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无聊的书没?”
身穿寿衣的少女开口就语气尖刻道。
三途河岸,有一家阿兰陀书店。
在这幢古旧的二层木建筑里,透过玻璃门,店内有一位高个子的店长,身着华丽的和服,眯着本就细的眼睛,满脸笑容,带着关西腔调问道:
“无聊的书,吗?那是书名吗?”
穿着白色寿衣来到这家店的,一定是死者。
在这个位于阴阳交界的地方,死者们可以在三途河的渡船出发前几天里自由活动。他们可以用随身带的六文钱购买一件物品,也可以去餐馆或影院享受一次。
听到店长的话,身着白色寿衣,黑发如丝般洒落的可爱少女再次尖刻地说道:
“不是书名,我是说简单、无聊、乏味到让人犯困的,无关紧要的书。”
“在这家阿兰陀书店,我们有令人激动不已的冒险小说,也有心动的恋爱小说,还有洒汗的青春体育小说,以及惊险的推理小说。”
仿佛为了证明这话,书店开始微微晃动,架上摆满如《热源》《战地厨师》《秒速5厘米》《向阳处的她》《宛如青空》《尸人庄谜案》《全部成为F》《一瞬化作风》《2.43清阴高中男子排球队》等书。
而少女果断回道:
“不要,就给我无聊的书就行。”
“呃……”
店长思索了一会儿,再次眯细眼睛,华丽的和服袖摆轻摇,他优雅地只手放在胸前,行了一礼。
“明白了,请交给我们阿兰陀书店吧。我们会为您选出最后最好的一本书。”
◇ ◇ ◇
第二天。
阿兰陀书店里,身穿制服,代替偷懒店长工作的打工少年,见到了正坐在河滩石上翻看厚书的白衣少女。
……那女生,就是昨天来店里的客人啊。
笔直的黑发轻轻落在她纤细的肩上。那如同敏捷的猫般灵活的身姿,即使穿着寿衣也能看出手脚的修长。她有着大大的眼睛、尖翘的嘴唇和笔挺的鼻梁。
就是昨天那个少女。死后还来买书的客人本来就少,更何况是和少年同龄的十六七岁的,来店里更是非常罕见。
她说想要无聊的书,这件事不免令人在意。
——这本如何?我认为它非常符合您的要求。
店长递上的书,少女一言不发买下后就离开了店里。
从那以后,她一直在河边看书吗?
少年居住的地方没有白天夜晚,也不会下雨或下雪。只有永不间断的灰白色的昼日。
在这个地方,睡眠算是一种消遣,长时间醒着也不会损害健康。实际上,这里的人根本不会生病。
毕竟大家都已经死了。
走近去看,少女依然撅着嘴,看上去得极其无聊地翻看着书本。
如小型辞典般厚的书上,密密麻麻印满了细小的文字和数字。只是从后面稍微一瞥,那字就看得让人眼花。
书上列出了许多公司的名称,并汇总了各家公司的特点、业务内容、销售额和业绩预期、新项目和固定投资、总资产、自有资本、业绩变化、过去股票的高低价,以及三年内的股价走势图等信息。
这是《公司四季报》,由东洋经济新报社每季度出版的企业信息杂志。投资者用来作为买卖股票时的参考。
——这里并没有证券交易,所以某种意义上这本书是无用之物,但对客人您来说,应该说非常合适。
封面上标明“春”字样的这本无用之物,似乎确实合了少女的要求。
她低头看书的侧脸看起来是十分无聊。手指停在原处一动不动,一直盯着同一页。
少年再次感到奇怪,为什么在仅此一次的购物机会中,少女会买那样无聊的书。眼看快到船开的时间了,少年向少女搭起话来。
“你差不多该去码头了吧?船就要开了。”
少女抬起头,烦躁地皱起了眉。
“怎么?你也来搭讪?”
突然被这样说,少年有点不高兴了。
她是不是觉得所有跟她说话的男生都是来搭讪的?这点倒是……确实有点……她确实有点漂亮,这点无可否认……但也不能这么自以为是吧。
“不是,我是昨天你在那家书店买那本无聊书的店员,只是刚好路过。”
“我记得。那个穿得花里胡哨的店长已经够怪了,但那个穿着侍者服板着脸站着的银发蓝眼店员也不得了。”
不得了?什么意思。
从少女的语气可以知道,至少不是什么好评价。
“说要无聊的书的客人,也挺奇怪的吧?”
