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严大人,您早!」
「喔,是庭破啊,你起得真早。」
敬阳北方,建于大运河沿岸的城寨「白凤城」里最高的瞭望塔。
有人来到塔上,他正是老夫的远亲,也是备受老夫的主子张泰岚期待的青年──庭破。
他以前有些自视甚高……不晓得是不是因为认识了少爷,现在已经谦虚许多。
说来神奇,少爷总是有办法让周遭的人愿意力求上进。
……幼小的少爷浑身沾满袭击父母和随从的盗匪鲜血,只能孤伶伶地握着短剑,呆站在荒野之中。老夫当时实在太没眼光了,竟然坚持一定得杀死他。
看向受到白色晨雾笼罩的对岸。庭破神情紧张地问道:
「看来今天早上也没有动静。」
「嗯。」
一边摸着已经不见一丝黑须的胡子,一边回应庭破。
老夫已驰骋战场五十余年。
凭至今仍然清晰的好眼力,也仅能勉强看见巨大军旗的影子。这条将大陆一分为二的大河宽广得宛如汪洋大海。
庭破一脸凝重问道:
「请问张将军何时会回来敬阳?他已经去都城快三个月了……」
「他还得在都城待上一段时间。必须率领张家军和都城的军队演习,但皇上一直没有阅兵,而且要说服『和平派』应该也是困难重重。」
老夫那已经在最前线防守整整二十年,可说是为帝国繁荣奠下基础的主子并不在敬阳。
泰岚大人认为三个月前──白玲大人和只影大人遇上的来自西北方的骑兵是威胁,决定去临京回报战况,以及要求增派援军。庭破头盔底下的那张脸看起来不太高兴。
「……都城那些人难不成是疯了吗?他们真的认为我们能和玄帝国谈和??」
「老夫已经上了年纪,实在不懂都城的大官们在想什么。不过……不只是张大人,连先前从都城返回敬阳的少爷都说『临京人和待在前线的我们眼中所见的景色截然不同』。」
「连少爷都……」
庭破语中掺杂着敬畏。看来他也逐渐了解到少爷是多么厉害的人了。
白雾渐渐散去。
「少爷真的是个很不可思议的人。他年纪轻轻就懂得后勤有多重要,还拥有藏不住的过人武艺天分。他总有一天会和白玲大人一同成为像张大人那样撑起张家的支柱。不对……他已经是我们张家军的支柱。加入张家军愈久的士兵,愈能看出少爷的『价值』。」
瞭望台底下可见我方士兵们忙得东奔西走。
伙房也飘出大片蒸气。他们正在烧竹炭,准备替大家煮早餐。
幸亏只影大人亲自与连不谙世事的我都听闻过的大商家交涉,咱们才终于能够稳定供应粮食给士兵们。
「不惜努力让最前线的士兵们每天都能吃个温饱的将领。」
这样的贵人是可遇不可求啊!
亲身体会到这个道理的张家军老兵们必定愿意为张大人和少爷舍身奋战。
庭破露出很伤脑筋的笑容说:
「但少爷似乎只想当个小城文官?听说张将军会允许他去都城,也是希望他可以放弃当文官这条路。还听说他很不擅长处理文书事务……」
瞭望塔内其他聆听我们对谈的士兵们忍不住笑出声。老夫也拍了一下庭破的肩膀笑道:
「他不可能如愿的。你也知道少爷武艺过人吧?更何况──白玲大人绝对不会允许他去当文官。因为大小姐从小就梦想和张大人与少爷一同驰骋战场。」
若要说少爷的缺点,大概就是他对男女的感情事太过迟钝吧……
老夫来日无多,真希望能早日见他们喜结良缘。
披起挂在椅子上的外衣,命令庭破回报现况。
「找到玄国皇帝和四狼将在哪里了吗?」
「很遗憾……派去北方的密探已经好几天没消息了。不晓得是被敌人捉住或杀死,还是敌方戒备太过森严。我们也还没掌握到那位可能是先前与只影大人交手的将领──『赤狼』的行踪。大概是因为最近天气差,又有沙尘暴,西冬附近的消息回报得较慢。」
「这样啊。」
想起少爷刚从都城回来便摊开地图说:
「敌军总有一天会察觉老爹不在最前线。老爹能在那之前回来是再好不过,但要是玄国皇帝抢先进攻呢?如果是我──」
少爷后来提了一个让人拍案叫绝的奇策。
──他是货真价实的天才。
真没想到当初那个在有如人间炼狱的战场上独活,被许多人认为会带来灾祸的小子会是这么不得了的人才!
如今回想起来,就只有白玲大人自始至终都坚持不应该杀掉他。
真是奇妙的缘分──不!这或许是命中注定。
庭破狐疑问道:
「……礼严大人?您怎么了吗?」
「没事……老夫只是稍稍想起一些往事。张大人要我们在敬阳西方新建的防线应该建好了吧?」
大河沿岸的城寨防线确实牢如铜墙铁壁。
敬阳东方较容易渡河的地方也有身经百战的强将防守,假如敌人尝试与我们正面冲突,那不论他们再怎么强大,我们也有十二分胜算。
──正因如此,敌国皇帝有可能采取其他计策。
泰岚大人曾经在口头与后来寄回敬阳的书简上叮咛我们「必须提防西方动静」。
敬阳西方有片平坦的大草原,可以通往贸易发达的国家西冬。
虽然西冬领土与北方玄帝国相邻,但中间有地势险峻的七曲山脉,与会无情夺走入侵者性命的白骨沙漠阻拦。
玄帝国的主力是骑兵队。任谁都不可能骑马跨越那座山脉和沙漠。
我方收集到的情报指出玄帝国三个月前派出的斥候部队在试图横越白骨沙漠时失去了众多兵马,甚至在西冬的防线阻挠之下,被迫在极为恶劣的环境下绕道而行。
大规模军队基本上不可能跨过那样的天然屏障。
即使这片大陆已有千年以上的历史,自古以来仍仅有「双星」成功做到这般壮举。庭破敲打铠甲,发出声响。
「我们大幅改建了先前那座废弃城寨,也派驻两百兵力。只影大人命其为『白银城』!」
「嗯……」
老夫不能在泰岚大人回来之前离开最前线。
虽年事已高,但蛮族们都知道「鬼礼严」的名号,想必不会太轻举妄动。
于是拍了拍庭破的肩膀下令:
「庭破,你可以代替老夫过去看看情况吗?之后记得向人在敬阳的少爷回报。」
「遵命!……对了,只影大人写了封信给您。」
「哦?」
收下折起的纸片,看看里头写了什么。
「老大爷!快回来,不然我要被堆积如山的文书淹没了!还有──希望你帮我劝劝白玲!她每天早上都逼我陪她锻炼马术和武术啊!!!!!」
「呵呵呵……」
不禁笑出声。
老夫的妻子与独生子早已离世,几乎只剩庭破这个亲人。
──不晓得若有一个亲孙,是不是也是这种感觉呢?
