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十三日
「……如果我说这个世界有时限,你会怎么做?」
她说的这句话安静又沉重地回响着。
「你在说什么……」
「透。」
咲葵直盯着心生动摇的我,用更沉着的语气喊了我的名字。
「我们来对答案吧。」
「什么意思?」
「我要把我知道的秘密全都告诉你。」
「……」
「其实时间也所剩无几,总有一天得说出来。」
咲葵自顾自地认同自己的说法并点点头,我完全搞不清楚状况,也跟不上她的话题。
秘密是什么?那支手机又是什么?
「我得先把隐瞒已久的秘密告诉你。」
「隐瞒已久……?」
现在的我只会重复她说的话。
我在那支手机看到的只有类似小说的文章,还有像计时器每隔一分钟就会减少的数字而已。虽然对那些文章有点疑虑,但我本来只觉得是自己想多了……但果然没错。
「早在那天的咖啡厅相遇之前,我跟透就已经认识了。透应该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吧,但也不能怪你。」
果然没错。
其实在咲葵过去的对话当中,曾经用很久以前就认识我的语气说过话。
现在重新回想,那种口气不是出现过好几次吗?
就是咲葵在想参加的演奏会甄选失利的那个雨天。
「我想听你弹钢琴。」
「嗯,因为我一直在猜你是不是会弹钢琴。」
虽然是咲葵落选后提出的要求,但这句话的语气就像她早就知道我弹过钢琴。
听到我弹了那场演奏会的第六首不知名乐曲时潸然泪下的模样,也让我耿耿于怀。她不但约我去看那场演奏会,既然她说国中时期——我以前经常去那场演奏会的时期——就经常去看演奏会,或许我们就是在那里认识的。
当时咲葵哭着说出「对不起」这句时机不明的道歉,若硬要用「跟我在一起却有所隐瞒」这种方式解释,也不是不能理解。
重点是……
「……我一直都看着你。远在羽柴找到我之前,我就喜欢上羽柴了。」
当时她告白的那句话。
明显就是从以前就认识我的口吻。
「……不能被困在过去,否定自己的一切喔。」
这句也是。
她只是从以前就认识我而已吗?还是从一开始就对我的过去也瞭若指掌?
可是这么一想,很多事情就说得通了。
但如果我们本来就认识,我敢保证自己不可能忘记这个让人印象深刻,第一眼就深深吸引我的女孩。
「我是在国一,也就是透国二的时候遇见你的。」
她诉说着我未知的记忆。
「你看过手机了吧?看到哪里了?」
「看到第四篇『为已逝公主的孔雀舞曲』。」
「这样啊,那你还没看到那一段。」
咲葵这么说,又继续说道。
「不过,是啊,在第四篇之前登场的女孩跟男孩,就是我跟透。我在四年前就遇见了你,也一直喜欢着你。」
虽然她这么说,我却一点印象都没有。
「你是不是觉得『我一点印象都没有』?那也是有原因的。」
「原因……?」
「嗯,我不是说这个世界有时限吗?」
她确实说过这种乱七八糟的话。就算是出自咲葵之口,我也没办法马上相信这种不合常理的说词。
有时限的话,表示时间一到就会消失无踪吗?就算找遍全世界,也不会有人无条件相信这种光怪陆离的事吧。
「我们此刻所在的世界,对我和透来说都是虚假的。或许也可以说是梦中的世界。」
「……」
「你可能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听完我接下来的说法可能会不太舒服,但我会一五一十地告诉你,希望你能好好听到最后。」
直到方才还在天真笑闹的她忽然一反常态,被她严肃的眼神直盯着看,我也只能点头同意。
「透,你还记得雫车祸当时的情况吗?」
「记……记得,当然记得,毕竟我一直后悔到现在……」
「对吧,那你还记得当时周遭的情况吗?车祸发生当时周遭有些什么?你跟谁在一起?」
被她这么一问,我才终于意识到自己对车祸当时的记忆只有雫凄惨的死状,同时也恍然大悟,从咲葵盯着我的眼眸中感受到坚定的意志。
「当时我也在你身边。」
「怎么可能……」
「我也目睹了雫那场车祸。」
明明发生过这种事,我却把咲葵忘了?咲葵也一直没说出口吗?
