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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以为有钱就了不起的客人,请默默找个地方去死

(插图003)

「好玩的杀蟑螂方法」。

这是我国中时听过,至今难忘的课堂开场白。

「首先,抓一只活蟑螂。接着,将洗手台装满水,把蟑螂丢进去,再往它身上挤洗发精。蟑螂的日语汉字写为『油虫』,原本它能浮在水面上,靠的就是身上的油脂。洗发精会使这些油脂溶解,所以,当身体失去了油脂,蟑螂就会溺死。」

当时那个男老师,意气风发地讲着这番话。这么说起来,他那在日光灯反射下闪闪发光的头皮也令我留下强烈的印象。说起来,我记得的也就只有这个,最重要的上课内容反而模糊不清,连到底上的是数学还是理化都不确定。唯独这番话的每个字、每个发音,还有他的表情却莫名清晰地残留脑中。「蟑螂快死的时候,会露出像是在说『为什么要做这么过分的事,你就这么恨我吗』的悲哀表情,接着便束手无策地沉进水中了喔。你们下次也试试看,干脆抓我家的蟑螂来送你们玩好了?我每次抓蟑螂都大丰收呢。」

他说完最后一句话后,班上同学一起发出哄堂大笑。当时坐在教室里的我,老实说,只有一个想法。

那就是——真恶心。

当然,恶心的也包括话题本身。毕竟我和世人一般,非常害怕那种害虫,连名字都不想听到。除了家里,光是在外面不小心撞见,都会提心吊胆个好几天,就怕那团黑乎乎的东西又突然映入眼帘。对于驱除这种害虫,当然也没有任何罪恶感。

然而,就只有那时——再怎么说是人人喊打的害虫,刻意活抓起来用残忍的方式杀掉,还去揣摩它们临死之际的心境,并用「好玩」来形容这种行为——对我来说,做出这种事的那位男老师的想法,才是比什么都令人恐惧的东西。

当时我学到并谨记至今的有两点。

第一,这世界上就是有人会为了「碍事」、「碍眼」或「不喜欢」等原因,甚至只因「对方比自己弱小,不会抵抗」为由,就认为自己可以无条件伤害对方。

另外一点是——

我体认到一个事实,无论怎么努力,自己都无法和抱持这种想法的人走在一起,也难以互相理解。

也差不多就在国中毕业后,我不再把「晚上就是要睡觉」视为理所当然。

现在的我——宫坂佳奈眼前这个霓虹闪烁的不夜城,即使过了晚上九点,还热闹得像是在说「重头戏现在才要开始」。

哄笑的醉醺醺上班族、刚结束联谊的大声喧哗年轻人、齐声喊着「谢谢光临」恭送客人离开的居酒屋店员……这个规模不小,灯红酒绿,夜愈深愈充满朝气的闹区,也是我赚钱的地方。

穿着旧牛仔裤和大卖场买的便宜T恤,一身朴素的我,快步穿越夜晚的街道,朝目的地一路前进。小心避开不知谁乱丢在地上的空啤酒罐,从印着一群身着格子制服女孩,还大剌剌写上某偶像团体名称的巨大招牌下快步走过……我每次都在想,这真的没问题吗?肯定没取得使用权吧?因为照片中排成一列的女孩眼睛上都被打了黑条。

其实我现在要去上班的地方,也不是得穿上模仿女高中生的水手服或低胸露背礼服的夜店,而是在那些店里喝酒玩乐,或因种种原因白天无法购物的人会去的地方——深夜营业的便利商店。

今天接的是店长的班,才刚匆匆确认完库存,补货的卡车又立刻来了,卸货这段期间只能先拜托店长继续站收银……

我在脑中规划着工作顺序。从学生时代就在这打工,受这位长得像惠比寿神一样和蔼的店长照顾,就连他称呼我的方式,也早就从当初的「宫坂小姐」变成现在的「佳奈」了。

这么说起来,大学毕业后没有找正职,继续赖在这里打工至今,已经过了好长一段时间。若问究竟过了多久,老实说,我今年都二十六岁了。

只要暂时做到梦想实现就好,打工只是一时。这么告诉自己的我,却也在此送走了好几次的季节更迭,迟迟未能踏出下一步。

(啊……蟑螂。)

穿过走惯的路,抵达店铺后门时,在路边水沟旁看到一只被压扁的那种家庭内害虫。

不知道是吃到硼酸断的气,还是被路过的谁踩死。不是那种常见的翻肚死法,这只蟑螂紧黏在地面上,死得相当难看。看上去反倒更有那种向上天乞求什么的感觉,彷佛仍不情愿离开这个世界。

无论是在洗手台里溺死,还是像这样死在路边,以生命的陨落而言,实际上或许没有太大差异。悄悄地,不为人知地死去,被当作从来不存在。就连尸骸也会在不久之后就被清扫业者一脸嫌恶地处理掉。

虽然我也想告诉自己,人类不会落得这种下场。可是,光是在日本这个国家,每年就有好几万人孤独地死在公寓中。

现在死在这里的是蟑螂。

应该是蟑螂才对。

——路过的害虫死状,使我心中涌现一抹难以言喻的不安。

我想成为声优。

这个梦想,来自幼年时期看的动画。

平凡无奇的梦想,一般都会慢慢被更现实的目标取代。但是以我个人的状况而言,小学毕业、国中毕业后都没有改变想法,上高中之后,父母不厌其烦地劝我「至少先读到大学毕业再决定」。即使如此,可惜的是……我的梦想依然不变。

无视父母反对,硬是进了声优培训班,白天练习、上课,为了增进演技还加入剧团演戏。直到最近才终于接到和声音相关,也领得到一点酬劳的工作。

可是,声优这条路并不好走。据说全日本有几十万人想当声优,而能够靠这行养活自己的,只有其中一小撮。在意父母和周遭想法的我,磨磨蹭蹭浪费了许多时间,起步本来就比别人晚。就算是这样,我仍通过培训班的考试,也开始接到小规模的工作,有总比没有好。

只是,现状是我依然挤不进那「一小撮」,必须另有收入来源才行。因为白天大都用来投入与声优相关的工作,剩下的时间不多。不听父母劝告,硬要来东京的我,绝对不想从事会令他们更伤心的「夜晚的工作」……再说,如果真的做了那种工作,交往多年的男友也会很难过吧。因此,我别无选择,只能在深夜的便利商店打工。

「那我先下班了喔,佳奈,接下来麻烦你了。」

「好的。」

库存顺利确认完毕,正沉浸在回忆中时,原本走进休息室准备回家的店长,从备货区探出头来。已换上公司规定制服的我,举起手小小敬了个礼,表示「了解」。

「善良」这个词汇就是为了店长这样的人而存在的吧,他搔了搔花白的头发,垂下笑咪咪的眼角说「谢谢、麻烦你啦。不过,女孩子一个人顾大夜班要小心喔」。一边这么担心我,一边递上一个塑胶提袋。我疑惑地往里面一看,袋子里装了满满的巧克力、三明治、饭团和杯面等东西。

「唉……店长,为什么给我这个?」

「代替员工餐,我请客。」

「可是,这么多——再说,不但有甜点之类可以保存很久的东西,还有蔬菜和洗洁精耶。」

「就当作随餐附赠吧。放心,不是快到赏味期限或必须丢弃的商品,全部都是好好付钱买的喔。」

「谢、谢谢您……」

我不由得紧抱着提袋,低头向他道谢。

老实说,这个月排了太多白天不赚钱的工作,钱包陷入危机状态。原本都做好下个发薪日前只吃纳豆拌饭配炒豆芽菜的心理准备了。真的非常……帮了大忙。

店长有个年纪跟我差不多的女儿,他总说「看到你就想起我女儿」,对我照顾有加。简直就像算准我正愁没钱似的——是说,我什么都写在脸上,他根本就看出我没钱了吧——才会像这样资助补给品。

「不过,除了袋子里的甜点和速食,也要好好吃点健康的东西才行喔!还有,就像我经常说的,有什么事就跟我联络,不要客气。」

对着一袋子的补给品,我难掩兴奋表情。看到这样的我,店长心满意足地笑着走出店外。自动门开了又关,发出轻快的叮咚声。最后,店内剩下我一个人。

——有什么事就跟我联络。

我没发出声音,默默复诵店长的话。

到底要到什么程度才算「有事」呢?不过,我至今一次都没在值班时联络过店长。

一方面当然是因为不想辞掉这个待得习惯又符合我需求的工作,但最重要的是,我不想让如此善待我的店长多操不必要的心。

于是——今天我的地狱也就此揭开序幕。

就我所知,从来没有一个把自己当神的客人真的是神。但我倒曾无数次祈求他们干脆全部当场死光,立地成佛。

谁都好,帮我杀了那家伙吧。不需要用残忍的手法,只要让那家伙从世上消失就好。可是,我又不想自己动手。所以,只是消极地,持续地想,那些所谓的「客人」要是能去死就好了。

「喂,结帐!」

正当我站在热饮加热柜前补足看起来好像少了几瓶的宝特瓶饮料时,背后传来一声大吼,吓得我缩了缩身子。

吓……我一跳。

这话没说出声,只是回头一看,果然站在那里的又是那个人。皱巴巴的西装,睁大眼睛瞪着我,摇摆不定的手高举在脸前,一如往常拿着最便宜的杯装酒。

——来了。

我悄悄握紧拳头,用力得指甲都陷入肉里,勉强挤出笑容。

时间已过深夜十二点。他是每天一到这个时间就会来店里的客人之一。

年纪大概五十岁左右,当然,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我只知道,他似乎每天都有酒聚,来店里时必定已经醉醺醺。还有,肚皮底下储藏的能源虽然很丰富,头皮底下的毛发资源却已面临枯竭。

我猜,中午以前他的头发还能用发蜡牢牢黏在头皮上,但随着时间的经过,渐渐一条一条剥落得不像话,连冷气孔吹出的微风都能将头发吹得随风飘逸,看起来勉强只剩发根与头皮相系。因此,我暗自给他取了「棉絮先生」的绰号。在我之前,另一个前辈店员值大夜班的时代,棉絮先生就已经是这间店的常客了。当时的店员陆续给他取过「落魄武士」、「啤酒桶」和「微蓬毛」等绰号。全都非常贴切。

