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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夜殇
录入:夜殇
我无意间抬起头来,看到了紧紧依附在窗户玻璃上的雨滴。由于我一直待在寂静的病房里画画,因此完全没察觉到有雨声。不过希望至少在出院当天可以有个清爽的蓝天。如此心想的我轻轻叹了口气,又将视线向下望去。
我重新握好右手里的笔,在病床桌上摊开的速写本上面,以轻快的笔触拉出细细的线条。
一只鸟将大大的翅膀伸展开来,在广大的天空中自由自在的飞翔。这是我在这间小小的病房内,一个人孤单描绘的画。
为时一周的住院检查,终于就要结束。今天也是春假的最后一天。
从明天起,我就是高中二年级的学生。不过与其那样讲,或许应该说「姑且算是高中二年级学生」更恰当。我可不敢保证自己能升上三年级。
我又叹了一口气,将目光转向摆在床边桌上的时钟。距离妈妈跟妹妹说要来接我的时间,只剩下十分钟。我急忙舞动铅笔。
十分钟后,终于大功告成。我看了一下自己刚画完的鸟类素描,点头肯定。
「算八十六分吧。」我给自己打了一个宽松的分数。
给自己的画打分,是我最近在这里新发掘的乐趣。住院期间我已经画了好几张图,不过这张分数是最高的。
正当我心满意足地欣赏着刚画好的画时,有人敲门了。在我回应之前,门便被用力打开。
「哥哥,我来接你啰。」
探头进来的是妹妹夏海。
「秋人,你的身体状况怎么样?行李收好了吗?」
跟着夏海走进病房里来的妈妈一脸担心地说。
「我的身体状况不错啊。行李也收好了,随时都可以出院。」
我用双手提起两个分别装了换洗衣物跟塞满速写本与漫画的纸袋,离开病房。右手的纸袋非常沉重,我有点担心提把的部分会整个裂开。
「今天去吃寿司吧。秋人,你不是最爱吃寿司了吗?」
「还好。随便吃什么都行。」
我有些烦躁地回答。
「寿司!寿司!」
夏海很开心的接连叫喊。我苦笑着心想,真是个会让人感到害羞的妹妹。
就在此时,在前往电梯的走道途中,出现了一名少女。
她身穿睡衣,应该是住院的病人。摇曳着一头光泽长发的她,走路姿势相当端庄。雪白的肌肤配上清澈的瞳眸,让人留下深刻的印象。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她吸引,那水亮的双眼,似乎正紧盯着远方的某处。
擦身而过的瞬间,我跟她碰巧四目相对。那一刻,周遭时间的流速似乎也随之慢了下来。我们实际上大概只对视了一、两秒而已。即便如此,我还是经历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奇妙感受。彷佛我与她已互相凝视了好几分钟似的。
我眨了眨眼,在她迈步离去之后,时间又恢复了正常的流速。这种感触真的很难形容。
她将速写本夹在腋下步行而去。我转过头,用目光追逐她。结果,她在交谊厅靠窗户的位子上坐了下来,接着打开了速写本,开始画着某种图案。
「哥哥?电梯要来啰!」
夏海在走道尽头对我招手。
「啊啊,我马上过去。」
我如此说着,往夏海那边移动。我在转角处又转头回望,她打了个小小的哈欠,一脸爱困的模样。
因为住院病人都是长者居多,所以我完全没想到会有跟我年龄相当的女孩子在这里。
她为什么会住院呢?
她在画什么画呢?
在回家的车上,我一直在想那位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少女的事。
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去想,毕竟只是个擦肩而过的陌生人而已。可从那天起,每当我画画的时候,就会想起她。
最近,我呆望着窗外的次数变多了。没有特别去看什么,就只是望着在风中摇曳的花草树木以及似乎正畅快地在空中盘旋飞翔的小鸟。这么做,可以让我忘掉不少烦恼。我喜欢这种时光缓慢流逝的感觉。
「喂早坂!别东张西望,专心上课!」
「……是,对不起。」
我将视线从窗外移回到黑板上。被吼了这么一声,我突地想起来现在是数学课,科任的山崎老师正在瞪着我。不过,这种事已经无所谓了。因为我没有未来,就算把数学学好,也没有任何用处。
我托着脸颊,又把视线移到外面去。樱花正如梦似幻般地片片散落。
「秋人,你再继续看外面的话又会捱骂喔。」
「嗯,我知道。」
悄声提醒我的,是坐在我右手边位子上的儿时玩伴藤本绘里。她对我露出了可爱的微笑后,就又摇着扎成马尾的秀发回头望向黑板。
绘里拼命努力的写笔记。笔记本上写着密密麻麻的数字,看起来好像是某种密码。相较之下,我的笔记本就是整片空白。翻回上一页之后,页面上出现的,是我在上课打发时间时画出来的绘里侧脸。我打的分数是六十七分,是张没画好的画。
虽然我没有那种特别值得一提的兴趣,不过我从以前就喜欢画画。画画跟望着窗外发呆一样,都能让我不去想讨厌的事。我会心无杂念,默默地把好几道线条描绘出来,将画完成。在这么做的过程中时间会流逝,一节课也会不知不觉的结束。我的学习笔记本,如今已经成了速写本。
「好了,今天就到这里结束。下个月要小考,请记得事先复习今天教的进度!」
山崎老师说完这句话之后,宣告这节课结束的钟声便响了起来,今天的所有课程也都上完了。原本回归安静的教室一口气闹成一片,有学生已经气势汹汹的从教室跑出去,也有学生继续在座位上坐着开始聊天嘻笑。他们正在聊着关于「下个月的小考会怎样」、「接下来要去哪里玩啊?」之类的话题。
管他小考还是大考,对我来说都是无所谓的事了。
「秋人,你今天也不去社团活动吗?」
绘里一脸担心地向我发问。
「嗯,我今天也直接回家。」
「……这样啊。」
「那就,明天见。」
在我把书包搭在肩上,准备离开教室时,绘里再度出声。「喂,秋人」,让我停下脚步。
「总觉得秋人最近变了。如果你有任何烦恼,我都愿意听你说,你就不用客气,全部说出来吧。」
绘里以担忧的表情直盯着我,如此说道。
「谢谢。不过,我没问题。你自己社团活动好好加油。」
虽然绘里开了口似乎想说些什么,不过我没再理会,转身离开教室。绘里是篮球社的,我则是美术社的社员。这几个月,我一直都没有去社团活动。
「咦,秋人要回去啦?今天你也不去社团吗?」
这回是在刚离开教室时,被不同班的村井翔太出声叫唤,又一次停下脚步。他也是我的儿时玩伴,我跟绘里与翔太从国小、国中到高中都是念同一所学校,我跟翔太更早在托儿所的时候开始就是好友。短发爽朗的翔太跟毫无特色的我不一样,他非常受女孩子欢迎,而且还是足球社的主将。
「我要回家。总觉得有点累,以后社团活动就都不去了。」
「这样啊。秋人,绘里很担心你,说你最近一直都没精神。出了什么事吗?」
「……没,没什么事。那我走啰。」
即便翔太也好像想说些什么,不过我还是转身背向他,迈步前进。
我的烦恼太过沉重。如果是跟人聊聊就可以解决的事,我早就找人讨论了。话说回来,这本来就不是找谁讨论一下,就有办法可以想的问题。搞不好讲了也只会接收到怜悯的目光而已。所以,不管是跟好友还是其他人,我都没打算说。
我一路走到公车站,等公车来。
抬头仰望上空,上方是一片万里无云的青空,但晴空却没能带给我好心情。我甚至认为反正都在天上,多云到昏暗的天空或许还比较好一点。
公车站陆陆续续聚集了一些同校的学生,逐渐喧哗吵闹起来。看着笑得一脸白痴的他们,我突然满肚子怒火。
「很吵耶~~去死啦!」
这句话让我心头猛然一惊。回头一望,便看见几个三年级的学长正在互相嘻闹。
虽然很想直接回他们一句「别把『去死』这个词随便挂在嘴上啦!」,可最后还是把话吞进肚子里。
毕竟我以前也常动不动就叫别人去死。印象中跟朋友吵架、或是在电玩中打倒敌方角色的时候,我都会把这句话挂在嘴边。或许正因如此,这些词汇才在一路辗转累积之后,反弹回自己身上。
公车到站后,我在安静无声的前方座位上坐了下来。因为后面照惯例都会被三年级的学长占据,所以相当吵闹;也因此,我总是会在位子空出来的时候坐在司机的正后方。
跟往常一样,我静静地呆望着窗外,一成不变的景色正不断流动,最后在第九个站下车。
从下车处再走差不多十分钟,就可以看到熟悉的家。今天又一下子就过去了,留给我的时间,到底还有多少呢?如今的我,就像是等待死刑执行的犯人。明知近期必死却不晓得死期到底是哪一天,这种感觉令人相当烦躁。
—余命一年,能不能活着从高中毕业都还是未知数。
从今天往回推到大约两个月以前、也就是高中一年级的冬天,我被医师如此宣告。绝望,这两个字在我的脑海中不断盘旋。
仔细回想起来,我从以前就是个运气满差的人。或者应该说,我满常抽到坏运签的。
比方国小的时候,就只有我的营养午餐面包里头会有针。
国中时跑去参加喜欢艺人的露天演唱会,明明有一大堆观众,却只有我的头上会有鸟粪掉下来。
而在参加高中入学考时,尽管有那么多考生,但就只有我被发到的答案卷是整张白纸。其他例子要举下去更是没完没了。
如果去抽签,抽到的不是凶就是大凶。即便玩手游,一转蛋就注定保底。
就连在玩黑胡子海盗桶的时候,我也是第一刀便捅中了海盗。
已经有好几次跟在空中不停旋转,表情彷佛在说「是你喔,真的假的?」的黑胡子海盗大眼瞪小眼的经验了。
接着高一的冬天,对我来说,最大的不幸到来了。
在这之前不管遇到什么事,反正也不会死,所以我觉得无所谓,轻松认命就算了。但是,这回可没办法这么做。
我又抽到坏签了。
那是在依然酷寒的二月时发生的事。
我从学校踩着自行车回家,结果半路突然一阵心悸,紧接着便喘不过气。当我从自行车上下来原地蹲下的时候,一位带狗散步的阿姨偶然路过。阿姨轻拍我的背,狗也对着我吠叫,不知何时,许多人聚集在我的四周。
「小兄弟,你没事吧?」
「要不要叫救护车?」
我出声表示没事,用手制止了他们,勉强起身牵着自行车,离开了那个地方。
在附近的公园长椅上休息了一阵子之后,我的状况才稳定下来。因为以前从来没这样过,所以回家后我就如实告知父母亲自己的状况,为了以防万一,他们便带我去了医院。
检查结果,心脏被发现长了肿瘤,是非常罕见的病症,而且由于肿瘤的所在位置与增生情况都很不妙,因此手术难以切除,基本上等于无药可医。
「如果我生了病,没多少日子可活,直接告诉我事实就好。」
这是大约半年前,奶奶罹患癌症接受余命宣告时,我跟父母亲说的话。在父母亲正犹豫要不要告知奶奶的时候,我把自己的想法一股脑儿地说了出来。
我当时认为这种时候绝对是坦承会比较好,比起什么都不知道就死掉,事前知道的话比较能够做好心理准备去面对接受。我当时是认真这么想的。可是如今我后悔了。如果没有听到就好了,不知道还比较好。事到如今就算后悔,也已经于事无补了。
父母亲毫不犹豫的把我叫来检查室,而我的主治大夫菊池医师则以平静的语气宣告我的余命。
一开始我并不明白医生的意思。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察觉到那是对我说的话。老实说,当时的状况更像是平常在电视剧或电影当中才看得到的场景。
就算我被告知余命一年,仍然没有什么实感。心脏又不痛,呼吸也正常,结果却只剩一年好活,这种事我完全无法想像。
我以前一直觉得死亡离自己很远,没想到如今才十六岁就得面对,实在难以接受。菊池医师告诉我,虽说宣告余命一年,但实际上既有存活一年以上的案例,也有在那之前便死亡的案例。也就是说,现在的我不管什么时候死都不奇怪。
菊池医师曾经医治过一名跟我有同样病症的老人,并告知对方余命一个月,可是那名老人后来存活了两年。尽管医师用「也是有这样的案例」来鼓励我,但他并没有说我救得活。
「秋人,你回来啦。」
我静静的走入家门,察觉到我回家的妈妈随即开口。
「我回来了。」
我低声回应。知道我病情的人,只有爸爸跟妈妈而已。他们并没有告知春天后就要上国中的妹妹。即便我死了,这个家还有妹妹夏海。父母亲大概是不想让她觉得孤单吧?
