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漆漆的房间里,只有我敲打键盘的声音响着。
我持续动着手指,一边不干己事似地想着,这简直像不是出于我的意志。彷佛被液晶萤幕的白色吸引了那样,一直盯着笔记型电脑。文字接连出现、消失在文书软体的画面上。
——挑战世上魔物的方法有什么?
『逃跑』、『原谅』、『谄媚』、『责备』、『和解』、『消失』、『杀害』。
当电脑设定的闹钟告诉我现在时间是凌晨零点时,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让身体靠在椅背上。
窗帘敞开的窗户可以看到外面的「梦幻城」。在经过古堡旁的高速公路灯光映照下,古堡呈现淡淡的橘色。
正当我打算存档的时候,才想到需要取一个档名。
我稍微犹豫了一下。
我只用食指打出「secret1」之后,关闭档案。
•••
回到家的瞬间,两个月前的记忆不知为何复苏。
犹如看到「山」这个字,自然会联想起「海」那样,可能是大脑自行想起对照性的事物吧。
本应可以享受的生活,以及眼前光景的落差,让我的脑袋有点晕眩。
——现在正有三个同班同学,在这一房一厅的空间内生活。
坐在客厅茶几前的久米井看见我回来便举起手。
「教室里有没有什么事?」
「没什么不同。」我简短回答。「但是骚动果然愈演愈烈,班上已经开始传一些没有根据的八卦了。」
我一说,他们三个人都随意地「喔~」了一声。
我把背包放在桌上,从冰箱拿出麦茶,倒在杯子里。接着解开衬衫扣子,让身体暴露在空调的冷气之下。我跟一整天都待在房里的他们不同,在外头那样的酷暑之下推着脚踏车回家,汗还是流个不停。
我喝光一杯麦茶之后,马上又倒了一杯。
「感觉有点寂寞。」久米井嘀咕。
「寂寞什么?」
「因为我失踪的时候,事情没有闹这么大对吧?果然是因为渡利和田贯也失踪了,大家才开始着急吧。」
「久米井在教室很低调啊。」
「堀口你有资格说我?」
「我比你好一点。」
久米井说「半斤八两吧」并松开嘴角,渡利和田贯的笑声从房间传来。我并没有打算开玩笑的。
我觉得很神奇。
——三个失踪人口在我家。
若这件事情公开,班上同学不知道会作何反应?
我重新检视了一下眼前景象。
一房一厅、浴厕分离,附壁柜、阳台的三十年房子。客厅四坪、房间四坪,一个人住还算宽敞,但四个人一起生活就显得狭窄了。客厅和房间以纸拉门隔开,只要拉开就会变成一个大房间。
久米井那由他在客厅写东西。
她的浏海盖住眼睛,即使在房子里面也戴着口罩,遮住了大部分脸孔,目前正面对着手边的平板设备,似乎正在作曲。经过一连串自修课程之后,她应该一整天都在挥洒音符。
渡利幸也坐在房间地板上,瞪着眼前的笔记型电脑。
他是一个眉毛粗犷、长脸、看起来和善的男生。他弯起长长的双腿,正在使用直接放在地上的电脑,似乎在玩我制作的游戏。当我俩对上眼,他就比了一个赞说「现在正精彩呢,很有趣」。
田贯凛则躺在壁柜里面。
她就像某猫型机器人那样在壁柜内起居。她那小小身体、大大眼睛在狭窄壁柜内微微动着的模样,让人不禁联想到冬眠中的动物。带着自然卷的脑袋探出来对我说「今天也辛苦你工作了」,枕头边放着一本英语教科书。
正在事件中心的三个失踪人口——从一般角度来看实属异常状况,但他们更像是「借住」。久米井已经是第十三天、渡利第五天、田贯第四天。
「今天的晚餐呢?」
我总之先问,他们三个人得负责做家事。
「没有喔。」久米井立刻回答。「冰箱里面的东西全部变成午餐大阪烧了。」
「白萝卜用掉了?」
「白萝卜用了。」
「茄子?土魠鱼西京烧?酪梨?油渍蘑菇?都用掉了?」
「还有剩一片,你要吃吗?」
「……不用了。」
我差点想遮脸。
家事里面只有采买是我的工作,毕竟算是失踪人口的这三个人不好光天化日之下在外活动。但是要在这么热的天气去坡道下面的超市采买,然后提着买到的东西上坡回来,真的很要人命。
「堀口,拜托你啦。」渡利挥了挥手。「等你回来之后,我再好好跟你说一下游戏的感想。」
「喔,好。谢谢。」
被他这样厚脸皮一说,反而错失发脾气的时机了。
我重新扣好衬衫扣子,拿起挂在冰箱上的购物袋,抓起钱包,放进口袋。
「堀口同学。」
这回换田贯叫住我。
她从壁柜里面探出整个头,用双手抓住壁柜边缘,努力保持平衡。
「怎么了?」我问道。田贯指了指冰箱。
「大阪烧真的很好吃,等等记得吃喔。」
「真的不用。」
田贯发出不服气的声音,再次缩回壁柜里面。
•••
实际上,我觉得这样奇妙的生活并不是太糟糕。
无论是居住空间遭到侵犯的事实、跟三个失踪人口问题儿童有瓜葛的状况、他们会毫无计画性地吃光冰箱里面的东西、想让我吃掉足以称为黑暗大阪烧的食物等,我全部都能够接受。
若是之前的我,根本无法想像。
我为了忘记必须再次将身体暴露在七月酷暑之下的郁闷,开始回想与他们相遇的情况。
•••
一切始于六月最后一天——气象播报宣告梅雨季节将比往年提早结束的那一天。
当时我正陷入低潮期。
