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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毕业与日常

多惠喜欢句美子的姐姐杜理子。

句美子喜欢多惠。

「百合种」的姐妹之中,妹妹爱着姐姐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曾是杜理子的妹妹的多惠,终于也成了句美子的姐姐。妹妹与姐姐可以交换位置。句美子好想成为多惠的姐姐。成为姐姐,将多惠拥入怀里。

句美子与杜理子虽是姐妹,身高却相差无几。如果多惠渴望杜理子的怀抱,句美子就没理由不能作代替。虽然拥抱与被拥抱并非恋爱的一切,却也是其中柔软而美妙的重要部分。句美子喜欢杜理子的拥抱。从小时候起,每每感冒,姐姐就会这样紧紧抱住棉被上的妹妹,仿佛某种咒语。此时的句美子既感到安心,又以为不可思议。难道正是对拥抱的魔力心知肚明,姐姐才会这样抱住自己?不过对方毕竟是那个看似深沉,实则天然的姐姐。或许只是出于对病人的同情,才情不自禁抱上来了而已。句美子一天天长大,姐姐一如往日地抱紧她。句美子却从未抱过姐姐。

娇小可怜的多惠,应该很适合拥进怀里。小小的脸蛋,小小的手,笑时露出的洁白的小小牙齿。这里那里,小巧玲珑。她落下的泪珠,同样是小小的。

多惠上一秒正高兴地讲述温泉合宿的回忆,下一秒就毫无征兆地流下眼泪,教句美子手足无措。她慌慌张地绕过桌子,坐到多惠身边。

“多惠学姐,怎么了?”

句美子伸出手去。既是担心流泪的多惠,更想触碰多惠掉下的泪珠。虽有言者悲伤听者落泪的说法,可现在言者未能言,听者不得听,眼泪却先一步簌簌下来,她一时不知该怎么办了。手心捧在多惠脸颊,有些冰凉。沿着手指滑下的多惠的眼泪,却是温热的。她的泪水,为什么能这样滑落下来,却不渗进水润的肌肤呢。她暗自以为不可思议。多惠的脸颊直到耳际,此刻都捧在自己宽阔的手心里,这让句美子感到些许害羞。

“抱歉,句美子。”

多惠开口。她微微翘起的上唇抚过句美子的掌根。“想起那些回忆时,我总是这样。”

“我一点也不介意。学姐想哭的话,就尽管哭吧。”

句美子按住多惠的肩膀,将她拥进怀里。明明想让她头埋在自己胸间大哭一阵,却不想多惠俯身,脑袋就抵到了她肚子上。嘴里说的和手上做的各行其是,却同样草率。句美子忽然好想哭。这样的自己,根本配不上优雅的「百合种」。

“句美子的身体,和杜理子学姐很像呢。”

多惠的声音响在腹部。几乎教人误以为是回声的,句美子的肚子咕咕地响了。快到正午,正好是肚子最饿的时候。

“啊,刚刚咕的一声……”

“抱、抱歉……”

句美子慌不迭地按住肚子,羞得想要立刻转身逃跑。

“啊啊,太有意思了。”

多惠抬手抹一抹眼角,不知情的人一定会以为她是笑到流泪的。想挽回自己的名誉,句美子挤出一句自以为帅气的台词:

“那、那个……多惠学姐,就算把我当作姐姐也没问题哦……”

句美子自认为说得不错。听到这话的多惠照旧笑着,却皱起眉头了:

“那是被脚踏两条船的女人会说的台词吧。”

“是、是这样吗?”

这么一想,多惠确实没说错。刚才那句话,不就是教她同时去爱姐姐和妹妹两人吗。里面还藏着自己既想当妹妹又想当姐姐的过分愿望。

“去食堂吗。句美子肚子饿了吧。”

多惠提议说。两人一起走出图书馆。与她并排走在「森林」的小径上,句美子问道:

“多惠学姐向姐姐告白了吗?”

“唔,关于这个——”

以此开头,多惠开始讲述四人姐妹最后的一段时光。

大学入试中心考试那天,高三学生全体放假。纱智报考的学校的考试日与其他考生的不同,真正放了假的只有她一人。

一早开始就没见过纱智。平日里不去旧阅览室的时候,多惠就鲜少有机会与纱智和杜理子碰面,几乎没有和两人在同一所学校读书的实感。不知为何只有那天心里有些空落落的感觉。忍不住想象面临考试的纱智心中的紧张与不安。至于多惠,她上一次考学还要追溯到閖村小学部的入学考试了。那时倒也没多少焦虑。她报考閖村,虽然有一点对成为小学生的淡漠的憧憬,却也没有非这所学校不可的迫切感。还有几分余裕——毕竟又不至于落榜就没书读了。多惠的母亲当然希望多惠考入閖村,可究竟不能与纱智背负的家人的期望相比。纱智的压力远不是她能够估量的。

上课时她也静不下来。休息时间与朋友说话,聊到好笑的事儿,想起纱智却也笑不出来了。想到纱智正在考场上孤军奋战,閖村的大家却在这里有说有笑,她便对身边人感到一阵莫名的愤怒。“怎么了,多惠?”看见她生闷气,朋友也关心道。多惠只能答说没事。仔细一想,无论纱智怎样,也和閖村其他学生扯不上关系。

下课后往旧阅览室去。多惠是第一个到的。用电热水壶盛水,准备加热。天气有些冷,就还披着外套没脱。窗户下的暖气片还在发热,咯噔咯噔地响,屋里却没半点要暖和起来的意思。她在椅子上坐下,等待水壶里的热水沸腾。寒冷的时节正适合等待什么。颤抖时,自然就放松了原本焦虑的心情。考试季安排在冬天,想来也是为了等待考生的人们着想。

“哦,多惠。今天好早啊。”

第二个到的是有希奈。她脱下外套,打扮和平日不大一样。上衣下摆里隐约露出一件灰色的针织毛衫。

“学姐,怎么加衣服了?”

“这个?这是我哥哥的旧衣服。”

天气这么冷,她还刻意脱掉上衣,向多惠展示那件针织衫。尺码对她太大了,下摆都罩住了屁股,领口也从肩膀上滑下来。袖子卷了好几圈,仿佛哪个国家的民族服饰似的膨胀起来。

“穿着针织衫,就像纱智学姐一样了。”

“我这件还挺薄的。小纱学姐身上那件更厚,应该很暖和吧。”

这样一看,有希奈穿着的针织衫确实缝得薄而细密,罩着一层空气,又裹住她枝条般纤细的身体。与她悠然的美正相应了。

走进来的杜理子,也说了和多惠类似的话,

“像小纱一样呢。”

“我可没有故意要模仿学姐哦。”

“再嚼上口香糖,就完完全全变成小纱啦。”

杜理子一边说,一边叠好脱下的外套。有希奈不知为何很得意似的哼哼笑了。

“我早料到学姐会这么说——锵锵!”

