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七章

国王说了。『必须打倒魔王,因为那可是魔王啊。』

堀口的游戏以这句台词开场。

当白色文字流过黑色画面,输入主角的名字和性别之后,故事开始。在一座破破烂烂的西洋古堡里面,一位勇者站着,接受了国王下达的「打倒魔王」命令,开始冒险。

这开场让人满不快的。游戏并没有明示主角究竟是何方神圣,也没有表明为何需要打倒魔王。主角只是在周围的期望之下,前往沙漠、森林、洞窟等地冒险,并打倒在那些地方的魔王手下。

游戏承袭了堀口至今制作过的两款游戏系统,战斗指令非常丰富,玩家有很多种攻略方法可以对付同一只魔物。玩家总是大伤脑筋,究竟是该攻击呢?该彼此开诚布公好好谈谈呢?还是该劝说?即使是同一个敌人,玩起来也不会腻。

然后,随着游戏进展,第三作的特征也渐渐突显出来。

——魔王很多。

本来应该只有一个的最终头目魔王,在地图上可以看到好几个。游戏里面的角色,也就是所谓的NPC,都分别阐述着不一样的魔王传说。有人说「东边的冰山有个邪恶的化身」、也有人表示「魔王就在沙漠深处的遗迹里面」。「只有我知道魔王的真相」、「只有我知道真正的魔王是什么」之类的情报错综复杂,让人觉得很诡异,但又觉得因此被骗得晕头转向的勇者很可笑,给这样黑暗的气氛带来了些欢愉成分。

勇者在许多传闻的影响之下,继续冒险,前往找出世界各地的魔王备选的对象。

旅途的最后,勇者走到了一个终点。

•••

这三天之间,我沉迷在游玩堀口制作的游戏之中。

除了上学以外的时间,我把自己完全关在房间里面一直玩。我用我的笔电安装并执行游戏,虽然可以用键盘的十字键游玩,但我还特地购买了游戏专用手把。一开始我原本是想透过游戏找出堀口下落的蛛丝马迹,然而一旦开始玩,我马上就沉浸在游戏的世界观里面。

游戏途中使用了我谱写的背景音乐,渡利和田贯提出的建议也被采纳,运用在游戏中。堀口很好地活用了这些建议,让故事更上一层楼。

全破之后,当画面发出一阵亮光,我的泪水自然地流下。

沉浸在难得的完成感之中,我仰望天花板。

就算不说客套话,也真的是一款好游戏。

「堀口,你真的完成了呢……」

我一边嘀咕,一边仔细凝视结局画面。白色字体的工作人员名单显示在黑底画面上,作曲者的地方加入了我名字的缩写,特别感谢的地方则能看到田贯、渡利两人名字的缩写。

结局结束后,出现了一张奇妙的画面。

我「嗯?」了一声,凝视着它。

请输入你的名字

黑色文字出现在白底画面上。

文字可以直接透过电脑键盘输入。我在不明白这段文字有何意图的情况下,输入了「久米井那由他」。

画面出现新的文字。

给久米井同学 首先谢谢你玩这款游戏,我很高兴。

我睁大双眼,这是堀口给我的讯息。

我按下确定键,下一段话显示出来。

既然你已经破关游戏,那我应该可以认为你仍然把我当成朋友吧?虽然这可能只是我一厢情愿。

我知道这样很厚脸皮,但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情呢?

这段讯息,就是为此而准备的。

我再次按下按键。

请阻止叶本卓。

我停下手指。

我无法理解这句话的含意。

正当我心想应该还有更多提示,而打算按下按键的时候,放在桌上的手机响了。虽然我不想接,但现在会打电话给我的人并不多。我拿起来一看,萤幕上显示着渡利幸也的名字。

「渡利,怎么了?」

『久米井,抱歉,我可以确认一件事吗?』

我按下通话按键后,带着紧张气息的声音传了过来。

『如果我猜错你可以笑我,但你——之前是名叫反町郁音的偶像吗?』

我有种喉咙被掐紧了的感觉,停止了呼吸。

「——你从哪里得知这个名字?」

『就是那个影片频道,刚刚上传了最新内容,你赶快看一下。』

我没有挂断电话,先停下游戏,操作眼前的电脑。

我最近根本没管那些频道。现在一看,才知道「推手频道」三个小时之前上传了新影片。

这段最新影片的播放次数已经超过三万,在「矢萩镇立高中连续失踪事件⑱」的影片缩图上面,压上了大大的红字。

『快讯』失踪者A的真面目就是闹出风波的某偶像!

