠,再加点热水。”
仿佛产房的一副热闹画面。原以为纱智要教有希奈再洗一遍,她却把水扑到自己身上。让热水缓缓淋过自己背后,借此取暖。她摇一摇冰凉的罐子,将泡沫喷到有希奈身上。这次用的似乎不是剃须啫喱,而是剃须泡沫。用手指稍微抹一下,又抵上剃刀。刀刃推开泡沫,有如在找寻什么。纱智与有希奈都紧紧注视着那里,在旁人看来两人仿佛静止不动,只有多惠一人提着水桶走来走去。
结束时候,她用手指抹去泡沫。有希奈很痒似的把身体蜷成く字。
“完成。不夸张的说,是在哪儿都能拿得出手的大成之作。”
纱智从多惠手里夺过水桶,清洗有希奈的下身。
“才不会拿给别人看呢。”
有希奈用手抹抹镜子上的水雾,映出变得光溜溜的那里。做广播体操一样地张开腿又闭上,闭上又张开,确认光溜溜的状况。
“小杜理学姐觉得怎么样?”
看见她转身过来,杜理子露出略带困扰的表情。
“你问我……”
杜理子停下擦洗身体的手,拧干毛巾。水泡坠到紧闭的膝间又流去。有希奈肌肤上的水滴滑下乳房,流过侧腹,又描画出臀部的轮廓。已经没有能教水流停滞片刻的阻碍。杜理子心底也以为漂亮。
纱智、多惠站到有希奈旁边,屁股靠到一起。
“光溜溜三铳士在此登场。所谓人人为我、我为人人(All for One,One for All)。”
“好像在说你的就是我的呢。”
“只有三个人,为什么说四(Four)……”
杜理子眼里,三个人各有各的美丽。同时她也意识到自己并不逊于她们三人。四人姐妹的美丽,与晚霞浸染的天空和毫无二心的友情一并永恒。而正是为了确认这一点,才会有这次旅行。她拿正冒着水沫的毛巾,用力擦一擦变得凉爽的身体。
四
在温泉与泡沫中结束了一天,等到两个妹妹睡去,杜理子与纱智起身离开房间。
杜理子固然起得早,生活节奏却也没有规律到可以用“早睡早起”概括。醒得早归根结底是因为睡得浅,若晚上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儿,或有什么疑虑一直纠缠在心底,就难以成眠。用母亲的话说,就是“不好哄”。今晚正是这种情况。想到快乐的旅行到明天就要结束,就满心思绪,如何也睡不着了。
纱智则是白天睡太多,不像杜理子那样在被窝里辗转反侧了好久,她说起就起,径直往茶室去了。杜理子也披上棉袍,跟在她后面。不想两人的说话声吵醒妹妹们,出去时还小心地阖上拉门。
暖气正常运作,却还不能完全驱除寒意。寒气从窗户渗进来,几乎肉眼可见。
“小纱不冷吗?”
挂心临考生的身体,杜理子问道。
“嗯,没事。”
纱智屈身,抱膝坐上椅子。毛线袜厚如雪地靴,踩在椅面上。
台灯的暖色光芒亮在两人之间。以暗夜为背景,窗玻璃上映出两人身着浴衣的身影。
“好安静呀。”
“嗯。”
露天浴池的水声此时听来似乎比白天还要响亮,让人错觉那水流要满溢而出,直把世界淹没。
“真开心啊。”
“嗯。”
“明年,还想来呢。”
杜理子说。纱智的目光从窗户上映出的两人的模样上移开。她看向杜理子。
“想来啊。下次,就秋天时候过来吧。还可以赏枫叶。”
“嗯,不错啊。”
“有希奈和多惠,以后会和『百合种』的成员一起来合宿吧。明年再来一次怎么样——就我们两个人。不过要是小杜理找到男朋友,就变成三个人啦。”
“应该不至于。”
就算大学是男女共校,她也没想象这种可能。纱智口中的事在杜理子眼里仿佛一道暗渠,只在眼不能见的地方流淌,无论水沫如何裹挟着落花流去,都与自己无关。
“初中的时候,大家都觉得女大学生很成熟吧。现在看来却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再睡过几个日夜,也就成为女大学生了。”
“是啊。”
“不过我能不能上大学还说不准呢。”
“唉?”