她从针织衫口袋里拿出纱智总在嚼的水果味口香糖。“就事先准备好变身成为小纱学姐的道具啦。小杜理学姐不用害羞,就把我当成小纱学姐尽情撒娇吧。”

“嗯,嗯……”

杜理子没管有希奈,继续泡她的红茶。照多惠的看法,撒娇的那个与其说是杜理子,不如说是纱智。不可否认,多惠确实希望能像纱智那样为杜理子所爱,但她从未想过要成为纱智。另一方面,有希奈却能很自然地这样做。这位姐姐似乎总能靠这般巧妙的方法博得上边两位姐姐的喜爱。她的做法在最后加入四人姐妹的多惠而言,却是怎样也模仿不来的。

姐妹四人暂时只剩下三个人,气氛却并不沉重,不如说反而太过轻佻了。仿佛只是一点随意的举动,也会打破微妙的平衡,教氛围陡然一变。

“考试,现在怎样了呢。”

多惠斟酌着词句,打破了沉默。

“应该没问题吧。”

有希奈吹起泡泡。“等到回来,小纱学姐大概得说『易如反掌』。”

听见她的话,杜理子像被搔痒了似的笑弯了腰。

“小学入学考试的时候,她说过一模一样的话呢。『刚才的考试,好简单哇』——念了一整个休息时间,甚至把问题和答案都背下来了。”

“呜哇,好讨厌的小鬼。”

有希奈笑了,用手指剥下黏在脸颊上的口香糖。

“不过对她确实不难吧。开学那天,小纱还是新生代表呢。”

多惠心中的杜理子与纱智都是完美的代表,没有两人做不到的事。仿佛从未失败受伤,怎样的难关都能轻而易举地越过。在总是失败、满身疮痍的多惠眼里,她们的身影实在太过耀眼。

“我有个不错的想法。”

多惠抿一口杯里半凉的红茶,皱起眉毛。与孩子气的外表不符的是,她并不怕烫。反倒喜欢热得仿佛要冒泡的热饮。

“什么不错?”

有希奈把口香糖含到牙齿与嘴唇之间,这样就能喝茶了。杜理子也看向多惠。

“我们去神社许愿吧。许愿纱智学姐考试通过。”

“神社?这附近有神社吗?”

“啊啊,车站往学校走的半路不是有一座吗。”

“对对,我说的就是那儿。离我家不远,新年参拜的时候我去过的。”

换做纱智,恐怕会说“事不宜迟”,旋即动身了。不过现在能拍板是杜理子。三人就先悠闲喝完了红茶才离开图书馆。

纱智不在,有希奈就是三人里第二高的,与姐妹中最高的杜理子的身高差距就顿时显眼起来。多惠心想这下不是三个人一起去参拜,倒像杜理子领着两个妹妹出门了。有希奈紧紧贴在杜理子身边,挽着她的手,好像要借此弥补悬殊的身高。她不穿袖子,只把外套披在针织衫外面。仿佛在强调自己与下课的学生不同,是有急事才要外出的。多惠理解有希奈的想法。閖村祭那天受托要出校买东西,她的心情也格外高昂。或许是对逃学有暗自的憧憬吧。

走到半路,有希奈手插到针织衫口袋里,忽然“唉呀”地叫出声。

“口袋里还有东西呢。”

她抽出手来,手指间夹着一片吉他拨片。

“那是你哥哥的?”

“嗯。”

等红灯时,她拿那块拨片拨起空气吉他的琴弦。就连不懂吉他的多惠都能看出她是在乱弹一通。

“小有希会弹吉他?”

“不会。”

拨弄隐形的六根琴弦,有希奈抬手指着多惠。

“多惠呢?会不会什么乐器?”

“我也不会。”

“什么嘛……”

有希奈又把拨片塞回针织衫口袋里了。“我还想要不明年我们组个乐队,把『百合种』转型成音乐沙龙呢。”

红灯变成绿灯,杜理子跨步往前走,又回过头来。

“小有希和多惠两个人一起唱歌不也可以吗。”

“唉。”

有希奈跳到人行横道上。“难道要贴告示说『已有两名主唱。急需吉他·贝斯·鼓手』?”

“看了这个谁会想来呀。”

多惠笑着说。有希奈与杜理子也笑了。平日里催促着将要迟到的学生提快速度的信号灯,现在也不留情面地开始闪烁了。三人赶忙穿过马路。

与閖村的「森林」相比,神社的镇守之森显得有些小气。

投几枚硬币到赛钱箱里,多惠双手合十。虽然不知道这里祭祀的是哪位神明,她也诚心诚意的许愿了,甚至远比新年参拜的时候还要诚恳又具体,希望神能马上赶去考场助纱智一臂之力。

“这样就算大功告成。”

离开时,有希奈又摇响了铃铛。杜理子从口袋里拿出手机。

“小纱发短信来了。说『易如反掌。还要为明天的事做准备,你们几个也快回来。』”

“哎呀,那刚才投的钱不全浪费了?”

“没关系吧。就当是明天的份了。”

三人折返回学校。神社里的风卷着灰尘,寒冷十分。多惠心心念念,想立刻回到閖村的「森林」里。

后日,纱智挑战难关归来,閖村的学生对她的态度与往日一般,只有多惠待她格外郑重,好像纱智不是去考试,而是远去伊势神宫参拜了。偶然碰到纱智一人在旧阅览室里,就大声喊了一句“学姐辛苦了”,把对面吓得不轻。

“倒没什么辛苦的。”

纱智说,放下茶杯。

“考试感觉如何?”

“唔,应该能过吧。我自己对过一遍,能拿的分都拿了。”

看纱智与平日一样自信满满的样子,多惠心里便涌上一阵想要抱紧她的冲动。

她认真思考坐在旁边,该如何自然而然地给纱智一个拥抱。自己是什么时候有了这些小心思,多惠也想不明白。

“不过还没放榜,也不好下定论。”

“啊,是这么回事啦……但真说出来就太不吉利了。”

纱智伸手绕过多惠的脖颈,把她狠狠锁住。针织衫绒毛的瘙痒感,与纱智中计自己抱了上来带来的兴奋让她呀呀地大叫出声。

“怎么一进来就在打情骂俏?”

有希奈和杜理子走了进来。

“哼。”

纱智松手放开多惠,盯着正脱下外套的有希奈。“那是你哥哥的衣服?”

“是啊,怎么了?”

她又脱下上衣,教众人看了那件长长的针织毛衫。

“哼。”

纱智从椅子上一跃而起,绕到有希奈身后,啪啪地用力拍几下她的后背。

“嗨嗨!”

“好痛!突然干什么?”

“『百合种』可是明令禁止恋爱和男生入内的!”

“哈啊?”

“沾了男生气味的东西也不准带进来!”

“这和我挨打有什么关系?”

“除去太鼓上边蒙的那层,僧门以内见不得兽皮。”(注:早期佛教禁止僧人穿着兽皮制成的衣服)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杜理子摸摸有希奈被拍疼了的地方。

“我也是第一次听说禁止恋爱呢。”

“而且这里只有女生,邂逅的机会都没有,更别提恋爱了。”

“有希奈学姐不是有门道嘛。”

多惠往红茶里加一块方糖,看它一直不化,又拿勺子压碎了糖块。“让你哥哥给介绍一下不就行了——”

“不可能不可能。你把兄妹关系想得太美好了。”

有希奈嗤之以鼻。

“之前閖村祭的时候,有希奈哥哥也来了吧。他有没有和你聊到我们的事?”

纱智问道。有希奈抿着嘴唇思考了一下。

“啊,是讲过。他说有个女生教他印象挺深刻的。”

“唉?这种话是能和妹妹直说的?”

“没什么问题吧。我们家里向来有话直说的。”

“哼。所以,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的那女生又是谁?”

“是多惠。”

多惠吓了一跳。

“唉?”

她也不是不知道自己很可爱,只是在这间阅览室里,实在难以维持住这样的自信。百合种」的姐姐们太过漂亮。大家各有各的耀眼之处,分不出高下。只有多惠相形失色。孩子气又不懂打扮,找不出分毫出彩的地方。排除掉对方被眼镜碎片扎了眼看不真切的情况,会在这几人中看上自己的,也就剩下灰姑娘,或者生在三伏天又浑身煤灰的土灶猫了。(注:土灶猫原文为“かま猫”,当指宫泽贤治的童话《猫的事务所》中的角色。石川博品此处在“かま”两字上加了着重符,与宫泽贤治原文中的标记法一致)

“有希奈的兄长,该不会是萝莉控?”

