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我决定在车站前的芳邻餐厅,与阿凉和小葵见面。即使临时找他们出来,两人都答应赴约。
先出现的是小葵。
「好久不见了,友也同学。」
「我们平时都靠通讯软体沟通,倒不觉得有相隔多久。」
「今天不用去补习班?」
「我偶尔想跷个课。」
小葵点了饮料吧后,喝起哈密瓜苏打。
聊着聊着,阿凉也来了。他看到店内的我们,便坐在小葵身旁,然后用帽子代替扇子,热得不停搧风。外头的夏季酷热简直要烤熟人,太阳发出的光线彷佛会扎人的皮肤。
阿凉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脸色也很苍白。可能由于疾病导致他的体力变差。我帮他从饮料吧端来一杯冰咖啡。
「抱歉找你出来,有造成你的麻烦吗?」
「我上午去医院。正好在外头,所以顺便前来。」
「情况怎么样?」
小葵问阿凉。
「不算好。目前靠药物延缓疾病发作。」
阿凉看向我。
「友也,有什么事情要找我们?」
「我有话想告诉你们。昨天我跑去机场遗址了。」
找他们出来是为了共享情报。我告诉两人自己昨晚的体验。包括【夏日幽灵】透过线香菸火现身,以及我的灵魂脱离身体后,得以在空中翱泳。由于内容太过超现实,我还担心他们会以为我在幻想。
「你在空中飞?真的假的?」
阿凉露出狐疑的表情。
「我相信喔。因为要是变成妖怪,当然能飞嘛。既然是灵魂状态,那肯定可以飞。」
小葵显得有点激动。
「我现在有点期待死亡了,赶快找时间自杀吧。」
「什么赶快找时间自杀啊。」
听得阿凉一脸错愕。
「在空中飞很有趣啊。不过暂且不提这件事,接下来我要进入正题。绚音小姐的死因似乎不是自杀,所以她说无法提供关于自杀的建议。」
我告诉两人她的死因。
同时回想昨晚发生的事情。
在我们一起坐在铁塔上之后,佐藤绚音带我移动。我们横越星空,飞过千家万户。俯瞰城市的高地上有一大片富人居住的地区,后方一隅矗立着一座古典西洋建筑,她降落在宅邸前方。
门口的照明让人联想到古色古香的吊灯,小型翅虫受到光线吸引在四周飞舞。由于目前时间呈现静止,翅虫都固定在空中不动。
「这里是?」
「是我以前居住的家,目前妈妈独自住在这里。过来吧。」
说完后,她穿过大门消失。我也跟着穿越门扉,进入屋内。面前是一座气氛沉稳的大厅,梁柱与阶梯扶手都是古董风木制品。
貌似客厅的房间透出光线。从房间入口往里一瞧,只见年长女性坐在沙发上看书。女性的容貌与氛围和佐藤绚音有几分相似,可能是绚音的母亲。她身穿色泽沉稳的服装。
「这时间她总是在看书。从我以前住在这里时,就维持这种习惯。」
她站在母亲身后。她母亲没发现女儿和我们的存在,视线始终盯着书上的字。
相框装饰在房间内,是佐藤绚音生前的照片。她在警方的纪录上是失踪,意思是房间内的年长女性还不知道,女儿已经不在人世了吗?
