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兔子与蜘蛛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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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霜染

录入:夜殇

(插图001)

毒舌小冴。

——这是我学生时代的绰号。也可以说,是大部分人对我的评价。

由来很简单。一如我的名字樋口冴,只要一开口就是挖苦人、讽刺人,名符其实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毒舌小冴。※

注:日语中「樋口」音近「开口」

顺便提提当初导致大家都这么叫我的原因吧。

印象中是这样的——我对某个自称「铁道迷」,实际上却是一再「使用跳过中段大部分车程,只买两端短程车票,以少于规定车资方式抵达目的地」还引以为豪的社团学长说「老实说,你这是犯罪吧?还有,连自己的嗜好都不舍得花钱的人,我只觉得很逊」。隔天起,那个学长就不来社办了。同时不知为何,明明只是新生的我,却在学校里打响了「毒舌女王」的名号。

是啊,只要毫不掩饰说出内心想法,就会变成毒舌呢。

高中时,玩在一起的都是价值观类似的伙伴,彼此之间聊天也总是掏心掏肺,毫不保留。因此,这样的我第一次被人说「小冴讲话真毒!」时,感觉既新奇又惊讶。起初只有亲近的朋友和学长姊这么叫,后来,在就读大学的四年之间,不知不觉「毒舌小冴」就成为我的固定绰号了。

话虽如此,对于这个绰号,我并没有太大不满。因为我本来就讨厌说不必要的谎言,为此甘愿承受毒舌污名。硬要说白一点的话,我一直坚信这是自己展现诚意的说话方式。

大学时代的朋友们都很自然地接受这样的我,偶尔还会称我「低调奢华小冴」。甚至有人说「小冴总是坚持正确的道理,经常一语惊醒梦中人,帮了我很多」。听到大家这么说,我真的很高兴。尽管我毒舌小冴说话刻薄,受到身边的人如此善待,倒也过着幸福快乐又充实的日子。

在这还称不上漫长的毒舌小冴人生中,令我沮丧得想从世界上消失的挫败经验至少有两次。

首先是大三开始找工作之后,我第一次发现「用自己的方式做自己就好」的想法,实在太天真了※。

注:本大学生惯例大三开始丢履历找工作,目标是在毕业前拿到企业录取内定,毕业后即就职

大四那年,无法顺利通过就职冰河期的我,不管去哪种行业面试,结果都是不予录用。一再的失败,可说到了难以置信的程度。而且,每次都一定是在通过履历及书面选考,挺进面试阶段后才被刷掉。「看不出小冴的魅力,是那些企业没眼光」,说着这种话安慰我的朋友们,倒是一个一个都拿到了内定录取通知。

我也知道自己外表不吸引人。可是,学生时代不假虚饰也能过得很充实,从不认为恋爱或打扮有什么必要。问题是,比起那些谈过一般恋爱,学会穿搭打扮的竞争对手们,我或许显得一点也不起眼吧。和笑得闪闪发光,时髦又擅长化妆,交际能力强,还很有女性魅力的朋友们相比,身穿大卖场套装的我这个土包子,粗俗得像只羽毛蓬乱的巨嘴乌鸦。总是臭着一张脸,就算笑,笑容也不自然,更糟糕的是不善言词。可是,即使如此,在找工作的时候,这些特质真的会造成那么大的落差吗?

这样的挫败使我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若换成读书学习,只要拼命用功,总会换来相等程度的回报。可是,至今培养的知识与经验、努力与诚恳,到了要出社会的时候,竟都变得毫无意义。世人彷佛嘲笑着像我这种外表不够好,态度不够讨喜,又不懂得好好表现优点的人,就连靠自己活下去的资格都没有。那时我每天都偷偷躲起来哭,就算是再交心的朋友,也不想让对方看到我的眼泪,更不愿意对他人示弱。这大概是天生的个性使然吧。

在这样的状况中,都已经做好再花一年时间找工作的心理准备时,却有一间叫「美好婚礼」的公司录用了我。从公司名称也可得知,这就是一间所谓的婚友社。

「我们虽然是员工只有五十人左右的小公司,来报名入会的客户人数可是员工的好几十倍呢。这些客户们怀抱各种理想,努力不懈寻找对象,协助他们顺利结婚就是我们的工作。啊、公司名称虽然叫『美好』,可不是只有上围丰满的女性或外表帅气的男性才能来报名的意思喔。啊哈哈,这个笑话你们时下年轻人应该觉得很难笑吧。」

职前说明会上只有我一个新进员工。那天,早已对自己失去信心的我,从踏入公司大门时就暗自怀疑「这间公司真的从四月开始就要雇用我了吗……」然而,亲自上前迎接的社长不但一点也不摆架子,为了舒缓我的紧张,还先讲了上述的欧吉桑笑话。

「请问……真的没关系吗?」

大致听完一轮公司概要、薪资制度和就业规则,当社长问我「有没有其他问题」时,我忍不住脱口而出真心话。

「嗯?什么没关系?」

「不是啦……正如您所见,我长相称不上可爱……个性既不讨喜,口才也不好。不只如此,我从来没交过男朋友……恋爱经验完全不够,这样的人,真的能胜任婚友社光鲜亮丽的工作吗……」

事到如今,要是对方回答「是喔?那还是不录用你了」,也只会徒增困扰。问出口才发现,这个问题毫无意义也就算了,我甚至是在扯自己后腿。然而,还来不及说「抱歉,请当我没问」,社长已一脸严肃地回应:

「嗯……比起员工的私生活感情,我们公司更重视统计资料等数据理论。所以,没谈过恋爱一点问题都没有。讨不讨喜什么的,更是无关紧要。不管怎么说,面试时,我从樋口小姐眼中看到非常认真的眼神,心想,这个女生一定可以成为一个好媒人。」

「媒人……?」

我不解地歪了歪头,随即感到后悔。惨了,这应该是业界基础术语吧。内定录取通知在就职活动最后阶段才收到,当时我所有时间都拿来写毕业论文了,根本无暇事先做好新工作的功课。可是,这不成借口的理由当然不可能说出口。要是说了,等于承认自己不仅对公司一无所知,还连公司的基本资料都没查过。

