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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天,藤原先生都没有直接来柜台。原本频繁提出的见面申请也戛然中止。
无可否认,暂时不用跟他对话,老实说我松了一口气。毕竟上次才刚发生那种事,再次面对面说话一定会很尴尬。不只如此,离开他家时最后那几句只用我听得见的音量说的话,也还一直萦绕在耳边,感觉不太舒服。
然而另一方面,藤原先生仍持续在网站上积极活动,新入会的女性会员中,也有不少人对他感兴趣。就在我犹豫起是否差不多该联络他的时候,事情发生了。
当时,季节已来到八月中旬,迟来的梅雨季二度展开。或许因为天气酷热,午休时间我也提不起劲外出用餐,几乎都吃附近便利商店买回的饭团或面包。那天也是,正当我啃着新上市的酥脆菠萝面包时,智香带来一条令人在意的消息。
「嗳小冴,抱歉,希望不会让你不舒服……不过,你知道这件事吗?」
紧皱眉头的她将手机递过来,萤幕显示知名短文专用社群网站上某人的个人档案页面。使用者昵称为「某受害者F」,帐号设为公开,这表示网路上任何人都看得见内容。我不解地想,到底什么事,一边朝画面凝神细看,使用者个人简介的地方写着下面这段文字。
『本帐号使用者为黑心婚友社「霉嚎昏离」的受害者。负责我的顾问H•S对我口出秽言,做出种种过分的轻蔑行为。我将在此毫不保留地与各位网友分享自己在霉嚎昏离的经验。要不要相信,就看你自己喽。』
霉嚎昏离……一看就是以带有侮辱性质的文字在影射本公司啊。
而H•S……难道是指我?※
注:樋口冴的罗马拼音为Higuchi Sae
「啊?这是什么……!」
一把抢过智香的手机,我盯着画面看。智香眉尾下垂,视线往下。「我本来也在考虑是不是要告诉你……总之,这件事还没报告社长……」
几乎可以肯定,做出这种事的元凶就是藤原先生。除了夹杂不少小写假名的写法符合他的习惯外,个人资料页面的头贴图示是一张色纸,上面以潦草的字迹写着短歌。短歌正是藤原先生的嗜好。
至于这个帐号发文的内容,那真是教人不忍卒睹。
『她在其他会员面前,用大家都听得到的声音说,你长得这么丑,一辈子都结不了婚。还在柜上恐吓我,说我是社会底层。我真想死。』
『为了提高自己的业绩,她会拼命推荐不适合我的对象,要我去跟对方见面。一旦失败,就把一切的错都推给我。我明明缴了这么多的会费,得到的却是这种服务?』
『面对这种状况,这家婚友社的社长也装作没看见,完全被H牵着鼻子走。』
写到这种地步,已经完全偏离事实,根本就是恶毒的造谣了。我说不出话来,只是不断把页面往下滑,愈看心跳愈快,头晕脑胀起来。
这是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还写道『她老是在午休时间打电话来,真的很扰人。我工作累得要死,只想休息耶』。我内心大喊「我才想这么抱怨吧!」
这个帐号开设于一周前。才短短一星期的时间,已经有不少人追踪,发文数也超过一百条了。每一条都有好几个人按下表示赞同的爱心符号。
底下也有人留言。有像是「感谢分享」、「这还真恶劣」、「一看就知道是哪间公司,谢啦。原本正打算去报名,这下可以跳过了」等支持的声音,也有「单方面的控诉很可疑」、「听起来像自己想太多或故意找碴」、「我也是这家公司的会员,没有遇过这种事」等否定的留言,比例差不多各半。
「智香……这是……在哪里……」
「我也不知道,今天早上,一个很熟网路的朋友发现才跟我说的。」
听我连声音都颤抖了起来,智香才难以启齿地告诉我,同一个帐号还同时在搜寻引擎的问答网页上发出类似的诽谤中伤内容。他到底在哪些地方发布了多少文章,一时之间也很难全部追查出来。
「这样啊……」
脑中一片空白的我,只能做出含混不清的回应,茫然听着自己胸腔里的心脏愈跳愈大声。
藤原先生。为什么要故意做出这种事……
不、原因很明显。
事情的起因,当然是我那句失言。
不对,不光只有这件事。这是我平日的态度和应对进退,一点一滴累积起来,最后爆发的结果。平常我对藤原先生就是不够用心,才会使他气得非得在网路上写下这些坏话发泄不可……
这时,彷佛读出了沉默无语的我内心的声音,智香摇了摇头说:
「不是小冴的错。那种人一定本来就瞧不起年纪比自己小的女人。只因你平常都对他温和有礼,他就擅自以为什么事都会如自己所愿,搞不好还误以为你对他有意思呢。明明我们只是正常尽工作本分而已。正因对方是这种人,你只要稍微有那么一点不恭敬,他就会突然暴怒。」
「可是……」
「证据就是,那个巨大的匿名网路论坛上也有类似的发文。话虽如此,那边你不要去看比较好,内容更是胡说八道得过分。」
「咦……抱歉,你可以告诉我大概写了些什么吗?」
到底要写什么才能比现在看到的更过分啊?然而,撇着嘴角的智香告诉我的答案,更是狠狠打了我的脸。
「就是……说你对正在找结婚对象的他有好感,为了让他与其他人绝对无法顺利交往,故意妨碍他和其他女性会员见面……」
「什么?」
「还有,说你对自己没有和男人交往过的事感到自卑,所以就到处勾引男性会员……大概是这样吧。」
「……」
我真的是吓坏了。到底要怎么样才能把事情扭曲成那样?