伴随着身体冻僵般的感觉,我按下播放键。

并小声惊呼。

上传影片的人似乎已经完全不顾虑个人隐私问题了。高中一年级的班上照片被剪接在影片里面,并且只剪出戴着口罩的我,然后这张照片跟我偶像时代的照片并列,只要互相比对一下,一看就知道是同一个人。

「我之后打给你,谢谢你告诉我。」我跟渡利这样说,先挂了电话。

我立刻确认匿名讨论区和社群媒体,这段影片已经引发很大回响。原本那些抹黑我到天荒地老的人,一副逮到了这个大好机会一般,又开始活跃起来。影片里面毫无根据可言的推论只要一被转发,甚而删掉了原本有的「似乎」、「彷佛」等文字,有如这就是真相似地在网路大海上传播开来。

前偶像反町郁音在转学的高中诈骗男同学,教唆对方杀人。

据传是杀人凶手的男同学至今仍下落不明。他透过成功销售个人制作游戏的成绩,因此赚得足够钱财。

反町郁音似乎曾在失踪男生家借住了两星期以上。

在这起谜团重重的失踪案上,添加偶像这样显而易懂的记号,似乎变成了为大众接纳的题材。

当晚,我只能茫然地看着事情愈演愈烈。

从网路上的留言来看,故事应该是这样的:

「反町郁音心里充满希望他人认同的需求与独占欲,虽然在东京曾以成为偶像为目标,但因为粉丝看透她而引退。在那之后,于乡下地方的不起眼高中过着被人吹捧的生活,这时却有一个想打破这一切的班上同学出现。她于是诱惑富有的男同学,让他去杀害那个班上同学。」

这设定真是老掉牙的恶女形象,让人连笑都笑不出来。

我实在看不下去,于是关闭电脑萤幕。全破游戏后残留的那股温暖韵味早已不复存在,只有悲痛满溢而出,我抓紧胸口。

手机开始陆续有讯息,那段影片的连结似乎也被贴到班上的群组里面了。但我能看到的应该只是冰山一角,绝大多数流言应该都在我不在的群组乱传吧。

「是叶本……」

我倒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嘀咕。

「那家伙就是频道主吧……」

上传到那个频道的影片,对二年A班的事情太清楚了,之前甚至有传闻表示校内有人泄漏消息。叶本卓知道我不小心脱下口罩的模样,还有讲话是什么声音。我因为太专注在调查堀口的事情上,而疏忽了这部分。

我想得跟他问个清楚,正打算再拿起手机时,发现有一条给我的讯息。是叶本发的。

『明天十三点,我在二年A班教室等你。』

他没说是什么事,就是叫我去,我实在没什么好预感。

我一边感受着自己心里滚滚的愤怒,一边确认叶本的频道。过去订阅人数甚至不到一万的「推手频道」,因为这起风波的关系引发大量关注,在凌晨零点的时候突破十万大关。

——订阅人数十二万。

他已经不是普通高中生了,毕竟引起了这么大的风波,应该也有觉悟会被退学吧。他处在不受教室这个框架局限的地方,是一个有十二万支持者的频道主。

但我没有不去教室找他的选项。

我觉得非常恼火。不是因为他泄漏了我的个资,而是我不能原谅他至今为止,透过录制影片的方式嘲笑堀口、渡利、田贯的行为。

•••

堀口发给我的讯息里面也提到了叶本卓。

我想先道歉,我不能在这里表明我失踪的理由。

抱歉,如果你无论如何都想知道,请以自己的力量找出真相,因为这严重关系到了某个人的人生。或者,聪明如久米井同学你,或许已经找出真相了吧。

这边,我想告诉你有关叶本卓的事情。

他算是我的旧识,也是我生意上的搭档。

我想「推手频道」的频道主,恐怕就是叶本卓。

之所以用「恐怕」这个说法,是因为我没跟他本人确认过。只不过那个频道上的影片,编排剪辑的方式,跟叶本做的游戏宣传影片很像。在缩图上下工夫,以便得到更好的扩散效果,是他惯用的手法。

目的应该是想赚钱吧。

叶本卓原本就是个对钱比较执着的人,当然只是这样也并不是什么坏事,我的游戏也是在他的帮助之下才大卖的。尽管我不是为了大卖才制作游戏,但如果没有游戏带来的销售额,应该是不可能让你们三位暂住在我家的。

