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期间有一天必须返校。好久没来的教室里十分热闹。
班导师找我放学后去谈话。同学走光后的教室内,我和班导师隔着桌子面对面。
「你还没决定吗?」
「是的。」
「凭你的学历,应该考哪里都会上。」
第一学期中期会举办出路辅导与个人面谈。关于毕业后的出路,班导师问我想考哪间大学。但当时我没能清楚回答。
「我想和妈妈讨论后再决定。」
「暑假结束前要锁定报考的目标啊。」
班导师手中有一份我的模拟考成绩。每一科的评分从A到E分为五个阶段,我每一科都是A。我以考大学为前提和班导师谈过。班导师的态度似乎希望我尽可能选择偏差值高的大学。大概是教出优秀的学生,可以提升班导师在工作上的评价。※
注2:与偏差值常用于日本衡量考生的分数排位,愈好的大学需要愈高的偏差值。
「如果所有同学都像你一样,老师就不用这么费心了。」
班导师叹了一口气。
走出校舍后,我搭电车回家。
曝晒在八月的强烈日照下,我从车站沿着人行道走回公寓。行道树的枝叶在四处形成树荫,带着婴孩的夫妇坐在长凳上休息。看起来好幸福。我们家是不是曾经也像这样呢。
从我懂事时,爸妈就经常吵架。两人在我小学高年级的时候离婚,目前我和妈妈住在一起。
我搭乘公寓电梯来到住家所在楼层,打开大门。妈妈上班不在家,所以到晚上我都独自一人。开启房间冷气后,我换掉流汗湿透的制服,穿上干净的便服。
然后我打开衣橱,抽出藏在冬季衣物缝隙中的素描簿。画在最新一页的是【夏日幽灵】,也就是佐藤绚音。是我前几天在咖啡厅,与小葵和阿凉第一次见面时画的想像图。明明是见到本尊前画的,不知为何却很相似。
我将素描簿藏在衣橱内,以免妈妈发现。就像遭到宗教迫害的基督徒,将念珠藏在地板下一样。如果让妈妈发现这本素描簿,很有可能保不住。自从我上高中后,我的木制画架、画布、颜料、画笔与几张奖状全让妈妈当成垃圾丢弃。美其名为让我集中精神念书。妈妈不知道我至今依然在偷偷画画。
在妈妈到家之前,我决定边听音乐,边在素描簿上画画。总觉得要是没有定期画画,学会的技术与直觉会变迟钝。我以软芯铅笔在纸张表面上拉出线条。描绘前往机场遗址的三人,延伸至铁丝网的跑道,以及佐藤绚音的模样。
如今我难以相信当天发生的事情,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该不会我们三人同时做了白日梦吧。可是【夏日幽灵】的确存在,还有明确证据证明我们和她对话过。她的名字是佐藤绚音。
后来我在网路上搜寻他的名字。心想或许能查明她的身份究竟是谁。结果我发现可能属于她的资讯。
三年前,有位名叫佐藤绚音的二十岁女性失踪。第一次目睹【夏日幽灵】的情报是三年前的夏天。如果假设她当时已经死亡并失踪,那就说得通了。她并非我们三人做的梦。而是的确曾经存在的人。
不知不觉中窗外天色变暗。我听见妈妈到家的声音后,阖起素描簿,然后急忙收起素描用的铅笔。
随后我在餐桌上,与妈妈一起吃晚餐。菜肴以买的现成菜色为主。妈妈只在工作提早结束的日子才下厨,有时候我也会煮饭。
「今天是返校日吧?学校怎样?」
「没什么,很普通。」
「普通是什么意思?讲清楚定义。」
妈妈毕业于数理系大学,在一流企业上班。对模棱两可的词汇很严格。
「意思是没有值得聊的话题,也没有发生什么趣事。」
我看着用餐的妈妈,心想我死掉的时候,妈妈会怎么想。会哭吗?可能会吧。会想起襁褓时期与学龄前的我,受到失落感呵责吗?我对妈妈抱持某种恨意,同时又带有亲子之爱,因此我会感到歉疚。
吃完晚餐后,聊到升学的话题。妈妈取出工作用的笔电,开启试算表程式。上头记录了我所有的成绩。
