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夜空绽放之花

我的病,似乎真的挺不可思议的。据说甚至有病例是完全没有出现症状就死了,直到解剖遗体之后鉴定结果出来,才首度发现心脏病灶。

如果可以的话,我也觉得不要慢慢衰弱下去,突然死掉应该还算理想。只不过,希望能尽量避免在洗手间大小号时或入浴中发作。那种令人在发现时不忍卒睹的死法,会让我死不瞑目。如果是夜晚入眠之后,毫无痛苦地离世,感觉倒是挺不错的。

我在自己房间一面画画,一面思考着这么无聊的事。

「秋人,可以跟你讲一下话吗?」

我同时听见了敲门声和爸爸的声音。

「什么事?」

我转头向后,以斜看对方的姿势回话。

「是这样的,马上就要放暑假了对不对?要不要来一趟久违的家庭旅行呢?爸爸最近也请到假了,我们大家一起去如何?」

爸爸走进房间,这么说道。「就趁秋人还有精神的时候去吧」,感觉上爸爸似乎刻意避而不谈这句话的样子。

「嗯~~我就不去了,你们三个人去吧。」

我如果不去,这趟旅行就等同取消。对这点心知肚明的我,还是冷冷的直接说出口。在说出来的同时,我却对无法坦率的自己感到恼火。

「一起去不好吗?妈妈跟夏海,也都说想要跟你一起去喔。趁可以去的时候,大家就一起去吧。」

「趁可以去的时候,是什么意思?」

原本压在心底的怒意,这回改冲着爸爸发泄了。

「啊啊,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大家一起来协调休假,在比较方便出门的时候一起去。」

「再下一次就可以啦。暑假我很忙。」

我没有再看爸爸,便回到先前的姿势并这么说。

「……这样啊。我知道了。」

爸爸用沙哑的声调这么说完,便离开房间。

我把正在画的画,用铅笔乱涂到满满一面全黑。

直到刚才为止,我还在描绘着家人在客厅里谈笑的画面。画中的我还是小学生,夏海则比现在还要小很多。当我把那张画涂成满满一片全黑,直到无法辨识之后便哭了出声。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我不甘心到泪水流了满脸。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回到那个幸福的时刻。那个有梦有希望,甚至有未来的时刻。我的眼泪止不住,流个不停。

摆在桌上的手机突然响了。

『午安,今天身体状况不错,所以我跟妈妈一起外出了。虽然只有一小时,不过我们去了附近的公园,还去买东西。久久才能到外面去一次,我很开心。秋人你今天过得怎么样呢?』

是来自春奈的讯息。

我到了第二天,才把回覆传送出去。

七月也过了一半,暑假再过一个礼拜就要到来。恐怕,这就是我人生中的最后一个暑假了。我应该要更有意义地去度过这个暑假,要深思熟虑该做些什么才行。

继续这样浪费时间是不行的。我又重新开启了那个问答论坛网页。

对我这个差不多基于打发时间而发布的问题,下面的回应又增加了一些。不过,每笔回应的内容都差不多一样,参考价值不高。

大多都是向周围的朋友表达感谢的话语、将存款全部花完、孝顺父母之类的回答。

我依据这些回应,思考要在暑假做的事情,并将它们写在笔记本上。

『去见春奈』,首先就是这件事。跟她在一起的时间,是我内心如今的避风港。接下来,我写下了『去见三位祖父母』。虽然今年新年时没能过去见他们,不过妈妈那边的外公外婆都很健康。

爸爸那边的奶奶,目前罹患大肠癌住院中。而奶奶也受到余命宣告,能活的时日不多,我想去探望她一次。至于爷爷在我出生以前,就因病去世了。

接着我写上的是『让三浦去见春奈』,就是这件事。对我个人而言,这是最想要达成的任务。真的没有能继续隐瞒春奈余命不多的事实,还可以同时把三浦带过来的办法吗?如果我跟她坦承,她一定就会过来见春奈,但春奈应该不希望这样吧?

接着我在笔记本写下来的是『完成我人生最后的作品』,就是这么回事。我无意间兴起一种想法,我最后的画作不是要在速写本上描绘,而是要在正式的画布上画出来。

网路论坛上有一笔回应是『要留下自己活过的证明』,在思考过我能留下什么之后,我只想得到画。即便还没决定要画什么样的画,我依旧先把这件事记录在笔记本上。

在这之后我又想了差不多一小时,不过我没办法在笔记本上写出更多了。最后我姑且随手把『孝顺父母』这几个字加上去,将笔记本阖上。

「所以,有什么事?」

暑假第一天,我来到速食店。在三浦瞪大眼睛注视下,我啃着汉堡。

「接下来我要去春奈那边探病,想说你要不要一起去。」

我直接杀到三浦打工的地方,在她打工结束以前一直埋伏。在等了大约两小时之后,我逮到了正急急忙忙要回去的她。

「你真的很烦,就说之后会去的,你就别管我了。」

她吃着我请的薯条,以不起劲的语气这么说。

「我从春奈那边听说了。她说她对你说了很过分的话,她好像非常后悔。你要不要去见她呢?」

三浦原本伸过来要拿薯条的手停住了。

「你说的是真的?」

「是真的啊。所以,我们一起去吧。」

三浦在沉默了一段时间后,低头说了句「今天我有事,下次吧」。之后她一言不发的吃完薯条,说了声「再见」就离开。

很好。我在心中摆出了振臂握拳的姿势,把汉堡配可乐一起吞进肚子里。

然后我从店里走出来,坐上公车去见春奈。

我到的时候,春奈正在病房里画图。

「咦,你今天穿便服呢。」

「先前我有传讯息跟你说吧,从今天开始就放暑假了。」

「啊啊,这样啊。」春奈快活的回了这句话,便哼着歌画图。看她的样子,我心想今天应该是她身体状况不错的日子。

「最近一直都很热。我其实很讨厌夏天,一热起来就不能去屋顶了。」

她流畅的在手指上转动着彩色铅笔如此说。今天的气温特别高,光来到这里也是一件苦差事。

「不过,这里有开冷气所以很凉。」

「嗯,还好啦。秋人你暑假有什么计画吗?」

「没什么特别计画。大概只有在家躺平放松而已。」

「这算是计画吗?」春奈轻笑着说。

其实我有很多事情要做,不过因为说明起来很麻烦所以就不说了。

「可是,高中生的暑假,不就是要跟朋友或喜欢的人去海边、去祭典、或是去看烟火大会吗?」

「嗯~~这个嘛,也是会有这样的人啦。」

「该不会秋人你,没有朋友吧?」

「不能说没有,但也的确不多。」

「那么,喜欢的人呢?」

「不能说没有,但也的确不多。」

「什么啦。」

尽管我认为自己已经很巧妙的糊弄过去了,可春奈却露出不满的神情瞪着我看。我喜欢的人就在眼前,这种话我也说不出口。

再说虽然我的朋友很少,不过我还是收到了来自绘里的邀约,问我夏天要不要跟几个同班同学一起去海边。我考虑到最后,还是委婉的拒绝了她的邀请。对于现在的我而言,已经没有什么悠哉悠哉去海边玩的时间了。

「我说,你有没有喜欢的人?」

春奈又一次问我。

「嗯~~这个嘛,怎么说,我不知道。」

陷入极度混乱的我,暧昧的如此回答。对我这种不干脆的态度,她以更不满的神色紧盯着我不放。

「我说啊,八月中旬的时候,会有一场烟火大会,从这间病房是看得到的哦。我去年夏天也是在这里看的,就一个人……」

「从这里看得到啊,那真不错。」

我站起身来走向窗边,远望外面的景色。盛夏的太阳光芒相当耀眼,我的眼睛不禁眯了起来。

「然后呢,如果,你去烟火大会没有人陪的话,要不要在这里跟我看烟火呢?如果,方便的话……」

我转头看去,春奈低着头,双颊泛起潮红。

「好啊。反正我很闲,就在这里一起看烟火吧。」

「真的?那么,就约好啰。」

她露出笑容,将小指竖起来对着我说。

「嗯,约好了。」

我也将自己的小指,勾上了她的小指。

虽然从刚才开始我就一直在强装镇静,但其实我的心脏跳动已经加速到快要爆炸的程度。跟女孩子两个人一起看烟火,这种经验到目前为止连一次都没有过。而且因为这就像是跟春奈说好要约会一样,我的心情非常兴奋。甚至觉得如果现在心脏就停止不动的话,说不定也不赖。

由于跟春奈相遇时她总是面无表情,因此一开始她给我的印象相当冷淡。不过,现在的她非常温暖,这一定就是她真正的模样吧。

可能是因为余命无多的缘故,春奈和其他同年龄的人相比,在感觉上就有一些不同。是个人生观相当豁达的奇妙少女。不过,她果然还是个普通的女孩子。谈一场平凡的恋爱,享受青春,这些大家都会经历的过程,她应该也会想要拥有才对。虽然她说没什么想要去完成的事情,但我认为实际上,她大概也很想体验一下那些其他人觉得理所当然的事吧?