「哥哥,数学我有地方不懂,教我。」
当我爬上楼梯,回到位于二楼的房间并放下书包后,夏海不敲门便直接走了进来。
「喔,好啊。」
我在家都尽可能地和往常一样行动。父母亲会特意顾虑我,给我多一点零用钱,还会问我有没有想去的地方。我通常会没好气的回答「没有啦」,只要能像以前那样生活就好。
我盯着妹妹念完书之后,把电脑打开。
『轻松死掉的方法』。
我最近一直在搜寻这个关键词。
与其对步步进逼的死亡感到害怕,自己选择去死不是比较好吗?这两个月我不断反覆思考后,最终得到了这样的答案。可是,我并没有寻死的勇气。今天就去死吧;不对,还是明天死好了。我像这样反覆犹豫,度过了好几天。搞不好最后在我自杀之前,心脏就先停下来了。
我关上电脑,在床上躺成「大」字形,茫然地望向天花板好一段时间。
我为什么会这么不幸?我一定是全世界最不幸的高中生。一想到这里,我就控制不住了。如果不做点什么的话,等下一定会厌世到想哭。
我坐到书桌前,打开速写本,将前几天请人帮我买的素描用铅笔拿出来,继续画之前没画完的作品。
在完全的黑暗中,朦胧的月亮隐约浮出,底下有一条河流,反射在水面上的月亮则颇具幻想风格,我觉得自己画得真好。
明暗对比还有一些不足的地方,我补画了几条线,进行最后的完稿。
这张画并不是实际存在的场景,而是凭我的想像描绘出来的素描作品。在万籁俱寂的房间里,只有铅笔疾行时的沙沙声响。这样的声音,带给我无法形容的舒适感。光声音就能让我的内心安宁。画画这件事对现在的我来说,就是至高无上的必要时光。
一张少女的脸庞突然浮现在我的脑海,让我的手停了下来。就是那位在医院走道上邂逅的少女。她现在是不是也正一个人孤零零的画画呢?我放下铅笔仰头看着天花板,长呼了一口气。
第二天,我也搭公车到学校。一到教室就听到绘里出声道「早安」,我也简短回了一声「早」。
第一节课已经开始,今天我依旧呆望着窗外,如果望腻了就开始在笔记本上画图。我不会特别去决定要拿什么当题材,一直都是把脑海中突然浮现出来的东西画下来。
今天浮现在我脑海中的是单眼相机。由于爸爸喜欢拍照,因此我看过好几次那种相机。我一面回忆着它的模样,一面仔细地勾勒出细节。画完的时候,这节课也上完了。只要重复这样的行动六次,今天的课程便全部结束,我就可以搭公车回家,然后再次重复相同的每一天。
「秋人果然很会画画,你打算去念美术大学吗?」
下课时间,绘里探头看着我的笔记本这么说。
「我应该不会去上大学。绘里你有什么打算?」
「你不上大学?……我的话还在思考中。」
「这样啊。反正还有两年,你可以慢慢想。」
「说的也是。」
我的状况其实不是不想去,而是去不了。但我并不打算解释,对话也随之结束。
就这样那样的,今天也平安无事的过去了。留给我的时间还有多久,我也不清楚。在那个日子来临之前,我只能静静的等待时光流逝而已。
因为已经安排时间要去医院复检,所以我在课程结束之后便马上离开学校,搭上公车。到了医院以后,我在候诊室等了一阵子,等待叫号进去检查。
在接受了跟以往一样的检查之后,我又坐回候诊室的椅子上。没多久,目光便被前方经过的少女吸了过去。
她留着一头及肩黑发,五官端正,气色却不佳。身材宛如铅笔一般削瘦。那穿着浅粉色睡衣的女孩就跟之前一样,单手拿着速写本,从我眼前缓缓走过。
我知道她。但我不晓得她的名字与年龄,也不清楚她为何会在这间医院。这是我第二次见到她了。
打从首次见到她的那一天以来,我画画时几乎都会想起她,没想到她竟然还在住院。
毕竟只有一面之缘,她不可能会记得我。在批价缴费完成后,我就刻意跑去找她。
四楼的交谊厅。有预感她一定就在那边的我搭上电梯,按下了四楼的按钮。随着电梯缓缓上升,心脏也随之狂跳。我很清楚地知道,那并不是因心脏病而起的心悸。电梯门缓缓打开之后,我走向交谊厅。
她就在日照明亮、阳光明媚的交谊厅里。坐在靠窗户位子上的她,正一个劲儿地画画。紧张的我在原地动弹不得了好一会儿,而她完全没有察觉到我,只顾着挥动铅笔。
是要就这么回去,还是要试着出声打招呼?我犹豫片刻之后下定决心,走过去靠近她。
「请问……」
我的声调不自然地上扬,但她并没有回应。于是我又再一次开口。
「请问……你在画什么呢?」
这回我把话说清楚了。她把头转了过来,眨着那双大眼,一脸讶异地看着我。我一直以为她应该跟我同龄,但果然还是比我小吧?那抬起眼眸望向我的表情,总感觉有些稚嫩。
在彼此互视了几秒钟之后,她回头向前,原本停下来的手又动起来开始画画。看样子我是被忽视了。但也没办法,从她的角度来看,我就像一个会搭讪虚弱住院少女的超级渣男。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只能继续呆站在原处。就在我思考是否要再搭一次话时,她先发声了。
「那边,你要不要先坐?」
她指着自己对面的椅子,连一眼也没瞧我就这么说。我心想,声音真可爱啊。
我听她的话坐到了她对面的椅子上。虽说能坐下来是很好,可接下来我们之间便只剩下了沉默。
「请问,你在画什么呢?」
安静到尴尬的气氛令我相当难受,只好试图开口打破沉默。结果她却以像哄小孩的语气回答,「再一下下就画完了,安静点哦」。
接下来我静静等待了差不多十分钟,她才看了看自己的画点了点头,说了声:「嗯,画好了。」
「画好了?」
「嗯,画好了。」
她说这话的声调,比前面一句要低沉一些。
「可以看吗?」
「请看。」
我接过速写本,看着她刚完成的画。发现不管构图还是用色,都宛如相片一般精美。
我紧盯着那张画不放,在心中连连感叹她居然能光用彩色铅笔就能画出这么美丽的图。
彩虹高悬在广阔的青空上,几只鸽子恣意飞翔。画的最前方是色彩缤纷的盛开花朵,其后方则有一道河川流过。
「好漂亮。这是实际存在的地方吗?」
由于画得实在太美,因此我试探性地如此询问。若是真实存在的地方,那我一定要去一次看看。
「该怎么说呢?也许真的存在,但也有可能不是。」
对她的暧昧回答,我歪头表达不解。
「这个,你认为会是哪里?」她对我问道。
「……我不知道,不过看起来像乐园。」
我想她一定是以乐园为主题进行描绘的,毕竟光看就很有那种氛围。
「乐园……吗。这答案还不坏。不过,有一点不太对。」
「那么,正确答案是?」
「天堂。」
「……天堂?」
在我反问回去后,她点头「嗯」了一声,又补充一句「是我靠想像试着画出来的」。经她一提我才发现真的很像,可因为我没去过天堂,所以也不好说。
「我觉得你画得很棒,但为什么要选天堂当主题?」
感觉不是很吉利。尽管我这么想,不过倒是没直接说出来。
她一言不发,只是望着在我手上的她自己的画。
感到有些尴尬的我,不自觉地将速写本向前翻了一页。在那一页上头又是一幅色彩鲜艳且美丽的画,然而我看着那张画,却不由自主的倒抽一口气。
青空之下是一片海洋,彩虹高悬其上。画的中央有座阶梯,是一座通往上空的彩虹色阶梯。一名身穿白色连身裙以背示人的少女,正踏着那座幻想般的阶梯向上走,彷佛接下来就要走向天堂一般。是一幅令人感到相当不可思议的画。
「那个女孩子,就是我。」
就在我观看她的画时,听到这么一句低语。她面无表情的凝视着我。
「啊,这样呀。怎么说……看起来简直像你等一下就要上天堂的样子耶。」
我才以开玩笑的口气这么说完,她便立刻回答:「没错」。
因为她一脸认真,我回应不下去。
「我快死了。」
「咦?」
会不会是我听错?快死了,感觉这种话以前听过。
「你刚才,说了什么?」
「我快死了。」
她把同样一句话重复了一次。
「所以,我才靠想像把天堂试着画出来。」
她表情不变低声说。我则又一次将目光移向她的画。
图中的那名少女,踏着彩虹色的阶梯往上走。而她要抵达的地方,似乎就是刚刚她画好的天堂。
我说不出话,继续望着她的图。这么重大的秘密,是可以对第一次见面的我揭露的吗?我觉得相当不可思议。不对,她说不定只是在捉弄我而已。希望是这样。
「我生了病。听说是好几十万人当中只会有一人罹患的罕见疾病。从小时候开始,我就常常进出医院了。」
她以平板的声调如此说完,便把我手上的速写本拿走再用彩色铅笔继续画。虽然她才刚说过已经完成,不过似乎对那张天堂的图还有哪里不太满意,又画了好几道线条加以修饰。
「听说,我只剩下半年好活。」
她一边画图,一边彷佛事不关己的说。因为她未免也太从容的关系,所以我从她的话语中感受不到几分认真。然而她没有说谎的理由,而且看得出来她的确长期都在住院。
「你真的只能再活半年吗?」
「嗯,真的。」
对我的发问,她没停下手就回答了。
「你呢?为什么会在医院?是来找谁探病吗?」
「……嗯,这个嘛,算是那样吧。」
「哦,是这样啊。」
我没办法说出口。其实我也生了重病,只能再活不到一年了,这种话我没办法像她那样轻易说出口。为什么她能这么处之泰然呢?看起来她似乎不怕死。
「你不怕吗?」
「怕什么?」
对于我的问题,她用问题回应。明明她应该会明白我的言下之意才对。然而,她似乎也没有逞强的样子。
「你可能马上就要死了,可是你却完全没有怕的样子。」
「嗯,没什么好怕的。因为满久以前就有人告诉我,我活不了太久,所以我反而在期待吧?比起一直待在医院,天堂好像还比较不无聊。而且不管是风景还是空气,都应该比这里要好得多。」
她一口气把这些话说完,便将原本绘图的手停下来,专注凝视着天堂的画。那一脸淡然的模样,让人看不出她的情绪,只见她慢慢阖上了速写本站起身。
「我差不多该回病房了。」
她望向挂在交谊厅墙上的大时钟如此说。可能是来探病的访客到了,或者是要接受什么诊察吧?我也起身站立,目送她离开。但内心其实还想跟她再多聊一会。
「你一直都会在这里画画吗?」
如果以后到这里来还能见到你吗?我怀着期待如此询问。
「不是在病房,就是在这里。人多的时候大概就会在病房里画了。」
「这样啊。那我还可不可以来看你画画?」
我硬是制造了一个跟她再见面的借口。
她在沉默了几秒之后,露出了微笑,说:「好啊」。
「再见。」
她将速写本夹在腋下离开了。我则搭乘电梯下到一楼,离开医院。
在回程的公车里,我一直在想着她的事。她真的只剩半年的寿命吗?
明明余命比我还要短,她却一副悠然独立的模样。一般人如果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应该都会跟我一样绝望,对任何事情都会觉得无所谓才对。还是说有问题的人其实是我?
