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剩下五天。补习班下课后,我决定过去一趟。
购买线香菸火,转乘电车与公车,抵达机场遗址时已经夕阳西沉。天空失去亮光,呈现深蓝色,夏季星座闪闪发光。
站在跑道正中央,我以打火机点燃线香菸火的尖端。随后产生燃烧的火滴,火星开始四溅。
人类本能地对夜晚的黑暗产生死亡的印象。黑夜中一瞬间闪耀的光芒,可能在我们眼中与生命的气息重合。所以我们才会觉得烟火美丽吗?
烟火突然剧烈燃烧,然后虫鸣声停止。这种彷佛时间延缓的感觉十分熟悉,她要来了。我产生这种预感后,随即有人开口。
「你又来了啊,友也同学。」
不知道她从何时待在那里,也有可能一开始就在。她站在我的正前方。
我放开线香菸火。在时间静止的世界中,线香菸火固定在空中不动。
「你的表情还是一样透露寻死的念头呢。」
她看着我,一脸错愕。
「你倒是很有精神呢,绚音小姐。」
「哪有人会对死人说很有精神啊。」
「只是问候而已,请别放在心上。」
她的身影缥缈不定,彷佛微风一吹就会消散。有点像海市蜃楼。即使看起来在眼前,实际上她可能不在这里,而是遥远的某处。
「今天有什么事情吗?」
「我想起一件事,来向你提议。」
「提议?」
「绚音小姐,你知道断头谷的传说吗?」
「无头骑士的故事?」
「没错。」
这是美国民间传说之一。有一片地区的森林叫做沉睡谷,据说会出现断头的骑士幽灵。他骑在自己的爱马上,徘徊在蓊郁的幽暗森林中。
「我看过以该传说为题材的电影喔。」
「设定上,无头骑士一直在寻找自己下落不明的首级吧。」
「然后呢?」
「我心想,绚音小姐你该不会也是这样。就像无头骑士寻找自己失落的头,徘徊在森林中……」
「意思是我也在寻找自己失踪的身体,才徘徊在城镇上?」
「不对吗?」
「一开始可能是这样。但我之前也说过,我早就放弃了。就算找到遗体,我也无能为力。」
「但我可以帮忙。因为我目前一半活着,一半死了啊。」
她可能期待某人帮忙寻找身体,所以才会化为【夏日幽灵】现身,一直等待。她是不是一直在寻找能听见她,并且沟通的对象呢?
「具体而言就像之前一样,帮我的灵魂脱离身体,在地面下搜寻。一旦发现装着遗体的行李箱,就回到身体并报警告知位置,也可以自己前往该处挖掘地面。」
「友也同学你愿意帮忙我吗?」
「只要不造成绚音小姐你的麻烦。」
「当然不会,反而很感激你呢。」
我松了一口气。之前听小葵和阿凉的意见后,我一直很在意。她明明没有开口,我却要帮忙寻找遗体。我本来担心她会嫌我鸡婆。
「但你为何愿意帮我的忙?这对你没有任何好处吧?」
「当作死前打发时间。反正人生就是这样。」
「高中生的口气还真不小。」
说到这里,佐藤绚音的表情略微严肃,向我伸出右手。她的手臂轮廓彷佛融入背景,就像出自印象派画家之手。
「拜托你了,友也同学。那你要从何时开始?」
「就从现在。趁夏季结束之前找到吧。」
我碰触她的手,然后握住。接触的瞬间,顿时感觉视野移位。灵魂似乎与身体分离了。
佐藤绚音拉住我的手,准确来说是我灵魂的手。被她拉出身体后,我在她的牵引下飘浮在空中。
在夜空中上升的同时,佐藤绚音看着我,一脸开心。幸好我鼓起勇气提议。
身体留在地表,我的灵魂在空中移动。飞越郊外的荒地后,住宅区便映入眼帘,街灯与窗户透出的光线照耀地表。
装着她身体的行李箱究竟埋在哪一带呢?我心想能不能缩小搜索范围。
几条长长的铁路穿梭在住宅区,有好几条铁路公司的路线行经这片地区。我们从上空俯瞰这几条轨道。