因为年幼贫穷的关系,叶本体验过巨大的孤独感,这样的悲伤存在于他的骨干里,他甚至会告诉自己,要好好赚钱,拓展自己的人生。

叶本卓不时会采用欠缺伦理道德的方式。

他有过剽窃他人宣传词的纪录,偶尔也下达要我抄袭别人作品的指示。甚至会提出毁谤中伤特定国籍或团体的主题建议,不管是否得到差评,总之以搏得关注为最优先。

他认为自己之所以做出这些行为,责任都是出在周遭环境上。抛弃自己和母亲的父亲不好、自己出生的矢萩镇不好、停滞不前的日本不好,他批判、攻击各式各样事物,然后以「为了在这座城镇生存下去,这也是无可奈何」的说法肯定自我。

——让我们一起成立一间游戏公司,离开这个小镇吧。

叶本偶尔会以看着耀眼事物般的眼神对我这样说,我有一段时间也曾经觉得这项提议并不坏。我一直梦想着能离开矢萩镇生活,但我每次看到他那样攻击他人的行为,心里就会觉得不能跟他太亲近。

我并不讨厌他。我永远不会忘记,当我第一次在某处保护设施内遇见他的时候,他温柔地拍拍我的背的瞬间。

然而,我无论如何就是无法接受现在的他。我在与你相遇之前陷入一阵严重的低潮期,也是因为跟他之间的鸿沟造成的。

我唯一还有所挂念的,只有叶本卓。

他在我失踪之后,就像失控了那样,变得非常频繁地更新、上传影片。应该是因为他原本想说高中毕业之后,可以跟我一起把游戏社团法人化的计画破灭,所以需要一些收入来源吧。即便那样的行为有些缺德。你应该也很清楚,他上传的影片,其实都是些差一点就会构成毁谤的内容。

拜托,请你阻止他。

说是这样说,我也不是要拜托你做什么大事。放弃各式各样的责任,选择了逃避的我,也没有这样厚脸皮地请托的权利吧。而且,叶本有他自己的伦理道德观和信念,并不是那么轻易可以改变的。

所以,你只要说一句话就好了。

请把我的话,转告给叶本卓。

•••

矢萩镇高中历年都会在十月第一个星期六进行义务服务,为了打扫学校周围环境,全校学生都必须参加。

叶本把时间订在这个星期六中午。

早上醒来时,我发现天空布满了鳞片状云朵。我翘掉了上午的义务服务,把时间拿来玩堀口的游戏。即使全破过一次,这游戏还是有继续钻研的内容,让我的心自然而然地平静下来。

班上同学一脸困惑地看着我午间才到校。他们站在教室外走廊,脸上带着同情表情看着我。虽然已经可以回家了,但他们似乎还不打算动身。其他班级的同学也跑来聚在二年A班教室前面,其中也有掺杂看好戏般的眼光窥探着我。

我一边觉得受够了,一边看着他们,这时一个女生上前跟我搭话。

「你还是回去比较好。叶本他很奇怪,似乎打算直播。」

我想也是。

「我们已经叫了老师来,你等等比较好。」

我轻轻摇了摇头。我很感谢他们担心我,但也觉得要是错过这个时机,就没机会跟叶本说话了。

我下定决心,打开教室门。里面的状况跟平常天差地远,桌椅都被挪到教室角落,堆得像是隔离用的护栏那样,只有教室中央空空荡荡,看起来就像一座舞台。还真下了点工夫做效果呢。

叶本坐在讲桌旁边。

那里是考试时监考老师站的位置。讲桌上摆了摄影机,旁边的桌子上则设置了电脑。看来叶本自己待在摄影机死角的位置上。

叶本边轻笑,边操作着电脑。

手机的通知声响起。

看样子他开始直播了。我用手机确认,画面里面可以看到一手拿着手机,绷着一张脸的自己。收看人数有七千人,看来他选在星期六中午直播的策略奏效了。等待直播的收视观众在聊天室发出的对话内容,也同步显示在画面旁边。