她看起来像已经接受了自己的结局,在思考模式上跟我简直完全不一样。害怕死亡的我、跟期待死亡的她,只要去除掉这点不同,也就不会觉得她有多异常。而且那些美丽的画,不单只是画得好看而已,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魅力。她的画吸引了我,她本人也是。
在下了公车回家的途中,我突然想到一件事。这么说来,我忘记问她的名字跟年龄了。尽管我也很在意她的病情,不过这种事或许还是别问比较好。就算问了我一定也听不懂,而且她应该不太想谈。
我叹了口气仰望天空。天空染上橙色,西沉中的阳光照在我的脸颊上。
不知道我还能够看见这么美丽的晚霞多少回呢?陷入感伤心情的我继续行走,感觉上如果是现在,应该就能画出不错的画。
我一到家,便立刻钻进自己房间,坐在书桌前打开速写本,翻到新的一页,毫不迟疑的挥动铅笔。我只用黑色铅笔,描绘着前不久才看到的夕阳。
「秋人?你回来了吗?」
虽然可以听得到妈妈从楼下传上来的声音,但我没有回应,只是继续画图。我将铅笔横放在纸上,来回擦磨笔芯绘制出阴影,又将铅笔竖立起来描绘线条,就这么花了大约一小时左右才把画完成。
可能是因为只用黑色铅笔描绘的关系,果然缺了点味道,单用一种黑色去表现夕阳的难度真的相当高。不过,就我自己而言还算满意。每次我都会赞许自己画了张好图。八十二分,我打了分数。
我阖上速写本,望向天花板。以白色壁纸张贴的天花板看起来就像一幅巨大的画布。
我慢慢闭上眼睛,在黑色的画布上浮现出来的,便是那名少女。是那名描绘那些美丽图画,我却连名字都还不知道的少女。下次我还要再去找她。下定如此决心的我睁开了眼睛。
「哥,晚饭好啰!妈妈叫你再过五分钟就下来。」
妹妹夏海这回一样不敲门,直接把门打开对着我喊。
「好,我知道了。」
我回应完,夏海便马上离开房间。
五分钟后,我走出房间下了楼梯。一到客厅,妈妈就在对面的开放式厨房那边出声说:「对不起,因为汉堡排还没烤好,要再等五分钟唷!」。
「咦~~我肚子饿了啦!」夏海在闹别扭。
坐在沙发上看晚报的爸爸见到这幅景象,脸上浮现出苦笑。
眼前的一切宛如一出家庭连续剧。这么幸福的日常风景,还能持续到什么时候呢?如果我不在,幸福的家庭日常是否就会毁于一旦?爸爸跟妈妈会为我哭泣吗?
我一面看着迫不及待拿起筷子的夏海,一面模模糊糊地思考这些事。
五月结束,时序在我注意到时已进入了六月。上学途中见到的那些花花草草日益青翠,让人实际感受到季节的变迁。来年的五月,我可能就不在世上了;无论是在春夏盛开的花朵,抑或是这片景色,这次欣赏过或许就得永别。一思及此,就觉得平常不会特别停下脚步去注意的眼前风景,如今看来格外可爱。
我一面远望着茂密生长的花草树木一面步行,在一如往常的时间到公车站排队,坐上准时抵达的公车,随便找个位子坐下。在离自己家最近的公车站上车时,因为时间尚早的关系,车内还是空的。从这里开始通往学校的路上人会逐渐变多,车子里头也会热闹起来。
从前还健康的时候,我通常都骑自行车上学。从家到学校骑自行车大概需要三十分钟左右的时间,途中还有斜坡。斜坡的外号叫「心脏爆破坡」,要到学校就非得通过这条斜坡不可。
即使如此,我原本还是想骑自行车上学,可在父母亲劝说下才无可奈何地改坐公车到学校。对于平常靠自行车行动的我来说,只能沿着既定的路线行驶的公车有点无聊。
「啊,秋人!早安!」
当我从公车上下来低头走路的时候,绘里骑自行车从后方出声叫了我。她从自行车上下来,跟我并肩行走。
「早。」
我瞥了她一眼,就又低下头让自己的脚向前迈进。在我的病被发现之前,每天都会跟绘里一起骑自行车上学。翔太则因足球社的晨间练习之类的关系,总是会先一步到校。
「今天天气真好呢。」
「……是啊。」
「等下数学有小考哦!有没有用功念书呀?」
「……没有。」
「这样啊……」
最近绘里跟我的对话一直都是这个样子。绘里主动跟我说话,我简短回答她。她会说我「变了」的原因之一,可能就是这一点。以前我们之间的对话随性得多。我并非不想跟绘里聊天,但话一说出口就会感到心痛。可以的话,我想尽量跟她保持距离。
我从小学生的时候开始,就一直很喜欢绘里。自从国小一年级同班以来,我不论在国中、高中都只想着她。可是,如今我已经没了那样的心情。为什么会说不爱就不爱了呢?其实想想也知道原因,就是我的病害的。再继续暗恋绘里也没什么意义。
对任何情侣或夫妻来说,缘分结束的那一天一定会到来,没有永远这种东西。这种事就算是我也知道。那么,问题就在于结束的那天何时会到。正因不知道那一天何时来,所谓的情侣或夫妇才得以成立。可是,我的情况不一样,打从一开始就看得到结束的那一天。因此,我没有喜欢人的资格。就算顺利跟她交往,也不可能让她幸福,只会让她悲伤而已。
而且,我很清楚翔太也喜欢绘里。
于是我放下她,选择祝她幸福。
「秋人,今天体育课你也要在旁边见习吗?」
到了学校一坐在位子上,旁边的绘里就发问了。虽然违反我的心愿,但升上二年级之后我们还是同班,她甚至还坐到了我旁边。
「……唔,今天也会在旁边见习。」
「这样啊。膝盖还痛吗?」
「嗯,算是吧。」
我先前随口瞎扯过,自己在体育课时要在旁边见习是因为膝盖不好。而在我说明自己不再骑自行车也是基于这个理由之后,绘里跟翔太就都相信我了。
对于级任老师与体育老师,我则是坦白告诉他们心脏病的事并得到了理解,也对他们表达「希望别跟其他的学生说」。只是,有关余命的事情我并没有讲。因为我讨厌其他人怜悯我,可怜我的人只要有父母亲就够了。
虽然菊池医师说稍微运动一下并不会有问题,不过因为我想翘课,所以不管体育课上什么都在旁边见习。更何况今天的体育课是长距离跑步,就算没有心脏病我也只想在旁边看。
「秋人今天也在旁边见习?不知道我的膝盖可不可以也痛一下。」
「秋人真的好令人羡慕喔。」
体育课一开始,班上的男同学们就这么对我说。我也苦笑着打哈哈将这些话题闪避过去。
我在树荫底下移动并远观他们跑步的模样。可能是因为今天温度跟湿度都高的缘故,大家全皱着一张脸,有气无力的跑着。在距离他们有些远的地方,其他女同学正在练习短跑。我无意间察觉到,自己的眼睛正紧跟着绘里。够了,不忘掉她是不行的。没结果的恋爱就算去谈,也只是浪费时间而已。
这一天的时间过得特别快,我还是老样子用画画混过了上课时间。无论如何,我就是提不起劲好好上课,数学小考也理所当然地几乎全都写不出来。然而,我也不太在意,反正我马上就要死了。
在所有的课程结束,我把课本通通塞进书包准备离开教室的时候,被绘里叫住了。
「秋人,等下一起回去吧。」
「可以啊,不过你的社团活动呢?」
「今天社团没开所以没关系。」
绘里露出洁白的牙齿对着我笑。她摇晃着扎成马尾的头发,走在我的前面,飘散轻柔的甜香。
我们走到了停车场,绘里把书包放进自行车的置物篮后推着车子走,开口。
「秋人,数学小考怎么样?」
「完全不会。大概写了一半左右,接下来就全部空白。」
「喔……这样呀。」
对话很快打住,我们持续沉默了一段时间。因为跟平常上车的公车站还有一段距离,我感到有些尴尬。
「对了,秋人。」
绘里停下了脚步。
我回头看她,说:「什么事?」
「膝盖痛……其实是假的吧?」
她有些迟疑的说着。
我予以否认,说:「不是假的啦」。
「……是吗?不过,果然秋人变了。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你真的就像另一个人一样。」
「另一个人……」
我像反覆思索她的话一般,喃喃自语着。然后神奇的认同了,或许真的是这样也说不定。的确我也有感觉,感觉自己生病后,连人生观与性格都变了,三不五时就会陷入一种「怎么成了这么负面的人」的自我厌恶状态。
「我说,如果有什么事的话,就说出来吧?」
她圆润的眼瞳直视着我。被人用这样的眼神盯着,原本已经放下的感情会不由自主的苏醒,于是我转过脸去背对了她。
「我没事。」
「既然这样,为什么……」
接下来,她什么也没有说。为什么你变了呢?恐怕她是想要这么说吧?
「抱歉,公车来了,我先走一步。」
我留下这句话,就转身背向她离开。
其实我想将一切都说出来。我想将这可恨的事实告诉曾经喜欢过的绘里以及好朋友翔太,然后得到他们的安慰。
可是,我同时也有想隐瞒的心思。在目前这种连自己都无法接受的状态下以实相告,我就不得不面对自己的病情。我还想当个普通的高中生,我不想让任何人觉得自己是个余命无多的可怜虫,就算是我自己也不愿这么去想。
我其实还不相信,自己真的马上就要死了。在内心某处,我一直在淡淡期待着自己该不会还有得救,该不会还治得好。
在走了一段时间之后,我转头回望,已经看不见绘里的身影了。
回到家后,我先把速写本打开又随即阖上,回顾起自己活到现在的人生。
大约十六年又九个月,这未免也太短,让我忍不住噗哧一下用自嘲的口气笑出声。我到底是为了什么而诞生的啊?继续像这样什么都不做,就这么迎接最后一天真的好吗?
我回想起去年春天,自己跟绘里与翔太三个人去看电影的事。
那部电影是一名男高中生跟一位罹患不治之症的少女的故事。当然最后女主角死了,大致上料想得到的结局也演出来了。
当我们看完电影之后,绘里与翔太痛哭失声,而看着他们的我则是苦笑着说:「反正只是编出来的故事而已」。
我自始至终,都用一种冷漠的心情审视那部电影。明知少女时日无多,为什么这个男的还要跟她谈恋爱?我莫名觉得不爽。
如果说两人还有未来的话就算了,但少女短期内必死,等于打从一开始男主角就清楚会迎接怎样的结局。而且在少女死后,不用想也知道他会深受打击,那为何还要这么做?对男主角的选择,我实在无法理解。
如今想来,我生气的对象与其说是男主角,还不如说是女主角。她明明快要死了,却还开朗的像颗小太阳一样。为什么不更绝望一点?为什么还能笑得那么开心?光想就让我觉得焦躁。
可能就是心态太扭曲,我才会生病的吧?
记得那部电影的女主角,在死之前将她想做的事一件一件的做完了。
我思索自己有没有什么未竟的愿望。可是,什么也想不出来。毕竟我并没有什么想做的事情,也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在这种时候,向人求助是最好的。想到这里,我从口袋掏出了智慧型手机。
『事出突然,我有问题想请教:各位如果知道自己马上就要死了,最后会做什么事呢?』
我在某个网路论坛上面,发了这篇贴文。像是疑难咨询之类的问题,不管是多么鸡毛蒜皮的小事,都可以在这个网站上发表。这里并不会有明确的回答者存在,任何偶然看到问题的人都能回文。我也曾在空闲的时候浏览这个网站,随便回答过几个问题。不过倒还是第一次发问。
在等待回答的时候,我画了好一会儿图打发时间。
『正在学校操场上长距离跑步中的同班同学』。
我这回以他们为主题挥动铅笔。因为是在几个钟头以前才看过的光景,我描绘得很顺手。果然,一画起图来心情就会变得很轻快。我认真觉得,如果没有这点事情做,我可能早已自我了断了。
就在我画到差不多一半的时候,手机响了。我浏览萤幕,看到来自翔太的讯息:
『刚才绘里联络我了。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们?』
看到这则讯息,我叹了一口气。
『才没有,你们想太多了。』
输入文字回覆后,便把手机往床上扔。
几分钟后,虽然手机又响了,不过我没去理会,继续动着铅笔。
今天我又度过了一个无用的日子啊。我一面如此心想一面默默的画图。
第二天早上,下雨了,因此绘里在我搭上公车之后的第三个公车站上了车。虽然我们目光有交会,但彼此一句话都没说,她就在我后面的第二排座位坐了下去。
到了学校之后,对我来说只有痛苦的课程就又开始了。以一般的角度思考,我其实没有去学校的必要。一个马上就要死掉的高中生还需要在学校学什么吗?
