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林奏太的照片放在殡仪馆大厅正中央,显得有点害臊地笑着的照片,裱在装饰了白色蝴蝶兰的相框里面。他身上的衣服应该是中学时的制服,脸孔感觉比现在稍微稚嫩一些,脸上的笑容与相框上的白花是那么地不搭,这种不协调的感觉令我非常不能接受。
发现他的遗体后两天,二年A班中止上午课程,全班参加了他的葬礼。我茫然地列队在啜泣声回荡的殡仪馆内,祈祷他一路好走。但要说我是不是真诚地为他追悼,其实并不然。
我心中充满困惑的情绪。
他的死讯实在来得太突然,而且充满谜团。
•••
七月十七日早上,刚来到学校的我发现教室正在骚动。
我一如往常地踏入教室,马上就察觉不寻常。总是热络地聊着连续失踪相关八卦的班上同学,显得比平常更困惑。
沉重而软弱,长久在耳边萦绕的声音交错着,也有同学在哭,气氛比平常更冰冷个两、三度。
我顺口问了正好在旁边的班长波多野,他压低了声音说:「古林好像死了。」
我有种全身血液结冻的感觉。
后来班会开始,班导说明了状况。
从七月十五日晚上就联络不上的古林奏太,尸体是在废弃饭店「梦幻城」的停车场被发现的。他应该是进入建筑物内,从三楼摔死的。
老师表示本班明天要参加葬礼,班会结束。
大家根本无心上课。
跟古林特别要好的高桥惊讶得整个人僵住,并跟同样和古林比较亲近的今井和须藤等运动社团成员交谈着;柴冈和真田正在安慰那个名叫矢追、不禁哭出来的女生,从矢追的态度可以看出,她应该喜欢古林。教室角落有人正在把手机拿给其他人看,似乎已经上新闻了。声音比较高亢的三岛与佐伯作出反应,其他同学也跟着低声呻吟。三岛基于好意,将新闻网站的网址贴在了班上的LINE群组里。
我也跟其他同学一样,点开了新闻网站。
在地方新闻网页版的网站上,刊载了大致上跟班导说明同样的内容,但还是有新情报。
——被害人应该是被锐利凶器砍伤之后坠楼。
我突然感到一阵寒意。
我利用手机逛了几个新闻网站,都刊载了同样的情报。
——警方正在搜索可能出现在现场的人物。
田端在旁边的位子上嘀咕。
「……这不就是他杀嘛。」
既不是自杀,也不是意外,古林奏太像是遭人杀害。
教室内的声音如泄洪一般无法停歇。
「他杀?」「天啊。」「为什么知道是被锐利凶器砍伤?」「一定是遗体上面有伤痕吧,只要看到尸体就可以知道了。」「那真的是杀人案了喔。」「犯人是谁啊?」「怎么可能知道啊。」「我就是在这样的前提下问的啦。」「失踪的三个人会不会也有关联啊?」「不觉得应该不是偶然吗?」「那渡利他们是犯人?」「或者说他们三个也已经被杀害?」「太糟糕了吧。」「说穿了,他们是真的失踪了吗?」「这么一来古林是第四个人?」「还会有人消失?根本恐怖片了吧。」「可这是现实喔。」「合唱比赛要停办吗?」「一定会停吧。」「会不会是渡利杀了他?」「为什么?」「呃,这只是听说,篮球队里面好像有霸凌。」
话语交错穿梭。
古林的死疑点太多,以致于大家无心哀悼。比起悲伤,兴奋之情更加强烈。班上同学刻意背对古林的座位不看过去,并丢出空洞的推测。在这个被声音填满的空间里面却没有古林的声音,实在空虚。
我甚至觉得连要站着都很痛苦,于是在第一堂课开始之前先行早退。
我使出全力踩脚踏车,回到大楼。并因为感觉动得格外慢的电梯而烦躁,冲进自家。
借住三人组在开了冷气的房里自习。他们分别在客厅茶几前、房间和壁柜这三个固定位置打开教科书。
三人以惊讶的表情看着满身汗水冲进来的我。
「你们有看新闻吗?」我马上问。
三人以莫名其妙的表情看了看彼此,看来还不知情。田贯说出非常合理的原因「因为堀口同学你家没电视啊」。
我告诉他们班导所说的消息,包括古林已死,以及大致上的状况。
他们立刻冲到客厅的电脑前,连上新闻网站。
地方媒体把这条新闻刊载在首页上,也放了矢萩镇立高中的老旧校舍照片。新闻没有提到古林奏太的名字,只写了「十七岁高中男生」,让我有种无法接受的感觉。
久米井捂着嘴一动也不动,渡利发出了「不是吧」的声音,田贯则静静地站着,凝视画面。
「我们没空悼念他。」
我先让电脑休眠。
「该怎么办?这毫无疑问是大事一件,当然我并不清楚详情,不过我们应该要考虑最糟糕的状况。」
「最糟糕的状况?」田贯问。
「你们背负了杀人嫌疑。」
三人没什么反应。
虽然三个人都露出了各自不同的严肃表情,但没有人立刻采取行动。
「你不觉得这样跳太远了吗?」
渡利困扰地扭了扭头。
「为什么跟这件事情无关的我们会被当成嫌疑犯?」
「这只是最坏的打算,但教室里面已经有人联想到这边来了。警方也很可能会把这件事情跟失踪案件连结,我觉得你们应该在事情变成那样之前先回家一趟。」
「是这样吗?」田贯发出悠哉的声音。
「我们最好多方考量各种可能性,实际上我们并不会知道警方将采取什么样的行动。」
警方有可能不把失踪当成单纯离家出走看待。至今为止,他们三人的失踪状况只对家庭和学校造成影响,而那是他们当事人的责任。然而一旦事情扯到可能跟杀人案有关联的话,就超过了我所能判断的范畴,我并不想干扰警察的搜查工作。
我们应该认定就是运气不好,并且终止这样的生活。
「不,堀口,如果是这样你更应该让我们留在这里。」
渡利恳求般说道。
「也就是说有些人已经把我们当成犯人了吧?我不想在这样的状况下回去学校。」
「我可以理解你的心情。」
「犯人很快就会抓到了啦。」
久米井和田贯在说话的渡利身边表示同意似地保持沉默。
她们的意见似乎跟渡利相同,难道是我想得太悲观了吗?