我丢了这么大一个脸,社长却看似毫不介意,「呵呵」笑得更开心了。

「没错,媒人。这个是我们婚友社的业界术语,指的是帮客户媒合相亲对象的工作人员。」

「……这样啊。」

按照字典的解释,「媒人」原本指的是当一对男女决定结婚时,担任双方家庭中间桥梁,从订婚到婚礼,甚至是新婚生活,于各方面给予新人建议及协助的人。尽管现代社会已经很少见到扮演这个角色的人,还是能常听到人家说「媒人地位等同父母」,由此也可得知媒人的重要性。

「跟过去的媒人相比,我们婚友社的『媒人』领客户多少钱就做多少事,充其量只能说是为客户打点婚姻这条路的工作人员而已啦。某游乐园不是都用『演员』来称呼园区内的工作人员吗?不妨想成那样就好,我们也是尽心尽力在为客户实现结婚的梦想,某种程度来说,和他们算是类似的职业。」

「……」

「我们公司从去年开始尝试录取刚毕业的学生……我自己最想找的员工,是能好好从正面思考,把客户的幸福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人。现在,我对自己看人的眼光很满意喔,所以,非常期待和樋口小姐一起工作。」

「……这样啊。」

明明心里很高兴,我却用冷淡的语气回应。因为要是不咬着嘴唇,我怕自己会哭出来。

社长简直就是地狱里的菩萨。

高中毕业就出来工作,靠自己努力往上爬,把这间婚友社拓展到现今这个规模。这位初老的社长有着温和的长相,背后彷佛发出圣光。

「今后也请多多指教!」

我不假思索低下头。

媒人。

这样啊……媒人啊……

扮演协助某个谁获得幸福的角色。这就是我的工作。

说明会结束后,内心咀嚼着自己成为社会人后即将扮演的角色名称,回家的脚步也自然轻快起来。

然而——

第二次的挫败,就在那不久之后降临。

刚到职的时候,光是学习怎么工作,几乎就要了我的小命。不过,几个月后慢慢适应了,起初没发现的问题也慢慢浮现。真要说的话,那是非常棘手的问题……也就是所谓「目标与现状之间的落差」。

举例来说,婚友社工作人员内心常见的疑问之一就是:「为什么大家老以为只要来婚友社报名,就一定能和自己心仪的对象结婚?」

事实上,敝公司的报名费确实比同业其他公司贵。对客户做入会说明时,很多人都会皱眉反问:「一年就要缴这么多喔?」对,就是这么贵。

可是,就算再怎么贵,这也不是光靠一个人拿不出来的金额,如果只付这种程度的钱就能轻易跟自己理想的对象结婚,那全日本的女人都能嫁给美男子石油王,男人也都能和魅力十足的美女成双成对了吧?连我自己肯定都会立刻跑去银行领出所有存款,拿来缴交入会报名费。

蓝色机器猫从口袋里拿出的未来道具从来没有一次让主角恋爱成功,神灯里出来的蓝色精灵即使能实现各种愿望,还是得说「操纵你意中人的心,让她爱上你」是唯一的禁忌。这两位都办不到的事,只是区区人类的我们婚友社媒人又怎么可能办得到。是说,怎么这类能实现愿望的角色常常都是蓝色的啊?

到最后,那些说着「我想听听媒人小姐的意见,请你直说无妨」,但每次一坐在柜台前就毫不迟疑表明自己欲望的客人,总是令我一阵头晕目眩。

「年收入超过一千万日圆,年纪跟我差不多,个性温柔,婚后会帮忙做家事带小孩,保证我这辈子都不需要照顾他的父母,还有,得是个长腿型男,这些都是必备条件。」

「再美的女人只要过三十岁就是大婶了吧,没有更年轻的女生吗?」

「上次相亲的那位小姐,明明是女人却什么都要跟我顶嘴争辩,很伤脑筋耶。这种女人就叫『有性格上的缺陷』,你们应该事先知会我一声才对吧。都说过那么多次了,我想找的是个性温顺的女人,结果还是抽到下下签,你有站在我的立场想过我的心情吗?」

当然,「既然都来花钱了,当然希望多少提高对象的条件」——会这么想是人之常情,站在优生学的观点也合理。只是,有时难免希望客人们能冷静想想「既然都花钱了」的实质内容与程度。所谓的冷静,就是客观的意思。当然啦,客观正是最难做到的一点,这我也能理解。

另一方面,作为提供咨询的一方,我自己的能力不足也是个问题。别说没有男朋友,我连交都不想交,到目前为止也毫无结婚意愿。虽说对于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独活女子」这件事,私底下我从未感到自卑过,只是既然要从事婚友社「媒人」这份工作,这样的条件难免令人担忧。

我自知经验不够,目前正努力学习中。即使是这样的自己,也想对公司有所贡献。可是,该怎么做才好呢?一番苦恼到最后,我总算挤出了答案。

——好好正视并思考客人的幸福是什么,抱持这种态度投入工作,这就是本公司想要的人材。

我将这段职前说明会时社长说过的话奉为金科玉律。

所以,若说我能为客人做些什么,就是不厌其烦地向他们说明何谓「客观」,直到他们能够理解为止了吧。这么一想,就算忠言听来或许有些刺耳,也只能说了。

因此,我打起精神,将「直说无妨」的意见回覆给大家。

「年收入超过一千万是吗?恕我失礼,从您本身的年龄与收入等资料来看,双方条件一致的对象,目前是一个也找不到。毕竟男性会员也有选择的权利……」

「您说年过三十就是大婶……?为求保险起见,请容我确认一下您的年龄……您今年四十五岁没错吧?」

「请容我直言,所谓个性温顺,不等于百依百顺、从不抱怨。不、或许该说您想找的只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女人吧……」

……哎,现在冷静下来想想,是也不用把话讲成那样啦。

于是,在我进公司半年左右时,事态发展成接到指控「贵公司媒人说话伤人」的客诉,社长不得不带着我一起登门拜访客户,低头赔罪。

——这就是我毒舌小冴第二次受挫的前后始末。

不但无法马上为公司做出贡献,反而还扯了后腿。到客户家赔罪后,我既歉疚又消沉,都做好提出辞呈的心理准备了。然而,社长却请这样的我去吃拉面。口味清爽的盐味拉面吃起来莫名的咸,大概是因为忍着没掉下的眼泪,都经由鼻腔滴入口中了吧。

