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最近的写真集里都是一个样的模特,真无聊。”
阿兰陀书店坐落于三途河岸。
这是一栋古老的木建二层房,里面摆放了烟熏木制书架和长椅。在狭小的店内,身穿金丝银线绣有鲤鱼图案的华丽和服,店长靠在木柜台上,翻看着从人世订来的周刊杂志。
店长的目的不是上面文章,而是泳装写真和略显过激的封口相片。他一边喝着杯里的焙茶,一边吃着用芝麻和酱油炒的鳗鱼骨,抱怨道。
“不管翻到哪一页,都是胸部丰满的胖妹子和下垂眼的天然治愈系模特,我觉得这肯定是编辑的喜好,茨你怎么看?”
“就像我根本不在乎店长和服的图案一样。”
少年一边麻利地做着懒散店长的工作,一边冷冷答道。
他身穿白衬衫、黑马甲和长裤,系着长围裙,打扮成侍应生的样子。少年有着银色的头发和蓝色的眼睛,左眼被刘海遮住了。
“你不喜欢这个鲤鱼图案吗?那要不换成昨天那件鹤图案的?”
“我不在乎这些,只要不是裸体什么都行。写真集也一样。”
“茨你更喜欢穿着性感衣服的吧。”
“我不是那个意思。”
少年的太阳穴开始抽搐。
不行,不能理他。他总是这样一脸奸笑,懒洋洋地调侃。
一旦反驳,他那双细眼会眯得更细,再说些让人恼火的话。
最好的办法就是无视他。少年默默地掸书架,轻轻地挥动手,书店似乎舒服地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你也真是不容易,每周都要为这样的店长订购满是泳装女性的杂志……正当少年心中同情时,店长似乎想要引起关注,再次开始喋喋不休地抱怨。
“我的确喜欢B罩杯、身材苗条、清纯的美女,但我抱怨的不是因为没有符合我喜好的模特。我只是希望茨你能见识各种类型的美女。这是我一片苦心。你也偷偷看过我的杂志吧。所以那些封口相片我是为你打开的。要是满怀期待,结果却是不怎么色,你会不会很失望?”
“为什么假设我在偷看!我没看过,也没翻过,也不会去翻!”
少年忍不住大喊起来,但店长根本没在听。不,应该是装作没听见。
“果然,对茨来说,那种丰满的身材还是太刺激了。今后我的任务就是找一些你愿意看的低调些的模特。”
“什么任务啊!”
少年不禁加大了掸尘的力度,书店仿佛发出了“痛”的呻吟声。
突然传来一声沉闷的“咚”声。
是有人撞到了店门。
透过古旧的木框玻璃门,一位黑发女子正双手捂着额头。
“哎呀呀,看来是有客人来了。”
店长迅速切换到接待模式,从柜台向门口走去。那华丽的和服下摆随着他的步伐轻摇,绣在上面的鲤鱼尾也随之摆动。
“欢迎光临阿兰陀书店。”
店长正要动作优雅地开门时,大门突然从外边被推开了。
“砰”的一声,门狠狠地撞上了店长的脸。
“为,为什么打不开?有什么东西卡住了吗?而且这个把手?怎么这么暖和。真恶心。”
门外传来一个女人不耐烦的声音,她双手抓着门把手,不断地推拉,正要强行开门。
每一次都发出砰砰的声响,门不断地砸在店长的脸上。
“到底是有什么卡住了嘛!”
透过玻璃看不到正流着鼻血,跪在地上的店长,只见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她紧锁眉头,眯着眼睛。
她微驼的身子套着白色寿衣,在这个位于阴阳界的地方,显然是个死者。
当店长好不容易抓住门把手,成功打开门时。
“哦,开了。”
客人自语道,就径直走进店里,却撞上了店长。
“嗯?又这是什么墙?又是暖和的。”
她眯起了眼,倾身向前。
“鲤鱼……?真是恶俗的墙纸。”
“客人,我可不是墙壁。”
店长流着鼻血,带着关西腔说道。女人依旧眯着眼睛抬起头,仿佛闻到了什么恶臭,极度皱眉说道:
“墙在说话?就因为是阴间?”
“严格讲,这里还不是阴间。这里是阴阳两界的交界处。还有,我是这家书店的店长。”
“书店的店员?”
“是的,是店长。”
店长显然想明确这一点,他本就细的眼睛眯得更细,一副笑容可疑地说道。
少年心想,你鼻血还在流着呢……但他并没有提醒,只是默默站在一旁。而且,那个皱眉的女顾客似乎眼睛不好,根本没把店长当作人看。
“客人今天来我们店里是想找什么书呢?如果可以的话,我们阿兰陀书店可以为您挑选最后最好的一本——”
女人打断了店长的例行介绍,说道:
“给我一本诅咒的书。要那种非常强烈,效果显著的。”
店长面露疑惑。
“诅咒的书……是吗?失礼问下,您已经过世了,对吧?”
“是没错。”
女人怅然道。
看来她死得很冤枉。年纪轻轻,确实令人惋惜。
另一边,店长眉皱得更深了。
“您说的诅咒的书,是指那种会让持有者接连不幸,最终死亡的危险品吗?如果是的话,那您都过世了,已经够不幸的了。”
“不是那种。”
女人低声道。
她那头的黑发散乱地披在肩上和脸上,像极了传说中的柳女幽灵。少年心想,这女人的表情就像在说“大仇不报死不瞑目”。
“我要的是如何诅咒别人的指导书,要详细易懂的。”
“哦,为什么要这种书呢?”
“当然是因为有想诅咒的对象啦。”
看来事情有些复杂。
或许与她的死因有关。
顺带一提,这女人说话时一直面朝他处,并不是对店长的脸不满意,而是她视力不好,看不清脸在哪儿。
店长仍然微笑可疑地追问道:
“不介意的话,可以告诉我您想诅咒的对象吗?这样我可以推荐合适的诅咒类型。”
虽然店长在敷衍,但少年心里怀疑,光看一本指导书,死者真的能诅咒活人吗?