纱智嘿嘿笑道,有希奈还来不及反驳,多惠就先一步出声了:

“才不是呢!“

就连她自己也没想到会发出如此大的声音。“有希奈学姐的哥哥是大学生,我也马上就高二了,没什么好奇怪的!”

“这家伙……看眼神是来真的啊……”

有希奈像被吓到了,拖着椅子往后退了几步。

“不过,要是有希奈的哥哥和多惠交往了,多惠不就变成小有希的姐姐了吗。”

杜理子照样悠悠然地说。有希奈毫不掩饰地露出反感的样子。

“呜哇,我可受不了那样。”

“我还不乐意呢。谁会想要这种妹妹呀。”

多惠也生气了。

“这种妹妹是哪种妹妹?”

多惠坐在桌子对面,有希奈碰上去就要抓她。她也干脆地起身应战。

“唔唔……果然『百合种』还是得禁止恋爱啊。”

纱智旁观着两人丑陋的争斗,小声念道。

四姐妹里的老三和老四闹出好大动静。次女纱智的回归教姐妹关系又取得了平衡,有希奈总算收回此前神气的样子,也不再粘着杜理子了。多惠则暗自想象自己与杜理子交往的情况。幺女与长女关系颠倒,此刻微妙的平衡也会荡然无存吧。稍作设想也教人感觉后怕,而与这恐惧一同填满心胸的,还有一阵莫名甜蜜的预感。

杜理子注视着纱智。

多惠注视着注视着纱智的杜理子。目不转睛。

纱智考上志愿的消息在学校里引起了相当的骚动。照班主任老师的说法,閖村的学生考上这所学校还是十年二十年才出一回的稀奇事,恨不得在教学楼挂条幅向过路人炫耀了。杜理子家附近的高中就常这么干,偶尔就会看见“庆祝 某某部 打入全国大赛”之类的大字。閖村的社团活动少有可以在周边地区脱颖而出的。学生成绩方面抓得也不紧,至少称不上重点高中。勉强能当作特色的,只剩下大小姐学校特有的沉稳氛围了。

“社团和学习搞不好,还有沙龙嘛。”

这是纱智的见解。

时间到了三月,高三学生的高中生活已经所剩无几。高二学生身上还看不出做好了升上高三的准备。纱智带上她爱穿的那件对襟毛衣,来到旧阅览室,托付给了有希奈。

“这件衣服,不搭着高中校服穿就不合适了。”

她说。

她亲手为有希奈穿上那件衣服。让人想起国外有优秀学生把外套送给后辈的仪式。

穿上那件多惠也看惯了的,袖子上开了口的对襟毛衣,有希奈脸上却看不出高兴的神色。在口袋里摸了摸,又走到电热水壶和茶具边。

“要喝茶吗?”

有希奈问。多惠收下了那个英国产的马克杯,杯盖上印着猫咪脸的图案。手指按住握柄上的突起的地方,猫咪的盖子便掀起来。这时纱智就会“咕噜咕噜”地模仿猫咪的叫声。

去年的这个时候,初三的多惠对升上高中还没有什么概念。以为只是搬到另一栋教学楼,与一般的新学期没有区别。无非是室内鞋和发圈的颜色与初中部不同罢了。依学校规定,绑头发的发圈只能用黑·绀·透明三种颜色中的一种。初中部的学生向来用透明的发圈,偶尔会因此被高中部的学姐们小瞧。换一个颜色,就不会有这样的烦恼了。

她从未想过春天竟然是会失去什么的季节。

去参加毕业典礼入场退场的彩排,在讲堂中间通道走成两列的高三学生里,找到杜理子的身影。当然没有向她搭话。那不是只要搭话就能得到回应的氛围。在校生鼓掌欢迎毕业生入场。杜理子目视前方,带着往日一样,思虑颇深的眼神。多惠是无数高一学生中的一人。杜理子是无数高三学生中的一人。她好想大声叫喊,让整个讲堂都响彻自己的声音。告诉大家杜理子是与众不同的,自己也是与众不同的。

讲堂的暖气正常运作,多惠还是感冒了。不知是寒气聚到了椅子下面,还是在暖气里捂出了汗,出门又被冷风吹凉的结果。烧到三十八度。父母亲用手背试过额头温度,送到附近的医院。听医生说不是流感,暂且安心带她回了家。生了病早上反而有事做。吃一点田北家特制的病号餐清汤挂面,再喝过药,又躺回床上。

在被窝里计算着无所事事的一日的长度。一般到了傍晚就能退烧,但到那之前还有好长一段难熬的时光。不想看书或者听音乐,学习更是一点儿兴致都没有。学校的大家,现在都在专心学习吧。只有小学生会以为生病不上课是件好事。要赶上落下的这一天进度可不容易。不去学校一天,就等于落后大家一天。能与杜理子见面的时间又少一天。无论放学前能不能好转,今天都见不到杜理子了。就算放学前能好,妈妈也不会准她去学校吧。明明离学校这么近,明明离杜理子这么近。

与杜理子在一起的时间不剩多少。其中宝贵的一天就这样白白浪费了。没有弥补的机会。比起不甘,这更教她感到害怕。好像自己的一部分分崩离析,被吸入了深不见底的空洞之中。

多惠埋头在枕间哭泣。无论如何用力按在枕头上,眼泪都止不住地流了出来。身体好热。咳嗽也好热。泪水却远比身体与咳嗽更热。

流干眼泪,做了一个铁锈般暗沉的梦。多惠醒了,从床上起身。滑落的被子散发出汗水的味道。房间昏暗,老旧的空调嗡嗡作响。地板上铺着地毯,杜理子正坐在那里。

“杜、杜理子学姐……?”

多惠慌忙坐正,毛毯抵在肚子上。

“多惠,现在好些了吗?”

仿佛还在梦中,杜理子的声音听上去远不可及。

“还,还有点烧……。话说,学姐怎么来了?现在几点?”

她摸了摸枕头边上,找不到手机。窗外太阳已经爬到天顶。

“五、六节休课,我就过来探病了。”

正坐着的杜理子身边有一个托盘,上面的茶壶正冒出热气,旁边还有切好的苹果。注意到多惠的目光,她伸手去碰了碰:

“要吃吗?”

“啊……那,就一小块。”

接过牙签扎起的一块苹果,咬下去。果肉水嫩,冰凉的感触仿佛豪无阻塞地渗透到全身上下。

“学姐离这么近,会被传染的。”

“没关系。我从小就没感冒过呢。”

她不像会说大话的人,所以大概是真没感冒过了。也不知道是身体好还是平常注重健康卫生。要是自己能替杜理子承受所有这些不幸,该有多好。多惠心想。不如趁受了风寒的机会,把所有伤病都揽到自己身上,然后心满意足地死掉。那样的话,杜理子也会为她流泪吧——只是流泪,却不知道是多惠替她背负了死去的命运。我都能做到如此地步了,她为什么还无动于衷?那不就白白死掉了。生病的时候总会胡思乱想。心底软弱,性格里恶劣的部分也全反映到脸上。

杜理子想为她盖好被子。多惠动动腿,把被子掀了回去。

“可以牵我的手吗。”

多惠说,伸出手去。杜理子一言不发,握住她的手。有些冰凉,皮肤干燥的多惠的手。杜理子手心宽大,手指纤长。她牵住多惠的手,仿佛牵着孩童的手。

“可以紧紧抱住我吗。”

说到这种地步,就算是杜理子也该退缩了吧。杜理子还是一言不发,握着多惠的手,把她拉过来。多惠上身失去平衡,以为要从床上跌下来,却被抱住了。感受着纤细的手腕环在腰际,她的脸颊摩挲着杜理子的胸口。曾在电视上看过,说猫咪用脸颊去蹭主人,是为了留下自己的气味。杜理子的身体有各种各样的触感。触感粗糙刺激的外套,薄薄冰凉的衬衣,上面有小小的硬质纽扣。里面传来肌肤的温度。

“可以……和我接吻吗。”

那天的露天温泉里,杜理子与纱智接吻了。多惠确实看见了那个瞬间。她第一次知道,原来女生和女生也可以接吻,原来女生喜欢上女生也没关系。都是杜理子告诉了她。如果不是杜理子,事情才不会变成现在这样。如果不是杜理子,她才不会有想要和谁接吻的想法。如果不是杜理子,她才不会这样喜欢一个人。都是杜理子不好。全都是杜理子不好。

手指抚平从额头垂到额角的头发。短发打着卷。她讨厌自己早上睡醒时候,一定会翘起的短发。她喜欢杜理子的长发。杜理子的手指拨开多惠的短发,寻找着应该亲吻的地方。她温暖的影子落在多惠的肌肤上。

“为什么,学姐愿意和我接吻呢?”