不过即使这样,只要身体还能动,我大概还是会继续到学校来吧?我想在学校扮演一般的高中生,在家扮演平凡家庭的长子,然后低调的死去。
我呆望着窗外,雨滴紧紧依附在窗玻璃上,让外头的景色看起来像是打上了马赛克一样。当我思考今天要在笔记本上画什么的时候,突然回想起某件事,于是从裤子的口袋里掏出了手机,并偷偷浏览萤幕,努力不让国语课的科任老师发现。
其实我完全忘了昨天上网发问的事了。老实说,那是个很无谓的问题。我真的只是为了打发时间,基于好奇心问问看其他人死前会做什么而已。
对于我的问题,有十二笔回应。
『把工作辞了,将存款全部用在想去的地方或是买想买的东西。』
『总之就是一直玩。』
『孝顺父母。』
『跟喜欢的人告白。』
『电脑里头的东西要是被看到就惨了,所以得先把电脑破坏掉。』
『去国外旅行。』
大多都是这类的回答。
每一笔回应,我在以前都曾经至少思考过一次。
我几乎没有存款,也没什么特别想要的东西或想去的地方,更没想过要一直玩。即便想孝顺父母,不过这种事就交给妹妹夏海吧。跟喜欢的人告白就不用了,我不认为将感情传达出去就能不再有罣碍,再说要是被拒绝的话也只会受伤而已。就算不需要对方回应,单方面把自己的心意扔给别人,感觉也是一种自私。
另外我的电脑没有任何被人看到就很不妙的东西,在我死后,夏海应该能马上接手使用。我也不认为自己会想去国外旅行,在日本一定更安全。
我看完了十笔回应之后,点进下一页。
剩下两笔回应显示在萤幕上。
『反正都会死,就把讨厌的人杀了再死。』
这个我就从来没想过了。虽然有讨厌的人,但还不到想杀对方的程度。不管怎么说,这都是我无法理解的答案。
『有想见的人,就去见吧。』
最后的回应,是这么写的。
想见的人倒是有。我想去见比我大四岁,目前是大学生的表哥以及乡下的外公外婆。过年时我们都会去外公外婆家玩,不过今年我因为染上流感的关系,只能独自一个人看家。如果最后能去见外公跟外婆一面也不坏。
就在我思索还有没有其他想见的人时,脑海中忽然冒出一个身影。
「喂早坂!我要没收你的手机啰!」
被老师发现的我,连忙把手机收进口袋里。
「对不起。」
我乖乖道歉,坐在旁边位子上的绘里则苦笑着看向我这边。
放学后,我坐上公车前往医院。我「想见的人」就在这间医院。
虽然照着别人的建议做事让我有点不爽,不过我的确想过近期要去见她。自从那天之后,我就一直很在意那位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少女。她是不是今天也在画画呢?她的名字叫什么呢?就在我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目的地到了。
我下了公车,从今天一早就下个不停的雨已经停了,云层之间也看得见天空。
我步入医院,将雨伞插进伞架后便走向电梯。
急急忙忙四处走来走去的护理师、坐在候诊室椅子上的病人、陪伴的家属,我一眼瞥过这些人,在充满消毒剂气味的院内豪迈踏步,搭上电梯,毫不犹豫地按下四楼的按钮。
胸中并没有像第一次出声说话时那样悸动,连我自己都有点惊讶,今天心情居然如此平静。
抵达四楼后,我通过护理站前方,以交谊厅为目标行进。交谊厅在雨才刚停的阳光照耀下相当耀眼。有几名病人跟看起来像是家属的人坐在椅子上,不过没有那名少女的踪迹。
我在靠窗户的空位子上坐下,等待她的出现。
然而等了十五分钟,却依旧没见到她。
她一定是在病房里。结果今天我又把自己所剩不多的时间无端浪费掉了,我后悔地站起身来。
毕竟我不知道她的病房在哪,就算想向护理站询问也不知道她的名字。尽管如果我说要找一个「总是在这里画画的女孩子」的话,或许会有人知道,可我并不想做到那种地步。说到底,我也不晓得护理师会不会把那个如此娇小可爱少女的病房位置,告诉我这种怪家伙。
今天就干脆放弃,回家去吧。
我按下按钮等待电梯。从楼下上来的电梯在四楼停住,电梯门打开,我「想见的人」,就在那里。她单手拿着速写本,面无表情的看着我。
「啊,是你,又来啦。」
从电梯走出来的她,表情不变的说。对眼前预料之外的发展,我完全反应不过来。
「今天你也来探病?」
「咦?啊啊,是的。来探病。」
我回想到还没有跟她说自己会一直来这间医院的理由。我完全忘记曾随口帮自己定了一个「来找某人探病」的人设了。
「哦……这样啊。你要回去了?」
「呃……原本是想再请你给我看画才到这里来的啦,不过因为你不在,所以打算回去的时候正好你就出现,大概是这样吧。」
在我一口气把这段话说完的时候,她有一瞬间露出过笑容,但没多久就又回到面无表情的样子。
「今天交谊厅人很多,要来我的病房吗?」
没等我回应,她就踏出步伐。
我们通过了护理站前方,转了一个弯。果然,受到不治之病侵害的少女就该是这样才对;我在心中如此想着。她的表情缺乏变化,一直都是那种略带寂寞的淡然表情。像我在电影中所看到的那个女主角的开心笑容,在她的脸上完全找不到,这才是一般情况。我一面自顾自的点头,一面紧跟在她娇小的背后,她则在最里面的病房前方停下来站着,说:
「有家人以外的人进到我的病房来,真的是非常久以前的事了。请进。」
她简直就像把那里当成自己房间一样,在低声说完这句话之后,便慢慢地打开门。
『樱井春奈』,病房门上写着这样的文字。
里面只有一张病床,看来是间单人病房。
眼前有一座干净的洗手台,病房深处则有一张打理得很漂亮的病床。紧邻在那张病床旁的窗户前方还有一台电视机,发散橙红余晖的夕阳则在窗户后方露出一点形影。在病床桌上,摆放了彩色铅笔跟好几册叠在一起的速写本。
「原来你的名字叫春奈。」
「啊,嗯。听说是因为我在春天生的所以取名叫春奈,理由很单纯吧。真希望他们能更认真的去想名字啊。」
她坐在病床上,苦笑着说。接着她以不感兴趣的神态,不看我就说话了:「你的名字叫什么呢?」
「秋人,写出来是季节的秋跟人类的人。我的父母亲也说因为是秋天生的,才给我取了这个名字。顺带一提,我妹妹是夏天生的,所以叫夏海。」
她看着我,说了句「是这样啊」,就轻声笑了。果然,她的笑容让我感到有些哀伤。
「那么假如你是冬天生的,说不定就会叫冬人啰。」
「有可能喔。」
她打开了速写本。看样子是全新的,第一页整面全白,没有画上任何东西。
「这本,可以看吗?」
「可以。」
我伸手从叠在病床桌上的速写本当中取出一册并将它打开,里头是某个地方的公园跟学校的画,还是一样的美丽。
「春奈……小姐的画,真的很好看啊。有去上过绘画教室之类的吗?」
我如此发问,她则摇摇头,说:
「我没上过。再说我开始画画,也是今年年初的事了。因为在医院也很闲,在画画之前我每天都是在看书,应该已经看了一千本以上了吧?」
她如此说完,又追加了一句话:「还有,叫我春奈就可以了」。
明明才开始画不过几个月,她的画就远比从小学时就不断画图的我好看太多。虽然有点不甘心,但眼前的这些画让我不得不认命,就算说这些是职业画家所绘制的画作应该也会被大家认同。我甚至认为她不该画在这些随手翻来翻去的纸上,在正式的画布上作画会更好。
「咦,这间学校……」
在春奈描绘的画当中,有一处我有印象的场所。那就是位于隔壁社区的国中,不会有错。因为学校附近有一座市立公园,所以我以前常骑自行车经过前方。那间学校有一座如今已经是非常稀有的二宫金次郎铜像,我记得金次郎手上的书还缺了一个角。而在她画中的那本金次郎的书,也是缺角的。
「那间学校,是我以前念的国中。因为我几乎都在住院,所以对那里感情不算深,但还是试着回忆出来画画看。上一页的公园也是这样,是我以前会去玩的附近公园。」
「这样啊。能把这么细节的地方画出来,你记得真清楚。」
「就朦朦胧胧的,大概是这样的感觉吧……因为我是一面这么回想一面画的,所以说不定也可能有哪里画错就是了。」
仔细一看,学校的画跟公园的画中都画了两名少女。在学校的画中是两名少女相亲相爱的上学身影,而在公园的画中则描绘了两人一起荡秋千的模样。
「这些画里的女孩子,是画你自己吗?旁边是朋友?」
我如此问道,而她则语焉不详的简短回答:「嗯,算是,那样吧」。
在沉默了一段时间后,春奈舞动铅笔开始画画。对她今天会画什么样的画感到兴味盎然的我,继续默默地看着她的手。
看样子,她是在画海。应该是她小时候跟家人一起去过的海边。有好几次她停下了手开始回忆,又有时她会用软橡皮对细节进行修正再继续描绘下去。正当她那纯白美丽的指尖让我看得入迷时,春奈忽然将视线移向窗外并说「外面已经全黑了,没问题吗?」。她说的没错,太阳不知何时已经沉下去了。
「已经这么晚啦?那我差不多该走了。」
我朝挂在墙上显示下午七点半的时钟瞥了一眼,站起身来,看了手机,有两则妈妈传送过来的讯息。内容是问我怎么还没回家,她在担心。
「那么,我要回去了。」
就在我如此说完,将书包搭在肩上往病房门走去时,春奈发出一声「我说……」,把我叫住。
「因为生病生太久的关系,我没什么朋友,也完全没有人来探病。所以秋人你有空的时候如果还能再来看我,我会很高兴的。」
春奈第一次对我露出了亲切的笑容,应该是敞开心扉了吧?想到这个表情可能就是她往常的真实面貌,我内心突然一阵刺痛。
对于她跟我而言,能够打从心底笑出来的日子恐怕都不会再来了,至少对我而言是这样没错。即使往后碰上意料之外的好事,内心大概也无法满足。如果心脏的肿瘤可以奇迹般消失的话,我应该就能够打从心底感到喜悦;但这种事情基本上不可能发生。
「当然,我会再过来的。毕竟我也很在意那些画的后续。」
「谢谢。真的,你只要有空的时候来就好。」
「我知道了,再见。」
我对春奈轻轻挥了挥手,走出病房。接着在完全回覆宁静的院内踏步前进,离开医院。
跟她在一起,心就会平静下来。下回要什么时候去见她呢?明天去怎么样?不对,还是隔个两、三天再去会比较好。当我在回程的公车上远望窗外时,我那不正经的笑脸也正映射在车窗上。
我在自己家附近的公车站下车,径直走回家,来自妈妈的第三则讯息也传送过来了。虽然我先前没注意到,不过未接来电也有两通。我一面苦笑着觉得妈妈真的是爱操心,一面加快脚步。
第二天的数学课上,小考的答案卷发回来了。我的分数是四十二分。就算考成这样,对我而言也不痛不痒,一如所料。我偷偷看到了旁边绘里的答案卷,她考七十一分,以擅长数学的绘里标准而言,是满低的分数。
我把答案卷用力揉成一团扔进书包里,呆望着窗外。我发自内心觉得,能坐在靠窗户的位子上真的是太好了。如果是在靠走廊的位子或者是正中央的位子,我大概就不能像现在这样,自顾自地逃避现实。
天气预报说今天是多云后阵雨。因为听说不会下大雨,所以我并没有带伞。可是,云的颜色却像是会下大雨一样相当惹人厌。果然还是把伞带来会比较好。如此后悔的同时,脑中也开始思考其他的事。
在我脑海中浮现的,是昨天春奈那张画上的学校。记得跟我同班的高田,应该和春奈是同一所国中出身的。有关春奈的事情,高田说不定知道些什么,等下课时间一到就去问问看。想到这里,我又被老师用同样的话骂了。「早坂!别东张西望!」。
等午休时间一到,我就连忙把便当吃完,在校内东奔西跑,寻找比我早吃完便当、已经离开教室的高田。我很少跟他讲话,毕竟一年级时我们不同班,而且现在我们的位子也隔很远。
所以,我不知道高田午休时会在哪里做什么,不过我大概可以想像得到。他下课时间多半是在看书,我推测他一定会待在能看书的地方,于是就往图书室移动。果然,他就在那里。
在图书室里,有看书的学生、念书的学生、以及找书的学生等等,人还满多的。平常完全不看书的我,今天是第一次进到这所学校的图书室。虽然说起图书室在我的印象中应该要更清闲幽静些,不过因为还有学生在闲聊的关系,即使在这里跟高田讲话似乎也没有问题。于是我在独自看书的高田旁边椅子上坐下,出声跟他搭话。
「高田,我有一点事情想问你。」
高田阖上书本,将脸转过来看向我。由于我是第一次主动对他说话,因此他露出了意外的表情。
「什么事?」
他将黑框眼镜由下往上推,以狐疑的神情这么说。
「高田,我记得你是青叶国中毕业的吧?你认识一个叫樱井春奈的人吗?」
「……樱井春奈。」
可能对这名字有印象吧,他口中发出「啊啊」声响,点了点头,说:
「我晓得我晓得,一年级的时候我跟她同班。」
比起高田知道春奈这件事,我更惊讶她其实跟我是同年级。
「真的吗?我有很多关于她的事情想问。」
「很遗憾,关于樱井的事情我几乎什么都不知道。因为她身体不好,满常请假的,所以我也没跟她说过话。」
「……这样啊。」
「她怎么了吗?」
「没,如果你不知道的话就算了。不好意思打扰到你看书了。」
虽然先前也没怎么期待,不过知道了她跟我是同年级的事,光这样就足够了。就在我背向高田准备离开图书室的时候,似乎记起了某些事的他先是讲了句「啊对了」,接着这么说:
「E班的三浦,我记得跟樱井的关系应该很好。」
「E班的三浦?」
他说的,应该是跟翔太同班的那位容貌端正、身姿秀丽,颇受欢迎的三浦绫香吧?
