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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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夜殇

录入:夜殇

班上同学消失了。

比往年提早结束的梅雨季六月最后一天,矢萩镇立高中二年A班的女学生突然失踪。她从学校返家之后立刻又出门,然后据说就这样下落不明了。她并不是一个会在未告知家长的情况下擅自外宿的学生,但经过一个晚上仍没有回家,也没到学校。一星期过去之后,状况仍未改变。

到此为止还不算是什么太少见的情况。

矢萩镇立高中是一所普通的高中,这是一所设立在中部地方山间的学校,学力偏差值落在54。过去曾有镇立第一高中、镇立第二高中,但因为少子化影响,两校在二十年前合并。原本曾经活跃于各级赛事的管乐社,近年来的战绩也都止步于县级大赛。

一个随处可见的、高中女生离家出走的状况,只是这样罢了。

失踪的女生——久米井那由他原本在教室,就是个无法融入群体的学生。

浏海盖住眼睛、总是戴着口罩,遮住了大部分脸孔。她不太说话,休息时间也都是一个人在教室角落在笔记本上写东西。她原本就带着好像快要消失的氛围。

因为她有这样的特征,所以失踪之后,也没有造成太大骚动。

只不过失踪人口不仅只有她。

七月八日、九日两天,二年A班都有学生失踪。

第二个失踪学生是渡利幸也。

他是个有点脱线的人,算是教室内的开心果。个子虽然高,但个性却有些怯懦,是学校篮球队的男生。他在七月八日,跟家长表示「我去学校了」之后离家,但没有到校,就这样行踪不明。

第三个失踪学生是田贯凛。

她在学校总是在打瞌睡,因此同学都会以「爱困狸猫※」这个外号称呼她。即使被老师训斥,还是马上又睡下去的态度实在相当大胆。她在七月九日放学之后没有回家,直接失踪。

注1:田贯的日文发音与狸猫相同。

一旦在教室里面具有存在感的学生失踪,事情就愈来愈受到关注。

「矢萩镇立高中连续失踪案」。

有人开始这样称呼。

七月十三日,矢萩镇立高中里面充满着失踪人口的话题。

而其中当然属当事者班级的二年A班讨论得最热烈。

到了午休或放学后,学生们就会不断交换情报,透过目击证词、八卦,还有社群媒体上的发言等等,推敲案情的疑点。「他们消失去哪里了」、「为什么消失了」、「会有第四个人失踪吗」从这些疑问背后,可以看出学生们担心下一个卷入事件的,很可能会是自己这点。

位在教室中心的,是古林奏太。

他很有幽默感,并且会统筹各种活动,在班上算是领袖般的人物。他的头发剃得短短的,露出整片额头。宽宽的额头很可爱,让他无论在男女同学之间都能吃得开。

他跟第二个失踪同学渡利幸也一样,也是篮球队的。从他身上可以感受到非比寻常的热忱,想要揭晓这件案子的真相。

「状况可能有点危险。我今天听其他班的同学说,田贯和渡利的手机好像放在家里。他们是真的失踪了。」

在放学后的教室里,约十个左右学生饶富兴味地点头同意。一个叫高桥的男生嘀咕地应声:「什么意思?」旁边一位叫柴冈的女生有点不耐烦地说明:「要是带着手机,警察就可以追踪GPS讯号找人啊。」

参加运动社团的高桥和柴冈抱着书包,看来是想尽快去参加社团,但似乎也有些顾虑神色凝重的古林。

——原本认定不会动摇的世界,开始转变成混沌的世界了。

除了很早就下课回家的学生之外,在教室内的半数以上学生都在听古林说话。身为第三个失踪学生田贯朋友的沟井和船越不安地蹙眉,交头接耳;将棋社的田端一边滑手机,一边不时看向古林;平常总是吵吵闹闹,一直聊着社群媒体上热门话题的佐伯和三岛两个女生,也倚靠着窗户,表现出对这个事件有兴趣的态度;一个姓叶本的男生带着有点嬉闹的态度不时应和着话题。

——人们在这不安定的世界,再次确认自己的定位。

然后,我——堀口博树一边感受着班上同学的混乱,一边静静地看着书。

我喜欢阅读社会学的专业书籍。书内明明记述着一九九○年代后半的美国社会状况,却与眼前的景象重合了。我读了一点内容之后抬起头,与眼前的光景比对。

在失去日常明确性的教室内,班上同学们彼此确认着自身立场。

——为了缓和自身的不安,于是与他人拉清界线。

没错,教室里面有一些看不见的界线。

高桥揶揄着说已经失踪的久米井总是怪怪的,柴冈尽管一边劝阻他,却也半是笑着认同;沟井嘴上一直说很担心,但船越则安心地觉得还好事情没有连累到自己;佐伯则一副好像看了悬疑电视剧那样开始随意推理,三岛则因此喷笑出来。