为什么,我想和学姐接吻呢。她明知道杜理子喜欢的是纱智。这样也太奇怪了。难道自己眼里,杜理子的嘴唇就那么廉价吗。太奇怪了。说想和学姐接吻的是自己,问学姐为什么要和自己接吻的也是自己。太奇怪了。

“这样做……这样做也太奇怪了。”

“不奇怪哟。”

杜理子轻声说。她的低语好像包裹了整个世界。不奇怪哟,杜理子会说。因为杜理子很温柔。因为杜理子比自己更成熟。

因为杜理子喜欢纱智。

“我,喜欢杜理子学姐。世界上最喜欢的,就是杜理子学姐了。明明喜欢,却说不清为什么喜欢。这样的我,也太奇怪了。”

“一点也不奇怪哟。”

被紧紧抱住,泪珠就掉了下来。泪水落下,浸到杜理子的衬衣里。冰凉的衬衣被泪水润湿,散发出温暖的气味。腿像鱼鳍一样失去知觉,只有被她拥抱着的上半身还有触感。

“多惠一点也不奇怪。”

杜理子抚摸着多惠。好像要将自己的话语写在她的身体上,抚摸她的脑袋,抚摸她的脖颈,抚摸她的脊背。温热的手心支撑着多惠孱弱的身体。

“我也有喜欢的人。我喜欢小纱。所以,昨天我向她表白了。”

“唉,昨天?”

多惠想抬起头,却浸在杜理子的气味里一动不动。身体好像变成了泡沫。

“那之后——告白之后,纱智学姐是怎么回答的?”

“嗯,然后——”

能与这届学生相处的时间所剩无几,老师们对此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想,只是最近几天停课越来越多。尤其是下午的课时,也不布置作业,就把学生打发回家。

杜理子的班级从第六节开始就没课了。代班老师来点了个名,紧接着就解散。几个同学商量着之后去哪儿打发时间,杜理子跟在她们后面走出教室。其他班级似乎也一样停课,走廊上挤满了人,宛若放学后的光景。找到想见的那个人,她踮起脚,朝那边挥挥手:

“小纱——”

“哦哦,小杜理——”

纱智也挥手回应。“这是要去沙龙?”

“嗯。小纱呢?”

“要去得去当然去。”(注:原文为“行く行く几世饼”,其中“几世饼”(いくよもち)为日本古典落语中的一出剧目。用在此处,只是单纯将“去”(いく)和“当然”(もちろん)拼在一起构成的谐音梗)

“安静点,还有班在上课呢!”中间教室里走出来一个老师提醒道。算是各自班级代表人物的杜理子和纱智顿时回归沉默。

高一高二的时候,两人还在一个班里。那时每下课就一起朝图书馆出发。「森林」幽暗,她们便有些害怕似的,肩并肩走过小径,心中发誓绝不离开彼此。现在却连为分班担忧的机会也没有了。

“小杜理最近在读什么呢?”

纱智手挽着一件外套,一边摸外套口袋,一边问道。

“《狩猎的哲学》。”(注:西班牙哲学家奥尔特加·加塞特的随笔集)

“哼,不错嘛。”

“小纱呢?”

杜理子语音刚落,纱智就找到了口香糖。

“最近什么都没读。”

摇一摇包装罐,里面一粒一粒的糖果就相互碰撞发出声响。她听着,颇愉快地笑笑。

走进旧阅览室,坐下。纱智教糖果在嘴里滚来滚去,仿佛要和书桌的长边比身高似的伸一个懒腰:

“不知道为什么,该考的都考完了,还是感觉静不下来呀。”

“怎么会呢。”

杜理子坐在一旁,注视她的侧脸。纱智胸部紧贴在桌面上,垂落的短发半掩着脸。脸颊藏在发梢投下的阴影里,隐约能听见咕叽咕叽的咀嚼声。

“父母还有亲戚一直不消停呀。让我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的。”

“啊,原来如此。”

伸出去的手在桌上滑了一下,她就做出抓住桌面的姿势。手指关节齐整地并排着,圆圆地立起来。

“我都那么努力备考过了,还搞这么大阵仗,不就是想暗示我辛苦的还在后面吗。进了大学肯定还是这套话术。每遇到事,就说你以前的成绩没什么了不得,后面还有得辛苦。想给我个下马威吧。”

“是这样吗。”

杜理子模仿着纱智,俯身在桌上。伸出手去,从旁握住纱智的手。

“是这样哦,绝对。毕竟我们很可爱嘛。看见我们外表光鲜,就擅自否定我们背后所有的努力,拦下来就是一阵指指点点!真教人受不了哇。”

纱智的右手与杜理子的左手牵在一起。她又伸出空闲的左手,扣住杜理子的左腕。杜理子又伸右手去,握住纱智的右腕。两人的双手聚了又散,彼此交织。

“小纱好可爱。”

“小杜理比我更可爱。”

“小纱世界第一可爱。”

“才不是。小杜理才是世界第一。”

“没有哦。小纱才是第一。”

“不对。小杜理第一。我是第二。”

“小纱第二?”

“嗯。”

因为你是妹妹。

“我是第一。”

“嗯。”

因为我是姐姐。

“那,我要行使世界第一可爱的权力。把我的第一让给小纱。”

“谢谢。”

纱智说。高兴的杜理子就手肘撑着桌面,向她那边探身过去。没掌握好力度,桌子倾斜,发出哐哐的响动。她整个扑倒在桌上,脚也离地,在半空摇摇晃晃。杜理子好高兴。好像变回了年幼的自己,好像成为了纱智的妹妹。

纱智就这样伸着手,躺在桌上扭转身体,仰视上方。仿佛仰泳的人正要换气。

杜理子脸凑过去。

纱智闭上眼。

“小杜理,摘掉我的眼镜。”

今天戴的眼镜,是金属镜框的款式。正要取下却又卡住,一时间摘不下来了。似乎是很复杂的设计,可以部分调整镜片的位置。让纱智稍微抬头,才终于摘掉了眼镜。戴着时架得稳稳当当的眼镜,握在杜理子手里却忽然变得纤细,仿佛稍一用力就会坏掉。她慢慢阖上镜脚,放到稍远的地方。没有眼镜遮挡的纱智的脸,显得那么洁白又柔弱,让人心生怜爱。杜理子手腕用力,让自己沉沉的身体靠过去。

她亲吻仿佛睡着的纱智的脸。先吻了脸颊,又吻在唇上。纱智的嘴唇是甘甜的。那是口香糖的甜气。几乎教人味觉失灵般的香甜气味。甜蜜、温热、柔软。只有纱智口中含着的硬质的口香糖,带着莫名的苦味。

分开嘴唇,纱智仍旧闭着眼。话语从腹部深处向上涌,杜理子止不住地颤抖。好像只要发出声音,身体就会化作泡沫消散。但即便如此,她也不得不说。

“我喜欢小纱。世界第一喜欢。我爱小纱。”

纱智睁开眼睛,微微笑了。

“我也喜欢小杜理哦。我和小杜理,是真正的姐妹。”

“姐妹?”