「能不能给我们一点时间思考?」
久米井举手表示。
「老实说,包括古林死去的消息在内,资讯太多了,有点恐慌。先让我们冷静一下。」
这句话让我也恢复冷静。「说得也是,抱歉。」我道歉。
我们应该分别独处比较好。没人特别点出,但大家都这样想。
田贯说「我去散步」,并钻进壁柜里面,换上一件黑色连身洋装,接着出门。渡利和久米井也跟着出去。
「你们别被人发现啊。」我说道,目送他们离开。
我发现自己口很渴,从冰箱拿出保特瓶装运动饮料。一口灌下冰凉液体。
我不禁叹息,时机真的很糟糕。
不必在别人离家出走的时候发生命案吧。就像班上同学会把这两件事联想在一起一样,警方也很可能觉得彼此有关。如果找不到真正的杀人犯,他们三人会不会被当成嫌犯呢?
我突然想到。
——他们真的毫无关联吗?
可怕的念头闪过脑海。
我放下保特瓶,拉开客厅椅子,放到壁柜旁边,然后站在椅子上,小心翼翼地伸手摸索壁柜上面的枕头架。
——被害人应该是被锐利凶器砍伤之后坠楼。
我忘不了新闻网站上的报导记载。
收在皮套里面的求生刀就在那里。
一股安心感涌现,我拿起那把小刀,沉重的小刀在手心留下扎实的存在感。我带着刀子爬下椅子,在灯光下确认刀的状况。
手中的刀传来黏黏的触感。
我强压下差点要冲出口的惨叫,缓缓取下刀套。
二十公分长的刀刃部分,沾染了暗红色血迹。
•••
在诵经声回荡的环境之中,学生们依序排队上香。我也跟着前面一位同学上过香之后,坐在祭坛附近的一对男女向我点头致意。
应该是古林的父母吧。母亲眼眶红红的,看起来还无法接受现实。她的眼睛看着我的时候,不知为何我胸口一紧,觉得好像遭到责难一样。
——染血的小刀。
暗沉浑浊的红刻在记忆之中。
我在途中再也站不住,于是到殡仪馆旁边蹲下,并且在班上同学搀扶之下搭上迷你巴士。幸好我的反应被当成只是无法接受同学死去的纤细男生,大家以怜悯的眼神看向我。
离开殡仪馆,浮现在我脑海的是我正制作的游戏。
我以双手抱头、闭上双眼,解读自己的悲哀与困惑——这样的苦该用什么魔物呈现?——可以依赖什么道具解除?——当彷佛要被吸进无底洞一般的黑暗之中时,勇者会做出什么选择?
这是我将现实视为游戏,已经很熟练的、让精神状态平静下来的方法。但是今天不知为何没有效果。
看来需要的不是逃避现实,而是灵活的思考。
——那把求生刀跟古林奏太的案子有关联吗?
若以可能性来论,确实非常有关联。古林奏太的死亡地点「梦幻城」就在我家大楼旁边,只需要走五分钟下坡道。求生刀上的血迹,很可能就是古林奏太的。
还有什么其他状况会让刀子沾到血吗?
总不会说是拿来处理鱼了吧?我没有买需要自己处理的食材。有人拿来把玩然后受伤?那么应该会在晚餐时提起才对。割腕?我没在任何人手上看到类似伤痕。
不,这也是逃避现实。
首先还是得从这个选项开始。
——怀疑借住在我家的三个人是杀人犯。要?还是不要?
