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暑假结束,第二学期开始了。
学生们有些浮躁地带着笑容,边跟许久不见的同学聊天边到校。见到彼此的时候,每个人都会说出彷佛通关密语般的一句话:「糟透了,暑假竟然结束了。」话语本身虽然不怎么快乐,但讲话的态度却有些欢快。
开学典礼开始。
一如往常的校长致词,自始至终充斥着要大家好好面对这个最漫长的第二学期的内容。校长没有多提到关于古林奏太的事,只是用一句话悼念他后,严正叮咛学生们别随便在社群软体上提到本次事件的相关情报。
开学典礼结束,指定了各学科的小老师之后,二年A班便以抽签的方式换座位。教室里面已经没有古林奏太的位子了。
班长波多野一副觉得很麻烦的态度,移走原本在中间那一排最后面的堀口桌子。桌子里面似乎还放满了他的个人物品,沉重的手感让波多野不悦地皱起眉头。桌子像是被赶出去一样先移到了走廊角落。
「还要帮堀口留位子吗?」坐在走廊边的男生问波多野。
「你问我问谁?」波多野困扰地回答。「他又还没退学。」
「可是他一直下落不明吧?果然是堀口杀害了古林吗?」
「谁知道。一度也有传闻说渡利是犯人对吧?但如果渡利是犯人,他早就被抓起来了吧。既然这样,应该就是堀口了?」
波多野的口气很平淡。虽然很难说是有逻辑的推论,但因为他用理性态度述说,所以增添了不少说服力。
在波多野周围的同学自然地转向他。
「我从学长那边听说,在就业说明会之类的上面一讲出我们学校的名字,马上就会被说是那个发生连续失踪案的学校这样。」
波多野的话让周围的学生起了阵阵骚动。
「烂透了,第一印象居然是这个喔。会因为这样不录取吗?」
「不至于吧。」
「不过也不会造成什么好印象就是。会被认为是连续有学生失踪,还发生了凶杀案的教室里的人吧?根本只有扣分效果啊。」
波多野的话,让附近的女学生不安地「啊——」了一声。她应该是毕业后准备就业吧。
有一个男生烦躁地说道:
「很不爽耶,我们这边就已经没什么好的就业选项了,他们这样是搞什么鬼啊。」
在每个人换好位子之前,以波多野为中心的学生们尽是把毫无根据的不安,以及对堀口的恶言发泄出来。
我则是持续听着。
我——久米井那由他一直静静地在教室中央,听着他们的发言。
如果可以,我也想反驳。我很想甩他们一个耳光,抬头挺胸地大声怒斥「又还没确定堀口就是犯人!」
但这样的冲动只是转化为无意义的空想,我一动也不动。
我甚至无法袒护他。
我不知道真相。包括他的去向,以及他跟古林的事情有什么关联。
堀口博树在那天晚上奔出大楼之后,就再也没回来。
•••
堀口离去,留下的我们只能呆立当场。我们无法理解堀口的反应,只能看着敞开的门。夏天的湿热空气窜进开了冷气的房内,非常不舒服。
真的完全搞不懂。
渡利虽然展示了看起来像杀人计画备忘录的档案,但无法证明就是他杀了人,不怎样应该都有办法解释。
但他那样害怕的反应究竟是什么?
——难道堀口杀了古林奏太吗?