将书简递给庭破看,摸了摸自己的白须。
「看来少爷也满辛苦的。不过──老夫可不是白活这么多年,自然知道礼数。怎么敢阻碍白玲大人呢。如果少爷愿意放弃当文官,改当武官,倒能考虑帮帮他。」
「我也同意您的看法。我会在禀报只影大人以后尽速返回。」
「嗯。交给你了。」
察觉老夫话中之意的庭破和其他士兵们也笑了出来。得请少爷多吃点苦了。
──这样他才能够在不久后的将来冠上「张」姓。
老夫闭上双眼,向庭破提议。
「虽然夏日将近,但还是稍有寒意。咱们快进去吃早饭吧。」
*
「唔唔唔……写不完……没完没了啊…………」
我一边哀号,一边动笔处理桌上的政务。
今天改在大宅的院子里工作,试图转换心情,进度却仍几乎是停滞不前。
午后的阳光非常柔和,引来阵阵睡意。
……现在睡下去,绝对会连晚上都得处理这些麻烦的东西。
「由只影负责。」
白玲特地在木箱上用红字写下这段文字,而接连送来我这里的文书愈堆愈高,把我压得喘不过气。但我听说其实已经有一半以上是交给其他文官处理,留给张家的只有需要做最终判断的政务……
「原来老大爷这么厉害啊……」
我们回来敬阳已经三个月。
我知道代替老爹去最前线防守的礼严是经过无数历练的英勇名将,而这些政务更让我亲身体会到他连内政都很拿手。
原来文官也满辛苦的……
我叹着气,继续看起下一份文书──这时,忽然有支箭射中了稻草人。射中的位置离躯体有好一段距离。
用发绳束起银发的白玲在稍做思考之后把下一支箭放在弓弦上,以一如往常的语调说:
「是啊。你现在才知道啊?」
「你居然偷听我说话。总之……我很意外这年纪竟然这么能干。等他回来得好好慰劳他老人家一顿了。」
我抓了抓头,认真反省。
不能凡事都依赖他,至少得有点长进,才能让老大爷放心卸下重担,安享晚年。
我用笔在王家送来的载货报告最后面写下「张泰岚代理」放回白玲的箱子。
为了避免万一,决定两个人一起处理政务。
「你要处理的工作呢?要是只顾着练弓,小心看不完──」
「我早上就全部处理完了。现在只需要等你负责的部分。」
「什、什么……?」
她射出的箭再次射中稻草人。这次也没射中躯体,而是射中手臂。
我把笔放到砚台上,刻意哀叹道:
「怎、怎么可能!唉……老天爷为什么对白玲这么百般呵护!不只貌美武艺好,竟然还有当文官的才能!可恶!我必须严正抗议!不过……该去哪里抗议啊!」
「别顾着开玩笑了,快动你的手。不然志愿当文官的你,可就永远都做不完这些工作喽。」
「唔……」
她讲得非常有道理,我只好哭丧着脸继续面对工作。
张白玲是足以匹敌王明铃的才女。
……总觉得不太甘心,却又有点为她感到骄傲。
稻草人中了第三支箭。这次射中肩头。我一边签名,一边对她下评语。
「真稀奇耶~你居然会这么多箭都射不到中间,是身体不舒服吗?」
「…………」
银发姑娘不发一语拉动弓弦──射出箭矢。
箭精准命中稻草人的心脏部位……嗯?
我因此察觉某件事实,不禁疑惑地叫了她的名字。
「…………白玲?」
「怎么了吗?」
这位银发姑娘回答得若无其事,拿着弓朝我走来。
她拿下绑着马尾的发绳,坐到我面前的椅子上。
我莫名感到愧疚,低头看向手边的文书。
「啊,呃……你该不会──啊,没事。嗯,是我会错意了。」
「『欲重挫敌军战力,应从增加伤兵下手』──据说这是『双星』之一的皇英峰大力推崇的训示。我记得熟知的某个人不论在训练场还是战场也会做一样的事……而且那个人的马术似乎比我厉害,学学他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吧?」
「呃……嗯……是、是啊…………」
我支支吾吾,眼神也开始游移。
她似乎很介意今天早上比马术的时候输给我。
明明她赢我比较多次……也太不服输了吧!
