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有三种途径可取得堀口博树的情报。
一是班导。我和叶本在放学后前往拜访野口老师,直接询问「堀口人在哪里?」这位三十多不到四十岁的女老师,先是露出一副很遗憾的表情,然后才跟我们说「我也想知道」。
「即使我打给他的监护人,对方也只是回答『我不知道他去哪了』这样。学校这边已经无计可施了,目前他没有提出退学,也没有提交转学申请。」
声音里面带着无力感与放弃之情。
她平淡地跟我们解释说,学校不是搜查单位,也告诉了我们「下落不明儿童」这个词,是因为虐待、生病、失踪等,导致无法得知去向的孩子们。
虽说堀口已经是高中生,严格来说不是儿童,但基本上是同样的案例。
也就是说,这已经是学校可以掌握的范畴之外了。
我们也问了古林的案子现在怎样了,但没有更新的情报。
「不会因为我们是他就读的学校,就可以收到相关讯息。我们完全是局外人,我自己也很想知道。」
「这样子啊……」
「既然什么消息都没有公布,警方应该还在办案吧。」
我们向老师道谢。
野口老师的笑容里可以看出严重的疲累,应该因为连续事件导致她都没有好好休息吧。我觉得我也有责任,所以再次深深地敬礼致意。
取得跟堀口有关线索的方法二——他的住处。
我在堀口失踪之后,就没有靠近过这里。因为在这一房一厅的空间里,虽然有许多美好回忆,但也同样留下了许多苦涩回忆。
我努力徒步登上坡道,尽管满头是汗,还是来到了大楼前面。
我手上握着备用钥匙。
「竟然有备用钥匙。」叶本傻眼地说。「怎么好像情侣那样。」
「不是这样,只是既然我们住在一起,还是有机会用到。」
姑且不论白天,我们晚上其实满常出门的。
我们一边闲聊,一边打算穿过大楼大厅。那里没有自动上锁系统,是个保全层级很低的出入口。
「等一下。」叶本喊住我。「信箱上面贴了贴纸。」
我「咦」了一声。
大厅设置有各户的信箱和宅配箱,堀口住的906号房上面贴了一张新的透明贴纸,「请勿投入传单」的文字封住信箱,显示这里是空房。
「已经解约了啊。」叶本嘀咕。
这间充满回忆的一房一厅房间,已经解约了。
转瞬间,我们想得到的三个方法,已经有两个宣告失败。
星期六,我和叶本一起搭上了电车。
那班车通往与矢萩镇相邻的萩中市。虽然每小时只有两班车,但感觉乘客人数比平常多。萩中市大概只比矢萩镇稍微热闹一点,市里有大型书店、流行的甜点店,还有KTV。矢萩镇高中的学生想好好放松一下的话,就只能搭车前往萩中了。
我一边望着窗外建筑物逐渐增多的景象,一边整理整个事件的情报。
我告诉叶本有关刀子的事情,就是那把案发之前出现在堀口房内,案发之后上头染血的求生刀。
叶本说,他心里有数。
「如果是堀口家里的刀那我知道,我想应该是堀口高中一年级时买的。他有跟我说过,买来当制作游戏的参考资料。」
「咦……?」
「敌人角色不是很多都有拿刀剑吗?堀口很常这样设计。」
我觉得心情沉郁下来。
「那他一开始说清楚不就好了,说那是他买的。」
「他没有解释吗?」
「嗯,他应该有说那不是他的。」
堀口可能不太擅长当场扯谎。
藏在电脑里面的备忘录「secret1」被揭穿时候,他应该有很多方法可以蒙混过去。
他虽然冷静沉着,但碰到紧急状况就会顺着感情行动。在面对田贯时枝女士的时候,也是出声说话了。
那时候,我感觉好像在他的表情上窥探到他软弱的一面——感觉像是在害怕。
「这样啊……」叶本好像心里有底那样咬紧嘴唇。
「是说为什么堀口一个人住?」
叶本还没跟我说。
他从胸前口袋取出手机,看了看现在的时间。
「这个应该在我们等一下要去的地方可以问到。」
电车开始减速,已经能看到在矢萩镇几乎没有的、十层楼以上的建筑物。车内广播告知列车已抵达萩中站。
「到了。」叶本起身。「这里是堀口的老家。」
严格来说,似乎是堀口的舅舅家。
叶本只告诉了我最基本的情报。直到升上高中之前,堀口都住在这里。小学时的叶本,似乎曾经来过几次。
那是一间离萩中站不远的漂亮二层楼建筑。旁边的房子也都很宽敞,可以看出这一带住户的所得不低。
叶本说他没有事先通知,我带着紧张感站在玄关,叶本按下门铃后,一位气质很好的中年女性出来应门。叶本低头致意说:「阿姨,您还记得我吗?我是叶本卓。」女性开朗地笑说:「哎呀,是卓弟弟啊。」并让我们入内。
我们在客厅等待,一位略带白发的男性出现,他就是堀口的舅舅。在失踪生活结束时,我曾经看过他一次。一开始帮我们开门的女性准备了红茶与茶点端上,看来舅舅和舅妈都在家。
「我想说无论谁来拜访都不奇怪。」
堀口的舅舅——名叫堀口彻——如此表示,妻子堀口雫则在舅舅身旁坐下。
「这位是久米井那由他。」叶本向两位介绍我。「是博树同学第一个收留的女同学。」
我低头表示「当时给博树同学添了很多麻烦」。
彻舅舅和雫舅妈表情平稳和善地对我挥挥手,看样子没有给他们太不好的印象。
「请问。」我立刻切入正题。「博树同学现在人在哪里呢?我想是彻舅舅您把那间大楼房子解约了吧?这是代表博树同学不会再回来了吗?」
「没错。」彻舅舅轻轻点头。「博树是这样跟我说的。但我没有向学校提出退学申请,以便他随时可以回来完成学业。」
「这样子啊。」
「但博树他似乎不想再上学了。」
果然堀口已经不打算再回来了吗?我觉得口内瞬间干了起来。
雫舅妈以「应该要先说明当时的状况吧」劝阻舅舅。
叶本也说「请您告诉我」,这回换雫舅妈开口说明。
「老实说,我们也是很混乱。应该是七月二十日的时候吧,清晨时分,博树抱着电脑回来了。」
七月二十日——就是他跑出大楼房间的那一天。
雫舅妈继续说道:
「他几乎没有解释,只说了三件事。他单方面丢下『谢谢两位至今为止支持、养育我』、『从今以后我会一个人生活』、『请把大楼房子解约』这三点,然后就离开了。到了当天下午,学校老师前来拜访,我们才知道有关失踪案件,以及博树让班上同学借住家里的事情。」
舅舅夫妇与堀口博树之间,似乎并不是日常生活会嘘寒问暖的关系。我从没听他提起过有关监护人的事情。
「也就是说。」彻舅舅表明。「很抱歉,我们也不清楚博树去哪了。」
「怎么会……」
「之后警方也来询问我们,但我们什么都答不出来。」
叶本立刻出声:
「警方来过吗?」
「啊,嗯。基本上是把我们列为关系人士,警方应该也还没有认定博树就是凶手。若警方认真起来,我们也不觉得他有办法躲过追查。」
既然不是犯人,为什么要搞失踪呢?
我陷入混乱,完全不懂堀口逃避的理由。
「说到底,真的有办法失踪吗?」
叶本丢出问题。
「就算他有收入,但一个高中男生应该很难租房吧。」
「基本上不可能,未成年租房需要监护人同意。」
「说不定他现在借住在网友家里。」雫舅妈继续说。「只要出钱,应该有人愿意让他借住。只要他住进别人家,就应该无法查出他的下落了。」
没有居民证更改的纪录,手机也已经解约,当然不可能读讯息。他可以利用别人的名义重新申办门号。
「为什么要做得这么彻底……」
他为什么要离开舅舅舅妈?
彻舅舅双手抱胸,露出寂寥的表情。
「博树可能急了吧。」
虽然我不甚明白,但也有些直觉了解的部分。堀口一直害怕着些什么,他自己有时候也会表示「世界很可怕」。
「博树同学究竟害怕什么?」
我这么问,雫舅妈试探似地反问我:
「久米井同学,你对博树的过去知道多少……?」
听我说「什么都不知道」之后,彻舅舅和雫舅妈一副有点难以启齿般地皱起眉头,叶本则轻轻摇头,似乎在表示自己不想说。
后来彻舅舅淡淡地开始述说:
「博树小时候受到母亲虐待。」
在我答应不会对任何人透露的情况下,舅舅跟我解释详情。
当时,堀口博树与母亲两个人一起住在一间公寓里。从他八岁开始,母亲就出现疏于照顾的情况,立刻成了儿童相谈所的观察对象。然后到了十岁的春天,似乎开始了物理性虐待行为。母亲对学校谎称「博树身体欠佳,回老家休养了」,并且将他监禁在公寓里。班导和儿童福祉司※基于长期未到校的状况,而前来家访过好几次,但每次都由母亲出面细心应答,并未让他们进入家中。在没有明显违法证据的情况下,行政单位无法出手介入。
注5:日本儿童相谈所的职员。接受儿童教养相关咨询,碰到虐童案时要出面确保儿童安危,也要定期探访问题家庭。
下落不明儿童——行政单位无法亲眼看到堀口本人。
据说发现的时候,堀口被关在大狗笼里。
八月中旬,堀口母亲犯下伤害罪,警方侦讯时察觉疑点,并因此发现险些饿死的堀口。堀口的证词指出,母亲以利器胁迫他不许发出声音。堀口的母亲因此被判处伤害罪与遗弃罪而入监服刑,并且失去监护权,后来堀口被舅舅家收养。
「为什么……?」
我不禁呻吟。
「为什么博树同学的母亲要虐待他……」
「只有当事人才知道,但我认为应该是拿他出气吧。当时他母亲工作的酒店歇业,导致她经济困顿,萩中市的景气持续不佳,似乎也让她难以就业。」
「就算是这样——」
「当然不是可以容忍的行为,但总之博树非常害怕母亲。他之所以离开我们,选择独居,也是想彻底和母亲切断关系吧。」
我有种被掐紧喉咙的感觉。
在地点说不上好的大楼里独自生活的堀口。原来那里对他而言,也是躲避用的避风港吗?