我直觉性地想要否决。他确实因为古林奏太的死而伤心,并着手调查此案。如果他就是犯人,根本不必这么做。而且如果渡利因此想要调查堀口,这样的行为就是他自掘坟墓。
我不懂。
我完全无法理解堀口博树的行动。
「他应该会回来吧。」我以空虚的声音说。「并且解释说这只是制作游戏时的备忘录之类。」
我好不容易说出这样的推测,渡利和田贯则暧昧地点头。
留在房内的我们,只能一直等待他归来。
我们铺好床,在一家之主不在场的房里睡去。
隔天堀口也没有回来,相对地前来的是班导以及自称是堀口舅舅的男性。好像是有人匿名提供了情报,他们毫不客气地以备用钥匙开门,发现了我们。
我们的失踪生活就这样轻易地结束了。
我们上了车,被送到学校,接受漫长的侦讯以及说教。随意外宿、犯罪边缘行为、不正当异性交流——他们为我们的行为冠上各种名称,加以处理。
后来警方也前来侦讯,我们于是招供了所有状况。包括至今都住在堀口家、对于古林奏太的事件一无所知、堀口博树不知去向等。我已经没有力气隐瞒,包括染血小刀一事,只能全盘托出。
虽然不知道是哪里泄漏出去的,但「堀口=真正的犯人」这项情报马上在学校传开了。
校方威胁我们,再这样旷课下去会无法升级,所以我们只能在两天后回到学校。面对有如私刑一般的连续提问,我选择贯彻沉默态度,但田贯和渡利似乎挺难熬的。
躲躲藏藏地过着日子直到迎来暑假,我们分别回归各自的生活。我并没有和田贯与渡利联络,只是一直躲在房间里面。父母禁止我出门,我于是默默地持续创作乐曲。不管做出多好的曲子,都没有人因此高兴,只是徒增空虚的作业。
即使八月结束了,也没有逮捕堀口博树到案的新闻出现。
他依然维持着失踪状态。
•••
班导布达完相关联络事项之后,只有半天课的第二学期第一天结束了。许多班上同学都还不肯回家,正在交换与古林相关的情报。因为暑假期间彼此见不到面的关系,各自收集到的情报和小道消息就像洒水一样充满整间教室。
「堀口犯人论」、「渡利犯人论」、「萩中市黑帮犯人论」、「随机杀人论」等各式臆测彼此交错,班上同学简直像是玩耍一样拿出许多论调出来探讨。现阶段果然还是「堀口犯人论」最有力,其次就是「渡利犯人论」了。我和田贯则没有被提及。
同学的声音很刺,像是会刺伤皮肤那样。
缺少了古林奏太这个中心人物的班级,感觉就像一盘散沙,没有人制止大家愈发偏颇刁钻的发言,状况只是愈演愈烈。
虽然我也期待着说不定有人握有什么可靠情报,而在教室等了一会儿,可是马上就发现是白费力气。
就在我拿起书包站起身子时,有人跟我搭话了。
「我说久米井同学。」
我回头。
一个头发留长到勉强不违反校规程度的女同学直直盯着我看,记得她好像姓柴冈。
「你能不能亲口跟我们说明一下整个案情的状况?」
她带刺的声音让教室瞬间安静下来。
在教室里的二十多位学生,一举往我这边看了过来。这时我才发现田贯和渡利已经回家了。
「大家是真的很担心喔,所以啊,你们起码该负起说明的责任吧?」
我继续保持沉默,我自己有个规矩,就是在教室里面一句话也不说。
「古林的事情也是啊。」
接着传来了另一道声音。来自一个壮硕、晒得黝黑、理了小平头的男生。我不记得他叫什么。
「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传闻说是堀口杀的,你们几个都没有关联吗?只要把你们知道的事情告诉我们就好了。」
他眼中充满了明显的好奇心。
我决定无视他们,我也没有义务告知。正当我打算快快离开而往教室前面的门过去时,柴冈彷佛要阻挠我般挡住了去路。
「……引起那么大的骚动,你们都没道个歉耶。」
——道歉?
我对她愈来愈激动的语气感到困惑。
就算说得你们好像是受害者那样,我也不能理解。我、堀口、渡利、田贯到底是做了什么对不起你们的事情啊?我不懂,完全无法理解。现阶段能得知的真相,只有古林遇害这一点而已。我什么都不知道,也没有参与其中。
为什么我必须把在那个一房一厅空间里面发生过的事情,一五一十禀报给你们?
柴冈焦躁地咋舌。
「你一副与你无关的态度,但实际上我们学校可是给人不好的印象了耶?」
论点乱七八糟。
虽然大家同样以带着敌意的目光看过来,但每个人的想法想必都不同吧。有想知道真相的人、有想要责备关联人士的人、有想要听到一声道歉的人、有想要发泄失去古林怒气的人、有因为杀人犯就在身边而害怕的人——多少有些偏离主轴的话语一股脑丢过来,实在无法应付。
我转身,离开柴冈堵住的门,往另一道门前去。