就算是骚扰也太……我张大的嘴迟迟无法合起来。智香把手放在无言的我肩膀上,坚定地劝说:
「这个绝对是藤原先生写的吧?不管怎么样,还是去跟社长商量一下比较好。虽说终究是得跟他本人当面谈谈,至少先去向社群网站的官方单位提出检举,看能不能把这个帐号停权。否则也有损我们公司商誉,总得想想办法阻止才行。」
「唉、啊……嗯……不,还是先等一下!」
原本恍惚点头的我,头脑忽然清醒。拉住一边说着「好、事不宜迟」,一边就要走向社长座位的智香。
「抱歉智香……这件事当然非跟社长报告不可,可是,能不能先暂缓一下?」
「为什么?」
「追根究柢,事情会变成这样都要怪我……我想直接去跟藤原先生谈一次,看能不能请他别再做这种事了。」
「啥?你认真的吗?」
智香瞪大眼睛,我双手合十拜托她:
「说不定藤原先生只是希望我好好跟他道歉而已。要是一下就把事情闹大,说不定反而会激怒他。更别说报警什么的,才真的有损我们公司形象吧?」
「不……话是这样说没错啦!」
「我想和平解决,或者说,我不想把事情闹大。不能再给社长添更多麻烦了。既然事情是我造成的,就由我来想办法解决。」
我拼命说服,智香一下说「可是」,一下说「你喔!」反驳了半天,最后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退让了。只是,她仍苦着一张脸叹气。
「小冴,你可不要乱来喔,要是发生什么事,一定要找人帮忙喔!」
「……谢谢你。」
朋友的温柔使我心头一紧,在失去血色的脸上挤出疲惫的笑容回应。
◆
恶劣的客诉,以往我也应付了很多。然而,打这通电话却需要前所未有的勇气。
之前藤原先生说过,无论联络什么,基本上只有傍晚以后方便接电话。响了两声,电话很快就接通了。
『喂?』
话筒那端传来熟悉的声音时,心脏猛烈一跳,身体窝囊地颤抖起来。为了不让对方察觉我的紧张,原本打算尽可能保持平淡的语气,结果舌头还是不听使唤。
「喂……喂,请问是藤原先生吗?我是美好婚礼的樋口,百忙之中打扰您不好意思。请、请问您现在方便——」
『喔喔,樋口小姐!最近辛苦了吧!我也看到喽,你好像在网路上被挞伐得很惨?』
我还来不及把制式寒暄说完,藤原先生就大声打断了我。不但语气刻意装作开朗,最诡异的是情绪还很激动,彷佛喝了酒似的高声喧哗,感觉就像从音量忽大忽小的故障扩音器传出的广播。
被他的气势压倒,我沉默下来。藤原先生紧接着又说:
『听说好像在社群网站和论坛等地方都有?写了很过分的内容呢。樋口小姐对我明明那么亲切!还是说,你其实会对别人那样?简直判若两人嘛!就我而言是很难想像啦。哎呀,可见世界上还是有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什么的人呢!』
「呃……」
这话简直就像在帮自己开脱。惊讶之余,我原本慎重打好草稿,又在脑中反覆练习过好几次的赔罪与忠告之词,就这么全都跳掉了。
面对无法说出第二句话的我,藤原先生继续滔滔不绝:
『是啊是啊,客人也有各式各样的人嘛,所以樋口小姐今后最好注意一下自己的用语和态度喔!虽然你很少对我失礼,但仔细想想,也曾像上次那样说出让我火大的话啊!说不定有人会误会你只是装作一副诚恳的样子,其实心里根本瞧不起人!不是,偶尔也会有这种人的嘛!』
这已经不是反驳「你怎么有脸说这种话」的程度了。他说的话轻易超越我的理解范围,脑中一片空白,只说得出「好、好的。真、真是非常抱歉……」
『不过,这种人真的不能放过,我也觉得实在太过分了。所以啊,我因为工作的关系,有认识不少网路公司的人,要不要由我来试着跟那方面联络一下,想办法把那些留言删除?』
「……什、什么?」
这次真的完全搞不懂他想说什么,我总算做出回应。
『啊、请放心,没有要推销你什么特殊服务或收钱的意思!樋口小姐一直很关照我,人家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嘛,我也早就把你当作自己人了!换句话说,你就当作这是我身为朋友的好意收下吧!』
「唉……啊、好的……谢谢您……?」
『没事没事!别放在心上!我和樋口小姐的交情这么好,你可以多仰赖我一点啊!』
咦?唉?可是,写那些内容的不就是藤原先生您本人吗……
我都还搞不清楚怎么回事,他又特别大声地说『总之我去拜托看看能不能在今天内把那些发言撤掉喔!』就唐突挂断电话了。
听着话筒另一端显示无人的「嘟——嘟——」声,我茫然凝视公司用手机。一头雾水说的就是我现在这种状态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冴?电话讲完了?怎么样?」
因为担心我而说要「留下来免费加班」的智香,小心翼翼地过来询问状况。
「呃、那个……写那些事情的帐号,好像不是藤原先生……」
「啥?怎么可能不是!」
「我也觉得,但是……」
我语无伦次地将刚才的电话内容告诉智香。
「什么跟什么,开什么玩笑……不过,他干嘛装傻呢……」
「这我也不知道……」
「是说,如果他真的大大方方承认自己『因为火大就在网路上乱写诽谤你的谎话』也很尴尬。总之,要是能自己删除贴文,对于我们这边的失误,他也愿意一笔勾销的话,这样是最好……不然,我们也先别轻举妄动好了。」
「嗯……对啊。」
尽管内心并未完全接受,最后我和智香还是得出了这个结论。
然后,该说不出所料吗?这天都还没过完,那个帐号和搜寻引擎问答页面上的发文等等,已经全都消失一空。也不知道是不是藤原先生提出的要求,总之,匿名论坛上的文章也一样看不到了。话说回来,假设真的是他自导自演删除自己的贴文,会有这结果也是理所当然。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管怎么想,我都想不通藤原先生真正的目的是什么,背脊一阵发凉。不过,至少达成挽救公司负面形象的目的,我也只能这么说服自己接受。
遗憾的是,与藤原先生相关的诡异事态,并未就此结束。
◆
网路上那场骚动的两天后。
结束工作,一如往常地,我回到自己家里躺着放松。吃过饭,也冲了澡,就寝前顶多就是上网逛逛和朋友相互联系用的社群网站。随手拿起手机,还没开始操作,萤幕就自动亮了起来,跳出收到新讯息的通知。
「……咦?」
收到新讯息的,是附带通讯机能的社群应用程式。看着熟悉的绿色图示,我露出疑惑的表情,讯息内容是一通来自陌生帐号的好友申请。
会是哪个朋友换新手机,连通讯软体的ID都改了吗?这个通讯软体我只用来跟亲近的朋友联络,一时之间没有想太多,按下通过申请的按钮。
『谢谢你加我好友,太好了,是樋口小姐没错吧?』