我看着脸颊上的红潮还没消退的春奈,感到满心怜爱。

在这之后,我依序实行了自己写在笔记本上的事。

首先是去见外公外婆。因为夏海也说想去,于是我们两人就一起搭电车前往。

在电车上摇晃了大约两小时,在目的地车站下车后,外公便出面迎接我们。我们在车站那边坐外公的车,去外公外婆所住的公寓,吃过晚餐之后再搭乘晚上九点多的电车回家。他们两人都很健康,真是太好了。

「明年大家一起去泡温泉吧」,对于外婆这样的提案,我的回答是:「好哇,我也非常想去」。

如果真的能去就好了。我在回程的电车上如此想了无数次。

两天之后,我去见了奶奶。配合爸爸的休假,我跟夏海还有爸爸三人开车过去。

原本是想要买非洲菊过去探望的,不过因为跟爸爸说要去花店会令我感觉不好意思就放弃了。

当我们抵达奶奶所住的医院时,发现奶奶住的地方跟春奈的病房不一样,是多人共居的病房。除了奶奶以外还有三名住院的女性,三个人的年龄好像都跟奶奶差不多。

奶奶似乎刚动完手术,看起来一直有些疼痛的样子。

「奶奶我啊,在看到夏海穿新娘礼服的样子以前,是绝对不会死的。」

生病的奶奶,对快要哭出来的夏海温柔的说。夏海非常喜欢奶奶,也因为奶奶家很近的关系,以前就时常过去那里玩。虽然现在奶奶是独居,不过等到她出院之后就会住到我们家。夏海之所以会快要哭出来的原因,其实是爸爸在车子里不小心把奶奶时日无多的真相讲出来了。

去年夏海以外的三个家人共同决定,这件事要对夏海保密。我的余命也是一样。

那之后我们大概聊了一个小时左右,就离开了医院。

在回程的车上,为了安抚因只有自己一人被蒙在鼓里而生气的夏海,我坐到了后座,小心翼翼地再三对夏海说明「奶奶的病绝对治得好没问题」。然而,我的妹妹并没有笨到会对这种安慰的说词照单全收。结果就是即使到家之后,夏海依旧闷闷不乐。

我一回到家就马上打开笔记本,在「去奶奶那边探病」这一行字的旁边打勾。在这本写上「暑假应该要做什么」几个字的笔记本里头,我还有四项任务要完成:

『让三浦去见春奈』、

『孝顺父母』、

『完成我人生中最后的作品』、

再来就是我新加写的『跟春奈看烟火』。我试着依序去思考,这四项是否能够达成。

首先是三浦。这件事进展还算顺利,总觉得只要再推一把,她应该就会让步了。

然后是孝顺父母。我不知道要怎么具体的去做这件事。要怎么做才算得上是孝顺父母,我也完全没有概念。只要帮忙做家事就算是孝顺父母了吗?或者是将感谢的心情表达出来就可以了吗?不管我怎么想,还是找不出答案。

接着是最后的画作。坦白说,这件事没有必要一定得在暑假时完成,只要可以在死前完成就好。所以,这个任务可以晚一点再做。

再来就是最后一个,跟春奈看烟火。这件事达成的可能性大概是最高的。因为最近春奈的身体状况看起来相当不错,应该可以毫无悬念的过关才对。

三浦那边,我打算明天再去突击,现在最大的问题还是在该怎么孝顺父母吧?我思索了一阵子,走出房间并前往客厅。

「那个,可以讲一下话吗?」

正在准备晚餐的妈妈,跟正坐在沙发上摊开晚报的爸爸,都将视线朝向了我。

「怎么了,秋人。」

「先前提过的家庭旅行,就是,可以去了。」

为什么我会讲成这个样子啊。对此我感到羞耻。

「哦,你有想去的意思了吗?那么,大家就一起去吧。下礼拜的话爸爸可以去,你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我哪里都可以啦,去爸爸跟妈妈想去的地方就可以了。」

「温泉之类的怎么样?夏海也一直很想去。」

妈妈一脸开心的说。

「温泉好啊。」

我留下这句话,就又回到自己房间。

去家庭旅行,究竟算不算得上是孝顺父母呢?不过,我看到爸爸妈妈两人脸上都露出久违的笑容,这样就算好了。我如此说服自己,将笔记本阖上。

「请给我起司汉堡跟可乐,可乐最小杯的就好。还有,今天三浦在不在?」

当我点餐完毕,最后问了这句话时,直到刚才为止还对我展露满面笑容的年轻女店员,改以狐疑的神色眯起眼来盯着我看。

我现在,来到了位于大型百货公司的速食店。是三浦打工的店。

「你跟三浦是什么关系?」

「我们是同一间高中的……朋友。」

虽然我不自觉的脱口说出朋友二字,不过应该也没错吧?

「……是这样啊。我想她再过一个小时就来了。」

「谢谢。」

我拿了起司汉堡跟可乐,在空位上坐下来。刚才的店员,想必认为我是来骚扰三浦的跟踪狂吧?她好像正一面跟其他店员说悄悄话,一面看着我这边。三浦确实是美女,但不是我的菜。因为要澄清误会也很麻烦,干脆就不管了。

我吃完起司汉堡,在三浦有空以前就先到百货公司里头四处打转。

「哎呀,这不是早坂吗,你在做什么?」

我朝声音传来的方向回头望去,偶然来到百货公司的高田正看着我这边,同时用手将眼镜由下往上推。

「啊啊,我正在等人,在人来以前打发时间。高田呢?」

虽然我对他的来意完全没兴趣,可还是姑且问一下。

「我来买自己最爱作家的新作品。早坂你对书没兴趣吗?」

「嗯~~漫画的话是很喜欢啦。纯文字的话总觉得看不下。」

「这样吗?我想偶尔看看漫画以外的书,增广见闻也挺不错的喔。你看,我就是……」

接下来的话我都没在听,而是在想别的事情。总觉得高田的说话方式,我从生理上就难以接受。在我随口附和几句之后,高田将眼镜由下往上推,心满意足的离开了。尽管我心想「你买书之前先买眼镜吧」,不过我没说出口。

高田离去后,我也发现了正好到来的三浦。将长发在后方扎成一束的她,在饰品店专心的往橱窗里探视。

「请问……」

我在三浦旁边出声说。她朝我的脸瞥了一眼,叹了口气之后又将视线移回橱窗,说:

「什么事?」

「想说你会不会去春奈那边,等你打工结束后再去也没关系。」

她叹气叹的更重了。「又是这件事?」她以不快的神情的如此说。

「最近春奈感觉无精打彩的。我想如果三浦能去探病的话,她应该就会恢复精神了吧?」

我试图说服三浦。老实说,最近的春奈身体状况似乎很好,所以这句话完全是谎言。我讨厌说谎,不过有时候谎言是必要的,而现在就是这个时候。

「是吗?不过,我不觉得我去她会恢复精神就是了。」

「会的,一定。」

「为什么你能确定呀。算了,不过没关系,暑假后半段我有空可以去。因为会有点尴尬,你也来吧。」

「当然。」

我跟三浦交换了联络资讯。这样一来,我自订的暑假作业,总算应该是全部完成了。只要春奈的身体状况能维持良好,应该就没问题了吧?

