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赚钱的好路子吗,茨君?”
在三途河边的阿兰陀书店里,有一个整天无所事事地慵懒的店长,和一个勤奋的打工少年。
身穿金丝朱彩华丽和服的店长,今天在慢慢啜着温热的焙茶,用筷子一点点地夹着煮豆,尽聊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
“上次来客人是什么时候?五天前?还是七天前?”
“……十天前。”
站在书架上掸灰的打工少年头也不回答道。
他有着头银发和一双蓝色眼睛,左眼被头发遮住,穿着白衬衫、黑背心和长裤,还系着长围裙,一副侍应生的打扮,店长叫他茨。
但少年并不喜欢这个名字。
听了少年冷冰冰的回答,店长依旧悠然说道:
“哦,是嘛。这里没有白天和夜晚,总感觉不到时间流逝。结果不知不觉,就过去一个月了。”
少年心想,那是因为他每天都毫无计划地懒散度日,所以才会这么觉得吧。但话说出来未免刻薄,于是默默不语。
他小心掸去书上的灰尘,仿佛在轻抚着这古旧的二层木建书店,这书店发出一种舒服的“咕噜噜……”的声音。
店长仍在抱怨:
“差不多该赚点大钱了,不然生活可就困难了。没钱可万万不能啊,茨。‘钱财要积攒,这可是生身父母之外的衣食父母’(译注:语出井原西鹤《日本永代藏》)啊。”
“只要扣减店长的伙食费、服装费和娱乐费就好了。在这里不吃饭也不会饿的吧?俳句会在店里一个人吟诵就行了,买的和服都能穿上一百年了吧。”
因为这里整天都是明亮的,夜晚从未降临,所以也不需要睡觉。即使完全不吃东西,也不会对健康造成问题。在这介于阴阳两界的地方,睡眠和饮食都只是一种消遣而已。
当然,对于这小镇上唯一的活人——店长来说,或许会饥饿,也需要睡眠。
“嘿,茨君,人生可少不了兴趣和享乐啊。穿上漂亮的衣服,吃好吃的东西,在俳句会上向展示我的绝妙作品,得到漂亮姑娘们的赞美,没有这些的话我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工作了。”
店长你也没有在工作吧,少年在心里吐槽。
“所以啊,茨君,你也想想赚快钱的办法吧。”
“要不就在河边立个醒目的广告牌吧,比如‘阿兰陀书店在这里’、‘帮您找到人生最后的最好的书’之类的。”
“嗯……总觉得不太行啊。要能让顾客蜂拥而至的那种。像是不用出多少力,就能赚到钱一样,成堆的六文钱涌进来,变成银子和金子……”
店长交叉双臂,闭上了眼。
虽然他罕见地在认真思考,但说的话和他的脸一样可疑。天上哪里会掉馅饼。
“话说,这家店有过顾客蜂拥过来的时候吗?”
“有过。”
店长的果断回答让少年吃了一惊。
“比如,期盼十年之久的人气作新出版的时候啊,河边上等候的那些人一下子涌了进来,叫他们好好排队也不听,自顾自地挤进来,铺子都快被挤坏了。”
书店发出“咕噜噜……”的声音,表示同意。
少年也想了起来。
“啊……”
他轻轻应了一声。
人去世后,会来到这片介于阴阳两界的地方,直到他们乘船离开之前的几天时间,他们在这里可以自由度过。
河边有很多商铺,死者可以用身上带的六文钱换取一个商品,也可以享受一次性的游乐园、电影院或餐饮消费。
大多数死者到了时候就会安然乘船离开,但也有一些人拒绝离去,留在了这个地方。
在这个镇上能找的工作很少,所以多数人都在河边搭纸板房生活。因为已经死了,所以不用吃饭也不需要睡觉。然而,一旦花掉了六文钱,就再也不能买东西或者用餐了。
无所事事的情况下,他们多数无法忍受在这个没有昼夜的地方的无聊感,不到半年就会乘船离开。
不过,也有一些人坚持了好几年,大多数是喜欢书籍或漫画的死者。
——在读到系列的最终卷之前,我是不会走的!
他们如此宣称道,开始了在三途河岸的苦苦等候。
如果最终卷定于下个月发行,他们就会用六文钱购买这本书,读完后心满意足地前往冥界。
上一次阿兰陀书店客人蜂拥而至,正是这种情况。两个月前公布出版消息后,死者们就开始了纸板房生活,人数逐日增加,到发售前一天,河滩上的空地几乎占了大半。
“那次我们赚了将近五十年的收入。所以,茨君,你得感谢那位作家。他早已去世,已经离开了三途河。我也想当面向他感谢,但他似乎是在另一个镇子出发乘船的,最终还是没见成。”
店长遗憾道。
所有的死者都会从三途河的渡口乘船前往冥界,而这些渡口数量众多,究竟从哪里乘船,实际上只有死后才知道,所以这也是没办法的。
总之,上回是因为发售日已经确定,这对书店和读者都是幸运的。
问题在于,如果等待的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版的作品。
无论如何也想读到的结局!
但是,由于某些原因,这些书并没有出版,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售。
话又说回来,作者到底有没有在写呢?
出版社又是否打算将其成书,在书店上架出售呢?
这些除非是相关人士,否则旁人根本无法得知,续作或许永远都不会面世。
在这种情况下,当作者的讣告传来,看到绝望的死者们成群结队地上船时,店长也发起牢骚道:“真让人不好受啊。”
之前,店长在周刊上看到作者去世的消息,然后告诉了在河边等待的死者们。
“他们那时候真的是痛苦,我也很难受。不过,被宣告‘绝对不会再有续集’,已经算好的了。望不到头地等待下去,才是最难熬的。”
“……确实。”
少年也直率地同意。
现在仍然有很多死者在河边等待那些尚未完结的书。
“所以啊,如果作者能尽快写完续集并出版就好了。店里赚到钱,河边等待的死者们也能如愿离去,皆大欢喜。唉,这个那个的续作到底什么时候才出呢?”
店长一个个列举了那些已经停更的国民级热门作的名字,并抱怨起来。
“那些作家可能都快离世了吧?真希望在那之前能赶快完成结局。这样店里能赚很多钱的。”
然后打起了如意算盘。
原来这人完全没有踏实工作的想法啊……当少年用冷漠地看向店长时,
店门开了,十天来的第一位客人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
“救,救救我!”
一个四十岁左右,头发些许稀疏,身穿白色寿衣的男人,脸色苍白,眼神中充满了恐惧。
“我被人追赶了,求你收留下我。”
“喔?那可真不妙呀。可是,你为什么会被追赶呢?”
有时,受害人和凶手会在同一地死亡,并同时来到这里。
在这种情况下,受害人反而会试图向凶手报复,甚至会出手打人。
出现在店里的这个人,是受害人还是凶手呢?
在这不清不楚的情况下,店长露出的微笑似乎在说“在弄清事由前没有帮你的必要”,这让头发稀疏的男人更加焦急。
“我是个编辑,那人说他一直是我漫画的粉丝,所以逼着我讲续集的内容——”
正当他吞吞吐吐地开始解释时。
“老师——司老师——”
一个三十多岁穿着寿衣的男人,冲进了店里。
而最先来的头发稀疏的男人——
“哇啊啊!”
大叫一声,然后钻进了柜台下。
可是,这一切都逃不过进来的这个男人眼里,
“躲起来也没用的,司老师。在《周刊少年Hip Hop》编辑部工作时,我可是个被作家们畏惧、收稿率第一,人称‘甲鱼幸畑’的王牌呢。”
说着,他就跪在了柜台前。
这样一来,那个躲在柜台下的男人就出不了了。
这位自称“甲鱼幸畑”的男人,倒不如说像是追捕猎物的熊一样,一副垂涎已久的表情。他继续道:
“好啦,你可逃不了了。请告诉我《背叛的行星》的后续吧。高岭是斋国的间谍吗?被推下冰崖的梶原之后会怎样?优子爱的人到底是谁?告诉我结局之前,我是不会离开的。”
“啊啊啊,饶了我吧。”
柜台下传来凄惨的声音。
“不行!我这个编辑如今能够在这里见到司老师,这就是命中注定的了!来吧,我可以陪你一夜甚至两夜,请把你脑中关于《背叛的行星》未来的构想,尽情地讲给我听吧!”
“我都已经死了啊,求你别这样。”
被称作司老师的男人,则是万念俱灰地再度悲鸣,书店也隐隐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作为回应。
“打扰一下——”
一个和善的声音打断了现场。
“二位能否不要在我的脚下说话呢?”
在柜台后边,坐在折叠椅上的店长翘着二郎腿,礼貌说道。
他那双细眼眯得更加厉害,嘴上露出微笑,这是他谋划什么坏事时的表情。
少年握紧了鸡毛掸子保持警惕。店长这时依然微笑向这不速之客问道:
“顺带一问,这位躲在我脚下边,像只水豚一样胆小地发抖的,是否就是那部国民级畅销作《背叛的行星》的作者,司七彦老师呢?如果是的话,那本店有一个非常好的提议想要给您。”
◇ ◇ ◇
“不!我绝对不会再画的!”