正伤脑筋时,一头褐发的随侍女官──朝霞来到我们面前。
「白玲大人,是不是差不多可以了呢?」
「──可以。你们去准备吧。」
「遵命♪」
「咦?嗯??」
还来不及搞懂她们在说什么,就看见其他女官也走了过来──
「恕我失礼。」「我们需要先收拾桌面。」「只影大人,麻烦您让开一下~」
我的桌子瞬间变得干净无比。
她们把画有可爱花鸟的白瓷茶具放到桌上。
又接着放了相同花样的碗,以及装着芝麻球的两个小盘子。
这些餐具全是我在都城时寄回来送给白玲的礼物。她先前明明都没拿出来用……
银发姑娘在我狐疑的视线注视下,依然面不改色。
「我口渴了……但没有你的分。」
「为什么啊!」
「你怎么会觉得没做完工作的人有得喝茶?」
「唔唔唔……你、你这女人…………」
「开玩笑的。来,喝吧。」
白玲一边调侃我,一边把茶倒进茶碗里再递过来。我轻轻点头道谢,喝了一口。
这种茶的清爽香气让人心旷神怡。
天上飞鸟缓缓划过天际。今天天气真不错。
接着看向白玲,发现她正以非常端正的动作吃着芝麻球。
「……看起来真好吃。」
「的确很好吃。」
「……拜托你施舍一颗给我吧。好想吃甜的。」
「真拿你没办法。」
语气一如往常冷静的白玲用小竹签叉起芝麻球。
然后直接递到我的嘴巴前面。我忍不住眯起眼瞪她。
「……喂,张白玲。」
「是你说想吃的。」
「唔!」
她冷静的答复令我哑口无言。若是小时候倒无所谓……
然而她犹如宝玉的蓝眼里却藏着坚不可摧的强烈意志。这种时候的白玲绝对不会退让。
虽然发现朝霞与其他女官笑嘻嘻地待在柱子后面看戏,我还是死了心,乖乖张开嘴巴。仔细品尝立刻放进嘴里的芝麻球。
「味道如何?」
「──……好吃。」
「这样啊──那真是太好了。」
白玲露出淡淡微笑,拿起桌上的碗。她看起来格外高兴。
……她这样笑起来真美。
我用手指抓起第二颗,放进嘴里。
「芝麻的香味好像不太一样。感觉比之前的还要香。」
「这是西冬产的芝麻。最近市场里似乎很常见到西冬的芝麻,就买来用用看了。当然了,我是向正当的商人买的。」
「哦,真难得──……」
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顿时充满疑惑……究竟是觉得什么事情不对劲?
敬阳离西冬较近,本来就比待在临京更容易见到来自西冬的商人,可是他们的芝麻大多会留在西冬,很难在其他国家看到西冬芝麻。之前就连明铃都得不到这种芝麻。
我们从临京回来敬阳以后,已经确定西冬国内并没有什么异状。
即使有玄帝国的密探假扮成商人,也应该不需要过度提防……
白玲把碗放到桌上,一脸狐疑。
「怎么了吗?看你一脸怪模怪样……虽然平常就很奇怪了。」
「你也用不着多说这一句吧!总之──没什么……只是在想点事情。」
「说来听听吧。」
我尝试把心里的不对劲化成言语──可是太难以言喻了。我抓抓脸颊,向白玲解释。
「嗯~……很高兴你愿意听我说,但不知该怎么形容。就是……觉得心里好像哪里怪怪的,可是又没办法明确讲出是怎样的怪。」
「你这样可当不了文官。再多读点书吧。」
「太无情了吧!张白玲,这个无情的女人!难道你都不会想好好慰劳一下即使不是当文官的料,还是很努力尝试的哥哥吗?」
「之前就说过我从来没把你当成『哥哥』吧?就算我愿意让步当个『姐姐』也绝对不会认你当『弟弟』,所以我们讨论这个只是在浪费唇舌。」
「…………」
听她讲得如此肯定,我便一口喝光碗里的茶。接着瞥了木箱一眼。
书简的封面上写着字迹非常漂亮的「王明铃」三个字。我撑着脸颊细语道:
「尽管很不想这么做……看来只能写封信给她了……那家伙一定有办法把我感觉到的不对劲化成言语。只是也很怕欠她人情的后果…………」
「…………」
原本心情很好的白玲忽然变得面无表情。我瞬间寒毛直竖,并察觉到一件事实。
──好像不小心触怒了一条龙。
于是战战兢兢地呼唤她的名字。
「白、白玲……?」
「这位食客,怎么了吗?」
吓死我了!刚才有说到什么会让她这么生气的事吗?我虽然心存困惑,还是鼓起勇气询问。
她每次气成这样都会在我房间待一整晚,到了早上才愿意走,而且从头到尾不说一句话。不想办法让她消气,今晚一定又会遭殃。
「呃……那个……你、你为什么会这么生气…………?」
「我才没有生气。你眼睛是瞎了吗?」
「啊,好……」
她这番话真是狠毒。明显看得出她在闹脾气。
我默默等待白玲的下一句话。她低下头小声说:
「──……为什么……」
「嗯?」
我实在摸不着头绪,随后她便难得像个孩子一样鼓起脸颊。
白玲又倒了新的一碗茶给我,接着问道:
「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特地拜托她解惑?」
「啊~……这很简单啊。」
我苦笑着耸了耸肩。
然后接过茶碗,在道过谢后继续解释。
「因为明铃和你是不同类型的天才。她读过数以万计的文献,相当博学多闻,而且实际上也是那家伙帮忙解决我们张家军的缺粮问题。还有,跟王家做生意的人当中也有和玄帝国有贸易往来的外国人。她说不定知道一些不为人知的消息。毕竟老爹要我守好敬阳,当然不择手段也要遵守老爹的吩咐。」
「……原来如此。」
白玲点头相信我的说法,却显得很心不甘情不愿。
我拿起第三颗芝麻球,开了个玩笑。
「而且我也差不多该回信给她了。你也不希望我们后勤不利吧?」
「…………」
白玲张开嘴巴,但沉默不语。我吃下最后一颗芝麻球。
我很喜欢这些芝麻球的味道。张家的女官果然厉害。
银发姑娘双手环胸,非常勉强地说:
「……好吧。我允许你写信给她。」
「谢、谢谢?」
她散发的可怕氛围害我不小心开口道谢。可、可恶……
我用沾水的布擦拭手指和嘴巴。这时,白玲突然出言命令。
「芝麻球还有很多,你多吃一点,吃完再加把劲处理该做的事。你必须在入夜之前完成所有工作,晚上也要准时睡觉。要是敢熬夜,我可饶不了你。」
*
当天晚上。
「──动作真慢呢。你睡觉了吗?」
比平时晚一点才清洗完身体的我一回到寝室,就看见白玲舒服地躺在长椅上阅读古书。她没有束起头发,身上穿着淡粉红色的睡袍。
我知道多念她几句也没用,但还是开口提醒。
「……只是不小心在沐浴途中打盹罢了。我才想说你,别若无其事地过来把我的寝室当成自己的寝室!你已经快十七岁了耶!」
「事到如今还说这个做什么?而且──」
「……怎样?」
我坐到附近的椅子上,翘起脚来。
随后白玲也坐起身,语气平淡地接着说下去。然而她的眼神却一反她的语气,显得很开心。
「要是我太过避着你,届时沮丧的反而会是你。」
「──……怎么可能。」
我拿起画着花鸟的容器,将水倒进茶碗里,打算喝口水镇定心神。
我们晚上聚在一起闲聊的习惯已经持续超过十年。
的确,要是她突然不来找我──……想像那样的情景,接着粗鲁地抓了抓自己的头,瞪向白玲,当作是一点小小的抵抗。
「唉……受不了你!这个小公主真是一点都不可爱!」
「记得某位食客今天中午才夸赞我的外貌过人。」
「…………唔唔唔。」
说不过她。我再怎么努力,都不可能说得过。原来人生路上是如此寸步难行吗?