一个礼拜以后,翔太邀约我去看电影。因为很闲,所以我就答应了下来。我跟绘里和翔太三个人上次去看电影,应该是国中时候的事了。由于看电影的时间是下午,我想在这之前去探望春奈,因此便搭上了公车。进入暑假之后,我每两天就会去病房探访一次。

我在医院公车站的前一站下车,先到花店。因为昨天春奈传来讯息,说花枯萎了,她很沮丧。

一走进店里,花店阿姨就用笑容迎接我,说:

「哎呀,非洲菊小弟弟,欢迎光临。今天也是非洲菊吗?」

「是的,请给我非洲菊。」

「五朵可以吗?」

「是的,五朵就可以了。」

阿姨将白色、红色、黄色、橙色、粉红色的非洲菊各拿了一朵,走向收银台。

「抱歉,还是要请您再给我一朵。」

我拿了一朵黄色的非洲菊,交到阿姨手上。

「好的,果然还是深感着迷呢。」

阿姨呵呵笑着,将花包装起来。我则啊哈哈一声,挤出笑容回应。我付了花的钱,将花收下。

在稍微犹豫一会儿之后,我下了决心,直接开口问阿姨:

「请问,您有孩子吗?」

她一瞬间展露惊讶困惑的表情,随即发出来自内心的笑容说:「是的,有啊」。

「我有一个跟非洲菊小弟弟刚好同年的女儿,跟一个念国中的儿子。」

「我想请教一个怪问题,您认为他们要做什么才算孝顺?」

「孝顺?……这个嘛,虽然有很多事情都可以算,可是光是会去思考这样的问题,作父母的就会很高兴了。」

因为不是我期待的答案,于是我改变问法:

「跟父母亲一起去旅行,算孝顺吗?」

「旅行?我觉得可以算唷。我家的两个孩子都在反抗期,基本上都不太可能跟我一起出门。非洲菊小弟弟的父母亲,很令人羡慕呢。」

「这样啊。真是谢谢您。」

正当我道谢过后打算离开店内时,阿姨一声「啊,对了对了」,让我转头望向她。

「只要能每天活泼有精神,健健康康的长大,光是这样子,对作父母的来说就足够了。」

「……果然,健康还是最重要的啊。」

我轻轻点头,离开店门。

离开店门后,我叹了一口气。果然不该问。我后悔地走向医院。

我到了病房,将六朵非洲菊送给春奈,她就对我露出小孩子般的笑脸,高兴说道:

「果然,你对我深感着迷呢。」

「因为我常买,所以人家加送我一朵啦。」

由于有些害羞,因此我随口编了谎言糊弄过去。这个谎言,应该也是必要的谎言。

春奈的身体状况似乎相当好,一直没完没了的在讲话。

她摆动全身比手画脚,对去年看烟火的事情作说明:

「这~~么大的烟火就在我眼前散开了呀,再稍微晚一点之后还可以听到咚~~的声音,总而言之真的是太棒啦。」

春奈大大张开双手表现烟火的规模。

「是这样啊。」我如此附和着。

「去年呢,我就是站在这里,把病房的电灯关了看烟火哦。」

春奈如此说完便从病床下来,站到窗边。

接下来她用手机搜寻到有四千五百枚烟火发射升空的资讯,随即开心的说出来。看样子她真的很期待烟火大会。

「因为去年我不知道烟火会发射升空,所以吓了好大一跳。在咚~~的声音出来以后,我以为是飞弹还是什么东西掉下来,就躲进被窝里了。」

听她说完,脑中轻易地便能想像出当时的光景,不自觉就笑了。

「因为那些烟火又持续发射了好几道,所以我觉得有点奇怪,就把窗帘打开,烟火的光芒就往我眼前飞过来。真的好漂亮,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很清楚。」

她转头望着我,露出微笑,说:

「今年如果也放晴就好了呀。我来做十个晴天娃娃好了。我只要去做晴天娃娃,天气就都会是晴天哦。」

「啊啊,对喔。下雨的话活动就会中止了,是这样没错啦。」

我一个人一面自言自语般的说着,一面点头。

「就是这样。所以秋人你也要来做晴天娃娃哦!」

「我知道了。今天我有点事,差不多该回去了。」

我如此说完便站起身。

「什么事呀?」

「等下要去跟朋友看电影。」

「是哦。你原来有朋友呀?」

「有啊。是儿时玩伴。」

「好好哦,有这样的朋友,好像会很开心。」

她以寂寞的语气这么说。

如果不说是去跟朋友玩,而是随口编个谎言带过去就好了。离开医院时我满心后悔。刚才那种状况,即使说谎也一定会被原谅吧。

我又坐上了公车,跟翔太与绘里会合。翔太身穿蓝色的短袖衬衫跟白色的短裤,绘里则是白色潮T配牛仔热裤,都是夏季风格打扮。仔细一看,绘里与翔太都稍微晒黑了一点。绘里有说她去了海边,所以原因大概就是那样。而翔太则一定是练习足球时晒的。两人看来都充分享受了暑假。

「唷,秋人,你迟到啦。」

翔太举起单手说。

「抱歉抱歉,我先去了一下别的地方。」

「电影马上要开演了,快点走吧!」

绘里快活的如此说。

在三浦打工的百货公司最上层楼,有一间电影院。我们就约在这家百货公司的入口会合。

在我们前往电梯的路上,我朝速食店望了一眼,看到三浦的身影。她正以从未让我见识过的活泼笑容接待客人。

之后,我们看完了目前最热门的动画电影,离开电影院。

「真的很有趣呢。接下来我们要做什么?」

在下电扶梯时,绘里转头望过来说。

「就找个地方随便吃一吃,然后去放烟火怎么样?就在秋人家附近的公园那边而已。」翔太如此说。

「好啊!秋人也可以吧?」

「嗯,好啊。」

我们前往百货公司内部的美食街,把晚餐解决掉之后,就去买手持烟火的套装组合。

一走到外面才发现,四周已经完全昏暗下来了。等到抵达我家附近的公园时,天色大概就全黑了吧。

我们去公车站等公车。有些温热的风吹过来,带动我的浏海。或许,我正在过一个人生中最充实的暑假也说不定。

每天跟春奈传讯息、去见外公外婆、去见春奈、去住院的奶奶那边探病、又去见春奈、跟儿时玩伴一起看电影,然后就是后天去家庭旅行、下礼拜跟春奈看烟火、也预定要让三浦跟春奈见面。

这个暑假结束之后,就算死了也没关系。已经没什么想做但还没完成的事通过考验、活过整个人生了。

当我一面等公车一面胡思乱想时,塞在口袋里的手机响了。是来自春奈的讯息。

就在打算看讯息的那一瞬间,我的手突然脱力,手机也随之掉到地面。直到刚才还一如往常的景色突然失去了轮廓,视野也像漩涡一般扭曲。站不住的我膝盖整个落在地面上,目眩与心悸都十分剧烈,呼吸也很难受。

「秋人,你怎么了?」

我听到绘里的声音,接着是翔太的声音。「你没事吧!」。

我终于理解了。这一定就是倒数计时的时间到了。我从以前开始,就是个运气满差的人。不过为何是在这个时间点画上休止符啊?