这些想说的话、难以理解的情况、无法整理的资讯和情绪,狠狠在我心中翻起滔天巨浪。
「然后啊,虽然你说是自己不够勇敢才救不了雫,但其实不是这样的,完全不是。」
「什么意思……」
「透本来要上前拯救雫,是我硬把你拦下来了。情况在这个世界变成这样了。」
我一时没听懂她对我说的话。
咲葵阻止了我?表示咲葵对雫见死不救?而且「在这个世界」又是什么意思……?
「可是你仔细听好。」
她的声音让我在千钧一发之际找回平常心,并听见整起事件的全貌。
「但这也是假的,这个世界发生的所有事都是假的。」
一个人的死,自己最重视的人的死,都是假的……?
随着这股冲击涌上心头的怒火开始主宰我的思想。
我心想「就算是谎言,也不该开这种玩笑吧」。
但她甚至连我的心声都察觉到了,继续开口道:
「我不是在开玩笑,这一切都是假的。车祸发生那一刻到现在的这两年都是假的,只是梦境中的幻影。」
「……那算什么啊!这个世界到底算什么啊!真正的世界又是什么!」
无法控制的部分怒火从这句话中流泄而出。我想保持冷静听她解释,但也觉得实在无法原谅。只有这件事不能开玩笑,也不能随意触碰,她却狠狠地踩了我的底线。
——雫的死,和咲葵共度的日子,全都是假的吗……?
「这个世界是『假想的』,我和透可以像这样对话,宛如梦境一般……你记得我们去看了〈if〉这部电影吗?」
她怎么忽然转移话题?现在不是回忆的时候吧?我连回话的余力都没有,只是凶狠地瞪着咲葵。
「透之前跟我说过吧,〈if〉原作和电影的剧情会在中途出现分歧,结局也不一样。」
「……是啊。」
我记得自己说过这些话。遇见咲葵那天偶然购入的恋爱小说,就是将咲葵在演奏会甄选时弹奏的曲目作为主题曲的电影原作。但因为电影是原创剧本,所以我把「剧情会在中途出现分歧」这件事当成观影前小知识告诉她。
「道理是一样的。我跟透原本所在的世界是原作,现在踏足的这个世界是为我们而创,产生分歧的电影世界。」
我明白她的意思,却难以接受。虽然她主张这个世界是假的,但正因为我们身处这个世界才能拥有自我意识,我实在不认为这个世界是小说那种虚构产物。
是我这个读者误闯了小说世界,我甚至觉得这才是相对合理的猜测。
「……『为我们而创』是什么意思?」
她说的话充满疑点,所以我才想问问她所认为的虚构情节设定。
「这个世界是我们两人的梦境。」
「……」
「来聊聊真正的世界吧。」
往无言以对的我瞥了一眼后,她调整呼吸,我也深切感受到她在提醒自己不能遗漏任何细节。虽然无法相信她所说的内容,但我明白眼前的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认真的。
但她第一句话就让我无法原谅。
「首先,雫在真正的世界还活着。虽然发生车祸,但几乎毫发无伤,日常生活似乎也无碍。」
「……!」
我不是要你别提这件事吗——我顿时被激怒,差点就要把激动情绪发泄在咲葵身上。
眼前的她看见我的反应便咬紧牙关,浑身微微颤抖,眼眸深处还有几分拼命隐藏却若隐若现的恐惧。
我知道自己吓到她了,这也让我稍稍找回冷静。
「抱歉……」
「没事,我也知道自己说了奇怪的话,也知道透听了心情一定不会好过。」
她继续说道。
「但这些事一定要跟透说清楚。」
眼前的恋人露出无比真挚的表情。
咲葵说的话确实令人难以置信,但她不会为此不惜说出恶意的玩笑话,这点我应该是最明白的,我这个恋人一定要明白才行。
或许是发现我的情绪稳定下来了,咲葵继续开口,我隐约感受到接下来就要进入正题了。
「可是啊。」
「……」
「雫虽然平安无事……我和透,尤其是透没有全身而退。」
从话题的走向来看,我实在无法想像。
「透一点也不胆小喔,一看到货车开过来,你马上就冲出去了。你保护的不只是雫,还有在你身边的我。」
「……!」
我去救雫了吗……?