她将自己的手置于母亲的手上,从她的动作可以看出她对母亲的爱。
「三年前的晚上,我和妈妈大吵一架。原因其实微不足道。当时我们在讨论大学毕业后要做什么。结果说着吵了起来,我随即冲出家门。」
离开母亲身边后,她前往其他房间。我跟在她后头。
「很蠢吧,现在我会这么想。可是我当时激动得不顾一切,跑到外面。当时外面下大雨,受到台风影响,狂风肆虐。」
然后她走上阶梯。月光从墙上的小窗户洒落,二楼走廊上装饰着印象派的绘画。还有几扇木门并列,她进入其中一扇。没有开门,直接穿过门扉,我也跟着进入。
这里似乎曾经是她的房间。家具和寝具可能保存了三年前的模样。家具上头还盖着薄白布,以免沾染灰尘。她一脸怀念地环顾自己房间,同时开口。
「没有撑伞的我在狂风暴雨中奔跑。从小每当碰到这种时候,我都会跑去某个地方。是附近的图书馆,我本来想在屋檐下躲雨。结果我穿越马路时,一道速度极快的光芒朝我逼近。」
「光芒?是车吗?」
「没错,是车头灯。那辆车闯红灯。当时我面前一片白光,紧接着受到强烈撞击……可是我并未当场死亡。回过神来,我发现自己躺在路边。身体不听使唤,甚至不知道自己痛不痛。在我意识模糊之际,见到有人下车。一名男性身影接近我……」
说到这里,佐藤绚音靠近书桌,弯下腰去。我心想她在做什么,一瞧才发现她钻进盖着挡灰白布的书桌下方。她弓着身体,在桌子下方屈膝而坐。
「下一次醒来后,我发现自己在这种狭窄的地方。应该是行李箱内,但并非四方型的箱子。可能是类似长途旅行专用的大型行李箱。我从材质等内侧结构推测出来。我的身体被塞进行李箱内,动弹不得。」
「为什么要这么做……」
「那人可能误以为我死了吧。驾驶以为撞死了我,为了隐瞒车祸,决定将我埋起来。」
「埋起来?」
「我听到土盖在上头的声音。当时我从内侧敲打行李箱,试图求助,结果徒劳无功。我使不出力气,顶多只能发出类似呻吟的声音……我仔细倾听,等待对方有何反应。但我只听到电车行经的声音。然后持续传来被土掩埋的声音,我呼吸愈来愈困难。意识逐渐模糊……这就是我人生的最后一刻。」
佐藤绚音站起身,穿过书桌走出来。
「不知不觉中,我飘浮在城镇上空。到现在还没找到我的遗体。后来得知妈妈一直在等我回家,我才明白这件事。」
她露出失落的表情。
想到她母亲的悲伤,我就感到揪心。如今她母亲是否依然相信女儿还活在世界上呢。
「你的遗体埋在哪一带呢?」
「我不知道。之前我曾经找过,但后来放弃了。毕竟就算找到也改变不了什么。我是幽灵,无法干涉物质。即使想挖出来,手也会穿过泥土。」
佐藤绚音穿过窗帘紧闭的窗户,来到屋外。我也追在她后头。
她人站在屋顶上,背对着星空。
「我还想体验各式各样的人生。像是旅行,我好想去旅行呢。」
「其实你可以旅行吧?而且还不用交通费。」
「的确是。」
她打趣地眯起眼睛。
可是我从她眼神深处看出悲伤,以及灰心断念的感觉。
「我们回去吧,友也同学。」
我们回到机场遗址后,线香菸火的火星依然飞散。我的身体则维持手拿线香菸火,蹲在地上的姿势。再次以客观视角看着自己,总觉得挺诡异。
「上一次转眼就到了时限,一下子就结束呢。这一次倒是聊了很久,怎么会这样?」
「因为你呈现灵魂的状态啊。」
身体是与现世的连结。我的灵魂进入身体这个容器,才能与社会产生关联。反过来说,如果与幽灵扯上关系,身体反而可能是阻碍。
面前的我手持线香菸火,我尝试以手掌碰触自己的背。下一瞬间,我便回到自己的身体内。全身顿时感到重力,差点跪在地上。脑袋有股沉重的疲劳感。可能是一口气处理数小时灵魂状态下的体验,导致大脑有点超载。