明明这都是第二段人生了。
我无力地走往附近柜子,拿出在都城买的舶来品──一组方方角角的玻璃瓶和杯子。我很喜欢它的深蓝色。白玲好奇问道:
「那是什么?」
「这是山桃酒。是住在敬阳附近的人酿的,好像是去年试酿的酒。我遇到他的时候他正好要送一批酒去都城给人试饮,就请他分了一点给我。」
「嗯?喔,你是说爹的……」
貌美的银发姑娘很快就听出为何会有试酿的酒。老爹不只着重军务,也相当着重振兴产业。
这种酒是一名已经离开军中的男子酿造的,他还干劲十足地想开拓去都城卖酒的贸易路线。明铃也曾在信上对他酿的酒赞赏有加。
我把玻璃瓶拿在灯火前对白玲说:
「反正偶尔喝喝酒也没什么不好。你要喝吗?」
「──好。」
银发姑娘看起来有点浮躁,似乎很期待品尝这种酒。我坐到窗边的长椅上,拔开瓶栓。
白玲拿起刻有复杂花样的杯子,说出感想。
「这个玻璃杯真漂亮。」
「这是明铃之前送来的。听说是来自比西冬更西边──甚至要横越大沙漠才能抵达的国家。那家伙怪里怪气的,眼光倒是很不错。」
「……是喔。」
她的语调忽然冷淡许多。太明显了。我把山桃酒倒进杯子里,同时要她别发脾气。
「啊~我先说,这些东西本身没有错喔。」
「……我知道。我没有那么幼稚。」
白玲不悦地噘起嘴唇,拿起杯子。
这种反应就很孩子气……还是别说出口比较好。我也拿起杯子。
「为在都城奋战的老爹──」「为在最前线执行任务的将领与士兵们──」
「「干杯!」」
我们轻敲彼此的杯子,响起一道让人感到清凉的哐啷声响。我直接喝了一口。
经过一整年熟成的甘甜美味与独特的香气窜过鼻子。
白玲用两只手拿着杯子,睁大了她美丽的双眸。
「…………」
「怎么样?」
这么说来,这家伙好像从来没喝过酒吧?
会不会喝一口就醉了……白玲看起来心情很好。
「──意外还满甜的。很好入口。」
她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毕竟老爹的酒量也是强如蟒蛇……应该不会怎么样吧?
我喝光倒映出月亮的酒,松了口气。
「这样啊。酿酒的大哥听到一定会很高兴呢。啊,可是别喝太多喔,这种酒好像意外容易喝醉。记得喝多少酒就喝多少水!」
「我知道~不要把我当小孩子。」
白玲噘起嘴唇,一口气喝光了杯中酒。
……总觉得她眼神好像有点涣散,讲话也变得比较稚气了点?
我见状便缓缓站起身。
银发姑娘一脸疑惑。
「你要去哪里啊~?」
「我去伙房拿水和下酒菜。马上回来,你先乖乖等我。绝对不可以自己一个人喝喔。」
「好~你也快去快回喔~」
白玲举起左手,回答我的语气听起来非常开心,并且起身走往我的床榻。
接着理所当然似的把我的枕头抱在怀里,遮住自己的脸。
──嗯,搞不好已经醉了。还是早点让她喝点水吧。
「我回来了──唔哇。」
我在伙房被佣人与女官们调侃了一番,但他们还是帮我准备了水和下酒菜。赶紧快步返回寝室,却发现自己做了错误的决定。
玻璃瓶里的酒已经只剩一半左右。
坐在长椅上的白玲弯着腿,用两只手拿着杯子,还气得鼓着脸颊。
她一见到我就闹起别扭,并拍了拍自己旁边的空位。
「……你去太久了。快点来这边坐着。」
「呃……好。」
我把装着炒豆子的小盘子和装着水的陶瓶放到桌上,动作僵硬地坐到她身旁。
坐下来之后,她便立刻像小时候那样倚靠在我身上。
传来一阵甜甜的香气……
「这种酒好好喝。我还想喝。」
「……现在酿造的量好像也愈来愈多了。下次要不要一起去买?这酒连明铃和静姑娘喝了也是赞不绝口,朝霞也很喜欢。」
我心惊胆跳地找话题和她聊。没有一份书卷上曾提到这种时候该怎么应对,只有模糊印象的前世记忆也派不上用场。
如果是明铃,我还多少有办法应付,为什么就是拿白玲没办法呢?──白玲眯起眼说:
「……你说静姑娘和朝霞就算了……怎么又提起王家那个女孩……」
总觉得她眼中的那道蓝色变得暗沉了点。好可怕。
我拔开瓶栓,在倒水时刻意提起一件事。
「白玲,你该不会……喝醉──」「我没醉,跟平常没两样──只影。」
「啊,是。」
我不小心破音了。她、她这样比我待在战场上时还要更有压力耶……
白玲摸着我的黑发,用她那双宛若宝石的眼睛直直凝视我。
「我是你的什么?」
「……什么?」
我愣得眨了眨眼。
──我的「什么」?