紧接着收到的短短一行字,使我瞬间皱起眉头……这内容不管怎么看,都不像是刚换手机的朋友通知ID变更的讯息。终于察觉危机时,对方已经拨打语音通话过来了。
『……喂,请问您是哪位?』
不假思索接通后,脑中闪过的是这类社群应用程式上横行的诈骗或盗用帐号等行为。心想糟了,是不是不该回应对方啊——正当我这么紧张起来,对方却报上出乎意料的自我介绍。
『啊、喂?不好意思这么晚跟你联络,是我啦,藤原。』
「……咦?」
我情不自禁从耳边拿开手机,凝视萤幕。不管怎么看,手上都是我的私人手机,不是不小心带回家的公司手机。换句话说,藤原先生找上的,毫无疑问是我私下使用的个人帐号……他怎么会知道?我又没告诉他。
我惊讶到发不出声音,另一头的藤原先生彷佛读出我内心的疑惑,得意洋洋地说:
『啊、吓到你了?哎呀,费了我好一番工夫呢。之前樋口小姐在用跟平常不同的手机时,碰巧瞄到萤幕上你在使用的通讯软体。我先在必须实名申请的另一个通讯软体上用你的名字查,找到应该是你的帐号之后,再用那个帐号的好友当线索一个一个找,好不容易找到这里来。』
听到藤原先生兴奋地说「花了不少时间呢」,我依然做不出任何反应。我的确在他刚才提到的实名通讯软体上有帐号,但因为用不习惯,很久以前就没用了,只是帐号也没删除,就一直放着没管。问题是,要从那个帐号找到现在使用的这个通讯软体帐号虽然不是不可能,但也算是非常困难的任务。首先,一般人会特地花时间去做这种事吗?……显然太不正常了。
我毛骨悚然,下意识想结束通话。这一切都令我感到恶心,一心只想赶快封锁这个莫名其妙的对象。然而,彷佛亲眼看见我此时的表情一般,电话那头的藤原先生缓缓开口:
『啊、樋口小姐,还有啊。今后关于婚活的咨询,我想全部透过这个通讯软体来进行。』
「咦?这、这不好吧……!这是我的私人手机,公事的联络还是使用公司配发的手机比较好!」
『咦?可是这样我很麻烦耶。刚才我也想联系你的公司手机啊,可是不知道哪里出问题,就是连不上。没办法,我才只好找出樋口小姐你的私人帐号。还是说,你们公司才不管那种事,遇到问题也完全不想处理?收了那么昂贵的会费,结果却是这样吗?这就是你们社长的经营方针?唉,我可是为了樋口小姐,特地动用自己宝贵时间想方设法联络上你的耶!』
他不但连珠炮似的丢出一串话,还趁机偷换概念,把问题说成社长和公司的错,使我一时之间穷于应答。事后冷静下来思考,才发现他说什么公用手机出问题,可能根本就是信口雌黄。我应该严正拒绝私下联系,请他上班时间再到公司来才对。然而,在「对方也是重要客户」的这个既有概念作祟下,最后我还是无法强硬拒绝。毕竟,前几天自己失言伤害对方的事也还没完全放下。
「不、不是这样的……」
我嗫嗫嚅嚅,藤原先生朗声大笑。
『那就这么说定了,在公司手机的问题修好之前都从这边联络喔!我会再打给你,今后也请多多指教喽。晚安,樋口小姐。』
说完这句话,通话倏地中断。
一边尝试理解发生了什么事,我一边茫然地望着萤幕早已暗下的手机。明明是自己熟悉的机械,现在看在眼中却像个奇怪的物体,使我害怕得不敢碰触任何一个地方。
◆
这件事之后,藤原先生对我的态度也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简单来说——他对我的态度变得莫名亲昵。有时约我吃饭喝茶,有时打电话来硬是不挂断,不得已只好陪他聊一通长电话。他甚至会来等我下班,坚持送我回家。说话语气和态度都比过去还要盛气凌人、高高在上。我想,这才是他真实的个性吧。
尽管非常困扰,我仍迟迟下定不了决心,不想让公司得知自己遇上这种麻烦。这是因为,最早他在网路上胡乱爆料时,是我擅自决定私下解决,之后又采取了错误的应对方式。再说,藤原先生的行为虽然逾越客户的尺度,但也还称不上犯罪。
此外,他之所以做出这些事,似乎是为了惩罚我这个「明明对他有意思,态度却那么高傲」的女人。他为什么会产生如此奇怪的误会,我是一点头绪都摸不着。然而,无论我怎么强调那是误会,他全都听不进去,反而还用「你不要这么嘴硬」的态度面对我。
用尽一切借口持续闪躲,终究有面临极限的一天,心想这次真的必须向公司报告了——就在我做出这个判断的那天晚上,发生了那件事。
那天我加班晚归,回家路上总感觉背后有股视线。停下来左右张望,却又谁也没看见。内心嘲笑自己太敏感,最后只是走进便利商店买了一堆东西就回家了。
没想到隔天早上,当我打开信箱时,劈哩啪啦掉出一堆东西,吓得我动弹不得。信箱设在单身公寓狭小的入口处,掉出来的东西散落一地。仔细一看,全都是手掌大小的长方形纸片。不用说也知道,那是照片。
——照片里有正在回家路上的我。购物时的我的侧脸。回到家后急忙跑上阳台收晾干床单的我,身上只穿着形同内衣的单薄衣物。有些照片从较远的距离拍摄,有些从几近正下方的仰角拍摄,也有几张使用瞭望远镜头。
我发不出声音,只能默默凝视那些近乎偏执的照片,数不清到底有几张。感觉就像全世界的时间都暂停了。
其中只有一张背面印着某些黑字。我忍不住捡起来看。早知道不该捡的。那一行用哥德体印制的黑字写着:
『一个女孩子独居?希望地址和姓名不要又被上网公开喽。』
「……噫!」
空气在气管中逆流,手上的照片掉落。从我手中离开的那个东西像是有生命似的,忽左忽右地滑过半空,回到地上那堆照片之中。
◆
事情发展到了这个地步,已经不是再说以客为尊那种话的时候。得报警才行。不、在那之前,必须先跟社长讨论,也要告诉家人……
「……智、智香……」
完全陷入错乱的我脑中,第一个浮现的是值得信赖的年长友人。对了,先告诉智香吧。她最清楚我的状况,不管怎么说,现在的我很想听她用那豪迈的语气说一句「没事的,小冴」。
站在满地照片之中,我颤抖的手拿出手机,像抓住救命绳索似的开启指纹认证,打算打开通讯软体。然而,无力的手一不小心按偏,打开了搜寻引擎的应用程式。急忙想按回导览列,却在瞥见网站首页的头条新闻标题时,停下手指的动作。
『涉嫌恶意骚扰女性友人,三十多岁男性遭逮捕。』
这起事件的原因,似乎跟纠缠不清的男女情感有关。不过,最吸引我注意的是,新闻内容钜细靡遗地写出了被害人与加害人相识于哪个交友网站,两人后来又发展成何种关系。不用想也知道,一定有大批媒体蜂拥而上了吧。
几篇相关新闻下方都有成串的留言。这些留言大多数指责加害人,对被害人则抱持同情的态度。但是,诸如「会上那种网站的女人自己也有责任」、「是交友网站不好,管理太松散了吧」等基于臆测而发的意见也不少。此外,也不知道是怎么流出来的,许多关于双方家人未经证实的个资也遭人散布。最惨的是,除了加害人之外,连被害人的社群网站内容都被截图外流。
——万一同样的事发生在我们公司会怎样?