看一眼纱智的表情,杜理子知道她是在开玩笑。向来自信的她,才不会像刚才那样吐露心里的软弱。杜理子的脚从浴衣下摆露出来,抵到纱智的臀边。
“小纱会考上的。”
“我想也是。要是区区大学考试就能难倒号称閖村史上最高杰作的我,咱们学校就不得不把小学到高中的所有课程都检讨一遍了。”
“最高杰作……这又是谁的评价了?”
“我自称的。”
纱智的自信不会因为眼前的一点挑战就崩塌。心知这样,杜理子便想揶揄她一下。
“来的时候,我和小有希,还有多惠在电车上聊了会儿呢——”
“嗯。”
“大家听说小纱想当医生,都觉得奇怪呢。你不是最怕打针了。”
“啊啊,是有这么回事。”
纱智下颌靠在膝上。“不过给别人打针就无所谓了。我家外婆有脚气病,经常一个人打维生素B。我看着也觉得挺有意思的。抢着说要帮她打针,结果被骂了一顿。让小孩干这个是违法的嘛。”
“哼,第一次听说呢。”
“说不定就是受这个影响,才萌生的当医生的想法呢。”
“我觉得这就是小纱了不起的地方。”
“了不起?我吗。”
“嗯,很了不起。”
腿搭在纱智和自己的椅子之间,她稍微绷紧脚。“从小就有了未来的目标,我觉得是件很了不起的事。不少人要么是对未来不做任何设想,要么就是心里有点打算,也推迟到不能再推,到必须下决定时才慌慌张张做出选择。”
“没什么大不了的。”
纱智也抬起玩偶般的脚,轻轻搭在杜理子的腿上。“閖村小学入学考试的时候,小杜理在休息时间掏出安野光雅的《旅之绘本》看起来了吧。”
实在是叫人怀念的回忆。
“然后坐在旁边的小纱就凑上来看了。”
“对对。”
纱智眯起眼睛,笑了笑。
“我也觉得旁边坐了个奇怪的女生。休息时间居然在削铅笔,还是用小刀削。弄得我以为这所学校不准学生用卷笔刀呢。”
“那只是在缓解焦虑而已。手闲不下来,自然就放松了。”
“我看书也是。喜欢那本书就拿出来读,想着读一会儿就不紧张了。”
“不管怎么说,在考场上翻开绘本还是太怪了吧。”
‘小纱在旁边不也看得津津有味的吗。我要翻页,还伸手过来叫我等会儿。”
杜理子蹬一下纱智的屁股。脚趾微微陷到她柔软的身体里面。
“因为真的很有意思嘛。知道考过的时候,我还奖励自己买了一本呢。从头到尾看得烂熟,直到现在都记得。搬家的马车抵达目的地的最后一页,还有犯人从监狱里逃出来的画面。一点也没忘记。”
“记得故事里有小红帽登场。”
“还有堂吉诃德和桑丘。”
“米勒的《晚钟》和《拾穗者》。还有修拉的《大碗岛的星期天下午》。”
那是杜理子和纱智唯一一次,一起阅读那本绘本。对同一本书的记忆各自镌刻在两人心中,直至今天也是共同的回忆。正是在那个地方、那个瞬间,她们的人生产生了交集。杜理子却感觉,她们的相识在那之前便埋下了种子。
“我决定了未来的方向,就像我那时候,决定要和小杜理成为朋友一样。小杜理决定带那本绘本去考试,和你一起翻阅绘本的我,决定要成为你的朋友。无论是谁,无论何时,我们总在做出决定。只是我将自己的决心说了出来,走到了这一步,并且终于面临考验。没有什么特别的。”
那天,下定决心的还有一人,就是杜理子。她决定,要和佐用岛纱智——和眼前这个剪了短发、说话大声,呼吸中混杂着水果清香的女孩子成为朋友。她们要一起进入閖村,一起上一个班级,一起读好多好多的书。不过所谓决意与决心有强弱之分。纱智总是坚定,杜理子却时而软弱。只是面对这次的选择,她没能像决定拿出绘本缓解紧张的那天一样,鼓起勇气罢了。所以,这次不能再和纱智在一起了。
椅子上的纱智稍微坐正,下身晃了晃。仅凭这点动作,还不足以推动抵在臀边的杜理子的脚。
“这么一看,我们在一起很久了呀。”
纱智叹息般地说道。杜理子无言地点点头。
“只是没想到如今会变成这副模样呢。”
“哪副模样?”