“买什么书是顾客的自由吧。”
“啊,是这样没错。不管怎样,离船出发还有不到十分钟了,你赶紧把那无聊的书合上,跑去码头吧。不然你就赶不上船了。”
提醒了她,少年自觉得没什么好说的了,就准备离开。
可是,少女并没有动神,反而冷冷说道:
“不用了。我不打算坐船。”
不坐船?
“你难道打算留在这里吗?为什么?”
少年不禁问道,少女显然有些恼火,皱了皱眉,比刚才更冷淡地说道:
“这跟你这书店的打工仔无关吧。别管我。还是说你果然是在搭讪?”
少年也生气了,
“啊,对,确实和我没关系。打扰你无聊的读书时间了,真是不好意思。”
放话后,少年就离开了。
虽然船开的时间已经过了,但谁会理她呢。她迟早因为无聊而登上下一班或者下下班船的。毕竟现在的她已经那么不耐烦了。
◇ ◇ ◇
再次从店长口中得知少女的消息,是在少年少女在河滩上不愉快对话的半个月后。
“那个在我们店里买了《四季报》的可爱顾客啊,还在这儿呢。穿着寿衣的美少女在河边读《四季报》,这已经成了镇上的话题。刚到这里的死者们都以为她是河边的地缚灵呢。该不会因为美少女的效应,大家都来买《四季报》吧?”
烟熏木的柜台边上,店长一边喝着温热的焙茶,一边尝着腌茄子说道。
少年暗想“哪里可爱了”,拿着掸子打扫书架。
少年也多次看到少女在河边无聊地低头看着那本厚厚的书。
每次见到她,想到她为什么还在这里,什么时候才上船,少年就感到烦闷,但自从那次见面后,就再也没有和她说过话。
但是,竟然出现了那样的传闻。
除了少女外,还有一些死者也不愿上船。
有些像是等着司七彦漫画完结篇的热心读者一样,出于某种目的而滞留在这里。有些则是单纯不愿意往生,想要更多地享受活着的感觉,这些人死了也不甘心。
确定要下地狱的恶人也不愿渡三途河,但这类危险人物会由冥界派来的官员直接押送。
据说,对于不受管控的普通死者,即便是要去地狱,也不会太遭罪,很快就能得到净化罪过,进入转世的流程。
所以,那些没有明确目的而滞留的人,最终会因为这里没有昼夜,什么也做不了的无聊日子弄得疲惫不堪。
“还不如走呢。”
最终选择上船离开。
少年见过许多这样的死者。
所以少年觉得少女也会在不久之后上船。她大概还是个高中生,所以可能只是因为年轻,还不想往生。
每次看到少女无聊地看着书,少年就心烦,想着:快上船吧,你到底要拖到什么时候。
“早知这样,当初就该让她买些大众喜欢的恋爱小说或者诗集了吧?比如三岛由纪夫的《潮骚》或者岛崎藤村的《若菜集》之类的,这样会很搭配吧?不过,美少女在三途河滩上读《四季报》这种反差也很不错呢,茨,你怎么看?”
“谁知道?我不关心这些。”
少年本想轻描淡写地回答,结果语气生硬了些,自己也有些惊讶。
店长眯起了细眼,意味深长地说道:
“哦呵呵——”
这种嘀咕让人很不舒服。
为了不让看到自己的脸色,少年背对着店长,用掸子拍打着书。可能用力稍大了些,店里发出了“咯吱咯吱”的抱怨声。
少年低声说了句对不起,然后店长又在他身后说道:
“不过,那女孩那么年轻漂亮,早晚会有坏心思的人盯上她的。
“跟那些大老粗不同,这么漂亮的死者不上船,继续留在这里是很困难的。
“要么放弃抵抗上船,要么就只能待在花街柳巷了。
“对了,花魁那儿说要去招揽她呢。
“说是个百年一遇的人才——
“唉?茨你要去哪?”
“……出去买点东西而已。”
◇ ◇ ◇
虽然这不关自己的事。
少年闷闷不乐地走在河边时,正好见到那女孩被一个穿着寿衣、六十岁左右的男人抓住了胳膊。
“放开我!”
“别这样嘛。反正大家都死了,就和我好好相处吧。看,我给你六文钱。”
“不要,放开我!”