一直以来我都为当时动弹不得的自己深感懊悔,因为心怀不甘,才造就了此刻的我,但她却说我当时有采取行动……?
咲葵说话时神情相当复杂,却带着对我百分之百的信赖和慈爱。比起话语,此刻咲葵的表情让我感受到最大的善意。
她的话句句属实,彷佛对我毫无记忆的行动由衷肯定,也让我真切感受到自己真的为了救人而采取行动。
「透,你确实从那场车祸中救出了雫。」
她那充满慈爱的嗓音,藏着下一秒就会落泪的危险。
这样啊……原来我有上前搭救。
「可是……」
「嗯。」
我在这短暂的空档作好心理准备,哪怕接下来说的话有多么惊人,我都能坦然接受。
「我跟透受了重伤。」
「……」
「我变成半身不遂,只能靠轮椅生活。但医生说好好复健就有机会恢复行走能力,所以真的算不了什么。」
她那沉痛的嗓音让我的鼓膜为之震颤,彷佛透过听觉就能感受到她无可奈何的心情。
「可是透……」
说到这里,过去凭着坚定意志沉默至今的咲葵变得欲言又止,可见这些话有多难以启齿,或是不方便说给当事人听。
我瞥了她一眼,发现她露出见者也会为之心痛的表情。虽然没有流泪,她的表情却跟哭泣没两样,强忍泪水的模样看起来反而更加苦涩。
「透……」
「……」
「你失去了一只手的手掌,再也没办法弹钢琴了……」
「嗯。」
「还丧失记忆。」
「这……」
虽然跟我预想中有些出入,但这些具体的内容反而像更加悲惨的现实。
「我没有详细过问,所以也不清楚,但你好像还记得某些事。你知道自己是谁,也记得雫,也隐约记得车祸当下的状况。」
「那我忘了什么?」
说到这里我才惊觉,她说的这些我还记得的事情中,唯独缺少了一项——
「嗯,你好像完全忘记我了。」
咲葵有些尴尬地笑了。
「……」
我哑口无言,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咲葵说的话虽然无法尽信,但这件事未免也太夸张了。
这两年只有她一个人还记得清清楚楚,用那纤瘦的身躯独自承受这种难以坚持的重担吗?
「你跟我说过作曲家拉威尔的事情吧?」
咲葵像是要重振精神般,语气坚毅地这么说。
「作曲家拉威尔在五十岁左右丧失记忆,忘了以前的自己是辉煌耀眼的作曲家,却依然深爱音乐,对音乐深深着迷。」
她强忍颤抖的声音,用说故事的语气这么说。
「结果他遇见了某一首曲子,听完后似乎表示『我从未听过如此优美的乐曲』,而这首曲子正是拉威尔丧失记忆前所写的〈为已逝公主的孔雀舞曲〉。他用客观的角度,对自己以前的作品给予了高度肯定。」
这是我以前对咲葵说过的故事。虽然当时的我比现在还要装模作样,但那确实是我所知道的知识。
「透跟我说过这件事吧。」
「是啊。」
「你记得我是怎么回答的吗?」
她的回答是什么?我记得是……
「当时我说……我希望自己在羽柴心中的地位能像那首歌一样。」
「……」
「就算你失去记忆,我也希望能陪在你身边,就像以前那样。这两年来我满脑子都是这个念头。」
「……」
这就是最深切的爱的告白。早在我动心之前就喜欢上我,始终将我放在心上的纯粹单相思。
「那天在咖啡厅打工时,我真的没想到透会找我搭话,其实我本来想去找你的。」
「你知道我会来?」
「不,我不知道,但我在路上看见你的身影,还看到你走进店里,就临时请店家让我打工。」
真是太离谱了,世上会有这么刚好的事情吗?还是就像她说的,这一切都像作梦一样?