听说有不少男生暗恋她。
「没错,她也是青叶国中毕业的,不过我没跟她讲过话就是了。如果想知道樱井的事,问她最适合。」
「这样啊。谢谢,我知道了。」
在我道谢过后,高田将眼镜由下往上推,翻开文库版书本开始继续阅读。虽然这是我第一次好好跟他说话,但聊过之后意外发现他人满不错的。我离开图书室,沿着来时路线走回去。
原本我这回打算前往E班,可此时宣告午休时间结束的钟声也响了。没办法,只好回自己的教室。
放学以后,我为了询问春奈的事,拎着书包往E班走去。无意间我忽然心生疑问,为什么我要做这种事?难道跟我去画画的理由一样,如果不找点事情做的话就会开始胡思乱想吗?
对,这只是为了要忘掉自己的病情而已,我如此说服自己。绝对不是因为在意春奈,才想瞭解更多有关春奈的事。
在E班教室前,我刚好碰到了正打算去社团活动的翔太。
「喔?秋人,怎么啦?」
「啊,没啥,我有一点事情找三浦。」
「找三浦?」
翔太露出意外的表情,睁大双眼。
「对,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我想她应该还在教室里,你稍微等一下。」
翔太如此说完便走进教室里,随即又走了回来。他带着一脸不太高兴的三浦过来,说:
「那么,我就去社团活动啦。再见啰秋人。」
翔太举起单手离开了。
「所以,你有什么事吗?话说,你是谁?」
三浦以略带无奈的口吻如此说。她搞不好是误会了,毕竟她太常像这样被找出去。我听说找她告白,然后被秒甩的男生可不少。
「我有点事想问你……」
「什么事?」
就在我以为她那双大眼睛要一直瞪着我看的时候,她又随即低下头去,一脸无趣地摆弄着长发的发梢,态度上彷佛在表达「有话快说」似的。那动作不知为何,总给人一种诱惑感。
「呃,你认识樱井春奈吧?就是跟你念同一所国中的。我来这,是因为听说你跟她关系非常好。」
说到这里,她看着我的眼神整个变了。不知道她是在生气还是在惊讶的我,往后稍微退了一步。
「我说你,为什么会知道春奈的事?」
我又后退了一步,才开始说明自己去医院时偶然与春奈认识的经过。三浦说了一声「这样啊」,便回到教室。正当我焦急的觉得这对她来说会不会是NG话题的时候,她带着书包从教室走出来,说:
「我们等下一边走一边聊吧。」
三浦将书包搭在肩上,没等我回应便迈步前进。感到些许疑惑的我,紧跟在她身后。
「她……还在住院吗?」
走出校门的时候,三浦才终于开了口,那忧郁的语调听起来有些哀伤。
「她好像一直都在住院。你没有去探望过她吗?」
我记得春奈曾经感叹过,她没有朋友也没有其他人来探病。
「我最后一次去探病,是国中毕业典礼结束之后的事。春奈在毕业典礼前差不多两个礼拜的时候突然身体变差,就住院了。」
「原来如此……」
「她当时哭了。因为她曾经很努力的想让自己至少能够出席毕业典礼。那次就是我跟春奈最后一次碰面。」
「为什么你们后来没见面了?」
对于我的询问,她沉默了十几秒之后才回答:
「没什么,没有特别的理由。因为升高中以后就有很多事情要忙,像是念书、或是打工之类的。」
「……这样啊。」
我觉得这些话都是借口,但我没有说出口。春奈应该是更希望看到三浦,而不是我这种人去探望她才对。想必她现在一定也在病房里,一个人孤单的画画。
「我之后要去打工,再聊啰。」
我在这一段路的过程中,总算从三浦那边问到了春奈的事。接下来,她走进了铁路车站前的百货公司。记得曾经有人跟我说过,三浦在这家百货公司里的速食店打工。
由于来到这里在方向上跟以往去公车站搭车的路线完全相反,因此我只好无奈踏上长距离的回程。回程路上,先前在担忧的雨果然还是下了,于是我稍微加快脚步走向公车站。
回程的公车上,我在脑海中反覆思索着先前跟三浦的对话。她们两人从幼儿园的时候开始就认识了,而且不论是国小还是国中都是念同一所。春奈因为身体虚弱时常请假,真的没有什么朋友。
据说春奈国中刚入学还不到两个月就住院,出院已经是半年后的事。此后春奈不断地出入医院,在医院的朋友似乎还比在学校的多,而这些在医院交到的朋友,每一个都比春奈早出院,然后就没联络了。只有三浦,是春奈唯一的朋友。不过即使是这样的朋友,如今也已跟春奈疏远。只不过我不清楚理由就是了。
另外,她也告诉我有关春奈病情的事。虽然不知道病名,但总之是罕见的疾病。三浦说没有根治方法也没有特效药,是相当难搞的病。比这更深入的事情,她也就没再跟我说;而她似乎也不知道,春奈的余命无多这件事。
我忽然回想起春奈所描绘的画。在春奈所描绘的画中出现的另一名少女,该不会就是三浦吧?她画的该不会是两人一同上学、以及儿时在公园玩的回忆?说不定她是特意将那段不会再有的日子描绘了出来。
我走下公车,没多久就在路上碰见了夏海,她似乎刚结束管乐社的活动正要回家。因为雨已经小非常多,所以也不需要撑伞。
「哥哥,总觉得你的表情很哀伤。」
夏海凑近过来看我的脸后说。
「没这回事。话说回来,你在国中还好吗?习惯了吗?」
「嗯!我交了朋友,社团活动也很有趣!」
夏海快活的如此说。
「这样啊。那念书的情况怎么样?」
我问了这句话之后,夏海只低吟了一声「唔嗯~~」。夏海从小学开始就不太擅长念书,一直都是我在注意她的念书进度。
「算了,不懂的地方我会教你,有问题随时都要说喔。」
「嗯!我会的!」她如此说完后,便天真的笑了。
等我死后,夏海就变成孤单一人了。没了我,她会不会有问题啊?
不过,夏海一看到家就飞奔而去的活泼身影,让我的担心瞬间消散。
我的脑中又开始被春奈的身影所盘据。下回,我要什么时候去见她呢?是不是该带点什么伴手礼去会比较好?
我一面凝视着夏海越来越小的背影,一面迷迷糊糊地思考着这些事情。
无意间想起来,我在受到余命宣告之后已经又过了四个月;也就是说,留给我的时间只剩八个月。感觉真的很不真实。虽说是心脏病,可对我来讲顶多就是长距离步行时偶尔会喘不过气的程度而已,胸口一带像是疼痛或呼吸困难之类的状况,连一次都没有发生过。
我已经上网查询过好几次自己的病情了。
以结论而言,所谓心脏肿瘤,指的就是发生在心脏部位的癌症。心脏癌这种病名,其实我从来没听说过。不过那也是理所当然的,毕竟一般情况下心脏很难罹癌。即便还有诸多说法,但据说心脏内部是体内温度最高的地方,癌细胞在其中会坏死;然而,还是会有极少数发生恶性肿瘤的案例。可见我运气实在有够差。
而且恐怖的是,我的病或许会让我猝死。所以,在我跟家人道声晚安沉睡之后,下次醒来的地方也有可能不是在平常的床上,而是在某个我不知道的遥远场所。我正时时刻刻地将一颗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爆炸的炸弹,抱在自己怀中。
我深深呼吸了一次,把手放在自己胸口的前方并闭上眼睛,可以听得见噗通、噗通的心跳声。这声音听起来,简直像在为我的生命进行倒数计时。
在我到学校一如往常的走进教室时,不知为何感受到陌生的视线,有学生正偷看我,低声说着悄悄话。
「秋人,大家都在传你跟E班的三浦告白了。」
我一坐下来,旁边位子上的绘里就这么说。
「我没有。」
「怎么说,还有人在讨论你是不是告白成功了。听说有人看到你们一起回家。」
昨天离校途中感受到的奇妙视线,原来是这个原因。我终于理解了。三浦确实是美女,但不是我的菜。我不太擅长跟强悍的女孩子相处。
「我只是有一点事情找她,在回去的路上跟她一起走而已啦。」
我如此说完,便打开已经变成速写簿的笔记本上开始画画。
虽然不知道流言是谁传的,不过倒也无所谓。放学后去见春奈这件事还比较重要。我一面在笔记本上描绘今天刚见到的流浪猫,一面如此想。
这天体育课我依旧在一旁见习,其他课则是画画图、望向窗外打发时间。下课时,可能是因为讲过一次话就被认定是朋友了吧,高田主动过来搭话。
「嗨,昨天你跟三浦说上话了吗?」
他将眼镜由下往上推之后,如此说。
「有,托你的福。」
「那就好。」
他讲完话后又一次将眼镜由下往上推,然后才回到自己位子上继续读书。我一边心想其实他可以买一副稍微符合自己脸部大小的眼镜,一边再度开始画画。
放学后,我走出学校,搭上了跟自己家相反方向的公车。
我最近的零用钱几乎都用在搭公车上。尽管从自己家到学校的路段有定期票可以用,可是这以外的路线就要自掏腰包。我上高中之后,每个月的零用钱金额是一万日圆。以前即使跟妈妈拜托要预支零用钱,她也会说我每次都乱花钱所以不准;但自从我生病之后,妈妈便一反常态,温柔地告诉我,零用钱不够的话随时要讲。我也顺从这份好意,上个月除了零用钱以外又多要了两千日圆,所以经济上不会有问题。我想去买花送给春奈,于是先去花店。
我在最接近医院车站的前一个站下了车。由于我常不自觉的望着窗外,因此我知道,一下车的地方就有一间花店。
那是一间小小的花店。许多色彩缤纷的花并列在店铺前方,舒服的作着日光浴。到花店这种地方来,在我人生当中可是第一次。尽管犹豫,但最终还是伸脚踏入店里。
一进店,浓郁到甚至有些刺鼻的花香便扑面而来。我在整齐并列的花朵中慎重挑选。完全没有花卉相关知识的我并不知道要选哪一种花比较好,只能在店内漫无目标的来回踱步。
一名身穿深蓝色围裙,看起来相当温柔的四十多岁女店员正在捆绑花束,应该是有订单要处理吧?她只瞧了我一眼,没有对我说任何话。
我原本以为对方会跟服装店之类一样,马上出声说:「请问您想找什么样的花呢?」
因为我只想着要回答「打算带花去朋友那边探病」,所以现在反倒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总之我先伸手拿了一盆看起来还不错的粉红色花卉。
就在我一边有些惊讶的心想「花原来这么贵吗?」,一边走向收银台的时候,女店员停下手来对我微笑。