彻舅舅是堀口母亲的哥哥,虽然两人之间实际上处于断绝关系的状态,但也不是真的完全切断联络,据说他们偶尔会收到从监狱寄来的信。对于害怕母亲的堀口而言,舅舅家应该不是可以安心居住的环境吧。
「可是……」我提出疑问。「既然这样,博树同学的妈妈应该还在服刑吧?」
「毕竟已经过了七年。」
彻舅舅看了看放在客厅的电视柜。
那上面放着一个还很新的牛皮纸信封。
「法务省发来了通知。舍妹——不,博树的母亲下个月就会出狱了。」
来到萩中站南边,可以看到一条大河。河边有位男性在钓鱼,从他的钓竿延伸到水面的钓线闪闪发光;应该是当地高中的运动社团学生在河堤上跑步。冰凉的秋风吹送,在平原上蜿蜒而过的潺潺流水声令人心旷神怡。
虽然这里什么都没有,却不是讨人厌的景色。
据说,叶本小学时就是在这里遇见堀口的。
我们因为肚子饿,而在便利商店买了点简单的轻食,并在河边的长椅坐下。或许因为这里是河边的关系,并不觉得残留的暑气那么令人不快。
我撕开饭团的包装,取下口罩时,感觉到旁边传来的视线。
叶本惊讶地睁大了眼。
「久米井同学,原来你长这样。把浏海也拨起来让我看一下嘛。」
「这不重要啦。」
我迅速把饭团塞进嘴里之后,立刻重新戴好口罩。可能因为我正好在想事情,结果就疏忽了。
叶本一副觉得没意思的表情咬下三明治,擦掉嘴边的美乃滋。
「关于堀口的过去,我也可以说一点吗?」
当然没问题。
吃完三明治之后,叶本一边拍拍手甩掉手上的面包屑,一边起身。他的视线前方有两个男孩在河边玩耍,他们甩着短小的手臂丢出小石头,并在水上打水漂。虽然石头只弹跳了两、三次,但他们仍开心地露齿而笑。
「其实,我是在儿童保育设施遇见堀口的。」
「设施?几时的事?」
「堀口被警方保护之后,在舅舅接走他之前。那家伙暂时被安置在设施里一段时间,我也刚好在那个时候被送了进去。当时我父母离婚,我母亲无法养育我,所以直到她再婚为止,我在那里待了两年左右。」
那应该是两个人差不多十岁的时候吧。
叶本说「就在河边」,并指给我看。我转头过去,可以看到一栋有着红色屋顶的建筑物,似乎就是两人相遇的保育设施。
「我觉得当时的堀口有点危险,老是跟其他小孩吵架。但因为他骨瘦如柴,每次都打不赢对方。」
「感觉有点难以想像。」
——经历母亲虐待,在差点丧命之际得救后的堀口。
虽然很难想像,但觉得他会那样失控也是在所难免。
叶本重新看向在河边玩耍的两个小学生。
「当时当然是我主动搭话,因为我有点看不下去,然后我就这样意外地跟他聊开,熟悉了起来。直到他离开设施为止,我们应该每天都有聊上几句吧,大致上都是抱怨这座城市就是了。」
「抱怨啊。」我不禁笑出来。叶本害羞地辩解说:「当时我们就是死小孩啊。」
「堀口常说——『这座城市的人在互相伤害』这样。」
这句话感觉就像堀口亲自低语出来那样。
我想起堀口在大楼时跟我说明过的书本内容,因为社会不安定,而导致人们互相攻击的事。
「排斥社会……」我这样嘀咕书名,叶本一副觉得很好笑似地说:「连久米井同学都知道堀口的爱书啊。」
他似乎也知道这本书的内容。
「当时堀口虽然只是个孩子,但应该是直觉感受到了吧。萩中市和矢萩镇都在衰退。在这动荡的世界里,蒙受不安的人们,即使面对地位比自己低的人,仍无法接受对方看起来还有余力的样子——他察觉了这项事实。」
叶本小声低语。
「因为堀口自己就是被亲生母亲伤害的人。」
叶本是听堀口说明了当时的状况。被监禁的堀口不断听母亲污蔑自己,因而害怕会伤害自己的这个世界。
「对堀口而言,制作游戏是一种模拟过程。在这个母亲所在——不,不仅是母亲,在这个有人会排斥他人的世界里,他为了摸索生存的方法,而持续在游戏世界里策动着主角。」
堀口游戏的特征闪过脑海。
遭遇敌对怪物的时候,选项不仅有「攻击」,还有「呼救」、「忍耐」、「谄媚」等各种指令。
拿着利器的怪物,象征着他的母亲吗?
不好的想像闪过脑海。
「我说,该不会堀口他——想杀掉母亲吗?」
我一边说一边全身发毛。
堀口的游戏里面也有一项指令是「毫不留情地杀掉」。在他的备忘录「secret1」里面的记述,或许是他用来面对母亲的方法之一。
「或许是吧。」
叶本也干脆地认同。
「但我想他应该还是不会选择这么做,因为在见到母亲之前,他就失踪了。应该是选了『逃跑』这个选项吧,很像堀口会做的。」
「……说的也是。」
「我很喜欢堀口制作的游戏。虽然常有人揶揄说打游戏根本是逃避现实,但他正好相反,他是为了面对现实才制作游戏。我一开始玩他的游戏时,就觉得应该要把这个推销出去,我是真的想要好好拿出去卖。实际上,我们也在安排高中毕业之后是不是要开公司的计画。」
叶本咬唇。
「我明明想跟他一起生存下去的。」
后来叶本彷佛失去了力气般,再次坐回长椅上,望着打水漂玩的两个小孩。
潺潺流水声传进耳底,我在不知道该回什么话的情况下,任凭时间流逝。
叶本深吸一口气。
「不过,也就到此为止了。如果连舅舅他们都不知道,那就无计可施了。只能等等看他有朝一日会不会回来了。」
虽然很难接受,但我能理解他所说的。我们已经没有能够追踪堀口的方法了,甚至连线索都找不到。他成功地失踪了。
我从塑胶袋里面拿出铝箔包装冰红茶,插入吸管。
「结果,整个案子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大概就是维持悬案状态吧?就算是杀人案,每年的破案率也不会到百分之百,还是有遗漏的。」
最近已经不再有与事件相关的报导了。虽然在网路上蔚为话题,但警方透露的新讯息却不多。
真的会维持悬案的状态结束吗?
我从口罩下面衔着铝箔包红茶的吸管,喝了满满一口冰凉饮料后,缓缓以舌头搅拌,再行咽下。
「我说,我还是觉得很怪。即使假设堀口是因为害怕母亲,所以为了断绝关系才失踪——还是留下很多不解之谜啊。」
我重新说道。
「——堀口没有任何杀害古林奏太的理由。」
「对,我也是搞不懂这个。」
叶本一副明白我说什么的态度表示肯定。
没错,虽然可以稍微窥见堀口失踪的动机,但看不出他跟杀人案之间的关联性。即使万一堀口犯下了杀人这样的重罪,应该杀害的对象也是他的母亲才对。
「难道是为了包庇某人……之类的?」
我们试着往新的方向推理。
如果是像堀口这么体贴的人,确实很有可能。
「……堀口原本是想要逃避母亲,但如果在这样的过程中,有人因为不可抗力而负罪,堀口很有可能为了袒护那个人而失踪。」
假设渡利或田贯是真的很烦恼,那么堀口一定不会置身事外。就像他邀请无计可施的两位到自家躲藏那样,可能会想一些别的办法。
叶本在我旁边傻眼地耸肩。
「我也想过这种可能性,但结果还是会回到真正的犯人到底是谁这点上。渡利和田贯都不是吧?」
没错。堀口曾经用套话的方式问过渡利,他没有下手;田贯这边,古林奏太会帮她看护奶奶,所以她也没有杀了古林的理由。所以我们认定这两人基本上不是嫌犯。
在事情发生之后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一直存在的疑问在我脑中打转。就像晕车那样头昏眼花,各种话语彼此交错。
堀口到底在袒护谁?——不知道。
但我们也没有其他方法可以找到除此之外的线索。为了解开案情,只能利用现有情报去抽丝剥茧。
我以双手捂住脸庞,闭上双眼。
回想过去的生活。第一天受邀来到堀口博树家的时候、一开始对于男女同居一室有些抗拒、借住堀口家的人口增加,因此产生了舒适的日常生活、跟渡利一起手忙脚乱地做饭、跟田贯一起玩桌游、听说古林奏太死讯的那一天、堀口拿出染血刀子给我们看的那天、堀口在矢萩自然公园追问渡利那一天,渡利所说的证词、跟堀口两个人一起前往田贯家,并因为第一次接手看护而困惑。
这时一道希望之光洒下。
那是叶本曾说过的话。
「……模拟。」
堀口为了能在现实世界生活所做的事情——连结到了意想不到的事实。
一股恶意突然浮现。
我的手脚用力,手指下意识地互相紧扣。感觉身体发冷,反射性地停止呼吸。
「你怎么了?」
「不,没事,虽然还只是推测,不过说不定——」
我慌慌张张地想说出自己的推理,但下一秒,理性强烈地阻止我。
——可以告诉叶本吗?