“就是她们呀——”
纱智扬扬下颌,指向和室的方向。“没想到居然有一天,会和学妹一起来泡温泉。”
“啊啊,确实。”
杜理子心里没有学姐和学妹的概念。无论高年级学生还是低年级学生,在她眼里无非都是“学校中擦肩而过的人”。建立「百合种」时,也从未料想过会有学妹加入。现在回头看,那时候自己的心态确实太过封闭。在接受有希奈,迎来多惠的时间里,改变的不光是沙龙,还有杜理子自己。她们在杜理子眼中不再是学妹,而是真真正正的妹妹了。纱智、有希奈、多惠——她发自内心地庆幸能与大家相遇。只是当她终于意识到这点时,在所难免的分别已经来到了面前。
纱智凝视着那道拉门。
“看见她们两个,就会莫名变得感伤。我们离开之后,沙龙也会继续下去,女孩子们又将聚在一起,与今天毫无分别地亲亲爱爱吧。只是一想到我们不在那里,就难免有些伤心。”
杜理子与纱智不得不做出改变。而这变化究竟是谁擅自决定的,又将导向怎样的方向,却没有人能说清。
“好像又回到了一开始呀。”
纱智笑着。她余光里的杜理子,手放在膝上,身体微微前倾,仿佛在向谁撒娇。
“第一次来这里留宿的时候,也像这样闲聊了好久。一直聊到深夜。”
“是啊。”
也许两人的对话从未中断,一直从回忆中的那天持续到此时此刻。如果果真如此有该多好啊。仿佛故事中的角色,永远待在这里,无论时光如何漫长,也彼此片刻不离。直到外面的世界全部腐朽成灰,只剩温泉还在无止歇地从地底深处涌出。
“小纱,要泡温泉吗。”
杜理子若无其事地问道。脚趾用力戳了戳纱智的屁股。
“嚯?”
纱智回过头来。看两人的影子投在夜晚的地面上。“不错。这就去吧。”
也许是此前一直挂念着睡着的两人,杜理子走进更衣室,关上门,便发现自己的动作与说话声在不知不觉间放开了不少。闹出一点响动也没有顾虑了。
就两个人还遮遮掩掩未免有些奇怪,她们就面对面,仿佛相互欣赏般的脱掉了浴衣。夜晚的寒气与纱智的目光一同抚过身体,教杜理子汗毛倒竖。
走向浴池,脚下的石板寒冷彻骨,就越发提快了脚步。吐出的气息也被冻住,缓慢飘离两人。最后几乎是跳进池里的,手指与脚尖阵阵发痛。在平日睡觉的时间进浴池,便格外有一种背德的喜悦。一定要做比喻的话,杜理子能想到的,也就是尿床了。意识到状况从睡梦里惊醒,也只好在被子里全部释放出来。虽说已是很久之前的事,那时的触感却还能鲜明地浮现。
“啊啊,真舒服。”
纱智照旧头靠在木枕上,长舒一口气。杜理子也躺在一旁。在热水中浮起来,仰头向天,看着满眼的星空。与走在路上时偶然望见的不同,躺卧时看见的漫天星河几乎教人忘记呼吸,仿佛要直把人压得喘不过气来。
从接近水面的热水层露出来,寒气刺扎着肌肤。她在之中起起伏伏,玩味着刺激皮肤的触感。
“要是就这么睡着了,会不会死掉啊。”
纱智的声音好像真的将要睡去。
“唉?”
“我在想我会淹死还是热死。或者冻死?”
“不会死的。我会叫醒小纱。”
“那如果两个人一起睡着呢?”
死亡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呢,杜理子似乎有一些认识。飘摇在热水与寒气之间,仿佛连思考也忘记,能感受到的只剩下热与冷。若将这两种感受也抽离,那就是死亡。
“两个人一起睡着,也不会死的。”
稍微使劲,身体绷紧,就失去了浮力。纱智滚圆的乳房浮起来,好像水里的浮标。
“这几天,我在想要是一直考不上大学,该怎么办。”
“一直是多久?”