她这样问,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究竟是指「青梅竹马」、「妹妹」、「家人」,还是「救命恩人」?这些都没错。
不过──白玲把头倚靠在我的胸口。
「……你竟然突然自己跑去都城整整半年,又不怎么写回信给我……我一个人在这里好寂寞…………但是很高兴你特地送我礼物…………」
「……抱歉。」
我想起她小时候──有时也会像这样在忍耐到极限之后一口气发泄出来。
白玲大大鼓起脸颊,往上看向我。
005
「实在太过分了……老是在夸奖王家那位姑娘,都夸到天上去了。就不曾像那样夸奖过我。这怎么行呢?我要表达强烈抗议。你应该要多夸夸我才对,没错。」
我抓了抓脸颊,撇开视线。
白玲平常明明是个凭外表就能看得出冰雪聪明的美女……只有这种时候才会突然表现出这个年纪的姑娘特有的可爱模样,实在是太贼了。
「……我没夸奖过你?」
「当然没有……你连中午的茶点都没有好好夸奖。」
「茶点?」
我完全摸不着头绪,只好回问她。
于是白玲挪动抵在我胸前的头。
「…………你这个傻瓜、大木头。我很高兴你觉得那些茶点好吃。是真的、真的很高兴。可是,希望你能讲出口。」
那些芝麻球似乎是白玲亲手做的。
那个明明无所不能,却只有厨艺惨不忍睹的张白玲做的!
我很惊讶,也很高兴她进步这么多,便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呼唤她的乳名。
「雪姬真的是很任性啊。」
「我只会对你任性……若是不喜欢,我就不这样了。但是会闹脾气。」
「结果还是会闹脾气嘛!」
我苦笑着梳理她变得有些凌乱的长长银发。
她似乎觉得很痒,稍微扭了扭身子。接着细声说:
「……你真的很坏心,欺负人。总是不直接说我很可爱。明明我一直都在夸奖你……」
「不,你才没有夸奖我──……白玲?喂??」
「────♪」
白玲闭起眼睛,就这么靠在我身上睡着了。
她的身体既柔软又温暖。我轻摸她的背,她脸上便立刻浮现幸福的稚气笑容。
只有睡脸从小到大都没变。
「……看来得要暂时禁止你喝酒了。」
我抱起白玲,站起身。
正当我打算把白玲抱回她房间时──她恰巧睁开了挟带着睡意的双眼。于是我说:
「今晚该散会了。」
「唔~」
「呃,喂,不要乱动啦!」
她在我怀里不断挣扎,只好让她躺在旁边的床榻上。
白玲钻进被褥当中只露出眼睛,简短说了一句话。
「──……我今晚要在这里睡。」
「……你啊。」
我伸出手,打算要白玲离开我的床榻。她露出小时候和我吵完架一定会看到的撒娇眼神。
几乎快睡着的白玲已经连话都讲不好,却还是坚持开口:
「我们以前每天都形影不离。我想要一直都待在你身边。」
「…………真受不了你。」
我决定放弃劝她起来。
「你这样……对她太好了!希望你也可以对我这么好!」
脑海里的王明铃气得跳脚──但我还是熄掉了灯火。
一躺上床榻,一旁的青梅竹马便伸手摸起我的脸颊。
然后露出灿烂无比的高兴笑容。
「……唉嘿嘿。晚安,只影。」
「晚安,白玲。」
不晓得她是不是终于安心了,很快就进入梦乡。我替她盖上被子。
我们现在还没有足够能耐代替老爹和老大爷。想必至少还得要好几年。就今天一晚对她好一点也不会遭天谴吧。问题是──
「……我今晚睡得着吗?」
这段自言自语逐渐没入黑暗。
我望着窗外满月,闭上双眼。
──好温暖。
而且好软。床榻本来有这么软吗……?
外头隐约传来几声鸟鸣。已经早上了啊。
我在尚未褪去的睡意中睁开眼──然后瞬间睡意全消。
张白玲纯真的睡脸近在眼前。
她抓着我的右手,睡得很熟……她是什么时候来我旁边的?
我明明刻意睡在床榻边缘。不对,现在最重要的是得赶快下床才行!
试图小心地抽离手臂,避免吵醒她──却完全动弹不得。这、这家伙竟然抓着我的关节!
正当我烦恼无法离开时,眼前的貌美姑娘缓缓睁开双眼,一脸睡眼惺忪地看过来。
「早、早安。」
「咦……?早安……」
不行,她根本还没醒。
该怎么办才好……穿着女官袍的褐发女官朝霞踏着轻盈的脚步声走进房间。
「只影大人,您早──……哎呀。哎呀哎呀。哎呀哎呀哎呀♪抱歉打扰两位了。早餐我会再送来寝室~☆」
她一看见我们便立刻回头,踩着轻快脚步离去。糟、糟了!
「等、等一下!这是误会!白玲,你也帮忙说点什么──唔喔!」
「……吵死了……我头……好痛……」
我赶紧要白玲起床,想扶她坐起身,却被她拉着手臂顺势躺到床榻上。
感觉她昨晚的醉意还没澈底消散。这位银发的貌美姑娘似乎有些生气。
「……我还要再睡一会儿。你也一起睡。」
「……好。」
我立刻选择全面投降。自己一定说不赢她。
白玲随即一脸心满意足地抱起我的右手,再次闭上双眼。
真是永远敌不过这家伙。
她睡得很安详。我摸了摸她的银发,跟着闭起眼睛。
──愿我们可以暂时摆脱世事,享受一段安稳的时光。
*
我在比平常晚上许多的时间吃完早餐后,继续面对大批等着处理的文书。
天上乌云密布,也开始下雨了,所以今天是在大宅里工作。
自从我们回来敬阳,就几乎天天都是这种忙碌的生活──不过……
「…………」
没有束起长发的白玲坐在我身旁,从醒来以后就一直避免和我对上眼。
虽然并不影响我慢慢铲平这批堆积成山的文书……可、可是气氛实在很沉重!