闪过脑海的,是在教室里面一边嘻笑一边聊天的班上同学,一副像是真的一样互相分享着未经证实推测的模样。
我闭上嘴,快速收好餐点垃圾,背起书包,对着一脸莫名其妙的叶本说:「不好意思,我想起来有事要做。」然后站起身子。
「久米井同学?」
我丢下叶本,往车站方向奔去。
我必须立刻去见某个人,并且跟对方确认。
我一边奔过堤防,一边整理自己的想法。当情报愈来愈精简,脑海里的想像也就渐渐变得鲜明起来,浮现出来的印象让我的胸口一阵痛楚。
即使呼吸愈来愈喘、侧腹很难受,我也不打算放慢脚步。涌上的冲动太过于难过,如果我不能透过用力踢蹬地面排解,我真的会莫名其妙地乱吼吧。
「他们俩真的被逼到走投无路了……」
记录在田贯手机里面的日记——
我只有看到未成年照顾者的一小部分实情。关于田贯凛的痛苦,在那些日记里面只记载了一丝皮毛。
所有青春年华全部花费在看护上,她应该好好照顾的祖母不仅斥责她,这个祖母还被曾经送进去的看护设施退货,田贯凛因此日渐憔悴。
在一旁看着这样的她的古林奏太,会作何感想?
具备强大责任感的他,为了青梅竹马,会做出怎样的判断?
古林奏太曾经把渡利幸也叫到河边,并突然想要淹死渡利。我们原本以为这只是他对渡利家请领生活给付所抱持的恨意,算是因为同情完全无法接受合理福利的田贯家而做出的行为。但也许他本人是基于完全不同的动机而这么做。
堀口曾经在田贯家跟我说过,年长者很可能在浴室里面溺死,所以看护其实是一种掌握了他人性命的行为。
反过来说——不就是比较容易把杀人行为伪装成事故吗?
最糟糕的可能性浮现。
颠覆所有前提。
——田贯凛确实有杀害古林奏太的足够动机。
我一边压抑着不知为何不断滚出的泪水,寻找这段想法的破绽。
但是,当染血小刀出现在堀口房里时,我们四个人都是嫌犯。既然犯人不是我、不是堀口,也不是渡利,那么犯人就只会是她了吧?我希望是我的误会。
「犯人是田贯凛……」
泪水自然地溢出。
虽然只不过是有这个可能,但直觉告诉我这就是真相。
跟叶本道别之后,我约了田贯凛碰面。地点由她指定,在废弃宾馆「梦幻城」的停车场。
时间是夕阳没入山棱线下,已不复见的黄昏时分。
这间宾馆因为出了命案,政府于是发布行政命令准备进行拆除工作,出入口也因此上了锁。在堀口家看过好几次的这栋建筑物,近看更显脏污,出入口看板上面的「休息三千日圆」字样,更显哀愁。
我在停车场的ㄇ字形车挡上坐下,这里可以看到古堡,还有在那后面的堀口家大楼。这时田贯现身了。
听了我叙述的推理内容,她并没有反驳,只是笑着说:「就是这样。」
田贯并没有任何辩解。
她从口袋掏出一个小药盒说:「抗忧郁药。白天之所以那么犯困,一部分也是这种药的副作用造成。」
据她所说,她有在身心科就诊。因为从高中一年级开始不规律的生活,所以身体状况慢慢地变差了。
看着这样的田贯,古林奏太决心行凶。
田贯递出手机。
我默默地接下,先轻轻吸了一口,再开始阅读上头的文章。
【田贯凛的日记】
这是有关七月十五日发生事件的纪录。
虽然我打算迟早要自首,但为了预防万一我发生什么不测,所以在此记下。
我想谈谈关于我杀掉的古林奏太是个怎样的人。
如果是知道在矢萩镇立高中发生的事件的人,应该都知道他是个怎么样的好人。在教室是个人人都爱的优等生,也是我最自豪的青梅竹马。
最先察觉我不对劲的人,也是他。
在刚升上高中二年级的时候,我因为夜晚必须看护祖母,而几乎每天晚上都无法睡觉。我没有跟身边的人商量,因为没有经验的人,很难理解看护工作有多辛苦。我讲了,也只会得到「你这样帮助家里很伟大呢」之类的安慰话语吧。比起破坏聊天的气氛,我宁可选择跟朋友聊笨事。
即使如此,奏太仍察觉我的变化,诚心诚意地关心我,问我:「你还好吗?」而且不只如此,他还说「时枝女士在我小时候也很照顾我」,并协助我的看护工作。
老实说,我的心得救了,我很感谢他的体贴。他没去社团的时候常常会来我家,并负责照顾祖母,让我可以念书。
但渐渐的,我开始觉得这样不对。
——因为他太正直了。
没有经验的人可能很难理解,但担任看护工作时,彼此间的距离很重要,不能太过于体恤患者。因为无论如何用心准备餐点、替对方擦拭身体,最终对方还是会忘记。而且不仅如此,甚至有可能因为一点点心情不好就破口大骂。这已无关乎个性或脾气,而是失智症就是会这样。
奏太于是渐渐暴躁起来。
因为他原本就是个正直的人,所以他不会放弃继续帮忙我看护,但他会将因此累积的压力,转嫁到地方上接受生活给付一类的人身上。
「如果能多补贴点钱给凛家就好了,政治人物都是垃圾。寄生在那些政治人物之下的人也都是垃圾。」
他抱怨过很多次、很多次。看着逐渐改变的他,我觉得好像会发生什么无可挽回的事情。但因为他一直帮我,我也不好多说什么。
只不过——这是我自己的错——因为睡眠不足与看护的劳累,以及看着逐渐改变的青梅竹马,我下定决心。
抛下这一切。
不再面对现实,躲进班上同学家里。
在堀口同学家的生活很舒适,我很久没能像这样熟睡了。我因为抛下现实,才总算能好好享受平稳。
当然,我无法完全抛下祖母不管,所以我不时会在深夜偷偷回家看看她的状况。即使如此,失踪生活仍是这么舒适,我也因为堀口同学的善意而获得救赎。
其实我知道,我必须好好回家面对。
即使头脑这么理解,但身体就是动弹不得。
我不想放弃,在壁柜里面念书时所感受到的,又更接近梦想一步的兴奋之情。
值得庆幸的是,奏太在这段时间里来帮忙照顾了祖母好几次。而我竟然愚蠢到就这样坐享他的善意。
但到了七月十四日,当渡利同学来找我商量奏太的事情时,我察觉了一件事。
渡利来找我商量的,是奏太在某天晚上,曾尝试想要淹死渡利,这般令人怀疑自己是否听错的内容。
我一开始以为这只是他对请领生活给付那些人的怒气,终于以看得见的方式表现了出来,但在听渡利说明详情时,得出了一个推论。
——古林奏太在练习如何杀害我奶奶。
我开始发抖。
我知道曾经发生过在洗澡时不小心淹死人的案例。他应该是想佯装成意外,并借此杀害祖母。从他攻击渡利,并在意会不会留下瘀青的反应来看,只能如此猜想了。
我很害怕,知道强行把人按在水里淹死会留下瘀青的他,接下来会做些什么。
隔天夜晚,因为担忧而回到家的我,发现祖母不在家。因为轮椅也不在,所以我知道这不是祖母深夜外出徘徊,而是被奏太带走了。
我想起过去奏太曾说他知道怎么进入「梦幻城」,于是赌了一把奔出去。
轮椅放在「梦幻城」后门处,我因此知道奏太就在这里。第一次踏进的爱情宾馆对外窗不多,加上断电的关系,里面黑漆漆一片,我只能摸索着墙壁爬上楼梯。
来到三楼,在楼梯前的房间发现了奏太。
他站在小小的露台上,仰望着天空。祖母则直接坐在地板上,像是睡着了那样闭着眼睛。
——这边我尽可能把与他之间的对话内容记录下来。
「凛,这段时间你都跑去哪里了?」
见到我显得吃惊的奏太这么说,我则没有回应,只是默默地持续看着他。
奏太则是想要别开目光似地转开头。
「我说凛啊,最近我终于明白,让我们这么痛苦的原因是什么。」
「不是渡利同学的错,更不是奶奶的错。」
「凛你一定不懂,但我知道。」
奏太以甚至令人觉得冷酷的眼神看着祖母。
「只有我知道。」
我不再觉得在我眼前的这号人物,是我熟悉的青梅竹马了。
但他应该不会察觉我的失望之情吧。
「你打算再舍弃自己的人生多少年?你从小的梦想不就是到国外就职吗?为什么你要牺牲!」
彷佛辩解、又彷佛说给自己听一般嘀咕出的话语持续了一段时间。咒骂请领给付者的不堪入耳言语、侮辱我祖母和家人的话语交错,让我很想捂上耳朵。
「因为这是一座将要消失的城镇。」我回答。
「大家都没钱,所以矢萩镇要消失了,大家光是为了生活就很辛苦,根本没有余力。然后只是因为这个状况造成的问题浮现出来了,并没有什么好坏、善恶之分,就是很现实地,在社会上、在这个世界上会发生的事情罢了!就算因此去攻击他人,也不会有任何帮助……」