影片打出了「直播,向『矢萩镇立高中连续失踪、杀人事件』的反町郁音问罪」这样的标题。

叶本把嘴凑近电脑。

「从矢萩镇高中二年A班教室进行直播——各位观众,让你们久等了。现在在我眼前的,就是那位反町郁音。」

然后看向我。

「反町郁音小姐,你能不能说点话?观众想听你说话。」

看样子是想证明是我本人。毕竟我现在用浏海和口罩几乎遮住了整张脸,可能根本看不出我是不是反町郁音吧。似乎有人怀疑是不是本人。

我有些抗拒。要是发出声音,等于是主动自我介绍说我就是反町郁音。我在教室可是持续贯彻不讲话的态度。我很害怕,如果我的声音被班上同学听到,因此揭开了我的过去。

喉咙无比干哑。

这时,走廊大声吵闹起来,似乎是男性教务人员赶来了。他命令聚集在此的学生退开,想要进入二年A班教室。

「不要过来!」

我对着走廊大吼。

我发出的声音大到连自己都有些意外。在走廊静观的学生,因为我首度发出的声音而困惑地低声呻吟。我对停下脚步的教务人员说「请让我跟叶本谈」之后,转向教室。

没错,我是来跟叶本谈谈的。

他翘着脚看着我,眼神里充满打量的意图。

「为什么?」我询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了将真相公诸于世啊。」

叶本浅浅地笑着回答。

「我说反町郁音同学,你知道事情的真相吧?立刻在这里告诉我。你看了我的影片吧?跟真相有没有不同啊?」

我紧紧握住拳头。

叶本果然猜到我应该已经知道真相了,但我不可能告诉他,因为我跟田贯说好了,绝对不会泄漏这项秘密给任何人。

「那么,果然犯人就是你吗?」叶本挑衅道。

「……你真的想昭告真相吗?只是想要增加订阅人数吧。」

我斩钉截铁地说。

「你明明只想着自己的利益,不要乱说一些有的没的的,恶心。」

「也没有那么乱说啊。」叶本缓缓拉开距离。「要是你没有跟堀口博树相遇,就不会有这一连串事情发生。」

他随口说出堀口的字,让我浑身发寒。

「什么意思,你想说这一切责任都在我吗?」

「就是啊,这一切都是从你逃进堀口家开始的。不是吗?」

我没办法立刻反驳。

从某种层面来看,叶本所说的确实是一种真相。

一切都是从我在大楼屋顶上遇到堀口开始。堀口藏匿我,接着渡利和田贯加入同住行列。而田贯听到渡利找她商量古林的问题之后,才察觉了祖母的危机——

叶本愉快地哼笑。

「啊,对了,有人这样问喔。反町郁音同学,你已经跟当事者E——堀口搞上了吗?」

「……真无聊的问题,跟失踪问题毫无关联吧。」

「这也是没办法啊,大家都很在意嘛。」

叶本把电脑转向我。

五颜六色的留言灌进来。叶本为了让我也能看见,特地放大了留言部分,我还看到有人抖内※,其中甚至有超过一万日圆的金额。

注6:观看者赞助钱财、礼物给直播主的行为。

实在太可笑了。

叶本应该是刻意挑衅我,他想挑动我的情绪,借此挖出我的真实意见,并炒热直播气氛吧。对他而言,真相是什么不重要,只要能挑动我、挖出真相,就能赚钱。只要能拿我当材料增加订阅,也就够了。

在这之中没有信念也没有道德,有的只是利用他人,贪图利益的欲望。

「我不觉得回答这个有什么意义。」

我深呼吸之后说道,叶本则一副不服气的态度歪头说「是这样吗?」

「我说反町同学,你当偶像的时候应该赚了不少钱吧?明明自己就是靠着那张脸获得幸福,却不允许其他人泄漏你的资讯,不觉得这样很任性吗?」

论调可笑无比。

但直播聊天室里却能看到『说得好』、『漂亮地驳倒w』这样的文字流过,大家都很赞赏叶本。

叶本彷佛早知道会这样发展一样笑了。

「我啊,可以理解古林奏太的心情喔——对,就是那个过世了的学生。各位观众,请听我说,这想法出自那一位比任何人都诚恳的同班同学。」

他特地加重抑扬顿挫以便让观众听得更清楚明白,继续说道:

「古林死去之前,曾经对朋友这样说过——我们是失落的一代,一切痛苦都起因于剥夺。那些高级国民、政治家、老不死的人正一点一滴拿走我们的幸福,这是一种眼睛看不见的压榨。古林可能在不为人知的情况下一直战斗,然而下场是壮志未酬身先死。」

叶本呼了一口气。

彷佛自己是古林奏太的代言人。

「很不爽吧——我们必须夺回被夺走的一切。」

直播间涌入大量留言,以及接连出现的抖内讯息。我压下想要逃跑的念头。

「……这跟我无关。」

「不,不对,我知道,只有我知道。」

叶本得意地说。

「久米井那由他,让这间教室陷入不幸的犯人就是你。」

我说不出话。

我觉得透过我跟叶本之间的落差,好像得以窥见叶本和堀口之间的断绝。为什么这两人差这么多呢?两位少年在保护设施相遇,同样憎恨这座小镇。其中一人为了适应社会而制作游戏,另一人则学会了顽强地活下去的方式。出发点明明相同,为什么可以产生这么大的差别?