「看看你的数学,粗心错一题结果没考满分。还不好好反省。」
每一项我做错的地方都捱了骂。即使我每一科的评分都是A,妈妈也从不夸我。对她而言,夸奖我似乎与溺爱画上等号。她一直认为如果夸奖我成绩优秀,我会骄傲自满,然后松懈大意。
我现在扮演优等生,服从她以免惹她生气。不过念小学的时候,我经常反抗妈妈。每一次她都对我这么说。
「我还不是为了你的幸福着想,才会这么说。」
可以窥见妈妈为人母,替孩子着想的立场。让我觉得自己不应该反抗,反抗是错的。最后我在内疚之下,被迫服从她的命令。
「我已经配合你的学力,筛选了几间大学。等一下你自己看看招生手册。」
她已经帮我收集了报考的应试大学资料,一叠招生手册放在餐桌上。由于她已经自行帮我安排要考的大学,说轻松的确轻松。如果我像个没有自我想法的人偶,应该会这么想。
「知道了,待会我会挑选。」
接过手册后我如此回答,妈妈对我露出满意的表情,我这才松口气。如果我没选错对话中出现的选项,今天就能避免惹她生气,画上句点。和妈妈住在一起得绷紧神经。
其实我并不恨妈妈。我知道她为了支撑家计,一直在饭厅的餐桌上工作到深夜。她甚至开着笔电,趴在桌上睡着。我也帮忙拉上窗帘,以免她感冒。因为爱之深,她才对我责之切。我明白这一点,可是却不时感到快窒息。
以前我参加美术社时惯用的画材用具,在妈妈眼中全成了垃圾。但她肯定认为这是为了我的人生着想。如果我一直花时间在兴趣上,真正重要的念书时间就不够。她始终相信没考上大学就会沦为失败者,悲惨一辈子。为了我,她确信这么做是对的,才会丢掉画笔与画具。
饭后我们轮流清洗餐具。今天轮到妈妈洗碗,我先去洗澡。在就寝前我们分别自由运用时间。极少数情况下我们会一起看电视。
到了就寝时间,躺在床上入睡前,我想起爸爸。
爸爸个子很高,脾气温和,我从未见过他发脾气。或许是因为妈妈严格,相较之下才会觉得他脾气好。爸爸精通英语,以翻译为业。小时候似乎曾经住在美国,大概是当时学会的英语技巧。另外爸爸全家都接受基督教的洗礼,他自己也是基督教徒。
但他并非狂热信徒,也没有在用餐前祈祷。只在星期天参加礼拜,捐赠一点点钱。我不知道信仰在他心中占多少分量,但可能对翻译这份工作有利。美国人的基督徒比率约为七十五%,理解基督教精神基础对工作多半有帮助。
即使时间不长,但不信宗教的妈妈究竟怎么和爸爸结婚的?现在我反倒很惊讶。据说他们是谈恋爱后才结婚。在日本有信仰宗教的自由,妈妈理解这一点,才没抱怨爸爸的信仰。但妈妈只反对一件事,就是不准爸爸星期天带我参加礼拜。她似乎坚决不让我成为基督徒。
爸爸信仰基督教,妈妈相信科学。当初结婚时曾经试图接受彼此,最后似乎依然以悲剧收场。
「难道他真以为什么神明存在?别笑死人了。」
以前妈妈一直背地里嘲笑爸爸。
离婚后爸爸离开家里。家里五花八门的摆设全让妈妈当垃圾扔了。包括在星期天的礼拜上,朋友赠送爸爸的小型玛利亚像,还有旅行途中买的天使造型伴手礼。以前爸爸还在这个家的时候,家里摆满了色彩丰富、各式各样的饰品,现在通通没了。
如今家里既无趣又空洞。好像监狱一样,除了吃饭睡觉以外没别的事可做。我和妈妈就在这种空间内开始生活。
我和妈妈都没有宗教信仰,不相信神明存在。当我内心毫无歉意,思考自杀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没有信仰。不只基督教,世界上各式各样的宗教都视自杀为禁忌,会告诫信徒,自杀者的灵魂在死后世界会十分悲惨。根据基督教的基础思维,人的生命也属于神明。自杀等于夺走属于神明的生命,所以是背叛神明的行为。有一种说法是,不信仰宗教的日本人比例较高,所以自杀率特别高。
如果我和爸爸都信基督教,思考自杀时心中会产生苛责般的感觉吗?