这时候我掏出为了自卫而偷偷带着的小刀,取下刀套。
我不认为接下来我打算采取的手段正确,但这时候的我,并没有其他方法可以保护祖母。
「没这回事!」
奏太揪起坐在地上的祖母衣领,把她拉起来。
「至少只要时枝女士、只要这个人消失,你不就可以得救了吗!」
我立刻采取行动。我介入祖母与奏太之间,将刀子往他的胸口送。奏太一个扭身,刀子因此擦过他的侧腹,因为这样失去平衡的他,就此消失在露台栏杆的另一端。
一道如同装了水的保特瓶落地般的沉闷声音响起。
我有一段时间无法动弹,蹲在露台上,手中仍握着沾了奏太血迹的小刀。
后来才听见一道微弱的声音。
「……凛,你怎么了?」
是奶奶。她微微睁开眼,抚摸着我的脸颊。
她明明应该已经忘记我的名字了,但偶尔就是会想起来。我心想,你也不必挑这个时候回神啊。
「你还是怕黑吗……?」
「没事了。」我一边磨蹭祖母的手一边回答,并因为手的温暖而安心。祖母温柔地眯细眼睛,想必她并未理解现况,甚至连这里是什么地方都不清楚吧。
我有如要将脸埋进祖母的肚子一般倒下。
无论是在当时,还是现在,我都能发誓。
无论是奶奶还是奏太,我都非常喜欢。
读完田贯的日记之后,我的泪水有一段时间止不住。
田贯凛在确认古林奏太死亡后,跟祖母一起回到一楼,并且让祖母坐在轮椅上,由田贯带她回家,然后田贯才回到堀口家大楼。
我用衣服袖子擦掉不断滚出的泪水,借着深呼吸来调整情绪。
我重新望向废弃宾馆的停车场,应该是古林奏太摔死的位置已经拉起了封锁线,让人无法进入。我用力压抑冲动地从身体涌出的话语,尽可能平淡地问道:
「堀口察觉到这个真相了吧……?」
「察觉到了喔。」
田贯轻轻笑了。
「当我跟他独处的时候,他问我说『是你杀的吧』,然后我承认了。」
应该是我跟堀口一起前去看护时枝女士那个晚上吧。
当时,堀口似乎表示会对我和渡利保密,知道的只有堀口一个人,这样。
他为什么不告诉我和渡利真相呢?
「堀口同学接下来是这样说的——」
田贯稍稍放松表情。
「——如果现在田贯被捕了,时枝女士会怎么样呢?」
所有谜题终于解开,一切都说得通了。
堀口之所以维护田贯,是因为田贯时枝女士。他尊重田贯爱护祖母的想法。
假设田贯因为杀人嫌疑遭到逮捕,应该暂时无法回家。若被判处了杀人罪,即使是未成年也可能需要服刑。在这段时间里,将没有人可以照顾田贯时枝女士,跟失踪十天的状况完全不同。
「堀口同学真的很厉害,他应该看穿了你是为了自首而逃离他家。如果现在你必须服刑,就等于宣告不再有人能够照顾时枝女士了。他真的看穿了一切呢。」
照田贯所说,他也觉得堀口的态度有些纠葛。让田贯打消想去自首的念头,堀口心里应该也有些罪恶感。毕竟他去参加了古林奏太的葬礼,看过了受害者家人难过的模样。
即使如此,他仍告诉田贯自己的决心。
「我会导出答案,在那之前你先不要自首——他是这么跟我说的。」
这句话意义深远。
但在田贯听到具体的说明之前,堀口就失踪了。应该是觉得渡利怀疑他是犯人的时间点是个好机会吧。结果,堀口就像个真正的犯人那样躲起来,田贯因此能够维持日常生活。
「在那之后,堀口有联络你吗?」
「没有,我一直在等,但完全没有。」
田贯摇摇头。
「不过我很感谢堀口同学。因为他的关系,我现在还能照顾奶奶,也还能去学校。」
没错,教室里面很多人认为堀口或渡利是犯人,但完全没有人指责田贯。虽然她也跟我一样觉得在教室里面不是很好过,但她仍留在教室。
我并不知道这样究竟是好是坏。
但因为她在,田贯时枝女士才能过上日常生活。
「所以,久米井同学,拜托你,能不能请你保密?」
田贯用颤抖的食指抵在嘴角上。
「总有一天我会去自首,在那之前,为了保护我奶奶,请你不要告诉任何人。」
除了点头,我还能怎么办呢?
我握住田贯的手,在指尖加诸力量,并且隔着废弃宾馆,茫然地望向大楼的906号房。
•••
在心情没能好好平复的状况下,只有时间持续流逝。
到了第二年,我才知道位于山间的矢萩镇的夏天,比东京更早离去。原本是那么嘈杂的蝉鸣声日渐减少,暴露在短袖之外的手臂渐渐感受到寒气,变得必须穿着轻薄的针织外套御寒。
九月要结束了。
因为古林奏太的事情影响,导致合唱比赛中止,但运动会则照常举办。
我没有参加,田贯似乎也缺席,只有渡利参加。而且他并没有被冷漠的目光击败,在额头仍留有伤痕的情况下于一百公尺赛跑中拔得头筹。我则是从隔周公布的校内报纸得知这件事情。
至于那个影片频道的播放次数也是不断攀升。
事情发生后已经过了一段时间,我原本觉得播放次数会慢慢减少,但似乎有多个频道好像彼此竞争那样,持续发布自身看法与独家情报,导致情况异样热络。在社群媒体上甚至有人做出关系图,各种推论交错公开。
从案发初期就在追踪这起案件的「推手频道」,至今仍强调「渡利犯人论」——也就是影片内的失踪者B——的主张,甚至使用了一看就知道是校内环境的照片。其他频道则以「堀口犯人论」、「古林自杀论」等较为获得支持,现在也已经跟「推手频道」拥有同样的播放次数。后者还详细说明了矢萩镇立高中内的状况。
——学校里面有人提供情报。
这样的传闻在校内传开,后来甚至演变成导师叮咛大家不要随便泄漏校内消息的状态。尽管这类警告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
我对这些影片频道不太有兴趣。
这起案件,在我心中已经结束了。
虽然这样说,对于被当成嫌犯的渡利很不好,但我也无法做些什么。这愚蠢到家的情报竞争战迟早会衰退,而最好的方法就是忍耐到那时候吧。
堀口博树没有回到矢萩镇。
只有遗留下来的真相非常空虚。
我跟叶本之间合作进行的调查已经结束。
当我在「梦幻城」听田贯说完经过之后,叶本发来好几条讯息。我那时候才想起我就那样把他丢在萩中市,于是打电话给他说「我想停止调查」。
叶本则是不死心地一直劝我。
『我说,久米井同学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告诉我嘛。』
虽然他一直纠缠,但我一边想着跟田贯的约定,一边贯彻「我不知道」的说法。还补上「堀口不会再回来了,放弃吧」这句话。
即使如此,叶本仍无法接受,结果被他纠缠了一个小时。
到后来总算听他深深叹一口气。
『那你起码告诉我,你为什么要离家出走好吗?』
虽然我不清楚他为什么在意这个,但也觉得不好拒绝他。毕竟这与田贯之间的约定无关,而且叶本还是提供了堀口的情报,算是有恩于我。
「只是差点要被跟踪狂知道我住哪里而已,已经没事了。」
我提供了无伤大雅的情报给他。
叶本则说出「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呢」这种一副了然于心的话。
我挂了电话,之后就没再跟他联络。
在二年A班教室里,我仍然过着被当成瘟神一般的生活。
其实不只是我,渡利和田贯也是一样。原本渡利和田贯跟我不一样,身边有很多朋友的,现在却被疏远了,这状况让我觉得很心痛。
「他们是不是知道古林死亡的真相?」、「堀口是不是也被他们杀了?」、「现在该不会还持续盘算着些什么不好的企图吧。」、「他们这样打坏学校的名声,都没有什么感想吗?」
有时候,来自周遭的目光就像针一样刺伤我的心。我明明已经在偶像时代的风波中学习过了,但这些责备的眼神却每每带来鲜明的伤痛。
即使如此,我仍没有逃离教室。
我就座,翻开从图书馆借来的《排斥社会》。书里文字艰涩的程度远超乎我的想像好几倍,但是我觉得可以在字里行间窥见堀口博树的身影。
——他跟田贯说好的「答案」究竟是什么呢?