杜理子也是这么想的。只是,她唯独不希望在这一刻听见纱智这样说。

“嗯,姐妹。所以毕业之后,我们也不会分开。要永远在一起。”

在姐妹之外,杜理子还想成为别的什么。那是远比姐妹更加不安,更加不洁,怀着愧疚,相互伤害的某种关系。那才是她真正渴求的。

看见杜理子显露出的神色,纱智低下头,教头发掩住自己的表情。嚼着口香糖,笑了笑:

“嗯?难道我会错意了?是我太奇怪了?”

“不奇怪哦。”

不奇怪。纱智一点也不奇怪。看似轻率,其实总在为将来作打算。杜理子只是表面认真,其实只顾自己高兴自己舒心,只想做自己希望做的事罢了。

自己向来如此。就这样度过了十二年时光。

于是眼泪掉了下来。声音也止不住地颤抖。

“但是……姐姐和妹妹接吻……很奇怪吧。”

“没关系哦。只要小杜理那样想,我一点也不在意。”

杜理子紧紧抓住纱智的肩膀,吻上纱智的嘴唇。暧昧的甘甜气息里,她竭力想要夺走纱智口中被咬得不成模样的糖块。纱智的舌尖又将糖块顶住,夺了回去。

唾液牵起银丝,抽身的杜理子埋头在纱智发间。泪水浸透纱智的头发,她嗅到纱智肌肤的气味。

“小纱,太狡猾了。”

“嗯。我太狡猾了。”

口香糖的泡泡啪地破开。

“——所以,多惠也是我的姐妹。我们要一直在一起。”

她的手不停抚摸着多惠的头发,抚过脖颈,碰到耳朵。多惠抬手,抹一抹满是泪水的脸颊。

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告白,却抢先一步被拒绝。自己和杜理子未免太可怜了。多惠自然也考虑过四人姐妹的关系。长女杜理子、次女纱智,三女有希奈,自己则作幺女。姐妹关系能够容纳四人,爱意却是不能平等分作四分的。她想要独占杜理子。而杜理子喜欢的却是纱智。其中没有两全的办法。她甚至产生了联合有希奈,向上面两位姐姐的暴政表示抗议的想法。竟然擅自保持距离,把我们当妹妹对待!有希奈喜欢的又是谁?纱智?结果自然不会比杜理子好到哪儿去。可怜的有希奈呀。难道她喜欢杜理子?也无非和多惠迎来同样的结局罢了。我可怜的姐姐。那如果有希奈喜欢多惠呢?想到这里,她就心头一颤。这么说,有希奈只在和自己说话的时候才表现得那么强硬。也许那就是喜欢的表现。多惠在心底描绘这种可能,感觉并不讨厌。可自己毕竟不能脚踏两条船。

纱智想表达正是如此吧。爱意与四人的关系纠缠不清,任谁也无法理出头绪。满足一人的私心,就意味着会有两人受到伤害。那是绝不可接受的。想爱所爱之人,又不愿失去另两人的爱——四个人的姐妹关系。她为这份关系所有,又只拥有这份关系。

啊啊。这才是纱智的狡猾之处呀。

多惠自杜理子胸前抬起头。泪眼盈眶的杜理子,看见被泪水润湿的多惠的表情,终于无法忍耐。她的泪珠像珍珠一样坠落下来。

泪水如何也擦不尽。多惠怜爱地接住满溢而出的泪滴,教睡衣的袖子吸满她的泪水。

“我们是姐妹。今后永远都是。”

她说。杜理子沉默着点点头,泪雨洒落床间。

眼前的女孩子,为什么这么温柔而柔弱,又如此美丽呢。仿佛自己才是姐姐,多惠抚摸杜理子的脊背,教她依偎在自己肩上。

“纱智学姐,真狡猾呀。”

第二天放学后,怀着一点报复心,从感冒中恢复完全的多惠气势汹汹跨进旧阅览室。

好巧不巧,纱智正坐在那里读书。

“哦!算是有人来了。”

对招呼声充耳不闻,径直挤到纱智和书桌中间,坐在她膝上,面对着她。

“嗯嗯,怎么了,多惠?”

“我们,是姐妹吧。”

多惠紧紧盯着她的眼睛说。纱智似有所察的挑起眉毛,又恢复了平日的神情。

“当然。『百合种』是姐妹。”

“那现在开始我要撒娇了。”

“唉?”

纱智呼出的气息扑到多惠眼前。

“我要行使妹妹应有的权利。在学姐毕业之前,我会一直、一直,一直!——向学姐撒娇的。”

“哈啊……唔,那我姑且奉陪到底?”

纱智说,放下书。又摘下眼镜放到桌上。多惠手绕到纱智身后,抱住她。用自己的脸颊蹭纱智的脸颊,又蹭她的耳朵。

“啊哈哈,和猫咪没什么两样哇。你知道吗?猫咪蹭脸颊呢是想把自己的气味留在主人身——”

“我知道。”

“那好吧。”

多惠闭上眼,想把此刻触碰到的一切都镌刻在记忆之中。纱智柔顺的头发。纱智光滑的脸颊。她的意外小巧的耳朵,还有颈间的温度。胸部不如想象中柔软,却很有分量。仿佛心中凝固的怒意与妒意,都消融在纱智的体温之中。

纱智也环抱在多惠腰间,叹一口气。

“独生子女做得这么大胆,还真不容易啊。”

“确实。”

多惠依偎在姐姐肩上。仿佛喝足了奶的幼猫,升起一阵睡意。没人打扰的话,她就会这样睡着吧。

不过四人姐妹麻烦的地方就在这里。她才隐约听见嗒嗒的急切脚步声,就有人推开了门。

“哎呀,差点没赶上——呜哇哇!”

有希奈带着门外的冷风一起进来了。“这是演哪出?沙龙里什么时候发展出这样猥亵的活动了?”

“哪猥亵了。就是多惠在向我撒娇而已。”

纱智在多惠耳边说。

“哈?”

“有希奈也不用害羞哦。”

“有希奈学姐,请。”

多惠退开,坐到书桌边上。

“不不不……”

有希奈脱下外套,挂在手边的椅背上。绕过桌子走到两人身边。

“怎么个撒娇法?就这样?”

她跨坐在纱智腿上,回头看向坐在桌上的多惠。

“嗯。然后用力抱紧。”

多惠推一下她的后背。有希奈手抱在纱智颈后,两人胸口贴在一起。

“这样?”

“对对。学姐还挺能干的嘛。”

她跳下来,也贴到有希奈身后。再伸手,一下子抱住有希奈和纱智两人。

“这样如何?”

“唔……前后乳压差距太大,感觉要往后翻了。”

“原来如此。那我就再抱紧一点——”

多惠不服气地死死用力挤上去。

“哎呀,大家关系真好呢。”

背后传来声音。杜理子笑着放下包。

“啊,小杜理。”

纱智推开两个妹妹,跑到长姐身边。“这两个家伙借撒娇的名义对我上下其手。替我说说她们。”

她埋头到杜理子胸间。咕噜咕噜地,发出撒娇猫咪般的声音。

“——这就是我失恋的前因后果了……句美子,还好吗?”

她想把手帕递给句美子,又被推了回来。

“……嗯,没事。”

故事听到一半就忍不住泪水,泪珠全掉到吃到一半的乌冬面里,和汤汁混一起了。多惠和姐姐都好可怜。自己也很可怜。她一定到现在也喜欢着姐姐,没有自己插足的余地吧。孤注一掷的告白实在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她吸一口面,发出叹息。

多惠摸摸句美子的后背。

“真的没关系?”