「不要逃避啦!」
某人的怒吼从背后传来。
我没有奔跑,只是以一如往常的步调穿出走廊,离开校舍。我准备搭乘的公车正好停在校门旁的公车站牌。
我搭上里面塞满放学学生的公车,闭上眼睛。
好累。
班上同学的声音让我想起不好的回忆。
像这样如坐针毡的心情,不是第一次。
•••
中学时代,我曾隶属于一个小型偶像团体。
我出生、成长都在东京。在丰岛区一个双薪家庭诞生的我,五岁的时候,沉迷于父亲买给我的智育玩具之中。只要按下琴键的一台简单电子钢琴,不仅能够发出钢琴的声音,还能模拟吉他、小提琴、铜钹等音色。我深深被只要发出乐音,就会感到无比雀跃的体验吸引,整天都在玩那台钢琴。
小学时期我就理解了作曲的快乐,并抱持将来希望能成为歌手的愿望,想演唱自己谱出的乐曲。十二岁时,我学会了填词,并且毫不遗漏地观赏各式音乐节目,羡慕能以嘹亮歌声演唱的人气女性乐团。
父亲理解并接纳我的热忱,让我去参加某间演艺经纪公司的选秀。那是一间无人不知的大型经纪公司,经纪公司表示只要通过选秀,公司就会指派老师,并且有机会跟其他入选的成员共组乐团。
但当我收到入选通知之后,负责的制作人前来询问我「愿不愿意在偶像部门活动?」理由是因为偶像比乐团更好推,可以在成名之后再转为歌手。实际上也有很多偶像以这种模式获得成功。
我希望尽快朝向梦想前进,所以在一旁听的父亲接纳了我的期望,在合约上面签了字。
我的艺名是「反町郁音」。
以「歌唱实力为卖点的偶像」为号召推出的五人组偶像团体,在偶像粉丝之间稍微打出了一点成绩。但一开始主打的点马上被推翻,反覆在「卖点是古典舞蹈」、「中华奇幻风世界观」之类莫名其妙主题之间游走,但幸好支持者还是有持续增加,我们的定位算是落在中等偶像团体。我是这个团的C位,在握手会或拍照会时虽然觉得心情很复杂,但我并不讨厌看到高兴的粉丝。
努力的结果,也有机会上小型实境节目。
但这却成为意想不到的火种。
实际上,将会有多个偶像团体一起上这个主打直接了当地呈现偶像之间冲突、纠葛、嫉妒与成长的节目。节目没有事先安排好的剧本,也没有所谓的暗桩安排,但节目制作组把CD的销售量和演唱会动员人数拿出来互相比较,借此煽动参加者的嫉妒心。我们因此得知他们想要的反应,刻意假装出悔恨的态度。
节目播出后,我成了众矢之的。
我看着电视节目很是吃惊。在节目里,我被塑造成坏人。我嫉妒顶尖偶像团体,时而投以锐利的目光,在精神层面步步进逼。我的上进心和认同需求强烈,是一个不论使用什么手段都想往上爬的女孩。
把我定位成坏人,并让顶尖偶像团体的成员克服苦难——节目整体就是这样的架构。
不管怎么看都是虚构的。节目组刻意把我因为疲劳而绷紧了的表情,和顶尖偶像害怕的影片交错剪辑在一起。当某个人气偶像诉说自己掉了钱包之后,剪接上我发笑的画面,看起来可笑无比。
但追星族却像是抓到好机会一样不断毁谤中伤我。
当我心想得好好解释,并且开始使用社群软体时,毫不间断地发来的私讯令我颤抖不已。
『C位去死一死啦』、『唱得有够烂,嫉妒鬼』、『偷人家钱包太那个了吧』、『竟敢欺负小诗乃,不可饶恕』、『丑八怪还以为自己是天鹅喔?』、『个性太烂,感觉会背地里说粉丝坏话』、『听说有陪睡喔』、『声音真的很恶,听起来很像两栖动物』。
我浑身无力,觉得好像被拖进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深渊。身体的核心扭曲、歪斜,足以震破鼓膜的巨响持续在脑海回荡,一点一滴破坏着我。
节目八月播出,接下来的两个月,我一直受到攻击。
后来在练习歌唱时因为陷入恐慌引发过度换气而倒下的我,离开了东京,决定搬到位在中部地区的母亲老家来。
——一个月后,我退出偶像圈的消息,跟着我要去国外留学的谎言一起发表了。
抹黑我的行为延续了许久。
即使如此,我仍过了一年平静的生活。转学到这个可以说是乡下地方的小镇上的矢萩镇立高中,我贯彻一个绝不在教室里面说话的女学生身份。我留长浏海盖住脸孔,且随时随地戴着口罩,根本没有人发现我。但因为我们的知名度本来就没有高到遍布全国,所以也可能只是我多虑了。
经过短暂和平,升上高中二年级时的五月,话题再次烧了起来。
因为克服我诸多恶德行为而爬上来的偶像团体其中一人,突然发表引退宣言。
众人期待可以上红白的偶像突然宣布引退,引来诸多臆测。包括跟其他成员不合、生病,还有一个就是因为我霸凌她而对精神状况造成影响。