「我看您选的很专心,是要当礼物送给女朋友吗?」
「不是,我是想带花去朋友那边探病。」
「哎呀,这样的话别买这种盆花比较好哦。」
她看着我摆在收银台上的盆花开口。我所挑选的,是种名叫「天使花」的盆栽。
「所谓的盆花呢,因为有扎根的关系,所以一般会让人联想到『在病床上扎根』,不怎么吉利唷。」
「……啊,这样呀。」
我迫不得已,只好重新挑选。正当我在烦恼的时候,她冒出一声「对了」之后离开收银台,将一种色彩鲜艳的花推荐给我并说「这个怎么样?」,这种花有橙、粉红、黄等各类颜色,是相当美丽的花卉。
「这个,不错耶。」
「这种花叫非洲菊,要探病的话推荐带这种花过去。」
「那么,我就买这个。」
「好的,您要买几朵?」
「嗯~~四朵……不对,等一下。」
似乎曾经有人说过,带有「四」的数字并不吉利,因此我没再说下去。如果买三朵好像有点太少,但数量太多的话价格也会变贵。
「请给我五朵。」
我伸出右手,在自己脸前用力张开,如此说道。
「五朵吗,颜色想要怎么配?」
「那就,粉红色吧。」
在我肤浅的想法里,总觉得女孩子应该都喜欢粉红色,于是选了自认相对安全的颜色。
「粉红色非洲菊的花语是『崇高美』,非常适合送给您重视的人。」
「不好意思,果然还是不选粉红色了。」
这种事希望你一开始就先讲。总觉得有些不舒服,让我有些迟疑。
「这样的话,您想要配什么颜色?」
「请告诉我其他颜色的花语。」
「这个嘛,红色是『燃烧的神秘之爱』,橙色是『冒险心』跟『坚忍』,黄色是『究极之爱』,白色则是『希望』跟『循规蹈矩』。」
「唔~~原来如此。」
红色跟黄色都先避开,在用消去法排除之后,留下来的选项是橙色跟白色。『希望』的白色好像不错,可总觉得去探病只送白花也很无趣。
在我正烦恼时,店员说:「对了对了,非洲菊的集体花语是『希望与前进』。」
「那么,请给我每种颜色各一朵。」
我离开花店,走向医院。之前从没想过光是买个花就要这么辛苦,原来带花来探病的人,都是好好思考过才买的,我对那些自己不认识的人感到钦佩。
抵达医院后,我踏在干净清洁的米色油毡地板上,搭上电梯并从四楼走出去,经过护理站前往交谊厅。可那里并没有春奈的身影。
那应该在病房吧?我沿着来时路线走回去,又一次通过护理站前方,并走向她的病房。我敲了敲病房门等待她的回应,可是,我等了十秒、二十秒之后依旧没有反应。于是我又敲了敲门,然后抱着做坏事的心情,将门稍微打开一些来看看。
春奈正躺在病床上。虽然我见状有点想打道回府,但心底其实更想去摆花,于是便走到里面去。她一声不响的静静睡着。
尽管这么说很不吉利,不过全身肌肤苍白到彷佛自出生起便从未晒黑过的她,看起来就像是死了一样。病床桌还是老样子,好几册速写本叠在一起摆在上面。
因为洗手台上有空花瓶,所以我装了水,并将五朵非洲菊插进去。我将花瓶放在桌上,再于病床旁边的圆凳上坐了下来。由于她没有要醒来的样子,因此我伸手将速写本拿过来打开。
这一本速写本里,有上次我来的时候她正在描绘的海之图画。青空中有白云,耀眼的太阳底下是翠青色的海,就连白色的海浪也描绘得非常细致。在略带黄色的沙滩上,竖立着一把彩虹色的遮阳伞,遮阳伞下方有两张白色的椅子。
她的画果然很美。美到让人想将这一页剪下来,装饰在房间里的程度。而下一页,也是她新画出来的作品。
在她醒来以前,我就在空白的页面上画图。我环视四周,思索着要画什么,在略作苦思之后,选择用我带过来的非洲菊当主题。我用搁在一旁的彩色铅笔迅速画下去,在差不多十五分钟以后将画完成。七十八分吧?我给了还可以的分数。
我平常画图时并不会用彩色铅笔,可令我意外的是上了色之后感觉也不坏。我画得还满好的呢。正当我对自己的作品感到心满意足的时候,春奈醒了过来。
「……秋人?」
她一面揉着眼睛,一面从病床上起身。
「啊啊,抱歉。因为你睡着了,所以我原本是想要回去的。」
「没关系,你又过来看我了呢,谢谢你。你画画了吗?」
「嗯,擅自用了你的速写本,很抱歉。」
「没关系的。你画了什么呀?」
我将速写本交到她手上。
「是花?秋人,你画得真棒。」
「是吗?」
跟春奈的画相比,我的画就像是小孩子的涂鸦一样。她在看过我的画之后,注意到摆在病床桌上的非洲菊。
「好美丽的花。是你带过来的吗?」
「嗯,对呀。听说是一种名叫非洲菊的花,而且还有『希望』或『前进』之类的花语。」
我将刚才从花店阿姨那边听来的知识,照搬过来现学现卖。
「是这样啊,希望吗?」
春奈伸手拿了一枝橙色的非洲菊,神情淡然。
看到她这样子,我为自己是不是买错花而感到不安。仔细想想,对她而言并没有所谓的希望。送几个月以后确定会死的人希望之花,实在很失败。
我跟她立场相似。换作是我,如果收到希望之花,一定会直接扔掉。或许我这种作为,已经冒犯到她也说不定。不知道她现在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我怕到不敢看。
「谢谢你。我非常喜欢花,能收到真的很开心。」
我抬起头来,看到春奈温柔的微笑。然后她的表情就又迅速回覆,回覆成跟以往一样的面无表情,看起来也略显寂寞。
看来似乎是我杞人忧天了,我松了口气。
「话说回来,你知道高田吗?就是跟春奈念同一所国中的那位,现在他跟我同班。」
「高田?」
春奈如此说完,便朝斜上方张望,思索起来。
「我记不太得了。话说秋人,原来你跟我同年级。本来还以为我是大姊姊呢。」
这点倒是也颇令我意外。毕竟之前一直觉得春奈的年龄比较小。
「不光是你惊讶而已,原本我也觉得自己才是大哥哥。」
我如此说完,春奈便有些气恼的瞪着我看。
「那么,你知道三浦吗?三浦绫香。虽然跟我不同班,不过我听说她跟你关系很好。」
春奈睁大了双眼看着我。看上去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又立刻闭口。
「怪了,你应该认识吧?」
因为她陷入沉默,我又问了一次。
「嗯,我认识。」
「在你的画中出现的另一名女孩子,难道就是三浦?」
我如此问完,春奈又一次陷入沉默。她低下头,彷佛在思考些什么的样子。该不会问到了什么不方便讲的事吧?正当我打算换个话题的时候,病房门比我的嘴还快打开了。
进来的是一位年约四十二、三岁的美丽护理师,大概是来确认春奈的身体状况。为了不造成妨碍,我站起身来靠到了墙边。
「哎呀,是朋友?」
「对,他是来探病的,名字叫秋人。」
「是吗?有朋友来看你,还满稀奇的。」
「嗯。」
护理师忙碌地检查春奈的点滴,并将日常用具的备用品妥善摆置。我一面看着她敏捷的动作与熟练的工作姿态,一面心中隐隐感到佩服。
「如果有什么状况,就马上按呼叫铃。」
护理师留下了这句话便走出病房。
可能是因为长久过着住院生活的关系,总觉得她们之间的对话语气还满亲近的。
「刚刚那位,是我的妈妈。」
春奈有些不好意思的说。
啊啊,原来如此,完全可以理解。在父母亲工作的医院中住院,某些层面上是比较方便。
「原来是这样。的确,经你这么一提,你们长得看起来的确有点像。」
「大家都这么说。对了,秋人你也喜欢画画吗?」
春奈一面说着,一面翻到了速写本的新一页。
「嗯,算是吧。我国中跟高中时都有参加美术社,虽然最近几乎没去了。」
「是这样吗?那么,大学的时候你会去上美术大学吗?」
这个问题,到目前为止已经有很多人问过了。绘里跟翔太,还有美术社的朋友都有,自从受到余命宣告之后,我只要被问到便会随口糊弄过去。
「……呃,有这个计画。」
「是这样呀。当画家是你的梦想吗?」
「嗯,当得上就好啰。」
「这样啊。」
我将从未想过的事情脱口说出来了。到目前为止,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要当画家。这跟我的余命没有关系,本来我就没有去念美术大学的计画。只是因为喜欢才去画画的。以前只觉得如果能考上一般的大学,之后进入还不错的公司就行。不过现在,也没必要去想那些事了。
春奈用彩色铅笔开始画画。
虽然很想问她跟三浦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不过我还是就此打住并站起身。太阳已经下山,我得赶快回家才行。如果不早点回去,妈妈又会打好几通电话或传好几则讯息过来。
「那么,之后我会再来的。」
「嗯,难得你来看我,我却睡着了,对不起。我会等你的。谢谢你的花。」
春奈笑的时候眼梢是弯下去的。她对我挥了挥手。
我也挥手回应,接着走出病房。
第二天的课堂上,我回想起那个网路论坛。
我最喜爱的那个回答是『有想见的人,就去见吧』。这种事我做得到,可是春奈做不到。就算她有想见的人,她也不能去见。她只能一心一意的等人过来见她。
她先前说想早一点死的理由,我也不是不能理解。
从小的时候开始就一直住院,想去的地方都没法去,想做的事也没法做。对她而言,医院恐怕只是一座舒服一点的监狱。春奈已经在医院度过了她绝大部分的人生,还受到了余命宣告。就连我也无法想像,那会是多么难受的事。
虽然在余命无多这一点上我们差不多,但我有自由,我跟春奈在这一点上就有相当大的差异。
春奈如果有想见的人,我想把人带到她的病房去。或许这么做是多管闲事,但她一定也有想见的人吧。
我一整天都在想这档事,所有课程在不知不觉间也结束了。
放学后,我直接往E班走去。
春奈想见的人,一定就是那个强势的美少女。尽管我不清楚她们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可我打算说服三浦去见春奈。因为只是去以前的朋友那边探病,所以应该不会有任何问题吧?