「你平常就在那间咖啡厅打工吗?」
「没有,所以才说是临时啊。因为没有服装,我才穿着制服演奏。」
她确实穿着制服,咲葵当时的模样深深烙印在我的脑海,所以绝对不会错。
「你可能难以置信,但真的可以,因为这个世界是梦的世界。」
「梦?这只是比喻吧……」
「真的是梦……透,你听过清醒梦吗?」
咲葵忽然抛出这个问题。
「当然听过,是可以清楚意识到自己在作梦的梦对吧?」
「对,在梦里能直觉感受到自己正在作梦。」
「难道你的意思是,这个世界是一场清醒梦?」
「就是这个意思。」
不是比喻,这个世界真的是一场梦?
难以置信的资讯接二连三强塞进来,让我的脑子变得混乱,甚至开始拒绝接受这些情报。
「那你知道清醒梦的特征吗?」
「不是能感受到自己在作梦吗?」
「嗯,不只这样。」
「那我不知道。」
「在清醒梦当中,几乎所有事都能如自己所愿发展。」
随后她将过去发生的事一一列举,感觉就像事先准备,等哪天聊到这个话题时能说服我,也像是为了让我接受这荒唐无稽的一切预先播下的种子。
「你不觉得一切事物的进展都很恰巧吗?」
「……我只知道你刚才说的,遇到我就能马上找到打工的事。」
「这样啊,那去钢琴老师家的时候呢?」
听她这么问,我忽然灵光一闪。
「对讲机吗?」
「对,平常上课时都会关闭的对讲机声音,却只在我们去的时候响了对吧?」
「但只凭这件事,或许只是偶然……」
「我们这段时间去演奏会的时候,也是一到现场演奏就正好开始了吧,那个时间点也很恰巧,完全如我所愿。」
「……」
「我会在镇上的演奏会甄选落选,也是因为我真正要你做的不是帮我参加演奏会。」
当时我觉得她一定会通过甄选,难道也是按照她的意思才会落选吗?
「我就是用这种方式,让我和透身边的状况都能在无意间往顺遂的方向发展。」
她接着说:
「还有,我第一次去透房间的时候,明明没人去碰,灯光却在刚好的时间点熄灭了吧?因为当时我和透都希望如此,情况才会这么顺利。」
「……」
顺利。每当她点出这些情况,就会让我想起日常生活中的诸多细节。
但我心中名为常识的理性,却想否定她这些谬论般的道理。
这个世界是一场梦,雫在真正的世界还活着……?
我已经没办法消化这些内容了。
「那我待会说的这些事如果真的发生了,你就相信我说的话吧。」
「……什么事?」
「我说还剩两个过去需要清算,那就是透的家人,雫跟你的父母。」
「但我父母远在外地工作。」
真的很远,意思是跨越国境在海外工作。
「那就从现在起祈祷父母会回来,我也会一起祈祷。」
「难不成……」
「嗯,如果你父母真的回来了,就请你相信我。」
「但我父母在海外啊……」
就算现在出了什么大事,拜托父母「现在马上回来」,准备工作和交通方面还是需要几天时间。这一点咲葵应该也不难想像,却还是敢如此宣言,就表示她觉得这是最能提升信赖的条件吧。
「越难达成的条件才越值得信赖吧?」
「……」
今天我老是吞吞吐吐,这也没办法,毕竟一切都太离奇了,无条件相信反而才奇怪吧,就算是出自心上人之口也一样。
「今天就先回去吧,或许不太容易,但请你尽可能把思绪厘清,时间已经不多了。」
「时间……?」
「时限只到八月底。」
「……」
「如果你愿意相信我,就来那个演奏厅吧。」
我依旧无言以对,而咲葵说完这句话就离开了,只有咲葵远去的脚步声听起来格外清晰。
如果一切只是梦就好了,我虽有这种自暴自弃的想法,但也接受这个想法未必有错的事实,于是放弃思考。
空虚至极。
现实就是如此无情。
我一次又一次地叹气。
甚至觉得我的幸运全都溜走了。
隔天早上,我被家里的声响吵醒。平常这个家充斥着寂静,一点声音也没有,但这个说法只能套用在我一个人在家的时候。
简单来说,家里有人。
我揉揉惺忪睡眼用迷糊的脑袋思考,家里一早就有声响的事实代表了什么。
看来我只能相信咲葵说的那些空谈了。
♫
在思绪未定的迷糊脑袋想了一阵后,我在傍晚时分走出家门。
夏日黄昏的城镇彷佛跟气温一样渐趋平静,空气中带着几分惆怅。某处传来了风铃声,周遭还能听见加深凄楚的暮蝉鸣叫声,给人一种夏日将尽的预感。
身体有种近似飘浮的奇妙感觉,原因是睡眠不足。听了那种脱离常轨的解释,怎么可能轻易入睡呢?