「绚音小姐遭到掩埋时,有听见电车的声音吧?」
「嗯,我隔着行李箱听见,而且声音十分清晰。」
「是什么样的声音?发动机的声音有没有特征?」
「我只能说是普通的电车。如果我是铁路迷,或许光靠声音就知道是哪间公司。但是很可惜,我只知道是电车行驶在轨道上的声音。」
「那有听见平交道的声音吗?」
「话说回来,好像没有呢。」
意思是平交道附近可以排除在搜索范围之外吧。
「声音大约持续了几秒?」
「我记不太清楚了,但应该有五秒吧,可能接近十秒钟。」
「声音听起来速度很快吧。」
「是啊,给我的印象不像电车即将抵达车站前降低速度,而是『唰———』一声,疾驰而过的声音。」
看来不在车站附近,应该寻找电车会加速行经的地点。另外声音持续将近十秒,可以推测电车不只两三节,而是很多节。
「不知道是否埋在铁路旁边某块无人的空地呢。」
「或者撞倒我的驾驶就住在铁路附近,有可能埋在他家的空地。以前我也曾经尝试靠自己寻找。一旦有线索,就潜入铁路附近的地面底下。比方说铁路旁的独栋住宅后院。可是要找的地方太多,后来我就放弃了。」
日本到处都布满了铁路轨道。如果搜索范围是所有铁路旁的地面下,的确形同大海捞针。不过实际上应该能进一步限缩范围。
她出车祸的地点似乎离家不远,然后昏迷之际,被车子载到别的地方。她当时究竟失去意识多久呢?根据时间不同,掩埋地点的范围也会有变化。
「车子撞到你后,你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吗?」
比方说只过了短短十分钟左右,她就在行李箱内醒来。若是这样,就能推测她被埋在车祸现场十分钟以内的距离。
「抱歉,我不知道。」
「血有干掉吗?」
「我不记得了。」
「那么你还记得,当时是几点左右冲出家门吗?」
「应该是晚上九点半左右。当时我和妈妈大吵了一架,我真傻……」
她闭起眼睛。如果当时没吵架,她现在还活着。从她的话中可以感受到后悔。
「你是离家多久后遭遇车祸呢?」
「大约十五分钟后吧。」
意思是她大约晚上九点四十五分被车撞到,那她应该不至于昏迷好几小时,因为这附近的末班电车在十二点左右。既然她在行李箱内听到电车声,很有可能是末班车之前的时间。另外驾驶还得弄来行李箱将她塞进去。扣掉这些杂事的时间,能开车从车祸现场移动的范围顶多在两小时内吧。
当然,她也有可能昏迷一整晚。这么一来,她听到的电车声就是首班车之后,搜索范围会变得很大……祈祷不是这样吧。依照肇事者的心理,应该也想趁夜色掩埋行李箱。我不认为肇事者会等到首班车天亮之后。
向佐藤绚音打听车祸现场的地址,我在脑海中想起附近的地图。这时候无法使用手机的地图软体是件麻烦事。我以车祸现场为中心画圆,列举几项符合条件的铁路线搜索地点。
距离车祸现场开车两小时以内;该处附近没有平交道,电车可以高速穿越;而且列车的编组不短,连结的车厢相当多。虽然搜索范围已经缩减了一定程度,但要寻找的地点还是很多。之后只能在地面下展开地毯式搜索了。
我们在夜空中飞行,从佐藤绚音老家附近的区域开始搜索。降落到铁轨上后,我们的身体沉入铺设碎石的地面。由于不存在物理层面的阻力,比潜入水中更容易,身体很顺利潜入地面下。
「我猜测,你应该埋在不太深的地方。」
「可能是。如果是以铲子挖洞,顶多一公尺左右吧。」
我向她确认过,似乎没有操作重型机具掩埋泥土的声音。代表我们不用潜得太深,只要重点寻找较浅的地方即可,顶多接近市民泳池的深度。