与其这样,拼命变成恶灵可能来得更快。
不过,要这样的话,死后就必须在继续滞留在现世。而一旦到了这三途河畔,通常就回不到人世了。要成为恶灵,就应该来这里之前实现。
“女人眯起眼睛,哼了一声。”
“和,和我一起来到这的那对狗男女。”
“一起?”
店长歪了歪头。
少年也惊了。
“您和他们一起来到了这里,意思是他们也去世了吗?”
“是的。”
“就是说,作为死者的您,想要一本可以诅咒其他死者的书。”
“没错!健司那家伙,来到这边之后,还和那女人一直一直一直纠缠。之前还让我供养他,说着‘没有纯香我就活不下去’之类的话。啊——绝不能原谅他们!我要诅咒他们,诅咒他们——”
女人激动地叫喊起来。
看来是交往的男人变心出轨,让她怨恨暴走了。
而且那一对人也来到了这里。
三个人同时?
难道是发生了修罗场的那种凶杀事件,三人一起丧命了?
不同于目瞪口呆的少年,店长仍然保持微笑,礼貌问道。
“客人,在这里购物需要六文钱,您有带六文钱吗?”
“我有。”
女人从袖子里拿出六枚刻有“宽永通宝”字样的木制钱币,递向店长的旁边。
“这可以用吧?”
店长弯下腰看了看六文钱。
“是的,可以使用。不过,这六文钱只能购买一样东西。在餐厅能吃一顿饭,在游乐园能买一张门票,在我们店里只能买一本书。”
“一本就够了,快给我。后天三途河有船到阴间去。我听说去了阴间就要受审,被分尸。所以就现在!现在就要让他们见识见识。在这里没有手机和网络,不能搜索诅咒的方法。我问了街上的人书店的位置,沿着河边就能找到。可是路越走越偏,结果去了古衣铺、饭店,还还还走到青楼去了。”
她该不会在古衣铺、餐厅和青楼里也满怀怨恨地说“请给我诅咒的书”?
夺衣婆和花魁她们可能以为出现幽灵了。
不过,穿着寿衣的死者实际就是幽灵。
“这次我想绝对不偏离河边路线,沿着水边走,结果差点掉进河里。本来淹死一次就够了。”
死因是溺水吗?
不是修罗场中刀伤致死的吗?
还是说在船难中一起丧命?
少年脑海中浮现出女人的各种可能。
店长带着关西腔悠然说道:
“真是辛苦您了。经历了这么多困难,还特地光临我们小店,本店全体员工都非常感激。”
别把我也扯进去。
还有,‘全体’……这里只有两个人,算上店铺也不过三位。
它似乎正苦恼不能满足女人的请求,书架上带有“诅咒”字样的书不断地变样。好在她似乎没有看到……
“话说,您的视力不太好吧?您有带眼镜吗?”
“有的话我早戴上了。来到这里时我没带眼镜,结果不管看哪都是一片模糊,真是烦。”
“原来如此,真是更糟。”
看来她的亲属在火葬时没有把眼镜放进她的棺材里。
最近这种情况特别多,因为用的是一次性隐形眼镜,很多死者因为变成裸眼看不清而困扰。少年经常在街上看到这种人。
不过,像这样搞得这么大阵仗的还是第一次见。
隐形眼镜无法带到这个地方,但眼镜只要放进棺材,死后还是可以佩戴的,少年认为这取决于使用者对它的情感寄托有多深。
而且如果不是一次性的隐形眼镜,也可以在这里继续佩戴。不过,镇上也看不到卖保存液或清洁剂的店铺,所以还是很麻烦。
“我们这家店,如您所见,是一家书店。能为顾客挑选最适合的书是我们的光荣。不过,现在的您阅读书籍恐怕会有困难。尽管心中不舍,但我不得不说,您最好先买副眼镜,而不是书。”
店长难得说了句正经话,少年感到很惊讶。
到底发生了什么?
少年怀疑店长是不是被哪个高尚诚实的圣人附身了,但那张脸上依然挂着那种可疑、腹黑的笑容,所以他还是原来的那个店长。
总之,应该是这位客人看起来不好应付,所以店长想让她离开。
女人颤抖了一下。
“我……我不……不要眼镜。”
她低声说道。
“我不要那种东西,我死也不戴眼镜。”
虽然这个女人现在确实已经死了,但她可能并不明白自己在说着什么。
她紧锁眉头,鼻梁上也起了皱纹,眯起的眼睛里充满了对眼镜的厌恶。
她视力都这么差,现在还在对着没人的方向说话,为什么会这么讨厌眼镜呢?
“别废话,快把诅咒的书卖给我!现在健司肯定还在和那女人亲热呢。有没有那种让全身长笋芽的诅咒,或者打嗝永远停不下的,又或者会让人光着身子跳哥萨克舞的诅咒?有没有这种厉害的诅咒书?”
唔,光着身子跳哥萨克舞确实很丢人,而打嗝永远停不下来,吃不了睡不着,不久就衰弱而死吧。
不过,对方都已经死了吧……少年冷冷地看着那个女人大吵大闹。
对少年而言,这完全是别人的事。那个变心的男人和他的女人,以及对死后仍然抱着执念的这个女人,他只觉得可悲。
对女顾客基本上都很宽容的店长,在露出的笑容背后,似乎在想着一些不能说出口的事情。
他的眼睛并没有笑意。
不过,也是老样子了。
“很抱歉,我们店里没有符合您需求的书籍。即便有那样的书,要想对别人施咒,也需要天生的术者才能或是经过漫长的修炼。而在这期间,去往另一个世界的船早就来了。”
“说不定我就有这方面才能呢。”
“您没有。”
店长眯起本就狭小的眼睛,微笑着说。
被断言否定的女人气急败坏。
“你又怎么知道?”
她朝着无人的方向喊道。
“是的,我知道。”店长笑了笑。
“如果您有诅咒他人的才能,早在您愤怒的一刻,对方就已经被诅咒,痛苦不堪了。既然没有发生,说明您就没有那种才能。哎,客人,您去哪儿?”