脑海中同时浮现出春奈的脸,反正就快死了,如果能把「我喜欢她」这几个字传达出去,会不会比较好呢?比春奈先死,某种意义上或许还算不错。

在逐渐消散的意识中,我意外冷静地思考这些事。

醒来之后,白色天花板让我有种不适应的感觉。我很快便理解到,这不是我家的天花板,于是我四处张望,确认周遭环境。

我察觉到这里是医院。在我的头上有个看起来像电脑萤幕的东西,以及许多杂乱摆设的机械设备。左右边都被白色的隔帘区隔,看起来不太像是一般病房的样子。

要掌握自己出了什么事,其实并不需要花太多的时间。

对于醒来的地方并非天堂这件事,我的心情似乎很放松,又好像很失望。我看得见白色的墙壁跟天花板,就印象中曾见过的无机质空间来判断,想必就是我常来的医院。

因为有光从窗户的空隙照进来的关系,代表现在不是清晨就是白天。从安静程度研判,我觉得可能是清晨。

我又闭上了眼睛,彷佛像在逃避现实一般再度沉睡。

当我下一次醒过来的时候,周围就很热闹了。爸爸、妈妈、夏海都在。

「秋人,太好了。知道我是谁吗?」

妈妈惊慌失措的说。

「哥哥,你没事吧?」

夏海用哭腔道。爸爸虽然也说了些什么,却并没有传入我的耳中。

春奈正在做什么呢?我揉着睡眼,比起自己的事,我更挂虑春奈的身体状况。

无意间我看了眼床边桌上的月历确认日期,得知我是昨天倒下来的,距离烟火大会则还有十天。在这之前可以出院吗?我有点忧虑。

然后,我从菊池医师那里听取了相当仔细的说明,并动了手术。尽管不是大手术,不过听说是要将肿瘤的一部分切除。因为有小型肿瘤增生,如果放着不管,似乎就有远比预期还要更快丧命的可能性。虽然即使这样也没什么关系,不过总而言之,我还是顺其自然的动了手术。

手术就在这一天进行了,而在手术隔天我就从加护病房转到一般病房去。好像多人房都没有空病床,我就暂时住到了三楼的单人病房中。

这其实都不是问题。我顾虑的是,这里也是春奈住的医院。

她住在四楼而我住三楼,虽说某种程度上是不用担心不期而遇,可她的母亲也在这间医院工作,我对自己的病情会不会被发现,感到有些不安。

放在病床桌上的手机响了。萤幕在那时落地的冲击下,出现了裂痕。彷佛像在显示我现在的心情一般,有好几道裂痕从萤幕上方划下来。

传送过来的是春奈的讯息。

尽管我在病倒以后也有一段时间没有跟她连络,可还是表现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持续跟她传送讯息。刚才她传来的讯息,也是跟往常一样,如同日记一般的内容。

恐怕,我不能遵守跟春奈的约定了。

约定的烟火大会,短短三天后就到了。照菊池医师的说法,还要观察我的状况,快的话要过两个礼拜,慢的话甚至要过三个礼拜才能出院。但不管怎么说,我现在的状态是不可能见春奈的。我会成为一个无法遵守约定的超级渣男。

不过,我在确认目前的天气预报时,知道三天后会下雨。如果烟火大会就这么中止的话,就不会伤害到春奈了。我盼望天气预报不要出错。

我的暑假作业,在还剩下四个习题的情况下作结了。

家庭旅行泡汤了,原本要让三浦在暑假时跟春奈见面也办不到了。即便我觉得这些事在出院以后也可以进行,不过已经都无所谓了。

坦白说我这个人,怎么会运气会差到这种程度呢?虽然已经忘了是第几次了,但我又重新憎恨着自己。这回甚至反过来认为,是不是运气不好我才会被救活啊?

那天下午,绘里跟翔太来探望我。他们两人今天过来的时候也都是一身清凉装束。翔太是一件白色T恤跟一条牛仔五分裤,绘里则是一件穿起来很好看的夏日风格蓝色连身裙。

重点是我看到了绘里手上拿的花,有些惊讶。

「秋人,你身体状况怎么样?这个,是在附近的那间花店买过来的。听说叫非洲菊,是店员推荐给我的,我先去摆花啰。」

「这、这样啊,谢谢。」

绘里将十朵色彩缤纷的非洲菊插进花瓶中。翔太则一言不发,就只是站着不动。

翔太在想些什么,我大概知道。

「怎么了翔太,别站在那边,坐下来如何?」

即使我如此建议,翔太还是一动也不动。在沉默了一小段时间后,他开口了:

「秋人,你对我们总有一些话要说吧?」

翔太没有愤怒,也没有责怪我。他的语气听起来反而像在失望。

「呃,说的也是啦。很抱歉突然倒下来造成你们的困扰,而且也不能放烟火了。」

「我不是要说这个。」

我当然知道。翔太大概已经从我家人那里听到我的病情,知道一切真相了。即使这样,我还是不会说出关于病情的事。

「只是稍微眼花一下而已。让你担心了,不好意思。」

「我们都知道了,少在那边糊弄。为什么不跟我们说?我们不是好朋友吗?」

「够了啦,讲这个。」

我像是要压过翔太的话头一样,毫无顾忌的冷言冷语:

「谁都会有一、两件,不想说的事。我只是因为这样才没说而已,有那么严重吗?」

「就算你这样讲,这么重要的事,不需要隐瞒到跟我们讲谎话吧。绘里也说秋人的样子很奇怪,她一直很担心你耶。」

绘里一直低着头没有开口,她表情哀伤,整个人动也不动。

「我就是讨厌被人同情。只要大家知道我的病,多多少少都会在意。说不定还会比平常更顾虑我,我就是讨厌那样。」

「这种事……」

翔太并没有出言否定。

「即使我把生病的事情说出来也不可能治得好,没有什么烦恼是跟谁聊聊就能够轻松解决的。就算我跟你们商量好了,到头来还是得要独自跟病魔搏斗;我只是觉得没必要讲,所以才没说罢了。」

「可是……」

「我胸部的伤口还在痛,不好意思今天你们可以回去了,我想稍微躺一下。」

我又说谎了。明明现在拜止痛剂的效力所赐,其实并没有那么痛的。

「……我知道了。我会再来。」

翔太一脸难过的如此说完,便离开了病房。

绘里虽然还留在原处,不过我没去理她,直接朝相反方向躺到了病床上。虽然手机在响,但我没有去看的心情了。

「秋人,其实我、很早就知道了,你的病。」

绘里突然这么说。我相当惊讶,半天说不出话来。

「大概是五月的时候。因为你的样子有点怪怪的,我就趁你不在的时候到你家去问阿姨,结果阿姨激动到哭出来,把一切都告诉我了。她说绝对不可以让你知道。她要求我直到你自己说出来以前都要瞒着。」

她停顿一小段时间后,以颤抖的声调继续说:

「我能理解你刚才话里的意思,可是我也希望你可以亲口跟我说呀。希望你可以依赖我、希望你可以跟我吐苦水、希望你可以找我商量。秋人,你总是一个人把事情都闷在心里。但我们既然是好友,我还是希望你不要隐瞒,都说出来啊。」

可以听见她鼻子抽噎的声音。明明绘里正在哭泣,我却依然继续背向她,一言不发地保持沉默。

我内心一阵痛苦,胸口似乎快要爆开了。

「我会再来的,请多保重。」

在留下这句话之后,绘里离开了病房。

我彷佛失魂落魄般躺着,凝视纯白的天花板好一段时间。

两人沉痛的表情浮现在我的脑海中,持续刺痛我的心。为了甩开那种感觉,我左右摇晃着头,用力紧闭双眼。

由于我自作主张的想法,让他们悲伤,还伤害了他们。我已经觉得,怎么样都无所谓了。就算心脏现在立刻停住不动,其实也没差了。

手机突然响起,让我像回覆意识一般从病床上起身,伸手将裂掉的萤幕拿起来看。

『烟火大会那一天,天气预报说会下雨。明明这可能是我人生最后一次看烟火了,超受打击的。』

我没回这则刚传送过来的讯息,把被单往上一拉,将自己从头到脚盖好盖满。

第二天开始,我就在一楼的复健治疗室,进行轻度步行之类的运动。除此以外便一直窝在病房内静养,以免见到春奈。

虽然被绘里跟翔太讲成那样,我还是没有要跟春奈坦承的意思。或者应该这样讲,我觉得不要跟春奈说比较好。也不是因为讨厌被同情这一类的理由,单纯只是不想让春奈难过。

因为实在很闲的关系,我打开了先前请妈妈买的速写本,默默的动笔画画。春奈现在也应该在楼上画图吧?