在制作游戏上发生了严重延迟,一件事情卡住会导致后续两件事情跟着卡住。我无法接受敌方怪物的图像呈现,于是将这个问题放到后面处理,先专注在程式设计的部分上,却发现好几个使游戏无法进行的错误。我急忙修正这些错误,反而出现更多缺陷,甚至造成游戏根本无法开启。
对我而言,制作游戏是一种治疗,如果无法顺利进行将影响我的心理状态。
就像灰尘一点一滴堆积在房间那样,郁闷的情绪逐渐累积在我心中。若进展顺利就会觉得心情舒畅,相对的则会觉得郁闷,有时候甚至无法控制这些失控的情绪,陷入无法行动的状态。
也就是说,这是最糟糕的状况。
我知道自己为什么陷入低潮。
——游戏系统设计得太复杂。
虽然内容是勇者打倒魔王的正统派角色扮演游戏,但这款游戏有一个明显的特征。
主角的选项非常多。
面对强大魔物之际,身为勇者的主角可以采取的手段非常多。除了惯例的「攻击」、「使用道具」之外,我还准备了很多种指令。
「求援」、「忍耐」、「谄媚」、「大骂」、「偷窃」、「耍小手段」、「撒娇」、「劝说」、「毫不留情杀害」。
这是一款小小的少年,找出可以对抗强大魔物选项的游戏。
游戏本身当然会变得复杂。
首先必须针对每个敌人怪物设定每一种选项的成功机率,以及在失败时会做出的反应,当然勇者本身的等级也会影响成功机率。我必须一一设定这些参数,并将之写在程式里面。因为写进来的程式码复杂地互相影响,连我都搞不清楚哪一段程式码会在什么地方、产生什么效果,渐渐扩大为我无法掌握的容量。
选项比我过去制作的两款游戏都还多,终于到了我无法负荷的程度。
一旦进度延迟,我的精神层面就会受影响,头脑愈来愈茫然,搞不清楚自己究竟在做什么。当我觉得情况不妙而想要上床休息时,只感到全身无力,像是失去意识那样倒下。
『最近没有收到你的报告耶?进度还好吗?』
每天会有一条讯息传到手机来。
我只简短地打了三个字。
『没办法。』
『真假啊。』
我把过去完成的两个作品放在网路上贩卖,意外地卖得还不错。那是让世界各国的独立游戏制作者上传自己作品的网站平台。虽然我只是为了治疗自己而制作游戏,但销售量出乎意料,对于一个人住外面的我是一项贵重的收入来源。在社群媒体上的追踪人数也超过了五万,而值得庆幸的是,海外爱好家给我的评价很高。
而传讯息给我的,就是负责销售、宣传游戏的人。
我并不打算再跟对方交谈,所以丢下手机,直接睡觉。到了早上还得去学校,真的很残酷。
我就是在那样的日子之中,第一次跟久米井那由他交谈。
我俩原本没有任何连结。直到六月三十日的放学后,前往志愿指导室时,我们才首次发现彼此的共通点。
针对全国高中生发出的征才讯息将在七月一日公告,高中三年级学生的就业活动将于这天正式开始。我们这些希望在毕业后直接就业的高二学生,必须在这之前去志愿指导室领取资料,从去年的征才单之中选出有兴趣的职业,并且提交给班导。
我打开志愿指导室的门,里面已经有一个男生。
是古林奏太。
教室里最受欢迎的他正自己翻着征才单档案夹,看到我之后亲和地举手示意。
我很惊讶,我记得曾听他跟周遭表示想要继续升学的。
志愿指导室里面有几张皮沙发,我在古林正对面坐下。
他手边堆着几本档案夹。
我想说随便拿起来看不太好,所以试着寻找了一下志愿指导的负责老师,但没看到人。里面的谈话室门关着,老师可能正在那里和学生面谈。
「我们学校很难耶。」
古林随性翻过征才单。
「整个矢萩镇都很绝望,起码要去到萩中市,不然真的没什么好说的。学长姊们也都在说『很不妙』啊。」
「嗯,应该是吧。」因为他跟我搭话,所以我试着回答。不管对象是班上的谁,古林都会很亲和地搭话,但我则是到今天才跟他说上话。
我也看了看征才单。
虽说原本就不指望,但这里尽是些据说三十岁就会搞坏腰,被戏称为黑心企业的业界。开出最低薪资、一如既往的征才资讯理所当然似地一字排开,古林用「绝望」来形容真的很贴切。
想想也是,如果本地企业营收状况良好,矢萩镇的税收应该就会足够,也不至于因为财政赤字而必须合并了。
「堀口你不升学吗?」
「应该吧。」
我家的环境没有好到可以让我继续升学。
古林边说「那应该要就业了吧」,边用手指弹了一下手上的档案夹。「如果是这样,移居到名古屋或者东京可能比较好吧。啊——不过,应该有很多人有同样的想法,结果还是要抢吗?不知道耶。」
他刻意用不那么严肃的口气说道。
不知道是不是我多虑,只觉得他的声音里头带着深沉灰色般的浑浊感。
「啊啊,对了。说到堀口你——」
当我正在评估要在什么时机,针对这点提出询问时,古林从书包里面拿出一张纸。
「——合唱比赛,你星期几方便参加练习?好歹写一下问卷吧,只有你没写耶。」
我凝视着他手上的活页纸。
合唱比赛是七月中旬举办的学校活动。以班级为单位对抗,在暑假前举办,想参加的学生会在放学后一起练习。运动社团的学生会在社团活动结束之后会合,带着疲惫不堪的脸来练习。
古林手上的,是决定每周哪一天练习的问卷。
我毫不犹豫地,立刻用原子笔在星期一到五的每个格子上面打×。放学之后我想专心制作游戏。
「嗯,多谢协助。」
古林简单道谢之后,露出苦笑。
「不过你每天都不行啊,虽然很直接爽快但有够狠耶。不想参加喔?」