到了早上睡意才终于来袭,睡了一会又被家里的陌生声响吵醒。意识到那是不可能回家的父母后,我的意识便彻底惊醒。
如此接二连三的偶然,实在不太能用单纯的偶然来解释。
或许咲葵从很久以前就在精心准备,只为了让我在这一刻到来时能尽可能接受事实。
但她的贴心却给我带来痛苦。
我绞尽脑汁,也不知该如何明确表达我此刻对她的感情,甚至连见到她时自己想说什么都不知道。
但我已经答应她了。因为父母真的如咲葵所说不到一天就回家,我也不再把她的话当成无稽之言决定相信她,所以有必要去找她把话说清楚。
小型演奏厅,应该跟我以前来的时候一模一样。我不认为这片景色是假的,也不敢相信在今年夏天遇见咲葵之前也曾和她像这样来到这里。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没办法与她共享回忆,为何会让我如此焦虑呢?
「咲葵。」
观众只有我和咲葵两人,我朝着独自坐在观众席的她喊了一声。
我已经知道像这样没有其他观众,就算观众只有我跟她也依然举行的演奏会,全都不是偶然。在我入座就定位的那一瞬间,演奏就会正好开始吧。
这个世界真的是以我和她为中心在运转。
「你来了啊。」
「是啊。」
「你相信我了呢。」
「……只是不得不相信而已。」
我也在她一旁就座,就像以往那样。
结果没过多久演奏会就开始了,时间点之巧妙也已经无须怀疑了。
「也好几天没来这里了呢。」
「是啊。」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月光〉这首曲子真的很棒呢。」
「是啊。」
「透……」
「嗯。」
「……」
「……」
我和她之间第一次出现这种尴尬的沉默。
见我态度如此,咲葵也无言以对。看了我的反应,她才想用比平常开朗的态度对待我吧,但我现在没有余力理睬。
我没办法像以前那样跟她相处,不管怎么聊都无法摆脱生硬的感觉,就算费尽唇舌也没办法明确表达我此刻的心情。要是我随便开口说出不必要的话语,处境或许会比现在更尴尬。尽管如此……
「那个……」
「我是因为相信咲葵的话才会过来,但我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我打断她的话直接坦承我的心声。我认为不该把对她的愤怒、悲伤或空虚发泄在她身上,但我还是不知道如何处理这些情绪。
但咲葵绕过我的话题开口询问:
「……你跟父母聊过了吗?」
「怎么这么突然?」
「要清算过去啊。我说过,你还剩下父母跟雫要清算。」
咲葵是为了让我清算过去,才刻意希望我父母回家,如今我才意识到这一点。她的计画不仅很难实现,还得让我清算过去。她一定在今年夏天遇见我之前就考虑到会发生这种事了吧。
「没什么好清算的,我的家族没有瓦解,也没有严重失和。只是因为没办法接受雫死去的现实,他们逃到远方找了个方便的工作,而我只是找不到方法逃避而已。」
「那也一样,你应该有些事要做吧?」
她虽然这么问,但真的什么也没有。
见我不发一语,咲葵继续提问。
「你们是怎样的家庭?」
怎样的家庭啊。这个问题让我想起我始终不愿回想,过去曾幸福洋溢的家庭。
我们是很圆满的家庭。父母都从事跟音乐相关的工作,总忙得不可开交,几乎很少全家人围着餐桌一起吃饭,但我跟雫开始学钢琴和小提琴,希望兄妹俩同台演出的梦想,父母都由衷开心地给予支持,不管再忙都会赶来参加我和雫重要的音乐竞赛。
虽然都绕着音乐打转,但音乐也牵起了我们一家人。
这些过往回忆带着耀眼的光芒。