为了不要太在意,我尽可能在脑中思考与他无关的事。然而,看到我这副态度,棉絮先生先是啧了一声,接着又龇牙咧嘴大骂:

「到底要让我等多久!看就知道有客人来吧!结帐的!」

「非常抱歉!」

不好意思,您也看到了,我正在货架前补货,背上也没长眼睛啊——当然我不可能这么说。让客人久等也是事实,我立刻低头赔罪,冲进结帐柜台。

棉絮先生不断发出「啧、啧、啧」的声音,站在结帐柜台前默不吭声。我歪了歪头,望向他抓在手里、还未结帐的杯装酒。

「请把商品……」

「啊?」

「您、您不是要结帐吗?」

「啥?」

棉絮先生脸颊抽搐,刻意大声叹气。从内脏喷出混杂酒味的口臭扑面而来,刺激着我的鼻孔黏膜。

「我平常会来这里买菸,你不是都有看到吗?啊?」

「呃……」

「不要什么都等我说!」

「是、是!非常抱歉,您要买菸是吗?请问要几号……」

「啥?你真的够了喔!有在听我说话吗?我每天每天!都在这里买菸!会不会看人眼色啊!我每天都来耶!你难道还记不住我要买几号?」

——哪有这么不讲理的人。

瞬间,棉絮先生怒吼的声音摇撼我的鼓膜,我得拼命撑住才能维持脸上的笑容。

昨天和前天都有来的他平常买哪种品牌的香菸,我当然不会记不住。只是,就因为这样,上次我直接问「跟平常一样的牌子对吗」,他却劈头臭骂了我一顿,说什么「今天本来想买另一个牌子的」。

每天都来的他,几乎每次都像这样鸡蛋里挑骨头,没事也要找碴。而且,像是故意似的,他专挑只有我一个人顾店的时候上门。

为什么要这样对每件事都看不顺眼呢?起初我只觉得难以理解——后来才知道,因为我是女人,而且明明是女人却不会哭。大概是因为这样吧。上次发生类似状况时,他曾鄙夷地说「你这女人真不讨喜,连哭都不会哭」。

另外,看准像我这种年轻工读生单独顾店时上门,一来就故意找麻烦,借机发泄自己的烦闷情绪,在我来这里上班之前,这似乎就已经是他的人生志业。

「没用的家伙!啊?你那什么眼神!身为店员居然不懂得对客人心怀感谢吗?」

「不是那样的……不好意思。」

「什么『不好意思』?该说『非常过意不去』才对吧?这间店的员工训练到底怎么回事啊?最近的年轻人就是这样才不行。」

我只能一直低头赔罪,他却没有要息怒的意思。「你只是口头道歉,其实心里根本认为自己一点也没错吧?」愈骂愈激动。

渐渐地,他的背后不知何时排了六、七个等待结帐的客人。尤其是排在他正后面,外表看上去像是牛郎的男人,表情显得愈来愈不耐烦。我急了起来。

「那个……不好意思,您后面还有人在排队……」

「啥?这间店居然还怪客人吗?你是怎样?只要说声『我明白了,下次会注意』或『我马上去做』就行的事,却这样叽叽歪歪找借口?最后还拿后面有人排队怪我?现在是我在跟你讲话,别拿其他客人当挡箭牌!」

这样下去简直没完没了。

不管我说什么,他都像这样纠缠不清。就在这个过程中,包括看似牛郎的那个男人在内,后面有超过一半的客人不是大声叹气就是面露不悦,纷纷放弃结帐走出去了。

不只如此,这些客人手上的商品要是能放回原位还好。但是,被搞得不开心的他们当然只会随手把商品丢在附近架上。这件事默默地让我很痛苦。因为这些或冷藏或冷冻的商品,要是不快点放回原位,最后就只能丢掉销毁了。

要是能有另外一个店员就好。可是,便利商店通常只会有一个人值大夜。这是公司看准晚上基本上客人不多所做出的安排,偏偏这种时候客人就是会一直上门。原本排队排得不耐烦,已经少掉一半的队伍,瞬间补上了几人,接着又再减少。留下来的,只有他们散发的不耐气息和没能放回原位的众多商品。

「没那个诚意就不要说什么『非常抱歉』啦,你到底知不知道我生气的点在哪里?说说看啊!用我能理解的方式说明啊!」

「不,这……非常抱歉。」

「我就问,你现在到底为什么道歉?蛤?你叫宫坂是吧?我记住你了,我要打去你们总公司投诉。」

那样就伤脑筋了。看到我瞬间冻结的表情,他从鼻子里喷出嗤笑。

我很清楚他不是威胁而已,事实上,他早已打电话到总公司客诉我好几次过。

当然,店长确认了我的待客状态后,不但没有骂我,反而担心地问:「佳奈,你还好吗?他有没有对你怎样?」说着说着,眼看他又要提「女孩子果然不应该排这种单独夜班,晚上回家又那么晚……」之类的事,我慌张了起来。本公司的方针就是大夜只排一人值班,要是同意了店长的说法,就表示我得辞职才行。那是我无论如何都想避免的事。

「喂!你有在听吗!」

与我的心急成正比,棉絮先生的声音也愈来愈尖锐。从条码头缝隙间露出的头皮,在酒精与愤怒的催化下涨得通红。

「非常抱歉!」

面对他狂风暴雨般接连降下的抱怨,我只能低头忍耐,内心不断念着:

——好了啦,快去死吧。

对,我知道。你的智慧比苍蝇还低等,你的道德观大概是出生前放在母亲肚子里忘了带出来,这些我都知道。所以,能不能请你尽快从这世界撤退。

你以为自己是谁?喔,你是客人,这样啊。

客人可不是神喔。店员也不是其他种类的生物,跟你一样也是人。我在想,你该不会不知道这件事吧。

我并不是恨你恨到想杀死你。毕竟我连你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反正你每天对我口出的那些恶言与抱怨,并不是针对我这个人,只是想找个地方发泄自己日常中的愤懑。你所能想到也最方便泄愤的对象就是我,如此而已。再者,你能拿来当沙包出气的,顶多也只有眼前的我这个小女生罢了。

原因和道理我都明白,但不表示我能够理解或接受。我又不是圣女。可是,我也不想把事情闹大。那样不只会为店长造成困扰,我自己也非辞职不可了。

所以,我只好默默祈祷。

拜托了,请你在不久的将来默默去死。

死的时候不要死在自己住的公寓,最好可以在树海之类的地方,以尸体不会为他人带来麻烦的状态去死吧,拜托了。

对我内心的诅咒浑然未觉,棉絮先生大吼大叫了一顿,彻底妨碍营业之后,才啧了一声离去。他跟店长年龄相仿,自动门开了又关的声音也一模一样,为何和店长却有天壤之别?

不只如此,原本排在他背后的队伍,在这阵暴风雨过后,不知为何也跟着归零。彷佛只有时间被夺走,营业额却没有丝毫增进。我暗自叹口气,确认时间。从他进店里到离开,经过了将近三十分钟。原来如此,这样当然谁也不想等了吧。

刚才那些放弃购物的客人乱丢的冷藏甜点和冷冻义大利面等食品,只能送进废弃箱。

好喽。

会来深夜里的便利商店,再加上在这种夜晚闹区出现的,某种意义来说,就是一系列会给人带来困扰的奇人异事大百科。

不过真要说的话,白天有事无法购物,或者原本就在这附近从事夜间工作的客人,基本上都是「正常」的客人。像棉絮先生那样直接找收银或店员麻烦的人很少。顶多就是把其他店里的垃圾拿来丢在我们店里的垃圾桶,或是站在店门口聊天抽菸而已。

简单来说,这些至少愿意买个宝特瓶装饮料的客人还算好,真正讨厌的是碰巧经过的成群学生和喝醉的上班族集团。这类客人总是满不在乎地跑进店里喧哗吵闹、呕吐或霸占厕所,长时间站在杂志柜前白看杂志,还会在离开前折起页角,或是随手拿起商品到处乱放……真的很希望他们不要这样。

当店员已经为这些事耗尽精神与体力时,带来最后致命一击的,则是像棉絮先生那种明显找碴的奥客。

店里每天都有不同的奇人怪事轮番降临,有时还会出现什么都不买,甚至是顺手牵羊的客人。店员的时间与劳力,全都消磨在这种地方了。

「我回来了……」

「你回来啦,小佳。累了吧?还好吗?」

这天除了棉絮先生,还有其他好几个怪人属性的客人,勉强值班到早上的我回到家,上前迎接的是交往第三年的男友。

「我回来了。真也,你来啦?今天真的好累喔。」

这么说起来,才发现自己忙到连看手机的时间都没有。尽管为时已晚,急忙点开萤幕一看,果然有收到他传来的「小佳,等下我过去你家喔」的讯息。

我们经常会去住彼此家,可以说和同居没两样。他应该是用备钥先进来的吧。真也——染了一头浅色头发,有着娃娃脸的他,一看到我就皱起眉头。

「小佳,你是不是太勉强自己了?眼睛下面都冒出黑眼圈喽。啊、对了,你早餐要吃什么?是说,你有吃晚餐吗?」

「嗯,店长给了我一些吃的……真也要不要吃?」

「要吃要吃!我这个月快完蛋了。」

「啊哈哈,我也是。嗳、等一下喔,真也的完蛋应该是真的很不妙的那种程度吧?你现在钱包里还有多少钱?」

「唉?居然要问这个吗?那我就老实说了,三千。是说我也没存款,接下来这两个星期,这些就是我的所有战力了……大概是完蛋到这种程度吧?」

「真是的!用钱之前要先想清楚啊!」

「可是吉他的弦断了啊,这属于不可抗力嘛。嗳,我看一下你们店长给了你什么吃的。」

「真拿你没办法。」

我故意横眉竖目假装生气,他露出毫无心机的笑容,朝我伸出手。

虽然追求的梦想种类不同,喜孜孜接过提袋的真也和我一样,是个无法放弃梦想的打工族。

他的目标是音乐人。偶尔会在社群网站或音乐应用程式上发表新歌,也曾组乐团开小场地的演唱会。不过,光靠这些仍无法养活自己。

简单来说,我们两个的境遇很像。

感兴趣的艺文活动、展览或演唱会等,私底下的兴趣及私生活的节奏都很合得来。合不来的部分,也不会互相干涉。「将来打算怎么办?」这个彼此都最不想提的事更是绝对不会去碰。

待在真也身边很自在。因为我们两人都一样,即使不知明天会变得如何,仍有勇无谋地划着小船朝大海航行。正因我们都对未来感到不安,所以非常清楚对方讨厌什么事。

联谊认识的我们同病相怜,相互吸引。我们在一起只聊开心的事,有趣的事。这样就好。需要害怕的只有自己的将来,私人生活只想泡在温水里。

「嗳、真也。」

即使如此,偶尔我还是会想问。

真也,你和我同年吧。四舍五入都要三十了,我们两人却都还在打工。看不到未来。这样的状况能被允许到什么时候?