“够了!一家破书店,根本没我想要的东西。”
“您要走吗?那边是书架,找不到门把手的。”
女人右手在紧密排列的书本上乱摸着,这些书包括《魔术:理论与实践》《阴阳师“安倍晴明”超级指南》《铃》和《EKO EKO AZARAK》。店长带着关西腔轻轻提醒她,这让女人更加愤怒。
“我……我知道了!”
她转了个方向。
“那边是柜台。”
“呃——”
她又猛地转身。
“顺带一提,那边是墙。”
“——”
“客人,您还是戴上眼镜比较好吧。”
“多管闲事!”
她终于找到了出口的门,但“砰”地撞在脸上。最后她还是咬紧牙抓住门把,低声说着“好暖”,开门冲了出去。
真是一场风波。
少年有些同情起被这样的女人爱上的男人了。也许实际上这只是女人的一厢情愿,是她单方面的爱恋?
虽然觉得这些事与己无关,但少年还是这么想着,店长突然向他亲切喊道。
“茨。”
少年忽然一阵凉意,感觉不妙。
“那位客人流鼻血了,拿着这个去给她吧。”
说着递来了一盒纸巾。
“她好不容易走了,为什么还要追?”
“快去,快去。”
虽然少年觉得完全没必要,但店长对他说。
“要是传开了我们店里跑出一个浑身是血,还尖叫着的女人,以后生意就没法做了。”
说完就把少年赶出了店。
“就是现在也没有生意啊。”
少年抱怨着,拿着盒纸巾,顺着河边的散落血迹追了过去。
死人也会流鼻血,流的血还是红色的啊,少年心想。
在路上,一个穿着丧服的死者擦肩和他而过。
那是一位看起来已经上百岁的白发老人,他看到河边的血,念叨道:
“啊呀呀,果然在三途河有鬼怪存在。堆石头的时候,它们挥着狼牙棒来砸碎石头。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那是鼻血,不是狼牙棒打的。”
少年纠正了一句,然后继续赶路。
◇ ◇ ◇
沿着三途河发展起来的镇上虽不大,但非常热闹。木建的商铺林立,挂着鲜艳彩旗和花字招牌。店家们热情招揽顾客,为的是换取六文钱,给最后一途的死者提供最后的享乐。
这里有西餐厅、古衣铺和小菜馆。咖啡厅旁边的唱片店会把顾客购买的唱片直接放到留声机上播放,还附送杯咖啡,让人们在音乐和咖啡中尽享时光。
“她应该是往这边去了。”
女人跑得很快,地上的血迹星星点点,少年根本追不上她。
“喂,阿兰陀的小伙子,告诉你们店长,有空来参加俳句会,我可以给他挂账。”居酒屋的老板从店里探出头来说道。
“请转告阿兰陀的老板,最近进了批上好的绸缎。”
吴服店的老板在店门口礼貌道。少年一边回应他们,一边沿着血迹继续前走。
“恭喜!”
传来了这样的声音。广场那边非常热闹。
难道有客团来了?
血迹也通向那里,少年走过去一看,只见穿着寿衣的死者们围着两个二十来岁年轻的男女,两人幸福地依偎在一起。
一位爽朗良善的男人和一位美丽开朗的女人,他们的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对银色的婚戒,闪闪发光。
“恭喜恭喜!健司先生,麻奈实小姐。明天要举办婚礼吗?”
“是的,承蒙大家的厚爱,连婚纱和礼服都给我们准备好了。”
被叫做健司的青年满是感激地说道,拿着婚纱和礼服的一对年长男女则是回应道:
“唉,我才高兴呢,死后还能帮这么一对可爱的新人办婚礼。”
“我也是啊,到这把年纪,已经没什么想要的东西了,六文钱都不知道该怎么用。如果能看到送的这套礼服穿在这样一位优秀的新郎身上,那就是最幸福的事了。”
“就是,真想快点看到麻奈实穿上婚纱的样子。”
听到这些话,之前还微笑着的麻奈实也感动得快要哭出来了。
“谢谢你们。明天,还请您二位当我和健司的亲长。”
“哦,我们可以吗?”
“我来挽着麻奈实走婚礼红毯?哇,年纪大了都不免有些紧张啊。”
“是的,拜托您了。”
青年和他的伴侣一起低下了头。他们的样子非常纯真,甚至连害羞的表情也令人动容。
不只是准备前往另一个世界的死者,镇上的居民也聚了过来。
“举办婚礼吗?既然这样,我们店来提供些料理吧。”
“花就由我来安排。”
“我们来放飞鸽子,撒纸屑和米吧。得赶快去演艺场借些鸽子来。”
“婚礼啊,多少年没见过的事了。”
“真是太美好了。真让人期待。”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
就连那位原本看中了布匹和和服,却被阿兰陀屋截胡的月华楼头牌,花魁也来了。
“我也带姑娘们表演一些节目。”
她头上插满了簪子,神情陶醉地说道。
“缔结情缘的恋人,在同时同地去世,这种悲情也能像你们今天这样结为连理的啊。这真是红线牵连命中注定的恋爱。我也希望有一天……”
她似乎陷入了某种幻想,脸颊微红,眼中含泪。
从众人的对话得知,这对年轻恋人在同一天因事故去世,在明天渡过三途河前,打算在这里举办婚礼。两人指上的戒指是他们用六文钱购买互赠的。
明天的婚礼上,他们会誓言来世也要在一起。
同时去世的死者们被这对年轻人的纯爱所感动,纷纷提出要帮忙,镇上的居民们也为这场盛大的活动兴奋不已。
这确实是一对让人想要祝福的恋人,少年从稍远的地方看着他们。这时他回过神来,自己是找着那个流鼻血的女人的。
真是的,明明是同一天去世的,那边在诅咒男人变心,这边牵手举行婚礼,真是天差地别。
这时,少年脑中闪过一个念头。
同一天?