“叔叔我活着的时可是靠炒股发了大财,还作为投资达人上过电视呢。听说过酒见藤一郎这个名字吗?我可以教你炒股的秘诀哦。”
“我不需要这些!我只是看看而已!”
少女用力甩开被抓住的手。但是男人并没有放弃,又伸向了她的肩膀。
少年抓住了手。
“你——你是谁?”
男人慌张地问道。
“……在这里犯罪,据说出发相当于生前的百倍哦。”
少年冷酷说道,男人立刻吓白了脸。
“我只是看她无聊,想在船出发前陪她聊聊天而已,绝对没别的想法……”
男人如此辩解道,一溜烟跑开了。
“多管闲事。”
听到女生的话,少年心想“果然性格一点也不可爱”,撇着嘴瞪过去。
这时的少女低头紧紧抱着《四季报》,微微颤抖着。
“……我自己一个人就能赶走他的。”
虽然嘴上强硬,但她一定是害怕了。女生脸色发青,低垂的眼中泛着泪光。
“是真的……之前纠缠我的家伙,被我用这本书打了一下,就流着鼻血逃跑了。
“书不是用来干这种事的……”
但如果那本书真能保护少女的话,推荐她购买那本厚重的《四季报》而不是轻薄的文库本,店长确实干了一件好事。
“……我想你还是尽早坐船走吧。上次你问我是不是在搭讪,是因为之前也有很多人朝你搭话,而你都赶走了吧?以后这样的事还会继续发生的。而且如果你继续这样子用书的话,那本书很快就会破烂不堪的。”
“……”
女孩似乎想反驳些什么,但瞪了少年一眼后就喉咙哽住了,脸上突然一副无力的表情,又低下了头。
“那是因为……我必须在这里等……”
如同挤出来的声音,女生嘟哝道。
“你在等什么人吗?可是——”
三途河的渡口除了这里,还有无数个其他的地方,就算你等的人去世了,也不一定会来到这个地方。
正当少年想提醒她这一点时——
“听说又来了个女高中生。最近这种事挺多的。”
不远处传来了对话。
似乎是镇上来散步的居民闲聊。
“嘿,这次来的也是个美少女吗?”
“没见过,不过听说是排球队的,属于运动型的。”
“哦,运动型的女生,不错啊。”
话声很快就听不见了,但少年注意到女孩反应有些异常,不免心里一惊。
她瞪大了眼睛,茫然地望着前方,从她那尖唇中冒出了一句。
“纱也……”
纱也?
“怎么办,纱也可能来了。这可不行!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纱也就是她在等的人吗?不过,少女脸上的恐惧和混乱,远远超过了纱也到来的期待。
“不行,绝对不行。”
这么说着,女孩抱着《四季报》匆匆跑开了。
少年不由自主地追了上去。
少女曾经也跑过田径吗?她跑起来惊人的快,白色寿衣的下摆随着飞扬,仿佛奔跑的是一只小鹿。
少年皱眉追赶着那随风飘扬的直长黑发和纤细的背影。
路上的人们窃窃私语,“啊,那不是河边的美少女吗?”话从少年耳边掠过。看起来少女比想象的还要有名。
来到镇上的大街时,少女向花店的女店长问话。
“听说有个排球队的女高中生来了,您知道她去哪了吗?”
“哦?是姑娘你的朋友吗?那位客人往那儿去了。”女店长指了指方向。
“谢谢您!”女孩再次跑了起来。
一边喘气跑着,一边不停在说着,
“纱也,求你了……纱也,纱也……不要来,纱也。不要来,求你了。”
少女不停地重复着“纱也”这个名字。
路上,她在另一家店问道,今天有没有看到个穿寿衣的女高中生?
“她在前边那家店里买东西。”对方告诉她一家卖饰品的杂货铺。
少女到了那家店后——
“啊,你说那个客人吗?她在我们店里买了个发圈,高兴地戴在手腕上就出去了。她挑选的时候笑得很好看呢。”
老板说她刚刚离开,所以跑过去应该还能赶上,少女于是又跑了起来。
“怎么办,怎么办……”女孩愈发地恐惧和混乱。
她似乎害怕见到“纱也”,却又拼命地寻找“纱也”。
跟在身后的少年,看到了另一个女孩的背影。
那是个剪了齐耳短发、穿着白寿衣的女生,左腕上戴着一个鲜艳的钴蓝色发圈。
正是杂货铺老板说的那位!