就连古林奏太的死,都被叶本拿来利用增加自身利益。

确实,古林痛恨剥夺。他因田贯凛为了看护田贯时枝女士,而牺牲人生一事悲叹,并且产生愤恨之感,采取攻击手段。但这原本都是出自于他对田贯凛的喜爱,并不是为了报复社会。

『就是这样』、『真的太压迫年轻人了』、『我也是被爸妈揍大的,所以我懂』、『古林同学是因为挑战高级国民才遭到杀害?乡下好可怕』、『有够辛苦』。

这一连串的事件,被当成整个日本的阶级差距问题,并遭到消费。

「……根本是迁怒。」

我说不出其他话。

「叶本,你被堀口抛弃应该很痛苦吧。然后你在这个时间,刚好找到一个适合炒作的沙包,并借此发泄对吧。」

「……不是这样。」

他虽然马上否认,但我没有遗漏他的嘴角稍稍抽搐了一下。从这点可以看出他还是有点人性,但现在这样反而更让人难过。

一个难以理解的他,人就在我眼前。

「你们也生气啊。」

叶本从椅子起身,对着走廊说。

从刚刚就一直逗留在走廊的二年A班学生不发一语,像是要消除自身气息那样噤声,绝对不会进入教室。应该是害怕出现在直播上吧。

叶本挑衅似地笑了:

「古林奏太死了,矢萩镇高中名声扫地,你们作何感想?不觉得自己的未来受到影响吗?你们也是班上发生杀人案的一分子耶。」

站在最前面的几个学生抽了一口气。

我想起之前曾在教室听说过的八卦。高中三年级预定就职的同学接受面谈时,被问到的通俗问题,没有一个学生可以笑着说这件事情跟录取与否无关。

就职同学每个人都变得很敏感,无论多些微的小事都会对他们造成庞大压力。

叶本重新看向我。

「就这个层面来看,久米井同学你可好了。不仅有偶像时代的储蓄,又长得一张好脸蛋,有很多方法可以靠脸赚钱吧?你打算再回去东京吗?」

「怎么可能回去,我跟你们也没有什么不同。」

「我就讨厌你这个迟钝的态度,你跟在这个乡下要争夺职缺的我们不一样。」

他擅自认定每一件事情。

这些带着暴力性的话语令我口干舌燥。

「你一直这样没错吧?在教室里面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贯彻无言态度,而且连一句道歉都没有,这一切明明就是从你失踪开始的。」

叶本拉高了声调说道。

「——起码有点自觉吧,你就是引发这出悲剧的犯人啊。」

这句话深深打进我的心窝。

当然,我有很多方法可以反驳,也可以嘲笑这根本是无比滑稽的论调,但那些逻辑用在这里应该行不通。话语的正当性,会被对方的气势与现场的气氛这两种强大的暴力击垮、消失。

我知道,这就是网路霸凌。他们需要的只是看起来有点样子的表面借口,以及想要攻击目标的热情,根本不可能听进我所说的话。

被击倒的悔恨与苦涩在我口中扩散。

我看了看电脑萤幕,上面映着一个悲惨地站在教室中央的少女身影。

我带着有些不现实的感觉,接受了画面左下角的收视人数突破一万的瞬间。

即使如此,我想说还是得说点什么,正打算努力策动喉咙发声。

「……不是这样。」

一道声音从教室出现。

不是我发出来的,也不是叶本的声音。

我转头。

发出那个声音的人,既不是渡利幸也、也不是田贯凛,更不是堀口博树。

——是一个我不认识的女生。

戴着眼镜,看起来很伶俐的少女站在门边,应该是二年A班的同学吧。我对她有点印象,但没有十足把握,好像是姓沟井。

——她是谁啊?