「……」
我很渴望这种家庭。
没有音乐也无所谓,毕竟我只是把从小学音乐当成取悦父母的方法。
只要家庭和睦就好了。
「你想起什么了吗?」
「……不,并没有。」
「是吗?」
「是啊,趁父母在家的时候聊就行了。」
「这样啊,那就好。」
说穿了,在我把咲葵口中宛如空谈的事实视为事实的那一刻,就没什么好清算了。
「再说,清算也没什么意义了吧。」
我觉得很合理。事到如今即使清算了,发生在这个虚假世界的任何事不久后也会消失。我曾经存在的事实,做过某件事的痕迹,全都会消失殆尽。
所以事到如今做什么都是枉然。
「你错了,还是有意义。」
「这话有什么根据?现在我们不会在任何人的记忆中留下痕迹,做什么都是……」
「不是枉然。」
咲葵的语气中带着不容分说的坚毅。她虽然没表示根据为何,我也无法接受,但在这句话面前也只能乖乖闭嘴。
一阵清冷的旋律穿透了这股沉默。情绪饱满的音色在静谧会场中悲戚地回荡,现在听了会让人觉得过于感伤。
「透,你有话想跟我说吧?」
「……」
「你有哪里不懂就尽管问,如果有话想说,无论如何我都愿意接受。」
「什么啊。」
「因为我能做的只有这些,所以别客气尽管说吧。」
「……」
「想说什么就说吧,因为你一直在忍耐啊。」
我不确定自己想说什么,也什么都不想说,我觉得说再多都没有用。
尽管如此,她还是催促我「喏,说说看呀!」
所以我才心不甘情不愿,用小到可能会消失在安静旋律中的微弱音量呢喃了一句。
「……我为什么会忘了咲葵呢?」
可是一说出口就停不下来了。
「因为你丧失记忆了,这也没办法……」
「不对,我是问为什么会丧失记忆。或许说了也没意义,但怎么能用『没办法』三个字就放弃说明呢?这未免……太离谱了。」
「嗯,也是……」
情绪开始流泄。一旦找到细小出口,这股不知名的情绪就流露而出,将那个出口渐渐撑大。
这些都堆砌成不该宣泄的情绪和言词。
「……我不需要牺牲了雫的世界,也不能原谅这种世界。」
我不假思索,不断说出自私的话语。
「既然知道我是谁,那你一开始就该告诉我啊。」
咲葵知道一定要经历千辛万苦,我才会对她释出信任,所以才会在这个时间点坦承一切。我明知道她的苦心,但开口后就停不下来了。
「告诉我该怎么做,事到如今听到这种话,我怎么可能马上接受啊。」
「再说,就算你知道我忘了你的原因,还是可以告诉我啊。」
我知道对咲葵抱怨再多也没用,但我依然无法克制自己,还是忍不住说出口,甚至觉得这是自己忍让至今该有的回报。
「如果我跟这个世界的人一样一无所知地迈向终点,也不会这么痛苦了。」
这也是我的真心话。或许是察觉到自己的真实想法,我才会如此失控吧。
「我过去这些苦恼都算什么!」
「我对雫怀抱的罪恶感又算什么啊!」
「为什么雫非得经历死亡这种悲惨的遭遇啊!」
「一直以来我是为了什么而忍耐……」
这些话不是疑问,而是完全以自我为中心,甚至算不上主张的自私言论。咲葵却始终沉默聆听,且全盘接受。
「你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说啊……!」
看了她的反应,我依旧愤怒地破口大骂。
「因为我已经决定,不管透说什么都会全盘接受。」
「……什么啊。」
太悲惨,太愚蠢了。意气用事往往会带来后悔,我应该比谁都清楚,却对最不该做的人做了这种事。
「咲葵,你说句话啊。」
「我不说。」
「把想说的话说出来,狠狠谴责我啊……」
「我不要。」
此刻我真希望优美的钢琴演奏旋律能变成责骂我的话语。