「啊~白、白玲……?」
我忍不住胆战心惊地呼唤这位貌美姑娘的名字。
她握着笔的手骤然而止。
接着以仿佛金属生锈的僵硬动作转头看过来。
「──有事吗?」
「呃,就是……」
「如果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就别和我说话。」
「……好。」
她完全不想搭理我。
原因……大概是很后悔昨晚不只喝得烂醉,还直接睡在我的寝室吧。仔细想想,白玲年纪也不小了,甚至有些人到她这年纪早已结婚。
……看来昨晚应该坚持抱她回自己的寝室才对。
我看着雨中的院子,后悔自己昨天的软弱。这时,朝霞又拿了一叠堆在木箱里的文书过来。
「只影大人,您别放在心上!白玲大人只是很怕您看到她很难为情的模样会对她失望,才会担心得不知所措而已♪」
她忽然扔了一个新的火种。
我颤抖着看向一旁──然后极度后悔自己这么做。
有着长长银发的姑娘脸上浮现美如仙女的笑容。
「……朝霞?」
「我还有其他工作要做,先告辞了~♪」
「咦?啊,喂!」
褐发女官完全不收拾自己洒下的火种,脚步轻盈地离开房间。
她、她是故意的!一定是故意的!
我拼命想找其他话题来转移白玲的注意力,但却毫无头绪,只好下定决心开口:
「……我说啊。」
「……怎样?」
白玲的眼神锐利得像是能射穿人的箭矢。
只是那双眼中并没有任何怒火,仅有害臊与羞耻。
我抓了抓脸颊,撇开视线,给她一个忠告。
「你在我面前喝酒是没什么关系……但以后千万别在其他人面前喝,好吗?」
白玲的脸颊瞬间染上一片犹如桃子的淡粉红色。
她摸着双颊,语气愤恨地反驳我。
「昨、昨天是我第、第一次喝酒……我、我只是有点太大意了。而且,要是你有带我回去我的寝室──」
「是你自己拒绝回寝室的喔,张白玲大人。」
「少、少骗人了!」
她似乎是真的不记得。我直盯着她看,大力摇摇头说道:
「……很遗憾是真的。」
「……呜呜……」
承受不了现实的白玲抱住自己的头,趴到桌上。
平时张家里有不少人会称赞她冷静沉着,镇定如冰,很难得看她这副模样。这下写信给老爹的时候又多一件事可写了。
我对在外面柱子的阴影处有点担心地看着我们的朝霞比手势。
于是女官点点头,这才终于真正离开。张家里的人都非常敬爱白玲。
突然觉得很高兴,安慰仍在抱头苦恼的那位姑娘。
「不过──偶尔这样也还好吧?反正大家一定比较容易喜欢有点迷糊的人,而不是完美无缺的人。」
「不、不要把我和你混为一谈!我也要顾面子的…………尤其我原本就很容易被调侃了。」
「嗯?」
我没有听清楚气得低下头来的白玲说了些什么。
她动笔处理手边文书,语气急促地逼问。
「……没事,别放在心上。喔,对了,我昨晚应该没讲什么奇怪的话吧?虽然我不认为自己会乱说话,还是姑且问问。」
「──……没有。」
我立刻撇过头。她记得多少?是从哪里开始没印象的??
白玲把椅子挪过来贴紧我的椅子,凑近问道:
「……你为什么要撇过头?如果现在坦白,我还可以原谅你。我真的──真的没说什么奇怪的话吧?」
……看来是逃不掉了。
我轻举双手,听从她的要求。
「没有,没说什么怪话。你应该还记得自己把头靠上我的胸口吧?」
「唔!胸口──……呃……那个……我…………」
白玲的脸再次变得通红,慌得不知所措。
不、不会吧!她、她居然从刚喝醉的时候就不记得了!
她在我讶异到不禁愣住的时候起身背对我,深呼吸好几次。
每一次呼吸都让她后脑勺的发绳随之上下摆动。
脖子和耳朵也微微泛红的白玲故作镇定地回过头来。
「──……看来我需要仔细问问你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现在就给我全部从实招来!」
「你、你也太霸道了吧。」「我只是行使应有的权利。」
她忽然大步逼近,然后双手叉腰低头俯视着我。
从白玲的眼神可以看出她绝对不会退让。
……真、真的要我讲吗?该把张白玲昨天晚上是怎么疯狂撒娇的事讲出口吗?
我在敬阳城墙强化案上签名表示同意,同时拼命思考该怎么克服眼前难关──却想不出半点办法。朦胧的前世记忆在这种危急时刻总是派不上用场。
白玲以冷淡语气呼唤我的名字。
「只影。」
「你、你要是后悔也别怪我喔──……等等。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嗯?──……的确。」
我们先是对望之后拿起插在瓮里的伞,一同前往下着小雨的庭院。
我清楚听见了那个声音。
「「马儿奔跑的声音?」」
荣帝国规定人民在包含敬阳在内的所有城镇里骑马时只能慢步前行,禁止奔跑。
唯一的例外是发生十万火急的大事──没错,也就是敌军进犯的时候。
在同支伞底下的白玲揪住我的左手衣袖,依偎在我身上。
不久后响起一阵马嘶声,大宅里也瞬间变得喧闹。
朝霞非常迅速地从走廊上跑来院子里找我们,手上还拿着一份书简。
平常总是显得游刃有余又难以捉摸的她,如今却是面色苍白。
「只影大人!白玲大人!不、不好了!」
「朝霞,冷静点。」
随侍女官的慌张模样或许反而让白玲找回冷静。她要朝霞先别慌。
朝霞这才发现自己太过慌张,接着单膝跪地。
「……失礼了。只影大人,请您看看这封信。是庭破前往敬阳西方白银城时写的。」
「从小城寨那里来的信?」
我接过信,迅速看过内容。
上头的字非常凌乱,有些字还被血沾得糊开来了。
「白银城受众多红衣骑兵团团包围。」
「敌方军旗与军袍皆为红色,猜测是玄国四狼将之一──『赤狼』阮古颐率领的军队。」
「请尽快加强防守敬阳。无须派兵救援。」
「唔……!」
白玲倒抽一口气,捂着嘴巴……那个傻瓜!