今天早上也有她的讯息传来,而我还没有输入回覆讯息。

『最近你都没有来看我,是在忙吗?毕竟念书之类的事情有很多呢。我现在因为很闲,所以正在做晴天娃娃。希望后天可以放晴。』

我略加思索后,回覆了这样一段讯息:『因为夏季补习很忙,所以没能常去探病,对不起』。

第二天早上,我一醒来就马上看手机确认天气预报资讯,最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明天预计会下雨,尽管对春奈不太好意思,可如果中止不办的话,对我帮助很大。最近,确认天气预报已经成了我每日的例行公事。

一小时左右的简单复健治疗结束,原本打算从一楼的复健治疗室走向电梯的我,停下了脚步。春奈时常会下来一楼,为了避免不期而遇,我每次搭电梯的时候都会慎重观察附近的状况,确认春奈不在之后才搭上电梯。这次也一样,因为春奈的身影没有在四周或下楼的电梯中出现,于是我安心的搭上了电梯。然而在我要从三楼出电梯时,身穿护理师服,应该是在等着搭电梯的春奈母亲便出现在眼前。

「秋人?」

虽然我轻轻点头致意并打算离去,但还是被她叫住了。

结果,因为就算糊弄过去,只要人家一查也都会知道的关系,我还是坦白跟她说了。紧接着,我拜托她,绝对不可以告诉春奈。

「我知道了。」她以极小的声音如此说。她一脸快要哭出来的表情,将我的话完整听到了最后。可是,想哭的其实是我才对。这是我第一次亲口说明自己的病情,原来是这么痛苦啊。对此深有所感的我,将一切全都说了出来。

我回到自己病房,一个劲的画画。虽然手机响了,但我没去理会。我靠画画逃避现实。光是听着雨滴敲打窗户的声音,以及笔在纸上奔驰的声音,心就能够安宁下来。

手机又响了,这回我无可奈何的停下了手。

春奈传送了附加相片档案的讯息。

『晴天娃娃,我做了好多。秋人你也别忘了做哦!』

我在已出现裂痕的萤幕上来回卷动,萤幕画面显示出吊挂在窗边的白色晴天娃娃相片。十个以上的晴天娃娃,全都用笑脸在盼望晴天。每一个笑脸的表情都不一样,有闭上双眼吐舌而笑的娃娃,也有用温柔眼神微笑的娃娃,甚至还有上头画了闪亮亮光辉记号、露齿而笑的娃娃。

『你都做这么多了,明天一定会放晴的。』

我如此回覆。这一天,我没做晴天娃娃就去睡了。

早上,我一醒来就立刻打开窗帘。

虽然很遗憾,但春奈的愿望并未实现,雨还是不停的持续下着。

我放心的松了口气,以趋近倒下去的姿态躺在病床上。胸部的伤口在隐隐作痛。

春奈现在,在做些什么呢?

是不是站在窗边,用悲伤的表情仰望天空呢?

不过,这样就好。就算放晴了,结果也只会让春奈感到悲伤而已。事情能在没有破坏跟春奈约定的情况下解决就好。我安心地呼出一口气。

然而到了傍晚,雨停了。从下午开始雨就逐渐变小,让我有不祥的预感。现在甚至还可以在云层之间,看得到一点点天空。

我浏览了烟火大会的官方网站,看起来似乎会照预定举办。

我大大的叹了口气。正当我思索着该怎么办的时候,来自春奈的讯息传送过来了:

『果然我做的晴天娃娃很厉害吧?七点开始哦!等你。』

我没有回覆,像逃避一般的钻进病床中。

咚~~一阵巨大的声音响起。隔了一小段时间后,又一道吵杂的爆炸声在寂静的病房中响了起来。那声音简直就像在斥责我一般,直抵我的心脏。

从那时候开始,春奈传送过来的讯息已经累积了好几则,不过我都没有回。因为对这个结果,我想不出什么好借口了。

我站到窗边,打开窗帘。

色彩鲜艳的烟火,在完全黑暗的夜空中绽放。在光的颗粒一点又一点的消散时,又一道烟火于夜空中升起盛开;美丽的宛如在漆黑夜空绽放的非洲菊。

我无意识伸手拿起手机,等到我察觉时,已经拨电话给春奈了。

在第三通拨号音响起时,春奈接了。

「……喂。」

久未听到的春奈声音,虚弱且带着哭腔。

「是我,抱歉。我尽了一切努力,但还是去不成,想跟你道歉。」

在电话的另一头,也听得见烟火的声音。

「……笨蛋。」

「真的很抱歉,没办法遵守约定。现在,你在看烟火吗?」

「在看呀。」

「我也在看。真的,抱歉。」

虽然是我自己打电话过去,但我不知道要怎么说才好,总之就是不断的道歉。

「没什么关系啦。不过,在烟火结束以前,要一直保持通话状态唷。」

「嗯,我知道。」

有烟火连续升空了。春奈那「哇啊,好厉害」的声音在我耳边放出来。

我们彼此默然无语了一段时间,只静静地凝视着绚烂的烟火。

「总觉得,这场烟火结束之后,说不定死了也没关系。」

春奈突然如此说。那声调听起来并非开玩笑,而是认真这么想。

「别说那种话。你要活久一点,我才想着明年一定要真的一起看耶。」

春奈又带着哭腔,抽噎着说:「嗯,说的也是」。

耳边可以听得见她呼气的声音,让我陷入春奈就紧挨在我身边的错觉。

我心想,如果这场烟火可以永远持续下去就好了。

「烟火,很漂亮呢。」春奈说。

「嗯,很漂亮。」我也说。

有一小段时间,烟火停下来了。在完全黑暗的夜空中,只留下烟火的残像。可能是因为突然安静下来的关系吧,我们也沉默了。

「其实呢,我……」

春奈似乎想说什么,但烟火就在这一瞬间再度升空。有好几道烟火接连不断的向上发射,看样子似乎是要到尾声了。烟火声盖住了话音,让我完全听不到春奈讲的话。

等到烟火施放结束,我反问确认时,春奈回了句「没什么」便把电话挂断。整间病房也在下个瞬间,为寂静所笼罩。

暑假最后一天,绘里跟翔太来探病了。

彷佛像是那一天的事情并没有发生一样,我们又回到了平常的互动。即使这样,我还是在他们回去的时候,对自己一直不肯坦承这件事表达道歉。在那之后我就一直很后悔,果然还是应该要跟他们两人说才对。比起用这种形式让他们知道,我更应该亲口好好地告诉他们。

我郑重道歉后,绘里跟翔太都哭了,然后他们又都对着我笑。

他们露出笑容对我说「早点出院回学校吧」。不是哭着,而是露出笑容对我说,这一点是再好也不过了。

我应该要再多考虑一点绘里跟翔太的心情才对。我如果站在翔太的立场,一定也会很生气吧?

对他们两人,我是真的心怀感谢。

在他们回去后,我望向绘里为我买来的十朵色彩缤纷的非洲菊,眼眶含着泪水。

又过了三天,我出院了。

在住院时,我只见过春奈的身影一次。那天因为天候凉爽,我在傍晚时分来到屋顶转换心情。

春奈的身影就在那里,她坐在长椅上,似乎一直在凝望着夕阳的样子。

看着她寂寞的背影,我依然无法想像当时的她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即使太阳西沉、天空的颜色也变了,她还是继续在那个地方坐着。

我出院之后,进行了为期三天的自宅疗养,又回到学校去上课。

到了学校以后,我发现自己的位子被改到了靠走廊那一列,由后方数过来的第二个座位。好像是暑假一结束就马上换座位了,看来以后没办法再看窗外逃避现实了啊。就在我如此沮丧的时候,旁边冒出一句「嗨,早坂,我坐你旁边。听说你好像住院了,身体好一些了吗?」

原来是正在将眼镜由下往上推的高田。

「嗯,这个嘛,已经没问题了。」

麻烦的家伙坐到我旁边了啊。我更沮丧了。

这天放学以后,我前往医院。

终于可以跟春奈见面了。我在上课中也一直想着春奈的事。自从最后一次跟她见面以来,已经过了大约一个月。对我跟春奈而言,这一个月是多么珍贵。都怪我,让这么贵重的一个月白白浪费了。如果我没有病倒的话,不知可以跟她见面多少回、和她聊什么样的话题、又与她共度多么快乐的时光。