「没事没事。还不习惯这份工作的人,一定有很多不知该怎么做的地方嘛。对客户提出建议时尺度要怎么拿捏,之后再慢慢掌握就好。」

说着,社长拍拍我的背,又说了声「别介意」。

找工作四处碰壁,陷入绝望时,是这位恩人给了我工作,我却带给他这么大的麻烦。无论如何,这点令我十分懊恼。

——绝对不能再重蹈覆辙。

我深切反省,暗自发誓。

因为我是毒舌小冴,差不多该认真面对这件事了。毒这种东西对人有害,蝮蛇或眼镜蛇要是说着「抱歉,不小心咬到你」可是会毒死人的。我不能继续对自己流淌有害物质的事毫无自觉了,必须主动封印起毒素。

无法阻止内心深处瞬间冒出有毒话语的我,开始摸索如何缓冲,把不中听的话转换为对客户有益的建议。但是,就在烦恼如何拿捏与消毒之间,往往错失了把意见说出口的时机,只好黯然放弃。

渐渐地,为找寻结婚对象的客户维持好心情,成了我在工作上最重要的课题。沉默是金,雄辩是银……至少,对我而言是如此。

再者,既然自己扮演的是邱比特的角色,打扮自然也不能太过邋遢。我研读时尚杂志,学习休闲又适合办公的穿搭与具备清洁感的妆容。刚进公司时怎么笑都不够自然,现在也在不断练习之后,能够露出令初次来访的客人安心咨询的表情。

就这样,我在「美好婚礼」工作了三年多。只要下定决心跟自己的心情妥协,这间公司的职场氛围其实不错,工作做起来也有成就感,可以说是顺心如意,如鱼得水。总而言之,沮丧到谷底的经验,也就只有前面提到的那两次挫败而已。

只是——这次遇上的第三次挫败,打击之沉重也不是过去几次所能比拟。就各种意义来说,我都做好可能干不下去了的心理准备。

接下来要说的,就是我如何从第三次的挫败谷底爬上来的故事。

那是进入四月新年度不久,一个初春里的星期天。

我们公司采轮休制度。对婚友社来说,世人公休的日子却是会员相亲、咨询或报名入会的热门日子,也是我们最忙的时候。所以,我和同事从进公司以来,基本上几乎没有休过假。

然而,那天难得清闲。坐在门可罗雀的柜台里,隔着自动玻璃门眺望这阵子以来不是阴天就是下雨,从来没有一日放晴的天空发呆。

明明该是赏樱的好时节,天气却这么差。打从心底同情今天安排约会的会员,希望他们能好好扭转逆境,找到给对方留下好印象的机会……我漫无目的地想着这些事。光是一个天气也能联想到工作,只能说是了不起的职业病了。不过,我倒不讨厌罹患这种职业病的自己。

「不好意思,还在营业吗?」

下午六点,接待柜台即将停止收件时,一个了无生气的男人摇摇晃晃地来到我面前。

「当然,没问题!」

不但是位从没见过的客人,他也不像有要拿出会员卡的样子,应该是来报名入会的吧。面对这位在我正松懈时上门的客人,我赶紧正襟危坐,挺直背脊。

「您先请坐。」

一边从柜台底下抽出介绍手册之类的文件,一边偷偷观察男人的状况。

疲惫不堪的表情使他乍看年纪有点大,实际上应该只有三十五岁左右吧。身高偏矮,发际线似乎快要开始后退,长相也很难称得上是时尚型男,但绝不龌龊,所有扣子都仔细扣上的两件式西装质料也很不错。天蓝色领带的几何图形花纹其实由动物图案组成,我一眼就看出这是名牌货。但是,星期天做这种打扮不是假日出勤,就是……刚去相亲回来。

比起这个,最让我担心的是他那毫无生气的空虚眼神。如果身体不舒服的话,来这里报名入会之前,应该尽快接受诊疗才对。

怎么办好呢?我犹豫起来。担心归担心,认定人家身体不舒服,劈头就问「您没事吧」也很失礼。想了一下,我决定先跟平常一样接待对方,将公司的介绍手册放在桌上一字排开。

「您打算加入新会员吗?请容我耽误您一点时间,向您简单说明敝公司——」

「那些漂亮话就不用说了。」

被他毫不容情打断,我错愕地不断眨眼。

自己主动上门又不让人介绍,这未免太过分了吧。一方面这么想,另一方面也担心是不是自己说了什么话让对方不开心。不不不,我没说什么特别奇怪的话吧……还是……?我的眼神不够拘谨吗?

怀着自我反省的心情,脑中反刍自己刚刚的言行举止,一边姑且低头赔罪。听到我说「真的非常抱歉」时,他重重叹了一口气,像把体内所有氧气都吐了出来似的,一屁股坐上椅子。

接着,男人又低下头,双手插进头发里。我不由得困惑地问:「请问……?」

「……反正,就算你不说那些冗长的介绍词,我也注定会报名入会的啦。」

他用微弱得像蚊子叫的声音喃喃低语,语气非常自暴自弃。

「花多少钱都不是问题……什么都别问了,请帮我加入最贵的方案……」

最后说完这句,他干脆直接趴在柜台桌面上。

总而言之,既然不是身体不适就好。

话说回来,「花多少钱都不是问题」虽然是我一辈子至少想讲一次看看的话,实际上还是第一次听到别人说。尽管如此,也不能真的什么都不问,我只好把刚才准备好的介绍手册全部推向一旁,递上入会报名表和拿掉盖子的原子笔说:「那么,请先填写这个表格。」

没想到他动也不动一下。看这状况,各方案的说明似乎应该之后再讲解比较好。平常的话,我会带客人到可以更放心详谈的小桌子旁介绍方案并提供咨询。可是,面对显然意志消沉的对象,实在很难开口请他起身移动,唯一庆幸的是,此时店内没有其他客人。

「呃……慢慢来也没关系,我先帮您泡杯咖啡吧。」

用纸杯装了饮料吧的热咖啡,放在柜台上,男人这才慢慢起身。不过,他碰也不碰一下咖啡,只是万分不情愿地拿起原子笔,开始在报名表上喀啦喀啦地填写起必填项目。与其说「写」,他握笔之用力更像在「刻」。

从填写好的表上得知,这位男性的名字叫做藤原隆弘。

今年三十五岁,不用说,当然是单身,之前也没有结过婚。

工作方面,任职于相当知名的贸易公司,年收入五百万日圆……填写这项时,我看他下笔有些犹豫,实际金额或许有所增减。看着他默默填写的手,我皱着眉头思索。

在寻找结婚对象这点上,他肯定有什么问题,这是一看就知道的事。还有,嘴上说「什么都别问」,从他写字时握笔异常用力的模样看来,只差没直接说「什么都好,快点问我点什么」了。