刚才佐藤绚音的身影还十分清晰,现在则缥缈又朦胧,稀薄得彷佛随时都会消失。
「今天很开心。谢谢你陪我聊天,友也同学。」
在我思考该如何道别时,【夏日幽灵】的身影便在风中消散。杂草摇晃,虫鸣声再度响起。脱手的线香菸火掉落地面。机场遗址的跑道上只剩下我一人。
小葵与阿凉默默听我叙述。
杯中的冰块早已融化,在夏季的阳光下,窗外一片纯白色的光芒。
阿凉从书包中取出大量药物。有各式各样的胶囊与药锭等,对着水一口气服下。
「意思是目前还没找到凶手?」
小葵询问。
「嗯,但绚音小姐似乎对寻找凶手兴趣缺缺。不知道是她不恨凶手,还是觉得无所谓。不如说更像是对妈妈的歉意。说不定这就是她对人世的牵挂。」
「所以她才化为浮游灵,在城镇徘徊吗?」阿凉说。
生前有留恋的人,死后化为灵体在现世久久徘徊,听起来挺合理。佐藤绚音可能一直后悔,为何当年与母亲吵架后要离家出走。她没有亲口证实,但我想起昨晚从她眼神深处看到的悲伤,觉得很有可能。
「友也,你有什么打算?」
「什么打算是指?」
「为何要告诉我们这些事?现在我们知道【夏日幽灵】并非自杀的女性。可是照理说,她的死因与我们无关。」
「是没错,但觉得应该与你们共享情报。」
「真的只有这样吗?」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犹豫片刻后,我才开口。
「老实说,我想听听你们的意见。你们有什么想法?我们有可能找到她目前下落不明的遗体吗?」
可能早就猜到我的回答,阿凉毫无反应,小葵却吓了一大跳。
「寻找!?她的遗体!?」
由于声音很大,附近座位的人都转头看我们。阿凉轻轻拍了一下小葵的头。
「笨蛋,别闹了。会引人注目啦。」
「抱歉抱歉,我刚才吓到了嘛。」
「绚音小姐就算找到自己的遗体,也无法自己挖出来,所以她才会放弃寻找,而且她也无法告诉别人遗体的位置。但只要我们合作,或许有机会让她的遗体回家。」
阿凉叹了一口气。
「你怎么会想这么做啊,纯粹自找麻烦吧。」
「是没错,我也这么觉得。所以我才犹豫。」
我们没有义务帮佐藤绚音这个忙。估计她也不期待。
「我来日无多,还想吃喝玩乐。」
然后阿凉起身,他似乎要离开餐厅。我看他要掏钱包,随即制止。
「算我请你的。」
他点头后,便走向出入口。我和小葵注视他的背影,直到他走出店外看不见为止。
「凉同学该不会在生我们的气吧?」
「生气?为何?」
「因为我和你,与凉同学不一样啊。只要自己想,就可以继续活下去吧?但我们却有寻死的念头……或许在凉同学眼里,会对我们感到生气吧。」
「如果他是那样的人,当初根本不会在自杀系留言板与我们交流吧。小葵你呢,对寻找绚音小姐的遗体有什么看法?」
「我的想法是,真的有可能找到吗?反正肯定徒劳无功吧。」
小葵的反应很消极。
「如果与绚音小姐谈过话,或许我也会想帮忙。可是说起来,她从未主动拜托过吧?她不是没有开口请你寻找遗体吗?」
「嗯,完全没有。」
「那么我们何必鸡婆呢。绚音小姐可能会以为我们多管闲事。而且这样很残酷呢。」
「残酷?」
「一旦发现遗体,绚音小姐的妈妈肯定会很难过。这等于确定女儿已经不在人世吧?如果一直失踪,她妈妈就会有一线希望,觉得女儿还活着。或许对她妈妈而言,我们置身事外可能比较好。」
「小葵你是这么想的吗?」
其实我心中的意见也分成两派。到底该不该告诉她妈妈残酷的现实?还是让她妈妈觉得女儿总有一天会回家,这样比较幸福呢?