“纱也!”
少女喊了一声,戴着发圈的另一个女生回过头来。
她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铃木!”
女生叫了声,然后跑了过来。
那个戴着发圈的女生,就是她一直在等待的“纱也”吗?
可是,少女突然像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那样,跪倒瘫坐在地上。
“哎!”
“铃木!喂!你没事吧?”
“……太好了。”
少女眼眶湿润,开始啜泣,男孩被吓了一跳。叫她铃木的另一个女生也瞪大了眼睛。
“不是纱也……”
听到女孩沙哑地低语,少年更困惑了。
她不是“纱也”吗?
但那个女生叫她铃木,看起来认识她——
近看戴着发圈的她,身材在女孩中显得很高大,可能比少年还要高。
从衣服中露显结实的脖颈和腿肌,显然是受过锻炼的。她可能曾是排球队的,还是实力不俗的选手。
戴发圈的她也跪在地上,担心着哭泣的少女。
“你哪里疼吗?受伤了吗?快打起精神来啊!以前对战的时候,你不管被打飞多少次,都隔着网瞪着我要继续来干——虽然最后总是我们大胜。”
不……这个……是在关心她吗?
“……烦人。话说你怎么会在这里?这是幻觉吗?如果是的话,还真是不爽。你这么大个子,攻球像炮弹一样重,跳发球都能把地板打穿,赢了全国赛,拿了MVP,被选为全国青年队强化选手,可别得意忘形了。”
“别这么夸我,我会不好意思的。”
“我没夸你!我们才不会败给你这种的独勇团队的!下回我们一定会赢!”
瘫坐在地上的女孩抓起《四季报》站了起来。
短发女生抬头看着她,微微一笑。
“我还是觉得铃木你这样挺好的。我只记得那个在赛场上像只狂暴的猫一样,敌意外露、竖起尾巴的铃木。听说你自杀的时候,我真吓了一跳。”
是自杀!?
听到这个大个子短发女生的话,少年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她不是病死或出意外,而是自杀来到这里的吗?
“不是!我没有自杀!那是……意外!”
稍微迟疑了一下,少女又抬起头,坚定说道。
“我绝不会自杀!我绝对没有自杀!真是气人!真想把那些说我自杀的人脸用球砸飞!”
短发女生抬头望着少女,随后嘴角微微上扬。
“是啊,我也不相信铃木会自杀。铃木你就是不服输,哪怕输得很惨,也会说‘绝对要报仇!’,被球打出脸淤青,还趴在地上叫嚷。下一次又输惨,还喊着‘这只是开始’之类的,一直没学到教训。”
“可恶,你那种居高临下的态度真是火大。明明是仰视,却还被低看一等了。最开始挑衅的可是进条你,可别忘了!”
看来这个短发女生叫进条。
听到少女的话,进条也毫不客气,眯起了眼。
“你说的是那句‘你们的排球不过是玩玩,我的排球可不一样’对吗?当时铃木你气得尖叫着想抓住我,被你的队友拦住了吧。”
听到这话,女孩气得满脸通红。
“谁不会生气啊!初次见面你就这种态度!”
“对啊,但第一眼见到你,我就觉得你很讨厌。比赛时,你个子小还大声叫嚷,特别显眼烦。”
“是说我作为主攻手,身高根本不够,实力也不怎么样,却还那么嚣张吗?”
少女撅起了嘴,进条也露出一丝浅笑。
“不是的,是因为你很像少女漫画里那种扎着马尾的美少女。”
“什么?”