生命是属于创造主的。真的是这样吗?
「如果没有我生你,你在这个世界就不存在。所以你得感谢我。」
每当我反抗时,妈妈总用这句话堵我。
我不记得自己出生时的事情。但我希望至少死的时候,是自己选择的。
趁着补习班的休息时间,我以手机的通讯软体与小葵和阿凉交谈。我们三人建立了群组聊天室,聊了一会前几天的灵异体验。
「原来真的有幽灵啊。我觉得愈来愈可怕了。」
小葵似乎相当怕这些灵异现象。根据她的说法,【夏日幽灵】可以沟通,所以还能接受。但她担心身边出现无法沟通的幽灵,才会感到不安。
阿凉正好相反,十分坦然。
「她降低了我对死亡的恐惧,现在我非常感谢她。友也你呢?」
「我觉得还好。真要说的话,我想再和她聊一聊。想问问她关于死后的世界。虽然她本人似乎也不清楚。」
目前隐约得知,佐藤绚音似乎以灵体状态在镇上徘徊,而且她不知道其他死者消失到哪里去。假设存在现世与彼岸这两层不同的世界好了,她现在等于徘徊在两层间的狭缝吧。
讨论【夏日幽灵】告一段落后,我们彼此报告日常生活。暑假期间,小葵似乎一直躲在家里玩游戏。阿凉则会定期前往医院,听说他每天都服用大量药物。
「友也同学呢?你最近在做什么?」
小葵传讯息问我。
「每天都上补习班啊。毕竟我是考生,在念书。」
暑假这时候,补习班会针对考生举办特别讲座课程。学生们从早到晚坐在补习班教室内,与题库奋斗。
「这有意义吗?」
阿凉传讯息提问。
「反正你要自杀吧?考前冲刺有任何意义吗?」
「的确是!」
小葵赞同。
「换成我就会彻底摆烂,一页书都不看。」
两人的发言有几分道理。如果要自杀,大学入学测验与考前冲刺都毫无意义。
「别浪费时间在念书上,先做自己想做的事吧。」
「阿凉这番话有分量呢。」
可是在决定走上绝路那一天之前,我又想尽可能平静地生活。如果整天玩耍,妈妈会发现不对劲,届时多半很麻烦。我计画继续假装优等生应付妈妈,同时准备自杀。
有人在自杀系网站的留言板揪团,找人参加集体自杀。缺乏勇气独自寻死的人,要聚集在一起走上绝路。可是目前我、小葵和阿凉并未讨论过一起死。我们打算分别自我了断。
「你们两人准备何时要死?」
我问两人。
「我大概会选年尾吧。避免与你们撞期。」
「同一天自杀也没关系吧?」
「我觉得错开日期,参加葬礼也不错。」
「友也同学,你做事之前会仔细拟定行程表吗?」
「小葵你不会吗?」
「我想看早上的天气决定。机会难得,我想挑个大晴天自杀。总觉得如果天空很蓝,就可以死得很舒服。」
补习班老师进入教室。休息的学生们纷纷停止与朋友聊天,教室内跟着安静。
我将手机收进书包内。考卷发下来后,室内只听得见以文具填写文字的声音。
离开补习班时,天色还很亮。妈妈来电说因为工作的关系,接近深夜才会回来。我犹豫干脆哪里也别去,回家算了。但还是选择前往机场遗址。
在居家商场购买菸花套组后,我跳上公车。一离开商业区域,车窗外的风景就变得很单调。
我想再次与【夏日幽灵】谈谈。由于是临时起意,我没找小葵与阿凉。话说她究竟能出现几次啊。她前几天的出现可能是唯一一次的奇迹。出于纯粹的兴趣,我也想确认看看。