全系列已达二十五卷,总销量超过一亿册的超人气作家司七彦,此时正蜷缩在柜台下,咬口坚持道。
“本来我就完全没想过后续的内容,况且我已经死了,不画就是不画。对,我就算是死了也不会再画的。”
四十多岁的大人,此时像个不想做作业的小学生一样叫嚷着。
——司老师的大热作品《背叛的行星》,自从二十五卷之后停更,已经过去了十年。盼望结局的粉丝们每年都会聚在一起,希望这一年能看到《背叛》的完结篇,他们甚至还会到神社祈愿。
——当然,还有很多顾客定期来我们书店,打听传言的完结篇。
——这些人说,在看到司老师这部大作的结局之前,他们不能瞑目。他们梦想着有天能在书店的架上看到完结篇,因此一直住在河边的纸皮箱里,像苦行僧一样度日。
——每当他们问起《背叛的行星》的续篇是否出版了时,我都会回答还没有,然后他们失望地离开,这时候我也会心痛,作为一个开书店的,我每天都在为无法做些什么而烦恼。
——然而,除此之外,大家也只能祈求天才的司老师能继续执笔了。他们每天都在神龛前祈祷,希望司老师身体健康并重新开始创作。
听着从折叠椅上站起,带着关西腔滔滔不绝说个不停的店长,少年十分无语。
什么时候,这个人会感到心痛?
无非是因为财务状况不佳,巴望着有哪个著名作家能写完这些系列的结局罢了,还是一边吃着煮豆子,一边说着这些牢骚话。
每天在神龛前祈祷?
在这家店里,以及后面的房间,还有已经变成店长更衣室的二楼,都没有什么神龛。至少少年从未见过。
听到店长提到神龛时,书店也是疑惑地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说到底,店长就是想让司画完结局篇,然后卖书赚钱。
——作为一个经营书店的,我的诚心祈愿看来连神明也听到了。能在这里见到司老师,实在是太好了。
——而且,想到司老师在未能完成最终卷的情况下去世,真是令人心碎。老师您也一定很不如意吧。
——因此,我有个提议。能否请司老师在这里完成结局呢?完成的作品由我们书店负责出版,让期待已久的读者们能够读到。
当然,不会免费发放,而是以六文钱的价格出售。
一开始就是司七彦的铁杆粉丝,因为想加入《背叛的行星》的制作而进入出版社,从兼职起步一直做到少年漫部门的编辑,幸畑听到店长的提议后,脸上闪现出光彩。
——那太好了!真是个棒极了的提议!还请让我作为编辑来出一份力!啊,当被诊断出胰腺癌晚期,还剩三个月命时,我还绝望地以为再也无法看到司老师的《背叛的行星》的结局了。没想到死后还能参与司老师的最后一部作品。哪怕三十三岁,我也死而无憾了!应该说,为了这一刻,我就是死也值了!
他像个热血高中生一样激动道。
就这样,店长和幸畑编辑正好共利害。
然而,最关键的司却坚决不画后续,躲在柜台下不肯出来。
于是两人轮流劝说他。
“司老师,请让我见证《背叛》完结的那一刻吧。”
“最久的客人已经等了快十年,就是盼着《背叛》的续篇啊。”
“司老师不画下去的话,梶原就会永远止步于被推下悬崖,爱着梶原的杰西也会孤独终身。”
“如果司老师画下去,不知会挽救多少死者的心。”
无论怎么劝说,司只是重复着“不要”“不画”,不愿从柜台下出来。
店长和幸畑离开一步,小声商量着。
“老师真是固执啊。”
“唉……毕竟已经十年不动笔了。这期间多少编辑劝过他,都没能成功。”
“这十年间,他在做些什么?”
“他在九州的乡下买了房子,把自己关在里面,平时都是靠网购过活,最后因为肺炎恶化去世。”
“司老师没有家人吗?我们可以试试说服他,等家里人来的时候,留下东西给他们看。”
“不,他结过两次婚,但都很快离了,没有孩子,和亲戚也很疏远。”
店长叹了气。
“唉……司老师为什么在最受欢迎的时候,留下最后一卷不写了呢?”
听到这个问题,幸畑脸色也暗淡下来。
“这个只能问司老师本人才知道了。作家通常都很敏感,可能因为很小的事情就无法继续创作。也许司老师经历了什么困难。”
“那些不再继续写作的作家们,又是怎么重新写下去的?”
“嗯,可能是受到读者信的激励,又或是看了网上的评论。毕竟,作家是为了读者而存在的。”
“原来如此,那我们就用这个方法吧。”
店长拍手道。
“怎么做?”
“我们去请那些热切期待司老师作品的狂热读者来帮忙。”
◇ ◇ ◇
店长去河岸走一趟后,在古旧的木栅玻璃门前,身穿白寿衣的死者们排成了一条长龙。
“打扰了。”第一个年轻人走进店里,走到烟熏木柜台前开始自述。
“我叫松本步人,二十七岁时因肾盂炎恶化去世。在高二时我看到了司老师的《背叛的行星》。它出人预料的剧情和角色热血灵魂的碰撞深深打动了我。我原本打算上大学并成为公务员的,最后还是立志成为漫画家,顶着父母的压力进了专门学校学习绘画。幸运的是,二十五岁时我投稿的漫画被杂志社采纳,之后就一边打工一边做漫画副手积累经验。我梦想着有一天能画出像《背叛的行星》那样的作品,并带着自己的作品去见司老师您。《背叛的行星》改变了我的人生!”
年轻人热情洋溢地诉说着,蜷缩在柜台下的司开口了:
“因,因为我的漫画,前途无量的年轻人辍学去当漫画家?因为打工和当副手的工作压力,导致肾盂炎死亡?唉……我还记得有家长在推特上抗议,说儿子不学习,成了整天看漫画的宅男,都是因为我那些无聊漫画……”
见到司开始颤抖,坐在木椅上的店长和幸畑立刻站起。
“好了,请停下!司老师有些害怕了,下一位粉丝,请进。”
“打,打扰了!司老师!我曾经在一家黑企工作。读了您的《背叛的行星》,我非常崇拜主人公高岭能从巨大困难中重新站起来,坚定自己意志。所以我像高岭一样,拿手表当指虎,揍了讨厌的上司后就辞职了。我能有这份勇气,全靠《背叛的行星》!”
“唔……家教协会抗议说暴力情节孩子们会模仿,弄得杂志被要求回收了……”
“好了,下一位!”
穿着白寿衣的粉丝们络绎不绝。
店长在河滩上告诉他们,司七彦因去世来到这里,并需要粉丝的热情来鼓励老师画完最终篇。
——激起司老师执笔意愿的读者,在最终篇发售当天,将获得的第一名排队票。
虽然店长承诺的头位排队票挺有吸引力,但粉丝们更关心能看到期待已久的作品,为此都很拼命。
“我的爱好是音乐,为《背叛的行星》创作了一百多首主题曲。请听听!”
“呜呜,我收到过画着优子被路人集体强暴的猎奇同人作,还有通篇都是高岭和梶浦的色情装BL同人作,还有来信写着‘老师肯定是想让优子和高岭在一起吧。因为优子是老师喜欢的类型,所以太偏心了,这没意思。高峰应该和恩师的养子龙君在一起,所以我自己创作了’,随信的是一千多页的二创小说……”
“好,下一位。”
“司老师!我是一个讨论《背叛的行星》未来展开的网站管理员,每晚都和《背叛》的粉丝们热烈讨论。”
“哎呀,就是这个被疯狂吐槽‘这月的情节和网上的一模一样,自己没点子了就从粉丝那里抄袭,真是差劲’……”
“下一位!”
就这样,粉丝们越是热情洋溢地诉说,就越是揭开司的某些创伤,只能惨淡退场。
“司老师的痛处太多了吧。”
“……作家不仅敏感,还会纠结于过去的不愉快经历。”
坐在长椅上当裁判(或许?)的店长和幸畑也面露疲惫。
“《背叛的行星》是我的人生指引,是我的生命!没有《背叛》的话,我就没法活了!”
“呜呜。”
“我把孩子的名字起成《背叛的行星》中最喜欢的角色‘帕鲁鲁’了,是个男孩子。”
“对不起,对不起。”
队伍不断行进,
“打扰了。”
伴随一句温柔的轻声打招呼,一个女人进了店里,那是在镇上最大的风月场所“月华楼”工作的花魁。
她的头发高高盘起,插着了许多发簪,穿的华丽和服,几乎要从肩上滑落。他是月华楼的头牌。
花魁非常讨厌店长,前几天她看到夺衣婆的古衣铺上新了件金银丝绣仙鹤图案的和服,正要买下时,却被店长抢先一步。她因此在街上嚷道:“我再也不会去你的店了!你也不要再来!次次都装作指导俳句,来我们这里白白玩乐!你这混蛋!”