杜理子扭过头去,纱智紧闭着眼,手轻轻拨动水面,波纹碰到乳房又弹回,在腹部上方交织成复杂的形状。
“一直就是一直呀。年年都考,年年都考不上。”
“小纱也会想这种事呀。”
虽然不是什么好笑的话题,可纱智像这样暴露出软弱的一面实在少见,杜理子不由得感到可爱,放松了脸颊。
“那当然。”
纱智闭着眼,突然笑笑。“要是怎么都考不上,就当小杜理的新娘吧。”
“找了条好厉害的退路呢……”
“然后我就每天为小杜理做好吃的料理。小纱炖菜、小纱肉汤、小纱冬阴功。”
“全是烩菜呀。”
杜理子稍微抬起身体,激起一点水浪。波纹一直扑到纱智身上才又平息。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那样的未来也不坏。”
纱智仰起头,忽然潜到水里。指南针似的转一个圈,蹬一下池壁游了起来。不久前才吹干的头发又浸湿了。杜理子手支在池底,俯身跟在她身后。
从水里冒出来,纱智捋了捋湿漉漉的头发。脸颊酒醉似的泛着一点嫣红。
“哎呀,怎么学鳄鱼走路了。又不是多惠。”
纱智坐到池底,蹬着水后退。杜理子便说:
“你不也是。像去年的有希奈一样。”
她踩着池底,咚的一声扑到纱智身边。抓住纱智的肩膀,拨开她沾在脸颊上的头发。
“头发全湿透了。”
“没事。反正明天早上,还要再进浴室的。”
仰头看着杜理子,纱智的脸半没在水里,飘摇的短发被水浸开。两人的胸部紧贴在一起。
“小纱。”
“什么?”
“要我为你施一个,能让考试合格的魔法吗。”
“嗯。就交给小杜理吧。”
“那,闭上眼睛。”
“嗯。”
仿佛看穿了杜理子的想法,纱智微微一笑。随后阖上眼睑。
她一定什么都知道。知道杜理子的心绪,才决定将自己交给她。这究竟是出自温柔,还是她心中,有与杜理子一样的感情呢。
杜理子想确认这一点。她轻轻抚摸纱智的脸颊,怜爱便溢满心胸。
紧贴着身体,嘴唇相会,却意外地冰凉。氤氲中有两人的身影,有两份相同的温热,却没有融合在一起。
“那时候我真的感觉要死掉了。”
多惠说。双手挠一挠脖颈,光洁的手肘和手腕便向着句美子的方向。
“偷听会觉得紧张也正常。”
话说出口,句美子就有些担心会不会有人正偷听自己与多惠的对话。回过头,侧耳倾听。此刻的图书馆似乎比往日还要寂静。若是考试前,平日没见过的学生也会为了自习过来,那时就格外地嘈杂。今天却是学期最后一天,会到图书馆来的只有想借书,要暑假时候带去阅读的学生。是真正喜欢阅读的人,自然也注重保持安静的规矩。
“要是学姐们继续坐在椅子上聊就好了。那样我躺在被子里也能听得一清二楚了。”
烧开水,多惠抬起断了电的热水壶。问要不要也为句美子添一杯红茶,句美子却拒绝了。她从包里拿出运动饮料瓶,放到桌上。这么热的天气,还喝热气腾腾的红茶实在不可思议。这么一想,姐姐也是这样。难道喜欢红茶的尽是怪人吗。
“想听她们在浴池里聊了什么,就一直跟到了更衣室里。不过实在太冷了。风还从门缝里灌进来,和室外没什么区别。我身上又只穿了一件浴衣,冷得发抖呢。”
不知是不是回想起了那时的感觉,多惠又缩着肩膀,颤一颤。“不过听着听着,就忘掉寒冷了。虽然之前就隐隐约约有些感觉,但真正确信杜理子学姐喜欢纱智学姐,就是在那时候。而就算明白了这点,我也还是喜欢杜理子学姐。我想紧紧抱住杜理子学姐,想听学姐聊她喜欢的东西。而我喜欢的,也只愿意和她分享。”
多惠没有加强语气,只是斟酌着词句平淡地说。
句美子感觉口中的运动饮料变得越发苦涩。虽然知道多惠对杜理子有所倾慕,却从未想过她的感情竟是如此认真。
同样认真的还有句美子。距离篮球部练习开始还有一段时间,便决定来旧阅览室一趟,果然没有选错。正因如此,才得以和多惠独处。这难道不是命运的安排吗,句美子想。是命运在推动自己,说要在今天向多惠表明自己的感情。之后就是漫长的暑假。她无法按耐住思念,度过一个月见不到多惠的时光。
如果现在转身逃开,自己一定会死掉——句美子如此坚信。至于那会是煎熬致死或在泪水中窒息死去,她也说不明白。唯一确定的是,那样的自己,绝不可能迎来下个学期。
向马克杯里倒进红茶,拿着猫咪图案的杯盖。仿佛看穿了句美子的想法,多惠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