我知道。

他们正在议论的不是失踪对象的下落。

——而是在进行「自己与那些家伙们不同」的确认工作。

失踪学生与自己、牵扯上问题的学生和依然普通地上学的自己、让周遭担心的问题儿童与正在担心的自己。

他们只是在确认这些界线而已。

填满教室的,是突如其来的八卦传闻带来的愉悦。

当然,也是有学生真的在意失踪学生的下落。古林奏太应该就是吧。但除了他以外的学生说到失踪学生时,嘴角都微微上扬。

他们为什么这么快乐?

我不得不有这种感受。

我觉得继续留在教室也很没意义。

当我正打算打道回府而起身时,推开的椅子和地板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这声音出乎意料地大,班上同学的目光瞬间集中过来。我也不在意他们那样不客气的态度,背起背包,走出教室。

「堀口知不知道些什么啊?」

古林奏太的声音从关起的教室门另一边传来。

他的话语虽然真诚,但其他同学的反应却充满消遣的意味。

「不,他应该什么都不知道吧?」、「他不是完全不跟人交流吗?」、「我好像一次也没跟他说过话耶。」

带着笑声的话语持续。

我重新背好背包,往楼梯口走去。

走出教室之后,一如往常地往「城堡」走去。

那不是一座真正的城堡,而是废弃城堡,不,甚至连废弃城堡都算不上,我居住的小镇并没有那么豪华的建筑物。

矢萩镇就是个一路走向衰退的聚落。

人口不到一万,而且逐年减少。唯一观光点只有位在深山里,那些喜好探索秘境的爱好家才会知道的瀑布,除此之外没什么值得一提的部分。大多土地被山峰围绕,仅有的少数平地都是农田。务农人家也受到高龄化冲击,十年前镇长虽然想透过引进机械的方式提高耕作效率,但因为坡地过多而作罢,最后只给镇上留下大笔债务。而那些体积庞大的农业机械随处放在镇上任凭风吹雨打、生锈败坏,就像是失败的遗产那样。

两间便利商店、一间超市就是这小镇上主要的商店。杂货零嘴小铺去年歇业,曾经存在过的一家速食店也经营没多久就关店了。

除了有高速公路交流道之外,实在没什么特别的定位。

而这样的矢萩镇里,唯一可以算是地标的,只有「城堡」。

从矢萩镇立高中往西,骑脚踏车约十分钟,会来到一处长长的上坡路。登上这段坡道后,在顶端的高速公路交流道出入口附近可以看到——

原本应该是以西式古堡为范本建造吧,外观看起来比迪士尼乐园的灰姑娘城堡再阳春个几级,以灰色石造建材作为基调的圆柱形建筑物耸立,周围还有四座高高的尖塔并列。

——「梦幻城」。

命名有够老气,但因为是很久以前建成的,也是难免。

那是三年前歇业的爱情宾馆。

传闻说管理者连拆除费用都没付就连夜逃跑了,也是这宾馆到现在都没拆的原因。因为宾馆建在地势高处,从矢萩镇的任何位置都能看到它,连从不上爱情宾馆的镇民都知道。还听说过一种下流的传闻,矢萩镇立高中学生的传统之一,就是大家的初体验都会在这里发生。

因为裂开的玻璃窗就这样被放着不管,现在建筑物前方设置了禁止进入的看板,大型停车场也空空荡荡。正面大门用坚固的挂锁扣住,拒绝访客。

现在已没人会接近的城堡。

也因此,很少有人知道可以从后门进入。有可能其实没有其他人知道。

住在「梦幻城」旁边公寓大楼的我,偶然发现那个入口。后门虽然看起来打不开,但其实没有上锁,只是因为老旧造成门框歪斜,所以只要抓着门板左右摇晃便能打开。一旦掌握到诀窍,甚至不用太费力气。

踏入城堡后,尘埃与霉味刺激鼻腔。

后门通往爱情宾馆柜台,放了一些摺叠椅和办公室橱柜。没有灯光一片昏暗,所以绕回正面入口处。建筑内的装潢仍然保留着,有些地方铺设了上头有污渍的红色地毯,从大门射入的夕阳照在角落的大型西洋盔甲上,低调地发光。