回家的时候,我听到歌声。
久米井闭着眼睛,正在客厅茶几前唱歌,耳朵上佩戴着无线耳机,而且很难得地没有戴口罩。她似乎在确认写好的曲子状况,可能没有发现我已经回家,歌声带着些许哀愁之色,或许这是她哀悼的方法吧。
我尽可能不要发出声音地从她身旁穿过,在房间的床上坐下。渡利不在家,壁柜空空荡荡,田贯也不在。
「堀口,你回来了喔?」
过了一会儿才听到久米井惊呼。
我回说「回来一下下了」,然后接着问:「渡利和田贯出去了?」
「好像是。」久米井一边戴上口罩一边回我。「最近他们比较频繁出门。」
到了晚上,大楼这一带的路上行人减少,发现这一点的他们变得会在太阳下山之后频繁出门。一房一厅的格局里面住四个人确实是有点狭窄,所以要是有一、两个人出门,也是很好的调剂方式。
我觉得他俩不在是个好机会。
「久米井,我有事想跟你商量。」
我跟一脸疑惑的久米井借用了椅子,从壁柜的架子上面拿出那把求生刀,取下皮套之后,沾了血渍的刀刃现形。
久米井低声轻呼。
我立刻将刀子收回皮套里。
「你觉得是谁的血迹?我昨天看的时候已经这样了。」
久米井以干哑的声音嘀咕了「昨天」。
应该不用刻意说明昨天代表的意义吧,就是古林奏太遇害之后。
「你听听看我的推测。有人从壁柜里面拿出求生刀,袭击古林,然后把沾了血迹的刀直接收进皮套里带走,然后找地方简单冲洗过小刀之后,再放回皮套,收在这边。整个过程应该处理得很慌乱吧,所以忘记洗皮套,因此现在刀上还是沾了血迹——这只是我的想像,你觉得呢?」
这是我一直思考的推理过程。
我继续跟不发一语的久米井解释。
「网路新闻上也有写到推定死亡时间,七月十五日晚上八点到九点,那段时间我们都各自在做自己的事。」
「那个,堀口你该不会……」
久米井一副害怕发言的态度,先停顿了一段时间。
「认为杀害古林奏太的凶手在我们之中?」
「没错。」
我做出怀疑同住三人的决定。
这把突然出现的求生刀,要说是闹着玩的也太恶质,我无法忽视。因为我去了古林奏太已死去的教室,并且亲眼看到因此无比悲伤的他父母和同学们。
——自己该不会藏匿了杀害古林奏太的犯人?
光是这样想,讨厌的汗水就会滑过背部。
我小心地将求生刀收回壁柜里。
「在犯案的时间点上,除了久米井以外的人都外出了吧?这里离古林死亡的『梦幻城』只需走路五分钟,我们每个人都没有不在场证明。」
虽然不清楚实际上到「梦幻城」,并在那里杀害被叫到那里的古林需要多少时间,但应该不用太久吧,搞不好去一趟回来根本要不到一小时。
我们在那段时间都外出了。渡利去每天一定有的慢跑行程,田贯也跟在他身后消失。那天我也因为想转换心情而外出,在外面使用手机阅读电子书。
若单论可能性,我们确实都有机会是嫌犯。
「我也是嫌犯之一。」久米井压低声音说。「虽然我一直在家里,但没有人可以证明我在家。」
「是啊,但我觉得你是犯人的可能性最低。」
虽然很遗憾没能掌握正确时间,但我想自己出门的时间应该在四十分钟左右,肯定不到一小时。久米井不太可能在这段时间内往返家中和爱情宾馆之间,并且杀了古林之后一副若无其事地等我回家。
这就是我选择跟她商量的原因。
「久米井记得当天的详细时间吗?」
她摇了摇头。
这或许是无可奈何,毕竟对当时的我们来说,那只是平静度过的一个夜晚,根本不会想到班上同学竟遭到杀害。
「我再问一次。」
她紧张地坐到床上。
「堀口你真的认为杀害古林的犯人在我们之中?」
「我不确定,但我不得不怀疑。我反而想问你,看到那把求生刀,你还能一如往常地生活吗?」
回应等了一会才来。
久米井犹豫地用双手拨起长长浏海,露出白皙额头。暴露在外的双眼因为动摇而转来转去。
一只乌鸦停在阳台上,伸展了双翅之后小憩片刻。乌鸦彷佛在观察房内的我们一般看过来,接着往「梦幻城」方向飞去。
「嗯,你说得是,只能怀疑了。虽然很可能是误会。」
久米井放开头发。
「我确认一下——你并不打算立刻将这把刀交给警方对吧?」
「嗯,我也不想强行结束这段生活。」
要是拿去交给警方,就必须解释失踪生活的事。我不想抛弃这一切很可能是自己想太多的希望,想把这个当成最后的手段。
久米井直直地看着我。
「那你想先刺探谁?」
必须证明清白的对象有两人。
但若要问谁比较可疑,则答案是肯定的。跟古林同属篮球队,在队上遭到霸凌的人物。
「渡利幸也。」我这样说。
•••
从开始同住之后,我变得常跟渡利讲话。
有时候我会陪他练球,跟着他去从大楼走路约十分钟的矢萩自然公园。公园角落有一块铺设了水泥地,供人打三对三的篮球场。到了晚上,这里不会有人。
电灯在无人的球场角落散发光芒,不知名的飞虫大量群聚,虫子扑向电灯时发出细细的「哐哐」声音。包围着球场的森林散放着土壤腐败般的香甜气味,但不致于令人不悦。
渡利说「你只要站着就好」,并安排我就守备位置。持球的他快速从我身旁穿过,以美丽的姿势上篮进网,然后重复。
我只是枯站在那里也是没事做,所以试着移动身体,但连球都碰不到,只能默默看着他先退后一步之后投出三分球。
球甚至没有碰到篮圈,直接空心入网,渡利露出得意的微笑。现在的他跟平常略显软弱的神情不同,脸上充满了自信。
我心想,这家伙真的很喜欢篮球。
他就这样窝在我房里,实在太可惜了。
他一边捡起球,一边运球往球场中间移动。
我确认着他的表情稍稍阴郁下来挡在他面前。
「我之前都没有多问。」
「嗯。」
「渡利你家是不是有请领生活保障给付?」
会这样觉得,主要原因还是在环境美化班级活动时看到渡利一脸寂寞的样子。那些恶意中伤请领生活保障给付的传单,以及他所说的「真想消失」。
「是啊,大概五年前开始请领吧。」
他放慢运球步调。
「篮球队里面的霸凌该不会也……」
「嗯,应该也是这么回事吧。」
只有篮球在球场弹跳的声音,空虚地在夜晚的公园回荡。
我觉得好似喉咙深处被掐紧了般,感到痛苦。
「古林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我认识的古林奏太是个诚恳的人。当然,他应该还有很多我所不熟悉的一面,但我不觉得他在教室表现出的公正态度全是假象。他不像是会因为请领生活保障给付就容许歧视发生的人。
渡利用双手夹住篮球。
「奏太没有霸凌我。」
「既然这样,你应该先跟他说——」
「堀口。」渡利将球重重砸在球场上。「你不用介意。」
篮球架旁边的电灯闪烁了一下,让球场瞬间出现阴影。群聚的飞虫数量增加,撞在电灯上的声音愈来愈大。
「我想,你再问下去会麻烦到你。」
我觉得自己和他之间好像有一条深深的鸿沟,且彼此距离很远。渡利的眼神前所未有地强势,充满抗拒我的意思。
即使如此,还是想知道他的秘密,是我太任性吗?