少女仿佛被戳中了什么似的,站着目瞪口呆。
听着二人的对话,少年也困惑了,歪着头。
进条眯着眼睛,继续说道:
“其实我一直想留长发的。不过,我们队规定所有人都必须剪短发,所以我才一直留着短发。况且,你看我身材个子这么高大,脸型也像个男生,就算留长发也不合适。当我看那些排球题材的少女漫画时,发现女主角和对手都是大眼睛,非常可爱。她们还扎着马尾辫呢。”
“嗯……那是漫画嘛。”少女嘟囔道。
“对啊,我也这么觉得。那种女生只会出现在漫画里。
“结果,比赛对手居然就是一个扎着马尾辫的美少女。我想着她一定在学校里很受男生欢迎,排球之外也有很多有趣的事情,过着美好的青春生活,真是气死我了。”
“等——等下!我一直上的女校,根本就没有男生吧。还有次我在电车上拿圆规扎了个动手动脚的大叔,人抓了之后这件事传来开了,搞得别的学校男生都觉得我不好惹——”
进条扑哧一笑,“哈哈……原来是这样。
“但是,我从小学起就一直是在打排球,除此外就没别的了。所以,当我看到现实中有这样的女生,真是气得不行。
“不管我再怎么努力,也永远无法变成一个身材娇小、头发柔顺的马尾辫美少女。”
“……我有一米六四啊,作为选手这也许算矮了。可对我来说,我是非常羡慕进条你的身高。
“不仅是身高,扣球、发球、拦网——你样样都那么强。每次比赛后,想到进条你那些发疯般的扣杀和发球,我就睡不着觉,窝火地啃床单。”
“真想看看。”
“绝不让你看到的。话说,进条,你不会是什么幻觉吧?现在的你是真人没错吧?如果是的话,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这里应该只有死了的人才能来啊……”
“大概是因为割了手腕吧。”
“啊?”
“在家里的浴室,我用剃刀往手一划。当时家里人都不在,我想着,如果要死的话就是现在了。”
“为什么……”
女孩顿时声音嘶哑,脸色煞白。
少年也屏吸低头看向进条。
进条平静地说道:
“因为膝盖伤了,医生说我再也不能打排球了。”
为了排球,进条把头发剪短,为了排球,她克制自己不吃甜食,连和和朋友去看漂亮衣服和装饰品的时间都没有。
从早到晚,她只想着排球,努力完成所有的训练计划,让自己变得更强。
进条放弃了排球之外的一切,自己如果不能打排球,她认为自己就没有活下去的意义了。
她被踢出了强化选手名单,也退了社团,开始在家里闭门不出。
她不想见任何人,也不想听到任何人的话。
排球就是她的一切,而被夺走一切的绝望,除了自己,没有人能理解。
就这样,在家人都出门后,她在浴室里选择了自杀。
“来到这里,得知自己已经死了的时候,我很惊讶人真的能这么轻易地死去。”
——姐姐你好高啊,是做什么运动吗?
——啊,是的,我打排球。
被穿着丧服的死者搭话,回答的时候也觉得像是在做梦,毫无现实感。
“但是,现实就是,我在十七岁时就死了。”
看着坐在地上低声诉说着的进条,少女也低下身来,紧紧抱住了进条。
手上的《四季报》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进条……你真傻。你为了排球,受了那么多苦是吧。那么,既然不能打排球了,就做自己想要的事啊。留长发,扎马尾辫,过青春的生活啊。可是——”
少女把脸埋在进条的肩膀上,满是不甘的哽咽道。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死啊!刚才我还说‘还好不是纱也’,根本一点都不好!我才不想在这种地方见到你啊!你真是笨蛋!大笨蛋啊!”
进条的眼中也盈满了泪水。
“嗯……我是笨蛋。不能再打排球,就该想想那些可以做的事情才对……”
看着抱在一起的两个女生,少年也心情沉重。
哭了好一阵后,进条平静下来说道:
“……铃木,我想打排球。”
“啊?”
“现在,我想和铃木一起打排球。”
“可是,我们没有球啊。”
听着她们对话的少年向正苦恼的少女低声道:
“……排球的话,记得我们店里有一个。不是卖的,所以也不需要六文钱……”
少女抬头看向少年。进条眼睛闪闪地惊喜道:
“太好了!可以打排球了。来吧!铃木!快站起来。我们打排球吧!打排球!”
她兴奋地抓着少女的手,要拉她起来。
“进——进条……可是,你的膝盖……”
少女担心地看向进条的膝盖,进条则双手捏起了少女的脸颊。
“痛……好痛……你,你在干什么?”
进条低头看着抗议的少女,露出了狡黠的笑容。
“对付铃木这样的对手,这种膝盖就够了!你应该担心自己而不是担心我,我会把你打倒的。”
瞬间——只是一瞬,少女露出了快要哭出来的表情。然后,她猛地挑眉大声吼道:
“这什么话!我原句还给你。被打趴在三途河边的是你!”