「什么事?小佳。」

真也睁大圆圆的眼睛,歪着头问我。娃娃脸的他一做出这种表情,整个人看起来就莫名亲人又开朗。瞬间,我把已经来到喉头的禁忌疑问吞回去。

工作上的压力累积再多都可以。唯有这里我不想放弃。

因为他——是那么温柔。

就算以未来的发展性来看,他或许不是共度一生的最佳伴侣人选。但是,我自己的未来也还不明朗,就这点来说两人半斤八两,单方面要求他提供稳定的生活是不对的。

在这讲求男女平等的时代,用收入当成结婚与否的关键,或是把婚姻视为长期饭票的观念,都已经不合逻辑。想赚钱就靠自己努力。或许啦,应该吧。不、一定是这样才对。

「嗯唔……就是……对了,刚才真也你不是说全部财产只剩三千吗?来,这给你。」

为了将话题含混带过,我打开钱包,从中抽出一张万圆钞票。瞬间,他的眼睛闪闪发光。真像一只小狗,我笑了。

「唉?小佳,真的可以给我吗?」

「不然怎么办,只有三千圆是要怎么活?你就先靠这个过日子吧。」

「太棒啦!小佳我爱你!」

「是是是,上次借你的也要还喔,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借了五万……不过已经还两万了,所以还欠你三万?嗳、佳奈大明神,能不能少算一个零啊?」

「喂!不要得寸进尺喔!」

两人一起看着对方,爆笑出来。至于我,在这样的欢乐气氛下,内心依然有着压抑不住的不安。

我们真的要一直这样下去吗?

你要这样到什么时候?

对于现在的我们,他有什么想法,我一定永远无法问出口吧。为了继续拥有待在他身边的这份自在。即使不知道还能这样到什么时候。

比方说,也许将来某一天,我们双方都无法养活自己,不为人知地饿死,还被写成「贫困情侣陈尸租屋处,死因可能为营养失调」的社会新闻。就像那只死在路旁,死时彷佛仍向上天乞求什么的可悲蟑螂。

其实我很清楚。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可是,我喜欢他。待在同为追梦人的他身旁,说到底我是安心的。不想逃离。

内心如污渍般扩散的焦虑,我只能刻意忽略。

俗话常用「沙上楼阁」来比喻脆弱易崩坏的事物。若要用来比喻我的日常,别说盖在沙上了,楼阁建筑本身就是沙堆成的。简单来说,就是一座沙堡。

难以舍弃梦想,却又看不到未来的每一天。收入不稳定的男友,自在但不踏实的关系。深夜便利商店的一人大夜班工作。

无论从哪个角度,只要伸出手指一戳,整座沙堡就会脆弱崩落。造成崩落的都是一些小事,像是讨人厌的客人、有减无增的存款,以及——培训班同学的出人头地。

我叹口气,目光落在手机萤幕上。单调的天蓝色背景上,白色的对话框内,培训班同届同学传来了简短的讯息。常玩在一起的一群朋友中,和我感情最好的就是她。

『我相信佳奈一定也能很快就拿到重要角色喔!』

最后还贴上一个可爱的表情符号。在这句话之前,提及了她在一部最近即将开始录音的大型动画作品中,获得了主角的配音工作。这部动画的导演上一部作品大受欢迎,这次的新作品也广受世人瞩目。虽然目标是另一个角色,其实我也参加了同一部作品的声优甄选会。当时两人还笑着说,要是能一起靠这部动画出人头地就太好了。然而,收到录取通知的只有她。

我落选了。

当然,我为朋友的成功感到开心。应该要开心没错……但我就是无法坦然喜悦。

为什么寄出这种讯息的人不是我。忍不住这么想。但是,比什么都让我厌恶的,是内心如此扭曲丑陋的自己。

等等我,下次我一定也会拿下重要角色,和你并驾齐驱。只要乐观积极地这么说就好。根本不该觉得自己被抛下。

各种念头夹杂在一起,胸口像塞住似的无法顺利呼吸,脚步自然慢了下来。我慢吞吞地朝打工的地方踱步,环顾身旁熟悉的闹区。红黄蓝绿的霓虹灯光渐渐模糊远去。

她好像明天就要展开录音工作了。

相较之下,我又是如何。

一心做着辉煌的成功之梦,却只有时间不断消逝,只剩自己留在原地。至于最重要的工作,别说站在舞台中央的聚光灯下了,我不过是个没没无名的便利商店大夜班店员。每天被社会上的人渣消磨心神,和男友的婚事遥不可及,至今一事无成,看到朋友的成就,满脑子都是自卑与嫉妒。

我的人生就一直这样了吗?

——只有我在原地踏步吗?

是不是搞错了什么?不、的确搞错了什么……但那究竟是什么?

是否该在父母也能放心的公司里当个正职员工,找个脚踏实地的对象结婚?至少要远离连发薪日前都还在担心明天的饭没有着落的生活才行。我是不是太不自量力了?这问题早已问过自己千百次。是不是该早点好好去找个工作?

早就过了适合扮演可爱角色的年纪,今后走红的机率也很低。真的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该给自己设个停损点了吗?可是,每当这么想的时候,彷佛算准时机似的,总会有些为小角色配音的工作找上门,让我再度燃起一丝希望,无法放弃……脱离不了这个恶性循环。

陷入绝望的心情,我深深叹口气,想把身体深处某种黑暗的东西一起推挤出去。

等一下就要去便利商店值班了,得转换心情才行。

希望今天能过得平静安稳。内心如此祈求,因为我觉得今天的自己似乎无法承受太大的压力。

然而,偏偏愈是这种时候,讨厌的客人愈像冲着我来似的出现。

说不定他们根本就用监视摄影机监看着店内,抓紧店员心情沮丧的时机前来。

这天上门的,是我背地里称作「厕所拖鞋小姐」的奥客。

每周大概来一次,而且都挑星期五特别忙的时段来。目测年纪四十岁左右,从绰号也能看出性别为女性。脚上那双已经辨识不出原本颜色,布满黑色污垢的厕所拖鞋,就是她的注册商标。像是没梳过似的,夹杂白发的一头中长发蓬乱毛燥还打结。身上的T恤胸口残留汗湿了又干透之后留下的盐分。帮她结帐的时候,隔着柜台都能闻到一股难以言喻的体臭和口臭。开始结帐前,我正好打扫完被醉客擅自用过,满是肮脏秽物的厕所,嗅觉多少有点麻痹,或许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你看,刚才在这里买的关东煮,里面竟然有这种东西。」

她臭着一张没有化妆的脸,从保丽龙碗里捻起一样东西。我凝神细看,才发现是一根卷曲的黑毛。

不知如何反应,我愣在原地。不是的吧,怎么可能。这种东西要怎样才会掺杂进关东煮?

「我觉得有点扯,你觉得呢?」

「呃……非常抱歉,马上帮您换一碗……」

「不、不用啦。就算换给我同样的商品,说不定里面还是会有脏东西。再说,我经常来这间店消费,也不想为难你们。可是,以最近的社会风气,像商品里混进这种东西之类的事,很快就会在网路上传开吧?那叫什么?炎上?说不定会变成那样喔,我觉得你们应该多注意卫生管理才对。」

「非常抱歉。」

「幸好这次遇上的是我,可以不计较,可是就算这样——」

我拼命忍住叹气的冲动,低下头。

厕所拖鞋小姐是经常做这类客诉的惯犯。只要她来店里买了什么东西,不久绝对会再来一次。「商品有缺东西,换个新的给我」、「上次来购物时店员态度很差,叫你们负责人出来」、「我吃了在这里买的三明治就拉肚子了」、「店里有奇怪的臭味」、「厕所太脏」……她的客诉内容五花八门,有时还很难分辨到底是真是假,而一旦抱怨起来又都没完没了。和棉絮先生一样,在她抱怨的时候,就算身后大排长龙也不管。

她最早来的时候不是这样的。原本只觉得这个客人很喜欢在结帐时聊天,而且一次还聊上将近二十分钟。内容包括自己家人的事、电视剧的感想或对政治的不满等等,兀自说个不停。

光是这样也已经够造成困扰了,所以有一次,我忍不住提醒她「非常抱歉,后面还有客人……」没想到她竟然一副「只要有正当理由就可以讲话了是吗?」的态度,从此之后便展开了无止境的客诉。

之前她曾不经意提过自己独居的事,或许没有说话的对象,日子过得太寂寞了吧。即使如此,我又不是她的朋友,这里也不是听人抱怨的店。想跟人说话就去该去的场所,来这里买完需要的东西之后,就请尽快离开吧。

关于如何应对她,我曾找店长商量过一次。店长也苦恼了一番,最后请示总公司,却得到「交给第一线人员自行判断」的冷淡回应。

仔细问了才知道,厕所拖鞋小姐曾在附近跟我们同公司的便利商店偷东西,被那间店列为拒绝往来户,之后才会跑来我们这里。换来这边之后,似乎学到了教训,即使提出客诉也不要求赔礼,就只是赖着不走。还有,她也和棉絮先生一样,只要店长在店里看着,她就绝对不会进来。

「最近不管买什么东西,电子支付都很方便呢。一个我很尊敬的人也开始做电子支付的生意,上次啊……」

不知不觉,话题早已脱离一开始的客诉。我无计可施,担心其他排队等待结帐的客人又要纷纷离开了。

——自顾自兴奋地讲了超过十分钟,厕所拖鞋小姐才满意地走出店外。

然而,尽管不是她做的好事,在我被她绊住,无暇监看店内状况的这段时间,杂志区已经被人翻得乱七八糟,零食区则少了好几样商品。

原先打扫干净的厕所,又被其他醉客闯进去,呕吐和排泄物把马桶污染得不忍卒睹。

……唉唉。

商品遭窃的事,得跟店长报告,调出防盗监视器检查才行了。为了一吐乌烟瘴气的心情,我打从心底深深叹了一口气。

总之。请赋予便利商店大夜班店员人权吧。

或者说,能否赋予我某种特殊能力,让所有对我做出恶劣行径的人都在几天内死掉。也可以像希腊神话里点石成金的迈达斯王那样,所有被我碰到的人都会变成尸体。或是,被我写进笔记本的人就会死掉之类的……咦,是不是有这样的漫画?