「嗯,抱歉,我很忙。」
「没关系。不过这样吧,可以开一个交换条件吗?」
古林一副捉弄的感觉看过来,挺出身子。
「你知不知道哪里适合练习?可以大声唱歌,离学校不远的地方。」
各个班级必须自己想办法找地方练习,以准备参加合唱比赛。学校附近的公民会馆当然很抢手,古林似乎也还没压到时间可以借用。
尽管我很想说不知道,但既然他都说是交换条件,也只能回答了。虽然很纠结就是。
「梦幻城。」
「你别闹喔?」
「我认真的。左右摇晃后门的门板就可以进去。」
原本只是笑着当开玩笑听听的古林,表情突然认真起来。
「真假……不过还是不方便去那里练习吧,那样不就是非法入侵吗?」
「是啊,如果你们可以不要去的话是最好。」
因为我想集中精神的时候会去,不希望他们去弄乱那边。
这时候,谈话室的门打开。
一脸不服气地跟在志愿指导老师身后的,是认识的学生。
她是二年A班,上课时间总是在我旁边的位置一直睡觉的女学生,田贯凛。
她跟我们对上眼之后,边晃着自然卷头发边低头致意,吐出悲伤的叹息,就这样走出志愿指导室。一脸要哭出来的样子。
「她好像是因为一直睡觉才被叫来。」
古林跟我咬耳朵。
然后大大地伸了个懒腰,把手上的档案夹放在桌上。
「我累了,差不多该走了。谢谢你提供情报啦。」
古林抓起放在沙发上的书包,从我手中拿走问卷。
这时候,我瞥到一个答案。除了我之外,也有人完全不参加练习。
——久米井那由他。
彷佛拒绝他人般刻画的五个×记号。
确实,我无法想像她参加合唱比赛练习的景象。因为她是个总是用浏海和口罩遮住脸,也几乎不说话的学生。我印象中甚至没有听过她的声音。
我在完全无法预测将于一小时后,看到什么景象的情况下,悠哉地想着这些。
结果我没能找到希望就业的职缺,几乎用随机乱抽的方式抽出几张征才单并填写完毕后,离开志愿指导室。
我无法想像惧怕世界,并总是窝在房里的自己在外面工作的模样。我没有可以胜任服务业的沟通能力,也没有能够在工厂或营造业工作的忍耐力。我唯一的兴趣是制作游戏,但我也没自信可以靠这个赚一辈子。
我怀着无法完全消化的情感,骑脚踏车回到住处大楼。
头上笼罩着厚重云层,今天早上的新闻虽然表示梅雨季节已结束,但似乎不会马上放晴。我在开始下雨之前回到大楼,搭乘电梯来到九楼。
我好像听到某处传来歌声。
轻巧昂扬、通透澄澈的歌声回荡而来。
好像在哪里听过这首歌。
我没想太多,取出自家钥匙。
我是第一次在这栋大楼听到歌声,应该是住户之外的某人在唱歌吧。我一边回想这是哪首歌,一边来到走廊底端的906号房。
我竖耳聆听,歌声从正上方传来。
我不禁抽了一口气。
并想起这栋大楼的传闻,尽管宽敞却房租低廉的原因,并不是因为离车站远、位置不好、是三十年的老旧房子,且眼前就是爱情宾馆的不良环境造成。
而是这里是自杀胜地。
在几乎没有高楼的矢萩镇上,甚至连跳楼自杀都很难。五层楼以上的建筑物大多是保安机制完善的高层大楼,也都有保全进驻。
我是能理解与其去跳轨给电车撞,还不如从这栋建在山丘上的大楼屋顶跳楼的心情。
我只犹豫了一下下,脚自己先动了起来。如果是我误会,还可以笑着带过。
我使出全力奔上楼梯,即使来到最高楼层的十楼,歌声还是从上方传来。
果然有人在屋顶唱歌。
我伸手抓上走廊底端的爬梯,往上爬去。
第一次看到的屋顶上除了水塔之外什么也没有,只有一片灰色地板延伸,让人觉得屋顶与阴天的界线暧昧不清。
一位身穿制服的少女站在那儿,在屋顶中央展开双手歌唱。
「久米井同学?」
我从那很有特征的长长浏海判断。
在屋顶上歌唱的少女,是我的同班同学。
她似乎也马上发现了我,停止歌唱,唰地拉起原本挂在下巴上的口罩,转过头。
我俩对上双眼几秒,彼此都没说话。
我只是一直看着久米井的长发在风吹送之下散开的模样。
「……你是谁?」先说话的是久米井。
我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
「跟你同班的堀口。」
「啊,是喔。」
「我住在这里,然后听到歌声,觉得有点在意……」
我走近久米井。
她觉得很不好意思似地低下头。
「对不起……我的歌声很吵吧。」
「我并不这么觉得。不,问题不在这里。」
久米井难道想带开话题吗?
但我不能忽略眼前的问题,心跳愈来愈快。我吸了一口气,握紧拳头问道:
「你在这里原本是想做什么?」
久米井不发一语。因为她戴着口罩,所以看不出表情变化。
「你该不会……」我的声音微微颤抖。「想要跳楼吧?」
久米井摇摇头。
「不是。」
我没办法继续追问是不是真的。
「……那就好。」
她的身体看起来很娇小,要是再追问下去,感觉会弄坏她。
不知为何,我想起那个夏天。
七年前,我看着干枯的四肢,茫然发呆的那个傍晚。可能是久米井无精打采的声音,让我想起那纤细的手臂吧。
讨厌的记忆闪烁,让我停止呼吸。
这状况很像我的症状发作,我只能静静地等待这次的情绪大浪平息。
因为我突然不说话,久米井好像也觉得话就说到这里。
「那先这样。」她迈开脚步。「请你忘记在这里发生的事情。」
声音小到勉强才能传进我耳中。
她在哭吗?