然而现在,她散发着脂粉和香水的气味,脸上挂着副快要融化般的笑容,甜美说道:
“听说司七彦先生在这儿,所以我也来了。我可是《背叛的行星》的超级粉丝哦。”
她那丰满的白色乳沟挤向柜台,满是充满挑逗地说道:
“连载到让人那么心痒痒的地方就停了笔,司老师可真坏呢。好不容易到了这地方,您还要吊人胃口吗?如果您能走出来,让我看到《背叛的行星》结局的话,在您过三途河之前,我带您享受一番……如何。”
花魁移步至柜台前,正要伸出白皙的指头,此时一声尖叫响起。
“哇啊啊——我就是和说是‘老师的大粉丝’的女人结婚了,结果两个月后就出轨了帅气副手,还诬陷我家暴,最后搞得赔了大笔钱啊——下一个结婚对象也说是我的粉丝,结果结婚一个月就疯狂进出牛郎店,欠了一大笔债,还拿我的手稿去网络拍卖还债啊——”
“喂,花魁!别动手动脚!吓着老师怎么办。司老师不喜欢大胸暴露的女人,赶紧走吧。”
“什么!优子、宁宁,还有朋惠,《背叛》里的女角色不都是巨乳吗!”
“不要以为作品里的都是作者的喜好。有时候创作会故意反着来的。司老师喜欢的是B罩杯的美乳,回去吧回去吧。”
“那是你的喜好吧!阿兰陀屋!”
暴露本来面目的花魁大骂着店长走了出去,而留下司在柜台下瑟瑟发抖,只是一个劲地念道:
“呜呜,求你们放过我吧。我真的已经什么也画不出来了,我什么都想不出来啊。”
鉴于作者的精神状态恶化,这些天的“向司老师热情诉说,鼓励他完成《背叛的行星》最终卷大赛”就此结束了。
“真是头疼啊,幸畑先生。”
“是啊,我们该怎么办呢,阿兰陀书店。”
店长和幸畑无力地交谈着,少年则是冷眼看着他们,同时轻轻地掸扫着灰尘,仿佛在安抚因来人太多而有些慌乱的书店。
都那么直白说不愿意画了,为什么不尊重本人的意愿呢……
◇ ◇ ◇
“茨,我和幸畑先生出去一趟,你要看好司老师,别让他出门。还有把‘暂停营业’的牌子挂上,粉丝来了也不要让他们进店。”
第二天。
店长如此交代后,就和幸畑一起出了店门。
少年背对着依旧躲在柜台下的司,一边处理杂务,一边平淡说道:
“三个小时后会有船出发。你想逃的话,现在就是机会。找个地方躲起来,等船一来就上去,那样他们就没法再追你了。”
柜台下边没有任何回应。
也许他在睡觉吧。
又或者是怕去河边等船时,会被热情的粉丝逮住,逼他继续画下去,所以不敢动身。
不管怎样,这都是司自己的决定。
少年只是继续默默工作。
即使所有的杂务都干完了,店长和幸畑仍然没有回来。或许他们是在店长常去的酒馆开作战会议吧。
离船发还有一个多小时。柜台下的人依旧沉默不语。
虽然对司本人而言,这无疑是场灾难,但这部《背叛的行星》能让大家如此狂热,少年也起了兴趣。店内木凳上堆放着从第一卷到最新的第二十五卷,他拿起了一本。
这些书是昨天店长和幸畑在翻看时,大声讨论用的,说着“这个场景真好”、“这句台词真动人”、“这个伏笔的回收简直神来之笔”之类的话,让司听见。
少年将掸柄夹在腋下,翻开了书本。第一卷是在二十年前出版的,画风也显得相当陈旧。
故事讲述的是,一个被好友背叛并送到未知行星的主人公少年,通过一次次的背叛逐渐成长,最终成为乱世的星球盟主。
在充满爱的家中长大,心地正直的少年被驱逐至文明之外,直接跌入谷底,为了生存学会了反叛,阴险老练的转变过程令人震撼。看到主人公那闪耀的特写脸,少年不禁屏住了呼吸。
尽管主人公所作的完全是恶行,但他的呐喊却让人产生共鸣,不由得被吸引住。
每当主人公通过巧妙的背叛,转危为机时,读者也随之一阵畅快。
而且,作画也十分出色。
虽然第一卷的画风有些粗糙,但风吹草动、飞溅的血液都能让人感受到气味、色彩和质感,仿佛是有了生命。
真是太棒了……一部了不起的作品……
少年心想。
少年沉浸在书中,读完了第一卷,急切拿起第二卷,不知不觉中,他忘记了时间和现状,甚至没意识到自己坐在长凳上看书,只想着赶快读下去。一个高潮部分结束后,他叹了口气。
忽然,他感到有人在看着自己,转头一看,一个头发稀疏的男人从柜台下探出头来,正看着少年。
“……”
那人像乌龟一样缩着身子,伸长了脖子,屏住呼吸静静看过来……
两人目光相遇时,那人先是一惊,但没有缩回去,而是满心好奇地看着少年,十分客气地问道:
“好——好看吗?”
“嗯,非常好看。”
“是吗……”
对话十分简短,少年的语气或许过于平淡。但司看上去松了口气,甚至有些高兴,脸上的表情也放松了一些。
司依旧从柜台的一角探出个头,似乎想与少年多聊几句。
“那个,为什么你不再画了呢?”
少年这么一问,司开始慢慢道来。
“发生了很多事……我变得害怕读者,也讨厌起他们了吧……尤其是那些自称是我的狂热粉丝,把我当作神明,滔滔不绝赞美我的读者,我很害怕他们。也正是这些读者,当我稍微辜负了他们的期望时,他们就立马翻脸,开始攻击我,这种事我已经厌倦了……”
对剧情和他们期望不符的读者,会在网上到处发帖,抱怨这回的故事糟透了。
如果主人公表现得太出色,他们就说是偏袒主人公,很无聊。如果主人公被打败,他们又说看主人公失败让人血压高,不想再看了。
各路分析作品谜团和推测剧情发展的网站层出不穷,要是情节与这些网站某人的内容稍有重合,就被指责是抄袭。
所以查看所有这些网站,试图避免情节有重合。但这样一来,可选择的内容越来越少,司的发挥空间越来越有限,为了构思情节而痛苦不堪。
然而,当拼尽全力画出一个谁都没料到的展开时,他们又会说,这鬼故事到底是谁看的,简直糟透了,批评自己越来越差劲。
编辑曾劝说不要再看网上的评论,但司还是忍不住去看,每次都被批得体无完肤,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读者的期待。
“有些作者无论读者说什么,都会坚持自己所想的。但我做不到……我觉得自己已经到极限了。我画不出让所有读者满意的最后一卷。听到读者讨论那些烂尾的作品真是糟透,我就画不下去。在这之后的十年,我隐居在乡下,不再画漫画……但每当遇到那些《背叛的星球》的热心编辑和粉丝,他们都希望我能继续画下去,我感到的只有恐惧。当我知道自己死了的时候,我想,啊……终于解脱了……再也不会有人逼我画最后一卷了……我终于解脱了。”
然而,却遇到了司的狂热粉丝,并且认识司的热情编辑幸畑。他恳求告诉他后续的故事,于是逃走了。
“没想到我死了之后,还会有人叫我继续画……而且,还有那么多等待我画下去,迟迟不能往生的人……”
司无力地耷拉着眉。
店铺也仿佛在理解司的心情,发出低沉的“咕噜咕噜”声。
在映照客人内心的书架上,摆列了《米泽丽》《爱的流放地》《漫画道》等书籍。
“……你还在怕读者吗?”少年问道。
“是的,非常怕。”司颤抖着低头说道。
“那你还是尽早上船吧。快点的话现在还来得及。我送你到码头去。”
“……是啊……这样会更好吧……”
司脸埋在双臂里,低声道。
书架上,那位国民漫画家(译注:即藤子不二雄A)的自传《漫画道》一到四卷依次排列,描绘了他的青春和奋斗岁月。
“你在犹豫吗?”
“……也许吧。”
“我想读到最后,如果你能继续画下去,我会很高兴的。”
少年说这话时语气依旧平淡。但司——
“是吗?”