那个流鼻血的女人要诅咒的对象,好像也是同一天去世的吧?她好像在喊着“死了还在亲亲我我,真是不能忍”。
对了,那个男人就叫健司!
而现在那对情侣的名字是健司和麻奈实——
“难道说?”
眼前这对幸福情侣,竟然是那个流鼻血的女人要诅咒的对象!
那女人怎么看也有三十多岁,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甚至快成四十多岁。
而这对情侣,男的和女的看起来都是二十多岁的样子。单看外表年龄,差了十岁,甚至更多。
虽说如今在人世,女方比男方大很多的情侣也不少见了。不过即便如此,如果把那个流鼻血的女人和这个美女放在一起,是人都会选眼前的这位。
少年确信,那个女人只是单相思,被辜负了才心生怨恨。
“……我恨你们,诅咒你们。”
背后传来恶魔般的低语,仿佛是从地底爬起的一样。
“明明背叛了我……还在亲亲我我……结婚什么的,真是不可原谅……我要诅咒你们……诅咒你们……诅咒你们……”
少年有点害怕。
尽管如此,还是把头慢慢转了过去。只见那个女人站在两栋木建筑间的窄巷里,脸上和白衣都被鼻血染红了,她眯着眼,面目狰狞地盯向这边,指甲在墙上不停地抓挠。
少年真想当作没看到直接回去。
但那女人看上去随时都会冲向那对情侣,然后骑在他们身上掐他们的脖子。
而她视力不好,很可能没找准目标,就掐了别人的脖子,造成更大的伤害。
“真没办法……”
少年叹了口气,走到女人面前,把一盒纸巾递到她脸前。
“请用吧。你的鼻血一直在流。”
“什,什么?耳边突然有声音?这是神启吗?让我把健司和那女人弄得满身是血?”
“我不是神,我是你刚才跑走的阿兰陀书店的店员。因为你鼻血流得很厉害,店长让我带着纸巾追过来。”
“鼻血?哦对,脸上确实有点黏糊糊的。”
女人双手揉了揉自己的脸说。
然后她突然又眯起了眼。
“就是说,现在我可以把血手印好好地摁在那件婚纱上了。”
说出了危险的话。
少年急忙抓住女人的胳膊,阻止她道。
“不行。”
女人把满是鼻血的脸转向少年,目光却微妙地看向少年的侧边说道。
“为什么?我老公要和别的女人结婚了,我作为妻子的不可以复仇吗?”
◇ ◇ ◇
“不伦情侣因事故冲破护栏,连人带车坠海。在汽车后备箱里还发现了男性年长妻子的遗体——这个藏在后备箱里的年长妻子(三十五岁),就是您吧,尾崎纯香小姐。”
少年得知女人的震惊事实三十分钟后——
叫嚷着要用沾满鼻血的手把小三的脸弄得血迹斑斑,称绝不让她穿上那白婚纱。少年好不容易安抚住挣扎的女人,再次把她带回书店。店长正在柜台处翻看一本周刊,并展示了一篇载有封面照的报道。
摊开的页面上,刊登着这个女人、她的丈夫以及情人的照片,分别注明了“尾崎纯香(三十五)”、“尾崎健司(二十五)”、“仓田麻奈实(二十四)”。
丈夫和情人,正是少年在广场上见到的那对情侣。而那个戴着副眼镜,看起来土里土气且命运多舛的瘦女人,正是站在少年身边,脸上满是鼻血的她。
那个健司,真是她的丈夫啊……
实话说,直到回店里前,少年都半信半疑。
原本以为她只是误会了,事实上并非如此。
“你一定觉得,这么一个丑阿姨,不可能是像健司那样年轻帅气男孩的妻子吧?你是觉得我在说谎,是健司的跟踪狂对吧?”
似乎看穿了少年的心思,纯香怨悔地说道。
少年无法否认,一句话也说不出。
“看吧,果然是这样。”
接着她气愤地继续道。
“总之,那篇报道都是胡说八道,说我抓住了健司的把柄,逼婚什么的。说我是个只会攒钱,过得毫无生气的老女人,设计谋把无辜青年套牢什么的;说我对他施暴,精神控制什么的。”
店长一副无辜的语气说道。
“是啊,据你和你丈夫住的邻居证词,每晚都能听到你们房间里的男人在哀求‘疼啊!疼啊!求你饶了我!’还有棍棒击打的咚咚声。”
少年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纯香反驳道。
“那是因为健司肩膀僵硬,我给他针灸和按摩而已!我有从医资质的。健司特别没用,一点痛就叫个不停,肩膀不行又来求我帮他治疗。”
“那棍棒击打的声音……是什么?”