她钻过椅子堆起的护栏,缓缓踏进教室。

「犯人才不是久米井同学,是堀口啊。叶本,你在胡说些什么?」

她以有些因紧张而高亢的声音,明确地说道。

「你根本没有久米井同学引诱堀口的证据吧?那应该就还是堀口啊?你这样很奇怪耶,该谴责的是堀口才对吧?」

我抱着茫然的心情注视着眼前的景象。

叶本也睁大眼睛,因为突如其来的介入而困惑。

看来叶本也同样觉得论调会因此而被打乱,所以焦急了吧。

正当我说不出话时,另一个男生介入了。

「不,不管怎么猜想都是渡利吧。」

我记得他是谁,姓高桥。

「其实是有目击证人的喔。在事情发生之前,有人看到渡利浑身湿透地走在夜路上,应该是跟古林起纠纷了吧。堀口和久米井只是被他胁迫的受害者啊。」

高桥一边丢出新情报,一边述说完全沾不上边的推论。

我还是什么也不回答,叶本也是一样。

其他学生就像水坝溃堤开始发表意见,而这些声音甚至不局限于二年A班学生。

「所以说堀口博树就是犯人!立刻停止直播啦。」「咦,等一下,可是不觉得久米井同学也很可疑吗?」「偶像时代的丑闻是真的吗?好像说逼得其他偶像引退了。」「不过久米井杀害古林的动机是什么啊,不觉得没有吗?」「他应该只是单纯被帮派分子杀掉了吧?犯人如果只是个普通高中生,不可能不被抓啊。」「嗯,那间爱情宾馆本身也有很多可疑的传闻。」

打算终止直播而介入的人、反驳叶本发言的人、说出原本藏在心里的新发现的人、举发关系者坏事的人——无数学生冲进直播影像之中。

我完全搞不懂这是什么状况。

这些无数的声音之中,有个东西闪过我脑海。

——「推手频道」以外的影片频道。

现在,除了叶本的「推手频道」之外,还有大量频道致力于追踪矢萩镇立高中失踪案。过去除了叶本卓主张的「渡利犯人论」之外,还有影片提出「堀口犯人论」或「黑帮犯人论」等说法。

我想起班上同学在教室里面,提出各自论点的景象。

「你们都先闭嘴啦!」

叶本急忙高声说。

「我不是说幕后黑手是久米井吗?你们别吵了,先安静。」

即使他这样努力大喊,也是没有人听进去,反而被大家的气势淹没。

「啊你就没有根据啊。」「有没有可能其实是自杀啊?」「——对不起,我一直没有说,但我要说了。犯人是堀口。我曾看过那家伙在图书馆借阅和杀人有关的书籍。」「只是借阅又不代表什么。」「你只是不认识小学时代的渡利,才能说这种话。他本性可是很暴力的,只有我知道吗?」

话语交错。

话语交错。

话语交错。

电脑上的直播画面也彷佛被教室的混乱场面影响,『啊?』、『现在是在等什么?』、『结果犯人到底是谁啊?』之类的疑问接连出现。叶本甚至忘了对困惑的观众说话,劝阻其他学生的行为也不见效果。

我在静观其变之中,逐渐掌握到状况了。

影响他们论点的,主要是除了「推手频道」之外的影片频道。而这些频道也都泄漏了矢萩镇高中的内部情报,并因此增加播放次数。矢萩镇高中的学生透过这些频道知道相关情报,并彼此交流八卦内容。

然后,这些频道全都是堀口失踪之后建立的。

这些新影片都是堀口上传的——发现这一点的我,稍稍勾起了嘴角。

眼前景象感觉似曾相识。

「说起来从体格上来看,只有渡利杀得了古林啊?其他三个人就算手持小刀,也打不过运动社团的他吧。」「笨蛋,手上有刀的话,连柔弱的女性都能杀害男性耶。」「你这说法有什么根据?」「不过不可能只有久米井是犯人吧。」「田贯绝对有出手协助。如果不是青梅竹马,怎么可能大半夜把人找去废弃宾馆啊。」