地面下虽然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却也算不上清晰。我可以分得出自己附近埋设的建筑物地基或管线,可是太远的东西就模糊不清,无法辨识。视野就像在混浊的水里游泳。
根据体感,我们在地面下搜索行李箱大约两小时。包括铁路旁的荒地、田埂、没有建筑物的地面,或是独栋住宅的庭院。在地面下飞行之际,我们还误闯公寓的地下停车场,或是有地下室的房子。回到地表后,我确认铁路的位置,和佐藤绚音讨论。告知彼此的位置,同时持续搜索。可是并未发现行李箱。
不论绕多久都不觉得疲劳,但是中途佐藤绚音提议。
「差不多先到此为止吧。」
「我还可以继续找。」
「我们能交谈的时间快结束了。所以友也同学,你也得回到自己的身体内。」
「如果不回去会怎么样?」
我想像如果继续维持灵魂状态,会有什么后果。该不会无法回到身体而没命吧。其实这样也无所谓。要说有什么问题,就是即使成功锁定行李箱的位置,也无法告诉活人世界的任何人。
「应该也不会怎么样,我隐约明白。就像我凭直觉知道,碰触你就能带你的灵魂脱离身体。等到时刻来临,你应该只会在机场遗址的身体中醒来。」
「那就试试看吧。」
虽然一不小心,我有可能丧命。
我和佐藤绚音一同飘浮在铁路上空,同时聊天打发时间。
「如果要在夏季结束前找到绚音小姐的遗体,就不能拖拖拉拉,接下来每天晚上来搜索吧。」
听说一直有人争论,该制定何时为夏季与秋季的分界。但是最好当成剩下的日子不多了。附带一提,她似乎真的只在夏季出现,而且她有自觉。
「进入秋季就见不到面了,到明年夏天前我都无法出现。」
「为什么呢?」
「因为盂兰盆节在夏季吧?」
「原来绚音小姐是佛教徒吗?」
盂兰盆节似乎是日本自古以来的祖灵信仰,融合佛教后产生的节日。
「不是喔。但是幽灵大多在夏季出没吧?电视台也会播放灵异节目之类吧?虽然我以前害怕幽灵,所以绝对不看。」
「咦?」
「嗯?」
「算了,无妨。在夏季讲鬼故事似乎也与盂兰盆节有关。」
根据某位民俗学者的说法,有种传统节目叫【盆狂言】。似乎是以安魂为主题,在盂兰盆节时期于农村举办。后来歌舞伎界吸收这种趋势,在夏季表演有幽灵登场的节目。例如『东海道四谷怪谈』之类,命名为【纳凉剧】。听说因此让大众认为夏季就该讲鬼故事。
「如果绚音小姐是墨西哥人,或许会在秋季的尾声出现。」
「为什么?」
「因为墨西哥的亡灵日在秋末啊。」
依照墨西哥习俗,死者的灵魂会在这一天回来。据说每年这个时期,在街上会举办与骷髅有关的活动,民众上街庆祝。
类似的习俗就是在欧美文化扎根的万圣节。与墨西哥亡灵日的时期几乎相同。因此每当秋季的尾声,在欧美就经常听到幽灵或古怪的故事。
「友也同学不是高中生吗,居然知道这么多呢。」
绚音小姐表示佩服。
随后我的视野突然一片黑。
感受到重力的我跪倒在地。我回到了自己在机场遗址的身体内。风中带有夏夜的湿气,跑道旁的杂草迎风摇晃,传来沙沙的声响。
熄灭的线香菸火掉落在我面前,空气中还带有火药燃烧的气味。佐藤绚音的身影已经消失无踪。
在幽灵状态下,我的灵魂应该离机场遗址相当遥远。结果时间一到,我就瞬间返回身体内。是因为身体与灵魂的连结相当紧密吗?还是在这种情况下,讨论现实世界的地理距离没有意义呢?
如果连续点燃线香菸火会怎样?能趁今晚与她多见几次面,尽情搜索行李箱吗?可是一回到身体,我顿时觉得头脑极度疲劳。彷佛超高速眼花撩乱地思考后一样。话说上次也是这样呢,是因为灵魂体验的数小时记忆一口气烙印在身体的脑中吗?