我再次陷入犹豫,难以做出下一步的判断。想了半天,决定先从例行事项开始。

「不好意思打扰您填写,等一下必须请您提供驾照或护照等能够证明身份的正式证件,以及您任职公司的员工证,并允许我影印存档。」

「喔……等一下喔。驾照和员工证是吧。其他还需要什么呢?」

「需要马上提供的只有这两样。签章栏不盖章只签名也可以,其他之后必须准备的东西,介绍手册里都有详细说明,其中希望您尽早准备的是单身证明书。」

「单身证明书?有那种东西喔?」

一边从西装外套口袋掏出车票卡套,抽出里面的员工证,藤原先生这时终于正眼看了我。

「是的。一如字面所示,这是官方发行,足以证明自己单身未婚的正式文件。到区公所就能申请到了喔。是啊,知道有这种文件的人确实比较少。」

「这样啊,我还真的第一次听说。如果不是来婚友社,应该根本用不到吧。」

「我听说有些公司规定入住单身宿舍时必须提供……不管怎么说,第一次听到有这种文件时,大家都很惊讶。」

「嗯,的确很惊讶。」

不知是否放松了心情,藤原先生语气随便了起来,表情也渐渐开朗。气氛不再像原本那么紧绷带刺,我松了一口气,他也一点一点开始解释自己为何来到这里。

「我刚才去相亲了,就在那边的T大饭店。」

「T大饭店,很高级耶。」

那是人人都曾向往的老字号饭店,也是高级饭店的代名词。光是在里面的咖啡厅随便喝个茶,大概就得飞走好几张钞票。

「是啊,该说一辈子只有一次吗……心想要是错过这次,大概就没机会找到结婚对象了……」

他再次叹了长长的一口气,忽然把话题转向自己的过去。

「别看我这样,也曾有过从学生时代开始交往五年的女朋友喔。快毕业时展开交往,毕业后她到外县市工作,所以近在身边的时间不到一年,后来一直都是远距离恋爱。虽然如此,但也确实持续交往着,我甚至都在考虑结婚的事了。」

「……是。」

「那女生原本算是比较土气的类型,跟我交往后才开始学化妆打扮,一口气变得可爱起来,说是拜我之赐也不为过。呵呵,不知道她现在过得怎么样……」

以结果来说,现在他既然会来婚友社报名,可以肯定这段恋情最后以分手收场。因此,我回应什么都不是,只能姑且面带微笑点头。接着,藤原先生露出怀念的眼神望向半空。

「不过啊,认为持续交往了五年似乎是我的一厢情愿。她在那边不知何时交了新男友,我一发现就逼问到底怎么回事,她却给了我致命的一击,毫不留恋地对我说:『咦?我们有交往过吗?』这种事,你怎么看?」

唔……我该说什么才好。

再怎样搞不清楚状况,我也知道不能说「您辛苦了」或「请节哀」之类的话。

「不只如此,她还多送我一句:『多亏远距离我才能容忍你,老实说,要是近在身边,我早就受不了。结婚什么的当然更不可能,你说是吧?』她居然当着我的面问『你说是吧』,我能怎么回答啊。不过……那都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这、这样啊……」

实在不知该作何反应,我只能支吾其词。

至于这件往事和他今天去相亲又有什么关系呢——原来,他在受到前女友打击后,内心深深受伤,接着马上涌现「自己要拥有幸福的婚姻,好让那女人后悔」的念头。积极向上,非常好。

「我啊……身边能称得上朋友的人都是男的,也别想靠他们介绍认识女人,只好拜托女同事帮忙介绍,参加坊间联谊或以寻找结婚对象为目的的派对……能试的我都试了。听说攀岩能找到结婚对象,我也马上报名健身俱乐部,尝试攀岩活动,没想到去的都是认真想攀岩的人,只有缺乏运动细胞的我不断从长满了瘤的墙上滑落,不但摔痛屁股还丢尽了脸。」

这肯定是您彻底搞错该参加的活动了吧……尽管内心这么想,这话我可不能随便说出口。

「我到处表明自己想交女朋友、想结婚,也参加各种活动,最后都以失败收场。日子久了,愈来愈看不到希望。不过,在这之中,我出于自己嗜好加入的短歌社团里有个奶奶说,不嫌弃的话,她可以帮我介绍相亲对象。」

「短歌社团?」

「是啊,偶尔也会吟俳句。我在里面年纪最小,上面再老的人都有,甚至有已经活过四个年号的老爷爷。每次只要有人没出现,大家都会担心对方是不是已经被老天爷召唤了……啊,这些事不重要啦。」

后来我才发现,最后这个或许是他的笑点。

他在申请书上的兴趣栏里确实填了「短歌、俳句。阅读、欣赏音乐。漫游古都、寻访神社佛寺」。或许可说是冷门嗜好吧,一时之间,除了不置可否的「……真是风雅」,我也说不出其他感想。

「能有这样的机会,对我来说真是求之不得,高兴地想这次一定要成功。老奶奶问我喜欢怎样的女生,我老实回答『希望是长得可爱,年纪比我小,个性温柔的女生』,结果被老奶奶劈头说教了一顿,说什么『长相这种东西,相处久了看习惯就好,别要求那么高』。附近几个阿姨奶奶听见,也过来加入战局,一群人围着我指责。」

「…………」

「那当下我就有不好的预感了,可是刚才也说过,对我而言这是最后的机会嘛。要是错过这次,我就没有后路,弹尽援绝,搞不好一辈子都结不了婚了。相亲的日子就是今天,带着当伴手礼的点心礼盒,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上战场。」

「呃、这……」

「见了面一看,对方确实年纪比我小,但长得一点都不可爱,个性也不温柔。别说温柔了,那个女生似乎是老奶奶的远房亲戚,根本不知道今天要来相亲,身上穿的是破牛仔裤和松垮垮的法兰绒衬衫。我再强调一次,地点可是T大饭店喔。」

「……这……」

「尴尬的气氛中,由陪同出席的老奶奶主导相亲进行,但老实说,我就像个局外人坐在那看她们两个闲聊而已。对方大概连我叫什么名字都不记得吧。除了伴手礼盒的花费,那一顿吃喝的钱也全都由我买单。」

这件事令他感到非常悲哀。

认为今后绝对无法靠自己找到结婚对象了。

「这么一想,眼前一片漆黑。踩着踉跄的脚步想回家,却在不知不觉中走到这里来,站在柜台前……」

「……」

我沉默无语。

听到这里不免心生同情,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想像他卯足了劲精心装扮,去了T大饭店却面临那么悲壮的下场,我实在是……

话说回来,虽然藤原先生的遣词用字不时引发我的反感,整体而言,他仍算得上是个纯朴的人吧?应该只是运气不好,才没能遇上良缘。

不过,在走投无路时选择了这间婚友社,说来也算是我们的荣幸。既然已经接下支援他顺利踏上婚姻道路的工作,就必须为他的幸福全力以赴才行——我内心暗自奋起,没想到顿了一顿之后,他又撂下这段话:

「老实说,我一直认为婚友社这种地方,是无法靠自己谈恋爱的那种人最后的安全网。所以本来不想来的。」

唉?