「友也同学想找她吗?」
「一半一半吧。」
「怎么会产生想找她的想法呢?」
我想起昨晚的事。
昨晚,佐藤绚音将自己的手置于看书的母亲手上那一幕。
「好问题。毕竟我又不求她的感谢。」
「原来如此,我知道了。嗯嗯,这下子我明白了。让名侦探小葵告诉你答案吧。」
小葵的表情就像发现玩具一样,然后开口。
「友也同学,你肯定喜欢绚音小姐,所以才想找理由去找她。」
「嗯,有可能。」
我随意点头后,小葵露出惊讶的表情。
「咦?就这样承认了?」
其实我不太明白恋爱是怎么回事。可是昨晚我们在夜空下手牵手时,我的确打从心底感到开心。话说这是我第一次与女孩单独漫步在美术馆呢。昨晚我没意识到,但我可能已经受到她的吸引。
「事后回想起来,我可能只是想再见到绚音小姐。」
「真没意思。我本来想调侃你一番呢。」
「还好有听到你们的意见,谢谢你,小葵。」
「不客气。」
然后我们也离开芳邻餐厅。太阳光曝晒柏油路面,加热的空气让景色略为摇晃。
「热得离谱呢。这种天气外出简直像自杀。」
「是啊,我可不希望还没自杀前就先死翘翘。」
我在阳光下眯起眼睛,同时挥手道别。
八月后半,我继续天天补习。还为了我无心应试的大学测验买参考书。大学入学共通测验将在过完年后的一月半举行。我一直计画在那之前自杀。
目前还没决定具体日期,但我隐约想挑年尾的某一天。我并不讨厌街上圣诞节的气氛。可能会选圣诞假期中,或是之后。我的忌日会是十二月二十四日到除夕三十一日的某一天。我向阿凉与小葵报告这件事。
「知道了。虽然要看病情,但我如果还能下病床,就去参加葬礼。我还会带奠仪去。」阿凉这样回答。
「我也是。如果我还活着,就去看友也同学睡着的表情。」小葵说。
面对死亡,说不害怕是自欺欺人。前几天与佐藤绚音在空中飞时,笔直坠落地面的那一刻,我吓得放声尖叫。那一瞬间涌现出不想死的情绪。到头来,我还是没能做好心理准备。可是那段体验又不足以让我打消自杀的念头,
我趁补习班的休息时间看手机,结果看到一段新闻报导,内容是高中女生跳轨自杀。我以为小葵突然决定寻死,所以仔细阅读报导内容。结果发现是很远的地区发生的新闻,才知道是别人。
另外还有其他自杀的相关报导。生活困苦的单亲妈妈杀害两名年幼子女后,自己跟着上吊。私吞公款的中年男性留下道歉信,大白天在公园从头顶泼洒汽油后自焚。还有二十几岁的女性镇公所职员自杀,原因是遭受上司的职场霸凌。据说她在深夜开车到上司的家门前,在车内烧炭自杀。
我再次心想,原来世界上有这么多死法。可是有件新闻我看了很不爽,就是单身妈妈带年幼子女一起自杀。我猜她多半陷入精神衰弱,无法正常思考才会这么狠,但她实在太自私了。要死就该自己去死,别造成他人的麻烦。这才是应有的作风。
有报告指出,多数想自杀并付诸实行的人,心理视野会变得很窄。因为这些人遭受忧郁症等精神障碍侵蚀,觉得自己只能走上绝路。那我是不是也这样呢?这我无从得知。毕竟很难发现自己的心理视野变得狭窄,所以不知道可能很正常。
傍晚时分,离开补习班的我准备回家。走向车站的途中,我经过以前念国中时常光顾的美术用品店。以前在美术社的时候,我天天来这里。经过店门口时,貌似美术大学的学生走出店内,我与他们擦身而过。因为从服装与氛围可以隐约猜到他们是美大生。他们开心地聊天,同时朝我的反方向走去。我停下脚步,目光望向他们的背影。同时感到阵阵心痛。
熟悉的车辆停在路边。驾驶座的车窗降下后,露出妈妈的脸。
「友也。」
「妈妈。」
「我心想你补习班快下课了,才顺道来接你。上车。」