喃喃了一声,慢慢抬起头,依旧耷拉着眉,不自信地说道。
“那就画画看吧。”
◇ ◇ ◇
一个月后。
司七彦的人气系列《背叛的行星》第二十六卷完结篇,在阿兰陀书店独家发售。
这家坐落河岸的古老二层木建商铺,木格镶嵌的玻璃门始终敞开着,泪流满面的粉丝们排成了长长的队伍。而店内平台上堆积的《背叛》第二十六卷,几乎要冲破天花板。
“没有排队票的人不能购买本书。插队的将被罚去队伍的最后。”
身穿寿衣的死者们正帮忙维持秩序和出售书籍。
由于上次人流涌入几乎拆掉店铺的教训,这次增加了售货员,并从一开始引导队伍,因此现场还算有序。
起初因紧张而发出“咕……噜……噜……噜”低鸣的店铺,现在也因店内充满顾客的热情和喜悦而感动。
少年穿着白衬衫、黑背心和长裤,系着长围裙,忙碌地工作着。
司老师能画出完结篇真是太好了。
回想起这惊心动魄的一个月。
——那就画画看吧。
对司的这句话,少年淡淡回应道:
——好的,我很期待。
司稍显羞赧地笑了笑。
——是吗。好……那就画吧。
然后从柜台下慢慢爬出来。
——可是纸和笔怎么办?
问题刚出来,店长和幸畑就带着一大堆东西回来了。他们买了全是画漫画所需的用具。
——我决定试着画下去,麻烦你们了。
司低头平静道,幸畑则是激动得流下了泪。
就这样,历时三周的《背叛的行星》完结篇创作开始了。在这个没有日夜的地方,不需要睡觉也能生存,所以司在内室的长方形桌前,整天画个不停。
考虑到有助手会更好,于是从逝者中挑了四位有经验的人。他们也都高兴得流眼泪。
店长也想参与一份。
“我画画很在行的哦。我画过浮世草子的插图,技艺可是能比肩菱川。”
但当他画路人时,全都变成了瓜子脸、眯缝眼、樱桃嘴和细柳腰。“抱歉,画风好像不太合适……”不久就被赶走了。
少年勤快地泡茶,送上简单的点心和食物。虽然不吃东西也没问题,但他觉得这样能换换心情。
司每次见少年送茶来,都腼腆道谢,然后满意地喝下。
少年觉得,司的道谢里似乎还有其他含义。
后来得知,将司和少年两人独处是店长的计谋。
——司老师很怕热情的粉丝,那些猛扑过来的粉丝让他很害怕。我想,也许不是那些信徒般的粉丝,而是来自普通人的单纯感想,更能打动老师的心,所以我把赌注下在了茨身上。
原来长椅上堆满《背叛的行星》全套书,是因为这个啊……
虽然被店长的算计牵着鼻子走让少年有些生气,但他还是为司能重新开始创作由衷高兴。
起初,司也对自己十年没动笔还能不能画出好作品而不安,但一起笔,思绪就像被疏通的河流一般迅猛奔泻,铅笔不停地在稿纸上挥动,不久就填满了空白。
他一直苦恼怎样才能画出不会让读者失望的作品,怎样才能避免在网上被批评为抄袭或俗套,以至于任何设想都不能让他满意,无法继续创作。
但当这些困扰抛弃后,应该描绘的故事就浮现出来了。
——我在构思《背叛》的时候,就希望不仅是名字,情节也要让读者感到意外。所以,没必要害怕让读者失望。
他向少年坦率道。
就这样,最终完成的单行本完结篇,通过店长通过胧车快递从人世订购的几台激光打印机,全速赶制出来了。
为了筹备这巨大的耗资,店长还从热切期盼《背叛的行星》完结篇的死者和镇上居民那里以预定形式筹来大量六文钱。
“要是老师的稿子交不出来,完结篇发不出来,我不仅会负上巨额债务,还会被那些预定了的人暴打。店铺也得关门。阿兰你也得有心理准备。”
阿兰指的是这间书店,店长这样称呼它。可能因为是“阿兰陀书店”,所以叫“阿兰”。
听到店长的话,阿兰也使劲抖动着书架。
在这种紧张和兴奋的氛围中,大量印刷的成品被裁切成杂志大小,之后给彩色封面覆膜,最后用中缝订书机装订成了一本本书。
期盼已久的逝者们用预订券换来了这本厚厚的杂志大小的书,坐在河边,痴迷地翻看着。
每一页都充满了粗犷的动人气势,吸引人们继续读下去。
河滩上的死者们越来越多,到处传来“喔——”之类的吼叫声、嚎哭声和抽泣声。
有人读完后静呆呆地坐着,茫然若失;有人则是从头再看;还有人与旁人热烈讨论感想。
“喂!我还看着呢,别剧透。”被另一个人说道。
“抱歉,抱歉。”
于是闭上嘴,移步另一个地方,讨论得喉咙嘶哑。
完结篇就像是之前所有作品的集大成,主人公的同伴,或者是他信任的人,接二连三如怒涛般涌来的背叛,接连不断的打击,读者仿佛也是被播弄的之一。
最终成为所有国家的王的主人公身边,只剩下了他的养子,一个少年。
“这个国家一定会改变的。”
温柔说着不久就会迎来和平日子的主人公,最终却因少年在茶中下毒而死去。
这个少年实际上是少女,她为了替父母报仇而靠近主人公。
最终,主人公被最信任的人背叛并死去,但他的嘴角却露显出满意的微笑。
仿佛他终于回到了善良而幸福的年少时代。
◇ ◇ ◇
“辛苦了。”
在所有的读者都拿到书之后。
少年端着杯漂浮樱花瓣的茶,走向正在店内长椅上发呆的司。司平静地接过茶,道了句谢,然后喝了一口。
“啊……真不错啊。”
他深有感触地喃喃自语,然后松了一口气,说道:“这样我终于能瞑目了。”
然后他一副纯粹的眼神看向少年,问道:
“你看了吗?”
“还没,我打算接下来慢慢看。”
听了少年的回答,司并没有遗憾,依旧挂着微笑,说道:
“是吗,那我就不问感想了。”
这时店长回来了,即使关了店,他还是忙个不停。这三周时间,可能是少年所知的店长工作量最大的一次。
“幸畑先生在河岸上边哭边读着最后一卷。虽然编辑工作时他已经读了很多遍,但还是想再读无数遍。”
听到店长的话,起初还因为幸畑的热情而恐惧的司微笑着说道:
“我很感谢能相识到像幸畑这样优秀的编辑,以及在这个地方相遇的你们。”
“这应该是我们感谢你才对!谢谢你逃到我们店里来!真是太感谢了!司老师!”
店长握住司的手,使劲地晃着。
《背叛的行星》完结篇不仅在河岸等待的老读者群和镇上居民中热卖,在这三周里到来的死者们中也十分火爆。
——没想到以为作者去世后再也看不到的《背叛》最终卷,竟然能在这种地方读到!哎,死得值了!
死者们都高兴地说道。
对店长而言,到手了一本在今后的死者中也会畅销的作品,他肯定乐得合不拢嘴,而且一定非常感谢司。
见到店长如此兴奋,司有些意外,但很快他就平静说道:
“店长,我想用我手上的六文钱买本能在船上读的书,您推荐就行。”
店长本就细的眼睛眯得更厉害了,他轻轻挥着华丽和服的下摆,手放在胸前,屈身行礼。
“我知道了。放心交给阿兰陀书店吧。我们会为客人您挑选出您人生最后,也是最好的那一本书。”
◇ ◇ ◇
第二天早晨。
河上布满了大量船只,准备出发前往冥界。
死者们都沉浸在阅读杂志厚大小的书籍之中。
“啊,能读到《背叛》的完结篇,真是太幸福了。”
“等到今天也是值了。”
“谢谢你,司老师。谢谢。”
“实在太感谢你了,老师。”
诸如此类的话从各处聚在这里。
司也在缓缓前行的船上,看着店长为他挑选的书。
店长说这本书绝对推荐,它是这世上唯一一本手工制作的手绘本。
轻薄的粉蓝色纸上,手写着粉丝们读完《背叛的行星》完结篇的留言。
这就像是集体留言本,昨天店长在关店后一直待在外边,就是收集这些留言吧。
“完结篇太棒了!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
“眼泪止不住了,真的很感动。”
“能够遇到这个故事,并读到最后,我很幸福。”
因为读者的话而受伤,害怕读者,闭门不出十年,司曾认为读者的称赞一句都不可信。
但如今,读者的话轻易地打动了他。
每一句话都让他感到高兴、感动、温暖、亲切、舒心,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了笑容。
“要说谢谢是我。谢谢你们的期待。”
◇ ◇ ◇
“怎么样,茨?”