我忍耐着激烈的心跳,目送从我身旁经过的久米井离去。
她逃跑似地快步走到屋顶边缘,并为了走下爬梯而转身。虽然我觉得在这一瞬间好像看到了她的脸,但因为她的浏海很长,没能看清表情。
——这样就好了吗?
我深呼吸,让心情平静。
久米井身上很明显有什么问题。
但我不觉得我能够解决,只会制作游戏的自己能做些什么?
当我这样让自己接受现况时,发现了一件遗失物品。我靠过去,那里摆着一个白色信封,上面压着一个石头。
我一直看着那白色信封。
在夏日阳光照耀下的白让我联想到死亡,像是白骨和寿衣的颜色。
我缓缓靠过去,轻轻打开信封。
——想要从世界上消失
当我读到写在活页纸上的那行字时,我整个人弹起来,冲了出去。
我一边爬下爬梯,一边想到她在问卷上画的×记号。那该不会不是要说自己有其他事情,而只是想表态自己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呢?
久米井还在十楼走廊等电梯。她看到我奔了过去,有点慌张起来。
我靠过去,发现她眼睛红肿。
「我正在制作游戏……!」
我呼吸紊乱地说。
「是一款有比方像『战斗』、『忍耐』之类,很多指令的角色扮演游戏。思考这些指令已经变成我的习惯。我在学校会一直想像,然后因为我一个人住,回家之后也总是投入所有时间制作。那是一款很恶劣的游戏,敌人很多,主角很容易死,难度设定高到连我这个设计者都觉得『这种世界别闹了吧?』的程度,很讨厌、很难熬、很痛苦,但仍要想办法,在这不安定且恐怖的世界里面生存下去,就是这样的游戏。」
我甚至没有换气地一口气说完,才能好好调整呼吸。
「你要不要玩看看?我家就在楼下。」
久米井愕然地睁着眼,整个人僵住。
我后来才听说——我讲了这么一大串,这时的久米井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据说因为我说太快,她有一半以上都听不懂。
吸引她注意的,只有「我一个人住」这项情报。
「堀口同学。」久米井低语。「拜托,今天可以让我借住吗?」
然而——久米井害羞地表示,自己因为这样而获救。
•••
结果,久米井待了三天都没回去。
第三天早上的班会,班导女老师一脸哀伤地表示:
「久米井那由他同学失踪了,如果有人有消息,请告知校方。」
她就是二年A班出现的第一个失踪人口。
班上同学带着兴奋的表情开始谈论。
有些人笑着说「绑架啦」、「失踪喔」,也有人咬定「只是离家出走吧」。大多数班上同学都认为是后者。
班导也没有劝阻,开始公告期末考试的注意事项。
午休时间,班上学级委员的波多野在班级LINE群组发讯息表示『如果知道任何跟久米井同学有关的消息,请知会野口老师』,但没人回应。后来有别人留言告知其他联络事项,波多野的讯息就被洗掉了。
我持续假装成因为失踪消息而感到困惑的学生。
爱吵闹的高桥与柴冈拍档,在我的座位附近激动地就「这一定是事件」开始讨论,但经过的古林却骂他们说「你们很吵耶」。古林的跟班们笑了,旁边位子上的田贯一副不干己事的态度继续睡觉。教室的景象一如往常。
即使一位女高中生消失,似乎也就是这样。
我领悟到,并不会因此有什么改变。
在有点失落的同时,也感觉有些寂寞。
——即使一个孩子消失了,这个世界仍能正常运作。
过去已经体会过的痛在心中躁动。我必须再设计一只新的魔物,才能发泄这股情绪。
当天放学后是环境美化的活动日。
我负责清除指定区域的杂草,捡起垃圾。
虽然这种打杂工作只是浪费生命,但因为学校规定学期中一定要参加一次美化委员会,所以我也只能不情不愿地接受。
跟我一样担任美化委员的,是一个名叫渡利幸也的男生。
他完全没有表现出厌恶态度,在分配到的停车场区域,用夹子捡起掉在花圃或石地板缝隙间的垃圾。
虽然我们一个月会碰面一次一起工作,但我没跟他说过话。
我从来没想过要跟他人好好交流。
但我之所以停下手,是因为在蹲在围墙旁边的他脖子上,看到奇怪的东西。他手上捏着一张纸屑,只是这样还没什么,但他脖子附近有一团暗红色的瘀青,简直像是被人掐住过脖子那样。
「堀口,你怎么了?」
渡利似乎察觉我在看他,对我这么说。
「不,没什么。」
我反射性地带过去。
「你该不会是在意这个?」
渡利这样说,拿着一张揉得皱巴巴的传单给我看。似乎是被风吹到校园内来。
「啊,嗯,我想说你在看什么。」我说了个谎,接过传单。
传单上面印着彷佛直接将颜料挤上来的鲜艳色彩,上面排满了各种爆炸字框和夸张的字形文案,乱七八糟的很难阅读。
「降低生活保障受惠者的给付金额」、「让市民互相监视」、「建议举发恶意领取给付行为」、「压迫本镇财政的寄生虫们」、「不能原谅毁掉矢萩镇的家伙们」
我看不下去,直接丢进垃圾袋。
我曾在车站前喊着同样论调的集团。他们的意思是说,矢萩镇之所以会消失,是把太多钱花在福利上面了,也就是所谓的抗议生活保障给付。
「我在停车场发现好几张这个传单喔。」
渡利用夹子指了指围墙边,确实可以看到好几张沾满泥巴的传单在那里。因为湿掉而导致墨水晕开的传单,看起来很像毒性强烈的花瓣。
「他们该不会来学校附近发传单吧。」我耸耸肩。「感觉有点讨厌。」
「我懂,有点讨厌。」