从七年前受到虐待以来,持续害怕这个世界,透过制作游戏摸索在世界上生存方式的少年,究竟得出了怎样的结论呢?
我只在意这一点。
九月的最后一天。放学之后,我一如往常地返家。我也回归到了原本的生活,在笔记本上写下根本不会演唱的歌曲。我甚至想过干脆用人声合成软体编辑演唱,也正在学习软体的使用方式。
回家之后,桌上放了一个信封。
看样子是父母把寄给我的信件放在桌上了。在我退出偶像圈之后,偶尔还是会收到过去工作关系的文件,应该就是这一类吧。
我没怎么确认寄件人姓名,直接拆开信封。
里面装了一封信,以及一个USB随身碟。
我完成了一款很棒的游戏
堀口博树
这是在教室发生激荡的三天前。
第七章
国王说了。『必须打倒魔王,因为那可是魔王啊。』
堀口的游戏以这句台词开场。
当白色文字流过黑色画面,输入主角的名字和性别之后,故事开始。在一座破破烂烂的西洋古堡里面,一位勇者站着,接受了国王下达的「打倒魔王」命令,开始冒险。
这开场让人满不快的。游戏并没有明示主角究竟是何方神圣,也没有表明为何需要打倒魔王。主角只是在周围的期望之下,前往沙漠、森林、洞窟等地冒险,并打倒在那些地方的魔王手下。
游戏承袭了堀口至今制作过的两款游戏系统,战斗指令非常丰富,玩家有很多种攻略方法可以对付同一只魔物。玩家总是大伤脑筋,究竟是该攻击呢?该彼此开诚布公好好谈谈呢?还是该劝说?即使是同一个敌人,玩起来也不会腻。
然后,随着游戏进展,第三作的特征也渐渐突显出来。
——魔王很多。
本来应该只有一个的最终头目魔王,在地图上可以看到好几个。游戏里面的角色,也就是所谓的NPC,都分别阐述着不一样的魔王传说。有人说「东边的冰山有个邪恶的化身」、也有人表示「魔王就在沙漠深处的遗迹里面」。「只有我知道魔王的真相」、「只有我知道真正的魔王是什么」之类的情报错综复杂,让人觉得很诡异,但又觉得因此被骗得晕头转向的勇者很可笑,给这样黑暗的气氛带来了些欢愉成分。
勇者在许多传闻的影响之下,继续冒险,前往找出世界各地的魔王备选的对象。
旅途的最后,勇者走到了一个终点。
•••
这三天之间,我沉迷在游玩堀口制作的游戏之中。
除了上学以外的时间,我把自己完全关在房间里面一直玩。我用我的笔电安装并执行游戏,虽然可以用键盘的十字键游玩,但我还特地购买了游戏专用手把。一开始我原本是想透过游戏找出堀口下落的蛛丝马迹,然而一旦开始玩,我马上就沉浸在游戏的世界观里面。
游戏途中使用了我谱写的背景音乐,渡利和田贯提出的建议也被采纳,运用在游戏中。堀口很好地活用了这些建议,让故事更上一层楼。
全破之后,当画面发出一阵亮光,我的泪水自然地流下。
沉浸在难得的完成感之中,我仰望天花板。
就算不说客套话,也真的是一款好游戏。
「堀口,你真的完成了呢……」
我一边嘀咕,一边仔细凝视结局画面。白色字体的工作人员名单显示在黑底画面上,作曲者的地方加入了我名字的缩写,特别感谢的地方则能看到田贯、渡利两人名字的缩写。
结局结束后,出现了一张奇妙的画面。
我「嗯?」了一声,凝视着它。
请输入你的名字
黑色文字出现在白底画面上。
文字可以直接透过电脑键盘输入。我在不明白这段文字有何意图的情况下,输入了「久米井那由他」。
画面出现新的文字。
给久米井同学 首先谢谢你玩这款游戏,我很高兴。
我睁大双眼,这是堀口给我的讯息。
我按下确定键,下一段话显示出来。
既然你已经破关游戏,那我应该可以认为你仍然把我当成朋友吧?虽然这可能只是我一厢情愿。
我知道这样很厚脸皮,但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情呢?
这段讯息,就是为此而准备的。
我再次按下按键。
请阻止叶本卓。
我停下手指。
我无法理解这句话的含意。
正当我心想应该还有更多提示,而打算按下按键的时候,放在桌上的手机响了。虽然我不想接,但现在会打电话给我的人并不多。我拿起来一看,萤幕上显示着渡利幸也的名字。
「渡利,怎么了?」
『久米井,抱歉,我可以确认一件事吗?』
我按下通话按键后,带着紧张气息的声音传了过来。
『如果我猜错你可以笑我,但你——之前是名叫反町郁音的偶像吗?』
我有种喉咙被掐紧了的感觉,停止了呼吸。
「——你从哪里得知这个名字?」
『就是那个影片频道,刚刚上传了最新内容,你赶快看一下。』
我没有挂断电话,先停下游戏,操作眼前的电脑。
我最近根本没管那些频道。现在一看,才知道「推手频道」三个小时之前上传了新影片。
这段最新影片的播放次数已经超过三万,在「矢萩镇立高中连续失踪事件⑱」的影片缩图上面,压上了大大的红字。
『快讯』失踪者A的真面目就是闹出风波的某偶像!
伴随着身体冻僵般的感觉,我按下播放键。
并小声惊呼。
上传影片的人似乎已经完全不顾虑个人隐私问题了。高中一年级的班上照片被剪接在影片里面,并且只剪出戴着口罩的我,然后这张照片跟我偶像时代的照片并列,只要互相比对一下,一看就知道是同一个人。
「我之后打给你,谢谢你告诉我。」我跟渡利这样说,先挂了电话。
我立刻确认匿名讨论区和社群媒体,这段影片已经引发很大回响。原本那些抹黑我到天荒地老的人,一副逮到了这个大好机会一般,又开始活跃起来。影片里面毫无根据可言的推论只要一被转发,甚而删掉了原本有的「似乎」、「彷佛」等文字,有如这就是真相似地在网路大海上传播开来。
前偶像反町郁音在转学的高中诈骗男同学,教唆对方杀人。
据传是杀人凶手的男同学至今仍下落不明。他透过成功销售个人制作游戏的成绩,因此赚得足够钱财。
反町郁音似乎曾在失踪男生家借住了两星期以上。
在这起谜团重重的失踪案上,添加偶像这样显而易懂的记号,似乎变成了为大众接纳的题材。
当晚,我只能茫然地看着事情愈演愈烈。
从网路上的留言来看,故事应该是这样的:
「反町郁音心里充满希望他人认同的需求与独占欲,虽然在东京曾以成为偶像为目标,但因为粉丝看透她而引退。在那之后,于乡下地方的不起眼高中过着被人吹捧的生活,这时却有一个想打破这一切的班上同学出现。她于是诱惑富有的男同学,让他去杀害那个班上同学。」
这设定真是老掉牙的恶女形象,让人连笑都笑不出来。
我实在看不下去,于是关闭电脑萤幕。全破游戏后残留的那股温暖韵味早已不复存在,只有悲痛满溢而出,我抓紧胸口。
手机开始陆续有讯息,那段影片的连结似乎也被贴到班上的群组里面了。但我能看到的应该只是冰山一角,绝大多数流言应该都在我不在的群组乱传吧。
「是叶本……」
我倒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嘀咕。
「那家伙就是频道主吧……」
上传到那个频道的影片,对二年A班的事情太清楚了,之前甚至有传闻表示校内有人泄漏消息。叶本卓知道我不小心脱下口罩的模样,还有讲话是什么声音。我因为太专注在调查堀口的事情上,而疏忽了这部分。
我想得跟他问个清楚,正打算再拿起手机时,发现有一条给我的讯息。是叶本发的。
『明天十三点,我在二年A班教室等你。』
他没说是什么事,就是叫我去,我实在没什么好预感。
我一边感受着自己心里滚滚的愤怒,一边确认叶本的频道。过去订阅人数甚至不到一万的「推手频道」,因为这起风波的关系引发大量关注,在凌晨零点的时候突破十万大关。
——订阅人数十二万。
他已经不是普通高中生了,毕竟引起了这么大的风波,应该也有觉悟会被退学吧。他处在不受教室这个框架局限的地方,是一个有十二万支持者的频道主。
但我没有不去教室找他的选项。
我觉得非常恼火。不是因为他泄漏了我的个资,而是我不能原谅他至今为止,透过录制影片的方式嘲笑堀口、渡利、田贯的行为。
•••
堀口发给我的讯息里面也提到了叶本卓。
我想先道歉,我不能在这里表明我失踪的理由。
抱歉,如果你无论如何都想知道,请以自己的力量找出真相,因为这严重关系到了某个人的人生。或者,聪明如久米井同学你,或许已经找出真相了吧。
这边,我想告诉你有关叶本卓的事情。
他算是我的旧识,也是我生意上的搭档。
我想「推手频道」的频道主,恐怕就是叶本卓。
之所以用「恐怕」这个说法,是因为我没跟他本人确认过。只不过那个频道上的影片,编排剪辑的方式,跟叶本做的游戏宣传影片很像。在缩图上下工夫,以便得到更好的扩散效果,是他惯用的手法。
目的应该是想赚钱吧。