「可是,一想到万一这辈子都要继续单身下去,我就再也坐立难安,双腿擅自走进这里来!」

无论如何都无法认同他说的话,我紧抿双唇闷不吭声。他又继续说:

「不过,所谓适婚年龄也是有上限的吧?我已经三十五岁了,根据统计,这几乎是男性适婚年龄的上限,换句话说,我的适婚年龄已经在濒死边缘。事到如今也不能再挑对象了,自己能做的,就是从今天起想尽办法找到结婚对象。哪还能顾及羞耻心,我只剩下婚友社这条路了。老实说,我一直认为一旦来这里入会,自己就没救了。不过,在适婚年龄死亡之前,总觉得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他一口气说完这串话,默默听着的我点了点头,凝视他的脸。

「——你是白痴吗?」

然后,不假思索回答:

「什么叫做最后的安全网?你这人真是无可救药的白痴。婚友社充其量只是想在人生中选择进入『婚姻』的人找结婚对象的途径之一!就跟有人靠相亲结婚,有人靠亲友介绍结婚,有人跟学生时代交往的对象结婚,有人跟公司同事结婚,也有人跟上班快迟到时嘴上叼着吐司面包在转角撞上的人坠入命运情网,最后走入婚姻一样罢了!像你这种下意识瞧不起人的恶劣至极性格早就被人家看穿,所以才会找不到好姻缘啦!」

如果——

真能这样说出口,不知该有多痛快。

可是,那种真心话当然不能说。我早已下定决心,不能再犯新人时代犯的错。

把上面那段话用力塞到笑容底下,实际上的我一如往常,使出了集三年经验得出的最佳解方。

简单来说,抚慰眼前这位疲惫至极男性的心,比什么都更优先。

「听起来您也经历了不少辛苦的事呢。不过,我看了一下藤原先生填写的内容,您的条件非常好,一定很快就能找到出色的伴侣。」

「因为第一个咨询的对象是樋口小姐,我想请你直接当我的顾问。」

我们公司会配给每个入会的会员一位「媒人」,以两人三脚的方式为会员提供种种协助,并称之为「顾问」。藤原先生听了说明后,直接指定我为他的顾问。

很感激他的这份心意,但我瞬间也犹豫了一下,到底该不该接受。

「藤原先生,基本上顾问都以同性居多,由我来担任您的顾问真的没问题吗?性别不同的话,之后咨询起来可能会有各种不顺利……」

「咦?会吗?不过,如果真的这样,就到那时候再找个男顾问来帮我就好啦。所以,还是樋口小姐就好。」

「呃、喔……」

既然他都这么说了,我也不能拒绝。虽说这样只是事倍功半,但他说的是「樋口小姐就好」,并不是「樋口小姐才好」,既然如此,我也公事公办就好……最后,我决定把这些纷至沓来的杂念赶出脑海。说着「虽然不太习惯担任男性会员的顾问,我会全力以赴的」,接下了藤原先生顾问的任务。听我这么一说,似乎令他感到很愉悦,开始东问西问起来。

「樋口小姐,你几岁啦?」

「目前二十五岁。」

「是喔……比我小那么多啊。假日还在顾柜台,应该没男友吧?」

「……嗯、是的,目前……」

「我就知道!看你就是一副不太擅长面对男人的样子嘛,那以前有交过男朋友吗?」

「……」

他问得愈来愈深入,我有点穷于应答。

老实说,我不太喜欢把自己的隐私透露给客户。这是因为,工作人员的私事对客户而言只会造成干扰。为了让会员安心找寻结婚对象,我认为婚友社的员工最好当个彻头彻尾的隐形人。

再加上前面也提过,恋爱经验不足本来就是我在工作上的弱点。回想起来,高中时代虽然跟异性交往过,但也仅止于一起牵手上学和放学回家的关系,就是那个年纪常见的家家酒恋爱。毕业后自然而然疏远,我也不知道到底能不能称对方为男友就是了。

见我仓促之间视线游移,藤原先生不知想到哪里去了,盯着我的脸打量后说:「……嗯?既然这样,今后就请多多指教喽!」声音莫名兴奋。既然这样又是哪样啊?

藤原先生就这样踏上了寻找结婚对象之路——客观来说,把他的条件一字排开来看,获得幸福的机率并不低。

抱歉说得露骨一点,就现实而言,婚姻市场上男人的武器通常是年收入,女人则是愈年轻愈有利,这是众所周知的事。顺带一提,都会区女性多半希望男性的年收入超过六百万。大概因为这是当妻子专职家庭主妇时,养一个家最低限度的收入。

藤原先生年收入五百万,很可惜没过上述六百万门槛。但从他的年纪来看,今后还很有机会往上调薪,虽说……长相称不上帅,至少看上去老实又温柔,倒还能加一点分。或许也得归功于个人档案上那张请专业摄影师拍的照片吧。

总之,他刚入会时,申请跟他见面——在我们公司内称为配对——的件数如雪片飞来。

「樋口小姐真厉害,符合我条件的女性资料,光是今天就有四十笔!其中对方主动提出要跟我见面的就有七笔!」

我们公司似乎就在他的通勤路上,所以藤原先生来得很勤,动不动就跑来咨询。拿到配对对象资料那天,他更是兴奋地滔滔不绝:

「这太厉害了,这样的话,绝对每个人都结得了婚吧?居然有这么神奇的事,我以前为何不早点来加入这么厉害的系统呢!」

那当然是因为,你以前把婚友社当成恋爱的安全网啊。

我没真的开口吐槽,只是默默笑一笑就算了。不过,藤原先生根本没注意到我微翻的白眼,兀自继续说道:

「总之,我想按顺序和这些提出申请的兔宝宝们见面,行程的安排,能交给你协调吗?」

「……兔宝宝?」

我一脸认真复诵,他有点难为情地笑了。

「啊、不好意思。因为这感觉就像守株待兔,我只是找个树头坐下来休息一下,就有一群兔子擅自跑过来围在脚边嘛。所以我自己私下称呼她们为兔宝宝啦。」

兔宝宝。好喔,嗯,兔宝宝吗……是喔。

冷静,至少他没说是兔女郎。我默默催眠自己。

「啊、能用那台电脑叫出我的个人档案吗?」

「……我来处理。」

「对了对了,我也想申请见面,对象是这个女生,还有这个女生。至于那边那几个兔宝宝嘛,脸长得实在不太OK……」

脸长得不太OK?……啊、是喔。

「还有,像是这张照片,乍看好像满可爱,其实打光打得过了头,用这种方式修图掩饰真实长相呢。这边这个则是妆化太浓,年纪也超过三十了……我怕见面会失望,像这种的都还是算了。」

这种的还是算了?喔……是喔。

说这种话的藤原先生自己长得明明像五月皇后。不,我说的不是欧洲的丰饶女神,是日本的马铃薯种类喔。昨天吃的咖喱就用了这种马铃薯。我内心如此讽刺,当然没有真的说出口。

做出种种指定的他莫名享受,几乎都快用口哨吹起歌来了。

「哎呀,没想到这个年纪了才进入桃花期,真的太感谢婚友社啦!」

只是,我实在很想反驳这句话,正好完成见面申请的手也停止操作滑鼠。

「等一下,这个不叫桃花期。」

不是、我也知道光是一天就看到几十笔符合自己条件的女性配对资料,其中甚至有好几人主动提出想跟自己见面的申请,会误会自己桃花朵朵开也是难免的事。但很遗憾的必须说,并不是。

「藤原先生,画面上显示的,单纯只是在同个地方找对象的人数。还有,这些人也不是对你有好感,顶多只是有兴趣。简单来说,之所以申请跟你见面,只是因为『这个人好像满接近我想找的对象』,那就打个招呼看看吧。如此而已。你说这叫桃花期?不,别开玩笑了。『可能结婚的对象』不等于『结婚对象』,真要说的话,结婚跟恋爱也根本就是两回事。没把你当成恋爱对象的案例比比皆是,这点您能够理解吗?」

——这番话。

这番已经涌上喉头的长篇大论,包括最初那句,都被我死命吞回去了。咕嘟一声,随着口水一起吞入喉咙深处。

想说的话多得都能堆成一座小山了。

可是,藤原先生才刚投入「婚活」※,我不想打击他的士气。话虽如此,我也想不到该换个什么说法,才能一边鼓舞他的士气,一边顺利引导他踏上正确方向。脑中闪过自己昔日「毒舌小冴」的绰号。

注:日文中所有以结婚为目的而参加的活动统称,如相亲、联谊、加入婚友社等等

要是多说不该说的话,再次给公司带来麻烦怎么办。到最后,胆怯的心情战胜一切,嘴巴开开合合了半天,最后还是紧紧闭上。

「……我明白了。」

一抹不安掠过心头——这样真的好吗?不太好吧?

现在的我这种工作态度,对客户真的够诚恳吗?

勉强斩断杂念,按下申请按钮,滑鼠发出清脆的喀嚓声,萤幕上出现「完成申请」的红色图示。

顺带一提。

不同家婚友社的做法可能有所差异,以我们公司的做法来说,基本上配对的协调必须透过媒人进行。公司里设有包厢,提供给配对成功的会员见面,第一次见面时,媒人也一定会先陪同。等介绍过双方后,媒人才离开,也就是俗称的「接下来就交给两位年轻人自己聊」。

我除了是媒人,还担任藤原先生的顾问。每个顾问都有公司配发的智慧型手机,安装在这支手机上的通讯应用程式帐号,一开始就跟藤原先生互加了好友。这也是本公司的特色方针。这么一来,会员遇到任何问题或想咨询什么,随时都能跟顾问讨论。

藤原先生一入会就相当积极申请配对,也很乐意接受申请。我猜,他每个周末至少都和三位配对对象见面。老实说,真的是婚活模范生。不到一个月,差不多就见过十位女性了吧。

有一次,我在办公室处理杂物,放在桌上的公司手机发出收到讯息的叮咚声。解锁后打开一看,是藤原先生传的。

『那个,樋口小姐,我想请问喔,你对互传讯息的时候,把助词或介词平假名写成小写的人有什么想法?那个人都已经二十八岁了耶。』※

注:这种写法通常流行于国、高中女生之间

「………」

『更让我介意的是,她还会在句尾加上小写的「唷」。或者应该说,所有能写成小写的假名,她都会写成小写。』

苦于应对的我,还盯着手机萤幕不知所措,下面就又传来他追加的讯息。

『暂时先称她为小写兔宝宝好了。』

「小写兔宝宝。」

我忍不住念出来。

不确定有没有念对就是了。听到我口中发出谜样词汇,坐附近的同事投来异样眼光。我急忙半笑不笑地说着「没事没事」蒙混带过。

当然,藤原先生见面对象的资料我也都有掌握。这位「小写兔宝宝」应该是上周末配对成功的其中一人吧,到底是哪位就不确定了。

可是——呃、这该怎么办好呢?

观察一个人的遣词用字,确实也能看出彼此价值观是否合拍,甚至能从中观察出对方的生活习惯。在寻找结婚对象的过程中,这也的确是应该注意的重点。可是,该怎么说好呢……藤原先生的状况是……对、真的只能说……该怎么说才好呢……