知道有人竟然会花费力气发派这些传单,让我受到相当打击。我手心冒着汗水,灵巧地动着夹子,以便让它们快点从我眼前消失。
渡利也同样动着手,嘀咕了一声「久米井同学啊。」
我抽了一口气看过去,只见他一脸忧愁地继续做事。看来只是想要闲聊。
「我想说,久米井同学是不是看到这张传单了?」
「……你为什么这样想?」
「可能因为看的人不同,会产生想要消失的念头吧。」
看他抿着嘴的样子,我感受到一些不一样的东西。并不是单纯闲聊的切身情绪,从他脸上的表情渗透而出。
我想起在屋顶上看到的,久米井那彷佛要消失时的脸。
「渡利你——想要消失吗?」
「是啊。」渡利马上回答。「可以的话真想消失。」
我又用夹子捡起一张传单,塞进垃圾袋里面。
回家之后,空调的冷风迎接我。
浴室方向传来流水声,应该是久米井在淋浴吧。我抱着奇妙的心情,放下背包。
她今晚似乎仍打算住在这里。
从她在屋顶说「可以让我借住吗」之后,久米井先回家一趟,带了外宿行李过来。我原本以为她很快就会回家,但三天过去了,她仍然待在这里。我后来才知道,她原本就准备了好几天的换洗衣物带过来。
原则上她有跟我解释。
「我家附近有变态,让我躲几天。」
第一天晚上她这样说。为了躲避恶质跟踪狂,所以想过一段与世隔绝的生活。虽然我不清楚是真是假,但她似乎不希望我过问太多,所以我什么也没说。
我确认放在客厅茶几上的电脑。
画面上开启的是音乐编写软体。虽然上面有不少乐谱,但我看不懂。我试着按下播放按键,一段厚重的音乐流出。一边听着在漆黑洞窟里一步、又一步响起的脚步声回音,一边用手扶着被水润湿而显得冰冷的岩石表面,慢慢前行——这样的景象浮现在我眼前。
她在我家住下来的第一天,我试着让她玩我制作的游戏。她虽然沉迷地玩了一、两个小时,但途中好几次绷起脸,最后停下。
「是很好玩没错。」她显得有些难以启齿地说:「但音乐很糟糕。」
我说不出话。
我没有什么音乐素养。不论在哪个场景,我只是找些无版权的配乐搭着用。但毕竟都是些现成的音乐,不可否认总有气氛不搭的问题。
「我帮你写吧?如果你有安装音乐编写软体的话或许可以。」
她以说笑般的速度,不出一小时就谱出一条简单的背景音乐。她表示愿意帮我的游戏谱曲,用来当作住宿费。
考虑到之后游戏要拿出去贩卖,能提高品质自然不是坏事。她没去上学的这段时间会负责作曲,有时令人激动、有时令人不安的音乐,刺激了我的创作欲望。
「……跟在教室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呢。」
我不禁自言自语。
在教室角落不发一语,有如幽灵般的少女——这应该是久米井那由他的评语。然而与她一起生活之后,才发现她是个能正常地跟人交谈的女生。她能够明确地表达需求,而当我为她做了些什么,也会表示感谢。
我没理由要刻意赶走她。
就算她因为到校时数不足而无法升到下一个学年,也不是我可以置喙的事。多了一个人增加的餐费和水电费等,可以靠贩卖游戏的收入补贴。
很可怕的是,我爽快地接受了这样的状况。
「啊,你回来了啊?欢迎回家。」
浴室门打开,脖子上披着浴巾的久米井露脸。她身上散发的潮湿热气,与冷气的风混合。
她身上穿着从家里带来的T恤和学校的运动外套,从冰箱取出麦茶,用发带往上固定住平常总是盖着脸的浏海。白皙的颈项和秀气的眼鼻外露,也没有戴口罩。
我无法别开目光。
「什么事?」久米井皱起眉头。
「你的脸。没有浏海和口罩遮住的话,原来是这个样子啊。」
她轻轻「啊」地唉了一声,并急忙拿下发带,但后来像是放弃了似地重新戴好。
「嗯,就是这样。」
「给人印象很不一样耶,原来你是个美少女啊。」
久米井明显皱起眉头。「你是在向我搭讪?」
「不是这样。」我轻轻挥手。「我只是单纯这样想罢了。如果你不想我过问的话,先说声抱歉。」
可能跟她平常遮住脸的原因有关。毕竟她也说过有跟踪狂,我不禁反省自己似乎不该随便提起此事。
「你不用道歉。」
久米井将麦茶倒进杯中,就这样站在客厅茶几的旁边。因为只有一张椅子,一旦我坐了,她就无法使用椅子。
尴尬的气氛流过。
我不知道该过问久米井的问题到什么程度,虽然我们一起生活了三天,但我依然完全不了解她。
我想我如果问,她应该愿意告诉我吧。例如用「我不想再跟莫名其妙的人同住,你说清楚理由」之类的方式。
但这样问简直是威胁,跟以暴力方式逼人就范没有两样。
我有点不知道怎样正确地对应突然住进自家的班上同学。
「我问你。」久米井说道:「我该不会给你添麻烦了?我还是离开比较好吗?」
她可能从我不发一语的态度中感觉到些什么,觉得有些抱歉地别开目光。
「你离开得了吗?」
久米井没有立刻回答。她抿着唇,晃着手上着杯子。
我在奇妙的罪恶感驱使之下,补充一句「我不会说出要你马上出去这种话。」
实际上,我很感谢能谱出高品质配乐的久米井。但我想就算我这样说,也无法消弭现在的尴尬吧。我知道这样的同住状况并不一般,而每次意识到这一点就会紧张起来。
不过即使如此,我仍希望久米井留下。
我深深被她谱写的曲子吸引,即使要背负一些风险我也愿意接受。
还有,我无法忘记她在屋顶上时表露出来的,彷佛坏掉一般的眼神。那就像是惧怕这个世界,七年前的我自己一样。话说班上也有好几个人有着同样的眼神,他们是否也抱持着跟久米井一样的苦恼呢?