在靠近县界的公车站下车,我独自走在暑气未消的路上。登上丘陵顶端就能俯瞰铁丝网围住的长方形空地,以及延伸至远端的跑道。是机场遗址。
然后我从铁丝网损坏的地方进入。拨开杂草,抵达龟裂破旧的跑道,接着迅速准备烟火。
上一次她在我们点线香菸火的途中出现,难道其他烟火不行吗?我尝试点燃几种普通的手持烟火。这一款会喷出强烈的鲜艳火花,有粉红色、绿色与蓝色。夕阳西下,四周逐渐陷入昏暗。五颜六色的火花划破黑暗般发出闪光。可是【夏日幽灵】并未出现。
接着我换线香菸火,以打火机的火炎点燃尖端。黑色火药随即开始燃烧。
烧熔的物质包括硫化钾、碳酸钾、硫酸钾。这些成分化为燃烧的火滴,在尖端形成圆球。发光的红色球体宛如看得见的生命,在内部产生气体,弹出无数气泡。此时溅出带有光芒的火沫才是火星的本体。
光点飞出火球后,轨迹会在人眼留下线状的残影。火沫会在空中进一步分裂,最后像松叶一样形成枝桠分叉的火花。与其他手持烟火不一样,这道光辉寂静又散发温暖。
如果撷取瞬间,细细分化后观察,就只是纯粹的科学现象。但我们人类却从中感受到美,对人生的悲哀与火星的消逝重合而感动。内心会产生情绪,这才能证明自己身为人。我想直接画出美丽的事物,以及感受到的内心。我不时会产生这种念头。
不久后,火星开始劈劈啪啪剧烈地跳动。
虫鸣声远离,迎风摇曳的草也随之停止。
人的轮廓出现在我视野的角落。
宛如从黑暗中浮现的她站在该处。
话说回来,为何燃放烟火,【夏季幽灵】就会出现呢?据说烟火可以抚慰死者的灵魂。一说夏季流行举办烟火大会,是从盂兰盆节的送行火风俗发展而来。为了让回到现世探望的祖先之灵能返回极乐世界,不再犹豫,所以要点亮篝火,照亮道路,这叫送行火。有种说法是,全国各地的烟火大会属于送火活动的延伸。
或许在机场遗址点燃的烟火,对灵体而言类似照亮道路的送行火。烟火化为路标,引导佐藤绚音抵达此地。就像绵延在机场跑道的指示灯或引导灯。
佐藤绚音蹲在我面前,仔细注视线香菸火。
「好漂亮。我很喜欢线香菸火呢。」
我听不见她的脚步声或衣服摩擦的声音。她明明在我面前,却彷佛不在此地。她整个人朦胧不清,给人一种转眼间就会消失的气氛。
几颗光粒从线香菸火尖端的红色火滴飞出。像星辰一样飘浮在空中,呈现静止状态。
「友也同学。」
黑暗中,橘色的光芒照耀在她脸上。线香菸火的光能照到她,代表现世的物理现象能影响她?或者只是看见她的我如此认知而已?
「为何又来了?」
「我有事情想问你。」
我明明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可是面对幽灵,我还是紧张地声音激动。
她拨起自己的秀发。可以看见白皙的脖子。
「只要不是太难的问题就好。」
「我一直在考虑自杀。之前和我一起来的两人也有相同的想法。」
「我隐约有这种感觉。」
「是吗?」
「你们三人的眼神都像死人一样。小葵虽然举止开朗,但从她眼神深处能感受到黑暗。另外心理健康的人好像看不清我的身影,看起来大多半透明,或是细节朦胧不清,像没有脸的妖怪。第一次有人如此清晰地看见我,还能清楚沟通对话,肯定是因为你们都有寻死的念头。」