虽然我很想以一句「可笑极了」带过,但粉丝们是很认真的。他们热烈地讨论名为「反町郁音」的偶像到底上哪去了。
我为了自保,在引退之后也会自我搜寻。尽管是一项很痛苦的作业,但仍是有必要加以确认。
『已经确认到「反町郁音」逃到哪里和住在哪里了,矢萩镇上的某处。』
刊载在网路上某讨论区的照片,就是我住处的照片。
我感到一股说不出话的寒意。
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找到的。知道我搬到哪里的,除了家人以外,只有演艺经纪公司,以及原本团内的成员。或许是这之中的某人泄漏了情报,也有可能是陌生人在矢萩镇上看到我,并进一步跟踪。
就算想也来不及了,我只能被这些恶意击倒。
这条留言,给我原本已经崩解的心下了最后一击。
我失去一切活力——看不到可以再次歌唱的未来。
在教室角落持续作曲,算是我的些微抵抗。但这一切也都无所谓了,因为即使发表了,我的歌声还是会败给大多数恶意吧。说穿了,我的才华只有这点程度。
在手机输入「矢萩镇 自杀热点」,就出现了位在爱情宾馆旁边的寂寥大楼资讯。
六月三十日,我来到大楼屋顶歌唱,那应该是我人生的最后一首歌。
——我就是在那时候与堀口博树相遇。
在他的劝说之下,我恢复冷静,并躲到堀口家避难。等到风头过去之后,就不需要害怕了。只要过一段时间,一年前引退的无名小偶像什么的马上就会被忘记吧。也有可能因为住处公开,反而没有人会再关心这个消息。我现在该做的就是乖乖躲好,不要回家。
从我家被公开到现在已经过了两个月,网路上关注的话题已经转移到矢萩镇立高中发生的各种案件,没人再关心引退偶像了。
即便如此,刻在内心的伤痕仍无法痊愈。
•••
就在我想要摆脱痛苦的回忆而望着公车外的景色时,突然感觉到背后有一股视线。
这让我整个背部冒汗。
我觉得有人从后面的座位,正盯着坐在前面的我瞧。这辆会开往山里的公车,平常会有很多人在这一带下车。我全身肌肉紧绷,甚至无法回头。
我一直担忧着,可能还有人在跟踪我的动向。
如果只是我太自我膨胀就好了。
直勾勾地凝视着我的这道目光究竟是什么?
我在座位上持续忍耐,这下开始有人从背后靠过来的感觉了。
「久米井同学,不好意思。」
对方跟我搭话。
我看向旁边,一个戴着大圆眼镜、脸上挂着开朗笑容的男生站在那里。稍微染了一点咖啡色的头发,带有漂亮的波浪卷。
「不好意思,突然跟你搭话。我有事情想问你。」
我保持缄默回看着他,他一副很困惑的样子苦笑。
「你该不会不记得我吧?我们同班耶?」
我点头。我见过他,但我根本没有记班上同学的名字。除了少部分人以外,他们的脸和名字是对不起来的。
他有何贵事呢?竟然不是在教室找我,而是特地追上公车来。
我正在戒备着是否该贯彻缄默态度时,他说出了意想不到的话。
「我是叶本卓,是堀口的生意伙伴。你能不能跟我说说事件的状况?」
我知道堀口有生意伙伴存在。
我曾经基于好奇问过他「你也有做网路宣传BN或宣传影片吗?」他只表示「另有他人会做」,并没有透露太多。他说这话的时候感觉带着些复杂的情绪,让我有点疑惑。
我没想到那个人竟然是同班同学。
下了公车,我跟他一起走进一家咖啡厅。说是这么说,矢萩镇上没有所谓的文青咖啡厅,那是一间在名为矢萩农业中心的农产直销店旁边的小店。老旧的红白格子桌巾上面处处可见油污,除了我俩以外没有其他客人。
「你跟堀口很熟吗?」
我问道,叶本瞠大了眼。
「原来久米井同学会说话啊,我甚至有要跟你笔谈的心理准备耶。」
「这不重要啦。」
「熟不熟喔,大概就是会互相传讯息沟通的程度吧。」
叶本向店员点了冰红茶,我点了可乐。叶本接过湿纸巾后,一副很舒爽的样子用它擦脸。
就我看来,他并不像是堀口的朋友。
「感觉你俩之间的关系很尴尬。」
「或许吧。我觉得堀口应该不太知道该怎么跟我相处。因为我是会主动跟人装熟的类型,但堀口正好相反。」
「确实。」
「我们就是老交情啦,小时候在某处设施认识,到了高中重逢。他跟我说他有自制游戏,我就建议他拿去网路上卖。我自己对行销宣传有兴趣,所以帮他贩卖。」
就在叶本说明几件值得自豪的事情之后,我大致上看出他俩之间的关系了。
为了自己而埋头默默打造游戏,带有工匠职人气息的堀口;和能跟玩家同步,具备商人特性的叶本。这两人个性虽然完全相反,但应该是很好的搭档吧。他们推出的游戏,据说在贩卖全世界独立制作游戏销售网站上,有冲到周销前十名的程度。
我丢出了一直很在意的问题。
「我问你,堀口为什么独居?」