「是说,如果你不介意,我有个提议。」
脑中突然浮现一个点子。
「什么?」久米井回问,我说道。
「——我能不能增加住进这里的人?」
虽然不能说很有常识,但对这时候的我而言,是很自然的判断。
有个人让我有点在意。
过完周末后的周一,我试着找机会跟对方搭话。他在下课钟响同时离开教室,并且不知为何独自前往体育馆。追着他过去的我在途中被来往的学生阻挠,差点就要跟丢人。
那个人就站在体育馆旁边的垃圾场。
是渡利幸也。
他就像是要缩小高个子身体一样弯腰,正在翻找垃圾袋。
「怎么了?」我搭话。
渡利惊讶地抬起脸。
他脚边散着一堆垃圾。垃圾袋被打开,保特瓶、纸屑、课堂讲义等排列在地面上。
「没有啦。」渡利有点害臊地搔了搔耳垂。「这是我们社办丢出来的垃圾,但根本没有做好分类。然后当我打开这包垃圾之后,我就在意起其他包垃圾的状况。」
「这样啊。」我平淡地回答。「我帮你吧。该开哪一包?」
「没关系啦,我自己来。」
我无视他的话,打开眼前的垃圾袋。里面确实满乱的,玻璃瓶、铝罐和纸屑都混在里面一起丢。
渡利很规矩地将垃圾分类后,把发给学生的传单或讲义之类的塞进空袋子里,破破烂烂的钱包和开口笑的运动鞋则放去另一个袋子。途中看到坏掉椅子的大型残骸,忍不住苦笑,然后丢进塑胶物品专用垃圾箱。
他那很像演戏的动作让我看不下去。
「我说渡利啊,你为什么要把钱包和鞋子分开?那应该都是可燃垃圾吧。」
他停下手。
我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抢下他放在脚边的钱包,里面没有钱,只有「渡利幸也」的学生证。仔细看看开口笑的运动鞋,可发现那是一双篮球鞋。
他应该正在从垃圾场找回自己的东西。
我想起他脖子上的瘀青。
「——你是不是在篮球队被霸凌了?」
渡利一副不知该如何回答是好般尴尬地看着我的脸,保持沉默。他的眼神是那么软弱,跟高大的身体非常不搭调。
我理解我的推测没有错。
我很意外,虽然不知道是谁弄伤他,但我没想到竟是篮球队的人。
因为篮球队一定有队长。
「古林知道这件事吗?」
「……他不知道。」渡利哀伤地低语。
「你有没有人可以商量?比方家长或老师之类。」
渡利微微摇头。
我继续问。
「你被威胁了吗?脖子上的瘀青就是这么回事?」
「……你可以这样认为。」
他一脸苦闷地说过的「真想消失」这句话在耳边苏醒。
我告诉他事先准备好的台词。
「我说渡利,如果你真的想要消失,我或许可以帮助你。」
我简短地对一脸困惑的渡利说明。
我点头回应皱起眉头确认「你当真?」的渡利。反正借住的人从一个变成两个也没太大差别,而且借住的人变多之后,久米井或许就不会觉得这么亏欠了吧。
就算不考虑我的想法,我也是很担心很难过地嘀咕着「真想消失」的渡利。
「让我考虑一天。」
他认真地回答我。
「毕竟家人会担心,既然要做,就得做好觉悟。」
我听完他这句话,再次颔首。
他安心地放松表情,并说「谢谢你关心我」。
隔天,渡利决定来借住。
我另外还又询问了一个人。
我从通讯录里的电话号码找出对方地址前往。幸好离我家不太远,走下大楼前的坡道之后马上就到了,大概是走路十五分钟左右的距离吧。
那是一间两层楼高,有大院子的日式独栋平房,门口停着一辆上面贴有学校指定贴纸的黑色脚踏车。我有些焦急地心想对方该不会已经回家了吧?此时,我想找的人正好骑着脚踏车过来。
「堀口同学?怎么了吗?」
田贯凛发出憨傻的声音缩短距离过来,并以困惑的眼神看着我。
「我想跟你仔细解释一件事情,能不能让我进去?」
我这样建议,田贯的表情突然沉了下来,一副觉得很尴尬的态度绷紧脸颊,并且不安地瞥了自家一眼。
这样的举止让我察觉她家也是有点问题。
我们于是移动到附近的神社,在长椅上坐下。
我简单说明状况。虽然一度犹豫该不该说,但我除了老实告诉她久米井那由他正躲在我家一事之外,也说明虽然难免有点挤,但还能让她住进来。
「呃,说起来。」
田贯以茫然的声音说道。
「为什么找我?我跟你之间应该没有什么连结吧?」
「我觉得你看起来需要帮助。」
我明确地回答她的问题。
我还记得她从咨询室走出来时的表情,苦涩地咬着唇,看起来很失意。
田贯愕然地张着嘴,僵住了一会儿。
「我当然不会勉强你。」
我尽可能以平稳的口气继续述说。
「我只是因为担心而跟你搭话。你之所以白天一直睡觉,应该是家里有什么状况吧?还好吗?」
田贯一整个学期的课堂几乎都睡掉了。
我在隔壁的座位上,看过好几次她被老师骂的时候,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模样。