我犹豫了一瞬,按压眉头,在给他的回覆中特地加了一点与生俱来的毒舌。

『我觉得先聊聊再做出结论也不迟唷。』我故意加入了小写的平假名。

『哇喔!对唷!她就是这么写的,没错!』藤原先生也用同样的写法回覆。

不行,他完全没看懂我的讽刺……

面对自己的失策,我心想,是不是该让他自己解毒就好,食指忍不住又按上了眉头。

『那就这样吧,我再想想,会尽快决定!毕竟也没太多时间了嘛!』

这几乎已经是结论了吧?一边这么想,我一边删掉脑中反射性浮现的「随你高兴」字句,送出委婉绕了好几圈后的回覆:『请您尽量不要让自己留下遗憾就好。』

就这样,藤原先生口中的「兔宝宝」——配对成功的对象不断来了又去。进入「暂定」桃花期而满心雀跃的他,一一为这些女性取了「某某兔宝宝」的绰号,擅自进行分类。

年收入比自己高的女性,被他称为「养小白脸兔宝宝」。

约会时侃侃而谈过去婚活内容的女性,被他称为「不够含蓄兔宝宝」。

和婚活资历长,表现积极主动的女性配对后,红着脸跑来向我报告「伤脑筋啊,劈头就要我下次约会去见她爸妈耶……差点以为自己要被吃了」,并为那位女性取了「肉食兔宝宝」的绰号。和另一位女性约会时针对彼此房间都很脏乱的话题聊得不亦乐乎,后来就给对方取了「脏房间兔宝宝」的绰号。等一下,你自己的房间不是也很脏乱吗!不用说,我当然使尽丹田之力吞下了这句话,没真的喊出来。

还有,有个喜欢烹饪的女性,他给人家取的绰号才过分。

「总觉得要是跟她结了婚,一定每天都会亲手做爱妻便当给我,就给她个简单明了的称号,叫『便当兔宝宝』吧!不过老实说啊,『亲手做的料理』这种东西,对我没什么吸引力耶,又不知道里面放了什么。除了我妈以外,其他人煮的东西都让我恶心,不觉得是人吃的东西。可是,要是结了婚就不能说这种话了……」

「去死吧你。」

——我马上在心中如此顶回去。不过实际上,当然还是保持沉默。

不管会不会被说是毒舌小冴,到了这个地步,我不说点什么好像不行了。虽然希望客户能以愉快的心情找寻结婚对象,追根究柢,想结婚也得先有人愿意嫁给你才行。身为媒人,唯有这点一定要让他理解。

「恕我失礼……结婚后的家事分配,最好在开始交往后好好讨论一下。毕竟彼此之间的观念差异是愈少愈好嘛。」

我小心翼翼选择遣词用语,没想到这番话仍令藤原先生不满。

「唉?干嘛分配?家事一般都是女人做的吧?」

「不好意思……我记得关于婚后的条件,藤原先生是希望另一半可以的话也继续工作,不是吗……」

「那是一定要的啊,妻子经济上要是无法自立我会很不安,也不喜欢整天在家,没见过世面的女人,跟那种人一定没话聊,你不认为吗?」

「……」

听着藤原先生说的话,我像被人塞了一嘴苦得要命的东西,很不是滋味。

不管怎么说,他已经和差不多二十人配对过了。

基本上,我们公司会员在确定正式交往前,多半会经过三次约会。第一次是初次见面,第二次的约会可加深对彼此的了解,第三次则做出是否正式交往的判断。正式交往后,几乎都会在几个月后成婚。

顺便一提,全国各地的婚友社或婚姻介绍所都差不多,会员入会后的头三个月,往往是最重要的关键期。我们公司的会员也几乎没有例外。这是因为,介绍给会员的那几十笔配对成功资料,并非完全来自随机配对,身为顾问的我们,其实有先进行某种程度的过滤。

理由很简单,就各种意义而言,第一印象都很重要。

身为媒人的我们为了获得会员的信任,当然也希望自己推荐出去的都是「正中红心」的人选。尽管业界偶尔也会出现说着「第一个介绍的都是万中选一的对象,一人价值能抵十人」之类歪理,在第一次配对成功时额外收取违法介绍费的不良业者(敝公司当然不是)。但是,大部分婚友社即使没有多收费用,在第一次为会员介绍对象时,差不多也都是这么卯足了劲。

说来理所当然,随着时间的经过,能打包票「这次一定没问题」而极力推荐的对象人数,只会愈来愈少。相反的,持续了一段时间婚活的会员本身却会养刁胃口,开始认为「既然要找,不如找水准再高一点的对象」。从这时起,理想与现实、需要与供给之间就产生了龃龉。在事态发展到难以收拾的地步之前,最好冷静检视自身条件,并将提出的要求缩小至最低限度,才能尽快做出决定。这就是婚活的基础法则。

可是,藤原先生的状况是,配对成功后,几乎没有人跟他进展到第二次约会,更别说第三次了。他一方面对女性标准严苛,另一方面又因跟女性相处的经验太少,约会时表现扣分,迟迟无法如愿走到正式交往那一步。

身为专属顾问,我似乎差不多该针对这点给他建议了。该从哪里切入才好,我犹豫了很久,最后决定试着表达强硬一点的意见。

「那个……藤原先生,我是觉得啦,在见面之前,条件不要设得太严苛比较好,不然太可惜了。」

「咦?我没有设什么条件啊?」

没想到他会这么回答,我意外地睁大了眼睛。

「之前不也说过吗?不管谁来我都真的欢迎啊。像我这种人,只要有人愿意嫁,我都乐于跟对方见面啊。」

「……」

少骗人了。

你不但要求女性包办所有家事,还得经济自立。才刚说完这种话,居然有脸说自己没设条件?面对这样的谎言,我一时之间哑口无言。

怎么办?除了「少骗人了」,脑中真的浮现不出其他话语。可是,要是真的说出口,这话纯粹就只是难听话。脑袋的处理速度跟不上眼前的事态,我渐渐语无伦次起来:

「藤原先生,恕我失礼……想结婚也得先有对象,婚活也是一样。所以,那个……」

「你说什么啊?那种事我当然知道啊。难道看在樋口小姐眼中,我是个妄自尊大又没有包容力的人吗?真可悲,我还以为请樋口小姐当顾问是选对人了呢!」

似乎在我思考着怎么换个说法时,又踩到了他的地雷。可是,我也没说得那么过分……吧?