“嗯。就是有点儿没食欲了。”

“嗯?”

多惠看一眼句美子的面碗。“不像没食欲的样子啊……”

“根本不行。平时能吃完加量咖喱乌冬的,现在有点困难。咖喱的量得减半了。”

句美子回答道。多惠低声笑了。

“这还不够?”

“完全不够。吃这么点,是撑不过下午的训练的。”

“年轻就是这么回事儿吧。”

多惠砰砰地拍打着她身后。想到多惠愿意这样安慰自己,全因为她拿自己当妹妹看待,句美子便感觉眼泪又涌了上来。

毕业典礼那天早上,手穿过制服外衣的袖子,感觉似乎比以前来得冰凉。

杜理子站在等身镜前。昨天还没有这样的感触,现在却觉得有什么与平日不同了。今天身上的校服,今后再也不会穿上了吧。硬要穿倒也不至于得罪谁,只是穿上也没有意义。明天开始,就可以自由选择出行的装束了。她有些期待,同时也心生不安。

在往常的车站搭上往常的电车。走过往常的上学路,穿过往常的校门——今后再走进这里,说不定就会惹谁生气了——,再从往常的走廊踏进往常的教室。往常的课桌已经看不出半点特征,正等待着搬出这里。乍眼看,甚至找不到自己的座位在哪。随便找个位置坐下,就能从视野的印象中辨认出属于自己的课桌了。教室里的四十个人正相互闲聊,一如往常的光景。

平日里,低年级学生是不许上到高三学生的楼层的,只有今天比较特别。社团还有沙龙里的学妹,带着礼物和信笺,来见各自的学姐。杜理子也被叫到了好多次名字。里面有閖村祭时与纱智一起戴过假胡子的女生,甚至还有未曾谋面的学妹。交换了平常不准带进学校的精致礼物。收拾齐整打扫干净的教室,看上去比平日漂亮了一些。

毕业典礼入场,高三学生排在最后。还要留校就读的高一、高二学生先一步离开了,教学楼就显得格外空旷。排成长队走过走廊,空气有些清冷。讲堂里要暖和不少,周围同学都说感觉昏昏欲睡,杜理子却冷得受不了。穿着厚厚一层连裤袜,腿脚照旧阵阵发冷。

在一片鼓掌声中往前走,她在四周寻找妹妹们的身影。谁坐在哪里,早在彩排时候就记住了。有希奈在中间通道近旁,多惠则坐在与讲台平行的通道的对面。若是在电影院里,观影体验想必很好。

校长点到毕业生的名字,再把毕业证书递给她们。先点到了纱智。佐用岛纱智。过了好久,才听见了杜理子的名字。御厨杜理子。断断续续念出的名字消散在礼堂的天花板间。橙色的灯光浸开成十字形状,好像细小又坚韧的花瓣。

在校生代表会发言送别毕业生。班主任老师原本想让纱智上台致辞答谢,却被拒绝了。纱智还在杜理子面前表演了当时的情景:

“在下驽钝,恐不能担此大任。”

她说,也不知道是在模仿哪个演员还是相扑力士,抱拳道。节田老师也很为难吧。结果致谢的演说,还是交给了上一任学生会长。端正陈腐的说辞听到杜理子耳里,转眼就又忘掉。明明有那么多值得讲述的故事,为什么偏偏要搞得像写年度计划一样冗长乏味呢。单凭这些套话,根本表达不了心里的想法。“尽心策划的毕业典礼“也教人觉得苍白。心意只要留在毕业生心中就够了,根本不需要其他多余的仪式。閖村花朵谢尽的时节。今天我们就要离开这里,只留下一点清香。(注:“抱拳”原文为“手刀を切る”,指相扑中立起手掌,在身前摆动以示歉意的一种姿势)

典礼结束,又在鼓掌声里退场。回到清冷的教学楼里。看见一个女生边走边哭。杜理子并不悲伤。因为离别不是值得悲伤的事。

“这下清爽了。”

纱智说。“待一起十二年了,难得有机会像这样分开啊。”

“是呢。”

杜理子附和道。泡好的红茶冒出腾腾热气,又被纱智粗暴地吹散。

“在离别之中受了打磨,人才能发现真正的自己。”

纱智宣言说,走出礼堂的时候却见到个人就要抱上去哇哇大哭一阵,离场的队伍还因此停滞了好一会儿。

但她们确实受了打磨。从閖村到「百合种」。从学校到姐妹。从三个年级,每年级六个班,每班四十人之中剥离出来,只余下其中四人。

打磨到最后,又变成孤身一人。

回到教室开最后一次班会。班主任和平常一样苦口婆心地说教。他总习惯引中国的典故来解释眼前的事,杜理子听得半信半疑。要是发现现实情况和书里已有记载的故事毫无差别,一般人早怕得说不出话,哪还能这么滔滔不绝。拿现实和书本相互附会,未免太小看书本,又把现实想得太简单了。

平日里早已经开始聊天解闷的同学,今天却一言不发地听着。想到是最后一次,也就原谅了老师的长篇大论。班会结束,她们走到讲台上围着老师合影。几年前有学生在校内拍照,发到约会网站上,后来学校就禁止使用手机摄像。今天却放大家想拍就拍。毕竟是最后一天,也就原谅了这点小事。

杜理子则利落地走出教室,往一楼入口去了。结果到最后,她还是对那个老师没什么好感。高一的时候曾在课间被招呼到讲台边上,“不要以为考试考好了课上就能不用心听讲”——诸如此类地被说教了一顿,至今还耿耿于怀。课上被抽到回答问题,她确实说了“不会”,只是声音太小没传到他耳里,就被一口咬定是目中无人。杜理子到现在也不能原谅那个老师。

毕业生们在鞋柜周围聚成一团。以前为了免得影响其他学生离校,老师会特地从办公室里出来赶人,今天倒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杜理子脱下室内鞋,放在随手提着的布袋里。考虑到今后都不会再穿,留在这里也是一种办法。不过把染上了自己气味的东西丢在不再回来的地方,总感觉不大吉利。与泄露个人信息相比,有种截然不同的恐怖。她把布袋收进包里。里面除了毕业证书,还塞满了在校生送的礼物。自己向来爱惜的包里还从来没放过这些东西,顿时有种落差感。

没有往校门去。她迈步向「森林」的方向。正午的太阳正盛。

太阳下有受到禁止的事物,有得到允许的事物。今天的阳光把它们照得界限分明。

究竟什么是不可触碰的,而做什么又能得到原谅呢。

唯一明确的只有一点——从明天起,什么能做而什么不能做,都必须由自己来决定。不是捉摸不透的清风、浮云、流水,而是确确实实身在这里的自己,要为一切划清界限。律己与律人,都要自己来决定了。

走过图书馆入口,进到兼用作会客室的学校资料室。立在沙发旁的陈列架上,并排放着建校校长的胸像和早年教学楼的照片。要认证身份才能开启的金属门旁还有一处小门。推开那里,前面是狭长的走廊。走廊侧边的门连接着图书室咨询台和管理员室,尽头则是旧阅览室。

纱智正在旧阅览室里。

“小杜理,来啦。”

她把罐装的巧克力拿出来,并排放到书桌上。

“那是什么?”

“高一的女生送的。和一封信一起。”

“小纱挺受欢迎嘛。”

杜理子打趣说。纱智又把巧克力放回罐子里。

“和小杜理比还差远了。”

两人像平常一样在桌边坐下。就是在这桌边,她们迎来了有希奈,又迎来多惠。就是在这里,杜理子向纱智表白爱意。在学校的最后一段时间,她们也要在这里度过。

“毕业典礼上不是有齐唱校歌的环节吗——『在这——閖村的山丘上——』。”

纱智手敲着巧克力罐打节拍。“我听到这句才反应过来,啊,原来閖村是地名啊。”

“唉,之前都不知道吗?”