我抵达E班的时候,三浦正带领她的三个女跟班从教室里走出来,她们似乎正聊着「要不要去K歌」之类的话题。
三浦在视线跟我对上之后,停下了脚步。
「呃,你叫早坂吧,有事吗?」
「关于春奈的事情,我有话想跟你说。」
我才说完这句话,她就很刻意的叹了一口气。
「抱歉,你们先走。」
三浦轻轻举起手来,对她那几个女跟班说。而她们则是直盯着我的脸看,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后离开。
「然后,你有什么话要说?」
三浦摆弄着她那头长发,以不起劲的语气说着。这大概是她的习惯动作。
「我希望你去春奈那边探病。」
「探病?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你们是朋友吧?她一直希望你去看她啊。」
「……这话,她有这么说过吗?」
「呃,她是没说,不过她大概会希望你来才对。」
「搞不好她并不希望我过去啊。」
对于她的反驳,我完全无法回应。的确春奈从来就没有说过她希望三浦来,只是我擅自以为她一定会这样想而已。
「算了,之后我会去的。你话说完没?如果说完我就要回去了。」
我抓住了正打算离开的三浦手臂。
「之后?」
「干嘛啦,说了之后我会去啊?」
「什么之后,你不知道吗?春奈她……」
我把「马上就要死了」这句话吞了下去。三浦八成不知道这件事。
「怎样?如果有话想说就说清楚。」
三浦甩开了我抓住她的手,瞪着我说。
「……没有。」
在她的锐利目光压制下,我闭口不再说话。
「是吗?那就拜啦。」
三浦以提不起劲的神态将书包搭在肩上,快步离开。
我不能擅自告诉她关于春奈余命的事。这种重大的事情,应该要由春奈亲口说出来才对。
今天离开学校之后,我又坐上了通往相反方向的公车。本来是想要中途先去花店一趟,不过因为非洲菊不可能隔一天就枯萎的关系,所以就不去了。
公车经过花店,在那间医院前停下来。
春奈今天不在病房,而是在交谊厅。她分别用了好几支彩色铅笔,以淡然的神情画画。我绕到她背后,静静看着她的速写本。
那是一幅两名少女身穿色彩鲜艳日式浴衣放烟火的图。应该是小时候的春奈跟三浦吧?或许她是为了不忘掉昔日的记忆,才将这些往事描绘在画中。
「秋人?」
察觉到我的春奈,转头如此问道。
「因为有空,所以我又来了。」
我说完这句话,便在春奈对面的位子上坐了下来。
「是吗?谢谢。」
春奈阖上了速写本,温柔的笑着。
「身体状况怎么样?」
「嗯,今天很不错。」
「那就好。」
正如她所说,她的脸色不差。
「你真的有空的时候就在画画耶。」
「因为没有别的事可以做呀。是说附近好像越来越吵了,我们去病房吧。」
刚好此时有四个看起来像是国中生的女孩子来到交谊厅,并开始嘻笑闲聊。其中一个人身穿黄色睡衣,似乎是住院病人;另外三个人应该是来探望那个女孩子的吧?那三人都穿着同一款外套,可能是同一个社团的朋友或是类似的关系。
我们从座位上站起身,往春奈的病房走去。在我们背后,响起了她们尖锐的笑声。
春奈之所以从座位上站起来,大概并不是因为交谊厅变吵,而是因为羡慕黄睡衣女孩跟她的那群朋友。我一面凝视着春奈落寞的背影,一面如此心想。
春奈一定也希望跟那个黄色睡衣少女一样,有许多人过来探望她。
她会想见谁呢?我想知道这件事。
来到春奈的病房后,她在病床上坐了下来。五朵非洲菊彷佛在欢迎我一般,全数对着我这边盛开。
「坐吧?」
在她的建议下,我坐到了位于病床旁边的圆凳上。春奈打开速写本,开始继续画刚才画的烟火图。她用了好几种颜色的彩色铅笔,轻快描绘着闪耀着彩虹色光辉的烟火光芒。
「对了春奈,你有没有什么想做但还没做的事?」
我很唐突的问了这个问题。春奈停下手来看着我,说:
「想做但还没做的事?嗯~~没有吧。就算有,反正也做不到。」
春奈说的确实没错。恐怕她已经无法出院了,搞不好甚至连外出都不被允许。
「那么,你有没有什么想见的人?」
在我问了这个问题之后,春奈先是说了一句「想见的人啊」,然后朝斜上方张望并努力思索着。
「嗯,有哦。」
想了差不多十秒钟以后,春奈如此回答。我本来以为应该是三浦,不过春奈说:「我想见爸爸。」
「爸爸?你没见过他吗?」
「嗯,算是吧。」
「该不会是因为离婚之类的关系?」
「唔~~这个嘛,算是那样吧。」
春奈低下头,回答得相当暧昧,似乎不太想说她跟她父亲没见面的理由。
「我呢,想见爸爸,要跟他道歉。」
「要为什么事道歉?」
春奈沉默了一阵子后,将视线投向虚空,开口说:
「我爸爸是个非常喜欢旅行跟运动的人。他好像很期待能跟女儿一起到各个地方旅行,或者是到大大的公园锻炼身体。」
「嗯。」
「可是我,因为是这副模样所以哪里都不能去,运动什么的更是不可能。就连我们全家人难得去旅行一趟,也因为我在路上身体状况突然变差,所以只好打道回府。」
春奈的表情蒙上了阴影,继续说:
「由于我常常伤爸爸的心,因此要跟他道歉。跟他说我生下来就是这种身体,对不起;我不是个健康的女儿,对不起。」
春奈继续以失落的表情,补充了一句。「当然,我也要跟妈妈这么说」。
「这种事情没必要道歉吧?毕竟生病的事情不能怪你,谁都没有错。」
这句话其实有一半,是说给我自己听的。「再说」,我又把话接着说下去:
「春奈的爸爸,为什么不来探望你呢?明明你已经这么难受了。」
我的语气混进了怒火。不光是针对春奈的父亲,我对三浦也是同样的心情。
「那也没办法。」春奈温柔的笑了。
「这样吧,我去带他过来。春奈的爸爸,他不能来见你的话,我去带他过来。你知道他的联络资讯,或是住址之类的吗?」
春奈摇了摇头,温柔微笑着说:「没关系,谢谢你。」
最后,她眼中含泪的说:「因为我们马上就可以见面了」。
当我知道春奈的父亲早已过世,已经是几天后的事了。
我误解了春奈那句「我们马上就可以见面」的意思。我本以为她的父亲是因工作或其他事情忙碌,而那些事情终于告一段落,所以应该就能过来见春奈。
那一天,从学校回来的我又前往春奈的医院。在病房中,春奈的母亲穿着便服端坐在椅子上。正当我吓了一跳,打算先行离开时,春奈的母亲出声对我说「方便的话请过来坐吧」。听她说今天没有值班,所以下午以后就到病房来了。
春奈的身体状况似乎不是很好,从早上就一直在睡。我在椅子上坐下来以后,一面看着春奈安详的睡脸,一面跟她的母亲对话。
在询问春奈小时候的事情时,我也很关心春奈是如何成长的。
体弱多病的春奈从读小学的时候,就很少去学校,多数时间不是在家静养,就是在医院度过。这件事因为从三浦那边听过所以我知道。春奈的母亲说她是个温柔的、为家人着想的孩子。
就连那一次跟家人去旅行的时候也一样,明明她的身体是真的不太好,却为了父亲而说了谎。在身体不支倒地之后还哭着向父母亲道歉,说她不希望第一次的家庭旅行被自己毁了。春奈一直都在逞强,她不希望让父母亲担心。
这之后,在那一个月后就是国小毕业典礼的二月,她的父亲便因事故而身亡。
春奈的父亲,于探望女儿的路上遭遇意外。意外的原因,听说是闯红灯。
春奈一直认为父亲的死都是自己的错。
『如果我健健康康的不用住院,爸爸就不会遇上事故。就算他闯红灯,也一定是我的错。因为爸爸一直在担心我,所以才会那么累,所以才会没注意到红灯。有我这种女儿,爸爸一定非常恨我。』
春奈是这么想的。她的母亲如此说。
我听了这些话,毫无来由的对自己发了一顿火。我跟春奈的思考模式完全不一样。我在得病的时候,反倒是一股脑儿地把怨气发泄在父母亲身上。
那段时间的我对人生感到十分绝望,变得相当厌世。心中愤怒的矛头不但对准了自己、父母亲,后来甚至还指向医师。为什么我会得这么罕见的疾病?就是因为父母的基因不好,我才会生病。因为医师医术不精,所以才没办法动手术治好我。我一直毫无道理地憎恨无关的人。
可是,春奈不一样。她觉得一切都是她的错。我听了这些话之后,才认知到自己究竟有多幼稚。
春奈的母亲告诉了我有关三浦的事。三浦是春奈唯一的朋友,她会到家里来找春奈,也会在附近的公园跟春奈一起玩,更会来医院跟春奈见面,她们两人一直都在一起。
最近就完全看不到她出现了。春奈母亲说这句话时,看起来有点落寞。
她们也曾经穿着日式浴衣,在院子里玩烟火。果然,那幅画当中的小小少女,就是春奈跟三浦。
接下来,我也听到了春奈最近的事。听说她这阵子比较常笑。她的母亲说,这一定是因为我的关系。虽然我否认说才没有这种事,不过春奈似乎满常提到我的。
「今天啊,秋人又来看我了。」
「秋人跟我说,他很喜欢我的画。」
「今天呢,秋人带花过来了。」
她的母亲告诉我,春奈在说这些话时,脸上总是带笑。
结果,春奈一直都没有醒来过。
即使她的母亲摇着她的身体说「小春,秋人来看你啰」,她仍然没有起床。有一瞬间她露出不舒服的表情,原本以为她会醒来,可她还是继续睡下去。今天她身体似乎不太好。不对,也许她状况其实一直都很差;或许上次我来的时候,她就在逞强也说不定。
「希望你今后也能跟那孩子好好相处。因为小春好像真的非常期待你来见她。」
在我回去时,春奈的母亲送我来到电梯前,并这么对我说。我当然没有拒绝的理由。受到帮助的人,反倒是我才对。跟春奈在一起,我可以忘掉许多烦恼跟琐事。
「我会再来探病的。」
我低头鞠躬,然后离开医院。
「秋人,你最近都很晚回来,是去哪边做了什么事吗?」
一回到家,妈妈就这么问我。
「我去找朋友玩,不用担心啦。」
「是去找翔太还是绘里?如果出什么事我会很伤脑筋,妈妈希望可以事先大概知道秋人在哪边做什么事哦。」
我焦躁的叹了口气,用力抓了抓头,说:
「跟谁玩都没差吧。我真的没事,你想太多了啦。」
我一直待的地方是医院。就算真出了什么事,反正人都在医院了,也没什么好担心的。我没等妈妈回应,就快步冲上楼进入自己房间。
然后我马上就后悔了。为什么我老是没办法跟父母好好讲话呢?只要他们一担心,我就不由自主的发起飙来。我没办法做到像春奈那样。
为了摆脱这种情绪,我打开速写本开始画图。画了差不多十分钟之后,觉得没画好的我用力将图纸撕成碎片。
我把被单盖到了自己头上,大声「啊啊!」地叫出来。
又是个新的星期一,我因为身体无力所以没去学校,只在房间里躺着。
时间是上午十点,我横躺在床上,凝视着因拉上窗帘而一片昏暗的房间天花板。
昨天跟前天,我都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尽管想过要去见春奈,但由于发烧的关系,因此这两天几乎都在床上度过。我的身体也正一点一滴的迈向死亡。
我从床上起来,打开了窗帘。初夏的阳光刺痛了我的眼。
在悠哉悠哉的以慢动作换上制服以后,我离开了房间。
「秋人,要去学校了?早餐呢?」
当我在玄关穿鞋子的时候,妈妈用担心的声调这么说。
「不需要。」
「这样啊。便当呢?本来以为你会在家休养,所以还没帮你做哦。」
「我会随便买点东西吃,所以不用。」
「……这样啊。」
连「我出门啰」这句话都没说,便径直从家里走了出去;在妈妈说完「路上小心」以前,就把玄关大门关上了。
我搭上公车。这段时间的公车人很少。一阵子之后就在老地方下了车,从那里走到学校。
往前一小段路后,我停下脚步,沿着来时路线走回公车站。
果然今天还是翘课吧,翘课去见春奈。我突然浮现这样的想法,整个人宛如被吸入一般坐上了前往医院的公车。
我先在最靠近医院公车站的前一站下车,走向花店。因为我回想起来,先前去春奈的病房时,花已经枯萎了。
「哎呀,欢迎光临。今天你也要买非洲菊吗?」
花店阿姨似乎认得我。
「是的。还是五朵,请分不同颜色。」
「好的,不同颜色对吧。你翘课去探望朋友?」
阿姨露出恶作剧般的笑容这么说。
「算是吧。」
「那位朋友是女的?」
「没错。」
「这样啊。那样的话,我再送你一朵。」
阿姨说完这句话,就追加了一朵粉红色的非洲菊给我。
「谢谢您。」
我付五朵花的钱收下了六朵花,正要从店内走出去的时候,阿姨突然冒出一句「啊,对了对了」,并说:
「非洲菊呢,送不同数量会有不一样的意义哦。虽然送五朵没有特别意义,但送六朵的意义是『我对你深感着迷』。」
阿姨得意地笑着。
「啊,这样啊。啊哈哈。」
我努力挤出笑脸回应,离开花店。尽管想过要还一朵回去,不过我不认为春奈会知道花朵数量的意义,所以就这么收下来了。
接下来我迈步走向医院。因为从早上就粒米未进的关系,肚子饿到刺痛。但我没食欲,完全没吃饭的心情。
「咦?秋人,为什么这个时间你会在这里?学校呢?」
我在前往病房的途中,遇上了春奈。她拿着速写本,应该是刚在交谊厅画了图,再来就要回自己病房的样子。
「今天只有上半天的课。」
「是哦。」
我随口瞎扯了一个理由,走进春奈的病房。她坐在病床上,我坐在圆凳上。
「先前,你来看过我吧?妈妈跟我说了。我一直在睡,对不起。」
「没关系。重要的是,我又带花过来了。」
我在已经清空的花瓶中装了水,并把花插进去。根据花店阿姨的说法,切花似乎只能维持一个礼拜。先前我带过来的花,恐怕已经枯萎了。
「这种花,是非洲菊吧。谢谢你。」
春奈伸手将花瓶接过来,以怜爱的神情凝视着六朵非洲菊。
「秋人,你对我深感着迷吗?」
然后,我就被笑得很有心机的春奈所抛出来的话语惊吓到了。
「咦,你说什么?」
「我妈妈呢,在学生的时候,好像在花店打过工。她先前告诉我许多有关非洲菊的事情,听说六朵的话,代表的意义是『我对你深感着迷』。」
「啊啊,是这样的啊。这我就不知道了。哦~~是这样吗,是喔。」
我装出一副不知情的模样糊弄过去,内心对那间花店的阿姨一阵埋怨。
「对了,妈妈说了些什么?」
春奈把花瓶放在病床桌上后,如此问道。
「什么什么?」
「因为妈妈在我睡觉的时候跟秋人说了许多话,想知道你们说了些什么啊。」
「啊啊,嗯,我听说了关于你父亲的事。」
「……是吗。」
气氛突然变僵,我连忙改变话题:
「还有,我也听到了有关三浦的事。听说你们曾经是好友。果然,你会想要见她吧?」
春奈将脸别过去背着我,说了一句:「这很难说耶」。
「下回,我带她过来怎么样?」
「……不必了,不用。」
「为什么?」
出现了数十秒的沉默。我的肚子咕噜叫了一声,消弭了僵硬的气氛。春奈嘻嘻笑出声来,彷佛将一切都看开般的开口说:
「我呢,小时候一直觉得,等我长大病一定就治得好。就算现在再难受,不过长大成人以后,一切都会没事的。我一直都这么想。」
又出现了一小段沉默。她继续说下去:
「我想等到长大成人把病治好,就要多多孝顺父母;原本不能去的旅行,将来就由我来带爸妈一起去。可是,我的病是治不好的,我在长大成人以前就会死了。这些话大概是在国中毕业典礼一个礼拜前的时候……妈妈跟我说的。」
我咕嘟一声吞了口水。她的母亲应该也是烦恼挣扎了许久,最后才决定跟她坦白的吧?