店长得意地展示了一块牌子,上面用流丽的文字写着:“这里是阿兰陀书店,此处可购买司七彦老师亲作《背叛的行星》完结篇。”
“只要把这个牌子竖在河边,以后顾客还会接连不断涌来。对了,为了不缺货,我们得继续印制才行。好不容易弄来的打印机要尽快运转起来。”
店长盘算着赚钱,笑得眼睛眯成了条缝。少年尽管冷眼看向他,但心里也希望更多的人能读到这本书。
昨晚他沉浸于阅读的最后一卷,真的非常有趣。
◇ ◇ ◇
宜人的微风中,随着船的摇摆,司翻看着册子。
在最后一页的淡蓝纸上,孤零零地写着一句话:
“直到最后一页,都非常有趣。”
那用细细的笔迹,仿佛透出一股纤细的性格。
司想起了那个眼睛颜色和这张淡蓝色纸一样、穿着侍应生制服的少年。他确信这一定是那个少年写的,眼中不禁流露出温暖的光芒。
那天,看到少年坐在店内的木长椅上,专心翻看司的漫画的场景,司想起了自己刚出道的时候。
在发售日的电车上,看见高中生在读自己漫画登载的杂志,就心跳加速。
心想再过一会儿,就到自己画的那页了……屏住呼吸观察着高中生的表情——
见到看着司漫画的高中生浮现出惊讶的神色,看完后长叹一声,司心中激动不已,恨不得跳起来喊“太好了!太好了!”
想要让读者更加惊讶,深受感动。
一边想象着读者的反应,一边进行着创作,这种快乐简直无以言表……
那个沉默寡言的打工少年,让司想起了自己曾经历过的那段时光。
——好……好看吗?
——是的,非常好看。
一句平淡的话语,深深地打动了司的心。
“谢谢……”
双眼湿润,颤抖着哽咽道。今天一直在被人说谢谢,但真的,谢谢你们。
下辈子不再做漫画家了。
但自己真的很高兴能够完成这部作品。
第六话 希望得到世界上最无聊、最无趣、最无关紧要的书的铃木蓝理(享年十六岁)的故事
“有无聊的书没?”
身穿寿衣的少女开口就语气尖刻道。
三途河岸,有一家阿兰陀书店。
在这幢古旧的二层木建筑里,透过玻璃门,店内有一位高个子的店长,身着华丽的和服,眯着本就细的眼睛,满脸笑容,带着关西腔调问道:
“无聊的书,吗?那是书名吗?”
穿着白色寿衣来到这家店的,一定是死者。
在这个位于阴阳交界的地方,死者们可以在三途河的渡船出发前几天里自由活动。他们可以用随身带的六文钱购买一件物品,也可以去餐馆或影院享受一次。
听到店长的话,身着白色寿衣,黑发如丝般洒落的可爱少女再次尖刻地说道:
“不是书名,我是说简单、无聊、乏味到让人犯困的,无关紧要的书。”
“在这家阿兰陀书店,我们有令人激动不已的冒险小说,也有心动的恋爱小说,还有洒汗的青春体育小说,以及惊险的推理小说。”
仿佛为了证明这话,书店开始微微晃动,架上摆满如《热源》《战地厨师》《秒速5厘米》《向阳处的她》《宛如青空》《尸人庄谜案》《全部成为F》《一瞬化作风》《2.43清阴高中男子排球队》等书。
而少女果断回道:
“不要,就给我无聊的书就行。”
“呃……”
店长思索了一会儿,再次眯细眼睛,华丽的和服袖摆轻摇,他优雅地只手放在胸前,行了一礼。
“明白了,请交给我们阿兰陀书店吧。我们会为您选出最后最好的一本书。”
◇ ◇ ◇
第二天。
阿兰陀书店里,身穿制服,代替偷懒店长工作的打工少年,见到了正坐在河滩石上翻看厚书的白衣少女。
……那女生,就是昨天来店里的客人啊。
笔直的黑发轻轻落在她纤细的肩上。那如同敏捷的猫般灵活的身姿,即使穿着寿衣也能看出手脚的修长。她有着大大的眼睛、尖翘的嘴唇和笔挺的鼻梁。
就是昨天那个少女。死后还来买书的客人本来就少,更何况是和少年同龄的十六七岁的,来店里更是非常罕见。
她说想要无聊的书,这件事不免令人在意。
——这本如何?我认为它非常符合您的要求。
店长递上的书,少女一言不发买下后就离开了店里。
从那以后,她一直在河边看书吗?
少年居住的地方没有白天夜晚,也不会下雨或下雪。只有永不间断的灰白色的昼日。
在这个地方,睡眠算是一种消遣,长时间醒着也不会损害健康。实际上,这里的人根本不会生病。
毕竟大家都已经死了。
走近去看,少女依然撅着嘴,看上去得极其无聊地翻看着书本。
如小型辞典般厚的书上,密密麻麻印满了细小的文字和数字。只是从后面稍微一瞥,那字就看得让人眼花。
书上列出了许多公司的名称,并汇总了各家公司的特点、业务内容、销售额和业绩预期、新项目和固定投资、总资产、自有资本、业绩变化、过去股票的高低价,以及三年内的股价走势图等信息。
这是《公司四季报》,由东洋经济新报社每季度出版的企业信息杂志。投资者用来作为买卖股票时的参考。
——这里并没有证券交易,所以某种意义上这本书是无用之物,但对客人您来说,应该说非常合适。
封面上标明“春”字样的这本无用之物,似乎确实合了少女的要求。
她低头看书的侧脸看起来是十分无聊。手指停在原处一动不动,一直盯着同一页。
少年再次感到奇怪,为什么在仅此一次的购物机会中,少女会买那样无聊的书。眼看快到船开的时间了,少年向少女搭起话来。
“你差不多该去码头了吧?船就要开了。”
少女抬起头,烦躁地皱起了眉。
“怎么?你也来搭讪?”
突然被这样说,少年有点不高兴了。
她是不是觉得所有跟她说话的男生都是来搭讪的?这点倒是……确实有点……她确实有点漂亮,这点无可否认……但也不能这么自以为是吧。
“不是,我是昨天你在那家书店买那本无聊书的店员,只是刚好路过。”
“我记得。那个穿得花里胡哨的店长已经够怪了,但那个穿着侍者服板着脸站着的银发蓝眼店员也不得了。”
不得了?什么意思。
从少女的语气可以知道,至少不是什么好评价。
“说要无聊的书的客人,也挺奇怪的吧?”
“买什么书是顾客的自由吧。”
“啊,是这样没错。不管怎样,离船出发还有不到十分钟了,你赶紧把那无聊的书合上,跑去码头吧。不然你就赶不上船了。”
提醒了她,少年自觉得没什么好说的了,就准备离开。
可是,少女并没有动神,反而冷冷说道:
“不用了。我不打算坐船。”
不坐船?
“你难道打算留在这里吗?为什么?”
少年不禁问道,少女显然有些恼火,皱了皱眉,比刚才更冷淡地说道:
“这跟你这书店的打工仔无关吧。别管我。还是说你果然是在搭讪?”
少年也生气了,
“啊,对,确实和我没关系。打扰你无聊的读书时间了,真是不好意思。”
放话后,少年就离开了。
虽然船开的时间已经过了,但谁会理她呢。她迟早因为无聊而登上下一班或者下下班船的。毕竟现在的她已经那么不耐烦了。
◇ ◇ ◇
再次从店长口中得知少女的消息,是在少年少女在河滩上不愉快对话的半个月后。
“那个在我们店里买了《四季报》的可爱顾客啊,还在这儿呢。穿着寿衣的美少女在河边读《四季报》,这已经成了镇上的话题。刚到这里的死者们都以为她是河边的地缚灵呢。该不会因为美少女的效应,大家都来买《四季报》吧?”
烟熏木的柜台边上,店长一边喝着温热的焙茶,一边尝着腌茄子说道。
少年暗想“哪里可爱了”,拿着掸子打扫书架。
少年也多次看到少女在河边无聊地低头看着那本厚厚的书。
每次见到她,想到她为什么还在这里,什么时候才上船,少年就感到烦闷,但自从那次见面后,就再也没有和她说过话。
但是,竟然出现了那样的传闻。
除了少女外,还有一些死者也不愿上船。
有些像是等着司七彦漫画完结篇的热心读者一样,出于某种目的而滞留在这里。有些则是单纯不愿意往生,想要更多地享受活着的感觉,这些人死了也不甘心。
确定要下地狱的恶人也不愿渡三途河,但这类危险人物会由冥界派来的官员直接押送。
据说,对于不受管控的普通死者,即便是要去地狱,也不会太遭罪,很快就能得到净化罪过,进入转世的流程。
所以,那些没有明确目的而滞留的人,最终会因为这里没有昼夜,什么也做不了的无聊日子弄得疲惫不堪。
“还不如走呢。”
最终选择上船离开。
少年见过许多这样的死者。
所以少年觉得少女也会在不久之后上船。她大概还是个高中生,所以可能只是因为年轻,还不想往生。
每次看到少女无聊地看着书,少年就心烦,想着:快上船吧,你到底要拖到什么时候。
“早知这样,当初就该让她买些大众喜欢的恋爱小说或者诗集了吧?比如三岛由纪夫的《潮骚》或者岛崎藤村的《若菜集》之类的,这样会很搭配吧?不过,美少女在三途河滩上读《四季报》这种反差也很不错呢,茨,你怎么看?”