杜理子笑了。没想到自己竟然连这都不知道,纱智也无奈地笑笑。

“不知道啊。我一直以为閖村是创立学校的人的姓氏呢。来这儿半路上不是有个大叔的雕像吗,我一直叫他閖村先生。”

杜理子也对这所学校所知甚少。那些没能知晓的故事,会不会总有一天也可以为人所知呢。都说保持距离才能看到更多,究竟是对是错,她也不清楚。

纱智站起来,把巧克力罐放到空书架上。

“就放这儿吧。留给她们作茶点了。”

“感觉很不可思议呢。”

杜理子环视四周。“我们离开之后,明天,小有希和多惠也会照常来这里碰面吧。和昨天没什么不同。”

纱智转身,背靠书架。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我们反而在这踩了满地脚印啊。”(注:原文为“立つ鸟迹を浊さず”,指离场的时候为免得留念,清理自己留下的痕迹)

“我已经尽力打扫过了。”

“其实踩得再脏乱一些,也没关系的。”

在沙龙开设前,旧阅览室一直处在半废弃的状态。作为留给妹妹们的房间,多少有些破旧了。

“但是到了春天,就会有新的女孩子加入吧。那样就会热闹起来了。”

“不过还是有点放不下心啊。”

纱智盘着手说。“有希奈还行,多惠就有点教人担心了。不知道她和年纪小的女生处不处得来。”

“为什么是多惠?”

“和外表不一样,她其实很纤细的哦。”

纱智的评价让杜理子想起那天,在多惠房间里发生的事。她眼泪的余温仿佛还留在胸口。杜理子反省自己实在不该一直把她当成幼稚的妹妹看待。多惠心底埋藏的思绪,丝毫不逊于自己。

“这方面还和我挺像的。”

“唉?小杜理很纤细吗?”

纱智笑出了声。“不是和多惠正相反?你比她要有包容力,又坚强多了。”

“我本人不是很认同……”

安静的旧阅览室。与昨天相比毫无改变。好像现在的时间,与平日的放学后没什么不同。

“但还有一件事不能释怀啊。”

纱智抬头仰望天花板。

“什么?有书没还吗?”

“不是。已经全还回去了。”

放下手,她坐回到位置上。

“那还有什么?”

“不能释怀的是没能把小杜理也给剃光溜溜。”

“唉?”

杜理子苦笑说。“还惦记着这个?意思是,小纱现在也还是光溜溜的?”

“嗯。洗澡的时候会顺便处理一下。已经成日常习惯啦。”

纱智莫名得意的样子。

这是纱智的日常。在杜理子,没有纱智的日常也将到来。没有她在身边,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呢。杜理子想知道的并非如何挽留她,而是如何像她那样生活。毕竟看样子就算少了自己,纱智也能毫不介意地走下去。

“我也说不定会剃呢。”

她不服输地挺起胸,正了正身子。“上了大学就不会在哪儿都能脱衣服了,剃一下也没人会知道吧。”

纱智点点头。

“确实。要像大家在閖村里一样四处乱脱,会被当成变态的。这的女生全裸进泳池都不觉得奇怪。”

“对对。但出了学校,就不能继续女校的作派了。”

“所以呢?你打算偷偷剃掉?”

“嗯。等以后有机会。”

“现在就剃吧。”

纱智屈身凑上来。

“现在?”

“对,现在。事不宜迟。”

“但是……手边又没工具……”

“那姑且做个假设,要真有工具呢?”

纱智逼问道,杜理子有些退缩了。

“有……有的话就现在……但确实没有呀……”

“怎么偏偏这么巧呢!”

嘿嘿一笑,纱智把放在椅子上的书包提过来。从里面翻出旅行时见过的那个化妆包。

“好,那就开剃吧。不搞毕业典礼,我们来办剃毛典礼。再叫上有希奈和多惠,把场面弄得盛大点。”

她掏出手机,开始敲短信。

“等等——”

杜理子扯一扯纱智的袖子,想让她住手。如以往被这位挚友戏耍时一样,这种困扰又熟悉的感觉教她莫名的舒心。

“不是吧……”

杜理子环视房间,长叹一口气。“这些人都是哪儿冒出来的?”

聚到旧阅览室来的不只有百合种。还有三牧实可子带领的「秘蕾芯」八人、包括不动院花梨和嵯峨美佳在内的十五个「甘削」,「花花束」五人,以及高一D班鬼屋里的那三人组。狭窄的屋里挤得水泄不通,杜理子想摆一张椅子过来都没有空间。

“不是哪儿冒出来的,各位都是剃毛典礼的来宾。”

纱智坦诚地说。来宾们鼓掌以示赞同。

“怎么能在这么多人面前……”

“有什么关系嘛。你不是说在女校里全裸也无所谓的。”

看杜理子把接下来要做的事说得含含糊糊,纱智笑着说。

自己确实说过这话,但那究竟不适用于非常状况。要让人看见自己光溜溜的地方,果然还是害羞得受不了。她应该也和纱智解释过,似乎是被对方糊弄过去了。

不过转念一想,光溜溜会让人心生羞耻,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与大家不同。这样看来,既然聚在这儿的人全是光溜溜的,该感到害羞的难道不是毛茸茸的人吗——杜理子觉得自己会这么想是被纱智荼毒了,突然有些想笑。

“那么首先就由原『无毛』主席的我带头致辞——”

纱智说,向前踏出一步。

“别废话,早点给她剃了!”

「花花束」们批判道。纱智啧舌一声,又退了回去。

“所以说董事会里有个刁难人的股东就是难办啊。没办法,那就直接开始吧。”

她拿起化妆包,翻出剪子和剃须啫喱。

“多惠拿这个。有希奈负责涂啫喱。”

把东西递给两人,她又打量了原「无毛」的众人:“还有一点。谢绝摄影。”

“唉,真不能拍照?”

美佳不满地鼓起脸颊。有希奈瞪她一眼。

“不然呢?”

“要是发现有人手里有相机,就剃掉半边眉毛发配到随便哪个深山里去。”

纱智说,转身面向杜理子。“小杜理准备好了吗?”

“嗯,嗯……”

作为被剃的那边,杜理子也搞不懂有什么好准备的,她就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推开几个「无毛」,纱智走到她身边。

“小杜理,stand up,please!”

她扬手示意,杜理子就拉开椅子站起来。来宾们往后退要腾出空间,撞到了背后的书架。

“Up the skirt,down the tights,please!”

纱智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像在模仿刚刚降世的释迦牟尼。

“等、等下,小纱……”

杜理子有点犹豫,纱智又“Please!”地反复催促道。日本人做事少有这么强硬的,杜理子也不得不屈服了。抓住裙摆,慢慢提起来。

手指滑进皮肤和裤袜之间。裤袜和内裤挂在屁股上,还在做最后的抵抗。最后只留下一点依依不舍的触感,就褪到了膝间。紧贴在皮肤上的裤袜捂出的一点汗水见了光,忽然感觉有些冰凉。好像隐约有风从两腿间抚过。

「无毛」们咽了口唾沫。聚焦过来的视线教皮肤痒痒的。

多惠拿着剪子,站到杜理子面前。

“失礼了。”

敬礼过后,蹲下身去。杜理子感觉她小小的手抵到了自己的下腹。开合的剪刀好像冰冷的鸟喙。本就短短的毛就被修剪得越发地短了。

接着轮到有希奈。用手指刮一点加了芦荟的啫喱,涂到那里上。全神贯注。手指一直伸到腿根缝隙里,把啫喱涂抹均匀。完成工作,敬礼示意,又抽一张纸巾擦擦手指。

“那么,请到会的各位来宾持剃刀入场!”