好羡慕啊,能不能也让我拥有那种能力……

不、这么说吧。棉絮先生也好,厕所拖鞋小姐也好,那些把店里搞得乱七八糟还偷东西,智力跟水蚤差不多的垃圾客人也好,请现在全部马上死掉。

不是,我不要求上吊或被谁刺杀什么的,这些死法未免太便宜他们了。只要在某个遥远的地方不为人知默默死去就好。很简单吧?所以拜托了。

然而,我再怎么希望奥客去死,现实当中当然无法实现。他们今后也将继续满不在乎地践踏我的生活,扰乱我内心的平静。因为便利商店店员对他们而言,和路边的小石头没两样。

早晨来临,交班后的我无精打采走在回家路上,打开手机漫无目的查看社群网站的动态消息。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今天休假一天,可以好好休息。

顺带一提,除了以声优名义设立的帐号,另一个只跟熟识的人交流的私人帐号上,果然充满了祝贺之词,都是给那位通过甄选拿到要角的声优朋友的。我也装作若无其事,排除杂念写下:「恭喜!我开心得像自己的事一样!」最后加上一个撒花的表情符号。

「……要是能打从心底祝福人家就好了。」

情不自禁这么喃喃低语。

要是自己的生活能再稳定一点,对未来的掌握能更明确一点,我一定能真的能「像自己的事一样」祝福朋友。

明明是值得庆祝的事,看到别人幸福,心情却是这么灰暗。我讨厌这样的自己。

叹了一大口气,点进她的社群网站,将动态消息的页面往下拉。这时,不经意看见一张之前没看过的照片,贴文内容是这么写的:

「之所以能顺利拿到重要角色,说不定是神明保佑?我得再去还愿才行!」

这张她的自拍照,背景映出一座红色鸟居,画面上还看得到绿意盎然的镇守之森。

……这应该是神社吧。

「好厉害!这是哪里?好美的地方!」

下面其他伙伴这么留言,她便回覆了神社的名称和官方网站的网址。

「这里是有名的斩缘神社喔。听说只要向神明许愿,无论是疾病或不好的人际关系,都会帮忙斩除得一干二净!我在绘马上写『想和无名小卒的自己说再见』,结果真的马上生效了!推荐大家也去参拜喔。」

她的这番回覆虽然写得逗趣,还加了可爱的表情符号,内容却颇为惊悚。我好奇地点开神社网站,确认交通方式和地图。嗯,虽然说近不近,但也不是去不了的距离。

「……斩缘神社啊。」

为了得知更详细的资讯,我用神社的名称搜寻,很快就找到不少情报整理网站,上面列出许多参拜过的人的心得。和朋友的正面诠释不同,其中也有令人看了害怕的体验。

「必须注意的是,这里的神明有时可能会做得太过火。原本只是祈求斩断缘分,最后不只被用大火烤成全熟,甚至可能烧成焦炭。总之要小心。我在黑心部门任职,请求神明斩断我和这份工作的缘分,原本以为可以调到其他部门,结果落得整间公司都倒闭的下场。」

「这里的神明真的很灵验,但是,如果你祈求的是与人命相关的事,也要做好付出相对代价的心理准备。」

「绘马的写法如果没有好好注意,即使愿望实现,也可能与自己期待的方向完全不同。我朋友想斩断对已分手女友念念不忘的心情,没想到,向神明祈愿之后,那位前女友就在骑机车时出车祸死掉了。」

诸如此类,我在网路上找到许多不知是真是假的体验谈。

……怎么办好呢?

凝视手机萤幕,我在路中间停下脚步。

——如果。

万一、要是、假设……

假设这间看似可疑的斩缘神社真的灵验,假设只要向这里的神明许愿,真的什么恶缘都能斩断的话。

我现在,最想斩断的恶缘是什么?

看不见未来出路的自己?第一个浮现脑海的就是这个了。

可是,网站上也有人说「许得愿望不够明确的话,未必会朝自己想要的方向实现」。尽管我那个参加甄选的朋友许愿成功,也不表示她写的内容就像自己在讯息里说的那样。万一写得不清不楚,换来一个「不然强制结束你的人生吧?」的后果,车祸身亡也是有可能发生的事。

首先要够具体,不能有产生误解的空间,最近我有什么这样的愿望吗——

想要将那些令人厌倦,自以为花钱就是大爷的笨蛋常客歼灭一空。

无论如何都无法拂去那股厌恶的心情,我紧咬嘴唇。

只要灵验,什么都无所谓。无论要付出何种代价,只要能让心情轻松一点……

今天我虽然休假,但真也说要和乐团伙伴一起练习,不能陪我。

嗯。我点点头。

选日不如撞日,我朝车站迈开脚步。

搭了将近两小时的电车。

花了不少时间,幸亏早上出门得早,还不到中午,我人已经站在空气清新的神社境内了。

历史悠久的灰色石板路、流出涓涓清水的龙口、鲜艳朱红的鸟居……这一切都和网路上看到的照片一样。毕竟是照片嘛,一模一样也是理所当然就是了。

我莫名感动,按照我国自古以来参拜神社的规矩,以清水洗手漱口,沿着石板路朝大殿走去。

根据网路上的资讯,这里不愧是斩断缘分的神社,最有名的就是绘马上那些散发可怕怨念的文字。顺带一提,其实我内心也曾想要偷偷找到朋友的绘马,看看她到底写了什么愿望。但是,包括她的绘马在内,总觉得这里的绘马似乎是不该窥看的禁忌。挂绘马的地方,满是写上密密麻麻文字的白木板,我从没在其他神社看过这样的光景。尽可能不去看那些绘马,快步从旁边通过。

同样按照自古以来的规矩,二鞠躬二拍掌再鞠躬,参拜时,内心一片空白,什么都不想。

与其说是空白,或许应该说——我陷入了迷惘。

特地花上单趟将近两小时的车程来到这种地方,究竟要许什么愿望,自己也搞不清楚了。

苦思半晌,最后只在心中默念一句「心愿成真」就抬起头。

真是的,到底来这里做什么啊?忽然觉得自己好蠢,差点忍不住笑出来,紧绷的心情顺势放松,不经意瞥见大殿旁的绘马所。虽然不是故意去看,那些文字就这样读进了脑中。

第一个映入眼帘的,应该是个男孩写的绘马吧,字很丑。用粗字签名笔,只写着这么一句话。

「偷我钱包的家伙,死。」

「……噗!」

我不禁噗哧出声。

怎么说呢?这好像是非常重要的事,又好像一点也不重要。买个绘马大概得花上五百日圆吧,钱包都被偷了还要多花钱,就为了特地写上这个。而且还不是「去死」,只吊儿郎当地写了个「死」,感觉很随性。

一个不小心又看起旁边的绘马来。的确,才没看几个,重口味的内容已让我心生畏惧……不过——

「希望在结婚前斩断男友和香菸的缘分。」

「想和债务分手。也想跟贫穷说再见。我将成为崭新的自己。」

或许因为旁边就是观光胜地,这类比较积极正向,态度轻松的内容也不少。

嗯。说不定这里的绘马……写的时候不用想太多也没关系?

更进一步说,即使写上半开玩笑的愿望也可以?