「明天我会再来的。」
我向空无一人的跑道开口。相信她会听到我的声音后,我钻过生锈铁丝网的破洞,踏上归途。
隔天晚上,我再度抵达机场遗址。
线香菸火的火光一瞬间变强后,虫鸣声远离,风戛然而止。
【夏日幽灵】就像从高耸的杂草缝隙中渗出,出现在面前。
在月光下,佐藤绚音依序看着我们开口。
「今天都到齐了呢。晚安呀,小葵,还有凉同学。」
刚才蹲在跑道上凝视烟火的小葵站起身,面露微笑。
「好久不见。」
阿凉伸出刚才插在口袋内的手,打了个招呼。
「友也联络后,我们来帮忙了。」
「因为四人一起找,比两人找到的可能性更高。」
即使范围缩小,但我们依然得在地面下摸索,帮手自然愈多愈好。于是我趁昨晚传讯息给小葵和阿凉,告知佐藤绚音愿意积极寻找自己的遗体,希望他们能提供协助。
上次在芳邻餐厅讨论时,两人显得不太积极,我原以为他们会拒绝。但他们说,如果佐藤绚音有意愿就另当别论,因此决定加入。
「谢谢,虽然我无法报答你们。」
佐藤绚音一脸歉意。
「没关系啦,我已经很感谢你了。」
「我有做过什么事情,值得凉同学你感谢吗?」
「因为你让我认为死亡不等于消失。」
「我也是。能和绚音小姐谈过真是太好了,所以我也想帮忙。反正我在家里也是打电动和睡觉。况且这可能是我最后一个夏季,想留下一些回忆。」
「小葵只是不想被我们抛下吧?」
「才不是,为什么要说这种话欺负人啦。」
「开玩笑的,开玩笑。」
然后我们立刻开始搜索行李箱。首先佐藤绚音一一将我们的灵魂拉出身体,我已经习以为常,阿凉与小葵却不知所措。
「哇哇哇哇……!」
小葵上下颠倒,手脚不停挣扎。她想站在地面上,可是脚尖却穿过地面,无法维持平衡。
「冷静一点,小葵。你必须保持镇静,在心中想着站起来才行。」
佐藤绚音边扶着小葵的身体边说明。在幽灵状态下,她的身影不再模糊不清,也可以相互碰触。小葵紧紧抓住她的手臂调整姿势。
「绚音小姐,我好像不擅长飞行。」
她的声音快哭出来了。
另一方面,阿凉只有一开始控制姿势手忙脚乱。但似乎很快掌握诀窍,能自由在空中移动。
「真不得了。这样连扣篮都轻而易举耶。」
他边旋转边飞越我的头顶。摆出成功扣篮的姿势,然后巧妙落地。
我们四人在夜空中飞行,前往搜寻行李箱的地点。另外我已告诉他们,我挑选搜索范围的基准。飞越河槽地,俯瞰眼下的街灯,同时朝铁路前进。小葵目前还只能摇摇晃晃地飞行,所以由佐藤绚音拉着她。她好像一放松就会突然掉下去,但还是对从空中看见的美景感动不已。
「今天就搜索这一带吧。」
说着,我降落在离住宅区有点距离的地点。铁路两侧只有木材堆置场与杂树林。
「这里看起来很适合掩埋装了人的行李箱。附近没有民宅,也不用担心有人看到。」
阿凉环顾四周后表示,接着迅速潜入地面。他的身体穿过枕木与底下的碎石,消失在地面下。
「小葵就和我手牵手找吧。」
「那就拜托了。」
小葵与佐藤绚音一起下潜。
「如果发现类似的东西就喊一声喔。」
即使地面下没有空气,我们的声音依然能清晰传达给对方。幽灵状态下可能不是靠空气震动传输声音吧。
我们跳进地面下一公尺左右的浅层,寻找行李箱。但只找到埋在土里的瓦砾,还有非法丢弃的巨大垃圾。即使找到可能装人的大型四方型盒子,凑近一瞧却发现是小型冰箱。另外只要集中精神,连埋藏的物体都能呈现半透明,如同可以透过四周的泥沙或土壤看见东西一样,有点类似集中视线的焦点。所以我不用打开门,也能隐约得知埋住的冰箱内有什么。结论是里头空荡荡的。
我和阿凉中途会合,讨论对策。
「搜索相同地方并非好主意。我沿着铁路朝东找吧。」
「那我往西找。还有最好仔细寻找路旁,或是能停车的空地附近。掩埋绚音小姐的凶手很有可能是开车载她的。」
「OK。」
感觉在四周搜索了大约一小时,但依然没有结果。