「我想请教过来人,死亡究竟是怎么回事。死亡那一刻真的很难受吗?」
「很可怕,很痛苦。所以我一点都不建议自杀。反正人类就算什么都不做,总有一天也会死。」
「只要能逃离现在的痛苦,我宁可一了百了。这就是我现在的心情。」
「为何你会这么痛苦呢?」
「我也不太清楚,为何自己这么不想活下去。」
佐藤绚音伤脑筋地叹了一口气。
「是现代社会的错,造就出一群缺乏生气的年轻人。」
「原来我想死是现代社会的错啊。」
「不然有别的原因吗?这时候只要怪罪社会就好了。」
「还真随便啊。」
「毕竟我是幽灵嘛。对我有什么期待吗?」
我真佩服她这种似懂非懂的口气。
「绚音小姐你没有成佛吗?」
「成佛是什么状态?」
「听说原本是佛教用语,代表【开悟后成为佛陀】。不过现在多用来形容上天堂,或是往生极乐。绚音小姐现在不是化为幽灵,待在这座城镇吗?我认为你这样的状态就叫【尚未成佛】。」
「友也同学明明是高中生,却很瞭解奇怪的事情呢。一般人谁知道佛教用语啊。唉唉,你真的认为有天堂吗?我才不信呢。难道死后不是会消失无踪吗?」
「没有消失的人说这种话不是很奇怪吗?」
我打从心底惊讶。她到底怎么看待自己的啊。
「你现在已经是幽灵了,拜托有点自觉吧。」
她露出淘气的笑容。
「友也同学你好认真呢。」
「我一直是他人眼中的优等生。」
「要不要放松一会,当一下幽灵试试看?」
为了看清楚线香菸火,刚才她一直蹲着。结果她起身后轻拍一下我的肩膀。既然她是幽灵,我以为她的手会穿过我的身体,结果并没有。传来轻微按压的感觉。
当幽灵?放松一会?
在我不明就里时,视野突然摇晃。她拍我肩膀这一下,导致我感觉自己飘起来,就彷佛踩空阶梯,原本站的位置错开一样。我感觉自己快往后摔,急忙调整姿势,结果眼前出现某人的后脑勺。不是佐藤绚音的,是刚才在该处的我自己。手持线香菸火,蹲在地上的我出现在面前,我正看着自己的背影。
诡异的情况让我感到不太舒服。
「这是怎么回事?」
「我让你的灵魂离开了容器。」
灵魂的容器是指身体吗?
「……能让我回去吗?」
「等一下。」
她牵起我的手,她的手摸起来十分冰凉。原本佐藤绚音的存在感模糊不清,如今变得更加清楚。我目前的状态似乎是灵魂与身体分离。或许这是她看起来更清晰的原因。
自己身体的重量消失,摆脱了重力的束缚。
「走吧。」
佐藤绚音拉着我的手奔跑,我也不明就里跟随她。原本在跑道上奔跑的双腿跟着离地。还来不及惊讶,我就飞上了空中。身体留在地面,我的灵魂和她一起飞起来。
上升的过程宛如被星空吸进去一样。
感受不到任何风压。
「你看。」
佐藤绚音还拉着我的手。
眼下的机场遗址逐渐远离。放眼望去可见郊外住宅区、河槽地,以及延伸至远端地平线的城镇灯火。
脚下空无一物的我们静止在空中。虽然高度不到百米,我却吓得缩起身体。
「为何我们会浮在空中啊?」
「因为我许愿想飞啊。灵魂会朝想前往的方向前进。」
月光下的佐藤绚音拉着我的手滑翔,速度随心所欲,彷佛可以无视惯性在空中飞行。不论飞得多么夸张,都不会呼吸困难,也不会在强风下睁不开眼。不知不觉中我们离开机场遗址上空,来到车站前的商业区域。这真的是现实吗?