我因自己心中纠结的情感而困惑,可能是感受到了类似友情的情绪吧。尽管只是短短一星期,我和渡利的关系也变得深厚。
「不然这样吧。」
我提议。
「如果我能挡下一次你的进攻,你就要跟我说你的秘密。」
他一瞬间睁大了眼睛僵住。球在他手上,他觉得很有意思地哼笑了一声,压低身子。
「好啊。」
渡利开始运球,当他在穿过我身边那一瞬间时,我能看到他的脖子后面。尽管瘀青消了一点,但还是在。
我慢一拍伸手,他已经切到篮框下方了。
无论尝试多少次,都无法拦阻他。
我甚至碰不到球。
我不知道渡利幸也和古林奏太所属的篮球队上,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事。
•••
其实,在二年A班有一个学生称得上是我朋友。
虽然在教室很少说话,但彼此之间会频繁地传讯。
——叶本卓。
我的朋友很少,要是我在教室里面到处问起有关渡利的事情,很可能会招致怀疑。既然现在我让他们躲在我家,就不好随便采取行动,因此拜托叶本是最理想的方式。
矢萩镇别说速食店了,连高中生可以进去休息聊天一下的咖啡厅都没有。在学校附近可以买杯咖啡的餐饮店,到了晚上就会变成小酒家。傍晚之后,可以跟人碰面的地方很有限。
我于是指定在大楼前面的中庭碰面。
刚好六点整的时候,一道低沉的说话声传来:「真难得堀口会找我呢。」
坐在秋千上的我稍稍举手示意。
那是叶本卓。他是一位戴着大圆眼镜、身材瘦长的男生,正在利用手机的自拍镜头功能整理一头杂乱的咖啡色头发。上了发胶的头发在他的手指调整之下,弄出了一座漂亮的山头。
他一副觉得很热的样子拉着衬衫,靠在包围秋千的栏杆上。
「三天前你传给我的游戏是怎么回事啊?」
「怎么回事是指?」
「超棒的,变得非常好啊。」
快活地笑着的叶本露出白牙。
「你真的摆脱低潮了耶,游戏变得超棒的。音乐也是你作曲的吗?很值得推销喔。」
他刻意地拍手,我心想他真会说。
叶本就像是制作人那样的存在。
他跟我算是老交情了。七年前我们认识彼此,后来在矢萩镇立高中重逢。他知道我在制作游戏之后,试着玩过我的游戏,并且赞不绝口,还问我:「要不要试着拿去贩卖看看啊?」
他提出几个可以让玩家更容易上手的修改建议,并制作原创宣传影片,加上广告词,将游戏上传到下载平台贩卖。因为他的手腕,我的游戏很快就在重度玩家之间造成话题,甚至还上过日销排行。虽然我有把一部分报酬分润给叶本,但至今每个月仍会有十万日圆以上的金额进到我户头里。
从那之后,我跟叶本就是商业往来关系。因为第三部作品开发进度延迟的关系,他常常会发讯息督促我。
他先称赞过游戏的品质之后,压低声音。
「所以,你有什么事?是想直接知道感想吗?」
「不,不是——我想知道三个失踪人口跟杀人案之间的关联性。」
我对显得有些意外的叶本这样说。
「你有在收集情报吧?能不能分享给我呢?」
自从连续失踪案开始之后,叶本就常常加入教室里面聊八卦的小圈圈。他总是在离古林不近不远的位置上,表现出很有兴趣的态度听大家聊。我想他本人应该就是爱凑热闹的个性,因为他也曾针对案情来问过我话。
叶本愉快地吐了吐舌头。
「真有意思,我还以为堀口你对这事情没兴趣呢。」
面对他这预料中的反应,我也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借口——感觉好像可以活用在游戏制作上。
叶本尽管一脸惊讶,还是说了「也是有这种可能喔」,且并未过度追究。
「我想知道篮球队里的霸凌问题,实际上是怎样?」
我问,叶本很干脆地回答。
「怎样喔,渡利失踪之后发现队上有霸凌问题,好像造成了一点问题。」
「一点问题是怎样。」
「那并不是长时间如此的状况。」
叶本把霸凌问题轻描淡写的态度让我稍微拉高了声音,但他看起来并不在意,抬着头仰望天空。
「事情是在渡利失踪之后才爆开,但我觉得没有闹得太大。我有去问篮球队的人,他们说导火线是七月初的星期六,篮球队社办好像发生钱包失窃的案件,然后大家在渡利的包包里面发现了失窃的钱包,于是起了争执这样。」
我是第一次听说钱包失窃问题。
「犯人是渡利吗?」
「不知道,渡利似乎是否认了,所以才格外麻烦的样子。」
我心里一阵难过。篮球队队员很可能知道渡利家有请领生活保障给付,然后这件事情往不好的方向发展了吗?