接下来我们同样在穿过住宅区的不同铁路寻找。有人居住的区域,地面下就热闹许多。埋设了各式各样的管道、缆线与建筑物地基。我们跳进错综复杂的地面下,调查是否有埋着行李箱。
「在那里稍微休息一下吧。」
过了一段时间后,佐藤绚音提议。她指着行驶在铁路上的电车。灯火通明的车窗像念珠一样连成一串,在夜晚中发光。我们穿过车厢进入电车内。这班车几乎无人搭乘,我们一同坐在空位上。由于会穿过物质,所以我们呈现臀部接触座位,飘在空中的状态。不过这是想像的问题。坐姿给人休息的感觉,可以让灵魂放松。
「始终一无所获呢。」
「才第二天而已,没那么容易找到啦。」
电车的座位是横排长座椅。坐在座位上,正面可以见到另一侧的车窗玻璃。一般而言,我们的身影会映照在对面;但是车窗玻璃只反射无人座位,没有我们的身影。让我们实际感受到自己目前是幽灵。
「绚音小姐难道不恨凶手吗?」
小葵开口询问。
「如果我是幽灵,会天天晚上站在霸凌者的枕边,害他们神经衰弱。难道你对凶手没有恨意吗?」
佐藤绚音有权利憎恨凶手。如果她被车撞到后立刻送医急救,或许还有机会保住一命。
「我没有完全原谅凶手啊。不过连我自己都觉得奇怪,现在反而觉得无所谓了。虽然凶手掩盖车祸意外,没有向警察自首,应该受到制裁……可是比起憎恨他,如今我可能更后悔为何要和妈妈吵架。」
「绚音小姐思想很成熟呢。我打算在遗书上写下霸凌者的名字与恶行。希望我死后能尽量让他们后悔,或是感到害怕。」
这时候阿凉插嘴。
「算了吧,霸凌者才不会为这点小事后悔。这种烂人只会在葬礼上笑看你的死,还用手机拍下来。」
「那该如何才能让这些人受到精神伤害?」
「谁晓得,自己想吧。」
休息结束后继续找行李箱,但是时间很快就到了。我们视野一黑,下一瞬间便回到机场遗址的身体内。
突然复活后受到重力的影响,小葵一屁股跌坐在地上。阿凉环顾四周,确认佐藤绚音不在。然后由于脑袋疲劳,我们都按着头。
「今天先回去吧。」
我向两人开口后,便离开机场遗址。
隔天,以及后天,我们都在搜索遗体。我白天在补习班念书,傍晚到车站与小葵和阿凉会合。带着线香菸火跳上公车,前往机场遗址。
我事先传讯息给妈妈,说我会晚点回去。用的借口是在补习班做最后冲刺。很多学生在补习班念书到深夜,所以妈妈并未特别怀疑。而且妈妈也忙于工作,多半没时间管我。
撕破素描簿那件事之后,我就不再画画了。只要我想,其实可以偷偷画在笔记本上。如果不希望妈妈发现,大可租个寄物柜之类藏在外头。但我却提不起劲,或许因为内心受到挫折。我亲手毁了自己画的画,难道这件事导致我心中的重要事物崩塌了吗?当时我如果反抗妈妈,拼命保护自己的作品,如今是否还会有心情画画?可是我却选择明哲保身。背叛的行径导致心中的创作欲消失无踪。或许创作欲对我这个人彻底失望了吧。
我有可能一辈子不再提笔画画,而这就是妈妈要的。她就是看准这种效果,才会逼我亲手撕破自己的画吗?
小葵说出自己心中的憎恨。她恨霸凌自己的人,似乎想借由自杀对他们造成精神打击。
那我呢?如果问我恨谁,我应该会选择妈妈。可是我没有恨到会在遗书中留下恨意。目前我并不打算写遗书。大人肯定会烦恼我为何走上绝路,最后可能推给念书念到神经衰弱,或是承受不了考试的重担之类。
其实我只是失去活下去的欲望。觉得再活下去也没有意义,想放弃自己的人生。我是胆小鬼,不敢做自己想做的事。还是服从妈妈的人偶,只会扮演优等生的空壳子。这就是我。如果可以自己选择寻死,至少我能骄傲地说,我的人生属于我。所以我才要自杀。
与小葵和阿凉面对的问题相比,我自杀的原因好弱,好丢脸。我觉得活着好累。一言以蔽之,就这样而已。
这世界上众多不考虑自杀的人,为何能活下去呢?因为他们幸福?有未来的梦想?有生存目标的人很坚强。内心有相信事物的人十分坚毅。据说民众信仰宗教愈多的国家,自杀率愈低。但究竟是教义禁止自杀,还是内心有坚定信念的人本来内心就强大呢?