胆子愈来愈大的我,渐渐觉得这件事莫名有趣。

踩着轻快的脚步走向社务办事处,拿起一片白木板绘马,隔着古色古香的柜台,对一直盯着这边看的巫女说「不好意思,我要买一个绘马」,并递上五百圆硬币。

「有图案的是正面,请写在这一面。签字笔在那边……请斩除恶缘吧。」

她淡然说着公式化的回应,细长的手指朝柜台角落一指。我点点头,拿掉黑色签字笔的笔盖。

不会招来误解,单纯好懂,带点幽默的内容也可以。用最简单的方式消除造成我压力的主要原因。

立志成为声优的我,从小就患有无可救药的中二病,想写的内容很快就决定了。

「请将死神出租给我,代替我杀掉讨厌的客人吧。」

以向神明祈求的内容而言,这么说或许有点危险,而且也太不祥了。不是或许,就是这样。不过,对现在的我来说,这是必要的发泄。

写下来一看,自己也对这半开玩笑却又违反道德的内容感到紧张。

走向挂绘马的地方,原本打算挂在跟眼睛齐高的位置,挂到一半,我停止了动作。就算混在其他写了惊悚内容的绘马里,「死神」这字眼还是太不切实际,而且莫名醒目。我除了患有前面提到的中二病,同时也患有胆小症,拿着绘马徘徊了半天,最后决定挂在最下方。犹豫不决的结果,就是连自己的名字也忘了写上。

不过,写的是那种内容,就算神明也未必会帮我实现吧。只是单纯的自我满足罢了。没关系,这样就好。

我低头望着挂在红框上摇晃的白木绘马,上面是自己圆圆的字体。点头心想,很好。

有一种今日任务已结束的心情。

满意的我,最后再回大殿参拜一次,奉上刚才忘记的香油钱,再次向神明祈求。钱包里碰巧有五圆硬币,更巧的是还有四个十圆,这下又完成了「始终有好缘」的好兆头。※

注:日语的「五圆」和「御缘」发音相近,「四十」与「始终」发音相近

零钱发出轻快的哐啷声,落入油钱箱那一瞬,一阵微风吹起大殿的帘幕。简直就像神明欢喜迎接了我的参拜。

好喽,明天开始也要继续努力。嗯,总觉得一切都会变顺利。带着毫无根据的自信,我意气风发离开。在这个舒适晴朗的上午。

不过,即使去了斩缘神社参拜,问题当然不可能就此迎刃而解。拜神只是求个心安,说什么灵验,只是迷信罢了。

「我说你够了吧!到底要让我等多久!」

这天,又是晚间十一点多来店的棉絮先生劈头就对我破口大骂,我内心懊悔不已。

昨天才去参拜,今天就没效了吗?白白浪费了五百圆和四十五圆。是说,早就知道会这样了啦。

那么,事情是这样的:在我离开结帐柜台,走到商品架前确认存货时,就是这么倒楣,棉絮先生碰巧来店。不知道今天怎么了,心情比平常更差的他一来就激动地指责我「摸鱼偷懒」,还要求我「下跪赔罪」。

「这个我实在没有办法。」

「那叫你们店长来!现在马上!」

「非常抱歉,因为排班的关系,现在没办法叫他过来。我请他改天跟您联络……」

「啥?我火大的是现在!不然打电话去你们总公司好了,我来打,那边的电话借我用!」

「不、真的非常抱……啊、请等一下!这位客人,请不要进入结帐柜台……!」

棉絮先生擅自闯越柜台边的栏门,伸手就要去拿业务专用电话机,我急忙上前阻止。像这样和喝醉酒的客人忽然拉近距离,使我感到一阵恐惧。要是隔着柜台,似乎还有勇气对峙,然而现在的我,感觉就像面对逃出笼子的狮子。

最不巧的是,这次柜台前也排了不少等待结帐的人。就在我应对棉絮先生时,队伍还愈排愈长。怎么办,得快点回去结帐才行。

「喂、还没好吗?我在赶时间!」

「非、非常抱歉……」

渐渐地,连排队等结帐的客人都开始大声抱怨,我背上冷汗直流。

同时,也觉得既委屈又愤怒。

让客人久等,我真的非常抱歉。这是真心话。

但是,您现在跟我抱怨,我就能解决问题吗?眼前有个人正在与跑出笼子的狮子对峙,就算您在旁边喊:「喂、很危险,快把它抓起来!」那个人除了「我现在正在想办法」之外,还能回答什么?难道您以为我靠毅力就能变出分身吗?

不耐烦的棉絮先生,依然口沫横飞咄咄逼人,后面排队的客人不停发出「啧」或叹气的声音瞪视我。我只能不断低头,不断赔罪,不断安抚。好不容易等到棉絮先生终于肯离开柜台,也已经过了四十分钟。

「我说,那种客人就不能早点打发掉吗?」

「……让您久等了,真是非常抱歉!」

轮到一位期间始终没有放弃排队的男性客人结帐时,他朝我丢出这句话。我垂下低头太多次,已经开始感到酸痛的脖子,再度道歉。

受够了。

目送客人离去的背影,我咬紧牙根。

只是想正常工作而已。

只是想做好理所当然的分内工作,只是想要一个舒适自在的职场,只是想像普通人一样赚钱而已。

就因为这里是深夜的便利商店,就得配合客层委屈自己,不管发生什么事都无可奈何?是在这种地方工作的我不好吗?无论被臭骂被嘲讽还是被当沙包出气,只因是自己选的路,就全部得当成自己的责任默默承受吗?

这样不对吧?

嗳、神明啊,您认为呢?

如果您正在哪里看着这一切,愿不愿意把死神借给我呢?我许的愿望非常合理,也只是小小的心愿,您不认为吗?

脑中浮现昨天才刚去过的神社,想像境内绿意盎然的植物和红色鸟居,我悄悄闭上眼睛。

——反正,不可能实现的。

惹了那么大麻烦,一般人应该会很尴尬吧。没想到棉絮先生几天后又一脸若无其事上门。我恨恨地盯着他,倒羡慕起那钢铁般的羞耻心。对啦,早就知道你是这种人。我忍不住又叹气。

那之后,不得不跟店长讨论了这件事,希望总公司能将棉絮先生列为拒绝往来户。不料对方抢先打了客诉电话,总公司的回答是「店员让客人不愉快在先,下次客人来店时要是又被说了什么,诚心诚意道歉就是了」。不只如此,总公司还命令我要适时送礼道歉,简直赔了夫人又折兵。这种对应只会让奥客食髓知味,显然不是聪明的方法,可惜总公司向来不愿倾听第一线员工的声音。

店长跟我一起排班了一阵子,但是只要他在店内,棉絮先生果然打死都不上门。没办法,心想也差不多该恢复原状,由我一个人顾店时,他立刻大摇大摆地来了。

不只如此,当时播放着电台音乐的店里难得冷清,除了我和他之外没有别人。虽说这么一来,万一他又抱怨个不停,至少不必担心其他客人等得不耐烦。但是反过来说,没有旁人在场也让我感到恐惧。彷佛再次提醒着我,不管发生什么事,这里只有我一个人。

真不知道他又要说我什么了。什么时候会走过来柜台呢?好讨厌啊,真不想听到他的声音……

再度叹口气,往棉絮先生的方向望去,发现他背后站着一个平常没见过的客人,我吓得心脏差点跳出来。因为原本以为没有其他人的,看到的时候特别惊吓。

那是、谁……?

我不由得定睛细看。这位客人以前应该没来过。话虽如此,他身穿一袭连指尖都藏住的黑色长版连帽衣,帽檐拉得很低,看不出性别。身高满高的,大概是男人吧。包在黑色紧身长裤里的腿瘦得像只有骨头,连鞋子都是黑的,真是连一点细节都不放过。

便利商店里,白色萤光灯打亮货架,上面摆满各种食品与日用品。看惯了这幅由各种红色、白色、黄色、蓝色等缤纷色彩组成的景象,眼前这个悄然独立的黑色身影便显得与周遭特别格格不入。更何况,他还不只是「几乎没有存在感」,可以说完全没有存在感。也难怪我一时之间以为店内没有其他客人。就连模特儿人偶都还比他醒目。彷佛只有他身边连空气都变成黑白,就像从西洋油画上割下一小块画布,在空出的地方贴上一张水墨画一样。

真奇怪。

这个人——宛如死神。

我忘了眼前的状况,忍不住笑出来。想太多了啦,人家可能只是视觉系乐团的钻牛角尖歌迷而已。

既然外表看上去像死神,不如给他取个「死神先生」的绰号吧……

虽然不认为他会是真正的死神,只是前几天自己才刚许过那样的愿望,再看到这令人很难不联想到死神的外表,我一方面感到滑稽,一方面也有些毛骨悚然。

如果他真的是神明借我的死神,那就帮我取走棉絮先生的性命吧……开玩笑的啦,我也真是有病。

这位全身漆黑的客人,每个动作都像用滑的一样,安静无声。整间店这么大,他却一直走在棉絮先生背后,棉絮先生还完全没发现。这时,我才终于察觉,黑衣客人是刻意紧跟着棉絮先生移动的。

我皱起眉头。

这时,那位推测从未来过的男性客人——「死神先生」从棉絮先生背后,像对着他的耳朵吹气似的,低声说了些什么。

我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但那一瞬间,棉絮先生睁大双眼,朝后面转头。然而,他似乎完全没看见眼前的「死神先生」,露出疑惑的表情,就这样走出店外。自动门开了又关,发出轻快的叮咚声,那声音听起来甚至有些可笑。

结果,他既没有为几天前的事情责备我,也没有找新的麻烦。我不禁松了一口气。

这时我又发现,棉絮先生离开的同时,「死神先生」也消失了。店内这次真的除了我之外没别人。

咦?等一下喔。

——自动门……有再打开一次吗?

「死神先生」是什么时候出去的?棉絮先生出去时,门确实开了没错。可是那之后,自动门有再发出那轻快的叮咚声吗?不、一定是我自己没注意到而已。

歪了歪头,看到收银机显示收据影印纸即将用完的红线,我正打算换新的,就听见外面传来吵吵闹闹的声音。因为店里依然没其他人,外面人群聚集,着急交谈的模样看得一清二楚。

发生什么事了吗?虽然好奇,一时之间无法放下手边的工作。就在这时,又传来救护车的声音。

救护车听起来就停在附近。我实在忍不住好奇,冲到外面去。

「借过借过!」

「动作快,抓着那边,快点!」

急救人员拨开聚集店外的人群,用担架抬着不知什么人出去。

「那个……我有看到这人从那间店出来,一出来就按住胸口,好像很痛苦的样子。看起来像心脏病发。」

一位看似路过的行人,这么告诉急救人员。

「心肺停止……可能没救了。」

听见另一名急救人员低声这么说。唉……我惊讶得缩起身子。这句话实在太吓人,我不假思索地确认了担架上的人的长相。

「啊……!」

忍不住惊呼失声。

——是棉絮先生。

脸上仍带着痛苦的表情,眼睛盯着半空。不会有错,这就是刚才还在店里的棉絮先生。

后来棉絮先生怎么了,我当然不会知道。

只是实在很在意,就用这附近的地名和「心脏病发」、「救护车」等关键字上网搜寻。结果,别说他是生是死了,连看见当天发生了什么事的人都没找到。

我又调查心脏病发的可能原因。这么说起来,他总是醉醺醺的。一定是因为这样,心脏等器官的机能衰退了吧?踏出店外的瞬间,身体状况突然恶化……应该是这么回事吧。

真要说的话,我连他是不是真的死了也不确定啊……即使这么告诉自己,内心还是感到非常沉重。那时听到的「心肺停止」,只差医生确认,事实上跟死亡没有两样,这知识我姑且还是有的。所以,那之后他复生的机率应该很低。满脑子都是想了也没用的事,使我感到痛苦。「死神先生」那一身漆黑的不祥身影紧紧尾随棉絮先生的模样,动不动就浮现脑海。