「我受到的打击相当大。原来,我快要死了。明明再怎么难受,我都拼命忍耐到现在,结果病没治好就要死了。我的脑袋一片空白,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毕业典礼也没去。反正我从一出生的时候,就注定活不久了嘛。」
我完全无法回应,甚至没有出声附和。春奈继续说:
「我狠狠的对妈妈发了脾气,对小绫也说了非常过分的话。所以,我想她不会来的。」
春奈低下头,以沉重的表情如此说。
「原来是这样。不过,如果将你大限将至的事情说出来的话,三浦也应该会来见你吧?」
我总算把话说出来了。然而,春奈摇摇头,说:
「别跟小绫说。我不想让她担心,也觉得就这样别见面对彼此都好。」
「真的好吗?你不后悔?对你的好友,还是好好说说话会比较好才对。」
这句话,其实也可以用在我自己身上。我的内心被自己的话刺痛了。
「没什么关系啦。」春奈说了这几个字后便陷入沉默。
虽然我在她面前满嘴大道理,但其实我也没有打算把自己的病情告诉任何人。当然,也包括眼前的春奈。
「我呢——」
打破沉默的春奈,再度开口:
「先前我也说过,我想早一点死,然后转世重生。尽管现在这么痛苦,不过,我想下次自己一定能拥有一具健康的身体。所以,已经没关系了。」
她浅浅露出带点困扰神色的笑容,又瞬间回到原来的表情。
「总觉得越说越黑暗了,对不起。要看电视吗?」
春奈操作遥控器,开启了电视的电源。
萤幕上显示出来的是新闻节目,报导的是一则高中女生跳楼自杀的新闻。春奈面无表情的看着那则报导,我无法想像现在的她正在想些什么。
这天晚上,我思考当时要怎么对春奈说些什么比较好。
「就算我讲错了,你也不可以想自杀啊。」
由于这种台词会像回力镖一样反打我自己,因此我选择保持沉默。我这个直到不久以前还在网路上搜寻『轻松死掉的方法』的人,没资格讲这种话。
她那落寞的眼神烙印在我的脑海中,让我彻夜难眠。
第二天,我又去见春奈了。我没有在家休养,去了学校,在所有课程结束之后前往医院。
「我想去屋顶。」
在病房聊了一段时间后,春奈这么说。该不会真的跑去跳楼吧?如此心想的我紧张的前往屋顶,不过听说她还满常走上屋顶去转换心情的。
在那里,色彩缤纷的花在平整铺设的草皮上盛开,确实是个相当适合转换心情的场所。
屋顶上头已经有几个看起来像是住院病人或陪病家属的人,而且连坐轮椅的人都有,可能有设置无障碍坡道吧。
「不错吧,这里,是我的绿洲。我觉得差不多也可以把这个地方告诉秋人了。偶尔我也会在这里画画哦。」
春奈得意洋洋的笑着说。
「的确是个非常棒的地方。今天的天气很好,视野也很好,在这里说不定可以画出不错的画。」
我如此说完,便跟春奈一起在空的长椅上坐下。
屋顶边缘设置的栅栏很高。见状,我安下心来。如此一来就没问题了,基本上应该没啥病人有能耐去爬栅栏再跳楼吧?
「我喜欢在这里眺望夕阳,如果有带速写本过来的话就好了。」
天空已经染上了橙色。
「不然我去帮你拿速写本过来?」
「不必了,不用。」
温柔的风让心情舒畅,也让春奈那头美丽的秀发不停摇曳,更让我陷入只要待在这里,时间的流逝速度就会变慢的错觉。我心想,如果眼前的夕阳能不要沉没,一直留在那里就好了。甚至妄想在美丽的夕阳照耀下,说不定连我的心脏都能跟着治愈。
「秋人你真好,还有未来。」
她这句话,揪痛了我的心。
我小声回答:「……没有喔,什么未来」。
「才没有这种事呢。秋人要连我的份一起,活到长命百岁唷。」
我没有出声回应,默默点头。春奈以不可思议的表情,探头看着我没有回应的脸;不过,接下来她就没有再说任何话了。
在这之后,我几乎每天都会去见春奈。
学校一放学就立刻离开教室,坐上公车;有时甚至会早退去看她。因为我这个朋友很少的人连周末也很闲,所以放假时下午就会到春奈的医院去;如果花枯萎了就会先去买五朵非洲菊,再前往她的病房。春奈则会以不满的神情说,怎么不是六朵呀。
至于花店阿姨则把我叫成「非洲菊小弟弟」了。对于每次都买同一种花的人,阿姨似乎会私下用那种花的名字来称呼他们的样子。这一天,一名女子跟我擦身而过离开花店,阿姨便笑着告诉我「刚才那位是百合子」,而我也只能回应「喔,这样啊」。
即使我去探病,还是有几次看到春奈是睡着的。她在这种时日的身体状况一定不太好吧,如此心想的我也不会勉强吵醒她。
我会默默的跟她借速写本来画一个小时的画,如果这么做她也没醒来的话就回家。如今在她的速写本当中,已经有几张我描绘的作品了。我的每一张图都完全跟不上她的水准,就像是涂鸦一般的乱撇。不过即便如此,春奈还是会夸奖我的画。
只有待在春奈身边的时候,我的心绪才会比较平静。像是不安或悲伤以及愤怒等负面的情绪,她都能让我忘掉。在这间小小的病房中,只属于我们两人的时光,不知从何时开始,成为了救赎我的光芒。
「快看啊秋人,我叫妈妈买手机给我了。」
我又一如往常的去了春奈的病房,她则用右手拿着白色的智慧型手机给我看,说:
「因为有什么事的话可以马上跟妈妈联络,而且也可以跟秋人互传讯息,所以我一直很想要。我是第一次拿手机,有很多事不太清楚,就选了跟妈妈在用的手机颜色不一样的同款机种。不错吧?」
她开心的玩着手机。
春奈说她不知道怎么加联络人,于是我将手机拿过来,并把我的电话号码跟电子邮件信箱加到她的联络人当中。
由于我是第一次接触这款机种,因此花了一点时间尝试操作。在春奈手机的预设资料夹当中,已预先储存了三十张左右的相片。
「预设资料夹,可以让我看一下吗?」
「嗯,可以。」
我事先征求了她的同意,才开始浏览资料夹的内容。资料夹里储存了从各种不同的角度拍摄的非洲菊相片,其中几张相片是全黑的,想必是她的手指头遮到相机镜头了。
再下来,有一些类似自拍角度的相片,可能是用错镜头拍到的吧?从相片仍然留着来看,她八成还不知道该怎么删除。
除此以外,还有几张使用连拍功能拍摄的非洲菊相片。一开始确实是拍非洲菊,可拍到一半相机就歪掉了,最后不知为何拍到了天花板。照我推测,一定是她操作错误启动了连拍功能,然后就被连拍声音吓到,导致手机掉了下去。我想像着春奈当时的慌张模样,不自觉的笑出声来。
「你在笑什么?」
看到我忍俊不禁的样子,春奈一脸不可思议的问道。
「没,没什么。你拍了很多张好看的相片呢。」
我将手机还给春奈。结果,她突然将镜头对着我,按下拍照键。
「秋人的照片,我保存下来啰。」
她露出恶作剧般的笑容,如此说。
从第二天起,来自春奈的讯息就像日记一般传送过来。
『早安,今天天气很好。我现在刚吃完饭,因为很闲所以正在画画。秋人你现在是在上课中吗?』
『午安,今天身体状况不太好,所以不用来也没关系。』
『早安,今天身体状况不错,所以我在屋顶散步,尽管拍了很多相片,可是却不知道怎么传送,请你下次来的时候教教我。另外,非洲菊枯萎了。』
从这些讯息的内容看来,春奈明显相当开心。
『我想喝苹果汁,请帮我买过来。还有,速写本已经快没有了,拜托帮我买新的。』
就连应该是要传送给她母亲的讯息,不知为何也传到我这里来。
我们几乎每天都会互传讯息。春奈慢慢地学会了怎么用表情符号,甚至会像这年头的女高中生一样,传一些可爱的讯息。
自从跟春奈开始互传讯息之后,我对她便更加着迷。只要想着她,我就能暂时忘掉自己的病情。在我绝望的每一天,出现了名为春奈的光。她救赎了我的心。
或许是因为神明怜悯一个马上就要死掉的悲惨高中生,所以才在最后的时刻里,让他能有一个做梦的机会。
我一直认为,自己已经不可以再去喜欢人了。一个没几天好活的人,去喜欢谁又有什么意义呢?即便交到了女朋友,也只会让对方悲伤而已。
我一直觉得,谈一场在开始以前就能预见结果的恋情,是在浪费时间。不过,这样的恋情或许也不坏。如果对方是春奈的话,我认为是可以被允许的。同属将死之人的恋情,不会留下任何后遗症。
—不管是春奈死去、或者是我死去;我的恋情,会在这两者之一出现时结束。
我将这份感情,称为「期间限定之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