于是我接近车辆,坐上驾驶座。确认我系好安全带后,妈妈跟着开车。平时妈妈开车上下班,时间允许的话会载我从补习班回家。老实说,我很感激。
妈妈开车开得很小心。我听着收音机播放的新闻,同时望向车窗外。街角便利商店的停车场有一群高中生,男男女女数人。他们可能刚从海边或游乐园回来,正开心地欢笑。妈妈瞥了他们一眼后开口。
「那些小孩一放暑假,满脑子就只知道玩。友也你可别像他们一样,否则就废了。」
妈妈坚信他们将来会让父母伤心难过。既考不上好大学,也找不到像样的工作。大概为了防止我沦为那种人,妈妈讲话才这么刻薄。他们只是单纯与朋友玩耍,又不是什么滔天大罪。有必要骂得这么难听吗?可是我懒得反驳。
所以我只回答了句「是啊」。
穿过车站前的商业区域,车子开往郊外。收音机的新闻正报导发生在外国边境一带的争端。自爆恐攻似乎害死了好几名无辜民众,争端的根本原因是宗教问题。人会为了信仰问题而杀人,而且凶手会觉得这才是正确的做法。
「书念得还顺利吗?数学念到哪个部分了?」
「念到二项式系数,或是以图表示抛物线的涵盖面积。」
每一科在补习班学过的内容,妈妈都问我问题。明确区分我会的部分,以及不会的部分。一旦发现我有哪里一知半解,开车的妈妈就会叹一口气。
「以前我在你这个年纪,念书可比你灵光多了。」
妈妈骂个没完,骂到我以为自己的心脏萎缩了。我甚至觉得自己是废物,感到好丢脸。其实我的分数名列前茅,应该感到自豪才对。即使我明白这一点,可是从小植入心中的感觉依然难以抹灭。
「已经决定要考哪间大学了吗?」
「嗯。」
我已经在出路意愿调查表上填写学校的名称。第二学期一开学就得交给班导师。其实我多半不会去参加测验,因为在大考前我就自杀了。
「其实你很好命呢。」
妈妈说。
「为了让小孩念大学,你知道得花多少钱吗?以前我念书时家境不好,还要边打工边付学费。你倒轻松了啊,可以花我赚来的钱念书。」
车辆行驶在郊外的道路上,我感到呼吸愈来愈困难。被塞进行李箱,泥土埋在上头的佐藤绚音是不是也有这种窒息感?
听妈妈的说教,我心中顿时产生逃离这个密室的冲动。如果我打开驾驶座的车门,跳出行驶中的车辆,感觉肯定爽到不行。因为理性踩煞车,我才没付诸行动。我还没陷入心理视野狭窄的困境。
死了多半就一了百了,不过爸爸肯定会很沮丧。毕竟爸爸信仰的宗教不允许自杀。
自杀等于杀人。
人的生死属于神明,不由人类自行决定。
我的生命也是神明赐予的,所以我不可以杀死自己。自杀等于背叛神明,死后得不到安宁。这是教义的说法。
但我不信仰宗教,当然也对这些禁忌无感。我只是不敢让爸爸失望而已。我感激神明创造人类,但我的生命还是属于我自己的。
「是我生下你,你才会存在于这个世界上。我有责任让你走上正确的道路。」
妈妈则时时刻刻试图主导我的人生。每次都是妈妈帮我决定出路,例如要考的候选大学都是妈妈挑的。我从好几年前就失去了反抗的气力,所以我才会想自杀吗?我要亲自决定自己的死亡,或许我想借由这种方法,证明我的人生属于自己。
「我是不是缺乏活下去的力量啊。」
小葵在群组聊天室发文。
「即使是大家不在意的小事,我也犹豫不决,烦恼好久呢。当场看气氛随口一答,事后后悔。甚至想死。」
她应该不期待我们回答。
可能也不想听有建设性的忠告。
「死亡是一瞬间。只要超越瞬间的痛苦,就能安息了。该用什么方法才好呢?我查过以硫化氢自杀的方法,不知道怎么样。」
「如果失败没死成,好像会留下后遗症,而且很惨。」
「好像还发生过家人想救人,结果自己也吸入的意外。」