光想像就令我毛骨悚然。
脑中跳出媒体包围社长的情景。每当发生什么事,无论加害者还是被害者都很难避免在网路上被说长道短。现在就是这样的时代。如果同样的事真的发生在我们公司,不但会给会员们添麻烦,新加入的会员人数肯定也会锐减。
我不想让上司及同事担心。更何况,万一真的闹上了警局,造成公司损失的话——这么一想,我的双腿就跟刚才看到偷拍照时一样动弹不得。这明明是我个人招致的事态……
但公司一定会保护我的吧。
正因如此,我无法找公司里的任何人商量。
连智香都不能说。不只她,一旦让任何人知道,就很难避免把事情闹大了。
鼻腔深处一阵酸楚。为了忽略自己发热的眼眶,我蹲下来,开始一张一张捡拾满地的照片。
得想想办法才行。
可是,绝对只能靠我自己想办法。因为,事情会变成这样都是我的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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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之后,藤原先生对我的异常执着,依然没有收敛的迹象。
电话每天都打来,社群网站也每天都会收到他长篇大论的私讯。如果没有马上回覆,就得接受长时间的客诉疲劳轰炸。不过不知为何,他最近很少直接来公司靠柜,这点虽然值得庆幸,但也有点诡异。看不到脸,只靠声音与文字接收资讯,很难真正理解他到底在想什么。感觉就像在跟妖怪对抗。
要是摆明了这些事就是藤原先生做的,那倒还好。然而,充其量只能说不知道是谁拍的大量偷拍照,已经累积了整个纸箱。有时也会有写着怨恨或威胁话语的信跟着照片一起放入信箱。我猜,他应该是雇征信社查出我家地址的吧。有一天,看到偷拍照中夹杂了几张从不同角度拍下的老家照片,我差点吐出来。
每天每天都有不同程度的骚扰。不只如此,日子一天一天过去,骚扰的数量和种类不断增加,内容也愈来愈恶劣。或许不久之后,连住的地方都会被入侵,甚至偷偷设置窃听器。不、他说不定现在就已经在窃听了。被暗地观察的感觉成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永远觉得背后有人盯着,无论睡着还是醒来,连洗澡上厕所时,都能感觉到一股视线。就算明知不可能也一样。
话虽如此,又不能让任何人发现我的处境,我陷入完全的束手无策。一想到家人或朋友也可能遭到危害,我就不太敢联络他们了。光是摸到手机,脑中都会闪过藤原先生的脸,或许这也是我无法采取行动的原因之一。
——好累。
非常非常疲倦。对一切都感到厌烦。
连思考都不想思考。每天早上起床、用餐、工作,晚上淋浴、睡觉……连维持这些身而为人的基本活动都提不起一丝力气。我逐渐变得面无表情,单纯只是因为连扯动脸部肌肉的力气都不剩。食欲降低,别说面包或饭团,连能量果冻饮都喝不下去。
然后,只要一有时间,我就会开始追究事情为何变成今天这样。问自己到底是在哪里搞错了什么,当初到底该怎么做才对,什么才是正确答案?明知这些都已是无法改变的过去,仍忍不住不断回想。就像被关在笼中,心生了病的狮子,只会不停地绕着笼子打转一样。
而这样的螺旋团团环绕到了最后,等着我的只是黑洞般的绝望与虚无。
◆
就这样,时间终于来到了九月。这天我也一如往常,踩着被秋老虎晒得发烫的柏油路去上班。
「……小冴,我觉得你最近还是怪怪的喔。」
「哪有,没什么事啊。」
工作空档的休息时间,我正对着列印出的客户资料发呆,智香来到身边。这句话她已经问过我好几次了,我也一律如此回应。连眼神都没有力气顾及,只能勉强扬起嘴角做出笑容。
一开始她还会骂「你脸色这么难看,怎么可能没事!」,后来发现我无论如何都不松口,智香就什么都不问了。今天也一样,大概会一边叹气一边放弃追问吧——我这么认为,没想到这天状况有点不同。
「如果你真的那么不想说,那就不说也没关系……不过小冴,至少这个你拿去参考一下。」
两道修得细细的眉毛皱在一起,智香拿给我一张纸。我顺势低头一看,那似乎是不知道哪里的神社简介。
「嗯?这是什么……?」
大概是没有印好,朱红色鸟居和看似历史悠久的大殿照片边缘有些切到。神社名称以龙飞凤舞的毛笔字体书写,下方条列出这间神社庇佑的各种项目。有结缘也有斩恶缘,两者居然能同时进行,还真方便。见我认真读起纸上的介绍,智香又在一旁语带犹豫地补充说明:
「你还记不记得?……上次,讲到我男友换工作的事时,话不是只说一半吗?」
我先是疑惑地睁大眼睛,随即想起上次去喝酒时聊到的话题,恍然大悟地说:
「……田所先生的事?上次好像说到,他在辞职前遇到了一点怪事?」
「对啊。那件怪事就是——我不是有告诉你,他原本的上司是个动不动就用职权欺压下属的混蛋吗……?」
接下来智香说的话,听完之后还是有点难以置信。据她所说,当时那个混蛋上司的下属半开玩笑地做出「去死」之类的诅咒,结果他竟然真的遇上凶杀事件,差点被杀死。不只如此,状况听起来明显诡异。
「幸好事情没有闹上新闻就是了……总之,我要说的是,田所之前待的公司离这间斩缘神社超级近,几乎是走两步就到了。」
「这么近?」
「嗯,然后啊,听说只要去那里求神,什么恶缘都能斩断,是挺有名的斩缘神社喔。那里也挂了很多希望谁谁谁去死,希望杀了谁谁谁之类的祈愿绘马。」
智香还说,神社最早祭祀的是一个和恋人殉情失败,只有自己死去的女人,这件事还挺出名的。所以,那里的神明特别愿意保佑遇到麻烦的女性。
「总之,因为公司就在那种神社附近,那个混蛋上司的历任下属发出的怨念,或许日日夜夜都在那里累积,日子久了终于爆发……这是田所喝醉时说的啦,我也不是那么当真就是了。」
「……」
祈愿也好,诅咒也好。
——只要向这间神社祈求斩缘,什么恶缘都能斩断……是吗?