我必须努力将宝贵的时光争取回来,从现在起,我打算每天都去见她。

在这之前我先下了公车,去花店一趟。

「哎呀非洲菊小弟弟,好久不见。因为你都没来,还以为你朋友已经出院了。」

「如果是这样就好了。今天也是非洲菊,请给我六朵。」

「六朵吗。」

很久没有来到这家花店,整体气氛看起来都跟以往不一样了。一定是因为店内会随着季节更新当季花卉的关系吧?非洲菊则一如既往地摆在跟以前同样的位置。搞不好,是阿姨为了我才持续下单买进非洲菊也说不定。

「好的,请拿好。」

「真是谢谢您。」

我收下非洲菊,正要往花店出口走去时,阿姨突然冒出一句「啊,对了对了」,我转头望向她。

「这么说来,之前你说的孝顺父母,做到了吗?」

「啊啊,呃,这个嘛,是的,算是做到了。」

「哎呀是吗?你真棒。」

「谢谢。」

我叹了口气离开花店。上回如果不要讲多余的事就好了,我很后悔。

走进熟悉的医院后,我搭上电梯。

我一面体验着在院内不是穿睡衣,而是穿上很久没穿的制服走路时所带来的不适应感,一面前往春奈的病房。然而,春奈并不在里面。

我离开病房通过护理站,前往交谊厅。在耀眼的交谊厅靠窗户的位子上,她就在那边。

就跟我第一次向春奈搭话时一样,她正在画画。她用了好几种颜色的彩色铅笔,手的动作完全没有停歇。

我绕到春奈后面去,探头望向速写本。

她正在描绘一张游乐园的画。有摩天轮跟云霄飞车、旋转木马等等,简直就跟相片一样美丽。令我吃惊的是,她的绘图功力比以前更加进步了。

春奈察觉到背后有人的气息,转头望来。她以彷佛见到幽灵的眼神一直看着我。

「好久不见,精神好吗?」

我在春奈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才不好呢。我还以为你不会再来了。」

「抱歉。之前因为有点忙没法来,从今天开始,我一样会每天来的。」

「真的吗?」

她以小孩子一般的纯真表情跟声音如此说。

「虽然不知道可不可以每天来,不过我会每天来的。」

「什么啦。」

这时候春奈才终于对我笑了。

「你一直没来,是在做什么呢?」

这对她而言是理所当然的问题吧?一个原本隔三差五会来拜访的男生,突然就不见踪影,无论是谁都会感到不可思议。

「这个嘛,我是去修行了啦。」

我想不出什么好借口,当下脱口如此说。

「修行?修什么?」

「嗯~~精神方面的修行吧。」

「什么啦。一段时间没见,你就变得怪怪的吗?」

春奈如此说完,便一脸困扰的笑了。

我们在这之后,彷佛要将失去的时间努力争取回来般,持续不停的说话。我曾一次又一次的想,这样的时光如果能持续一辈子就好了。

这之后我几乎每天持续固定去医院,跟她聊到会客时间结束的前一刻,回家时已经超过晚上九点了。明明难过时感觉总像是度日如年,但高兴时,时间却过得特别快。

然而快乐的时光,并无法持续很久。

随着日子一天又一天过去,春奈逐渐衰弱了下来。

就算我去探病她也打不起精神,一整天都在睡的日子也随之变多。

这段「期间限定之恋」的终末日,正不断逼近中。

原本每天都会互传好几通的讯息,也慢慢变少,有时甚至一整天连一通讯息都没有。

在这样的时日持续行进的九月中旬,我去春奈那边探病。

当我走进病房,发现那里并没有春奈的身影。被单折得整整齐齐,原本一直摆在病床桌上的速写本跟彩色铅笔也不见了,整间病房被清空。

不会吧……我的脑海浮现不祥的预感。

就在这时,背后突然响起一阵「砰!」的爆炸声。

我转头向后一望,春奈手上正拿着一支拉炮。

「秋人,祝你生日快乐!」

春奈温柔的微笑着,祝福我的生日。

这么说来,她很久以前就问过我的生日,看来她似乎还记得这件事。

在我还没有把谢谢说完以前,春奈突然身体开始摇晃,几乎要倒下去。我托住了她,将她扶到病床边。

「对不起哦,我只是有点眼花而已。」

春奈勉强笑着,躺到了病床上。

「状况不好的话,不用这么做也没关系啦。」

「可是,这是秋人一生只有一次的十七岁生日,我就是想帮你过呀。」

春奈坚毅的话语让我很开心,但我非常担心她。

「明明你过生日,我却没办法替你准备礼物,对不起。虽然我想过要买贩卖部在卖的糕饼点心,可是那些东西秋人你不会想要的对吧?」

「谢谢你,你有这份心我就很高兴了。」

恐怕,这就是我的人生的最后一个生日了。而春奈正勉力在这一天对我送上祝福。想到这里,我的心就温热了起来。礼物之类的都不需要。春奈明明很难受却还努力对我送上祝福,她这份温柔就是最好的礼物。

「其实我是想装饰些什么,做一些准备的,可是只能准备拉炮而已,对不起。明明是你的生日……」

「你放拉炮祝我生日快乐,就让我非常开心啦。真的,谢谢你。」

春奈温柔微笑,随即在下一瞬间露出痛苦的表情,闭上了眼。

我凝视着春奈的睡脸好一会儿,静静地持续抚摸她的发丝。

我在第二天跟第三天的放学后都去见春奈。春奈的身体状况可能不太好,她的话变少了。

我鼓励没有精神的她,在会客时间结束时才离开病房。

回程的公车里,我的手机突然响了,于是我将它从口袋里掏出来。

在送修过后恢复原状的亮丽萤幕上,显示来自爸爸的讯息。

『我有重要的事要说,早点回家。』

重要的事是什么?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我怎么想就是没有头绪。

「哥哥,你回来了。」

我回到家时,刚洗过澡的夏海有气无力的说。夏海已经知道我的病情了。原本一直以为很健康的哥哥突然倒下去,而且还动了手术住院了大约一个月。父母亲判定无法继续隐瞒下去,于是趁我不在的时候坦白一切。夏海知道我的病情后,表现得比以前更加阴沉。

「我回来了。爸爸在客厅吗?」

「嗯,在啊。」

说完这句话,夏海就迅速上楼冲进房间。最近她一直都是这个样子。很明显,夏海在自己房间里度过的时间增加了。

我一面叹气一面走进客厅,爸爸跟妈妈都坐在沙发上。

「你回来了,秋人。」

妈妈说。

「秋人,你坐那边。」

爸爸指着他对面的沙发道。我照他的话,在沙发上坐下,问:

「重要的事,是什么?」

在深呼吸过一回后,爸爸开了口:

「是这样的,在你的主治大夫菊池医师认识的人当中,有位医术非常好的医师。那位医师好像在美国从事了好几年的研究,最近才回来的样子。听说是一位心脏手术的专家,甚至连移植也可以做。」

爸爸一直注视着我的眼睛,缓缓说出这些话。

「是喔。所以呢?是要我去接受心脏移植吗?如果是这样我才不要。我还没有想活到愿意去接收一个陌生人的心脏,而且这要花好几千万甚至好几亿日圆对吧?我在其他地方看过资料,听说就算移植成功之后也会很辛苦,不过我不清楚详细情况就是了。」

「不、不是这样的。我的意思是那位医师或许不需要帮你做心脏移植,而是可以为你动一般手术。虽然要将肿瘤全部切除可能很困难,但如果能切除到某个程度的话,也许可以让你活得再久一点。他过去曾经执行过好几次心脏肿瘤的手术,总之是一位相当厉害的医师。尽管有点远,不过他那边的医院设备也很完善,可以让你接受最先进的高规格手术及治疗。」

我默默思考了好一阵子。可以活得久一点点这种事,坦白说完全吸引不了我。即使我可以多活几年,又有什么意义可言?那时春奈一定不在世上了,而我活在那样的世界,还快乐得起来吗?