我并不知道他为什么过着像是茧居在大楼里面一般的生活,虽然我曾问过他本人,但他没有告诉我。
叶本脸上勾着笑容挥挥手。
「我不能随便告诉你有关那家伙的隐私状况。」
「这样啊,好吧,无所谓。」
「如果久米井同学无论如何都想知道,能不能请你先开始说?」
在我问出「说什么」之前,叶本挺出了身子。
「堀口他——真的杀害了古林奏太吗?」
他的声音诚恳,应该就是想问这件事才追上我的吧。
这时饮料上来了,我把附的柠檬切片丢进可乐里面,并在口罩底下用吸管喝了一口。
「不知道。」我老实回答。「说真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结果,并没有确凿的证据能指出他就是犯人。我每天都会确认地方新闻,但并没有类似的少年遭到逮捕的消息。他是因为下落不明而没有被逮捕呢,还是洗刷了嫌疑呢?我们也无法得知警方内部情报。
完全不知道他现在人到底在哪里。
「叶本同学也什么都不知道吧?」
「当然。你想想堀口是那个个性,全身上下充满秘密啊,我甚至不知道他窝藏了你耶。」
这很像口风紧的堀口会做的事情,不是这样我们根本搞不了什么失踪戏码。
叶本一口气喝掉半杯送上来的冰红茶,将之重重放在桌上。
「久米井同学。」
「什么事?」
「要不要跟我一起调查?我想知道堀口到哪去了。」
这是预料中的台词。
我摇摇头。
「……去问问田贯或渡利吧?」
「他们已经拒绝我了。我说,我不认为堀口会杀人,我只是想知道他现在是否平安。」
他那想抓住希望的表情,看了让人心痛。
我也认为堀口不可能杀人,但就算想袒护,他仍处于下落不明的状态。如果他真的没做,只要堂而皇之表态就好了啊。
我想起警察讯问时曾说过的一句话:
「堀口房间没有你们说的求生刀。」
听到这句话,我马上察觉。只有一个人可以拿走放在壁柜最上层的小刀。
堀口收走了染血的求生刀。
应该是在我们被老师找到,并带走之后吧。躲在大楼附近的他,应该等到房间没人之后,才入内加以收走了。他收走了可能沾染古林奏太血迹的重要证据。
每想到这里,我的心都像冻结一样僵住。
「对不起。」
我轻轻低头致意。
「我不想再回想任何与事件有关的事情了。
我留下杯中还有一半以上的可乐,起身离开。
•••
堀口博树是个很奇妙的高中生。
他住在一间一房一厅的大楼房内,独自默默地持续制作游戏。让想自杀的同班同学住进自家,某天甚至增加两名住客。他明明就不是主动亲近他人的类型,却完全没有表现出不悦。
我很自然地对他产生兴趣,毕竟他是阻止了我因为自暴自弃而想自杀的恩人。
在田贯和渡利出门的晚上,我曾经问过他。
那时我刚冲完澡出来,看到他正用电脑浏览影片网站。很难得看到他没有在制作游戏,而且一脸正经地思考着。
「久米井。」
他跟我搭话。
「你在屋顶上唱跳的是什么歌?我觉得好像听过,但想不起来。」
我说不出话。
当时我在屋顶上唱的是偶像时代的歌曲。是我拜托制作人,让我演唱自己编写的歌曲。虽然没有收录在CD里面,但上传到网路的演唱会影片获得不少点阅数。
堀口似乎在影片网站确认偶像的MV影片,他应该是知道那是一首偶像歌曲。
「忘了。」我试着装傻,并且刺探地问:「堀口喜欢偶像吗?」
「没有,只是因为我会开着音乐串流APP,偶尔会听到。」
我因为他并不熟悉而感到放心。堀口是少数看过我真面目的人,虽然被他看到是无所谓,但我不太想让人知道我的资讯。
堀口似乎正在休息。四个人都在家的时候,他大致上都会专注于游戏制作,所以现在是个难得的好机会。
「那个,我一直很介意。」
我走近他。
「你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用了『不安定的世界』之类的说词劝我对吧,那些说法是从哪里引用来的吗?」
当时的他,非常努力用言语劝阻了想尝试自杀的我,我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他说的都是真心话。或许是因为这样才打动了我。但我至今仍很在意那时候他的说词。
——「想办法在这不安定且恐怖的世界里面生存下去的游戏。」
我觉得这个说法很有诗意。
堀口「啊——」了一声,摸了摸后颈。或许是害羞吧,只见他的脸颊泛红。
「对,那是受到我喜欢的书本影响。乔克•杨的《排斥社会》,我很常阅读。」
那本书一直放在电脑旁边,我拿起来问他:「这是怎样的书?简单介绍一下吧。」他先略显忧郁地以「我不太擅长解说喔」开场之后,烦恼了一下,才开始说明。