叶本卓原本就是个对钱比较执着的人,当然只是这样也并不是什么坏事,我的游戏也是在他的帮助之下才大卖的。尽管我不是为了大卖才制作游戏,但如果没有游戏带来的销售额,应该是不可能让你们三位暂住在我家的。
因为年幼贫穷的关系,叶本体验过巨大的孤独感,这样的悲伤存在于他的骨干里,他甚至会告诉自己,要好好赚钱,拓展自己的人生。
叶本卓不时会采用欠缺伦理道德的方式。
他有过剽窃他人宣传词的纪录,偶尔也下达要我抄袭别人作品的指示。甚至会提出毁谤中伤特定国籍或团体的主题建议,不管是否得到差评,总之以搏得关注为最优先。
他认为自己之所以做出这些行为,责任都是出在周遭环境上。抛弃自己和母亲的父亲不好、自己出生的矢萩镇不好、停滞不前的日本不好,他批判、攻击各式各样事物,然后以「为了在这座城镇生存下去,这也是无可奈何」的说法肯定自我。
——让我们一起成立一间游戏公司,离开这个小镇吧。
叶本偶尔会以看着耀眼事物般的眼神对我这样说,我有一段时间也曾经觉得这项提议并不坏。我一直梦想着能离开矢萩镇生活,但我每次看到他那样攻击他人的行为,心里就会觉得不能跟他太亲近。
我并不讨厌他。我永远不会忘记,当我第一次在某处保护设施内遇见他的时候,他温柔地拍拍我的背的瞬间。
然而,我无论如何就是无法接受现在的他。我在与你相遇之前陷入一阵严重的低潮期,也是因为跟他之间的鸿沟造成的。
我唯一还有所挂念的,只有叶本卓。
他在我失踪之后,就像失控了那样,变得非常频繁地更新、上传影片。应该是因为他原本想说高中毕业之后,可以跟我一起把游戏社团法人化的计画破灭,所以需要一些收入来源吧。即便那样的行为有些缺德。你应该也很清楚,他上传的影片,其实都是些差一点就会构成毁谤的内容。
拜托,请你阻止他。
说是这样说,我也不是要拜托你做什么大事。放弃各式各样的责任,选择了逃避的我,也没有这样厚脸皮地请托的权利吧。而且,叶本有他自己的伦理道德观和信念,并不是那么轻易可以改变的。
所以,你只要说一句话就好了。
请把我的话,转告给叶本卓。
•••
矢萩镇高中历年都会在十月第一个星期六进行义务服务,为了打扫学校周围环境,全校学生都必须参加。
叶本把时间订在这个星期六中午。
早上醒来时,我发现天空布满了鳞片状云朵。我翘掉了上午的义务服务,把时间拿来玩堀口的游戏。即使全破过一次,这游戏还是有继续钻研的内容,让我的心自然而然地平静下来。
班上同学一脸困惑地看着我午间才到校。他们站在教室外走廊,脸上带着同情表情看着我。虽然已经可以回家了,但他们似乎还不打算动身。其他班级的同学也跑来聚在二年A班教室前面,其中也有掺杂看好戏般的眼光窥探着我。
我一边觉得受够了,一边看着他们,这时一个女生上前跟我搭话。
「你还是回去比较好。叶本他很奇怪,似乎打算直播。」
我想也是。
「我们已经叫了老师来,你等等比较好。」
我轻轻摇了摇头。我很感谢他们担心我,但也觉得要是错过这个时机,就没机会跟叶本说话了。
我下定决心,打开教室门。里面的状况跟平常天差地远,桌椅都被挪到教室角落,堆得像是隔离用的护栏那样,只有教室中央空空荡荡,看起来就像一座舞台。还真下了点工夫做效果呢。
叶本坐在讲桌旁边。
那里是考试时监考老师站的位置。讲桌上摆了摄影机,旁边的桌子上则设置了电脑。看来叶本自己待在摄影机死角的位置上。
叶本边轻笑,边操作着电脑。
手机的通知声响起。
看样子他开始直播了。我用手机确认,画面里面可以看到一手拿着手机,绷着一张脸的自己。收看人数有七千人,看来他选在星期六中午直播的策略奏效了。等待直播的收视观众在聊天室发出的对话内容,也同步显示在画面旁边。
影片打出了「直播,向『矢萩镇立高中连续失踪、杀人事件』的反町郁音问罪」这样的标题。
叶本把嘴凑近电脑。
「从矢萩镇高中二年A班教室进行直播——各位观众,让你们久等了。现在在我眼前的,就是那位反町郁音。」
然后看向我。
「反町郁音小姐,你能不能说点话?观众想听你说话。」
看样子是想证明是我本人。毕竟我现在用浏海和口罩几乎遮住了整张脸,可能根本看不出我是不是反町郁音吧。似乎有人怀疑是不是本人。
我有些抗拒。要是发出声音,等于是主动自我介绍说我就是反町郁音。我在教室可是持续贯彻不讲话的态度。我很害怕,如果我的声音被班上同学听到,因此揭开了我的过去。
喉咙无比干哑。
这时,走廊大声吵闹起来,似乎是男性教务人员赶来了。他命令聚集在此的学生退开,想要进入二年A班教室。
「不要过来!」
我对着走廊大吼。
我发出的声音大到连自己都有些意外。在走廊静观的学生,因为我首度发出的声音而困惑地低声呻吟。我对停下脚步的教务人员说「请让我跟叶本谈」之后,转向教室。
没错,我是来跟叶本谈谈的。
他翘着脚看着我,眼神里充满打量的意图。
「为什么?」我询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了将真相公诸于世啊。」
叶本浅浅地笑着回答。
「我说反町郁音同学,你知道事情的真相吧?立刻在这里告诉我。你看了我的影片吧?跟真相有没有不同啊?」
我紧紧握住拳头。
叶本果然猜到我应该已经知道真相了,但我不可能告诉他,因为我跟田贯说好了,绝对不会泄漏这项秘密给任何人。
「那么,果然犯人就是你吗?」叶本挑衅道。
「……你真的想昭告真相吗?只是想要增加订阅人数吧。」
我斩钉截铁地说。
「你明明只想着自己的利益,不要乱说一些有的没的的,恶心。」
「也没有那么乱说啊。」叶本缓缓拉开距离。「要是你没有跟堀口博树相遇,就不会有这一连串事情发生。」
他随口说出堀口的字,让我浑身发寒。
「什么意思,你想说这一切责任都在我吗?」
「就是啊,这一切都是从你逃进堀口家开始的。不是吗?」
我没办法立刻反驳。
从某种层面来看,叶本所说的确实是一种真相。
一切都是从我在大楼屋顶上遇到堀口开始。堀口藏匿我,接着渡利和田贯加入同住行列。而田贯听到渡利找她商量古林的问题之后,才察觉了祖母的危机——
叶本愉快地哼笑。
「啊,对了,有人这样问喔。反町郁音同学,你已经跟当事者E——堀口搞上了吗?」
「……真无聊的问题,跟失踪问题毫无关联吧。」
「这也是没办法啊,大家都很在意嘛。」
叶本把电脑转向我。
五颜六色的留言灌进来。叶本为了让我也能看见,特地放大了留言部分,我还看到有人抖内※,其中甚至有超过一万日圆的金额。
注6:观看者赞助钱财、礼物给直播主的行为。
实在太可笑了。
叶本应该是刻意挑衅我,他想挑动我的情绪,借此挖出我的真实意见,并炒热直播气氛吧。对他而言,真相是什么不重要,只要能挑动我、挖出真相,就能赚钱。只要能拿我当材料增加订阅,也就够了。
在这之中没有信念也没有道德,有的只是利用他人,贪图利益的欲望。
「我不觉得回答这个有什么意义。」
我深呼吸之后说道,叶本则一副不服气的态度歪头说「是这样吗?」
「我说反町同学,你当偶像的时候应该赚了不少钱吧?明明自己就是靠着那张脸获得幸福,却不允许其他人泄漏你的资讯,不觉得这样很任性吗?」
论调可笑无比。
但直播聊天室里却能看到『说得好』、『漂亮地驳倒w』这样的文字流过,大家都很赞赏叶本。
叶本彷佛早知道会这样发展一样笑了。
「我啊,可以理解古林奏太的心情喔——对,就是那个过世了的学生。各位观众,请听我说,这想法出自那一位比任何人都诚恳的同班同学。」
他特地加重抑扬顿挫以便让观众听得更清楚明白,继续说道:
「古林死去之前,曾经对朋友这样说过——我们是失落的一代,一切痛苦都起因于剥夺。那些高级国民、政治家、老不死的人正一点一滴拿走我们的幸福,这是一种眼睛看不见的压榨。古林可能在不为人知的情况下一直战斗,然而下场是壮志未酬身先死。」
叶本呼了一口气。
彷佛自己是古林奏太的代言人。
「很不爽吧——我们必须夺回被夺走的一切。」
直播间涌入大量留言,以及接连出现的抖内讯息。我压下想要逃跑的念头。
「……这跟我无关。」
「不,不对,我知道,只有我知道。」
叶本得意地说。
「久米井那由他,让这间教室陷入不幸的犯人就是你。」
我说不出话。
我觉得透过我跟叶本之间的落差,好像得以窥见叶本和堀口之间的断绝。为什么这两人差这么多呢?两位少年在保护设施相遇,同样憎恨这座小镇。其中一人为了适应社会而制作游戏,另一人则学会了顽强地活下去的方式。出发点明明相同,为什么可以产生这么大的差别?