「可是从霸凌事件发生,到他失踪只过了四天耶?而且只是因为他的东西被丢到垃圾桶里面就搞失踪,我也觉得是不是有点夸张了。」
四天这个数字似乎比想像中还短。
听渡利的说法,感觉他是长期遭到霸凌,但他本人却没针对时间长短做过任何表示。
「可是,他还是有遭到暴力对待吧?」
「应该是吧,也有人作证表示看到渡利的脖子上有瘀青。篮球队的人虽然否认了,但我觉得很可疑,确实可能有使用暴力吧。」
我脑海想起跟渡利练球时所看到的瘀青。
记得一开始是在班级环境美化活动时看到的。
「嗯,好像有点怪怪的?」
这时我察觉一项不自然的事实。
「我也看到渡利的瘀青了,那是在星期五放学之后,是窃盗和霸凌都还没有发生的时间点,时间顺序有点奇怪。」
「对,座位在渡利后面的尾崎也是这样说。他说星期五早上渡利脖子上就有瘀青了。」
「既然这样——」
「但真相不明。我刚刚也说过,我认为篮球队的人很可疑,是不是在更之前就有诉诸暴力的霸凌行为呢?这样想的人不在少数喔。」
虽然是这样没错,但我还是不太能接受。
按照叶本所说,篮球队队员也在反省队上发生的霸凌问题,并公开了真相。我不懂他们为什么要说这种不上不下的谎话。
「但是,篮球队的人的说法基本上都一样,而且口径一致。」
他得意地继续说。
「——古林奏太没有参与霸凌。」
这也跟渡利的说法一样。
叶本跟我说,当时古林常常没参加练习。
看来他收集情报的详细程度超过我想像,每听到他说话的声音,我的脑海里就会浮现一股不祥的想像。
「差不多是这样吧?你不要介入太多喔。」
叶本说完之后,彷佛为了叮咛我一般靠近过来。
「你还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吧?」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跨上脚踏车。
我静静目送他离开,直到再也看不见他的背影为止。
•••
我导出某个推测结论。我想在跟久米井商量此事之前,直接跟渡利确认看看。因为我觉得自己胡乱瞎猜,很可能会损及他的自尊。
晚餐之后,渡利说「我去运动一下」,并且抱着装有篮球的包包出门,这是他一如往常的行为。
我跟久米井使了个眼色,追着渡利而去。
我前往矢萩自然公园篮球场,看到渡利正在那里默默地练习罚球。在灯光照耀之下,篮框显得闪闪发光,他投出的罚球则被这个圈圈吸了进去。
第九投没进,球往我这边滚了过来。我捡起球,拍了一下,许久没拿过的篮球大小与重量让我吃了一惊。
「你很努力耶。」我说道。
「怎么了?」渡利苦笑。「你要陪我练球吗?」
「算是吧,之前根本挡不住你啊。」
「我当然不能被一个外行挡下来啊。」
我把球丢给渡利,来到他的正前方。一旦面对面,就会因渡利的身高震慑,他身高应该超过一百八十公分,所以我俩之间有将近十公分的身高差距。
渡利改以单手拿好原本双手捧着的篮球,左脚大大跨出一步,看了我一下,顺势从右边穿了过去。我压低身子、伸出右手,想要拍掉球,但渡利的身体像是钻过我那样一个旋转,有如施了魔法一般从我左边穿过,然后用一个漂亮的上篮结束。
「先下一球。」
渡利伸出长长食指,开朗地笑了。
我虽然懊悔,但渡利不是我不爽就能够应付得来的对手,在这之后反覆了五次同样的状况。我被他完美地闪过,投出漂亮的球。每当球入网,渡利就会开心地放松表情。
不论试几次,我都碰不到渡利的球。
第七球的时候,我拿出了杀手锏。
我在他用双手捧着球的时候说:
「渡利,连我这么迟钝的人都觉得不对劲喔。」
「什么事?」他开心地笑着说。
「你的瘀青——是不是古林奏太造成的?」
渡利睁大眼睛。
我立刻伸出手拍掉他手上的篮球,从他手上掉出来的球滚到球场边缘,我总算拿下一局了。
他之前说过——古林奏太没有参与霸凌,我想这肯定不是说谎。古林应该不至于助长丢掉人家钱包和鞋子,这么小家子气的恶质行为。
我继续说:
「古林该不会对你做过比霸凌还要严重的事情吧?」
•••
我们仰赖步道旁的灯光走着。矢萩自然公园建立在一处小山丘上,是一座里面有上下坡起伏的公园。我们登上长长坡道,除了我俩之外没有其他人影。到了晚上九点,这座主要是家族前来野餐才会利用的公园,几乎不会有人来。
步道两旁的长青树长满了绿叶,白天应该吸收了充分的光照吧。我们走在长青树连绵的步道上,晚上的树木看起来是那么漆黑,诡异无比。
走在我稍稍前方位置的渡利,以已经放弃的声音表示「你发现了啊」。他的肩上背着一个用来装篮球的包包。
「不过,你为什么知道是奏太?」
「我一开始以为是家庭内的虐待行为,我想说你脖子上的瘀青不是社团活动造成,而是被父母掐住脖子之后的痕迹之类。」
至少对我而言,这是比较能够想像的结论,也能说明渡利为何想要离家出走。
「但有人跟我说,你的瘀青说不定是篮球社里的霸凌造成的,还说班上也有同学有同样想法。所以我觉得很可怕,你的瘀青明明是霸凌前一天就有了,却栽赃到篮球队队员身上。」