「……咲葵,你为什么要跟我这种没有明天的人建立关系?越走只会越辛苦啊。」
归根究柢还是这件事。
我、咲葵和这个世界都没有未来,那她为什么要笑着跟我谈论未来?为什么要跟我更进一步?为什么明知会辛苦还是要跟我相遇?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咲葵,你不痛苦吗?」
「……」
「我痛苦到快受不了了。」
虽然列出许多理由,到头来最让我揪心难受的理由,就是无法盼望与咲葵共度的未来。
早知道会变成这样,还不如不要相遇,我甚至这么想。
「没办法和咲葵一起迈向未来,让我很痛苦。」
再勉强走下去也只会分崩离析,所以……
「跟咲葵在一起,让我很痛苦。」
我将这句话脱口而出。
我不在乎会不会后悔,就算再怎么后悔,我也没什么可失去了。
我起身离开现场。这是我第一次在演奏途中离席退场,但连我这种愚蠢的行为都会在几天后消失无踪,那就无所谓了。
直到我走出演奏厅,她都没说一句话,眼神也没有交集。
只有临走前看见咲葵低头的样子仍烙印在我脑中,让我感到心如刀割。
♫
我漫无目的地走在路上。
看着几乎沉入地平线的孤单太阳,我非常羡慕。就算入夜后人们看不见太阳的存在,一到早上太阳依然会升起,这让我很羡慕。
起床,跟她见面,用「明天见」来道别,睡觉,起床,再跟她见面。仔细想想,这就是我今年夏天的每日例行公事,我与她度过的每一天,就像太阳东升西落那样自然。
可是这个世界即将毫无预警地在几天后迎向终点,恐怕除了我跟咲葵以外的人都没能察觉。有她在的每一天已成了理所当然,却要突然消失。
虽然没有真实感,心中却有预感,我总预感自己即将从梦中醒来。
……雫离开人世,而我跟咲葵平安存活的想像世界。
我跟她在虚假的世界中作梦。梦境中我们相遇,共度时光,坠入情网,感受幸福。
「唉……」
不知不觉我来到了学校,这个充满回忆的场所早已变成我与咲葵的集合地点。一想到连跟她共筑的回忆都会消失,我就伤心欲绝。
虽然最终离校时间刚过,却还是可以进去学校。这或许也是因为我下意识的盼望导致情况顺利发展,但现在想这些也无济于事。
我完全不想思考,来到了音乐教室。
我想弹钢琴。虽然指法逐渐生疏弹不出令人满意的演奏,依然是最能让我停止思考的方法,因为在演奏中我只能思考演奏的这首曲目。
走进音乐教室后,我没有开灯,只是傻傻地看着钢琴。在只能倚赖月光照明,视线也模糊难辨的昏暗教室中,我敲响了琴键。
这是我双手还有肌肉记忆的唯一一首曲子,就是那场演奏会的第六首不知名乐曲。我弹奏那首曲子一遍又一遍,让各种思绪混杂交织,彷佛要将情绪宣泄在琴键上。我的情感化为音符,充斥着教室每个角落。
「……」
却只是越来越空虚。
简而言之,这首和其他五首曲子都充满与咲葵共处的回忆。一听到这几首曲子,就会无条件想起她的身影。
——对了。
演奏会演奏的那五首曲名都有记录在那支神秘的手机上,将我和咲葵过去的种种用类似小说的文体记录下来。
第一首〈月光〉描写了相遇过程,第二首〈悲怆奏鸣曲〉写下了相遇后产生的变化,第三首〈爱之悲〉记录了两人的时光,第四首〈为已逝公主的孔雀舞曲〉写的是关系的转变。我只读到这里所以不太确定,但第五首〈离别曲〉一定记录了车祸当时一瞬间和后续的状况吧。
那第六首「——」没有记载的无名乐曲栏位,记录了什么样的故事呢?是不是进入这个虚假梦境世界之后的事?还是和忘了自己的我再次相遇前的事?我忽然好奇得不得了。
她说在国中时期就遇见了我,并一直追逐我的背影。好不容易进展到可以共享两人时光,感情也慢慢升温时,发生车祸的我丧失了记忆。