就连古林奏太的死,都被叶本拿来利用增加自身利益。
确实,古林痛恨剥夺。他因田贯凛为了看护田贯时枝女士,而牺牲人生一事悲叹,并且产生愤恨之感,采取攻击手段。但这原本都是出自于他对田贯凛的喜爱,并不是为了报复社会。
『就是这样』、『真的太压迫年轻人了』、『我也是被爸妈揍大的,所以我懂』、『古林同学是因为挑战高级国民才遭到杀害?乡下好可怕』、『有够辛苦』。
这一连串的事件,被当成整个日本的阶级差距问题,并遭到消费。
「……根本是迁怒。」
我说不出其他话。
「叶本,你被堀口抛弃应该很痛苦吧。然后你在这个时间,刚好找到一个适合炒作的沙包,并借此发泄对吧。」
「……不是这样。」
他虽然马上否认,但我没有遗漏他的嘴角稍稍抽搐了一下。从这点可以看出他还是有点人性,但现在这样反而更让人难过。
一个难以理解的他,人就在我眼前。
「你们也生气啊。」
叶本从椅子起身,对着走廊说。
从刚刚就一直逗留在走廊的二年A班学生不发一语,像是要消除自身气息那样噤声,绝对不会进入教室。应该是害怕出现在直播上吧。
叶本挑衅似地笑了:
「古林奏太死了,矢萩镇高中名声扫地,你们作何感想?不觉得自己的未来受到影响吗?你们也是班上发生杀人案的一分子耶。」
站在最前面的几个学生抽了一口气。
我想起之前曾在教室听说过的八卦。高中三年级预定就职的同学接受面谈时,被问到的通俗问题,没有一个学生可以笑着说这件事情跟录取与否无关。
就职同学每个人都变得很敏感,无论多些微的小事都会对他们造成庞大压力。
叶本重新看向我。
「就这个层面来看,久米井同学你可好了。不仅有偶像时代的储蓄,又长得一张好脸蛋,有很多方法可以靠脸赚钱吧?你打算再回去东京吗?」
「怎么可能回去,我跟你们也没有什么不同。」
「我就讨厌你这个迟钝的态度,你跟在这个乡下要争夺职缺的我们不一样。」
他擅自认定每一件事情。
这些带着暴力性的话语令我口干舌燥。
「你一直这样没错吧?在教室里面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贯彻无言态度,而且连一句道歉都没有,这一切明明就是从你失踪开始的。」
叶本拉高了声调说道。
「——起码有点自觉吧,你就是引发这出悲剧的犯人啊。」
这句话深深打进我的心窝。
当然,我有很多方法可以反驳,也可以嘲笑这根本是无比滑稽的论调,但那些逻辑用在这里应该行不通。话语的正当性,会被对方的气势与现场的气氛这两种强大的暴力击垮、消失。
我知道,这就是网路霸凌。他们需要的只是看起来有点样子的表面借口,以及想要攻击目标的热情,根本不可能听进我所说的话。
被击倒的悔恨与苦涩在我口中扩散。
我看了看电脑萤幕,上面映着一个悲惨地站在教室中央的少女身影。
我带着有些不现实的感觉,接受了画面左下角的收视人数突破一万的瞬间。
即使如此,我想说还是得说点什么,正打算努力策动喉咙发声。
「……不是这样。」
一道声音从教室出现。
不是我发出来的,也不是叶本的声音。
我转头。
发出那个声音的人,既不是渡利幸也、也不是田贯凛,更不是堀口博树。
——是一个我不认识的女生。
戴着眼镜,看起来很伶俐的少女站在门边,应该是二年A班的同学吧。我对她有点印象,但没有十足把握,好像是姓沟井。
——她是谁啊?
她钻过椅子堆起的护栏,缓缓踏进教室。
「犯人才不是久米井同学,是堀口啊。叶本,你在胡说些什么?」
她以有些因紧张而高亢的声音,明确地说道。
「你根本没有久米井同学引诱堀口的证据吧?那应该就还是堀口啊?你这样很奇怪耶,该谴责的是堀口才对吧?」
我抱着茫然的心情注视着眼前的景象。
叶本也睁大眼睛,因为突如其来的介入而困惑。
看来叶本也同样觉得论调会因此而被打乱,所以焦急了吧。
正当我说不出话时,另一个男生介入了。
「不,不管怎么猜想都是渡利吧。」
我记得他是谁,姓高桥。
「其实是有目击证人的喔。在事情发生之前,有人看到渡利浑身湿透地走在夜路上,应该是跟古林起纠纷了吧。堀口和久米井只是被他胁迫的受害者啊。」
高桥一边丢出新情报,一边述说完全沾不上边的推论。
我还是什么也不回答,叶本也是一样。
其他学生就像水坝溃堤开始发表意见,而这些声音甚至不局限于二年A班学生。
「所以说堀口博树就是犯人!立刻停止直播啦。」「咦,等一下,可是不觉得久米井同学也很可疑吗?」「偶像时代的丑闻是真的吗?好像说逼得其他偶像引退了。」「不过久米井杀害古林的动机是什么啊,不觉得没有吗?」「他应该只是单纯被帮派分子杀掉了吧?犯人如果只是个普通高中生,不可能不被抓啊。」「嗯,那间爱情宾馆本身也有很多可疑的传闻。」
打算终止直播而介入的人、反驳叶本发言的人、说出原本藏在心里的新发现的人、举发关系者坏事的人——无数学生冲进直播影像之中。
我完全搞不懂这是什么状况。
这些无数的声音之中,有个东西闪过我脑海。
——「推手频道」以外的影片频道。
现在,除了叶本的「推手频道」之外,还有大量频道致力于追踪矢萩镇立高中失踪案。过去除了叶本卓主张的「渡利犯人论」之外,还有影片提出「堀口犯人论」或「黑帮犯人论」等说法。
我想起班上同学在教室里面,提出各自论点的景象。
「你们都先闭嘴啦!」
叶本急忙高声说。
「我不是说幕后黑手是久米井吗?你们别吵了,先安静。」
即使他这样努力大喊,也是没有人听进去,反而被大家的气势淹没。
「啊你就没有根据啊。」「有没有可能其实是自杀啊?」「——对不起,我一直没有说,但我要说了。犯人是堀口。我曾看过那家伙在图书馆借阅和杀人有关的书籍。」「只是借阅又不代表什么。」「你只是不认识小学时代的渡利,才能说这种话。他本性可是很暴力的,只有我知道吗?」
话语交错。
话语交错。
话语交错。
电脑上的直播画面也彷佛被教室的混乱场面影响,『啊?』、『现在是在等什么?』、『结果犯人到底是谁啊?』之类的疑问接连出现。叶本甚至忘了对困惑的观众说话,劝阻其他学生的行为也不见效果。
我在静观其变之中,逐渐掌握到状况了。
影响他们论点的,主要是除了「推手频道」之外的影片频道。而这些频道也都泄漏了矢萩镇高中的内部情报,并因此增加播放次数。矢萩镇高中的学生透过这些频道知道相关情报,并彼此交流八卦内容。
然后,这些频道全都是堀口失踪之后建立的。
这些新影片都是堀口上传的——发现这一点的我,稍稍勾起了嘴角。
眼前景象感觉似曾相识。
「说起来从体格上来看,只有渡利杀得了古林啊?其他三个人就算手持小刀,也打不过运动社团的他吧。」「笨蛋,手上有刀的话,连柔弱的女性都能杀害男性耶。」「你这说法有什么根据?」「不过不可能只有久米井是犯人吧。」「田贯绝对有出手协助。如果不是青梅竹马,怎么可能大半夜把人找去废弃宾馆啊。」
每个人随意举出坏人的名字,并加以攻击的景象——实在让人很难不笑出来。
因为跟堀口博树完成的游戏一模一样。
游戏里的登场人物都会强调,自己口中的魔王才是万恶的根源,也会诉求暴力非讨伐不可,然而言词之中并没有具体的根据。「只有自己知道犯人是谁」的确信超越了逻辑。
而几乎完全一样的景象就在我眼前发生。
高桥很坚持必须谴责渡利的主张;过去跟我对立的柴冈则主张我才是幕后黑手;第一个介入直播的沟口一直强调堀口最可疑;一个男生正打算拿起手机拍摄一片混乱的教室,却遭到另一个男生批判并扭打起来;一个抱持有些冷漠的态度,一副自己知道一切地说着「结果他们四个人都是共犯吧」的女生,也被旁人用「你有什么根据」吼回去。
我一边听着有如激流般粗暴交错的怒骂声,闭上了双眼。
——没错,堀口。