我用力咽下了口水。
「智香,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个……」
「我们不是聊过『客人是神』的事吗?」
「嗯?」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不合理的事就用不合理的方式对付,以神还神,以灾还灾,跟对方拼了啊。」
我听不太懂她想表达什么,歪了歪头。智香皱着眉头说:
「因为,不管我怎么问,小冴你就是不肯说嘛。可是,看也知道会让你苦恼到这种地步的,一定是客人的事……讲白一点,就是跟藤原先生有关吧?所以……想说至少可以让你喘口气也好。」
「嗯……谢谢……」
我对噘着嘴巴替自己打抱不平的朋友低下头,将那张纸捂在心窝。感觉自己的表情已经很久没这么放松了。然而,听到智香的下一句话,我的脸又再次紧绷起来。
「所以小冴,你明天休假一天,别来上班喔。」
「……唉?不、应该还没轮到我休假吧?」
「你这大笨瓜!脸色这么难看的家伙怎么能来工作!还有,今天也强制放半天假!我已经跟社长讲好了,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想法,大家都很担心你!听好了,总之先回家睡一觉。还有,什么都好,一定要吃点东西!」
「等等,怎么这么擅自就决定了……智香!」
「废话少说!叫你回家就回家!」
推推拉拉之间,我就这么被说服,回过神时,已经一手提起上班用的包包,从公司后门被推出去了。
◆
就这样,我忽然得到一天半的休假。带着不踏实的感觉茫然回到家,原本只想休息一下。没想到,才坐上床闭起眼睛,大脑就变得一片空白。我似乎真的太累了。
隔天早上,当然没有其他预定计画,我立刻前往智香告诉我的那间斩缘神社。「以神还神,以灾还灾」,智香这句话莫名具有说服力。说得直白一点,不管是佛脚神脚还是猫脚,现在的我都愿意去抱。
下车的地点,是个离热闹观光名胜不远,但平常不太会去的车站。从神社简介的地图上看来,要走到那里,得先经过几条错综复杂的小巷弄。我是个无可救药的路痴,心知自己一定会迷路,连早餐都没吃就出门了。出乎意料的是,不知为何竟然一路顺畅抵达,彷佛冥冥之中有人引导着我一般。
回过神来才发现,漆成鲜艳朱红色的鸟居已在眼前。抬头仰望钴蓝色的天空,像有人拿蜡笔涂鸦似的,一丝白色的飞机云横过天空,将红色的鸟居衬托得更亮眼。神社内种满了常绿植物,拜此之赐,连空气呼吸起来都特别清新爽快。
「还真的来了……」
根据智香提供的情报,这间神社的参拜客总是大排长龙。不过,或许因为今天是平日的关系,神社内除了我几乎没有其他人,周遭安静无声。我在鸟居前微微低头行礼,小心翼翼踏入神域。白色运动鞋将石板路上的小石子踩得沙沙作响。
出家门前,我也自己上网搜寻了关于这间神社的事。参拜方式和一般神社没什么两样,要特别注意的是,许愿时内容必须尽可能描述得具体详细。
话虽如此,「一般神社的参拜方式」到底是什么,其实我也没搞懂过,趁此机会就一并搜寻了。网路上众说纷纭,有的说参拜时间最好在上午,有的说参拜前最好先斋戒沐浴,也就是清洁身体并断食一段时间再来参拜,我便姑且把自己能做到的都照做了。惭愧的是,也是到这次我才知道,原来神社入口一定会有的手水舍,在这里除了洗手之外还要漱口。
依照顺序前往大殿参拜,香油钱的金额也早就想好了。我从钱包里拿出半路绕到便利商店提领的万圆纸钞,毫不犹豫投入眼前的桧木油钱箱。用力击掌的声音,清楚地回荡在静谧的神社内。
顺带一提——关于许愿的内容,我着实苦恼了许久。
这也让我有机会重新好好面对、思考自己的工作态度。
过去,我总认为既然自己的本性是毒舌小冴,为了让客人怀着愉快的心情投入婚活,只能想尽各种方法封印起所有的难听话。
可是,现在我发现,这种做法只是放弃思考罢了。
「想让客人怀着愉快的心情投入婚活」和「让客人好好听进逆耳忠告」,这两件事并不冲突。只因两次的失败,我就擅自放弃做出具有一定效果的强硬建议,这是不行的。
请让我和这样没用的自己断绝关系——不、我不会这样要求神明。因为,成长必须靠自己努力。要是连这都依赖神明,未免太不诚恳了。所以……
「请斩断我和藤原先生……不、和藤原隆弘的缘分。」
我没有发出声音,只是坚定地在心中不断默念。
如果那个从客诉奥客升级为超级客诉奥客的藤原隆弘和我之间真有所谓缘分的话,请将这份缘斩除得一干二净吧。最好能把他推到完全不同次元的另一个世界,远离我的生活。请将我们彼此的人生调整成完全不会交错的状态。
还有——
「我知道,这次事情起因于我的不够成熟。可是,只要这次就好,请您帮帮我吧。只要能断绝和那个人的关系,我一定会洗心革面,请给我机会重新来过,努力成为能够独当一面的媒人。」
该如何和自己天生的毒舌相处,毒舌小冴绝对会好好思考。所以——
拜托您了……拜托您了……
内心一次又一次重复同样的话,最后,再次双手合十,深深鞠躬。
参拜结束后,环顾神社境内,不远处的社务办事处映入眼帘,使我心头一惊。因为,窗口里坐着一位脸型细长,长得很美的巫女,正悄悄盯着我看。她有白皙的皮肤,乌黑的眼睛和一头长发,脸上的艳丽红唇特别显眼,看上去就像个制作精巧的人偶。
我诚惶诚恐地走过去,再度掏出一张万圆钞票,除了购买绘马,还顺便买下各种护身符与破魔箭。我再强调一次,是所有种类的护身符。保佑心想事成或避邪除厄的就不用说了,连保佑姻缘成就、交通安全,甚至是祈求安产和学业进步的都买了。因为我早就决定,今天能为这间神社贡献多少金钱,就要贡献多少金钱。
将刚才在大殿内祈愿的内容一字一句写在绘马上,跟其他前辈绘马挂在同一个地方。为了让神明容易看见,还特地找了最显眼的地方挂上去。说不定今天藤原先生本人也会尾随我而来,不过我不在乎。
这时——我终于发现,来到这里之后,竟然完全忘了最近那使我每天活在恐惧中的视线。现在也是,我竟然能够乐观的心想,不、他不会来的吧。连自己都觉得这种感觉真是奇妙。
其实心知肚明,就算做这种事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求神拜佛只是求一个心安。要是人人求神都有用,也不想想全国各地有多少神社,所有人的心愿都能实现了。如果真能那样,现在我也不会在这里。这点我当然非常清楚。
然而,参拜完一轮后,全身笼罩着一股不可思议的成就感与没来由的安心感。是因为我站在神明面前发誓这次一定不会放弃的关系吗?