“谁知道?我不关心这些。”
少年本想轻描淡写地回答,结果语气生硬了些,自己也有些惊讶。
店长眯起了细眼,意味深长地说道:
“哦呵呵——”
这种嘀咕让人很不舒服。
为了不让看到自己的脸色,少年背对着店长,用掸子拍打着书。可能用力稍大了些,店里发出了“咯吱咯吱”的抱怨声。
少年低声说了句对不起,然后店长又在他身后说道:
“不过,那女孩那么年轻漂亮,早晚会有坏心思的人盯上她的。
“跟那些大老粗不同,这么漂亮的死者不上船,继续留在这里是很困难的。
“要么放弃抵抗上船,要么就只能待在花街柳巷了。
“对了,花魁那儿说要去招揽她呢。
“说是个百年一遇的人才——
“唉?茨你要去哪?”
“……出去买点东西而已。”
◇ ◇ ◇
虽然这不关自己的事。
少年闷闷不乐地走在河边时,正好见到那女孩被一个穿着寿衣、六十岁左右的男人抓住了胳膊。
“放开我!”
“别这样嘛。反正大家都死了,就和我好好相处吧。看,我给你六文钱。”
“不要,放开我!”
“叔叔我活着的时可是靠炒股发了大财,还作为投资达人上过电视呢。听说过酒见藤一郎这个名字吗?我可以教你炒股的秘诀哦。”
“我不需要这些!我只是看看而已!”
少女用力甩开被抓住的手。但是男人并没有放弃,又伸向了她的肩膀。
少年抓住了手。
“你——你是谁?”
男人慌张地问道。
“……在这里犯罪,据说出发相当于生前的百倍哦。”
少年冷酷说道,男人立刻吓白了脸。
“我只是看她无聊,想在船出发前陪她聊聊天而已,绝对没别的想法……”
男人如此辩解道,一溜烟跑开了。
“多管闲事。”
听到女生的话,少年心想“果然性格一点也不可爱”,撇着嘴瞪过去。
这时的少女低头紧紧抱着《四季报》,微微颤抖着。
“……我自己一个人就能赶走他的。”
虽然嘴上强硬,但她一定是害怕了。女生脸色发青,低垂的眼中泛着泪光。
“是真的……之前纠缠我的家伙,被我用这本书打了一下,就流着鼻血逃跑了。
“书不是用来干这种事的……”
但如果那本书真能保护少女的话,推荐她购买那本厚重的《四季报》而不是轻薄的文库本,店长确实干了一件好事。
“……我想你还是尽早坐船走吧。上次你问我是不是在搭讪,是因为之前也有很多人朝你搭话,而你都赶走了吧?以后这样的事还会继续发生的。而且如果你继续这样子用书的话,那本书很快就会破烂不堪的。”
“……”
女孩似乎想反驳些什么,但瞪了少年一眼后就喉咙哽住了,脸上突然一副无力的表情,又低下了头。
“那是因为……我必须在这里等……”
如同挤出来的声音,女生嘟哝道。
“你在等什么人吗?可是——”
三途河的渡口除了这里,还有无数个其他的地方,就算你等的人去世了,也不一定会来到这个地方。
正当少年想提醒她这一点时——
“听说又来了个女高中生。最近这种事挺多的。”
不远处传来了对话。
似乎是镇上来散步的居民闲聊。
“嘿,这次来的也是个美少女吗?”
“没见过,不过听说是排球队的,属于运动型的。”
“哦,运动型的女生,不错啊。”
话声很快就听不见了,但少年注意到女孩反应有些异常,不免心里一惊。
她瞪大了眼睛,茫然地望着前方,从她那尖唇中冒出了一句。
“纱也……”
纱也?
“怎么办,纱也可能来了。这可不行!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纱也就是她在等的人吗?不过,少女脸上的恐惧和混乱,远远超过了纱也到来的期待。
“不行,绝对不行。”
这么说着,女孩抱着《四季报》匆匆跑开了。
少年不由自主地追了上去。
少女曾经也跑过田径吗?她跑起来惊人的快,白色寿衣的下摆随着飞扬,仿佛奔跑的是一只小鹿。
少年皱眉追赶着那随风飘扬的直长黑发和纤细的背影。
路上的人们窃窃私语,“啊,那不是河边的美少女吗?”话从少年耳边掠过。看起来少女比想象的还要有名。
来到镇上的大街时,少女向花店的女店长问话。
“听说有个排球队的女高中生来了,您知道她去哪了吗?”
“哦?是姑娘你的朋友吗?那位客人往那儿去了。”女店长指了指方向。
“谢谢您!”女孩再次跑了起来。
一边喘气跑着,一边不停在说着,
“纱也,求你了……纱也,纱也……不要来,纱也。不要来,求你了。”
少女不停地重复着“纱也”这个名字。
路上,她在另一家店问道,今天有没有看到个穿寿衣的女高中生?
“她在前边那家店里买东西。”对方告诉她一家卖饰品的杂货铺。
少女到了那家店后——
“啊,你说那个客人吗?她在我们店里买了个发圈,高兴地戴在手腕上就出去了。她挑选的时候笑得很好看呢。”
老板说她刚刚离开,所以跑过去应该还能赶上,少女于是又跑了起来。
“怎么办,怎么办……”女孩愈发地恐惧和混乱。
她似乎害怕见到“纱也”,却又拼命地寻找“纱也”。
跟在身后的少年,看到了另一个女孩的背影。
那是个剪了齐耳短发、穿着白寿衣的女生,左腕上戴着一个鲜艳的钴蓝色发圈。
正是杂货铺老板说的那位!
“纱也!”
少女喊了一声,戴着发圈的另一个女生回过头来。
她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铃木!”
女生叫了声,然后跑了过来。
那个戴着发圈的女生,就是她一直在等待的“纱也”吗?
可是,少女突然像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那样,跪倒瘫坐在地上。
“哎!”
“铃木!喂!你没事吧?”
“……太好了。”
少女眼眶湿润,开始啜泣,男孩被吓了一跳。叫她铃木的另一个女生也瞪大了眼睛。
“不是纱也……”
听到女孩沙哑地低语,少年更困惑了。
她不是“纱也”吗?
但那个女生叫她铃木,看起来认识她——
近看戴着发圈的她,身材在女孩中显得很高大,可能比少年还要高。
从衣服中露显结实的脖颈和腿肌,显然是受过锻炼的。她可能曾是排球队的,还是实力不俗的选手。
戴发圈的她也跪在地上,担心着哭泣的少女。
“你哪里疼吗?受伤了吗?快打起精神来啊!以前对战的时候,你不管被打飞多少次,都隔着网瞪着我要继续来干——虽然最后总是我们大胜。”
不……这个……是在关心她吗?
“……烦人。话说你怎么会在这里?这是幻觉吗?如果是的话,还真是不爽。你这么大个子,攻球像炮弹一样重,跳发球都能把地板打穿,赢了全国赛,拿了MVP,被选为全国青年队强化选手,可别得意忘形了。”
“别这么夸我,我会不好意思的。”
“我没夸你!我们才不会败给你这种的独勇团队的!下回我们一定会赢!”
瘫坐在地上的女孩抓起《四季报》站了起来。
短发女生抬头看着她,微微一笑。
“我还是觉得铃木你这样挺好的。我只记得那个在赛场上像只狂暴的猫一样,敌意外露、竖起尾巴的铃木。听说你自杀的时候,我真吓了一跳。”
是自杀!?
听到这个大个子短发女生的话,少年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她不是病死或出意外,而是自杀来到这里的吗?
“不是!我没有自杀!那是……意外!”
稍微迟疑了一下,少女又抬起头,坚定说道。
“我绝不会自杀!我绝对没有自杀!真是气人!真想把那些说我自杀的人脸用球砸飞!”
短发女生抬头望着少女,随后嘴角微微上扬。
“是啊,我也不相信铃木会自杀。铃木你就是不服输,哪怕输得很惨,也会说‘绝对要报仇!’,被球打出脸淤青,还趴在地上叫嚷。下一次又输惨,还喊着‘这只是开始’之类的,一直没学到教训。”
“可恶,你那种居高临下的态度真是火大。明明是仰视,却还被低看一等了。最开始挑衅的可是进条你,可别忘了!”
看来这个短发女生叫进条。
听到少女的话,进条也毫不客气,眯起了眼。
“你说的是那句‘你们的排球不过是玩玩,我的排球可不一样’对吗?当时铃木你气得尖叫着想抓住我,被你的队友拦住了吧。”
听到这话,女孩气得满脸通红。
“谁不会生气啊!初次见面你就这种态度!”
“对啊,但第一眼见到你,我就觉得你很讨厌。比赛时,你个子小还大声叫嚷,特别显眼烦。”
“是说我作为主攻手,身高根本不够,实力也不怎么样,却还那么嚣张吗?”