我们讨论自杀的方法。
「小葵会看当天的天气,再决定是否自杀吧?」
「早上醒来拉开窗帘,如果看到一片蓝天,会觉得今天适合自杀。所以我要选择方法简单,适合临时起意的方式。比如上吊,应该很快吧。」
「安眠药如何,只要吞下去即可。」
「得服用很多才会达到安眠药过量。」
「而且早上醒来又立刻回去睡,很奇怪耶。」
「有什么奇怪的,只是睡回笼觉。」
「但是永远不会醒来。」
我透过通讯软体与两人交谈。趁着往返补习班的电车内,或是念书空档的休息时间。暑假期间小葵一直茧居在家里。阿凉不用去医院的日子,会观摩篮球社的学弟练习,或是与家人共度平稳的时光。
「听说可以躺在床上上吊,真的吗?」
「只要绳子能挂在比自己脖子高的位置就行。听说很多人在医院病床上吊呢。」
「凉同学想上吊?」
「如果我身体衰弱,下不了病床的话。不过最好在那之前以别的方法自杀。我讨厌看到自己的身体日渐衰弱。」
阿凉以前似乎擅长运动,所以这种失落感肯定更加强烈。
「反正活不久,我想趁疾病加重,痛苦之前先寻死。我不想与病魔奋斗。反正我也赢不了,我要弃权。取而代之,我要趁还能走动的时候,找个视野好的高台,然后跳下去。」
暑假剩下十天,眼看夏季即将结束,不知还能再见到【夏季幽灵】多久。根据传闻,只有夏天才见得到她。难道进入秋季,在机场遗址点燃线香菸火,佐藤绚音也不会出现?还是没有人在夏季以外的季节燃放烟火,才导致没人目睹到她?
何时是夏季与秋季的交界呢?在日本,一般常称呼六月、七月、八月这三个月为夏季。另外听说最高温超过二十五度,气象厅就会称呼当天为夏日。如果佐藤绚音真的只在夏季出现,那么应该在夏日期间去找她吗?
「绚音小姐的遗体该怎么办?有在找吗?」
「没有,补习班很忙。」
我打算在年尾自杀。如果夏季结束后见不到她,就没机会寻找遗体了。她将会一直失踪,心中带有悔恨,永远在这座城镇徘徊。
我究竟想怎么做呢?我自问自答。
意外发生在八月最后一周的某日。我从补习班回到家,发现本来藏在衣柜的素描簿竟然放在客厅桌上。我最后一次画画是前天晚上。而且我藏在冬季衣服的缝隙间,以免妈妈发现。为何现在会出现在这里?混乱中我呆站在原地。
「给我坐下,友也。」
刚才在书房的妈妈来到客厅后,一巴掌拍在桌上。她错愕的表情彷佛在看不成材的儿子。我感到自己的胃缩成一团。
「你看看你,又在画这种东西。」
我隔着桌子与妈妈面对面。
「这是趁念书的空档,转换心情用的。」
「那你为何要藏起来?」
「因为你要是发现,肯定会丢掉。妈妈,你是不是擅自开我房间的衣柜?」
「这个家是我在付房租。你有什么资格抱怨?」
妈妈默默翻开素描簿。室内安静到可以听见时钟指针的声音,翻开纸张的声音显得特别大声。
「我不是说过希望你专心念书,才要你放弃画画吗?」
「趁休息时间画画可以放松。」
「知道我很担心你吗?我担心你又像国中时一样,有样学样画些无聊的画。」
其实我早就知道。以前我参加美术社的活动,在妈妈眼里一文不值。
「我不想否定画画,这对小孩的情操教育有益。但是只有小学以前可以浪费时间在这种事情上。看到你上了国中还在画画,知道妈妈有多丢脸吗?想不到你上了高中还在画。」
妈妈将素描簿放在桌上。摊开的页面是佐藤绚音的铅笔画。这幅全身像的她飘在空中,脚尖略为离地。我很喜欢这张画,铅笔的笔触清楚表现出她酝酿的神秘气氛。稍微飘浮在空中的她,让人联想到某种超常现象降临。
「知道了,我不画就行了吧。」
我说出妈妈一直想听到的话。
「你可能只是为了避免再吵下去,才会随口敷衍我。」