「一言以蔽之,就是描述美国社会变迁的书籍。首先从过去——大约一九六○年左右吧,当时社会安定,大家一起打造同样的商品,加以消费,几乎所有男性都获得正规雇用,并保证将来的生活。无论从好的方面或坏的方面来说,都是个简单易懂的时代。」
以日本来说应该就是高度成长期吧。人们在长期持续的良好景气带动之下,每个人都非常努力地工作。
「但是,当一定程度的物资流通到市民手中后,社会开始改变。首先,经济成长趋缓,雇用型态也产生变化。社会变得富足之后,人们开始摸索符合自身价值的生活方式。」
他竖起食指。
「在这些原因交错影响之下,社会渐渐失去了安定。」
我慢慢在脑海中整理,渐渐变得不安定的社会啊。
虽说「不安定」这个说法带有一点负面感觉,但其实指的并非不好的变化。至少女性能够在社会上立足是好的变化吧。
我老实这样说,堀口也点头同意。
「是啊,但也不都是好事。举例来说,社会上出现很多样化的工作型态,但其中也有所谓的非正规雇用。这样的人就必须做出跟以往的人完全不同的生涯规划。由人们自订生活方式的时代来临。」
堀口补充「也就是所谓的个人主义时代到来」。
「过去非常安定的社会已经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人们开始有各种各样的生活方式可供选择。」
「我觉得这也不会不好吧,毕竟每个人有各自的人生啊。」
「没错,我们每个人都不尽相同,所以选择适合自己的生活方式就好。这对我们现代人而言,已经是很熟悉的思考方式。自己决定自己要做什么。」
堀口说道。
「但这样的想法——其实是一种认定自己与他人之间价值观不同的排斥态度。」
我「啊啊」地出声。
在他说之前,我完全没有认知到。
「每个人都不一样」这种想法,其实包含了「我与你不同」的意思在内,就某种层面来说,确实是放弃理解他人。
「于是连结到了排斥他人的社会形态上。」
堀口继续解说。
「我们变得有更多样的生活选择,但活在不安定社会的我们总是害怕风险,所以会透过攻击不同群体来获得安心。认定『那家伙与我不同』,并当作社会上的恶予以排除。」
偶像时代的问题闪过脑海,那些网路上留下的各式咒骂——
堀口大大地叹了口气。
「记述以上过程与对此提出警讯的,就是这本《排除社会》的大概,结束。我说得很简略就是了。」
他说完之后,一副为了掩饰害羞般起身,在杯中倒入麦茶,并大口喝下。看来是不太习惯说话。
我茫然地呆立当场。
不知是否偶然,我没想到会与自身过去经验重叠。但也许是因为他说话口气的关系吧,我不仅没有感受到被揭开疮疤般的痛,甚至有种轻轻抚慰了我内心受伤不平部分的感觉。
让我想要问他一件很重要的事。
「我说堀口啊。」
「怎么了?」
「你为什么喜欢那本书?」
他拿着杯子,缓缓眨眼。接着手指摩挲杯子边缘,饮尽杯中麦茶后,放在桌上。
「我觉得完全符合我们。」
「……这样啊。」
「无论是矢萩镇或是日本都一样。不,比起杨分析的二○○○年美国社会,现在日本的不安更加攀升。日本的总人口开始下降,经济持续低迷。当然,从整个世界的宏观角度来看,日本还是很富裕的国家,但我们却总是处于不安之中。我们看不到如何生活才能获得幸福,内心非常苦、非常痛。当发现看起来幸福的他人露出破绽,就会加以攻击。」
他凝视着窗户。
透过窗帘敞开的窗户,可以看见老旧的城堡,废弃爱情宾馆「梦幻城」。过去曾经繁荣,然后缓缓衰退的矢萩镇地标。
从大楼这边飞出去的乌鸦,消失在废弃宾馆深处。
「我第一次读到这本书时,觉得这个世界很可怕。我打从心底颤抖,觉得书本好像告诉我,人生之中会有好几次承受来自不认识的人的恶意那样,然后我开始认为身边的世界非常可怕。」
虽然我不是很懂这些话的意思,但我没有过于追究。
他眯细了眼睛。
「我现在也还是害怕,所以有时候也会想要消失。」
补充的这句话,不知道是不是说给我听的呢?这话既不是说教、也不是忠告,而是包含了祈祷般的温度。
我觉得心里稍微轻松了一点。
他说完之后,再次回到制作游戏的工作上,敲打起键盘。他的嘴唇抿紧成一条线,眼神严肃地埋头专注。
对我而言,堀口博树是个特别的存在。
他告诉我的事情,温柔地渗透我过去所受的伤之中。在我决定自杀的那个傍晚,他拼命跑过来、对我说的话,我从未忘记。
他所说的话,没有任何虚假。
——想多多了解你。
我想要贴近堀口博树的内心,想要窥探他的内心。
也因此会踌躇,无法轻易介入。
他的温柔背后,究竟潜藏着什么呢——?