当时的咲葵该有多绝望啊。如果在长年的思慕得到回报时失去一切,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如果是现在已经明白「喜欢」心情的我,或许多少能察觉到咲葵当时的情意。
尽管如此。
尽管如此,咲葵还是不肯放弃我们之间的关系。就算被我遗忘,来到这个虚假的世界,咲葵还是没有死心。
她到底熬过了多少委屈,又有多勉强自己,抛弃了多少感情?光是想像就让我无比心酸。
咲葵总是为我着想,相遇前如此,相遇后依旧,永远支持着我。为了让我相信这个世界的真相,她看准时机跟我坦白;为了不让我留下遗憾,她陪着我一起清算后悔。
咲葵的目的肯定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交往」,因为回到原本的世界后,我可能还是会丧失记忆,所以才为我精心策划,好让现在的我不要留下遗憾吧。
比起丧失记忆的我,咲葵心中的罪恶感或许更强烈。她不只目睹了雫的意外,因为期望这个世界才让情况演变至此这件事,也只有她一个人知道。
她无法对任何人坦白,过去只能独自痛苦,但咲葵脸上从来没有一丝难受,也没有一滴泪水。
咲葵只在我面前掉过两次眼泪。
一次是我为咲葵弹奏那首歌的时候,一次是我用「和我交往吧」这句话跟她告白的时候。有可能是喜极而泣,但她的眼泪中一定不是只有喜悦之情。
每当我们的关系更进一步,咲葵一定都为这场梦境的尾声,也就是关系结束的那一刻——感到悲痛欲绝。
我完全没发现。如果事态没有演变至此,我根本看不出来。
明明她总是默默怀着这份感情面对我。
「咲葵……」
我心中满是懊悔。遇见她之后,我总是在后悔。
即使如此,我也不后悔与她相遇。
往后我也不想再后悔了,我在心中发誓绝对不再后悔。
有件事我现在就想告诉她,一定要告诉她才行。
心中再无迷惘,只想为了不后悔而采取行动。
咲葵、咲葵、咲葵——!
我在心里喊了无数次。
我用激动颤抖的手操作手机,萤幕上显示出她的电话号码。
她还在演奏厅,可能不会发现我打给她,可我不能再坐视不管了。
「拜托你接电话,咲葵……!」
然后——
「透,怎么了?」
回头一看,只见咲葵站在音乐教室门口,将手机贴在露在外面的耳朵旁。
「咲葵……」
「我在这里。」
这回答让我开心得不得了,她出现在我眼前的事实,让我雀跃不已。
为了把想传达的话语告诉她,我走到她身边。
然后面对咲葵,看着她的双眼说:
「谢谢你。」
咲葵一脸惊愕地看着我,我仍滔滔不绝地说:
「真的很谢谢你。」
「……」
「谢谢你一直支持着我。」
「……」
「谢谢你和我相遇。」
听我这么说,咲葵的表情逐渐从讶异转为困惑。她露出困惑的笑容,却还是认真地听我诉说。
我忍不住将她拥入怀中。
紧紧拥着她,嘴巴却停不下来。
「你一定很辛苦吧。」
绝对不是我能想像的程度。
「对不起,让你孤独了这么久。」
「……」
「你很努力吧。」
「……呜呜……」
听到呜咽声后,我用手托住咲葵的后脑勺,用比触碰琴键更轻柔的力道抚摸她形状漂亮的头。
「……啊啊啊,呜呜……」
她在我怀里哭了起来,忍着不敢发出声音。
我轻抚她的头,彷佛在说「可以不必再忍耐了」。
「真的很谢谢你。」
然后。
「我喜欢你。」
对她这么说。
之后好一段时间,现场都只有她轻微的啜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