少女猛地转向男孩,伸手道:
“球!”
“……我现在去拿,你们在这儿等着。”
少年面无表情地说完,转身离去。
过了约二十分钟,少年抱着个橙色的排球回来了。
然后——
“喂喂,怎么,脚打颤啊?”
“闭嘴!只是绊了下!”
“那这个呢?”
“可恶,又是扣杀!你刚才就一直在扣杀,真不公平!”
在河边一处的草地上,穿着白寿衣的两个少女正在接打橙色的排球。
打球的主要是进条,她弓起那占尽优势的高大身体,长臂像鞭子一样猛击,排球发出嗡嗡的声音,飞向另一个少女。
这边的少女则是用钴蓝色的发圈把柔顺的长发扎成了马尾。
打球之前,进条取下了腕上的发圈,递给了少女。
“比赛的时候你总是用这种可爱的发圈扎头发吧,我的头发不够长,铃木你用吧。”进条如此说道。
——谢谢……那我……
少女羞涩地接过发圈,把头发扎成了马尾,进条露出了一副快要融化的笑容。
——啊,不愧是美少女啊。好!干劲来了!绝对要把你打飞!
进条愉快道,少女也鼓起了腮帮子。
——绝对不会!被打飞的是你!
也正如她所说,少女紧咬牙关,顶住了进条一连串猛烈的扣杀,成功接球还击。
每当她接球时,用钴蓝发圈扎的马尾都在大幅摇摆,进条看得很是羡慕。
每当少女强硬回应,同时全力接球,用全身如弹簧般跳跃接球时,进条的表情就不自觉地舒展开来。
她的脸上洋溢着一种快乐和喜悦,那是种无法抑制的表情。
少年在稍远处观望着。
不久,在河边住着纸皮房的死者们,还有镇上的居民都聚了过来。
“哇,这扣杀真厉害啊。听着就觉得超级疼。”
“那个小个子的接得也不错啊。哦,下回是她发球吗?”
“哇,个子虽小却很有力量啊。哎,把发球直接打回去了,那高个的姑娘是什么怪物啊?”
“呀,我以前也是排球队的,真想起了青春时代。两边都要加油啊!”
“小姐姐不要输啊!”
“高个子姐姐也要加油啊!”
大家纷纷加油打气,河原变得热闹起来。
少女们挥洒的汗水闪闪发光。
有时少女会对观众说:“我才不小呢!只是和进条比起来显得小而已!”还用攻球表达不满,但进条轻松地接了回来,让她窝火。
她们的眼中都闪耀着生机和活力。
不久——她们都筋疲力尽,几乎同时一屁股坐在地上,背靠着背,喘着粗气。
“啊……真是太开心了。”
“嗯,是啊。”
彼此满心欢喜地说道。
◇ ◇ ◇
第二天,进条乘船前往了冥界。
不知为何,少年也跟着去送行了。他站在抱着《四季报》的马尾辫少女的后边看着。
“要一起吗?铃木。”
进条邀请道,但少女摇了摇头,回道:
“不,我现在还不能走。”
“是吗……”
进条带着些许落寞的笑容。
“对了,最开始你叫我‘纱也’对吧?是麻生纱也,铃木的队友兼搭档,对吧?”
少女露出紧张的神色,怀里的《四季报》也抱得紧了。这时,进条开朗地鼓励她道:
“没事的,能是铃木的搭档,麻生一定是个很坚强的人。比赛中,每次铃木你吵吵嚷嚷的时候,麻生总是冷静地阻止你。”
进条应该是察觉到了少女在害怕什么。
“什么吵吵嚷嚷,我又不是狗!”
少女反驳道,然后又眼含泪水,小声道:
“嗯……是啊……谢谢你。”
紧接着——
“这个还给你。”
她把头上的发圈抓下递了过去,但进条轻轻推了回来。
“这是给你的。毕竟你戴着更合适。”
“……可是”
“我希望你能留着。”
听到这话,少女的眼睛又湿润了,慌忙眨着眼。
“……那我就收下了。谢谢。”
说完后,少女转向少年,“帮我拿一下这个。”说着便把《四季报》递给了过去,然后重新扎好了马尾。进条静静看着她……然后两人相视一笑。
“那再见了。能和铃木你说上话,我很开心。”
进条正要上船时——
“等一下。”
少女叫住了她,并从少年手中抓过《四季报》,蹲了下去,然后,
“嗯……啊——”
她脸涨得通红,用力将这本厚书撕成两半。
“!”