「到底要怎样你才会相信我?」
我紧张地等待妈妈回答。
妈妈抓起素描簿,递到我面前。
「撕掉它。撕掉每一页,每一张你画的画,然后丢进垃圾桶。这样我就相信你。」
接过素描簿后,我犹豫该怎么做。要是惹妈妈生气会很麻烦,所以乖乖撕破才是上策。反正再买别的素描簿,继续偷偷画就好。嘴上要怎么撒谎都行。即使妈妈叫我不要画,我当然不会真的照办。
可是这本素描簿上有几幅画我非常喜欢。例如我、阿凉与小葵前往机场遗址的画。还有在夜晚的美术馆内,以及铁塔上的佐藤绚音素描。
这让我犹豫不决。
「怎么了?不敢吗?」
这张画是飘浮在空中的佐藤绚音全身像。
没有影印,也没有拍下来保存。
我将这幅画深深烙印在脑海中。
以前和妈妈说话说到一半,我会有种灵魂出窍的感觉。彷佛从室内天花板的高处俯瞰自己的身体。因为透过客观注视自己,可以分离情感,压抑自己的意志吧。如果我不得不服从妈妈的意见,就让自己当个没有灵魂的人偶。如今我已经知道,这种精神状态叫做解离。
然后我双手抓住画着这幅画的页面,手一使劲,页面上端顿时出现裂痕。画在纸上的佐藤绚音跟着破裂,妈妈则一脸满足。我反覆撕破这一页,再撕成细小的纸片。撕完后接着撕其他页,亲手撕成细小的纸片。不久后素描簿的每一页都化为堆积如山的纸屑后,妈妈才开口。
「很聪明的判断。毕竟你根本没有画画的才能,应该专心念书才对。否则你无法成为优秀的大人。那来吃晚餐吧。」
然后一脸笑容的妈妈开始准备晚餐。
我双手捧起撕碎的画,丢进垃圾桶。
如果我年纪再小一点,会嚎啕大哭吗?要是我这个人正常些,会和妈妈争论,大吵一架后赢得画画的权利吗?可是长年与妈妈生活之下,我早就放弃这种理所当然的母子关系。自己的任何主张都是白费力气,而且我根本毫无力气面对妈妈。假装优等生是因为我知道,自己是个软弱无力的人。
解离状态持续很久。我有种灵魂脱离身体的感觉,却与佐藤绚音度过的夜晚天差地远,丝毫不觉得快乐。
深夜,确认妈妈熟睡后,我决定偷偷溜出去。不声不响地在门口穿上鞋子,走出公寓后,感到带有湿气的风吹拂行道树的叶片。
我走在路灯绵延的人行道上。没有目的地,就是想呼吸外头的空气,忍耐被迫亲手撕毁画在素描簿上的画所产生的痛苦。
有条小河流经人行道。我停下脚步,注视水面。在路灯照耀下,背光的我在水面上映照出漆黑的身影。
死了是不是就能摆脱这种窒息感?
会不会轻松一点?
我想见佐藤绚音一面。想起化为幽灵的那一晚,与她在空中飞翔。将身体留在地表的我,觉得那天晚上好自由。
如果死后化为幽灵,我能不能永远摆脱这种郁闷的感觉?如果是的话,我现在就想死。
这条小河这么浅,跳下去估计也死不了。再走一段路会与大河汇流,到时候找个水深的地方跳河就行了。
可是佐藤绚音死后依然后悔,她注视母亲的眼神中还透露几分留恋。意思是死后依然无法获得安宁吗?只要灵魂还有烦恼,死后依然逃不过这种痛苦吗?
她多半会身陷后悔中,永远在城镇中徘徊。即使她妈妈过世,她的灵魂肯定也无法解脱。
要死随时都能死,不用等到年尾。在我死前,是不是应该试着与佐藤绚音对话?我茫然走在路上,同时心中思考。
不知道她对自己的身体有什么看法。她的身体被塞进行李箱,至今还埋在地下,可能早就腐败了吧。难道她觉得不用管也无所谓?还是希望有人能发现?
如果是后者,那我可以帮助她。要死等这件事情搞定再说。若这样能让她不再后悔,那我想打开装着她的行李箱,让她呼吸外界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