“唉?”

杜理子吓得差点松了提着裙摆的手。纱智伸手去按住她的裙子。

“不是小纱剃吗?”

“我想给大家留下一点共同的美好回忆。”

最先举手的是「秘蕾芯」的高一学生。她走到杜理子身前,仿佛领受毕业证书一般地深深鞠躬,接着举起剃刀。

“恭喜学姐毕业!”

说着,剃刀抵到那里,微微地刮了一下。再一次庄重地低头示意,把剃刀递回给纱智。杜理子也不得不感到一点仪式感。

然后是「甘削」的高一学生。

“这十二年辛苦您了!”

轻轻剃一刀,又退下。

再后是「花花束」的高二学生。

“学姐上了大学,也请不要忘记我们。”

留着毛的地方越来越窄了。

下一个女生,杜理子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她。

“啊,你……”

有希奈指着她的脸:“你是鬼屋里演贞子的那人吧。”

“是的。那时候对学姐多有失礼了。”

贞子低头说。

“事到如今才觉得失礼顶什么用啊。”

有希奈砰地敲一下她的脑袋。

“下次閖村祭,也欢迎学姐来玩。”

前妖怪边揉脑袋边使剃刀。

「无毛」们陆续挤上前来,杜理子越发接近了理想的光溜溜状态。看见自己面前排队的人们,她想起了葬礼上敬香的仪式。如果觉得这种描述不大吉利,换个说法,说像基督教领圣体的仪式也可以。她们诚心实意地走上来,献上自己的信仰。「森林」里此刻隐秘的仪式,难道不是远比礼堂里的毕业典礼更加虔诚吗,她想。并非一方一定比另一方更正确,只是沙龙中的亲密关系,只在摆脱了宏大叙事的这样的角落之中,才得以留存。

每剃下一点杜理子的毛,「无毛」就相应地说一句践行的话。毕业典礼致辞里也会听见的老套话语,缩成短短一句话后,竟然有了一丝祈祷般的韵律。简短的话语中,一切都得到原谅。她们原谅了露出耻部与臀部的杜理子的下流身姿。原谅了她爱上挚友的轻率恋心。原谅了用姐妹关系作借口,将一切糊弄过去的纱智的耍赖。陈腐的语言将纠缠不清的感情织入过往的缺憾之中,填满了所有空隙。

「秘蕾芯」的三牧实可子拿起剃刀。她蹲下来,直面着杜理子隐秘的地方。

“真漂亮呀。杜理子果然很适合光溜溜呢。”

“是这样吗……”

适合光溜溜的,该是「秘蕾芯」照料的那些小女孩吧。

她在杜理子稀疏草原的边缘轻轻划过。

“要是杜理子晚生十年就好了。真想听你叫我一声『实可子姐接大人(お姉ちゃま)』。”

若真那样,不说实可子,就连纱智、有希奈和多惠,都要变成自己的姐接大人了。姐妹关系正建立在如此微妙的偶然之上。各自降生的四人成为姐妹,那是仿佛大海之中时钟的零件在浪潮拍打下组合完整,指针开始走动般的奇迹。即便唯有海中的鱼群能够知晓,但时钟仍是时钟,姐妹仍是姐妹,留下岁月的划痕。

“恭喜毕业……虽然这话轮不到我说就是。”

「甘削」的不动院花梨摆了摆手里的剃刀。

“也祝贺不动院同学毕业。”

杜理子说。花梨古板地低一低头。

“谢谢。”

剃刀象征性地滑过之后,她又递给下一个人。

“那我们四月之后再见吧。”

“……嗯。到时候再见。”

虽然学部不同,花梨和杜理子春天起就要升上同一所大学了。想到这里,像给毕业典礼的高昂感浇了盆冷水,顿时变得羞耻起来。想着是见大家最后一面,才抛掉羞耻心剃毛的。却不想见证者里还有今后还要经常碰面的人,突然就有些窘迫了。可以聊以自慰的是,花梨也是光溜溜的。

排在花梨背后的嵯峨美佳呜呜地抽泣。

“御厨学姐……”

她用空着的那只手擦擦眼泪。“我哭得太伤心了……看不大清楚哇……”

“太危险了!刀具没收!”

有希奈跳上去抢过剃刀。美佳不满地哼了一声。

纱智站在「无毛」的最后,轮到她时,已经没有剩下的毛。她的手指抚过剃刀经过的地方,确认没有遗漏之处。明明没有用什么初段十段的技巧,杜理子却也悸动得几乎失去理智。

“小杜理,变漂亮了呀。”

“嗯……谢谢。”

纱智提起她的裤袜,扯一下腰际的勒口,发出啪啪的声响。杜理子放下裙子。剃毛典礼在掌声雷动中落下帷幕。

「无毛」与「百合种」陆续走出旧阅览室。「秘蕾芯」之后似乎还要去实可子家里开送别会。「甘削」们要去甜品店巡回。「花花束」则要去逛书店。

「百合种」去纱智常光顾的餐馆吃下午饭。先各自解散,回家换衣服,傍晚六点又集合。

三十五人走出校门,热热闹闹走在狭窄的上学路上。仿佛平日放学后的光景。

“毕业典礼和想象中挺不一样呢。”

多惠踩到人行道边缘的路肩上,找着平衡往前走。

“你觉得该是什么样的?”

有希奈问。多惠回头看一眼「森林」。

“比如在校生站在森林的小道上,目送毕业生离去之类的。”

“在下驽钝,受不得这样大礼。”

纱智抱拳道。

杜理子也不喜欢那么夸张的作派。四人姐妹不会就此分别,她不认为今后的自己会发生如何巨大的变化,可迈着步子,刚才剃得光溜溜的地方突然有些发痒。毕竟是这么个场合,总不能伸手去挠,她就夹紧膝盖,下身用力,想尽力忍过去。一直走到多惠家前送别了她,剩下三人乘上电车,杜理子也还在难受。

“——就算在这儿读了十二年书,毕业典礼也不会有多盛大。说不定这才是閖村最奇怪的地方呢。”

已经喝得不剩多少,御厨同学抿着吸管,杯子里就咕噜咕噜地响。窗户投进来的夕照在我的手腕上打转。

「百合种」的一年时光,终于追上了我听她讲故事的这半年时间。杜理子学姐和纱智学姐离开学校,我留在高一的夏天里。因为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与眼前的女孩子的距离,与小学六年级相比,没有半点缩短。相较两年半后的毕业,还是眼前这长得望不到头的暑假更教我忧心。暑假前经历过盛大失恋的御厨同学,仿佛蜕皮的蝉一般显出柔软而娇艳的模样。教人忍不住想要触碰,却又好像脆弱得一碰即碎。

走出店面,在冲津路上慢悠悠地走。站前的施工终于结束,我们一直走到比以往清爽了不少的车站北口的转盘前。

“总有一天,再给我讲『百合种』的故事吧。”

电车要驶向下一站,尽它所能地嘈杂。我也大喊道,尽力不逊过电车发出的声响。“在御厨同学加入之前,不是还有一年时间吗。你姐姐在高中的三年,也还有好多故事没讲吧!”

我是含着爱意说这句话的。不过究竟是因为喜欢御厨同学,才愿意听她讲述故事;还是在听她讲述故事的时间里,渐渐喜欢上了她,我也说不清楚。

无论如何,我有种仿佛与她度过了漫长季节的感触。

“嗯。那下次见。”

她漫不经心地答道。肩上的伤痕隐没在傍晚浓烈的阴影里,再看不见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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