很神奇地,在这里面感受不到七月的热气。

里头温度比气温还低,有种清凉的感觉,对于刚骑脚踏车过来、带着热度的身体来说感觉很舒畅。

在西洋盔甲的底座上面坐下,一如往常地摊开笔记,拿出自动铅笔挥舞。我画了一只拥有巨大翅膀和螺旋状喙部的怪鸟,是虚构的怪物。

我心无旁骛地动着手,让情绪平静下来。

看到班上同学勾起嘴角的模样,一股混浊漆黑的情感从体内深处涌现。老实说,那些愉快地说什么「失踪」、「出大事了」并骚动着的人们,看了真的很不舒服。

我突然想起以前曾听过的话。

——『说穿了就是乡下地方啊。』

七年前遇见的那个少年,以不符合年龄的戏谑口气说道。

——『在这里,只能看着农田或手机度过一天耶。这里应该很需要有趣的新闻吧,即使是他人的不幸也一样。』

「没错。」

我一边动着笔,一边嘀咕。

「这个小镇已经完了。」

这不是比喻,矢萩镇是真的要完了。

战后没多久虽然曾盛行养蚕业,但是大型纺织工厂一落成便马上开始衰退。进入平成年代,工厂也因为要转移到人工费用较便宜的海外地区而关闭。镇上税收减少,财政方面屡屡出现问题的矢萩村几经合并后成为矢萩镇,但马上就面临极限。今年六月已经确定将在五年后并入萩中市。

——五年后将会消失的小镇。

那就是围绕我们的世界。

连唯一的娱乐设施,爱情宾馆都不得不歇业的小镇。

我大叹一口气,将自动铅笔放在地上。

笔记本上画了一只可怕的怪鸟,嘲笑般的眼正看着这边。设计工作已经完成,心里的焦躁也在不知不觉间平息。我边深深呼气,边阖上笔记本。

又完成了一只虚构的魔物。

那是将在我制作的游戏「腐败王国与绝望勇者」里登场的敌方魔物。

•••

对我而言,制作游戏并不是出自兴趣,而是为了治疗。

即使是平日,我也会花至少五小时制作游戏。我会在课堂上处理图像设计的工作,回家后则做程式设计。我像是有戒断症状那样,只要一天没动工就不行。

——我身上有缺陷。

就像手机APP有时候会打不开那样,我身上也有一些故障。

我觉得围绕在我身边的世界非常可怕。

以七年前发生的那件事情为契机,我被迫要重新认识身边的一切。所谓恶意是什么、敌意是什么,还有杀意是什么。当时还是小学生的我,尽了自己所能阅读许多社会学书籍,最终找到乔克•杨(Jock Young)的著作《排斥社会》(The Exclusive Society)。

简单来说,这本书在说明「生活在不安定社会下的人们,变得会排斥他人的过程」。

书中的记述与我的心境非常吻合。

从那时候开始,我变得真的开始害怕这个世界。

世界充满敌意的事实,让我打从心底发颤。

在那之后,我不时会陷入无法行动的状态。

比方说,当我在图书馆里听到吵闹的咒骂声时,会突然心跳加速,并且害怕。脑袋彷佛要烧起来那样发热,身体渐渐无力。

动弹不得的时间短则两分钟,长的话甚至可以到一小时,落差极大。

一旦陷入动弹不得的状况,我就只能闭上眼睛,静静等狂风暴雨止息。

精神科医师诊断我属于一种适应障碍症,虽然开了一些药给我服用,但不见改善。小学的时候症状最严重,大概每两天就会倒下一次以上,周遭的人都会对我白眼相向。

升上国中之后,我才找到适合自己的治疗方法。

——认知行为治疗法。

从客观角度看待自身情绪,并借此改善认知偏差与精神状况不佳的方法,而每个人重新审视自我的方法似乎也是各种各样。跟咨商师交谈、在笔记本上写下自身情感、写成小说吐露、以百分比的方式整理喜怒哀乐,总之释放自己的情绪,并面对自己。

我的方法则是制作游戏。

国中二年级,在电脑课上学习简单的电脑游戏制作方法时,我突然觉得自己内心轻松了点。在那之后,我自学程式设计,并尝试在自家电脑上制作简单的游戏时,觉得有种体内被净化的感觉。