少女撅起了嘴,进条也露出一丝浅笑。
“不是的,是因为你很像少女漫画里那种扎着马尾的美少女。”
“什么?”
少女仿佛被戳中了什么似的,站着目瞪口呆。
听着二人的对话,少年也困惑了,歪着头。
进条眯着眼睛,继续说道:
“其实我一直想留长发的。不过,我们队规定所有人都必须剪短发,所以我才一直留着短发。况且,你看我身材个子这么高大,脸型也像个男生,就算留长发也不合适。当我看那些排球题材的少女漫画时,发现女主角和对手都是大眼睛,非常可爱。她们还扎着马尾辫呢。”
“嗯……那是漫画嘛。”少女嘟囔道。
“对啊,我也这么觉得。那种女生只会出现在漫画里。
“结果,比赛对手居然就是一个扎着马尾辫的美少女。我想着她一定在学校里很受男生欢迎,排球之外也有很多有趣的事情,过着美好的青春生活,真是气死我了。”
“等——等下!我一直上的女校,根本就没有男生吧。还有次我在电车上拿圆规扎了个动手动脚的大叔,人抓了之后这件事传来开了,搞得别的学校男生都觉得我不好惹——”
进条扑哧一笑,“哈哈……原来是这样。
“但是,我从小学起就一直是在打排球,除此外就没别的了。所以,当我看到现实中有这样的女生,真是气得不行。
“不管我再怎么努力,也永远无法变成一个身材娇小、头发柔顺的马尾辫美少女。”
“……我有一米六四啊,作为选手这也许算矮了。可对我来说,我是非常羡慕进条你的身高。
“不仅是身高,扣球、发球、拦网——你样样都那么强。每次比赛后,想到进条你那些发疯般的扣杀和发球,我就睡不着觉,窝火地啃床单。”
“真想看看。”
“绝不让你看到的。话说,进条,你不会是什么幻觉吧?现在的你是真人没错吧?如果是的话,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这里应该只有死了的人才能来啊……”
“大概是因为割了手腕吧。”
“啊?”
“在家里的浴室,我用剃刀往手一划。当时家里人都不在,我想着,如果要死的话就是现在了。”
“为什么……”
女孩顿时声音嘶哑,脸色煞白。
少年也屏吸低头看向进条。
进条平静地说道:
“因为膝盖伤了,医生说我再也不能打排球了。”
为了排球,进条把头发剪短,为了排球,她克制自己不吃甜食,连和和朋友去看漂亮衣服和装饰品的时间都没有。
从早到晚,她只想着排球,努力完成所有的训练计划,让自己变得更强。
进条放弃了排球之外的一切,自己如果不能打排球,她认为自己就没有活下去的意义了。
她被踢出了强化选手名单,也退了社团,开始在家里闭门不出。
她不想见任何人,也不想听到任何人的话。
排球就是她的一切,而被夺走一切的绝望,除了自己,没有人能理解。
就这样,在家人都出门后,她在浴室里选择了自杀。
“来到这里,得知自己已经死了的时候,我很惊讶人真的能这么轻易地死去。”
——姐姐你好高啊,是做什么运动吗?
——啊,是的,我打排球。
被穿着丧服的死者搭话,回答的时候也觉得像是在做梦,毫无现实感。
“但是,现实就是,我在十七岁时就死了。”
看着坐在地上低声诉说着的进条,少女也低下身来,紧紧抱住了进条。
手上的《四季报》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进条……你真傻。你为了排球,受了那么多苦是吧。那么,既然不能打排球了,就做自己想要的事啊。留长发,扎马尾辫,过青春的生活啊。可是——”
少女把脸埋在进条的肩膀上,满是不甘的哽咽道。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死啊!刚才我还说‘还好不是纱也’,根本一点都不好!我才不想在这种地方见到你啊!你真是笨蛋!大笨蛋啊!”
进条的眼中也盈满了泪水。
“嗯……我是笨蛋。不能再打排球,就该想想那些可以做的事情才对……”
看着抱在一起的两个女生,少年也心情沉重。
哭了好一阵后,进条平静下来说道:
“……铃木,我想打排球。”
“啊?”
“现在,我想和铃木一起打排球。”
“可是,我们没有球啊。”
听着她们对话的少年向正苦恼的少女低声道:
“……排球的话,记得我们店里有一个。不是卖的,所以也不需要六文钱……”
少女抬头看向少年。进条眼睛闪闪地惊喜道:
“太好了!可以打排球了。来吧!铃木!快站起来。我们打排球吧!打排球!”
她兴奋地抓着少女的手,要拉她起来。
“进——进条……可是,你的膝盖……”
少女担心地看向进条的膝盖,进条则双手捏起了少女的脸颊。
“痛……好痛……你,你在干什么?”
进条低头看着抗议的少女,露出了狡黠的笑容。
“对付铃木这样的对手,这种膝盖就够了!你应该担心自己而不是担心我,我会把你打倒的。”
瞬间——只是一瞬,少女露出了快要哭出来的表情。然后,她猛地挑眉大声吼道:
“这什么话!我原句还给你。被打趴在三途河边的是你!”
少女猛地转向男孩,伸手道:
“球!”
“……我现在去拿,你们在这儿等着。”
少年面无表情地说完,转身离去。
过了约二十分钟,少年抱着个橙色的排球回来了。
然后——
“喂喂,怎么,脚打颤啊?”
“闭嘴!只是绊了下!”
“那这个呢?”
“可恶,又是扣杀!你刚才就一直在扣杀,真不公平!”
在河边一处的草地上,穿着白寿衣的两个少女正在接打橙色的排球。
打球的主要是进条,她弓起那占尽优势的高大身体,长臂像鞭子一样猛击,排球发出嗡嗡的声音,飞向另一个少女。
这边的少女则是用钴蓝色的发圈把柔顺的长发扎成了马尾。
打球之前,进条取下了腕上的发圈,递给了少女。
“比赛的时候你总是用这种可爱的发圈扎头发吧,我的头发不够长,铃木你用吧。”进条如此说道。
——谢谢……那我……
少女羞涩地接过发圈,把头发扎成了马尾,进条露出了一副快要融化的笑容。
——啊,不愧是美少女啊。好!干劲来了!绝对要把你打飞!
进条愉快道,少女也鼓起了腮帮子。
——绝对不会!被打飞的是你!
也正如她所说,少女紧咬牙关,顶住了进条一连串猛烈的扣杀,成功接球还击。
每当她接球时,用钴蓝发圈扎的马尾都在大幅摇摆,进条看得很是羡慕。
每当少女强硬回应,同时全力接球,用全身如弹簧般跳跃接球时,进条的表情就不自觉地舒展开来。
她的脸上洋溢着一种快乐和喜悦,那是种无法抑制的表情。
少年在稍远处观望着。
不久,在河边住着纸皮房的死者们,还有镇上的居民都聚了过来。
“哇,这扣杀真厉害啊。听着就觉得超级疼。”
“那个小个子的接得也不错啊。哦,下回是她发球吗?”
“哇,个子虽小却很有力量啊。哎,把发球直接打回去了,那高个的姑娘是什么怪物啊?”
“呀,我以前也是排球队的,真想起了青春时代。两边都要加油啊!”
“小姐姐不要输啊!”
“高个子姐姐也要加油啊!”
大家纷纷加油打气,河原变得热闹起来。
少女们挥洒的汗水闪闪发光。
有时少女会对观众说:“我才不小呢!只是和进条比起来显得小而已!”还用攻球表达不满,但进条轻松地接了回来,让她窝火。
她们的眼中都闪耀着生机和活力。
不久——她们都筋疲力尽,几乎同时一屁股坐在地上,背靠着背,喘着粗气。
“啊……真是太开心了。”
“嗯,是啊。”
彼此满心欢喜地说道。
◇ ◇ ◇
第二天,进条乘船前往了冥界。
不知为何,少年也跟着去送行了。他站在抱着《四季报》的马尾辫少女的后边看着。
“要一起吗?铃木。”
进条邀请道,但少女摇了摇头,回道:
“不,我现在还不能走。”
“是吗……”
进条带着些许落寞的笑容。
“对了,最开始你叫我‘纱也’对吧?是麻生纱也,铃木的队友兼搭档,对吧?”
少女露出紧张的神色,怀里的《四季报》也抱得紧了。这时,进条开朗地鼓励她道:
“没事的,能是铃木的搭档,麻生一定是个很坚强的人。比赛中,每次铃木你吵吵嚷嚷的时候,麻生总是冷静地阻止你。”
进条应该是察觉到了少女在害怕什么。
“什么吵吵嚷嚷,我又不是狗!”