寻找行李箱的过程中,阿凉开口。
「事后回想起来,我会这么觉得,自己在世界上如白驹过隙,没有对社会造成任何影响就消失,人生就像泡泡一样。我想在死前做些什么,才决定帮忙寻找【夏日幽灵】的遗体。也有可能对自己打篮球半途而废念念不忘。大家都很幸运,有未来可言,我羡慕他们。我感受得到,自己心中愈来愈嫉妒能活很久的人。」
我们飘浮在能俯瞰铁路转辙器的地点上。
「如果不留任何痕迹死亡,那当初为何要诞生?我的人生究竟有何意义呢?」
我没办法回答阿凉的疑问,所以默默地听他说。如果我随口说出似是而非的回答,他肯定会瞧不起我。
事前缩小的搜索范围中,我们已经调查了八成以上。结果还是一无所获。究竟是哪里漏掉了呢?幽灵状态下的我们能在地面下高速移动。因此埋住的行李箱可能闪现在视野中,结果我们没发现而漏掉。我无法保证没有这种可能性。
「抱歉,如果我的飞行技巧再好一点,就能更有效率地寻找了。」
小葵表示歉意,她还是一样无法顺利飞行。佐藤绚音牵着她的手,陪在身边。
「小葵的灵魂会前往你想前进的方向。你想去哪里呢?来,仔细想想看。你可以自由前往任何地方。」
佐藤绚音会不时鼓励她,并且松开手。可是小葵只会在空中转圈圈。好不容易往前进,下一瞬间却会突然角度刁钻地飞向别的地方。
「我的灵魂似乎不太会决定方向。可能因为我缺乏自信,畏首畏尾,哪里都前进不了。只会钻牛角尖地打转,最后像逃跑一样乱飞到不知名方向。」
听小葵说她在学校遭到霸凌,拒绝上学,现在茧居在家中。可能因此对灵魂产生影响。
「没关系,牵着我的手飞行即可。我会看着那边,小葵你帮我注意反方向即可。重要的是有人和我一起寻找我的遗体,视野变成两倍,找到的机率也会增加。」
佐藤绚音鼓励小葵。
我们像水肺潜水一样,身体潜入铁路旁的地面下。穿梭于埋设在地面下的建材丛林中,寻找行李箱。
休息时间,佐藤绚音反覆问我们相同的问题。
「为何你们会协助搜寻遗体呢?」
一开始是为了她。想挖出埋在地面下的行李箱,使她的遗体重见天日,让她呼吸。可是现在连我也不明白了。
说不定我们三人都想尝试接触死亡。找到遗体,亲眼目睹后,做好自己死亡时的心理准备。打开行李箱后出现的遗体,是佐藤绚音的身体。同时也是自己即将面临的死亡。
我们四人在夜空中飞行。
地表上整片都是城镇的灯火。
有多少家家户户的灯光,就有多少人生活其中。
光是想像就觉得好荒唐。
然后到了暑假最后一天的晚上。
就算八月结束,也不代表夏季到此告一段落。如果没找到行李箱,就继续找到进入秋季为止。虽然我这么想,可是高中第二学期开学这件事更重要,而小葵到了九月依然拒绝上学。
「我还是会穿上制服,试图前往学校。我不是不想去,可是一接近校舍,我就会呕吐。然后蹲在路旁,一步都走不了。」
小葵的父母似乎也不打算强迫她上学。
「我父母基本上对我漠不关心。可能因为我是爸爸的拖油瓶。爸爸再婚,所以我和妈妈没有血缘关系。」
当天夜晚,我们决定搜索县界铁路旁的地面下。这条路线行经住宅区外侧,两根铁轨反射着月光。我们贴着地表飞行,同时穿越下班途中的上班族搭乘的电车。然后直接潜入地面。
起先的一小时毫无成果。
我们换个地点,继续搜索。
「有发现吗?」
在地面下错身而过时,阿凉询问。
「没有。」
「如果连这里都没有,要找其他地方吗?」
「可能得重新检讨搜索范围。或者考虑到可能遗漏,得再找一次相同场所。」
这时候传来佐藤绚音的声音。
「友也同学,凉同学,你们在哪里?」
声音从头顶上传来。我和阿凉互望一眼,随即上浮。