光是能做到这点就值得了——我决定这么想,再次朝红色鸟居一鞠躬后,离开斩缘神社。
◆
「昨天藤原先生有来耶。」
参拜过后的隔天,才一到公司,智香就这么告诉我。听到这个的瞬间,我一阵惊悚,心脏像是被人用力抓住。
「昨天?什么时候?」
最近,光是听到藤原先生的名字,我都会紧张到手心渗出讨人厌的黏腻汗水。昨天虽然获得了短暂的安心,看来终究只是一时。
难道他对智香做了什么吗——脑中瞬间闪过最糟的想像。不过,她只是悠哉地把食指抵在下巴上说:
「也不知道怎样,他在快结束营业时才滑垒进来……一脸认真地说『能不能马上提出见面的申请』。」
「……是喔?」
说起来,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就是了。
得知藤原先生只是来申请与女性会员见面,我倏地放松紧绷的肩膀。
「顺便问一下……他没有找我吗?」
以防万一,我谨慎地提出确认,智香却摇了摇头。
「没有耶,没特别提到你。他一来我就有说:『您的顾问今天不在公司,没关系吗?』他只说了类似『我想也是』的话……我心里觉得怪怪的,但既然他愿意不透过你进行申请,我就跟社长讨论了一下,介绍了适合他的对象,他也说就这样进行吧。」
「我想也是」……他这么说了吗?昨天我明明是临时休的假,他为什么连我的行程都像是瞭若指掌呢。深入思考这个问题有碍心理健康,总之,现在就先解释成对方是特地避开我的吧。
「顺便跟你说一下,介绍给他的是这位。」
智香递给我的资料上,印着介绍给藤原先生的女性会员大头照和个人资料。栗子色浏海齐眉,身穿白色罩衫的她,给人乖巧又清纯的感觉,一看就是藤原先生喜欢的类型。
名字叫做小野千寻,今年二十九岁。年纪比藤原先生小,这也符合他开出的条件。住的地方离他家满近的,职业似乎是在保险公司当约聘业务。
「对方对藤原先生的条件有说什么吗?」
「把藤原先生的个人资料传过去后,她马上回覆OK,事情进展得很顺利,昨天两人就已经见面了。」
「昨天就见面了?……藤原先生不是傍晚营业时间快结束的时候才来的吗?」
「就是说啊。可是,当下拨电话给小野小姐,她一秒就接起来,十分钟后就到公司来了。两人一见面就意气相投,直接决定晚餐约会,双方媒人只加班陪同一小时左右就先行离开了。没想到居然会有这种事,我也是很惊讶。」
「这样啊……」
除此之外,我说不出其他感想,怀着不解的心情回到自己位子上。
尽管一头雾水,总之可以不用看到藤原先生,某种意义而言,斩缘神社或许真的灵验。才刚这么想而已——
「樋口小姐,你在吗!」
那天傍晚,藤原先生又在下午六点柜台快要关门时冲进来。一看到他,我内心暗自震惊。斩缘神社的效力未免太快失效了吧。
虽说最近很少遭到他当面骚扰,但我完全知道他干了什么事,实际像这样见到面时,气氛已经用尴尬也无法形容。真要说的话,这家伙竟然还有脸来找我,不禁令人佩服他的神经大条。
「藤原先生,好久不见……」
背上冷汗直流,表面上却只能装作若无其事。身为媒人的尊严,让我勉强牵动脸部肌肉挤出笑容。不过,他根本不打算顾及我的心情,双手往柜台一拍,朝前探身激动大喊:
「请听我说!我终于找到更佳兔宝宝了!」
「……什么?」
无视惊讶得说不出话的我,他扭扭捏捏地说:
「樋口小姐昨天休假,所以大概不知道吧,这边介绍给我的新对象……千寻小姐,真的真的是太棒了!人长得美又清纯,个性低调,年轻聪慧,和她说话也很有乐趣……还有,她非常温柔。是的,我从来没遇过这么温柔的人。」
大概是想起了对方,藤原先生情不自禁发出叹息,我只能频频点头。没记错的话,他也用类似的话形容过园田小姐……这点就先不提了,否则,不小心刺激到他可不太妙。
「原来春天就在这里!我不该说她是更佳兔宝宝的,她才是我的最佳兔宝宝,也就是真正的兔宝宝!我终于获得真实的爱了!」
到底在说什么啊。
藤原先生太兴奋,大概连自己在说什么都不知道吧。被他的气势压倒,我只能怯怯点头说:「这、这样啊……」
不过,多亏了他的来势汹汹,我反倒逐渐重拾冷静。只要将对方先是对我莫名怨恨,后来又化身跟踪狂的事赶出脑海,我也能用一如往常的态度接待了。
「那么,您今天来是……?」
将业务用笑容挂在脸上,我这么问。彻底扮演一个自动接待机器人,努力做到连声音也平静稳定。事实上,会这么问也是单纯出于疑惑。毕竟,会员们第二次之后的约会,基本上不用透过媒人,只要双方私下约定就可以了。
于是,他给了出人意表的回答。
「啊、不是啦,因为我跟千寻小姐已经进展到交往了,想说暂时先来办理休会。」
「……咦?」
「我想,之后一定能和她顺利结婚,我有这样的预感。自己能感觉得到喔,这一定是命中注定的相遇。」
藤原先生一脸陶醉,说着彷佛电影台词的话语。我惊愕得做出滑稽的反应,只发得出「喔……」的声音。然而,他接下来说的话,却又令我背脊一凉。
「难得樋口小姐对我有那份心意,我却无法回应,真的很不好意思。但是,这一切都得感谢神明保佑呢。前几天,我去了一间有名的结缘神社喔。当然,是一个人孤零零去的。」
「结缘神社……?」
刻意忽略「樋口小姐对我有那份心意」的部分,我忍不住反问。这时才终于想起,他最早来报名入会时,个人档案兴趣栏里填了「漫游古都、寻访神社佛寺」。
「喔、对啊,是朋友告诉我的,说有一间同时对斩缘和结缘都很灵验的神社。斩缘的部分好像比较知名就是了,不过,我也没有什么怕被斩断的缘分,所以无所谓。那间神社实在很不错呢,附近虽然是热闹的观光景点,神社里却静谧无人,弥漫着神圣庄严的氛围。」
「……唔!」
听到这句话,我全身毛孔为之贲张。连问都不想问是哪间神社,只有「一定是同一间」的确信。
忘了他在个人档案上写的内容是我太大意,万一去的时机不巧,说不定还会在那间神社遇个正着。不、在那之前,光是我写的绘马如果被他看见,真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今天怎么尽是些对心脏不好的事。在我暗自后悔自己做了蠢事时,藤原先生还继续陶醉在他的梦想中。
「所以,我想一定是神明让我遇见她的……不,说实话,因为婚活实在太不顺利,我才忍不住去祈求神明,在绘马上写下心愿,『请赐予我命定的结局,马上就能遇见最适合我的女性,和她永远在一起』,我是这么写的。」
「……很棒呀。」
我觉得好渴,但仍不动声色地微笑。为了掩饰因流汗而黏腻的手指,赶紧伸手从桌面下拿出办理休会的文件。
「休会原因这边,请勾选『开始交往』即可。若两位之后决定结婚,再过来正式提出退会申请……」
「好的、好的,当然!到时候什么文件我都填,要填几张都可以!那应该不会是很久以后的事!」
和上次一样,藤原先生用力握笔,像刻字一样地写好一份文件后,故作夸张地看了看手表:「喔喔,都这个时间啦!」
「我今天也要去约会喔!樋口小姐,抱歉啦。」
「好、好的,这样啊。」
没有任何跟我道歉的必要吧……正当我一边这么想,一边目送把笔放下,雀跃离席的他时,猛然回过神来。
「藤原先生!」
该说是身为媒人的习性还是赌气使然呢?总之,我叫住了已经背对这边的他。
「非常恭喜您找到很棒的对象。我们全体工作同仁也会一起祈求两位永远幸福。」
这本来是会员决定结婚时的台词——此时,藤原先生愣愣地张开嘴,看着低头祝贺的我。
「一定会的啊!那么,樋口小姐也请加油喔。」