只是巧合。

应该是巧合才对。

绝对不是……因为我写了那片绘马的缘故……绝对和我许下那种愿望无关。

当然觉得很诡异。可是,就算这样我也无法做什么。顶多只能……早点忘记这件事。

再怎么烦恼,夜晚还是会来临。这天我也一个人值大夜班。心想至少可以靠应对客人转移注意力,偏偏这种时候客人特别少,脑中满是杂念。我叹口气,打算去检查库存。就在这时——

叮咚叮咚、叮咚叮咚。

自动门打了开,发出告知有人上门的电子音。看到进来的人,我有些慌张。虽然希望有客人来,好死不死,来的人却是——厕所拖鞋小姐。

身上穿着粉红色棉质衬衫的她,衣服上一如往常浮现清楚的汗渍。套在脚上的厕所拖鞋,今天也发出啪答啪答的轻快声音。

心情正为某事不平静的时候,她绝对不会是想见到的对象。什么都不买也没关系,只希望她快点和平地离开。

可是,这天她还是买了几样日用品和吃的。不到二十分钟后,果然又上门来,提出内容可疑的客诉。

「这个,刚才在你们这边买的便当。你看,袋子里有虫。」

「非、非常抱歉,我马上跟厂商确认。」

「厂商哪会知道啦,又不是在便当里面,是在袋子里啊。」

不管怎么想,那都是您在家里自己放进去的吧……我吞下这绝对无误的推论,只低下头说「非常抱歉」。内心暗忖,这女人智商真低。

她大叹了一口气。瞬间,一股像臭水沟又像内脏腐烂的难以形容口臭扑面而来。我皱着眉头,抿紧嘴巴忍耐。嗅觉敏感的我,从以前就受不了太强烈的气味。光是搭电车时身旁的人身上的香水味,都能让我不舒服。

「你也真是倒楣。这么晚了还一个人值班,反正只是打工仔吧?是不是常常遇到衰事啊?我最近运气很好喔,因为买了这个水晶手环。」

又开始了。这次似乎是想推销我宗教商品。

一聊起无关紧要的闲话,她的声音就愈来愈高亢,口臭也愈来愈难闻。店里依然没有其他客人。到底什么时候才会结束啊,我都快要神智不清了。

——拜托了,差不多可以放过我了吧。我转移视线,假装要确认收银,嘴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

「那个,这位客人……」

就在我勉强挤出笑容,重新转向她的瞬间,心脏像被人用力捏住。

「嗯?怎么啦?什么事?」

看到我脸色僵硬,厕所拖鞋小姐露出狐疑的眼神。可是,我无法从她身上转移视线。

——黑色连帽衫,帽子拉得很低,身高颇高,散发毫无生气的氛围。

不知何时,那位「死神先生」已站在她后方。

不可思议的是,都站得这么近了,我还是看不到他的脸。不过,从连帽衫袖口露出的手指一样细得像只有骨头。不只如此,皮肤的颜色还苍白得可比尸体。

「发生什么事了吗……讨厌,什么都没有嘛!」

厕所拖鞋小姐转头察看,与此同时,「死神先生」无声地离开她的视线范围,绕到她背后,稍微蹲低身体,嘴巴凑到她耳边。我能感觉到黑色帽子下吐出的气息,应该说了什么。但是,嘴巴正好位于死角,没能听出他究竟说了什么。

「……嗯?你刚才说了什么吗?」

「不、我什么都没说……」

「是吗?」

厕所拖鞋小姐又转回来,一副不太相信的表情,但也没再继续追问,只说了句「那就算了」。

「总之,就是这样,你们以后小心点。」

「好、好的,抱歉造成您的困扰。」

似乎打消了客诉的兴致,厕所拖鞋小姐举起一只手挥了挥,人就走出店外了。叮咚叮咚、叮咚叮咚。熟悉的自动门电子音,代替我送她离去。

——叽噫,砰!

耳边传来尖锐的煞车声,随后,是一个撞上什么的笨重声响。

接着,有人发出刺耳的尖叫。似乎有谁经过店门口,自动门叮咚叮咚打开了,但却没人进来。这一刹那,只有外面的声音随风传入。

「喂,有人被车撞了!」

「快叫救护车!」

我看见有人跑过来,有人说「天啊」、「我第一次看到车祸」,有人拿起智慧型手机拍照。

「那个应该没救了,脖子朝奇怪的方向扭曲……」

「是女人吧?我只看到粉红色的衣服和穿拖鞋的脚……」

关上的自动门外,传来看热闹群众的声音。

这次,我连去确认谁被车撞了的勇气都没有。

这天,身体一直颤抖到天亮,怎么也停不下来。

一交完班,我马上推开听闻车祸赶来的店长,跌跌撞撞踏上回家的路。

不是我的错。我又没有下手,我也没想过要杀人。怎么可能只因为写了那样的绘马,死神就真的来了?

这是巧合。

是巧合是巧合,是巧合!

「对、对了……真也!」

即使如此,要是不找个人倾吐这股不舒服的感觉和内心的恐惧,我怕自己会发疯。

仓促之间,脑中浮现的是男朋友的脸。待在他身旁最能让我心安。拿出手机,打开通讯软体,选择我和真也的聊天室,送出「打工刚下班,你在哪?」的讯息。最近我们时间总是兜不拢,已经好几天没见面了。幸好,马上收到真也回传的讯息「喔!我在小佳你家喔!」他好像正好在我家。

「欢迎回家,小佳,打工辛苦了!」

「……真……真也!」

可是——

明明想赶快找他商量的,一看到他的瞬间,我就双腿发软,差点跌坐在地。

「唉!小佳,你没事吧?脸色好难看!快进来,快进来!不对,这里本来就是你家嘛。」

听到男友慌慌张张的声音,我忽然被安心感包围。

「谢谢……」

总算挤出声音回应,在玄关随意甩掉鞋子,进入屋内。双腿还在发抖,多亏有他扶着我。

床上散落零食包装袋,他刚才应该正躺在上面软烂吧。虽然很想念几句,但已没有力气。真也把床上的杂物拍开,我一屁股跌坐上去。

他又急忙跑向我的小冰箱,往刚才他自己用过的马克杯里装矿泉水,端回来给我。带有淡淡可乐味道的水,冰凉地滋润了喉咙,我才终于恢复一点生气。

「小佳,你的脸色超级难看耶。怎么啦?发烧了吗?」

「不是……」

摇头的瞬间,眼泪夺眶而出。

正想把一切全都说出来时,蹲在床边的他把脸凑上来,问了我一连串的问题。

「还是又有奇怪客人上门?上次你不是说,那个叫什么棉絮先生的大叔被救护车载走后,也不知道后来怎样了?还是那个叫厕所拖鞋的大婶?」

被他这么一问,原本迫不及待想说的种种,全都被我勉强吞回去了。终于冷静下来的脑袋,也开始默默分析现状。

怎么可能说出口。

去神社拜托神明出租死神,结果死神竟然真的来了,还帮我杀掉两个讨厌的客人。这种话怎么可能说出口。

缓缓抬起头,真也像只小型犬的圆圆眼珠,正担心地凝视我。

「小佳,你要不要喝水?」

「……嗯、没关系,我什么事都没有。」

我不想再让温柔体贴的他更担心,也不想被他用奇异的眼光看待。

露出含糊的微笑,伸出双臂代替回答,把他的头搂过来。「哇!」失去平衡的真也发出叫声,拜此之赐,也就没再继续追问下去。真也这种时候很识相,我就喜欢这样的他。

「不会吧,小佳你不是身体不舒服?」

「看到真也的脸,我就没事了喔。」

真也也伸出双臂环抱我代替回应,用大大的手掌轻拍我的背。我轻轻闭上眼睛,紧紧搂抱他的头。

我打算再去一次斩缘神社。

我们在窄小的床上依偎着入睡。凝视身旁发出鼾声的真也,我无声地下定决心。

不管怎么说,「死神先生」出现在店里,都是去那里参拜之后才发生的事。虽然这一切一定是巧合,只是我自己想太多。可是,为了求得内心的安宁,我必须去取消「租借死神」的愿望。

虽说愈快愈好,今天中午排满了声优的工作和训练课程,很难抽出时间去神社。可是,只要值完今晚的大夜班,明天我就休假了。

造成困扰的常客,主要就是棉絮先生和厕所拖鞋小姐,没有其他人了。所以,希望能自己去死的奥客,暂时也都不在了。

今天一定能平安无事度过。应该……吧。

然而,脑中不经意闪过趁厕所拖鞋小姐来的时候偷东西,连长相都不确定的奥客。当时虽然也调阅了监视器画面,偷东西的人似乎正好站在死角,没能拍到对方。

——今天该不会出现吧。再说,那之后店里也没再遭窃了。

一抹不安掠过心头,我甩甩头,决定忘记这件事。

就这样,小心不吵醒咿咿呀呀说梦话,睡得一脸幸福的真也,我蹑手蹑脚下床,准备上班。

没想到——

「只要撑过今天就好」,这么想的时候,往往没有一次能如愿。

明明应该学到够多教训才对,我从来没像这天这么痛恨自己的掉以轻心。「最近好像不太平静,今天让你一个人值班真的好吗?」担心的店长这么说,我勉强挤出笑容点头。现在店内只剩下我一个人,终于可以专注工作了。

「各位观众好,猜猜我们今天来到什么地方?是深夜的便利商店唷~」

一个略带鼻音的年轻声音这么说了之后,接着,另外几个声音故作夸张地说「咦?便利商店?太普通了吧?」「耶——!」听得出好几个人一起涌入店内,我朝他们望去,用力吞下一口口水。