少年问道。
“我在拍黄瓜。健司最喜欢吃了。可恶,真是的——”
她回答道,可能是觉得委屈,她小声嘟囔着,开始流眼泪。
“当,当然了,健司之所以和我结婚,是因为他当时要还助学贷款,还被朋友骗进了传销,背了一身债,加上他唯一的亲人——他爷爷住院需要钱,所以陷入了绝境。我替他承担了一切。健司握着我的手说,‘没有纯香我就活不下去了’,这不就是求婚吗?我去政府领了结婚申请书,把妻子那栏填好后递给他,他也没说什么就签了名。我告诉他把申请书提交了,他虽然惊讶,但也没生气或者哭什么的。”
——是吗……我们已经是夫妻了啊。哈哈……是吗,是吗……我们是夫妻了……哈哈……哈哈哈……
说着他就笑了起来。
少年心想,那只是苦笑而已,但他没有说出来。毕竟对纯香来说,这可能是难以忘怀的甜蜜回忆吧。
她和丈夫健司本来是由同事关系相识的。
刚从大学毕业的新人健司总是犯错,老员工纯香在帮助他时,两人渐渐开始了交往。她替健司承担了债务,并在健司失去唯一的亲人,陷入低谷时给予鼓励,最终他们结了婚。
婚姻生活持续了一年多。
健司换了工作,和纯香在不同的公司上班。
在健司的新公司,前台接待是仓田麻奈实,她年轻漂亮,性格开朗,和健司年纪相仿。麻奈实送给健司情人节巧克力后,健司对她产生了好感,开始背着纯香和麻奈实私会。
麻奈实很小的时候就没了父亲,由母亲一人抚养长大。
母亲去世后,麻奈实非常悲伤,健司也有类似的经历,所以不会无视她的痛苦,最终两人发展出不正当关系。
“那个狐狸精,一副悲剧女主的样子吸引健司。健司太善良了,一下子就被她迷住了。”
察觉到两人的关系后,纯香嫉妒而疯狂,开始跟踪他们。
她请假在健司的公司外蹲守,两人出来后她就尾随着。两人在餐馆里开心地吃饭,她就坐在稍远的桌子上,紧握刀叉,气得发抖。
想象了下那个场景,少年不由得脊背发凉。
按理说,已婚的健司和其他女人约会,他应该是过错方,但纯香的行为太过激,搞得不知道谁才是受害者了。
最后,纯香甚至潜入丈夫租来的车的后备箱。
健司根本不知道妻子正在后备箱里嫉妒煎熬,他开车载着麻奈实去兜风,不幸发生了事故,连人带车一起坠入海中,两人都死了。
而在后备箱里的纯香也……
“水一点点涌进来,我想开门却因为水压打不开,我知道自己要死了。等我反应回来时,周围已经是白茫茫一片,我什么都搞不清楚了。”
候船的死者告诉纯香,这里是三途河,阴阳两界的交界处。
在等船的这段时间里,死者可以用携带的六文钱买一样东西,也可以享受美食或看电影。
纯香没戴眼镜,看不清那些死者的身影,只能听到他们的声音。
原本想到自己就这样死了,还有些如释重负。
“然后,我听到了健司和那女人调情的声音。”
——变成这样,对不起啊,麻奈。
——不,要是健司你一个人死了,留下我的话,还有什么意义。
——谢谢你,麻奈。就算死了,我还是爱着你。
——我也是,健司。
——对了,我用这六文钱给你买个结婚戒指,麻奈,你愿意成为我的妻子吗?
——我太开心了,那我也买给你一个同款戒指,健司。
两人似乎没有注意到纯香的存在。
这也情有可原。
谁能想到纯香会藏在后备箱里,和他们一起来到这里呢,正常人根本不会想到这种事。
纯香实在听不下去他们那甜腻的对话。
——呜呜呜,我要诅咒你们。
她低声咒骂,离开了那个地方,去书店寻找诅咒的书。
“呜呜呜……那两个人,根本没提到对不起我啊,或者可怜我一个人被留下来什么的,他们完全没有提到我。就知道我一死,他们就彻底把把我忘了。所以,我要让健司和那个狐狸精知道,不要以为死了就结束了,你老婆还在这里呢。”
眼泪和鼻血混合在一起,变得糟糕无比。纯香仰起了头,嚎啕大哭。
架上的书本不断变换,什么《抚慰你悲伤的名言》《失恋时阅读的书》、《明日依旧,卡彭说》等等,店里气氛显得有些惶恐不安。
少年也觉得纯香非常可怜。
潜入后备箱导致自己丧命,这完全是她自作自受,但死了还要看到丈夫和情人秀恩爱,这简直是地狱般的折磨。
她想要诅咒他们的心情也可以理解。
“我……我也幻想过有一天能和健司举行婚礼,穿上婚纱。可健司从来没有和我谈过这种事。订婚戒指也好,结婚戒指也好,我都没从健司那里收到过。”
少年脑中浮现出那对年轻夫妇的场景,他们互赠结婚戒指,戴在无名指上,在众人的祝福中含笑对视。
当初看这对幸福的新人,少年心里也是祝福的,但现在想到纯香的感受,只觉得揪心。
“我知道,健司根本不喜欢我,我们结婚时公司的人也在说,‘虽然是为了还债,但要和那种戴厚眼镜的大妈结婚,尾崎真可怜’,‘还不如破产算了’。”
——那副眼镜真是夸张,从侧边看,都有一厘米厚吧。
——听说她干眼症很严重,根本戴不了隐形眼镜。
——这样啊,那约会时该不会也戴那副土气眼镜吧?跟亲戚家的老大妈在一起一样,不知道他会不会嫌弃。
——嫌弃什么啊,都不会有约会。这算哪门子结婚,分明是卖身。
——说的也是啊。
听到同事们的笑声,纯香在厕所的马桶上气得发抖,但她没有勇气去辩驳。
因为那些都是事实。
“从幼儿园起,我就被人叫成眼镜丑八怪。连我妈也说‘小纯长得真像眼镜猴呢’。健司是第一个对我说‘纯香,戴眼镜的样子更好看’的人。但健司也觉得我是个戴厚底眼镜的大妈……那狐狸精仓田麻奈实还在和健司吃饭的时候炫耀说‘我的视力还都是1.5呢’,健司还夸她‘麻奈的眼睛真清澈漂亮,我很喜欢’——”
纯香如此讨厌戴眼镜,可能就是因为这个吧。
她觉得戴眼镜的自己很丑。
当少年也闷闷不乐时。
柜台后,正坐着听纯香讲述的店长,慢慢站起身来,身上的华丽锦鲤刺绣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扭动。
“我非常理解您的心情,一定很痛苦吧。我也快要跟着哭了。”
他拿袖子装作着擦了擦眼角。
“呜呜,你刚才还说没有卖给我的书,现在要卖给我诅咒的书了吗?”
纯香满脸泪痕地,对着店长说话时目光朝别处去。
店长让少年拿条热毛巾来,接过后。
“失礼了。”
他温柔地擦去纯香脸上的血迹。
他眯起细长的眼睛,嘴角带着莫名的笑意,缓缓道。
“非常抱歉,本店确实无法提供您想要的书。作为补偿,我们阿兰陀书店将帮助您复仇。”
“!”