银发姑娘用力握住我的左手臂,力道大得甚至觉得痛。她忍着焦急说道:
「意思是有大批敌军成功闯过防线了?白银城的兵力顶多两百人,不可能敌得过大军……我们得赶快想想办法!」
「是啊……真是的。」
──庭破这样写并没有错。
毕竟要是特地派人援救少数守城士兵,反被兵力强上许多的敌军一网打尽,简直得不偿失。
老爹和最精锐的士兵们都还在临京。礼严率领的主力部队则是在大河。
荣帝国最重要的据点──敬阳几乎位于将这片大陆一分为二的大运河正中间,而且有城寨防线可以抵御外敌,所以敬阳里没有留下太多士兵。
即使敬阳和其他城镇一样有围墙保护,现在顶多只能立刻动员三千兵力。
不能牺牲任何一位士兵,否则会明显影响胜算。要是敬阳失守,敌军说不定会直闯临京。
如果是王英风──他必定会选择牺牲少数人来成全大局。
……但我不是他。
我把伞塞给白玲,走回寝室。
「只影?」「只影大人?」
我背对她们,把明铃送来的剑挂上腰际并拿起弓。
然后若无其事地回头向她们说:
「我去救他们。带五百位骑兵过去。白玲,你先做好守城战的准备──」
「我也去。帮我拿弓过来。」「遵、遵命!」
白玲非常果断地对随侍女官下令。
朝霞慌忙离房之后──我刻意以锐利的眼神看向白玲。
「……喂。」
「我也要去。毕竟只有我有足够能耐和想当文官的你一同出生入死,不是吗?」
她的语气非常坚定。
……不行,我就算再和她争个一百年,也绝对说服不了她。
我闭上眼,道出自己的想法。
「──我们得立刻派传令去找人在前线的老大爷,要他现在──」「『必须坚守岗位』。」
白玲抢先说出我的想法,于是我点点头。
这次不同于上次,突然出现成千上万的大军……一定会演变成更大规模的交战。
「等到确认现况,还得派快马去都城。也要请文官帮助敬阳里无法上战场的人、不是士兵的女人和老小去避难。」
「不叫前线的军队回来支援吗?礼严应该很快就能赶回来。」
「不行。」
我如此断言,随后便和她一起前往走廊,走向马厩。
──引开前线兵力,或许才是敌人真正的目的。
老爹和礼严曾和我提过玄皇帝阿岱的为人,也曾尽可能调查他打过哪些仗。
他虽然残忍无情──却也智慧过人。
而他现在派兵前来攻打我们。
我出言点醒张白玲。
「他们已经第二次突然进犯了。你认为他们会完全不带脑筋过来攻打我们吗?」
「…………」
说不定未来功勋会更胜老爹的银发蓝眼姑娘陷入沉思。
──她现在才十六岁。
不能让她年纪轻轻就战死沙场。我暗自下定决心,继续向她解释。
「我猜他们第一次只是试探,这次第二次才是真正打算进攻。不,我们或许该以对方会派出所有传闻中的主力部队『赤枪骑兵』为前提来思考。」
「唔!」
白玲端正的容貌顿时变得僵硬。
目前张家军的三万主力部队正在建于大河旁的「白凤城」防守。
……既然我们没办法动员白凤城的主力部队──
「只影大人!白玲大人!」在走廊上等着我们到来的女官们叫住我和白玲,递出箭筒和轻型甲胄。我们接过装备,边走边进行准备。
「玄帝国的目的在于拿下敬阳,以及借由包围战来歼灭我们镇守前线的主力。要是动员『白凤城』的士兵去支援,他们一定会立刻跨越大河,大举进犯我国……老爹就是怕发生这种事,才会一直要求都城增派援兵。」
「那……我们该怎么办才好?」
到了马厩后,发现马都已经装好马镫。
老兵们以眼神示意我们得动作快,并立刻牵着马去外头。
即使情况紧急,大家依然能够确实将消息传给每一个人知道。侍奉张家的人都很能干。
我回头望向白玲,举起左手。
「那还用说,当然是挺身奋战啊。只要撑得够久,天下无敌的张泰岚就会带着张家精锐回来支援。届时──我们就赢定了!」
银发姑娘将箭筒挂到腰上,握紧手上的弓。
「我知道了。既然如此,那就更不能让你一个人去救援……就算──」
她的双眸笔直地凝视着我。
「你比爹还要更强。」
我不禁停下脚步。
「白玲……」
我们这一次非常有可能是上战场赴死。
然而,白玲的表情却是一如往常,还刻意慢慢屈指数起我的缺点。
「你这个人迟钝又坏心。说自己想当文官,处理政务又总是拖拖拉拉。还灌我酒害我糗得嫁不出去。而且明明性格这么烂,却钓上了一个胸部跟年纪都比我大,外表却像小女孩的人,真是太不正经了。」
「……喂,你说的这些全是在冤枉我啊。」
我皱起眉头抗议。她这么说也太过分了。
然而白玲却是露出满面笑容,仿佛盛开的一朵花。
「不过──我们陪伴彼此整整十年了。不觉得我会想和你并肩作战,本来就合情合理吗?」
……真受不了。她都这么说了,也没办法不带她去。
忽然想起王英风。
说来神奇,没想到这辈子也有人能当我在战场上的靠山。只是王英风不会跟着上战场杀敌。
一想到这里,我不禁对白玲耸了耸肩。
我们做好万全准备,朝着外头走去。
士兵们在雨中整齐列队,我和白玲则是迅速坐上自己的马。
我对银发姑娘皱起眉间。
「……你这个小公主真教人伤脑筋!」