很快地,他又恢复原本的态度,春风满面地说完这句话后,迅速离开了。至于我,到现在还有点恍神,难以置信说出这番话的人,就是那个对我纠缠不清的跟踪狂,而我直到刚才还在为这件事苦恼不已。
渐渐地,一股安心感涌上心头。
看到我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智香惊慌地冲过来问:「小冴?你怎么了?」
◆
就这样。
藤原先生对我的跟踪行为,从那之后完全停止,一切彷佛一场梦。因为担心未来可能还有报警的需要,我将整箱的偷拍照、恶毒信件与通话纪录萤幕截图等,全部留下来当证据。然而不可思议的是,内心已经有种「往后大概用不到了」的预感。
另外,为防万一,我也稍微调查了一下小野小姐。她是一年前加入会员的,这段时间也曾有几次顺利进行到交往,办理暂时休会的纪录。只是,每次都在很短期间内分手,重新回来入会。我瞬间闪过「这次说不定也……?」的忧虑,幸好,两人直到现在都还没重新申请入会。这么看来,交往得应该很顺利?说不定真的很快就会结婚退会了?我做出如此对自己有利的解释。
老实说,藤原先生真的是个麻烦的客人。若说客人是神,那他也是会降灾的神。
可是,如果他能在我不知道的地方默默过自己的幸福生活,倒也没有比这更好的事。更进一步说,要是可以一辈子都不用再见到这个人,我也一点都无所谓。
接下来,一如我的祈求,藤原先生真的没再回来过。现在就做出「可以不用再为他的事烦恼」的结论或许太快,但一想到他已像在结缘神社祈求的那般,遇到了最适合自己的对象,我又莫名觉得这一切很合理。
常听人说「好了伤疤就忘了疼」,确实没错。约莫一个月后,我已经把这场恶梦忘得差不多了。彷佛台风过后恢复万里无云的晴空,日子重拾平静,就算偶尔想起那件事,感觉也像和自己无关一样。
——结束漫长的回想,我叹了一口气。
不知不觉,秋天过了一半。路边的槭枫和银杏转为鲜艳红黄,连白天都凉爽得教人想不起夏天有多热。
仔细想想,藤原先生失魂落魄来到柜台旁那天,也不过是半年前,气候和现在差不多的时节。这段期间虽短,却过得那么惊涛骇浪。
话说回来,我到最后都没有辞职,如今也还坐在一样的柜台内,隔着玻璃自动门,望着被夕阳染红的那片天空。不只如此,今天又是个清闲的日子,和春天里的那天一样……正当我沉浸在感慨之中,一个人影来到面前。
「小冴,你现在有时间吗?」
这人什么时候进来的啊。
站在柜台前的,是会员中井先生。
「是!有的,不好意思。」
这位中年问题儿童今天也一如往常,瘦削的身上穿着图案浮夸的衬衫、焦糖咖啡色的外套,搭配黑色破牛仔裤,身上叮叮咚咚挂满银饰,下巴和平常一样冒着胡碴。另外,无论对方是婚活对象还是婚友社的媒人,只要是年纪比他小的女人,一律亲昵称对方「小X」。这似乎是他的原则。
「您要申请配对吗?」
大概厌倦了普通的婚活方式吧,不知为何,中井先生最近频频更换不同性别的顾问。这个月由我负责担任他的顾问,还以为他要来办什么手续。然而,听我这么一说,中井先生只是咧嘴一笑,挥了挥手:
「不是啦,那个没关系。是说,就算真的拜托你,难道你就会随便安排女性会员跟我见面吗?上次我不过说了句『最近好闲,想跟可爱女生约会』,你就严肃地拒绝了我,还说『来婚友社的都是认真考虑结婚的人,如果只是想找人玩玩,请去其他地方』。」
「是的,毕竟这是事实。怀着随便的心情进行婚活,对其他会员也很失礼。」
最近我一律不再勉强自己强装笑容,此时也板着一张脸用力点头。没想到,中井先生不但没有生气,反而咯咯笑着说:「小冴,你好像变了呢。不错喔、不错喔,虽然说话比之前不客气,但听得出你说这些都是为了会员好,反而让人听了感觉痛快,真是不可思议。」
接着,他又说了令我意外的话。
「今天我不是来申请什么啦,只是有点事想问你。」
「……问我……?」
又是什么事啊。我一头雾水,中井先生扬起嘴角,摸摸头发。或许已经养成习惯,他一举手一投足都在耍帅。
「我听说了喔,藤原老弟的事。听说他和千寻交往了?」
「咦?您怎么会知道?」
我不小心说溜了嘴,捂着嘴巴心想「糟糕」。
但是,我不明白,为何中井先生会这么问。交往状况等会员情报是机密,其他会员不可能得知。别说和小野小姐交往的事了,就连藤原先生的名字,中井先生都不应该知道才对——我陷入混乱。
「啊、你别介意,我原本就知道了啦。上次正好看见他们挽着手约会,我就故意上前打招呼,他们自己说在交往的。」他耸了耸肩。
这么说起来,中井先生好像传授过藤原先生受女人欢迎的技巧……?这件事直接造成藤原先生被最佳兔宝宝园田小姐甩掉,我还以为藤原先生铁定恨死中井先生了,没想到他们竟然还有往来。
「千寻也和我配对过,只是我觉得那个女生有点可怕,很快就闪人了。这样啊……她现在跑去藤原老弟那边了啊……事情变得有趣起来喽。呵呵,这样啊……是喔。」
「请问……可怕是什么意思?」
见中井先生意有所指地摸着下巴胡碴,我不解地眨了眨眼。光看照片,小野小姐是个清纯乖巧的女生,正符合藤原先生的喜好啊。我也跟负责她的顾问确认过,大致上,本人的个性和第一印象差不多。
「是说,她应该正中藤原老弟红心吧。某种意义来说,也算是绝配?」
中井先生没有回答我的疑问,只是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自言自语……虽然嘴上说「算是」,语气还加了问号。接着,他又对一脸疑惑的我说:
「因为藤原老弟有点像蜘蛛嘛。」
「蜘蛛……?」
真要说的话,应该比较像马铃薯吧。就外表而言。
我又犯了老毛病,做出非常失礼的想像。和藤原先生之间的问题,不都是因为自己这种态度招致的吗!我急忙摇头。中井先生接着又说:
「他本性挺黏人的,外表看上去像是草食系,其实满死缠烂打的吧。原本以为好像没那么积极,一旦符合理想的猎物碰巧经过他布下的蜘蛛网,马上就会展开突袭,这种地方很像蜘蛛。」
喔……原来如此。听他这么一说,好像满有道理。
话虽如此,这时我也绝对不能点头附和,只能露出不置可否的笑容,以「这个嘛,不好说……」含混带过。中井先生又继续说了下去。
「然后啊,就我看来,千寻也是只蜘蛛。」
「什么?小野小姐……也是蜘蛛?」
「说她是女郎蜘蛛也不为过喔。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就是那种……身上有黄黑相间条纹的大蜘蛛,会在屋檐之类地方筑巢的……」
「不、我当然知道女郎蜘蛛……只是,我不太懂您的意思。」
中井先生说了难以理解的话,我忘了自己的身份,情不自禁这么反问。于是,他一脸得意地说:
「那个女孩子啊,绝对不会放过掉进她网中的男人。她个性非常善妒,占有欲又很强。我可以说一下和她配对时的事吗?明明只见过几次面,光是看到我手机里有其他女生的通讯帐号,她就歇斯底里了,我甚至没有跟那些女生联络耶。还有,她也老是把『想一直跟你在一起』、『要是能真的跟你结合,一定很幸福』之类的话挂在嘴上。」
此外,即使没告诉她自己的工作场所,她也会打电话去中井先生公司,或是在公司外等候。后来,中井先生跟其他女生配对见面,她就开始骚扰他,阻扰他和其他女生约会,这些行为都超乎了常轨。听着听着,我忽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应该说,这根本就和发生在我身上的事一样。
可是,小野小姐也会这样……?……真的吗?