纯香原本眯着的眼睛猛地睁大,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
少年也吓了一跳,整个店都微微震动了一下。
只有店长一副悠然自得地说道。
“来吧,我们去破坏他们的婚礼。”
◇ ◇ ◇
第二天。
三途河边的小镇,因为几十年来首次举行婚礼而变得热闹非凡。
仿佛全镇的人都聚了过来,各种小吃摊云集,庆祝的礼炮鸣响不止,鸽子被放飞,奔向那一如既往的白色天空。
广场上设有祭坛,神父是由帽子店老板担任,据说他曾在神学院念过书。
新郎穿着白色礼服,站在红地毯的尽头等待新娘。他看上去有些紧张,但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聚集的宾客们也都笑容满面。
“新娘还没来吗?”
“快了。”
“新娘子很漂亮,真期待呢。”
“新郎也很帅呢。”
人们互相谈论着。
离人群稍远的楼房暗处,站着一个身穿华丽和服的高个男人,和一个穿着血染寿衣,看起来很不幸的瘦弱女人。
那女人眯着眼睛,鼻头皱起,像鸭子一样把脖子向前伸出。她也很紧张,紧咬的牙间时不时发出呜呜声。
“客人您准备好了吗?当新娘出场,两人站在祭坛上,神父问有没有人对这场婚礼有异议时,就是您登场的时候了。请您尽全力大声喊出‘我反对!’走到新郎新娘面前的路,我会扶着您的。接下来,你只需将你内心的怨恨和辛酸,向那个忽视你、背叛你的丈夫,还有那个穿着婚纱自以为是的狐狸精倾泻。”
店长在说明计划时,纯香一直眯着眼盯着新郎,但实际上,她盯着的是别的穿着白寿衣的死者。
——我们来破坏婚礼吧。
——在婚礼上,当着宾客的面,你这个妻子要揭露他们不是纯爱情侣,而是肮脏的出轨情侣。
——他们都不知道你已经去世了并且在这里。如果你突然出现,列举他们的恶行,他们肯定会惊慌失措,幸福感也会烟消云散吧。
店长眯着细长的眼睛,用着关西腔微笑着说道,纯香也很快大力点头表示同意。
——对,没错。怎么能让他们俩独自快活呢。
——就这么干!
店长在鼓动着,少年则一脸苦涩地看着两人。
到了现在也是——
“真要把婚礼搞得一团糟吗……”
少年站在离店长和纯香稍远的地方,观察着事态发展。
店长让少年看一下店,然后和纯香离开了店铺。少年则是挂上了“暂停营业”的牌子,偷偷跟了出来。
如果穿着血寿衣的纯香按照店长的计划行事,现场将会大乱,婚礼也无法进行下去。
比起通过看书学诅咒对方的方法并付诸实践,这样的复仇方式是有效得多。
但是,这样真的好吗?
劝人放弃复仇并非难事,但想到纯香未能收到结婚戒指,未能穿上婚纱的遗憾,少年不禁陷入了思考什么才是正确做法。
如果她……完成了复仇,就能心情变好,获得幸福吗……
正在纠结时,新娘入场了。
曾是电子琴老师的料理店老板娘奏起婚礼乐,穿戴着白色婚纱和面纱的美丽新娘,脸颊泛着玫瑰般的光彩,慢慢向前走。
陪同她的寿衣老人也显得非常自豪。
新郎脸上也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 ◇ ◇
“好了,客人,您准备好了吗?”
“呜呜……”
视力不好的纯香看不清穿着白色婚纱的新娘那幸福表情,但参加婚礼的人们说着:
“新娘真漂亮啊。”
“确实啊,年轻又可爱,真是赏心悦目。”
“和新郎相视而笑,真的是相爱呢。”
“纯爱的呢。”
这样的话传入了她耳中。
“……呜呜,真是……不能原谅。”
她紧握双手,指甲就要嵌入手心。
“健司……明明是我的丈夫……”
她紧咬的牙齿发出嘎吱响声。
新娘已经走到新郎面前,大家都说:
“真是天作之合。”
“是啊,都那么年轻纯真。那样深情地对视,看了都让人心动。”
这些话传过来。
“……哼,什么天作之合!”
神父开始祝福新人。
神父马上要问是否有人对这场婚礼有异议了。到时候她只需举起手来,大声喊出“我反对”——
然而,神父并没有说那句话,而是直接进入誓言环节。
“哎呀,被跳过了啊。那么,我们就等到新郎的时候出场吧。”
一旁的店长缓缓道。
“呜呜……”
竟然要目睹自己的丈夫向另一个女人誓爱一生。
她眯起眼睛,但只能看到交错的色彩,看不清丈夫的模样。
神父问“你愿意吗”之后,纯香只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用着她从未听过的幸福语气回答。
“是的,我愿意。”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纯香感到内心被刺透了一般。店长在旁边低声说“就是现在”,并推了推纯香的肩膀,但她愣在原地一动不动。
刚才的?是健司的声音……
但是,从没听过的。
那样幸福的声音……那样认真的声音……那样——那样无比幸福的声音,自己从未听过!
轮到新娘誓言,这次是一个柔和轻快的声音,带着羞涩和喜悦回答道:“我愿意。”
听到这里,纯香不禁颤抖起来。
“客人,怎么了?快上!”
店长催促道。
神父说:“现在可以交换誓吻了。”
“够了。”
纯香低声道,然后从一片欢呼和恭喜的声中跑开了。
她不停地跑,寻找一个听不到这些声音的地方。
够了,够了,够了!
因为她已经明白了。
听到健司说“我愿意”的那满足的声音后,纯香完全明白了。
自己从未被他爱过!
在她眼前的是各种眼花缭乱。
她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朝哪个方向跑了。
前方白茫茫的一片。
当她朝向那奔过去时。
“不行啊。”
从背后被一个柔软和温暖的抱住了,一股清香扑鼻而来。
纯香耳边传来低语。
“那边是河,跳下去会浑身湿透的。”
温柔的关西腔调。
是阿兰陀书店的店长?他阻止了自己跳河?