少女反驳道,然后又眼含泪水,小声道:
“嗯……是啊……谢谢你。”
紧接着——
“这个还给你。”
她把头上的发圈抓下递了过去,但进条轻轻推了回来。
“这是给你的。毕竟你戴着更合适。”
“……可是”
“我希望你能留着。”
听到这话,少女的眼睛又湿润了,慌忙眨着眼。
“……那我就收下了。谢谢。”
说完后,少女转向少年,“帮我拿一下这个。”说着便把《四季报》递给了过去,然后重新扎好了马尾。进条静静看着她……然后两人相视一笑。
“那再见了。能和铃木你说上话,我很开心。”
进条正要上船时——
“等一下。”
少女叫住了她,并从少年手中抓过《四季报》,蹲了下去,然后,
“嗯……啊——”
她脸涨得通红,用力将这本厚书撕成两半。
“!”
少年大眼瞪着这撕成两半的厚书,而进条也同样瞪大了眼,接下了塞过来的《四季报》后半部分。
“这是送你的礼物。你拿着吧。”
“啊……那个,我拿着也没什么用啊……”
进条直言道。
确实如此,少年心想。
“你拿着吧。我也没别的东西可以给你了。”
“呃,这样的话,心意就够了。这实在是……”
“反正都撕开了,你就收下吧。”
“不,真的不需要。”
就这样推让了一番。
“在船上时看看吧。虽然这很没有意思,但无聊没事做的时候,可以用来打发时间。”
或许是被少女那认真劲打动了,进条也不再推辞,
“好吧,那我就收下了。”
接过只剩半本的《四季报》,然后上了船。
少女一直站住,看着船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视野之中。她怀里抱着那剩下一半的《四季报》,钴蓝色发圈扎起的柔顺黑发,迎着轻风飘动。
◇ ◇ ◇
进条走后,少女害羞地向少年道了谢。
“真的谢谢你了。那个球,应该不是店里的,而是你特地买的新球吧?看着就是崭新锃亮的样子。”
“啊……嗯……”
少年移开视线,低声应了一下,然后问道:
“……你留在这里,是在等进条说的那个‘纱也’,她你的搭档吗?”
这回少女如实答道:
“嗯。纱也是二传手,从小学开始我就一直和她搭档。但我来这儿之前,我们有点……小争执,纱也可能会觉得我是自杀了。所以我想要是纱也来到这儿的话,告诉她并不是这样的。”
就为了这件事?
但对少女来说,这或许非常重要。
少女是在海边集训时,夜里偷偷外出不慎滑倒掉入海中去世的。
之所以会去那个地方,是因为她想和纱也单独聊聊。虽然等了很久,纱也却没有来,后面又下起了雨,少女就在避雨时,意外发生了。
所以,纱也对少女的死也许感到负有责任。
少女如此害怕见到纱也,是因为她担心纱也会因为追随她而自杀。
“我想见纱也。想和她说很多话。但是不能是现在,必须是很久很久以后才行。纱也应该正常地上大学,工作,遇到合适的人就结婚生子,尽情享受人生,等她变成了老奶奶再来到这里,我会迎接她。不管要花多少年,几十年也好,甚至百年也行。我会等她的。”
所以她才用仅此一次的六文钱买了本“无聊的书”,少女解释道。
“有意思的书很快就会看完吧,如果是无聊又枯燥的书,就会很难看下去,可以用来打发时间。”
单靠一本书来等待百年,少年惊讶之余,也为少女对纱也的感情之深所打动,对她的决心由衷钦佩。
少年从未有过这种经历。
所以他对死后仍抱着这份情感的少女心生羡慕。
也正因如此,想要告诉少女实际的话,让他感到胸口刺痛。
“其实载着死者的船不只从这里出发,还有很多其他地方。你该明白吧,这世上一天有多少人去世,你的朋友即使去世了,也可能不会来这里。”
少女的脸色大变。
“怎么会……我该怎么办呢……”
就在这时,一个温和的声音传来。
“只要怀着强烈的希望想要见到朋友,然后慢慢等待就行了。”
身穿华丽和服的高个男人——阿兰陀书店的店长,摇曳着和服下摆,缓缓走过前来。
他眯起愈加细的双眼,嘴上挂着微笑。
“愿望足够强烈的话,是能召唤灵魂的。只要你一直希望见到这位朋友,当她去世后,魂魄会被你的愿望吸引,来到这个地方的。”
“……真的吗?”
少女心里没底地望向店长。
店长轻轻点头。
“啊,是真的。之前有位顾客在我们店里付了六文钱预留一本书。交代说等他的妻子来了后交给她。十年后,那位妻子真来到我们店里。是丈夫对书的愿望召唤了她的灵魂。”
——打扰了。
伴随着一句招呼声,一位老妇人走进了店。
她在寻找十年前去世的丈夫临终时想读的书。
当她接过丈夫托付的书时,她脸上那混合了惊讶、困惑和喜悦的表情,少年记得很清楚。
——谢谢你,把我丈夫的书交给我。
老妇人道谢时笑得如同少女般,看起来非常幸福。
她用自己的六文钱,给她唯一的女儿留了一本书。那位女儿还没有来书店,但少年也很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如果书可以召唤人的灵魂,那么灵魂一定也可以召唤灵魂。
听了店长的话,少女的脸上一扫阴霾,重拾起了希望。
“那我相信能见到纱也,并在这里等着她。我有一本可以打发时间的书,没问题的。这本书,单是看文字眼睛就不舒服了,不休息一下是读不下去的。里边还有很多无聊的数字,那些图表也是一头雾水,根本没法理解。我觉得即使读了一百遍,也会像第一次读一样新鲜。”
少女展示着那半本《四季报》,开朗说道。
“店长推荐的书真好。谢谢您了。”
听到这话,店长眼睛眯得更细,袖子轻摇,手搭在胸前行了一礼。
“承蒙客人的夸奖,实在荣幸之至。但是,对于您觉得枯燥无聊的这本书,终有一天可能会看到不一样的东西。那些数字和图表会变得有意义,从中会展开出无限可能的世界,到那时候,您会再次感谢这家阿兰陀书店的。这是我的预言。”
听到这话,少女不免疑惑。
“我会记住的。
“那么,我现在也去造一个纸皮房吧,整天呆在河边挺没意思的。况且来日方长,得先做好准备。”
少女说完就要动身。
纸皮房里住的多是男的,少女和他们生活在一起,怎么看都很不妙。
少年正想阻止她时,店长突然亲切问道:
“等一下,姑娘。你想打工吗?”
◇ ◇ ◇
在店长的介绍下,少女在镇上的一家餐厅找了份住店工作。穿着和服的服务生装,系着白色花边围裙,少女的脸颊微微泛红,显得有些羞涩。
“哦!不出所料,这非常适合你!看来你要成为这家店的招牌姑娘了。”
这位生前在银座的名店大展身手的餐馆老板赞扬道,他也很高兴地感谢阿兰陀书店,介绍了一位漂亮姑娘。
“嘿,茨,你也别光顾着看啊,说点什么吧。”
“我才没看入迷。”
为少女找到了住处而感到放心,少年脸上稍稍露了笑容……
少女嘟着嘴,瞪着他。
紧接着,几分生硬地说道:
“在这儿你算是我的前辈了。从今往后请多关照。我叫铃木蓝理。”
她鞠了一躬,做了自我介绍。
见她意料之外的态度坦率,少年也不禁脸红。
“啊,也请多关照。”
一旁看着他们的店长一副坏笑的样子,少年愈发感到羞红。
◇ ◇ ◇
船沿着三途河缓缓向冥界前进。
膝上放着被撕成一半的《四季报》,进条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数字和图表。
虽然说成是枯燥无味的书……但其实挺有趣的。
原来这家公司还有这样的部门啊。
这家公司的资产竟然有这么多。
这家公司走出业绩如此低迷的状态后,竟然赚取了这么多利润。
这张图表,真是漂亮的V字形。
一定有什么很精彩的经历吧。
“下辈子,要不要当个投资人或者证券商呢……”
进条自言道,轻笑了一声。
即使再经历绝望,也要像这V字图表一样,从最低点反弹起来。
就像曾经在球网前跳得比谁都高一样。
下一次,一定要活到最后。
◇ ◇ ◇
三途河畔,一家古老的木建二层书店里,少年今天也是在给书架上的书掸灰。伴随着“咕噜噜……”的舒适声音,少年想到了少女。
她已经决定了,依靠自己的意志,等待朋友的到来。
带着一份纯粹而光明的希望。
拒绝了往生,留在这里的自己,并没有像蓝理那样明确的目标。
只是因为厌倦了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同样的事情,继续待在这没有昼夜的城镇里。
我也会有上船的那一天吗?
虽然很难想象那样的日子会到来,但如果——如果真到了那一天,事情发生变化——
在这个本只有死者存在的地方,那位无法死去的唯一活人,店长会为自己挑选什么样的书呢?
在女护岛上得到了永生,他是如此夸耀着。这位俳谐师、作家、商人,如今在三途河畔的书店里,穿着华丽的和服,悠然地售卖着书……
想着这些,少年望着书架上密密麻麻排列的书本。
自己被温暖舒适的气息所包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