佐藤绚音独自飘浮在铁路上,本来应该和她手牵手的小葵不见踪影。
「怎么了吗?」
「小葵不见了。」
她一脸困惑地表示。
「她刚刚一个人练习飞行。我放开手与她在一起飞,同时在地面下寻找。一开始她还能稳定飞行,可是我稍微离开视线,她就『咻———』一下不知飞到哪里去……」
无法控制的小葵,动作很难预测。她会无视惯性定律,以刁钻的角度飞行,所以很难跟上她。
「可以不用理她吧。」
「反正等一下时间到,她会自动回到机场遗址的身体内。」
阿凉同意我说的话。
「你们真是无情呢。」
佐藤绚音手扠胸前表示。
「她刚才往哪个方向飞过去了?」
「那边。」
是铁路延伸的方向。
「那我们在地面下搜索的同时,顺道往那个方向看看吧。」
在幽灵状态下,只要心中想飞,是不是能飞往任何地方呢?如果可以飞得比天高,应该也有机会超越平流层,离开地球。该不会还能潜入地底深处,人类尚未抵达的深渊吧。但神奇的是,我没有尝试的欲望。我莫名其妙地确信,活动范围仅限自己所在的生活圈内。难道这就是身为浮游灵的自觉吗?似乎不能随心所欲地旅行呢。
我漫无目的地思考并且移动时,远方出现貌似小葵的人影。
「喂———!」
有人摇摇晃晃飞过来。
「大家!快点过来!我可能发现行李箱了!」
小葵向我们挥手,同时大声呼喊。
会合后听小葵表示,发现行李箱纯属偶然。刚才她还和佐藤绚音一起飞,结果一不留神就失去平衡。她试图调整姿势,却突然转变方向,螺旋下坠并朝出乎意料的方向飞去。
即使她心想「拜托,停下来!」却得到反效果。她像故障的火箭一样,沿着铁轨胡乱钻进地面下又钻出。
「好像紧紧抓着脱缰野马一样,刚才我真以为自己要死了。」
高高飞到城镇上空后,她像流星一样高速划过夜空。据说还穿过好几间公寓和民宅,才回到地面上。
经过全家在餐桌用餐的陌生民宅饭厅,还横越老夫妇喝着茶看电视的客厅,以及店员正在排列商品的超商。
据她说直到飞抵铁塔附近,才好不容易冷静下来,得以控制姿势。对不断旋转的视野感到厌烦,于是她闭起眼睛。然后回想佐藤绚音说过的话。
「小葵的灵魂会前往你想前进的方向。你想去哪里呢?」
回过神来,她已经在空中静止不动。
小葵这才松口气,想回到原本的地点。只要沿着铁路在地面下前进,应该能与我们会合。
然后她发现有条铁路行经铁塔旁。
她潜入地面下。穿过地面下沉后,眼前切换成混浊水中的视野。
「我心想大家不知道在哪个方向,该沿铁路的哪里走才能会合。当时我完全迷路了,伤脑筋的我在地面下思考,结果发现行李箱就在身边。」
埋东西的地方很浅,距离她刚才下潜的地面还不到一公尺。根据她的说法,有个正好能装人的箱型物体。
于是我们在小葵带领下,前往该处。
那是一块盖了座铁塔的荒地。位于郊外,周围着金属网。白色草花绽放的地面下埋着小葵描述的东西。
是行李箱,大小足以让人在海外旅行好几周。我们默默地从略深的场所仰望。
定睛一瞧,行李箱外壳会呈现半透明,隐约可以透见内容物。
地面下的泥沙与土壤都像混浊的水,呈现半透明状态,甚至能隐约见到夜空中发光的月亮。因此看起来彷佛月光透过地表,照射到地面下。
「找到了。」
佐藤绚音说。
从行李箱内透出折弯的人类轮廓。
随后我们的视野一黑。
时间到了,我们被迫回到在机场遗址的身体内。刚才手中的线香菸火,火球已经不再火花四溅,掉在跑到的地面上。我忍受头脑的疲劳感环顾四周,确认是否有佐藤绚音的身影。
「还记得刚才的地点吗?」
「大概吧。」
「做得好啊,小葵。」
「真的吗?」
「嗯,是真的。因为是你发现的啊。」
两人看着我,眼神问我接下来要怎么做。