「菊池医师说他会帮忙写推荐函。只是……手术成功与否的机会各占一半。不过爸爸跟妈妈都希望秋人能动手术。钱的事情你不用担心,要不要试试看呢?」

爸爸用从未见过的认真表情如此对我说。被爸爸的气势压制住的我,不自觉地将视线向外移开,回答「难得有这个机会,不过还是算了。反正我还是得死,如果治不好的话就不用动手术了。」

如果现在动手术的话,我又要有一阵子不能见春奈。而且手术费用也相当可观。即便我走了,爸妈也还要用钱,我不想继续增加他们的负担。

「能不能再多考虑一下?如果手术成功,你说不定可以参加成年礼。继续这样子下去的话……」

「够了,不用啦。我这样子就可以。那么,我要去睡了。」

我离开客厅冲上楼,虽然听见了妈妈呼唤的声音,但我却连头也没回,径直逃进自己的房间。

够了,怎么样都无所谓。我想待在春奈身边。剩下的时间,我只愿意跟春奈一起过。这样的时间,我要好好珍惜。所以,已经无所谓了。我打算在亲眼确认春奈的死之后,也往生到她那边去。我不想活在没有春奈的世界。

我先在床上躺成大字型,凝视着熟悉的天花板,然后闭上眼睛伸手贴在胸口。

噗通、噗通,小小的心跳持续鼓动。只要再努力一下下就好,在春奈过世以前,请不要停下来。在那之后,你要怎么休息都没关系。

我在心中对自己的心脏如此祈祷过以后,一滴眼泪从我的眼角滑落下来。

在那之后,我还是每天前往春奈的医院。最近的春奈已经不怎么画图了。可能是没有力气了吧?她呆望着窗外的时间也日渐增加。

我看着她那副模样,察觉到她真的可能会随时去往那个不知名的远方,感到十分恐惧。

在这个九月也即将接近尾声的星期日傍晚,凉风从病房敞开的窗户外面吹进来,纯白色的窗帘跟着摆荡。就连插在花瓶中的非洲菊,也静静的随风摇曳。

我坐在一声不响沉睡的春奈旁边,凝视着她那张安详的睡脸。

—听说,我只能再活半年了。

春奈这句话突然在我脑中冒出来。记得在我第一次对她出声说话的那一天,她确实是这么说的。从那时候起算,已经快半年了。

期限马上就要到了。我在剩下的时间里,还可以为她做些什么呢?

「小绫,对不起。」

春奈突然说了梦话。虽然听得不是很清楚,但听起来确实是这么说。

就是这个。我还有要帮她完成的事,就是让三浦来见她,之前尽管因为住院的关系暂时搁置,不过这件事还留待着我去完成。

从那之后我就没跟三浦说过话,甚至也没见到面。羞愧的是因为我之前只顾着自己,结果便完全忘了这档事。

春奈如果就这么死了一定会后悔。若是没能跟好友和好就这么离世,心中一定会有遗憾。

即使动用蛮力也要将三浦带过来,我下了如此强烈的决心。

第二天,学校一放学我就在校门前埋伏等待三浦。管她是有事要跟朋友去K歌还是要去打工都跟我没关系,我做好了强制把她带走的心理准备,将双臂交叠在胸前等待。

「咦?早坂你还没有回家吗?一直站在校门前不动,是要做什么呢?」

碰巧经过这里的高田,将他正在看的文库版书本阖上,一边将眼镜由下往上推,一边这么说。

如果是边走边看手机也就算了,边走边看文库版书本还是先不要。虽然我很想这么说,不过由于太麻烦了,因此我只轻轻笑着,随口应付过去。

高田离去后,三浦终于来了。看到她带着女跟班开心嘻笑的身影,我就一肚子火。

明明你的好友春奈正在痛苦啊。但这么想也没意义,三浦什么也不知道。

她跟她的女跟班正开心的互相比对着美甲。她将留长的指甲染成粉红色,甚至还加上了闪闪发光的星星。

如果春奈健康的话,应该会加入那个圈子,染上褐发、改短裙子、彩绘美甲,尽情享受流行吧?想到这里,我不知为何非常不甘心,怒意涌上心头。我将无处发泄的怒气压抑下去,主动对三浦出声:

「抱歉,方便说一下话吗?」

三浦跟其他女生停下脚步来看我。尽管我感觉自己似乎听到了咋舌的声音,可我装作没听见。

「啊啊,是你。有什么事?」

「去医院吧。」

我说完这句话,在三浦后面的女孩子就笑了,说:「这家伙在干嘛」。

「又是那件事?是说,春奈还在住院吗?」

「在啊,一直在。」

「哦~~这回住的比我想像还久呢。帮我跟她说,如果早点好起来的话就好了。拜啦。」

三浦随意抬起手后,便迈出步伐前进。

「要说你自己说。」

我将原本仅在内心想想的话说出来了。

「咦?」

三浦以略显惊讶的神情转头望着我。

「我叫你自己说啊。如果你不去见春奈,不自己亲口传达的话,什么事都传达不出去好不好?」

「等等,这家伙在干嘛,是怎样?」

在三浦旁边,一个高个子化着浓妆的女生瞪着我。她的香水味很重。

「我说你,为什么要这么气啊?你该不会喜欢春奈吧?」

三浦以略显畏惧的表情这么说。我原本以为她是个强悍的女孩子,但她似乎被我的激动态度吓到了。

「这种事情,怎样都没关系。总而言之,我希望你见春奈。」

因为旁边那个浓妆女人好像随时都会扑过来的样子,我尽可能用平静的语气说。

「我明白了。我会去,不过下礼拜可以吗?接下来我要去K歌,这礼拜忙着打工,所以没办法。」

「不可以,现在就去。」

我一把抓住她的手往前冲。

「慢着,等一下!干什么啦!」

虽然三浦大叫,但我没有停手。我就这么把三浦强制拉到了公车站。

「是怎样啦,真是的。」

即使我放手,三浦也没有试图逃走,可能是人都到公车站,也就放弃挣扎了吧。

连自己是病人这件事都忘了的我,拼命跑了这么一段,正上下晃动肩膀调整呼吸。我不可以在这个地方心脏病发作。我以趋近向后倒下的姿态,坐到公车站的长椅上。

「喂,你在急什么啊?下礼拜不是也可以吗?」

已经调整好呼吸的三浦将双臂交叠在胸前,不满的说。

「下礼拜的话,就不行了。」

「为什么?」

「……春奈,活不了多久了。」

「咦?」

虽然我曾经对直接说出来好不好这件事疑惑许久,但为了让她见春奈,也只能选择坦诚。我将一切都告诉她。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早一点告诉我?」

三浦听完我的话,以极轻的声音说。

「因为春奈要我别告诉你,不准我说出来,所以我没办法讲。」

「可是这么重大的事,你说了我就马上会去见她呀……」

三浦细微的声音,在公车到站的声音中消失了。

直到抵达医院以前,三浦一直默不作声。虽然拿在她手中的行动电话不时震动,不过她没去接。

抵达医院后,三浦的步履变沉重了。

「喂,等一下。」

我听到三浦这句话后转头一望,她已经停下脚步、低下头去。接下来就要去见长久以来一直放着不管的好友了,或许她正在紧张也说不定。

我跟三浦先在一楼的候诊室椅子上坐下来。这里跟我之前住院的三楼以及春奈所在的四楼不同,许多人进进出出,相当吵杂。

「事到如今,我不知道要用什么脸去见她比较好了。」

三浦以悲叹的语气如此说。她看起来相当后悔,这点我也一样。我应该在春奈还有精神的时候,就像这样硬带三浦过来才对。

「春奈她,会不会生气呀?」

「我想她不会生气,我从来没看过她生气的样子。」

「她个性是真的很温柔。」

在沉默一阵子之后,三浦静静的开口说:

「我一直认为,春奈的病只要长大后就治得好。我是这么擅自认为的。国中毕业典礼结束后我去见她时,她就跟平常不太一样。她叫我不要再来了。我为什么那时候,没有好好的听她说话呢?明明她应该正在心烦呀。」