背后很温暖。
她的身体完全被店长的华丽和服包裹着。那布料上散发的清香,让纯香的心情平静下来。
她双腿无力地倒在河边的石滩上。袖子里的东西咔哒一声掉了出来。
店长似乎看到了那东西。
“眼镜,你一直带在身上呢。”
“我……从幼儿园起就常常因为戴眼镜被嘲笑……而且戴眼镜显得丑……不,不戴眼镜我也一定是个丑老太婆……虽然我自己从没见过自己不戴眼镜的样子……但肯定是那样……所以健司他……”
结婚后,健司很少正眼看纯香,总是避着她。
他经常满面愁容,好像在烦恼什么。
即使如此,他依然性格温柔——纯香问他怎么了时,他会勉强笑着说没事,就算已经吃饱了,但对纯香摆满餐桌的菜,他也会说很好吃,并全部吃掉。
是啊。
他是个温柔的丈夫。
所以他容易被人欺骗,被人利用。但他从不怨恨,也不说人坏话。
他温柔,温柔到无可救药,但正是因此他救赎了纯香。纯香想要支撑他,保护这个不可靠的男人。
和自己这样一个长相难看、性格平淡、戴着厚底眼镜的老女人结婚,纯香已经感激不尽了。
所以,当得知他和那个年轻可爱的女生约会时,嫉妒得几乎要发疯。
绝不原谅!
绝对,绝对不会和他分开。
但是——
“你为什么不复仇?”
店长的声音平静而温柔,终于平复了纯香的心,于是她开口道:
“……因为我明白了,丈夫从来没有爱过我……我只是用张结婚证把他绑在了我身边而已……所以,我不想再继续这种生活了……”
够了。
这些话不由自主地从纯香嘴里说了出来。
在婚礼上一直紧绷着的心到现在松懈下来,眼泪止不住地流了出来。
纯香坐在河岸上静静地哭泣,店长又温柔地继续道:
“你说你要诅咒你的丈夫和那个女人,但你要知道,诅咒最终会回到自己身上。你在诅咒别人的同时,也是在诅咒自己。”
也许就是如此。
当纯香无法原谅丈夫和那个女人时,一直感到痛苦。
当我无法原谅丈夫和那个女人时,一直很痛苦。
嫉妒的怒火仿佛在燃烧着我的身体。
结果却做出了偷偷躲进车尾箱这样的蠢事,最终自己也一起死了。
“所以,当你决定放弃复仇时,对你自己的诅咒也就解除了。你已经不再被诅咒了。”
耀人的东西盖在了纯香的身上。
那是店长的和服。
他用坚实的手轻轻地触摸着纯香困惑的脸颊,并温柔地提起头,为她戴上了刚才掉出的眼镜。
眼中本来是混沌的世界变得清晰起来,在无边的白色天空下,一个黑发英俊的男人神态温柔地,用着知性的目光看向纯香。
他的脸离得太近了,纯香先是惊讶,接着心脏开始剧烈跳动。
店长仔细地看着纯香。
“你不戴眼镜的时候,总是眯着眼睛,鼻子紧皱着,脖子往前伸着,背也驼着,看起来确实很难看。”
他的话刺痛人心,但他接着眯着眼睛,露出了让人迷恋的微笑。
“戴上眼镜,不还是很漂亮的嘛。”
◇ ◇ ◇
在候船的这段时间里,纯香决定在阿兰陀书店里度过。她穿着店长借给她的和服,而穿着侍应生制服的打工少年给她洗净晾干那满是血渍的寿衣。
这件和服上点缀着金银红色的花,非常漂亮,穿上去仿佛变成了公主。
“很适合你呢。”
店长夸赞道,纯香不禁微笑起来,脸颊也泛起了红晕。
“店长,可以帮我选一本书吗?不是那种诅咒的书,要有趣而且让人心动的。”
纯香坐在长凳上请求道,店长从柜台后站起身来,轻轻摆着他华丽的和服下摆,一手放在胸前,优雅地行了一礼。
“明白,交给阿兰陀书店吧。我们会为您挑选一本最适合的书。”
◇ ◇ ◇
第二天。
纯香穿着洗净的、散发着清新花香的白净寿衣,带着本书登上了船。
前一艘船上有一对新婚的年轻夫妇,河岸上有很多人来送行,非常热闹。
那对夫妇幸福地依偎在一起,
“谢谢大家。”
“我们一定会在来世再见。”
他们鞠躬说着这些话。纯香已经不在意这些了。
船开动了,借助着陪伴至今的眼镜,纯香看到这条河流和辽阔且富有情调小镇,镇上的居民也充满了活力,
“原来这是个那么美的地方啊……”
纯香喃喃自语道。
然后翻开了书。
这是一本非常厚的文库本,封面是清新的黄白花朵背景下,一个低垂着头、漂亮的外国女人。
书名是《爱是盲目的》。
这是作家林赛·桑德斯的言情小说。
故事背景设在十九世纪初的英格兰。女主角克拉丽莎高度近视,没有眼镜就寸步难行。然而,她的继母莉迪亚禁止她戴眼镜。
理由是戴眼镜的样子很丑,会影响结婚。
因此,克拉丽莎总是眯着眼睛,不小心把热茶壶倒在邀约男士的裤裆上,或者把蜡烛靠得太近,烧了相亲对象的假发,事故频发,被称为“笨手笨脚的克拉丽莎”,男人缘也越来越薄。
和这个设定产生了共鸣,纯香立刻被吸引住了。
每当克拉丽莎失败时,纯香都会心一笑,很理解她。
自己也曾因为没戴眼镜差点掉进三途河里,还有把店长误认为墙壁。
——鲤鱼……?真是恶俗的墙纸。
——客人,我可不是墙壁。
虽说是发生不久的事情,却满是怀念和温馨地回忆起来。
带着这份的心情,继续看了下去。
在克拉丽莎面前,出现了一位名叫艾德里安的男子。他因战争在脸上留下了伤疤,为此苦恼而远离了社交界。
但是,当他和看不清他脸的克拉丽莎在一起时,感到心情安稳,可以自然地表现自己。克拉丽莎也喜欢他那低沉的温柔声音和宛如身处森林处的清凉气息。
两人互相吸引并逐渐亲密的故事,用轻快甜蜜的文字书写出来,让纯香心动不已,仿佛自己也变成了克拉丽莎,恋上了艾德里安,脸颊变得滚烫。
啊,对了。店长选书时曾说过。
——女性会因为心动,心情和表情变得明亮生动,变得美丽。
——这本书充满了令人心动的情节,也包含了关于未来的重要教导。
——还请尽情享受吧。
店长细眯着眼睛注视着纯香的脸,轻柔地把书放在她的手上,纯香顿时怦然心动。
这样一份甜美心动的感受,每看下一页,便不断涌向纯香的心头。
一开始是与克拉丽莎感同身受地阅读,后来也开始为艾德里安感到揪心。
虽然与克拉丽莎结了婚,但艾德里安害怕克拉丽莎会因为看到自己脸上的伤疤而害怕,所以想尽办法阻止克拉丽莎戴上眼镜。
不想心爱的人看到自己有缺陷的脸,纯香也深有体会。
克拉丽莎也理解丈夫的心情,她其实已经有了副新眼镜,但一直瞒着丈夫,只有一个人在房间时才戴上。
看着这对夫妇,纯香心里也充满了焦急。
克拉丽莎肯定不会因为看到艾德里安的脸而感到害怕的!