「……嗯。」
「因为出现霸凌的关系,导致一个伤害事件被隐匿了。」
或许可以用盖过去来形容吧。
按照叶本的说法,除了我之外,也有人看到渡利身上有瘀青。毕竟瘀青在脖子后面,应该不少班上同学都有看到。
看到的人应该都会认为,他是伤害事件的受害者。
但在揭露篮球队的霸凌事件之后,这些瘀青被当成是霸凌造成的结果,是钱包窃盗案的衍生事件,同时是篮球队内部的问题。
知道他身上有这些瘀青的人,应该这样就会接受了吧。
但背后很可能有更严重的事件啊。
「我不认为在你身上出现瘀青之后的星期六,马上发生钱包遭窃的问题,然后认定是你犯案的状况是偶然。」
我觉得根本就是有人安排好的。
但能执行的人有限。
在篮球队练习途中找机会进入社办,并且不在霸凌现场,不会被怀疑在渡利身上弄出瘀青的人。
「古林就是在你身上弄出瘀青的人——会这样推测也是自然吧。」
尽管很难想像。
古林奏太以双手用力掐住渡利幸也的脖子,在发现渡利幸也脖子上出现瘀青之后,为了不让自己的行为曝光,于是安排了渡利在篮球队里遭到霸凌的问题,并转嫁责任。看到瘀青的班上同学,便因此误解这些瘀青是除了古林之外的篮球队队员造成。
没想到这一连串事件全都是他策划的。
「——是啊。」
渡利以冷漠的声音说道。
「我差点就被奏太杀死了。」
大树的影子落在大步前行的渡利背上,即使我俩步数相同,但他以比我快上许多的速度登上步道。我没办法要求感觉急着向前的他走慢一点,只能努力动着双脚,以免被他拉开距离。
在我无法确认渡利的表情下,他的话语传了过来。
「七月第一个星期四晚上,奏太突然找我。他把我叫去做为水田用水的无名小河旁边,然后在那里突然掐住我脖子,把我按进水里。」
这是渡利跟我说「真想消失」前一天的事情。
看来,我当时觉得他的瘀青痕迹才出现没多久的想法没错。
「为何古林突然这么做?」
「我才想知道。」
声音里透露几分寂寥,我想,渡利应该也还没能消化吧。
我尽可能平稳地说「能不能请你告诉我详情呢?」
渡利花了点时间才回话。
「堀口,这件事情关乎奏太的名誉。所以我想保密,可以的话也不想告诉任何人。你愿意帮我守住秘密吗?」
我说「知道了」之后,他在时而显得很痛苦,不知如何说明的情况下,陈述了当晚的状况。
「我想应该要从我的家庭状况说起。五年前,老爸突然中风住院,母亲原本身体就比较虚弱,无法工作,所以我们请领了生活保障给付。请领生活保障给付是正当的权利,可是每次遇到亲戚都会被说是『很丢脸』,让我很不爽,明明他们也不会给我们生活费。车站前面有些堂堂表示『请领给付的人是寄生虫』的家伙,我也看过好几次批判的传单。所以我不知不觉间在心里产生歉疚,并跟大家保持距离,以免大家发现我家很穷。」
他自嘲似地笑了。
「可是在我升上高中之后,遇见了可以信任的人,就是古林奏太。他真的很了不起,不会拒绝任何人,无论体格好坏、长相美丑、出身什么样的环境、怎么成长、哪间中学毕业都不在乎,可以跟任何人打好关系。在篮球队里,我们自然而然地熟识起来。虽然由我说有点那个,但因为我俩的实力在队上也是远胜他人,如果是地方大赛程度,我们就是无敌搭档。」
渡利在提及跟古林之间的回忆时,声音中混杂着喜悦。
「不过升上二年级之后,奏太变得愈来愈奇怪。首先没来队上练习的日子变多了,即使参加了练习,失误也变多了。我问他原因他也不肯说,然后变得会说别人坏话。过往的他绝对不可能这样,我一直觉得不太对劲。当天晚上,他找我出去的时候,我其实有点怕,但我不能逃避,我想帮助他。晚上十点,附近没有任何人,我一边说『怎么了?』一边靠近正在等待的他,然后他突然掐住我脖子,把我拖进农业引水道里。」
我瞬间说不出话。
「我因为恐慌而无法动弹,他把我的头按进水里,我还以为死定了。就在我快要窒息,拼命挣扎总算抬起头时,我听到他以充满怨愤的声音说『像你这种人都可以拿钱活下去』,后来奏太渐渐放松,并放开我之后,我看到他结冻一般的眼眸,无法动弹。『瘀青了,失败了』,他这样说,我不懂他在说什么,只能一直发抖。」
一直走在我前面的渡利这时停了下来,从背包取出水壶,喝光壶中水。在这之间,我才总算追上他。
渡利口中的古林奏太,跟我所知道的形象相去甚远,我甚至觉得这个人很冷酷,但我不认为渡利说谎。
这是古林奏太的另一面,应该不至于只有其中一面才是真正的他。
——以冰冷的眼神想要杀害渡利,并揶揄他接受生活保障给付的古林。
但完全想不到他的动机为何,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俩并肩而行。
渡利呼了一口气说:「后来正如堀口你的想像。」
「在那之后,我被栽赃说偷了东西,然后受到队友们的批判。我马上知道是奏太为了隐匿瘀青的问题,所以背地里安排了这出戏。我打从心底觉得害怕,我想说这次真的会被他杀死。所以你的建议帮了我很多,我很乐意失踪。」