一个头发染成浅色,穿得像街头舞者,身上还挂了不少炼子之类的装饰,手上戴了很多戒指的年轻男人——或者该说男孩,拿着长长的自拍棒,对手机镜头说「嗨嗨?拍到了吗?各位,接下来我们要做非常有趣的事,请趁现在快订阅我们频道喔」。明明没发生什么事,身旁一群和他年龄相仿,打扮类似的伙伴却跟着大笑起哄。

看一眼就知道了。

他们一定是那种在网路上分享影片的所谓影音创作者。为什么这么说呢?其实带头的那个男人,我对他有印象。他之前也擅自跑进店里拍影片,还为了好玩把架上商品乱换位置。我忍不住出声制止,他还恼羞成怒,对我发了一顿脾气。可是,我威胁要报警之后,他就没再来过了。那种只活在网路「按赞数」中的德性,就算只来过一次,我还是暗自帮他取了个「按赞士」的丢脸绰号。

用正当手段增加点阅率和吸引观众按赞的人当然没有问题。可是,像他们这种在公共场所大声喧哗,四处挥舞长长的自拍棒拍影片,扫落架上商品也不以为意的家伙绝非善类,这点我很清楚。

幸好,这时店里没有其他客人。不过,这么一来,我又得单独一人在堪称密室的店内和他们对峙了。不只如此,我还正好为了确认架上库存,现在人并不在结帐柜台内。换句话说,我等于闯进了动物园中关猛兽的笼子里。

怎么办好呢?以防万一,我是否应该靠近电话。还是把手机带在身边比较好?可是,他们会不会趁我进入货仓的时候在店里做什么……

一旦思虑起来,我就采取不了任何行动了。

——这时,按赞士的一句话,令我感到全身毛孔贲张。

「这次呢,是继上次『一个人能不能顺利偷到东西』大挑战后,我想回到上次那间店,再进行一次『和店员小姐和好』大挑战!」

「上次你们吵架了嘛!应该说,你偷东西被人家发现了啦!」

「给我闭嘴!不过这是事实啦。」

「啊哈哈!」众人发出没品的笑声。

我脑中浮现了不久前,我被厕所拖鞋小姐绊住时,店里被趁机捣乱还失窃的事。

——原来就是他们干的好事。

一方面怒气沸腾,一方面又因恐惧而背脊发凉。我睁大双眼,愣在原地。

不料,这一愣使我接下来的应变晚了一步。

「就是这样喽,晚安,店员小姐。上次也是你顾店呢,不好意思喔,上次跟你起了一些摩擦对吧?」

按赞士忽然把镜头对准我,我不假思索后退。

仓皇之间,我举起双手遮住自己的脸。大约五个男人朝我包围。

「请、请问各位在找什么商品吗?」

我放下手臂,堆出笑容询问,干渴的喉咙发出沙哑的声音。一心只想着……得像平常一样应对客人才行。

「正在拍你喔,店员小姐,来笑一个!」

「唉?你不记得我了喔?不可能吧?上次你还威胁说要报警抓我耶。店员小姐那时候好帅气喔!」

众人尖声怪笑,同时,有人推着我的肩膀,催促我往前。这么一来,我真的被他们从四面八方包围了。

糟了。这下糟了。怎么办……!

恐惧与焦虑在胃里翻滚,我好像快吐了。

「请不要这样!我、我要报警了喔!」

「啥?你有胆就试试看啊!」

随着震撼耳膜的一声恐吓,我被用力推倒,一屁股跌坐在地。只发得出短促的「噫噫」声,连叫都叫不出来。

「我们全都未成年,换句话说,就算做了坏事也不怕被逮捕。其实警察抓了我们也很有趣啊,感觉像获得什么勋章……喂,你们去找美工刀来,还有剪刀。重点是要拿店里的商品喔,这个考试会出。」

听从按赞士的指示,其中一个同伴咯咯笑着拿了架上商品的美工刀和剪刀回来。在没有结帐的状况下擅自开封,分别拿在手中。

「住手!不要这样!」

「那么,进入今天的主题吧。那就是——便利商店店员小姐的脱衣舞和好秀!」

在被人从后面扣住双手的状态下,「叽叽叽叽……」手持美工刀的人朝我胸口的衣服推出刀刃。

别说常识或理性了,明明说着同样的语言却无法和他们沟通。即使被警察抓,他们也不会失去任何东西。他们已经不是人了,只是披着人皮的某种异形。

领悟到接下来会遭到什么对待,我死命扭动身体大喊「不要」。挣扎之中,一只脚碰巧踢到后面的人,抓住我的手也略微松开。能够趁机挣脱只能说是奇迹。

「啊、好痛!你这臭女人想干嘛!」

从他们手中挣脱的我,冲进店内后方的厕所。听着背后紧追不舍的脚步声,我用力锁上厕所门。

「唉——?哎呀,发生意外状况了呢。被店员小姐逃跑了啦。喂,你这样我们很伤脑筋耶。」

「快出来,不然就把你们店里东西都破坏光喔。」

在一阵一阵的嘻笑声中,门外传来各种东西被摔在地上破碎的声音。他们一定把店里搞得乱七八糟了。我关在厕所里,坐在马桶上不停颤抖。

怎么办。手机不在身上,无法对外求助,也不知道现在的时间。可是,不知道自己到底能否撑到明天早上。我非常害怕,这才知道心情紧绷到极限时,连呼喊的声音都发不出。空气稀薄,意识逐渐模糊。尖锐的耳鸣声中,那群人对门拳打脚踢的声音愈来愈远。只听见自己发出「噫、噫」的短促呼吸。厕所内的刺激气味莫名真实,使我眼泪直流。

「混蛋!快点给我出来!」

「嗳,要不要把机车骑进来?」

「把门撞坏吗?」

可怕的话语和怒骂声传了进来,门被敲打得更剧烈。

全身都在发抖。牙根无法咬合,臼齿不断碰撞,咔答咔答的声音在头盖内回荡。心脏猛烈跳动,彷佛连肋骨都要撞歪了。

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我受够了,救救我。为什么我非得承受这种事不可。

谁都好。快来救救我。来人啊,来人啊!

这时,脑中浮现的不是交往好几年的男友,而是前几天才刚见过的那个黑衣高个子。

「死、死神先生……」

——拜托你,请救救我吧。

我无声祈祷,温热的水滴落在手上。一低下头,那水又沿着鼻子滴滴答答往下掉。原来我在不知不觉中哭了。干渴的喉咙发出咻咻的气音。

——突然间。

外面安静下来,刚才的一切彷佛像是一场梦。

「唉?」

原本抱头蜷缩在马桶上的我,不由得抬起头,发出疑惑的声音。

刚才几乎要被敲破的门,现在连动也不动。不间断的怒骂声也停歇了。

……发生了什么事?

我暗自推测,首先,我怀疑这可能是个陷阱。故意安静下来引诱我开门出去的策略?

在没有时钟的厕所里,我抱着膝盖坐在马桶上,等待他们的下一步行动。以那群人的个性来看,肯定马上就会失去耐心,使出别的花招。

然而,不管怎么等,外面依然一片安静,什么声音都听不到。我甚至感觉不到人的气息。

这么一来,我忽然在意起身处的现状。刚才实在太害怕,忘了自己所在之处是厕所。这里空气不流通,气味刺激着眼睛和肺部,我已经快受不了了。

「请问……」

我下定决心,对着外面开口。

「有人在吗——……?」

对拿着美工刀企图向我施暴的人这么问,似乎有点可笑。但是,我也想不到其他能说的话了。

可是,回应我的依然是奇怪的沉默。

「……」

我用力咽下口水,鼓起勇气打开门锁,连这普通的「喀嚓」声都教我心惊肉跳。

「咦……?」

战战兢兢走出厕所,店内确实被破坏得一塌糊涂,却没看见按赞士那伙人的身影。散落地面的泡面和酒瓶碎片当然也很可恶,但最可恶的肇事者怎么不见了?我小心翼翼在店里检查了一圈,也没发现有谁躲在任何地方。

「……为什么?」

暂停了几十秒的呼吸,再一口气将肺里的空气全部吐出来,我当场颓坐在地。

「得联络……店长……还要报警……」

鸦雀无声的店内静得令我心慌,明明没人,仍一边刻意用旁人听得见的声音喃喃自语,一边连滚带爬往货仓移动。望一眼墙上时钟,已经早上五点了。尽管犹豫,我还是联络了店长。睡得迷迷糊糊的他似乎瞬间清醒,飞快赶来。接下来又是一连串的麻烦事,便利商店暂停营业,警方来询问当时状况后,将我和店长双双请到警察局备案,接着调阅店内监视器影像。之后,我和店长一起打扫惨遭蹂躏的店内,种种后续处理差不多结束时,我已经筋疲力尽。原本的一天休假当然也跟着泡汤了。

「对了佳奈,今天还是请你男友来接你回去比较好吧?」

准备关店时,店长这么说,我才终于想起真也。

「啊……说的也是。」

勉强挪动脸上依然僵硬的肌肉,挤出一个类似笑容的表情,从牛仔裤袋拿出那之后一直带在身上的手机。

回家晚了,真也或许会担心……这么想着,开启手机一看,通讯软体的绿色图示上果然显示有未读讯息。我内疚地点进两人的聊天室,看见的却是出乎意料的内容。

「抱歉,庆功宴玩得太嗨,跟大家准备通宵夜唱去。」

即使后面加上了表示磕头赔罪与汗颜的表情符号,我却感到一阵虚脱无力。不知道他夜唱后回家了没,就算已经回家,也可能累得倒头就睡,总之后来就毫无联络了。所以,我根本不用那么着急嘛。尽管一方面不用怕他担心我了,一方面却也觉得有点呕。不过,我最后还是决定说服自己这没什么。