每个人随意举出坏人的名字,并加以攻击的景象——实在让人很难不笑出来。

因为跟堀口博树完成的游戏一模一样。

游戏里的登场人物都会强调,自己口中的魔王才是万恶的根源,也会诉求暴力非讨伐不可,然而言词之中并没有具体的根据。「只有自己知道犯人是谁」的确信超越了逻辑。

而几乎完全一样的景象就在我眼前发生。

高桥很坚持必须谴责渡利的主张;过去跟我对立的柴冈则主张我才是幕后黑手;第一个介入直播的沟口一直强调堀口最可疑;一个男生正打算拿起手机拍摄一片混乱的教室,却遭到另一个男生批判并扭打起来;一个抱持有些冷漠的态度,一副自己知道一切地说着「结果他们四个人都是共犯吧」的女生,也被旁人用「你有什么根据」吼回去。

我一边听着有如激流般粗暴交错的怒骂声,闭上了双眼。

——没错,堀口。

——活在这么不安定世界里的我们,总是透过攻击坏人来求得心安。

堀口曾告诉我的《排斥社会》内容,以及班上同学的争执,在我脑中混杂在一起。

「我就说犯人是——」班上同学的声音冲破耳膜。「最可疑的是渡利啦。」「他跟田贯很熟——」「你懂个屁。」与乔克•杨的记述交错。『我变得开始认为,人与人之间的差异,其实跨越了时代本身的差别,而是立基一定程度的「人类本质」上。』桌子被推倒。「一直躲在教室角落的你怎么可能理解古林的想法啦。」大家甚至听不见老师大喊。『可怕的行动和惯性行为,也会因为本质主义而正当化。』窗户玻璃出现裂痕。『行为脱序的人会被定义为无法抵抗诱惑。』我无法理解虐待堀口博树的母亲,批判请领生活给付的渡利、为了田贯凛好而想要杀害田贯时枝的古林奏太,还有那些抹黑反町郁音的人,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为什么无法理解?」「只有我知道犯人是谁。」「只有我。」「明明就是只有我才知道。」

——无法互相理解,因为我们在本质上就有所不同。

彼此理解什么的去死吧——这样讽刺的心死反而妆点了堀口的游戏。

登场人物中的好几人、好几十人,都是一边举出魔王的可能性,一边要求勇者「去打倒他」、「去打倒他」,勇者绝对不会获得回报。打倒了一个魔王,又会有另一个新出现的村民出来说:「我觉得在某某地方的那个才是真正的魔王。」

永无止尽的无意义冒险。

在这个被淡淡的绝望支配的国度,永远不缺新的魔王备选。勇者到后来带着无奈的眼神笑了,放下剑,游戏就此进入到结局。

「啊——」我说出主角的台词。「无聊透顶。」

我利用堀口的游戏带给我的勇气,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感受着脚下传来的教室地板硬度,向前迈出一步。

叶本看着争执不休的教室,似乎也不再有力气阻止同学,无力地垂着双臂。对他来说,这也是出乎意料的状况吧。

「叶本,我可以走了吧?」我站在他面前。「我觉得都无所谓了,毕竟我只是来替堀口传话的。」

「……传话?」

「——『谢谢你过去的帮助,再见。』」

叶本的脸瞬间像是被压扁那样垮掉。

我看不下去了,轻轻摇了摇头。

「叶本,我觉得你应该失去了人生中非常重要的事物。」

而他能不能重新获得这些,我不得而知。

我一个转身往教室外面去。话既然已经传到了,我也没有必要留在教室里面。我并不想参加这种只是互相丢出毫无根据论调的无意义战争。

叶本想要留下我而伸出右手。被我急忙甩开的手撞到讲桌,摄影机因此掉在地上。

直播摄影机拍到的不再是教室,而是大大地拍出了叶本的脸孔。

『这就是叶本?』、『好可疑,他长了一张最有嫌疑的脸吧。』、『他不是跟堀口博树很要好吗?太可疑了w』、『恶耶。』、『为了增加追踪人数而乱放话的可能性。」「很可能喔。」「应该只是利用杀人事件,随便编一些八卦出来炒作吧?」、『报警啦、报警。』