店长也说过,看到戴眼镜的自己,“还是很漂亮的嘛”。
也会有这样的人存在的,请相信克拉丽莎,艾德里安!
虽然书中的人是十九世纪的外国人,但纯香却将自己的经历和情感对应过去。
后来,克拉丽莎还遭到了生命威胁,这增添了全书的悬疑气息,使故事高潮迭起。
凶手到底是谁呢?
总是刻薄对待克拉丽莎的继母莉迪亚,也成了嫌疑人之一。
莉迪亚不让克拉丽莎戴眼镜,说她“很丑”,还阻挠她和艾德里安的关系,纯香觉得莉迪亚是个令人讨厌的女人。
每次莉迪亚坚持认为戴上眼镜就不会有求婚者时,纯香都会想起自己因眼镜被嘲笑的过去,心里隐隐作痛。
纯香的母亲也曾说“纯香就像个眼镜猴”,并说连衣裙太可爱了,纯香还是穿简单点的衣服比较好。
莉迪亚就像那个最初给自己下了诅咒的母亲。
但后来得知莉迪亚没有得到克拉丽莎父亲的爱,她嫉妒已故的克拉丽莎母亲,而克拉丽莎长得相像,所以她对克拉丽莎心生怨恨,纯香觉得莉迪亚也是个可怜人。
纯香觉得,比起克拉丽莎和艾德里安,也许莉迪亚才是最像自己的。
“人生就是一场悲剧,克拉丽莎。”
“你梦想的是什么?孩子和幸福?爱你的丈夫和家庭?忘了这些吧。命运是个反复无常的妓女,即使给了你想要的东西,你也会发现自己其实什么都没得到。”
莉迪亚固执地认为戴眼镜的脸很丑,和因为觉得自己丑而拒绝戴眼镜的纯香何其相似。
事实上,根本不是这样!
戴上眼镜的克拉丽莎依然被艾德里安所爱。透过眼镜,克拉丽莎也觉得艾德里安依旧是那么英俊。
然后,克拉丽莎告知了一直无法抗拒的莉迪亚。
莉迪亚一直嫉妒的克拉丽莎母亲,并非拥有一切。她身体不好,很早就去世了。
但即便在病床上,她仍然面带微笑。想到她的内心深处还是非常不幸,克拉丽莎很后悔没有理解她这一点。
“有一次妈妈对我说,幸福是可以选择的。如果选择忧郁和悲伤,那生活就会变成那样。但如果渴望幸福,并决定享受所拥有的人生,你就一定可以获得它。”
克拉丽莎的话浸入莉迪亚的心中,也慢慢充实了纯香的内心。
啊,是啊,就是这样。
诅咒自己的,不是母亲也不是同学。
正是自己。
现在,随着内心走出了阴霾,纯香耳边回响起阿兰陀书店店长曾对她温柔说的话。
——当你决定放弃复仇时,对你自己的诅咒也就解除了。你已经不再被诅咒了。
◇ ◇ ◇
“茨,你换了柔顺剂了吗?一股花香味呢。”
店长把脸凑到毛巾上,闻了闻说道。
“你不是一直都用无香型的吗?而且柔顺剂前阵子刚买的,不是还剩着吗?”
“……”
少年沉默不语,店长眯着眼睛,几分戏谑说道:
“哼哼,美人花香,挺般配的嘛。”
少年昨天擅自关店去查看情况,还有之后偷偷看着店长给纯香披上衣服,纯香红脸抬头看着店长的事,肯定都被发现了。
这个店长虽然眼睛那么细,却把什么事都看得清清楚楚,真让人无话可说。
“不过,一开始要诅咒的书时,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茨,你死了后有想诅咒的人吗?”
少年冷淡地回答道:
“……人有的是。我倒想过把他们全杀了。”
但说完才注意到自己用的是“想过”,于是不好意思地移开了视线。
“店长你呢?”
“嗯……对我说‘我要杀了你’的人倒是很多,但反过来,该怎么说呢……毕竟我从没死过,所以我不知道。”
作为在这死者镇上经营书店的唯一活人,店长悠闲地低声道。
◇ ◇ ◇
在缓缓驶向彼岸的船上,弥漫着清新的花香,纯香仿佛置身梦境地读着言情小说。
心动吧。
笑吧,陶醉吧,紧张吧,放松吧,变得幸福吧。
“无论戴不戴眼镜,无论穿什么衣服,我都爱着你一切。”
去遇见一个能这样对你说的人吧。
去爱上一个你能这样对他说的人吧。
一定,在下一个未来里。
(出处:林赛·桑德斯(Lynsay Sands)着,上条ひろみ译 《爱是盲目的》(Love is Blind、いつもふたりきりで) 二见文库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