「要进去啰。」
她说。眼看大楼的外墙逼近,我心想要撞上墙,身体急忙一缩。可是撞到墙面的瞬间,我却穿过墙壁,飞进大楼内。穿梭在还有许多人忙碌不已的办公室,从大楼另一侧离开。在幽灵状态下似乎可以穿越任何物质。
「怎么样,友也同学。」
佐藤绚音一脸得意。
「可以当企业间谍当个过瘾呢。」
「甚至可以偷窥金库内部喔,虽然什么都带不走。就算想摸也拿不起来。」
似乎不能干涉活人的世界。
「我应该只能摸到算是半个死人的存在,就像你的灵魂这样吧。因为你的心中已经有寻死的念头,我才能带你脱离身体。」
她在车站上空静止不动。所有人像按下停止键一样,固定在即将走过斑马线的姿势。
「接下来你自己飞飞看。」
然后她在空中松手。
「咦?」
佐藤绚音往后退,与我拉开距离。
失去支撑后,我开始坠落。视野转了一圈,眼看地面逐渐逼近,我吓到尖叫。我几乎贴着大楼墙面垂直坠落,柏油路面猛然接近鼻尖。最后我以为撞上的一瞬间景象,颇类似我平时在大楼屋顶上的想像。跳楼自杀究竟会见到什么?就是我刚才那样。
但即使我抵达地面,坠势也没有停止。我直接穿过路面,钻进地面下。感觉很像跳进游泳池,我沉入地面下方,像溺水者一样手脚不停挣扎。我可以呼吸,应该说我在这种状态下似乎没必要呼吸。可是我不知道哪里才是上方,陷入一片混乱。
地面下看起来彷佛混浊的游泳池内。我知道混凝土与泥沙遮住了视线,但我似乎接收到视觉以外的资讯,隐约感觉四周有什么。我可以掌握地面下的人工物体,包括大楼地基,车站地下通道之类,但我感应不到太远的物体。
「冷静一点,友也同学。」
在地面下挣扎一会后,传来佐藤绚音的声音,然后她抓住我的手。她似乎也追着我潜入地面下。借由她的手支撑,我恢复平衡。然后我在她的拉扯下回到地面。
「你怎么这样啦!」
「因为我想看看你大声呼喊的模样啊。不是有人说,看到平时冷静的男生慌张的模样,会感到心动吗?不知道你明不明白。」
「我不明白,也没办法理解。」
「抱歉嘛。来,我教你怎么飞,原谅我吧。」
我们再度来到城镇上空。
冷静下来后,我们两人手牵手,面对面飘浮在空中。
「友也同学你现在是幽灵,所以不受重力影响。很自由喔。灵魂会朝你想前往的方向前进。所以你要仔细想像,这样你就不会掉下去了。」
这次她轻轻放手。一瞬间身体下沉让我感到慌张,但我拼命想像后,随即停止坠落。
「飘起来了!」
「没错,就是这样。」
练习了一会后,灵魂状态的我就学会在城镇上空自由飞行。她说得没错,我会朝心中想的方向移动。
「灵魂会朝你期望的方向前进。来,再强烈想像一次。你想去哪里?」
佐藤绚音在月色下询问我。
郊外有一片宽广的自然公园,其中有一座美术馆。目前已经过了休息时间,入口早已关闭,但丝毫不影响我和佐藤绚音。我们穿过警卫身旁的墙壁,进入馆内。
没有参观者,通道上自然也没有灯光。在各处亮着指示紧急出口的绿色标示灯,以及显示警铃的红色灯。其实可以用飞的,但我们还是决定用走的。
「沿着这条路走。」
「你经常来吗?」
「小时候经常拜托爸爸带我来。」
正好有与爸爸相同信仰的人在美术馆工作,后来我就和对方熟识了。馆内展示在俄罗斯绘制的耶稣基督圣像画,还有在欧洲完成的圣母领报油画。爸爸曾经站在这几幅画前方,讲解圣经的故事。
「这是我第一次在休息后才来。我以前的梦想是在无人的夜晚美术馆内,尽情观赏绘画。」
「原来你喜欢绘画呢。」
她表示,同时她的姿势与展示在楼层中央的女性雕像一样。
「国中时我是美术社的,还经常和美术社的朋友一起来这里。」
由于没有灯光,照理说应该很暗。但只要专注定睛,甚至能看见展示绘画的细节。原来是透过有别于光线的情报去感知绘画。
我在超近距离观赏绘画,换作平时多半会受到警卫的制止。半张脸还穿过表面,像埋进画里一样。零距离观测下,甚至能看到绘画表面的凹凸。
「友也同学,你看,我变成贵族啰。」