•••
第二学期开始后过了几天,我再次遇到田贯。
那是在我拒绝叶本之后两天。这天我在学校也不发一语地度过,在放学铃声敲响之中,我直直往楼梯口去。
正当我准备走出校门时,一辆脚踏车从旁冲出,差点就要撞到我,害我不禁缩了一下。
田贯骑在脚踏车上。
银色挡泥板反射仍热烈的九月阳光,闪烁着光辉。
「久米井同学,抱歉。」田贯慌张地下来。「有没有受伤?」
「嗯,我没事。」
「太好了。」田贯放松了表情。
我已经一个月没跟田贯说上话了。暑假期间,我彷佛茧居那样完全没跟田贯或渡利联络,因为我觉得随意跟他们交谈,好像有种重新翻出整个事件的感觉,于是不禁逃避这么做。
「时枝女士还好吗?」我问道。
「不太好吧。」田贯回答。「我不在的那段时间,失智症好像又恶化了。你有看到房间被反锁了对吧?」
我点头。
为了保护会在深夜外出徘徊的时枝女士,田贯母亲选择软禁。即使理解这是迫于无奈的处置,但仍不是什么看了舒服的景象。
「或许因为这样,奶奶变得害怕乖乖待在房里了。而且只要我稍微没有关心她,她就很容易生气。很奇妙吧?明明连我的名字都不记得了,却对我离家出走一阵子的事情怀恨在心。」
「田贯……」
听同班同学自嘲地这样说,我不知道该跟她说些什么。
田贯在放完暑假之后,仍一如往常地一直在课堂上睡觉。她趴在桌上熟睡,只是为了维持到校日数而紧抓着书桌不放。
「虽然我觉得这算不上安慰,但田贯你不要太自责,你没有错。」
「嗯,我没事,我不觉得这有哪里好或不好的,只是有点后悔。」
田贯握紧脚踏车把手。
「失踪生活虽然快乐,但我认为那是错误的。」
她嘀咕一句「我该走了」之后,踏着踏板离开校门口。
——「那是错误的。」
我动也不动。田贯吐露的悔意,简直像在我的脚上打了桩子那样。
阳光灼热着我,直到担忧我中暑的男工友跟我搭话,我才回过神。
我上了公车,打开手机。堀口失踪之后,我基本上每天都会传讯息给他,但没有回覆。即使如此,我偶尔还是会不死心地确认看看有没有出现「已读」记号。
我站在拥挤的车内,抓着吊环,在差点要被旁边男学生的背包挤扁的情况下,一直看着手机。
这时,一条讯息传来。
是班上的群组,里面贴了一张救护车停在学校停车场的照片。
——『渡利幸也被送去医院了。』
矢萩镇上只有一间医院备有急诊功能。我马上下了公车,转车往矢萩镇综合医院去。我在手机留下讯息后,坐在等候间的硬邦邦椅子上持续等待。
大约经过一小时之后,渡利现身了。
「渡利……」我起身,往他身边走去。
「久米井,你不必特地跑一趟啊。」
渡利害臊地搔了搔头,他的额头上敷了一块大大的伤口敷料,在靠近右眼上面一点的位置,看起来会妨碍右眼张开。
「不是什么严重的伤势啦。」渡利笑说。「只是头破了,缝了两、三针,很快就处理好了。只是因为破的地方不好,流了很多血。」
「发生什么事了……?」
「你是来问这个的吗?」
我尽管一边点头,还是补上了「原则上也是有点担心你啊」这样一句话。渡利挥挥手说「抱歉、抱歉」,并在等候间的椅子坐下。他说,因为父母在等,所以希望长话短说。
「我久违地回去参加社团活动了。暑假期间都没回去练习,但我还是想回队上。然后当然吵了起来,古林死了之后,队上的气氛糟糕到不行。」
「真亏你去了。」
「我也是鼓起很大的勇气,因为只有回队上才能好好打篮球。」
渡利表示,在骑脚踏车可以到的范围内,其他几所高中都没有篮球队,所以他无法转学。因此如果他想继续打篮球,即使环境令他如坐针毡,他也只能回矢萩镇高中篮球队。
渡利寂寞地述说自己的见闻。