「……没那回事,承蒙您选为顾问,是我的荣幸。」

唉,明知这样下去不行的……

结果我还是只能笑得模棱两可,把想说的话再度吞回去。

「哎呀,这样下去不行,那位客人……得快点想想办法才行……」

「啊哈哈,小冴,你是怎么啦?说起来这不是常有的事吗?」

因为我隔天休假,那天傍晚就去了居酒屋。看到我在包厢里抱头苦恼的样子,临时陪自暴自弃的我来买醉的同事,却对我的烦恼一笑置之。

「小冴就是太老实了啦。那种原本已躺在失意谷底,把自己定位为『放弃靠自己找结婚对象的恋爱失败组』,在来了婚友社之后,发现竟然也有人愿意把自己当结婚对象看待,瞬间得意忘形,搞不清楚状况,到最后连自己来这里的目的都迷失了……这种会员至今我们看过太多了吧?就跟那一样啊,这种案例我都遇过不下百万次了。」

一口关西腔,说起话来总是直爽又痛快的她,咯咯笑着第三次伸手去拿炸鸡块。

「智香看得真开……也是啦,你说得没错!」

高槻智香早我一年进公司,职务跟我一样是「媒人」。或许因为彼此都是一毕业就进了这家公司,我和她特别聊得来。硕士学历的她年纪大我几岁,但总要我「不用那么客气!」,所以几次之后,现在我也不再对她使用敬语,关系真的就跟姊妹没两样。

仰头猛灌第二杯啤酒的智香,有着豪迈爽朗的性格、染成浅褐色的头发和高瘦的身材,外表与个性都是名符其实的可靠大姊头,在公司里也是深受女性会员信赖的顾问。事实上,「小冴,我发现一间不错的店,今晚要不要喝两杯?」这么说着约我来这里的正是智香。我为藤原先生婚活进度停滞不前的事镇日眉头深锁,细心观察周遭需求的她早就看在眼里了。

因为牵涉到会员隐私,能抱怨工作的对象屈指可数。交到她这个可以毫无顾忌一起大聊特聊的朋友,也是我庆幸找到这份工作的因素之一。

或许已经有点喝醉吧,我瞪了咯咯笑着说「小冴,你眉毛都成八字形了喔」的智香一眼,用力从豆荚里挤出毛豆,噘着嘴说:

「……对啦,类似的案子我当然也看了很多……」

顺便一提,也是有像泡菜一样泡在婚活里好几年,甚至都成了古董案件的会员。真要说的话,我们公司这种类型会员还算少的呢,愈大型的婚友社,这类会员愈多。

「可是啊,或许只是巧合,但市面上这么多婚友社,难得人家选择了我们公司,总希望他能找到好对象,获得幸福嘛……」

「我当然也这么想啊,可是就算是这样,小冴你已经把太多脑内资源分给那个客人了。跟客人之间还是不时拉开一下距离比较好吧?身为同事,我很担心你喔。」

儿童味觉的我喝不了太苦的酒,正一点一点啜饮黑醋栗奶酒。智香放下啤酒杯这么说着,对我露出严肃的表情。

「嗯……智香说的我懂……但是藤原先生经常带东西给我,有时也觉得他人不坏……」

听我吞吞吐吐这么一说,智香立刻翻了白眼。

「带东西……你说的该不会是上次他托人拿来的那包便利商店怀旧小零食吧?里面的巧克力还因为天气太热融掉了……」

「唉、嗯、对啊……」

「还有那个,说什么『天气热有这个应该比较方便』就塞给你的那条百圆商店小手帕?不、不管是零食还是手帕,品味都不太对劲吧。简单来说,谁会需要那些东西啊?」

「他、他也没有恶意啦。或者说,他应该自认这么做是出于善意吧。」

不过,一想到万一藤原先生相亲或约会时也送对方这种东西的话……?一抹不安涌上心头的我,从自己长期购买的时尚杂志搜集了「可讨女性欢心的一般礼物专题」,制作成参考资料交给他。

内容包括相对平价的名牌商品、首饰及化妆品,也有可爱的西式点心礼盒等。瞄了一眼介绍这些商品的文章和图片,藤原先生说:「原来如此!樋口小姐你喜欢这类东西啊!」我真想大声吐槽「不是!」为了避免他误会,只好再不厌其烦地说明「如果您不知道这份参考资料怎么使用,欢迎随时来问我」。

「我说你啊……就是这种地方不好。那位客人一看就没什么女性经验,小冴你该不会招来奇怪的误解了吧?」

「不、不会啦!拜托不要说这么奇怪的话。」

智香皱着眉头,不知道想到哪里去了。我只好赶快转移话题。

「先别说这个了,智香呢?最近和田所先生怎么样?上次不是说他忽然换了工作,还引起一阵骚动吗?我超好奇的,想说今天一定要问你。」

「啊,那件事喔……」

智香的男友——年纪大她好几岁,和她同乡的田所先生——原本在国内最大的食品制造商任职多年,但从几年前开始,被调到老是得替无能上司收拾残局的部门,辛苦了好一段时间。不过,听说就在前几天,他终于下定决心换了新工作。

「他在新公司好像满开心的,工作也很上手。薪水虽然比之前少一点,但公司已经说要让他升职,相信很快就能恢复原先的收入水准。」

「那太好了!这样你总算能安心了呢!」

听到这个,我也放心多了。常听智香谈起她和男友的事,我知道两人感情向来很好,既然田所先生的工作稳定下来了,两人一定很快就会传出好消息。跟一脸雀跃的我不同,智香本人露出复杂的表情。

「是啊、嗯……那样是很好啦。」

「怎么了吗?」

「没有啦……辞掉上份工作时,遇到了一点怪事。」

「田所先生吗?遇到怪事……什么事?」

「不、这个嘛……我是有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但内容实在太灵异,到现在我还半信半疑……」

「灵异……?」

「……抱歉,我也不知道能不能讲,关于这件事,下次再说吧?」

「咦?喔……当然好啊,没问题……」

智香的语气突然沉了下来。接下来,她像是想把那莫名沉重的气氛整个吞进肚子里似的,一口咽下泡沫都跑光了的啤酒。感到一阵寒意窜过心中,我也说着「这、这样啊」,将自己杯中冰块已融化的黑醋栗奶酒喝干。

后来我们慢慢又聊起其他话题,气氛也再次热络起来,聊到差不多该解散时,智香忽然对我提出忠告。

「我说小冴啊,总之这点我一定要告诉你。为了让客人怀着愉快的心情找对象,秉持诚意工作当然非常重要,我也这么认为。但是,我要提醒你的是,对方未必会回报我们相同的诚意。」

诚意……真的是这样吗?

一时之间,我不知该如何回应。

我真的有好好对藤原先生做出建议吗?我的建议,真的能帮助他在婚活这条路上开花结果吗?不管怎么忍耐,内心仍总是吐出恶毒的评语。「总比把这些话说出口,害客人意兴阑珊好。」这么告诉自己,放弃说出真正想说的话,把一切都吞回肚子里。这样的我,真的对这份工作展现了足够的诚意吗?

「……是啊,谢谢你,智香。」

她过誉了。可是,身为一个媒人,能听到这样的评价,也真的令人很开心。智香的话就像一剂强心针,我激励自己「得更努力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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