她彷佛忍着痛一样握紧了双手,额头上冒出汗珠,并不时用右手拨动一头自然卷头发,然后呼好几次气。
「你可以慢慢考虑,我会等你。」
然后田贯确实想了很久,快要一个小时吧。
仍然高挂天空的太阳散发强烈的光芒照耀着神社境内,玉砂利※熠熠生辉。我只是坐着,也感觉到身体逐渐冒出汗水。
注2:日本神社参道上的小碎石路面,可除秽驱魔。
「…………老实说,的确有点想考虑看看。」
田贯勉强挤出声音低语。
渡利和田贯带着最低限度的个人物品来到我家。渡利看到房里的久米井后很是惊讶,而隔天放学之后来的田贯则是看到渡利之后僵住。理解状况之后,两人于是低头互相说「请多多指教」表示善意。
于是,借住人口增加到三人。
我让他们自己决定要借住到什么时候,至于因为他们入住而增加的生活费,靠销售游戏获得的存款支付也足够。
田贯擅长料理。第一天晚餐就是她活用了冰箱里的食材,弄了蔬菜培根蕃茄酱义大利炖饭。只吃过即食食品的我,和只会做炒饭的久米井大大称赞了她。
因为客厅椅子数不足,所以我们直接坐地板,盘子也放在地板上。这天的晚餐美味到让人丝毫不在乎这样乱七八糟的环境。
教室当然因为新出现的失踪人口而骚动,但我仍佯装无事,继续学校生活。
——这样的生活真不错。
除此之外没有其他更贴切的说法了。
久米井接连谱出无比帅气的曲子,但她似乎还是不想露脸,所以在田贯和渡利面前总是很小心地生活。
另外她也对我正在阅读的书本有兴趣。
我的电脑旁边基本上会放着《排斥社会》。她拿起书本,一脸平常地说「这是怎样的书?简单介绍一下吧。」
结果变成我得抱着头烦恼,并努力想办法解说一本超过五百页的书籍大概是什么样的内容。
渡利非常热中玩游戏。他似乎会在我去上学的时候一直玩,而且不只玩我正在制作的游戏,连过去的作品都拿出来玩。
「很有趣耶。」
他每次都很兴奋地跟我说。
「这不是我客套,你的游戏是我至今玩过的所有游戏之中最棒的。原来游戏这么有意思啊。我至今都没有好好玩过游戏,这感觉好新奇喔。」
像这样宝贵的轻度玩家的意见,其实非常具有参考价值。他不只陈述感想,还会毫无忌惮地提出「也许改成这样比较好」之类的改善建议。
到了晚上,他会频繁地外出。他似乎不活动身体就会觉得怪怪的,所以会到附近公园勤练篮球。
我好几次被迫陪他练习,负责防守,但完全守不住。他投出的三分球弧线非常美丽,让我觉得他没能融入篮球队实在可惜。
「我在这附近可是数一数二的高手喔?」他害羞地跟我表示。
田贯凛则有着意外的一面。
老实说,我最无法理解她。即使开始了失踪生活,但她仍继续贯彻「爱困狸猫」特质。据久米井所说,就算我去上学,田贯也是一直关在壁柜里面睡觉,似乎过着日夜颠倒的生活。
「堀口同学,你在烦恼什么?」
这样的她,某天晚上对着正在电脑前「嗯嗯啊啊」的我说。
「我不会写英文。」我给她看了看电脑画面。「国外粉丝向我回报游戏的错误。虽然我勉强看得懂,但无法回信。我想说『如果有留着存档档案,希望你能传给我。』……这应该要用IF开头吗?」
因为我的游戏也有开放国外销售,所以常有粉丝会发讯息过来。虽说透过翻译软体就大概能读懂他们写些什么,但回讯的时候就必须多加注意。我有过一次发出乱七八糟的英文,结果惹对方不高兴的经验。
当我抱头烦恼时,她迅速地敲打键盘。
「Could you send me save data please? 我想这样对方就能充分理解了。」
我吓到,她的发音非常标准。
田贯用一副这没什么的态度,开始准备今天的晚餐。
虽然她会跟久米井换班做饭,但田贯的料理非常美味。只不过炖煮到熟透的菜肴有些太软了就是。
这三个人分别享受着各自不同的失踪生活。
我自己也觉得这样还不错,跟他们一起晚餐,享用刚做好的菜肴。即使只是这样简单的小事,但对于过去都是一个人吃泡面的我而言,已是难以想像的时光了。
跟三个兴趣、关注事情都完全不一样的人说话很快乐。渡利和久米井熟悉演艺圈消息、我关注时事、田贯则热中于分享动画和漫画资讯。
关于我制作的游戏,则是全体都能加入的话题。
「话说堀口同学的游戏是不是有点卡住了啊?我看你最近总是会在电脑前面抱头烦恼耶。」
在这个主菜是马铃薯炖肉的晚上,田贯笑着问我。
「超级卡关。」我立刻回答。「虽然多亏有久米井的音乐提高了整体品质,但系统很尴尬。只要增加一个指令,就会变得更加混乱。」
「要不要试着增加强弱感?」久米井建议。「虽然学会很多种指令也很好,但要不要试试看设计一种比较强势的指令呢?」
大家针对故事和角色的刻划热络讨论,也为了替正陷入游戏制作低潮的我,寻找突破的契机。
「我喜欢『逃跑』。」
渡利觉得很有意思地建议。
「毕竟我们三个都逃避了。如果逃避能够达成好结果,应该也是满值得高兴的。」