叶本似乎没有注意到摄影机掉落的问题和聊天室的讯息,一直抓着我的手。

「你要逃避吗?」

「对,我没空理你。」

我再次甩开叶本的手,深深吸一口气。

「你就这样搞一辈子吧。我最讨厌像你这种炒作直播,还有跟着起哄的人!」

我用力喊出来的声音,似乎比我预料的还要高亢许多。原本吵闹不已的教室瞬间安静下来,热络的聊天室也突然不再有留言。

我朝向教室外而去。

「——所以,我会做出比这个更令人兴奋许多的东西让你们瞧瞧。」

想要创作好音乐的热情在我体内翻滚,比起这种毫无意义的闹剧,我想创造出能更让人陶醉的事物。我想告诉他们,还有很多事物比攻击他人更有趣。

我打从心底认为,这应该就是我将来要走的路。

我离开二年A班教室,来到楼梯口的时候,看到田贯和渡利在这里等着。他们虽然也有来学校,但似乎没有进教室,一直在这里等。

「我有看直播喔。」田贯笑了。「久米井同学,你好帅喔。」

我有点在意刚刚的自己究竟是什么表情,但没有勇气重看直播。不要像是凶神恶煞就好了。

「无所谓啦,我应该暂时要封网了。」

我摇摇头,从鞋柜拿出皮鞋。

渡利不安地靠过来。

「你之后有什么打算?还会继续上学吗?」

「我也不知道,可能会转学吧。我开始觉得有点厌烦了,不如转学到不用跟同学见面的空中学校就好。」

或许我本来就比较适合就读空中学校。我原本只是想普通地度过高中生活,才选择了矢萩镇高中,但结果还是没有做到什么很有高中生青春风格的事。

「你们两个还是会继续在这里就读吗?」

田贯和渡利互相看了看对方,低调地颔首。

我微笑。他们有他们的路要走,也有各自的选择。尤其是田贯,将来应该会很辛苦,如果能够尽量减轻她的罪刑是最好,但大概不会这么容易。不过,也不代表一切都很绝望。

「对了,堀口是不是也有寄游戏给你们?」

我因为沉迷在游戏之中,忘了确认。

田贯和渡利都说「有收到」,田贯在忙碌的生活中找空档游玩,好像是今天早上总算破关了。渡利则是玩得很快,好像只花一天左右就破关了。

看来我玩得相当仔细。

「他发了些什么讯息给你们?」

我因为在意而这样问,田贯一副「我就在等这句话」的态度,从书包拿出一张列印用纸,上面直接印出游戏画面截图,是堀口的讯息。

给田贯:

抱歉让你久等了,我终于完成游戏了。上星期,我让一些粉丝试玩除错,游戏本身获得非常好的评价,加上过往建立起来的口碑,这款游戏应该可以卖得不错。久米井同学谱写的音乐获得极大好评,如果能善加活用这些音乐,我应该也能做出不错的宣传成绩。

田贯,你能不能收下这款游戏的营收呢?

虽然还不确定,但这款游戏应该会有不少营收入帐。我会把这些钱让给你,请你用在田贯时枝女士身上好吗?应该有一些安养设施是只要支付高额费用,就可以入住的吧?

请你不要拒绝我。

虽然这样说很残忍,但这是为了让你能没有后顾之忧地去自首。

能够完成这款游戏,也有你的功劳。

希望有朝一日,我们能够抱持着开朗的心情再会,所以请你务必收下。

为了你的将来好,请你不要害怕去自首。我会准备好能让赎完罪之后获得自由的你,可以逃避的避风港。

这段文章让人可以感受到很有他风格的体贴,以及在烦恼过后才得出的答案。

我刻意假装闹别扭地噘嘴说:「他对你真的很好耶。」渡利也表示同意地说:「我懂,他只是普通地跟我道别而已。」

在那之后,我们互相对照了堀口分别留给我们的讯息。只有最后的一句话是每个人都一样的。

希望能有一天,大家可以再一起制作游戏。

我们就像过去那样交谈。若堀口今后想要继续活跃,就不能缺少田贯的英语能力。田贯可以跟堀口领薪水,借此跨出梦想的第一步。当渡利开始烦恼说是不是也要学习编写程式时,我们则笑着叫他好好打球,并重新说起对游戏的感想。

「那我差不多该走了。」我挥挥手。「嗯」、「再见」,两人这样回我。

我跟他们道别,穿过校门,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

如同我告诉田贯他们,我已经不想再回去矢萩镇高中了。

我不打算挑战暴露在好奇的目光下、过着如坐针毡般的生活。人生不是只有「战斗」一个选项。

比起在狭隘的空间里面争论谁是犯人,一定还有不一样的生活方式。即使不知道让我的人生这么难熬的犯人是谁,也还是随时都有「逃跑」这项指令。如果能在这方面持续诚实面对自己,这样的生活一定不会白费,将会联系到自己未来。

——堀口,这就是你得出的答案吧?

我询问人并不在这里的少年,并期望有朝一日能再相会。

我拿下口罩,拨起浏海,歌声自然流泄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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