——活在这么不安定世界里的我们,总是透过攻击坏人来求得心安。
堀口曾告诉我的《排斥社会》内容,以及班上同学的争执,在我脑中混杂在一起。
「我就说犯人是——」班上同学的声音冲破耳膜。「最可疑的是渡利啦。」「他跟田贯很熟——」「你懂个屁。」与乔克•杨的记述交错。『我变得开始认为,人与人之间的差异,其实跨越了时代本身的差别,而是立基一定程度的「人类本质」上。』桌子被推倒。「一直躲在教室角落的你怎么可能理解古林的想法啦。」大家甚至听不见老师大喊。『可怕的行动和惯性行为,也会因为本质主义而正当化。』窗户玻璃出现裂痕。『行为脱序的人会被定义为无法抵抗诱惑。』我无法理解虐待堀口博树的母亲,批判请领生活给付的渡利、为了田贯凛好而想要杀害田贯时枝的古林奏太,还有那些抹黑反町郁音的人,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为什么无法理解?」「只有我知道犯人是谁。」「只有我。」「明明就是只有我才知道。」
——无法互相理解,因为我们在本质上就有所不同。
彼此理解什么的去死吧——这样讽刺的心死反而妆点了堀口的游戏。
登场人物中的好几人、好几十人,都是一边举出魔王的可能性,一边要求勇者「去打倒他」、「去打倒他」,勇者绝对不会获得回报。打倒了一个魔王,又会有另一个新出现的村民出来说:「我觉得在某某地方的那个才是真正的魔王。」
永无止尽的无意义冒险。
在这个被淡淡的绝望支配的国度,永远不缺新的魔王备选。勇者到后来带着无奈的眼神笑了,放下剑,游戏就此进入到结局。
「啊——」我说出主角的台词。「无聊透顶。」
我利用堀口的游戏带给我的勇气,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感受着脚下传来的教室地板硬度,向前迈出一步。
叶本看着争执不休的教室,似乎也不再有力气阻止同学,无力地垂着双臂。对他来说,这也是出乎意料的状况吧。
「叶本,我可以走了吧?」我站在他面前。「我觉得都无所谓了,毕竟我只是来替堀口传话的。」
「……传话?」
「——『谢谢你过去的帮助,再见。』」
叶本的脸瞬间像是被压扁那样垮掉。
我看不下去了,轻轻摇了摇头。
「叶本,我觉得你应该失去了人生中非常重要的事物。」
而他能不能重新获得这些,我不得而知。
我一个转身往教室外面去。话既然已经传到了,我也没有必要留在教室里面。我并不想参加这种只是互相丢出毫无根据论调的无意义战争。
叶本想要留下我而伸出右手。被我急忙甩开的手撞到讲桌,摄影机因此掉在地上。
直播摄影机拍到的不再是教室,而是大大地拍出了叶本的脸孔。
『这就是叶本?』、『好可疑,他长了一张最有嫌疑的脸吧。』、『他不是跟堀口博树很要好吗?太可疑了w』、『恶耶。』、『为了增加追踪人数而乱放话的可能性。」「很可能喔。」「应该只是利用杀人事件,随便编一些八卦出来炒作吧?」、『报警啦、报警。』
叶本似乎没有注意到摄影机掉落的问题和聊天室的讯息,一直抓着我的手。
「你要逃避吗?」
「对,我没空理你。」
我再次甩开叶本的手,深深吸一口气。
「你就这样搞一辈子吧。我最讨厌像你这种炒作直播,还有跟着起哄的人!」
我用力喊出来的声音,似乎比我预料的还要高亢许多。原本吵闹不已的教室瞬间安静下来,热络的聊天室也突然不再有留言。
我朝向教室外而去。
「——所以,我会做出比这个更令人兴奋许多的东西让你们瞧瞧。」
想要创作好音乐的热情在我体内翻滚,比起这种毫无意义的闹剧,我想创造出能更让人陶醉的事物。我想告诉他们,还有很多事物比攻击他人更有趣。
我打从心底认为,这应该就是我将来要走的路。
我离开二年A班教室,来到楼梯口的时候,看到田贯和渡利在这里等着。他们虽然也有来学校,但似乎没有进教室,一直在这里等。
「我有看直播喔。」田贯笑了。「久米井同学,你好帅喔。」
我有点在意刚刚的自己究竟是什么表情,但没有勇气重看直播。不要像是凶神恶煞就好了。
「无所谓啦,我应该暂时要封网了。」
我摇摇头,从鞋柜拿出皮鞋。
渡利不安地靠过来。
「你之后有什么打算?还会继续上学吗?」
「我也不知道,可能会转学吧。我开始觉得有点厌烦了,不如转学到不用跟同学见面的空中学校就好。」
或许我本来就比较适合就读空中学校。我原本只是想普通地度过高中生活,才选择了矢萩镇高中,但结果还是没有做到什么很有高中生青春风格的事。
「你们两个还是会继续在这里就读吗?」
田贯和渡利互相看了看对方,低调地颔首。
我微笑。他们有他们的路要走,也有各自的选择。尤其是田贯,将来应该会很辛苦,如果能够尽量减轻她的罪刑是最好,但大概不会这么容易。不过,也不代表一切都很绝望。
「对了,堀口是不是也有寄游戏给你们?」
我因为沉迷在游戏之中,忘了确认。
田贯和渡利都说「有收到」,田贯在忙碌的生活中找空档游玩,好像是今天早上总算破关了。渡利则是玩得很快,好像只花一天左右就破关了。
看来我玩得相当仔细。
「他发了些什么讯息给你们?」
我因为在意而这样问,田贯一副「我就在等这句话」的态度,从书包拿出一张列印用纸,上面直接印出游戏画面截图,是堀口的讯息。
给田贯:
抱歉让你久等了,我终于完成游戏了。上星期,我让一些粉丝试玩除错,游戏本身获得非常好的评价,加上过往建立起来的口碑,这款游戏应该可以卖得不错。久米井同学谱写的音乐获得极大好评,如果能善加活用这些音乐,我应该也能做出不错的宣传成绩。
田贯,你能不能收下这款游戏的营收呢?
虽然还不确定,但这款游戏应该会有不少营收入帐。我会把这些钱让给你,请你用在田贯时枝女士身上好吗?应该有一些安养设施是只要支付高额费用,就可以入住的吧?
请你不要拒绝我。
虽然这样说很残忍,但这是为了让你能没有后顾之忧地去自首。
能够完成这款游戏,也有你的功劳。
希望有朝一日,我们能够抱持着开朗的心情再会,所以请你务必收下。
为了你的将来好,请你不要害怕去自首。我会准备好能让赎完罪之后获得自由的你,可以逃避的避风港。
这段文章让人可以感受到很有他风格的体贴,以及在烦恼过后才得出的答案。
我刻意假装闹别扭地噘嘴说:「他对你真的很好耶。」渡利也表示同意地说:「我懂,他只是普通地跟我道别而已。」
在那之后,我们互相对照了堀口分别留给我们的讯息。只有最后的一句话是每个人都一样的。
希望能有一天,大家可以再一起制作游戏。
我们就像过去那样交谈。若堀口今后想要继续活跃,就不能缺少田贯的英语能力。田贯可以跟堀口领薪水,借此跨出梦想的第一步。当渡利开始烦恼说是不是也要学习编写程式时,我们则笑着叫他好好打球,并重新说起对游戏的感想。
「那我差不多该走了。」我挥挥手。「嗯」、「再见」,两人这样回我。
我跟他们道别,穿过校门,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
如同我告诉田贯他们,我已经不想再回去矢萩镇高中了。
我不打算挑战暴露在好奇的目光下、过着如坐针毡般的生活。人生不是只有「战斗」一个选项。
比起在狭隘的空间里面争论谁是犯人,一定还有不一样的生活方式。即使不知道让我的人生这么难熬的犯人是谁,也还是随时都有「逃跑」这项指令。如果能在这方面持续诚实面对自己,这样的生活一定不会白费,将会联系到自己未来。
——堀口,这就是你得出的答案吧?
我询问人并不在这里的少年,并期望有朝一日能再相会。
我拿下口罩,拨起浏海,歌声自然流泄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