听到渡利这样提议,田贯和久米井都拍手表示「这样好像不错」。
我直率地觉得这样也许不错,比起毫无目的性地增加指令,不如让指令有强弱之分。
我透过聊天方式,整理了当下的烦恼,得以用清晰的头脑思路着手程式设计。在我处理程式设计工作时,其他同住人也会保持安静。因为有别人帮忙做家事,我自然可以集中精神制作游戏。
于是自然地摆脱了低潮。
从邀请渡利和田贯来之后,一个星期转眼间就过去了。
•••
回想完至今的来龙去脉,我在超市采买大量食材后,再次回到906号房。我不会过问他们想过多久失踪生活,但我采买的食材塞满整个购物袋,足够让他们在这里过上一段时间。
开门之后,三个借住的在几乎跟方才同样的位置上,对我说「欢迎回来」。
我说「超市有好玩的东西」,并把买来的桌游丢给渡利。那只是一款包装跟扑克牌差不多大,要价不到一千日圆的产品,但渡利和田贯马上表现出好奇的态度。
我突然想要尝试看看至今没体验过的游戏。
最近制作游戏的进展顺利,我觉得自己的心理状况也很正常,应该可以稍微休息一下。
「服务精神。」坐在客厅茶几前的久米井说。
我看过去,她苦笑着又说:「堀口同学真了不起呢。」
「因为你真的接纳了我们,一般来说是做不到的。」
「跑来借住的当事人讲这话对吗?」
我为了掩饰害羞而随意回应。
当然,我并非忘记现在骚动愈演愈烈,警察可能迟早会采取行动,学校和监护人的反应也愈来愈严肃。
「我说,堀口你总是在想些什么呢?」久米井问道。
「想什么是指……」
「我觉得我好像想要稍微了解一下你了。」
久米井用手撑着脸颊,投来窥探般的目光,从浏海的缝隙可以看到她的大眼睛。即使我惊讶地回视,她也没有别开双眼,所以我能够一直欣赏她那端正的眼睛。
「没有想什么了不起的事情。」我低声说。
「只不过我过去也有过一段无法去上学的时间。」
「你不想去学校吗?」
「……对,比较接近这样。」
严格来说不是,而是我有一段时间被当成失踪人口。七年前的夏天,校方和儿童相谈所※都没能找到我。
注3:基于日本儿童福祉法,设置于行政单位中,其权限有接受与儿童相关的家庭养育相关咨询、儿童与家庭相关的调查与判定、针对儿童及照护者提供必要的指导、对来自需要保护家庭的儿童提供暂时保护与之后的亲子隔离安置的执行。在防止儿童虐待上,扮演着主要角色。
「所以我明白『想要从世界上消失』是什么感觉。」
久米井「喔~」了一声。
「堀口你真是个怪人。」
「我希望你不要下这么随便的结论耶,应该说你有资格说我吗?」
我这样说,久米井觉得很有趣似地笑着说:「我闹你的啦。」
「别说这些了,再过十天就要放暑假了吧。」
「你们打算待到什么时候?虽然我没差就是。」
「一旦放暑假,就不用在意上课时数了。有种得以解放的感觉。」
「原来你有考虑升学啊。」
「从这里看得到烟火吗?」
「看得到喔,而且满漂亮的,虽然隔着一间爱情宾馆就是。」
「那倒是也挺有气氛的。」
「这样吗?」
「不觉得在现在这样的生活状况之下,不管看什么都很有气氛吗?」
我们不着边际地欢笑聊天。
田贯的声音从房间里面传来。
「堀口同学,你家有没有剪刀?」
我看过去,就看到渡利正辛苦地与桌游包装的收缩膜搏斗。
「不在那附近吗?从那个笔盒拿吧。」
「不过我发现了一把小刀。」
「小刀?」
我大声说,久米井在一旁也做出同样反应。
田贯手上拿着一个皮制套子和一把求生刀。那是一把刀身有二十公分以上,相当大的求生刀。刀身反射着天花板的照明光线,让田贯觉得有些刺眼。
「在哪里找到的?」我这样问,田贯指了指壁柜上层的枕头架。
「这不是我的。」我立刻回答。「是谁带来的吗?」
渡利和久米井都摇了摇头。
不适的汗水滑过背部。
「前一任住户忘在这里的?」久米井这样问,我只能暧昧地肯定。田贯低声说「总之我先收起来」,并将求生刀放回皮套里,丢在枕头架上。「话说今天晚餐是我负责呢。」渡利为了舒缓这尴尬的气氛而往厨房去。
起码在那一天,什么都没有发生。
•••
要说我们太乐观,或许正是如此。
尽管自觉异常,却仍接纳了这样的反日常。原本觉得反正就是高中生离家出走,只是三个高中生消失个一、两星期,也没有做出什么真的能定罪的事。即使事迹败露,顶多就是被风纪老师狠狠教训一顿,并且写悔过书吧。
然而,状况开始改变。
要说哪里不好,应该就是我在毫无计画的情况下随便招人过来吧。
在消失了一个人、两个人、三个人的教室里面,出现了新的失踪人口。
那个人在七月十五日夜晚消失,二年A班出现第四个失踪人口的消息在一时之间引发了骚动。而他,在七月十六日中午被发现。
第四位失踪人口——古林奏太的遗体被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