我再次想起在花圃前说「真想消失」的渡利表情。尽管是差点遭到杀害的隔天,渡利还是彷佛什么都没发生那样来上学。
一个简单的问题浮现。
「你为什么隐瞒了这件事?不是应该立刻去报警吗?」
「原因之一是为了我父母吧。我很感谢他们养育我到现在,我不想跟那样的他们说『因为我们请领生活保障给付,所以我差点被杀了』这样。」
渡利的声音彷佛变得浑浊那样听不清楚。
「还有一点,你可能无法理解。」
「总之说说看。」
他有如低语般说「是为了奏太。」
「我真的把他当成挚友——一年级的时候我们常常聊些笨事,只要我们一起参加比赛,就没有队伍可以阻挡我们。那天,我看到被逼成那样的奏太,尽管差点被他杀了,我还是心生同情。」
我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表情接受这个说法,于是噤声。
我无法好好理解,即使自己差点被杀、还被栽赃,却仍想包庇古林奏太的理由。
但看到渡利难过地说着「那时候的奏太很奇怪」的侧脸,我也只能接受,因为他有属于他的价值观。
被夹在友情和恐惧之间的渡利,采用了失踪这个手段。
这时我们正好来到公园顶端,在绿草皮地上,有两张长椅设在悬崖的方位上。
我们很自然地在长椅上坐下。
「为什么呢?」渡利看着前方。「那天奏太的眼神,跟那些在车站前面叫嚣的家伙们一样。奏太有这么恨我吗?」
我从长椅上俯瞰「梦幻城」。
因为登上坡道,所以我们来到比大楼更高的位置。在开阔的视野之中所注意到的,就是那座仿造古堡的爱情宾馆。从宾馆旁边经过的高速公路橘色灯光照耀下,尖塔的影子浮现于黑暗之中。这座从三年前就没有人迹的废墟,现在也正一步步走向破灭。
——古林奏太从这废弃饭店坠楼,在停车场断气。
他究竟是想着什么而去的呢?
这座寂寥的城堡,让我想起某段回忆。
「因为世界变得不安定。」
把逐渐毁坏的城堡与人口减少的矢萩镇重叠。
每个人都理解,矢萩镇没有未来。即使跟萩中合并了,少子高龄化的问题也不会解决,离开这里的人不会再回来,到最后将变成极限村落※,整座城镇直接消失。
注4:原文「限界集落」,由日本社会学者大野晃所创,意思是村落因人口外流导致空洞化、高龄化,六十五岁以上人口占半数以上,共同体的机能已达到极限状态。
我们正住在愈来愈缩小的世界里。
「那是什么?」渡利问道。
「我常读的书本里面有提到,《排斥社会》,作者是乔克•杨,书里面有一些地方我很有印象……」
我说个不停。
「我们的社会已经失去安定性了,不是遵循传统就能够幸福的世界。看不到正确的生存方式,只能各自为政设定规矩,攻击他人、把他人当成恶魔并纠举出来,以让自己安心。」
我无法忘记在那间有失踪人口出现的教室里读到的文章。不安定的世界导致人们之间的关系中断,并且在彼此之间拉清界线的内容。
渡利彷佛要哭出来一样扭曲表情。
「那是什么鬼啊,根本乱七八糟,为什么我家只是因为请领了生活保障给付就得被攻击啊。」
「没错,乱七八糟。」
我用双手捂住脸摇头。
「我妈妈也一样,她把一切不幸都怪罪到我头上,恨我、打我、迁怒我。我被亲生母亲监禁,看到快要饿死的我,妈妈勾起嘴角笑了…………还对我说『快去死吧』……」
渡利张大嘴,露出愕然的表情。他彷佛无法接受刚刚我所告知的内容那样,睁着眼,直直看着我。
七年前,我的身上出现了错误。
我会因为一些小事想起与母亲之间的记忆,无法控制自己的情感,产生头昏眼花的想吐感觉,只能静静地抱着身体忍耐。
——「快去死吧。」
母亲对我说的话有如诅咒那样浸透全身。
「渡利啊,我们到底为什么要被人攻击呢?」
我一直在寻找答案。
即使可能花上一辈子都治不好,我仍边研读社会学者的著作,边制作游戏,一直挣扎着想要克服七年前的心伤。
渡利咬唇,低下了头。他是个善良温柔的人,一定是把我的际遇跟自己的遭遇重合,并能充分体会吧。
我深吸一口气,打起精神。
现在没时间沉浸在过去的伤痛里,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我必须确认渡利幸也是否杀害了古林奏太。
渡利确实有杀害古林的动机,他很有可能是犯人,但很难证明。我们不是警察,无法准备相关证据。
最理想的方法是使其自白,陈述只有犯人才会知道的情报,观察其反应。即使那是欠缺对同住人该有的道德,是卑鄙的手法也无妨。
我下定决心开口。
「渡利,刀上面有血迹喔。」
「咦?」
「你是不是忘记洗刀套了?」
我静静地凝视渡利的表情。
他的反应很快,稍稍歪头显示不解。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眉头皱了起来。他的反应很自然,看起来不像在说谎,至少在我看来,他是真的觉得困惑。
当然,我并不具备看穿他人谎言的超能力。即使如此,我仍感觉不到他的反应像是演的。
——渡利是犯人的可能性不高吗?