记得春奈在毕业典礼前没多久,就从妈妈那边知道自己余命无多的事。而她跟我说过她变得自暴自弃,并将脾气全发泄在三浦身上。春奈对那一天的事,也很后悔—。

我们两人就这么默默的在椅子上坐了超过三十分钟。三浦似乎一直下不了决心,完全没有站起身来的意思。

不知道是她那些女跟班,还是那些暗恋她的男生打来的,从刚才开始,每隔几分钟三浦的手机就在震动。

我将一切交给她判断。如果她就这么回去,这样也没关系。我能做的就到这里为止,之后的事就由三浦决定。

「我果然,还是要回去。」

打破沉默的三浦站起身来。我所期待的话语,没有从她的口中说出来。

「拜拜啦。」

三浦踏步走向大门。

果然,还是不行。我低下头来,盯着自己有些脏掉的运动鞋。就跟这双破破烂烂的运动鞋一样,我的心也破破烂烂。不管做什么都不顺利,春奈在逐渐衰弱,就连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死。已经,不想管了。

打算回家的我抬起头来,看到三浦气势汹汹的站在大门前面瞪着我,说:

「我说,为什么你没有把我拉住留下来呀。都已经硬把我带到这里来了,为什么不推我最后一把呢?」

「咦?呃,因为,你说要回去……」

「就算真的是这样好了,有哪个男的会乖乖让女孩子回去呀。我说你,没有跟女孩子交往过吧?完全不懂女人心。」

虽然我并不想要知道那种事,而且也觉得这跟女人心有关系吗?不过因为讲出来似乎会火上加油的样子,所以我将话吞进肚子里。

「那么我们走吧。难得你都到这里来了,就往这边走,跟我来。」

我朝电梯方向走去,并回头向后瞥了一眼,她已经心不甘情不愿的跟了过来。虽然我觉得她是个让人搞不懂的女生,不过我的嘴角还是自然而然的上扬了。

我们搭上电梯前往四楼。

来到春奈的病房前,三浦站住不动了。

「果然,还是回去好了。」

「我是不是阻止你比较好?」

「你很烦耶。」

结果就算我想阻止还是会被骂啊。我没把这话说出来,而是等待她做好心理准备。

「好了,进去吧。」

等了几分钟以后,她终于下定决心。

「如果碍到你们的话,我可以在这里等。」

「不用等也没关系,一起进来。」

「……好。」

我们敲了敲门,但没有回应。

我们慢慢将门打开,春奈在病床上坐起身子望着窗外,这是她最近常见的神态。即使我敲门,她也经常因没有察觉而发着呆。

「秋人?你来看我了。」

春奈随着关门声转头望向我。三浦则在一瞬间往我的后面躲去。真是的,都到了这个关头还那么不干不脆。

「后面有谁在吗?」

「啊啊,呃,稍等一下。」

我迅速转身,绕到三浦后面并将她的背部向前推。

「咦……?」

春奈瞪大了眼睛一直看着三浦。而三浦这位最重要的当事人,却将头低下去,连看都不看春奈一眼。哎真是的。

「小绫?」

春奈先叫唤她的名字。

「……嗯。好久不见了。」

三浦只瞥了春奈一眼,就又马上低下头。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总之就先在一旁静静观察。

「你来看我了呢,谢谢。能看到你我很开心。」

「不会。怎么说……对不起,我这么晚才来。」

「小绫你不需要道歉呀。因为错的人是我。」

春奈的声音颤抖了起来。仔细一看,她也泪眼汪汪了。

「春奈没有错……我、很想跟春奈见面、说对不起。我一直、很后悔。明明早坂一直叫我来,叫到像要跟我拼命似的,我却、一直在逃避。春奈竟然马上就要死了……我、完全都不知道……对不起……对不起……」

大滴的泪水,一颗一颗的从三浦的眼里落下。春奈那双大眼睛也流着泪。她一面哭一面看着我这边。说「看」其实不太对,应该说「瞪」着我这边。

因为她不准我说的关系,有这种反应也是理所当然。我双手在胸前合十,以不出声的方式对她表示歉意。

「你从秋人那边听说了吧?我也一直很想跟小绫见面呀。在逃避这一点上,我也是一样。对不起,那时候我说了很过分的话。」

「就说春奈你不需要道歉。我在那个时候,如果能好好的听你说话就好了。都是叫我不要来,就真不来的我有错……」

两边都很有道理。虽然春奈也有错,不过三浦好像更理亏一点点吧?听着两人对话的我如此心想。

然而,春奈摇了摇头,说了句「才没有这种事呢」,加以否定。

「我说春奈,不是真的吧?马上就要死什么的,其实不是真的吧?」

「……是真的哦。可是,因为跟小绫见到面,所以我已经心满意足了。这样一来,我就没有遗憾了。」

春奈以颤抖的声音如此说完,三浦就宛如失去控制一般痛哭出声,同时嘴里不断说着「对不起、对不起」,反覆道歉。

就在我不知所措的时候,春奈也哭出声来了。

「错的人是我,不要哭。」春奈一边哭一边说。

「不对,错的人是我,对不起。」三浦也一边哭一边说。

这种对话持续了一段时间,两人都互不相让。在这种时候该怎么办才好,其实我没概念。

我来回看着一直在哭的两人,残忍且冷静的思索着该如何应对。

安慰她们。我认为这是个不错的策略。不过,我实在想不出可以让这两人停止哭泣的适合话语,所以驳回。

不然我也一起哭好了。但光想像就觉得场面太混乱,所以驳回。

趁她们没发现,静静走出病房。就是这个。让她们哭到舒服为止是最好的。我可不能妨碍这场感动的再会。

最重要的理由是,我想尽早脱离这个地方的心情非常强烈;因此我打算实行这个方案。

「你要去哪里呀,笨蛋。」

在我伸手碰到门的瞬间,三浦注意到了。

「我想说在这里会妨碍你们。」

「没这回事,你就待在那里。」

「秋人,无聊的话你可以去画画。」

抽噎哭泣的春奈,指着速写本对我说。两人的语气都像在劝戒小孩子一样。

过了一段时间后她们停止哭泣,热热闹闹的诉说着回忆。包括国小跟国中时的老师以及同学的事情,还有最近的事在内,她们畅所欲言到彷佛把时间跟我的存在都忘记了一样。

就在我完全化为摆设物品的时候,三浦说朋友已经担心到联络她好几遍,所以她今天不得不回去了。

两人交换了联络资讯后,三浦满面带笑地挥手,「我明天会再来的」。在三浦回去时,她低声对我说了句「谢谢」。

因为一直在椅子上坐着的关系,感觉屁股开始痛起来的我起身站立,让春奈的身体抖动了一下。

「不要突然动啦,吓了我一跳耶。」

看样子我似乎真的被当成摆设物品了。

「不过,谢谢你,把小绫带过来。我以为已经见不到面了,但真的能见到面,还是非常开心。」

「我也很开心。哭到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春奈,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我说完这句话,春奈就满脸通红低下头去,说:

「别捉弄我啦。不过,这次多亏了秋人,真的谢谢你。这样一来我就算死也无悔了!就这样。」

春奈如此说完后便温柔的笑了。我并不想听这种话。

「你在说什么啊?明年,我们不是约好了要一起看烟火吗?在那之前是不可以死的。」

「破坏约定的人还真敢说。算了,我知道啦,我会努力的。」

说完这句话之后,春奈就默默的在病床上躺了下来。一定是说了太多话结果累到了,我差不多该回去比较好吧?如此心想的我将双眼移向挂在墙上的时钟,距离会客时间结束,剩下不到十五分钟。

「感觉我呀,每次都总是让秋人帮我做事,却没办法给你什么回礼,对不起。」

春奈保持横躺的姿势看向我这边,以虚弱的声音如此说。「对不起」这句话,今天已经不知道听了多少次;但当中只有现在这个「对不起」,虽然虚弱、却响彻我的内心。

「不用在意这种事没关系啦。我也受到你很多帮助,只要跟春奈在一起,讨厌的事情都可以全部忘掉。所以,没关系。」

「讨厌的事情?」

我被她的话击中要害,只能选择沉默不语。春奈也没再继续追问,一直静默无声。

因为沉默的时间有点长,所以我探头望向春奈的脸。她已经睡着了。

我轻轻地将被单盖到了她的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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