馆内另有绘制等身大女性贵族的巨大油画。佐藤绚音的身体穿过表面,钻进画中,然后从女性贵族的脸部探出头来,看起来像景区放置的套脸人物牌。我不禁佩服她,居然想到以这么蠢的方式利用穿越物质的特殊能力,了不起。
我们在夜晚的美术馆内边走边聊天,随后来到以前爸爸喜欢圣母领报油画前方。这是《新约全书》记载的章节之一。画的内容是天使来找玛丽亚,告知她肚里的孩子将成为引导众人的圣子耶稣。
「话说真是意外,想不到你以前是美术社的。」
「为何意外?」
「因为艺术系的领域不是凭感觉,或是直观的世界吗?所有艺术家都这样吧?类似感性优先主义。但是你的思考方式遵守逻辑。虽然我们才第二次对话,你却散发理科人的印象。感觉比起绘画,你更像在画设计图。」
「画图的时候也需要逻辑思考啦。」
「是吗?」
「不只是绘画,包括雕刻、音乐,多半都是这样。远观可能会觉得很艺术,但如果在超近距离观察,会发现科学原理。」
「比方说?」
「要决定使用什么颜料有许多色彩理论,比方说类似色相配色、分裂补色配色、三角配色等。」
「什么啊,好像很无聊。」
「绚音小姐,比方说你要画黄色的向日葵时,背景要选什么颜色?」
「会选择蓝色或绿色……以凸显黄色吧?」
「不过有日本公司花五十八亿圆,得标梵谷的《向日葵》。那幅画的背景是黄色喔。」
「黄色向日葵的背景是黄色?」
「很深奥吧。」
我面前这幅圣母领报的油画,玛利亚的衣服使用鲜艳的红色与蓝色。因为红衣蓝袍的服装象征圣母玛利亚,美漫的英雄也经常采用这种配色。还有一种说法是,红蓝源自于美国国旗的配色。可能是要让读者本能地联想到超越常人的印象。
「以前美术社有位学长完全不管什么理论,画得超棒。他坚信,并且信仰自己内在的某种绝对事物。」
「意思是友也同学不属于这一类啊。」
「可能因为我对自己缺乏自信吧。我这种人会拼命学习构图理论之类,并且加以活用。画人的时候还用尺量,保持双手加上肩宽与身高一致。」
「什么啊。」
「人张开双手时,从一手指尖到另一手指尖的长度正好等于身高。」
我实际张开双臂给她看。连指尖都伸得笔直。
「也有人称这段长度叫翼展(wingspan)。李奥纳多•达文西的人体图也有出现,属于人体的基本构造。」
「你画画的时候都在想这些吗?那不是解剖学的领域?」
「这是画出好画的秘诀。」
「为何你会喜欢画画呢?」
「因为爸爸和妈妈夸奖过我的画。以前他们很少夸我。」
这是我小学时的记忆。我在课堂上画的画参加比赛得奖,爸妈都为感到我高兴。两人都一脸自豪,当天始终没有吵架,家里一团和气。对年幼的我而言,肯定觉得特别高兴吧。所以我才决定继续走这条路。
在夜晚的美术馆内看了一会,我们才离开。即使来到外头,也感受不到外界的空气或风的气味。幽灵状态下还真是无趣。
我们在月亮高挂的夜空中上升。穿越呈飞翔姿势静止在空中的鸽子,降落在矗立于森林中的铁塔。
然后我们一同坐在铁塔的梁架上。这样讲不太准确,因为直接坐的话,身体会穿过去。心中要有我要坐上去的念头,身体才会固定在梁架上。
佐藤绚音望向远方整片城镇的灯火。
「好漂亮的景色。彷佛星星撒在地上一样。」
「但既然目前时间是静止的,或许原本有更多灯光。由于LED灯泡和萤光灯会高速闪烁,代表目前有一部分照明是熄灭状态。」
「为何你就不能坦率地观赏风景呢。」
我看向她的侧颜。失去生气的白皙肌肤在夜晚的黑暗中十分显眼。我心想应该请教她关于我心中的疑问。
「绚音小姐为何会自杀呢?」
她拨起头发,叹了一口气。
「我才没有自杀。」
「可是世间传闻你是自杀的幽灵呢。」
「应该是传开的过程中,有人加油添醋吧。」
「我一直以为你是自杀的前辈,原本还想请教你有没有推荐的自杀方法。」
「抱歉没办法提供好的建议。」
「我就觉得奇怪。因为在警察厅的网站上,绚音小姐是登记在失踪者的页面。」
「原因是我的遗体一直没有找到。」
她随口一说,彷佛在闲聊一样。
「我是遭人害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