「……给店长添麻烦了,那么,我先回家喔。」

带着难以置信的心情,我向店长低头道歉。店长只是担心地问:「一个人回家没问题吗?」我朝他挥挥手,独自离开便利商店。

那之后的我,总觉得有种被狐仙迷了的感觉,日子过得不太真切。

首先,是警察联络我,说找到某影音分享网站上,有个频道主很像店内监视器拍到的人。我前往警局,确认了那就是按赞士没错。

然而,诡异的是,那天晚上他在店内直播到一半,影像就突兀地中断了。听说这个频道的节目内容,从以前就常游走法律边缘,这次似乎也有不少观众感觉事情闹得太大,在直播途中报了警。警方已经搜集到不少目睹直播中断的观众证词,大家都说,直播真的是像忽然断电一般,中断得莫名其妙。

——不只如此,隔天早上,按赞士和那群同伙被发现连人带车翻覆,摔死在离这里有一大段距离的郊外山路悬崖下。从轮胎痕等迹象看来,虽然这种机率很低,但几乎可以肯定是方向盘操作失误造成的车祸。

「你确定是这个人没错?」

「啊、是的……对……应该没错。」

「这个距离确实也不是到不了……只是,直播到一半突然结束,接着马上开车前往这座山里,然后又出车祸翻车身亡……到底为什么会搞成这样呢?我不想说年轻人的坏话,但真的是无法理解这种人在想什么。」

一脸疲惫的中年警官用力搔头叹气。我完全认同他所说,所以不知如何回应才好,只能点头说声「是」。

包括后来的车祸在内,这起事件在社会上只引起轻微骚动,很快就被遗忘了。一个月后,除了残留在我内心的一丝苦涩外,几乎一切都已平息,所有人像从头到尾没发生过这件事似的,恢复了原本的日常生活。

……说来奇怪。

那之后,不只得寸进尺的奥客暂时没有出现,就连「死神先生」也完全不再上门。难道是已经「完成任务」的意思吗?

虽说无须应付奥客使我心情平静,但是……总觉得提不起劲,有点愧疚,又有点恐惧。

难道是因为我请求斩缘神社的神明出借死神,因此害死了按赞士那群人吗?

每个人都有很多面,有人会把自身压力发泄在比自己弱势的人身上,也有人满不在乎地用自以为是的正义感伤害他人。

说不定「死神先生」原本就一直在这个地方。有多少恨意,就有多少死神存在?或者这么说吧,在这个城市里,有多少人像我一样去神社借助了死神的力量?

另外,那之后,我也把那天晚上在便利商店里被按赞士一伙人找麻烦的事告诉了真也。不出所料,夜唱到天亮的他果然一回家就倒头大睡,一路睡到傍晚才醒来。或许因为才刚睡醒,头脑还不清楚吧,听完我的描述后,真也居然说「好厉害喔,这可是宝贵的经验耶」。老实说,我还真不知作何反应。一时之间本想板起脸来控诉「什么叫宝贵经验,我可是差点死掉耶……」,话还没说出口就斗志全消,只回了一句「或许吧」便草草结束这个话题。当然,也就没把「死神先生」的事说出来。

「死神先生」会不会只是疲惫至极的我产生的幻觉?

如果不是的话,现在他又在哪里?

不过,无论我内心怎么想,时间依然不断流逝,生活仍旧忙得团团转。

结果我连好好静下心来思考「死神先生」的时间都没有,心不甘情不愿地回到原本的日常之中。

「小佳,我看你最近好像发生好多事,来吃个饭小小慰劳一下吧?」

闷闷不乐好一阵子之后的某个休假日。

久违地与真也出门,正好来到他惯用的录音室附近,就决定去他常去的餐厅吃饭。

「我最喜欢这里的汉堡排了,虽然便宜,但很有肉。」

「真的吗?很有肉是怎样啦。」

「吃了就会有精神啊。我一直想跟小佳一起来吃,今天真开心。」

心满意足的真也就像小狗一样天真无邪,我忍不住一阵感动。内心反省自己不该让他担心,也很高兴他其实有察觉我无精打采。

哎呀,真也果然温柔又体贴。

这阵子累积的疲惫都获得了疗愈。

「……我就喜欢真也这种地方。」

我别开视线,害羞地小声告白。

发生事件那天早上,接到他说要去夜唱的讯息时有点错愕,告诉他自己的遭遇后,那句「好厉害喔,这可是宝贵的经验耶」也使我感到愤怒。尽管这些情绪随着日子的经过已逐渐变淡,内心终究还是有点疙瘩。然而,今天他的表现,连最后的疙瘩都化解了。毕竟互不干涉的相处模式,对我们而言才最自在嘛。再说,他并不是完全没有担心我,或许这就是属于他的体贴方式……

「嗯!我也喜欢小佳!」

真也露齿一笑。不知怎地莫名开心,我们相视而笑。听到真也说「小佳恢复精神了,太棒了」,我又好想哭。

吃完两份汉堡排时,真也笑咪咪地继续说:

「还有啊,这里的炸薯条也很赞喔。刚才我有点,怎么还没送来,也太慢了吧。」

「要不要叫店员来问问看?」

「嗯?好啊。是说,虽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上次我看到一个超好玩的影片喔,一直想给小佳看。」

听到他说「影片」时,我脑中瞬间闪过按赞士的身影,脸色也变得有点难看。但是,真也根本没注意到,直接拿出手机操作,朝我出示萤幕上的影片。

「你看,就是这个,想出这个的人太天才了吧——『好玩的杀蟑螂方法』。」

背上瞬间爬满鸡皮疙瘩,我一时之间无法接话。真也则是得意洋洋地按下播放键。

切换为全萤幕后,开始播放的影片中央,是一个放满水的脸盆,里面漂浮着一只那种黑色的害虫。

「你看,只要把洗发精滴在它身上就会溺死喔。很好笑吧。是说,特地为了这个抓蟑螂来拍片还真扯。你看一下嘛。」

「呃、真也……还在吃饭,不要这样啦。」

强忍口中翻涌的酸味,我伸出手,拉扯兴致勃勃出示手机画面的真也袖口。然而,他根本就不当一回事。

「已经吃得差不多了啊。啊、不过炸薯条还真慢……喂,过来一下!」

真也似乎对我的反应感到不解,同时招手叫来附近的年轻女店员。那个看起来年纪比我小的女生应该是工读生吧,摇晃着制服围裙上的蝴蝶结跑过来。我不经意地想起,刚才帮我们点餐的好像也是她。

「请问有什么需要吗?」

过来确认我们需求的店员眉尾下垂,一脸怯懦。真也指着菜单颐指气使地问:

「这个薯条,你确定有帮我们点吗?怎么这么慢?」

「啊、好的……请稍等。」

她从桌上放帐单的盒子里,拿出卷成圆筒状的感热纸帐单。我这才想到,何必特地叫她过来,只要自己拿起帐单来看,不就能确认薯条有没有点到了吗?察觉这点的我对女孩感到不好意思,内心暗自道歉。

然而——

「啊……没有点到。」

视线滑过帐单内容的她,表情愈来愈紧张。

我倒抽了一口气。她脸上表情的变化,已经不能用「个性怯懦」一语带过。我对这种表情很有经验。自己在和棉絮先生、厕所拖鞋小姐及按赞士对峙时,脸上出现的一定就是这种表情。

浮现在她脸上的,是明显的恐惧与焦虑。

「啥?你什么意思?所以是你点餐时的失误?让我们白白等了这么久?」

瞬间,真也的声音变得低沉,眼神散发攻击性。我忍不住制止:

「嗳、真也,没关系啦,我们也不是真的空等了很久……」

「开什么玩笑!」

看都不看我一眼,真也扯开了嗓门。

「我们可是一直在等耶!大概等了二十分钟吧!喂、你说,你要怎么赔偿!喂!」

这已经称得上是恐吓的语气,引来店内其他客人「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的好奇目光。

「啊……又是那个人。」

「嘘!」

其中,也有人低声这么说,我听得心头一惊。又?那个人?

真也确实说过他是这里的常客。还有,店员看到他时,眼里流露出了不自然的恐惧。

「非、非常抱歉……!马上送来!」

「抱歉个头啦!说句抱歉就能弥补我们浪费的时间吗?你到底有没有搞清楚状况?叫你们店长来!」

「非常抱歉,真的非常抱歉。」

「就要你去叫店长来了!」

真也露出我从未见过的恶形恶状,一边怒吼一边捶打桌面。我错愕得说不出话来。

明明我们一起生活了这么久。

我却不知道他有这一面,惊讶得久久无法动弹,连声音都发不出。女店员眼眶含泪,真也始终没有停止怒骂的意思。

——没那个诚意就不要说什么『非常抱歉』啦,你到底知不知道我生气的点在哪里?说说看啊!用我能理解的方式说明啊!

——这个,刚才在你们这边买的便当。你看,袋子里有虫。

「非常抱歉!」

不住低头赔罪的女孩,令我想起深夜便利商店中独自值班的自己,感觉更是如坐针毡。

「嗳、好了啦……」

当我打算认真阻止时,忽然发现坐在对面的男友身旁,站着一个黑色的身影。

黑色长版连帽衫,帽子拉得很低,黑色牛仔裤。身高很高,身体稍微蹲低了点,双手插在口袋里。明明就站在旁边,我却完全看不清他的脸。

死神先生。

我的嘴巴像金鱼一样开开合合。

不可能看错。这绝对是好一阵子不见的「死神先生」。

真也像是丝毫没察觉身边站了个人,这点也和在便利商店时的情况一样。他是不是看不到对方?

不只如此,我还发现女店员不时瞄向「死神先生」所站的地方……难道这女孩看得见?

出现在便利商店的「死神先生」,似乎只有在便利商店工作的人才看得见。

这么说来,今天召唤这个「死神先生」来的人是……?

「你愣在那里干嘛?快叫你们店长来啊!」

我全身发凉,感觉全身血液刷的一声抽干,只能傻傻望着「死神先生」。

就在脸色苍白的我面前,「死神先生」微微倾身,紫色嘴唇凑到正大吼大叫的真也耳边。

空气微微震动,虽然听不见声音,但能读出嘴型。

他说的是——

「轮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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