「我想说好好跟他们解释,他们就会理解。我老实地说,关于古林的死我什么都不知道,伙伴们确实表示理解,也对过去霸凌我的事情道歉。」
「那不是很好……但看来不像?」
「周遭的人一致认为是堀口杀的,而我当然否定了。我不想认为是堀口杀的,所以告诉他们不是这样,然后就吵起来了,因为大家都没有地方可以宣泄情绪。」
我抱着愕然的心情吸了一口气。
「渡利,你真是好人。」
「谢谢。然后他们就逼问我说:『那不然是谁杀的?』我因为无法应付他们,最终落得这个下场。我在跌倒的时候被摺椅敲到头。」
我直直地凝视他的额头。
「……你伤成这样还可以打篮球吗?」
「在伤口愈合之前禁止运动,这也是没办法。」
他哀叹似地呼了一口气,把身体重量靠在椅子上,伸出长长的腿。虽然我没看过渡利打篮球,但看到他结实的肌肉,我想他一定是个很优秀的选手吧。
渡利从口袋取出手机。
「对了,久米井你看过这个吗?」
他一脸苦闷地拿给我看的,是一个影片网站上,标题打着「水太深了——矢萩镇立高中连续失踪案⑨」的影片。频道名称是「推手频道」。
我点点头。
透过从黑色背景浮现的文字,显示出了失踪者B的情报。包括这个人在篮球队遭到霸凌,还有受害者D也是篮球队员一事。失踪者B家有请领生活保障给付金,可能经济上有困难,同时是嫌犯之一。这个网站似乎鼓吹「渡利犯人论」这个方向。
影片中间夹杂着广告,看样子有开收益。古林死亡一案产生意想不到的热度,正缓缓地延烧。
「最近连其他频道都有拿来做。」
渡利说得没错。霸凌、失踪、杀人、嫌犯在逃,这些元素似乎透过网路刺激了许多人的好奇心。除了一开始的「推手频道」之外,还可以看到其他好几支影片,里面提到了「堀口犯人论」或「古林自杀论」等推断。
渡利苦闷地低语:
「我们的失踪生活就这样被公开、受伤、失去,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我扣着手指,听着他如是说。
离开医院的时候,外面下着倾盆大雨。
那是一场不合季节的午后阵雨。渡利因为担心我而说:「要不要我送你?」但因为我家很远,所以我婉拒了。幸好我在书包里面备有折伞,我于是在彷佛想要痛揍地面的雨水拍打之下,站在公车站等车。
渡利给我看的影片网站还没有泄漏我的个资,只有提到二年A班的沉默女生。虽然对渡利过意不去,但我确实因此安心。然而我不知道自己的资讯什么时候会被揭露,那些影片发表的内容超过警察公开的部分,做影片的人似乎跟学校里的人有所接触。
接连见了田贯和渡利,让我内心一阵痛苦。
——在那段失踪生活中,我们失去的东西真的比较多吗?
我总觉得这个问题,对藏匿了我们好几天的堀口非常失礼。
但田贯说「这是错误的」,渡利则说「有什么意义呢」。
「……真不甘心。」
言语从唇缝泄出。
闭上双眼,那一房一厅空间内的景象浮现在眼前。那天晚上,我们一起玩堀口买来的桌游,直到夜晚仍不停歇的笑声,彷佛昨日般清楚记忆。
我逃避了。因为无法承受痛苦,所以想要结束这段人生,但在那前一刻被堀口所救。我变得可以由衷地笑,已经好几年没有这样了。
我好不容易获得的安心,原来是虚假的吗?
我很想大喊,不是。
我知道,即使这样大叫,也没有人会听。
我很生气,毫无缘由地。我不知道这股能量怎么来的,但我知道怎么排解。
必须揭穿——我重新这样想——我想要知道在那段失踪生活中所发生的一切。
我从书包拿出手机,打下讯息。
『叶本同学,我们要不要一起调查案件?』
我毫不迟疑地按下发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