「去看看吧。」
我开口后,两人都点点头。
离开机场遗址后,我们随即动身。掏出手机以地图程式确认刚才的地点,得知走路大约要一小时。在晚风的吹拂下,我们走在河槽地,越过县境,行经住宅区。中途在便利商店休息,购买宝特瓶饮料。
「绚音小姐会怎么样呢。找到身体后,她真的会成佛消失吗?」
小葵边走边说。
「谁晓得。毕竟她说过,她不相信天堂之类。」
这种情况下,成佛意指前往极乐净土或天堂。即使没有任何信仰,应该也会前往可以安宁的地方。何况连有没有这种地方都存疑。
不知不觉中,阿凉跟不上来。他的呼吸急促,似乎剧烈消耗了体力。
「凉同学,你还好吧?」
小葵急忙赶过去,阿凉语带自嘲地表示。
「这点小运动就喘成这样,真丢脸……」
他一脸不甘心。
「你们先走,我休息一下就去。」
「我陪在他身边。」
「好。」
留下两人后,我急忙前往目的地。
我进入刚才幽灵状态下盘旋的区域。铁路穿过住宅区,车窗明亮的电车发出声音驶过。我沿着铁路朝住宅区边缘前进,四周的风景逐渐单调,无人的土地愈来愈显眼。
铁塔的轮廓出现在前方树丛的另一侧。高高耸立的铁塔彷佛上达星空,行李箱就埋在铁塔底下,发现后我奔跑过去。
那块土地沿着铁路围了大约三米高的铁丝网,铁塔就盖在其中。
似乎得爬上铁丝网才能进入这块土地。我以手指勾住,鞋子尖端塞进铁丝网孔洞内,撑起身体。部分铁丝网有尖刺,撕裂了手部皮肤,传来阵阵剧痛。我跨过铁丝网,在土地内落地。
埋行李箱的位置在白色草花的正下方。我环顾四周,发现类似的草花。就是这里。
想挖掘地面,我却发现自己没有任何工具。然后我找到一块木板,有比没有好。我抓起木板不断插进地面,拨开挖松的泥土,眼看坑洞一点一点变大。
泥土溅到我的脸上,汗水跟着滴下来。手机这时候响起,我确认画面,是妈妈的来电。因为下班回到家没看见我的踪影,妈妈才会打电话问我在哪里吧。我关闭手机电源,专心挖洞。
有人喊我的名字。不知何时阿凉与小葵来到铁丝网另一侧。两人似乎已经无力越过铁丝网,所以他们看着我挖。
我以木板尖端插进坑洞底部,挖起泥土,然后反覆进行。手臂的肌肉发出抗议。现场只有我的急促呼吸声,以及挖掘坑洞的声音。我愈来愈疲劳,眼看快要累倒。
电车行经土地旁。车窗的灯光划破黑暗,高速行驶的车厢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奔驰。
然后插进泥土的木板碰到东西,冲击力让我的手发麻。拨开泥土后,随即露出像是行李箱的表面部分,是银色的箱子。
见到我的模样,阿凉与小葵在铁丝网另一侧喊叫。但我在疲劳之下,没听清楚两人的声音。他们好像在问我『有了吗?』『找到了吗?』汗水流进眼睛,我以满是泥巴的手擦拭。
我拨掉所有沾在行李箱上头的泥土。即使有些伤痕,箱子表面还挺干净。尺寸足以塞进一个屈身的人。然后我以手指勾住锁具,试着拨动。虽然有些阻力,不过锁依然『啪嚓』一声开启。看起来没有其他的锁。
行李箱就这样打开了。
铁丝网的另一侧感觉到阿凉与小葵屏息以对。
然后我看着塞在行李箱的她。
「嘿哟。」
她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深呼吸一口气。
吸足夜晚的空气后,一脸满足地回头看我。
「谢谢你,友也同学。」
佐藤绚音说完面露微笑。
不过以上都是幻觉。
行李箱内装着她的遗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