花了一年以上,完成一款长篇游戏制作时,我心想,就是这个了。

——把身边的可怕世界解释为游戏。

——让恐惧世界的自己成为游戏内的主角,采取行动。

游戏世界里面到处是反映了我恐惧的魔物,但不需要害怕。我知道魔物有哪些弱点,也准备了打倒它们的方法。

当我玩完自己首次制作的游戏时,我哭个不停。

我觉得自己终于踏出可以摆脱这一片黑暗的一小步。

升上高中后,我把所有闲暇时间都用来制作游戏。

因为我一个人住,也不会有人限制我什么。我靠着吃泡面、喝果菜汁解决晚餐之后,可以把所有时间花费在制作游戏上。学校课业则维持在最低通过标准。我不只负责处理程式设计,连画面美术都是亲自操刀。当作品的完成度愈接近我能接受的目标,心中的恐惧也能愈加缓和。

游戏类型是角色扮演。内容是日式角色扮演游戏常见的勇者出发冒险,并打倒魔王。我正在制作第三款游戏,但游戏类型仍维持不变。

从房子的窗户,可以看到「梦幻城」。

外墙油漆剥落、裂开的窗户玻璃被放着不管,甚至连拆除经费都拿不出来,直接遭到弃置的古堡,带给了我创作灵感。

我在这看得见古堡的房子里,持续策动勇者。

我就是这样面对自己的故障,尽管直到现在我仍害怕着世界。

•••

我离开「梦幻城」后,手机跳出一条讯息。

我一边走到停放脚踏车的地方,一边回讯。

『游戏制作进展得如何啊?』

『没问题。』

『真的吗?我觉得进度掉满多的耶。』

『只是因为上星期碰到低潮,但我调整好了。』

『很好。等你做到一个理想段落再发东西过来吧,我会帮你打好广告。』

『了解。多谢了。』

『嗯。是说你别失踪啊?拜托喔。』

『怎么了?你担心那个连续失踪案吗?』

『对。』

『我不会,也不打算失踪。』

『话说,你怎么看那些连续失踪案啊?』

『为何问我?』

『我不只问你,我逢人就问。』

『我不太喜欢这种事。』

『所以,你怎么想?』

『坏掉的罗盘、存在理论方面上的不安。』

『是你最爱的那本书吗?』

『我们总是处于不安状态,所以什么时候消失都不奇怪。』

『总之你什么都不知道就对了?』

『当然啊。』

『那麻烦你专心做游戏吧。』

『了解。』

•••

我把手机塞进口袋,将脚踏车推往大楼方向。

夕阳从旁照射过来,七月的太阳既暴力又毫不留情,足以灼烧皮肤的热度让我皱起眉头。

我心想「啊,对喔」,再过十天就要放暑假了。

我想,一成不变的日子肯定会持续下去。

我走下坡道,往学校过去,我会在课堂上着手美术层面的工作。下课时间也没有跟班上同学聊天,过着毫无社交可言的学校生活。我不觉得空虚,当然也不会与失踪案件有牵扯。虽然我觉得这件事情是满严重的,但既然没有线索,我也没办法为失踪者做些什么。只能默默地接受现况,放学之后在自家致力于程式设计直到深夜,累了之后倒床睡到早上。

这就是高中二年级七月,我的状况。

是个住在乡下地方的普通高中生,会有的平凡日常生活。

——按照原本来说,我应该要过着这样的生活。

后来我回到大楼。

那是位在「梦幻城」后面的十层楼高建筑物,虽然是这一带少见的高楼,但因为房屋老旧,且离车站和超市都远,因此有一半以上的房间都空着。相对的,房租非常便宜,住户以学生和长者为主。

我把脚踏车停在到处生锈的停车棚,走进电梯。电梯随着一道闷闷的声音上升,我因无法忍受累积的霉味而憋住气。

九楼的边角房,那里就是我家。

一房一厅的房间里面堆满了泡面与果菜汁纸箱,和只会微微地发出硬碟转动声响的电脑。进入房间,充满湿气与热气的空气抚过脸庞。我一如往常地——

「我回来了。」

边开门边低语。

「你回来啦。」

空调的冷空气与三个人的声音回传。

有三个高中生在开了冷气的房间里面休息。

久米井那由他坐在玄关正面客厅内的小桌前,正对着我挥挥手。渡利幸也坐在房间里面的地板上,田贯凛则从壁柜里探出头来。

只有我知道。

三个失踪人口——在二年A班这样称呼的三个人就在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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