说起来他很清楚明白地表明了自己跟古林的关系,如果他是犯人,应该会尽可能模糊过去吧。
「没事,应该是我误会了。」
我发现自己掌心渗出手汗,于是在裤子上抹了抹。
「杀害古林的不是你吧?」
「不是啦。」
为了保险起见我直接询问,渡利拉高声音回答。
「为什么你会这样想啊?我完全不懂耶。」
「对不起,我是为了保险起见才问的。这很重要。」
我简单说明了至今为止的来龙去脉,包括发现染血的求生刀、在古林的推估死亡时间里,房内的人都因为外出而没有不在场证明,以及在犯人尚未落网的现在,只能怀疑每个人等。
我解释完,渡利说「啊,原来是这样」,并用手按住脸。「结果你是在套我话喔,真没想到。」
渡利不满地绷起了脸,看起来是生气了。
我再次道歉。
「不过实际上,确实很多同学在怀疑,毕竟容易跟篮球队的霸凌事件连结。」
「这我是懂,但没想到居然被堀口你怀疑啊。」
「不好意思啦。虽说不算是赔罪,但到犯人落网,嫌疑完全洗刷之前,你可以在我家再待一段时间。」
我有种放下肩头重担的感觉,站起身子。
夏季晚风彷佛从小丘底下冲上来似地吹送,带走了身上的湿气,还有一股干草芳香。
我想说该跟久米井讲一下这件事,转身往大楼方向。
但渡利还没起身,他的手抵在嘴边默不吭声,难道还在生气吗?
「渡利?」
我喊他,他急忙抬起脸。「啊,不,怎么了?」反应彷佛我做了什么出乎意料的举动。
这时我有股不祥的预感。
「……是不是有什么事让你很在意?」
我压低声音,他放弃似地缓缓点头。
「这只是我的猜测,想说可能是这样。」
「但可能很关键。怎么了?」
「刚刚那件事,在案发前一天我有跟另一个人商量过,那个人听完我说的好像大受打击,所以我有点在意。」
「商量?跟谁?」
「田贯。」
我当下冒出来的想法是「为什么」。
渡利应该想要隐瞒跟古林之间发生的问题,这样他为什么要找田贯商量呢?
我这样问,渡利说「这样啊,原来知道的人不多。」并呼了一口气。
我茫然地回视渡利,他说道:
「——田贯是奏太的青梅竹马。」
我发出「啊」一声。
这么一说,我确实有看到他们有关联的部分。
田贯凛在志愿指导室的时候,古林奏太不知为何也在那里,简直像是在等田贯凛出来那样。
连接田贯与古林的这条线突然浮现。
令人不悦的预感在脑中蠢动。
•••
久米井等在我和渡利回到大楼的路上,她就坐在自然公园的楼梯中段的扶手,身上穿着我的帽T。随着时间愈晚,气温也渐渐下降。
渡利看到她,似乎马上察觉似地叹气说「原来久米井也参了一脚啊」。看来他非常不满我们怀疑他一事。
「对不起。」久米井道歉。「所以说,实际上怎么样?」
「渡利是犯人的可能性极低,不过……」
我在渡利同意之下,把他所说的事情简单扼要地告知久米井。
久米井抿唇。
「知道了,下一个是田贯吧。」
「嗯,虽然她没有杀人动机,但还是确认一下比较好。」
在我们得出结论的时候,渡利丢了一句「我不想这样」,还补充说「我真的很不喜欢怀疑伙伴。」
「我也不是乐于如此,而是必须这么做,你应该明白吧?」
现在不是讨论事情的是非对错问题。
即使如此,渡利在情感上似乎仍是无法接受,他真的很善良。他无力地说了一声「说得也是」后,往大楼方向前去。
我和久米井也慢了一点开始往前走。
「还好吗?」
途中久米井小声说道。
「我看你一脸疲惫。」
直到她说,我才第一次意识到。每走下一阶楼梯,就有种加诸在身上的重量彷佛随之增加的感觉。
「有一点。」我回。「只是想起了过往的不好回忆。」
在与渡利交谈时提到了母亲的回忆。每次想起,身体就会像出现缺陷那样发生故障。平常我可以靠埋头制作游戏缓和这样的症状,但现在不能这么做。
久米井不安地窥探我。
「你不要太勉强自己,要好好休息喔。」
「嗯,但只要跟田贯确认过,事情就结束了。」
我刻意让自己做出乐观的思考,或许可以很轻松地解决。
没错,比方像这样:拿出染血求生刀给田贯看,她笑着说「抱歉,它掉下来的时候伤到我自己了」之类的。就在我们傻眼时,班上的社群软体有新讯息,并因此得知杀害古林奏太的犯人已经落网。
我在心中嘀咕,这样就好。希望可以这样。
但这个愿望也空虚地消逝。
田贯凛不在家里。即使时间到了凌晨零点,然后再来到隔天早上,她也没有回来。
她的东西消失了,她的存在整个不见了。
简直就像也从我们眼前失踪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