彷佛夸耀自己丰功伟业似的,中井先生还在那说「花了好一番工夫才和她疏远」。然而,他口中的小野小姐和照片给人的印象判若两人,我不由得露出半信半疑的眼光。
「她真的很恐怖啦。要是落入她手中,搞不好会被吃掉喔,像女郎蜘蛛那样。」
「咦?什么吃掉……?」
「别这样,我只是在打比方!听说雌性的女郎蜘蛛比雄性体型还大,其他的我就不多说了,哈哈。」
中井先生笑得心满意足地说「不过,能确定事实太好了」,拉开椅子起身。
「请问,您真的不申请配对吗……」
只是闲聊就要走了?我急忙请他留步,中井先生却笑着说: 「不用了不用了!我本来就是来玩的!」随即走出大厅。我只能茫然目送他通过自动门的背影。
——这是怎么一回事?
可是,他的话莫名在我心中留下疙瘩。
藤原先生是蜘蛛。小野小姐也是,而且还是女郎蜘蛛。这个比喻到底是否正确,我当然无法判断。
只是,假设——事情真如中井先生所说的话。
藤原先生似乎在那间神社请求神明「请赐予我命定的结局」,「马上就能遇见最适合我的女性,和她永远在一起」。他甚至和我一样,把愿望写在了绘马上。
我上网搜寻那间神社的事时,很多网友都提出「一定要尽可能把愿望写得具体详细」的忠告。
那么,比方说,他的愿望——
如果神明……把他的愿望拆成前后两部分来看的话,会怎么样?
关于前半,完全不提恼羞成怒的自己对我跟踪骚扰的所作所为,藤原先生向神明提出了「赐予他命定结局」的愿望。
至于后半,神明会不会因此牵引他遇见和自己一样有着蜘蛛习性的对象?
雌性的女郎蜘蛛——在完成交配后,有时会把已经无用的雄性蜘蛛杀死吃掉。
不只如此,我也在同一间神社许下「最好这辈子都不要再和藤原先生扯上关系」的愿望。这几个愿望相加在一起,会得出什么结果……
——神明本来就会降灾啊。
智香以前说过的话,忽然浮现脑海。
对啊。神明也会降灾。再者,正确来说,那间神社的神明原本是个和男人约好一起殉情,最后却遭到背叛的女人。藤原先生一看就是个轻视世间女性的人,如果这样的他激怒了神明,会发生什么事。
综合以上种种,我开始感到不妙。预感即将发生很不好的事,赶紧驱逐脑中杂念。
与其说是神明灵验,不如说只是巧合吧。不、没什么好怀疑的,就是巧合。无论如何,只是我和藤原先生许的愿望刚好都实现了而已。嗯……这样很好。只是实在太凑巧了,或许还是回神社还愿一下比较好……
虽然中井先生那番话令人担忧,既然现在什么都还没发生,想这么多也只是杞人忧天。做出这个结论后,我也开始收拾柜台,准备关门下班。
◆
命定的结局。最适合的女性。以及……斩断我与藤原先生的缘分。
斩缘神社的神明,在接受这一连串的许愿后,究竟做出了何种判断,我是在听完中井先生那番话后,又过了好一阵子,才终于得知最后的结局。
那天早上,在电车内滑手机的我,和平常一样,目光不经意被搜寻引擎首页的惊悚新闻标题吸引。
那则新闻的内容是,一名男性在自家公寓内被人刺杀,正紧急送医救治。凶器则是家中的菜刀。
听说被害男性浑身是血逃离玄关,凶手还追上去砍下他背部和肩膀的一部分。身受重伤的被害人至今仍昏迷不醒,而凶手则在逃逸中……
可怕的事真是一天到晚都在发生啊。问题是,正当我做出这普通的感想时,被害人的姓名映入眼帘,我不禁瞪大双眼。
『藤原隆弘先生』。
感觉时间都冻结了。
我再定睛确认一次。
藤原隆弘。不管看几次,写在那里的文字排列都没有改变。括号内的年龄是三十五岁。同名同姓的可能性太低了。接下来,我一次又一次仔细重读新闻内容……
『与被害人交往中的女性,目前行踪不明,警方判断对方有涉案嫌疑,正在追查她的下落……』
「……」
——就在这一瞬间。
电车发出「噗咻」的声音停下。
我错愕地从手机上抬起头,隔着玻璃车门,正好看到轨道另一头的月台。
灰色水泥,钢筋柱子。组合式建筑的简易屋檐下,好像有什么闪闪发光。
是蜘蛛网。
反射了阳光的透明丝网上,爬着一只大大的女郎蜘蛛,身上黄黑条纹相间,正专注地啃食什么。
明明还隔着一大段距离,这幅光景却莫名看得一清二楚。我发不出声音,只是默默凝视。
不久,电车再度发出声响,往前行驶出去。随着电车渐行渐远,女郎蜘蛛很快就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