少年大眼瞪着这撕成两半的厚书,而进条也同样瞪大了眼,接下了塞过来的《四季报》后半部分。
“这是送你的礼物。你拿着吧。”
“啊……那个,我拿着也没什么用啊……”
进条直言道。
确实如此,少年心想。
“你拿着吧。我也没别的东西可以给你了。”
“呃,这样的话,心意就够了。这实在是……”
“反正都撕开了,你就收下吧。”
“不,真的不需要。”
就这样推让了一番。
“在船上时看看吧。虽然这很没有意思,但无聊没事做的时候,可以用来打发时间。”
或许是被少女那认真劲打动了,进条也不再推辞,
“好吧,那我就收下了。”
接过只剩半本的《四季报》,然后上了船。
少女一直站住,看着船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视野之中。她怀里抱着那剩下一半的《四季报》,钴蓝色发圈扎起的柔顺黑发,迎着轻风飘动。
◇ ◇ ◇
进条走后,少女害羞地向少年道了谢。
“真的谢谢你了。那个球,应该不是店里的,而是你特地买的新球吧?看着就是崭新锃亮的样子。”
“啊……嗯……”
少年移开视线,低声应了一下,然后问道:
“……你留在这里,是在等进条说的那个‘纱也’,她你的搭档吗?”
这回少女如实答道:
“嗯。纱也是二传手,从小学开始我就一直和她搭档。但我来这儿之前,我们有点……小争执,纱也可能会觉得我是自杀了。所以我想要是纱也来到这儿的话,告诉她并不是这样的。”
就为了这件事?
但对少女来说,这或许非常重要。
少女是在海边集训时,夜里偷偷外出不慎滑倒掉入海中去世的。
之所以会去那个地方,是因为她想和纱也单独聊聊。虽然等了很久,纱也却没有来,后面又下起了雨,少女就在避雨时,意外发生了。
所以,纱也对少女的死也许感到负有责任。
少女如此害怕见到纱也,是因为她担心纱也会因为追随她而自杀。
“我想见纱也。想和她说很多话。但是不能是现在,必须是很久很久以后才行。纱也应该正常地上大学,工作,遇到合适的人就结婚生子,尽情享受人生,等她变成了老奶奶再来到这里,我会迎接她。不管要花多少年,几十年也好,甚至百年也行。我会等她的。”
所以她才用仅此一次的六文钱买了本“无聊的书”,少女解释道。
“有意思的书很快就会看完吧,如果是无聊又枯燥的书,就会很难看下去,可以用来打发时间。”
单靠一本书来等待百年,少年惊讶之余,也为少女对纱也的感情之深所打动,对她的决心由衷钦佩。
少年从未有过这种经历。
所以他对死后仍抱着这份情感的少女心生羡慕。
也正因如此,想要告诉少女实际的话,让他感到胸口刺痛。
“其实载着死者的船不只从这里出发,还有很多其他地方。你该明白吧,这世上一天有多少人去世,你的朋友即使去世了,也可能不会来这里。”
少女的脸色大变。
“怎么会……我该怎么办呢……”
就在这时,一个温和的声音传来。
“只要怀着强烈的希望想要见到朋友,然后慢慢等待就行了。”
身穿华丽和服的高个男人——阿兰陀书店的店长,摇曳着和服下摆,缓缓走过前来。
他眯起愈加细的双眼,嘴上挂着微笑。
“愿望足够强烈的话,是能召唤灵魂的。只要你一直希望见到这位朋友,当她去世后,魂魄会被你的愿望吸引,来到这个地方的。”
“……真的吗?”
少女心里没底地望向店长。
店长轻轻点头。
“啊,是真的。之前有位顾客在我们店里付了六文钱预留一本书。交代说等他的妻子来了后交给她。十年后,那位妻子真来到我们店里。是丈夫对书的愿望召唤了她的灵魂。”
——打扰了。
伴随着一句招呼声,一位老妇人走进了店。
她在寻找十年前去世的丈夫临终时想读的书。
当她接过丈夫托付的书时,她脸上那混合了惊讶、困惑和喜悦的表情,少年记得很清楚。
——谢谢你,把我丈夫的书交给我。
老妇人道谢时笑得如同少女般,看起来非常幸福。
她用自己的六文钱,给她唯一的女儿留了一本书。那位女儿还没有来书店,但少年也很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如果书可以召唤人的灵魂,那么灵魂一定也可以召唤灵魂。
听了店长的话,少女的脸上一扫阴霾,重拾起了希望。
“那我相信能见到纱也,并在这里等着她。我有一本可以打发时间的书,没问题的。这本书,单是看文字眼睛就不舒服了,不休息一下是读不下去的。里边还有很多无聊的数字,那些图表也是一头雾水,根本没法理解。我觉得即使读了一百遍,也会像第一次读一样新鲜。”
少女展示着那半本《四季报》,开朗说道。
“店长推荐的书真好。谢谢您了。”
听到这话,店长眼睛眯得更细,袖子轻摇,手搭在胸前行了一礼。
“承蒙客人的夸奖,实在荣幸之至。但是,对于您觉得枯燥无聊的这本书,终有一天可能会看到不一样的东西。那些数字和图表会变得有意义,从中会展开出无限可能的世界,到那时候,您会再次感谢这家阿兰陀书店的。这是我的预言。”
听到这话,少女不免疑惑。
“我会记住的。
“那么,我现在也去造一个纸皮房吧,整天呆在河边挺没意思的。况且来日方长,得先做好准备。”
少女说完就要动身。
纸皮房里住的多是男的,少女和他们生活在一起,怎么看都很不妙。
少年正想阻止她时,店长突然亲切问道:
“等一下,姑娘。你想打工吗?”
◇ ◇ ◇
在店长的介绍下,少女在镇上的一家餐厅找了份住店工作。穿着和服的服务生装,系着白色花边围裙,少女的脸颊微微泛红,显得有些羞涩。
“哦!不出所料,这非常适合你!看来你要成为这家店的招牌姑娘了。”
这位生前在银座的名店大展身手的餐馆老板赞扬道,他也很高兴地感谢阿兰陀书店,介绍了一位漂亮姑娘。
“嘿,茨,你也别光顾着看啊,说点什么吧。”
“我才没看入迷。”
为少女找到了住处而感到放心,少年脸上稍稍露了笑容……
少女嘟着嘴,瞪着他。
紧接着,几分生硬地说道:
“在这儿你算是我的前辈了。从今往后请多关照。我叫铃木蓝理。”
她鞠了一躬,做了自我介绍。
见她意料之外的态度坦率,少年也不禁脸红。
“啊,也请多关照。”
一旁看着他们的店长一副坏笑的样子,少年愈发感到羞红。
◇ ◇ ◇
船沿着三途河缓缓向冥界前进。
膝上放着被撕成一半的《四季报》,进条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数字和图表。
虽然说成是枯燥无味的书……但其实挺有趣的。
原来这家公司还有这样的部门啊。
这家公司的资产竟然有这么多。
这家公司走出业绩如此低迷的状态后,竟然赚取了这么多利润。
这张图表,真是漂亮的V字形。
一定有什么很精彩的经历吧。
“下辈子,要不要当个投资人或者证券商呢……”
进条自言道,轻笑了一声。
即使再经历绝望,也要像这V字图表一样,从最低点反弹起来。
就像曾经在球网前跳得比谁都高一样。
下一次,一定要活到最后。
◇ ◇ ◇
三途河畔,一家古老的木建二层书店里,少年今天也是在给书架上的书掸灰。伴随着“咕噜噜……”的舒适声音,少年想到了少女。
她已经决定了,依靠自己的意志,等待朋友的到来。
带着一份纯粹而光明的希望。
拒绝了往生,留在这里的自己,并没有像蓝理那样明确的目标。
只是因为厌倦了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同样的事情,继续待在这没有昼夜的城镇里。
我也会有上船的那一天吗?
虽然很难想象那样的日子会到来,但如果——如果真到了那一天,事情发生变化——
在这个本只有死者存在的地方,那位无法死去的唯一活人,店长会为自己挑选什么样的书呢?
在女护岛上得到了永生,他是如此夸耀着。这位俳谐师、作家、商人,如今在三途河畔的书店里,穿着华丽的和服,悠然地售卖着书……
想着这些,少年望着书架上密密麻麻排列的书本。
自己被温暖舒适的气息所包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