「是啊。你应该早就知道,也比任何人都更了解我是这种人吧?」
白玲的爱马「月影」发出嘶鸣,仿佛在附和它的主人。
「真是的──大伙们,我们现在就去救白银城那些急着想死的傻瓜!你们跟着我和白玲走,可别落后了!」
「喔喔喔喔喔喔喔!!!!!!!!!!!!!!」
五百位骑兵同时拔出武器,对天长啸。
我和白玲四目相交,对彼此点点头。
──首要目标是阻止白银城的士兵们付出无谓的牺牲。
毕竟真正的地狱之门还没敞开。
*
「全军停止前进!旗子也放下,不然会被敌军看见。」
敬阳西方一片受到雨水滋润的大平原。
我在可以肉眼见到白银城位于远处一座小山丘上时命令军队停下脚步。
时间接近傍晚。雨尚未停歇。
包围城寨的红衣敌军不只有骑兵,还有不少步兵,但他们似乎暂时停止进攻。原本是个废城寨的白银城在被雨淋湿的黑色地面映衬之下,显得有如一座血湖上的小岛。
我眯细双眼,定睛凝视敌方在风中飘扬的军旗。
「金边的旗子,中间写着狼……是『赤狼』没错。」
我方士兵开始议论纷纷。「喂……」「你看得到吗?」「少强人所难啦,顶多看得到旗子……」「这么远就看得到?」「少爷不是想当文官吗?」我举起左手制止众人窃窃私语。
身旁的白玲咬紧嘴唇小声道:
「……那就是『赤枪骑兵』。人数大约三千,大概是先派来侦察的。我猜他们应该也是按照常理,把大多兵力留在后头待命。可是……如果闯进来的只有少少几个人倒还算合理,他们是怎么一整批军队一起闯进荣帝国的?真没想到他们可以突破西冬的防线……」
「事到如今,也只有一种可能了。」
我刻意大声说出口,让所有人都能听见。
……能者不论在古代还是现代,都是这么棘手。
「『西冬』一定背叛了……我应该要在市场上更容易见到西冬货的时候察觉。看来不只玄帝国,西冬人也一直很积极地在收集情报。他们已经知道我们的兵力,和在哪里派驻多少军队。」
「唔!」
白玲瞪大双眼,讶异得哑口无言。同时也能感觉到士兵们的错愕。
西冬与荣帝国结盟数百年,如今却成了敌人的盟友。
以后荣帝国得同时注意北方与西方两边的动向。
被雨淋得浑身湿的银发姑娘用力握紧手上的弓,摇了摇头一脸苦涩。
「怎么可能……他们竟然可以骑马跨越险峻的七曲山脉……」
「这是可能的。煌帝国当年也做过一样的事情,当时还带着大象呢……」
我寻找残留在脑袋里的少许记忆,迳自说道。一名老兵笑着插话:
「少爷!您说得好像当时也在场啊!」
士兵们较平时压抑的笑声此起彼落,弹开打在身上的雨珠。我闭上一只眼,故意找个借口。
「……抱歉,毕竟我想当文官,看太多书卷有点忘我了。」
这番话适度消去了大家脸上的紧张,许多人都一脸「这人又在说笑了」的神情。
即使面对强大的敌军,士气依然未见消退。
真不愧是老爹训练出来的「张家军」。
尤其这五百位骑兵大多是老兵,不会害怕上战场。我很高兴有这么可靠的盟军。
我和白玲相互对望,接着高高举起左手。
「所有人听好。」
我在众人瞩目下扫视全军,讲明计策。
「我会先只身突破敌阵。你们听从白玲的指挥,救援白银城里的张家军。我命令你们每一个人都要平安回到敬阳。即使有人受伤,也绝对不可以见死不救。」
士兵们没有高声附和,只听见他们明显躁动起来。
不过──没有任何人出言反对。
敌军约有骑兵一千名,负责支援的步兵两千名。而我方仅有五百骑兵。
他们能够依过去经验得知一般方法不可能颠覆人数劣势,所以只能选择信任我这个指挥官。
虽然战场上偶尔会发生一些怪事,但「人数」足以让战局完全无法因为任何意外翻转。
我这次死在战场上的机率大约三成……活下来的机率大约七成。很有可能赌赢,还不赖。
白玲驾着白马凑近我,露出锐利眼神。
「……只影?」
我摇摇头,语气坚定地说:
「要吵架晚点再吵。假如我和你都闯进敌阵交战,将会没人负责指挥。我是张家的食客,不在这种时候立些功劳,可就没面子了。冲进敌阵之前的路上就麻烦你和我并肩作战了!等所有人都救出来之后,你再用响箭让我知道……要是我死了,别怨我。但你一定要活下来。」
「……知道了。你要是死了,我绝对饶不了你。到时候我会和你共赴黄泉。」
「「唔!」」
其他人的目光让我们只互相瞪视了一瞬间,便立刻撇开头。
……看来我有不能死的理由了。
士兵们脸上挂着笑容,看起来莫名开心。我拍打双颊,提振精神。
雨停了。
「好!那么──」
我把箭放上弓弦,用力拉弓。
弓箭一般射不到这么远……但明铃送来的这把强弓可不一般!
闭眼集中精神,射出这支箭。
──接着便清楚看见包围白银城的敌军军旗在夕阳下折成两半。
「唔!?!!!」
敌军的叫吼乘风而来,能稍稍听见他们的声音。
我把弓高举过头,大喊;
「进攻!!!!!」
我骑马跑在最前头,以最快速度全力射出箭矢。
在敌人的弓箭射程范围外,接连射下每一个映入眼帘的敌军。
「少爷!」「怎、怎么可能,喂……」「哈哈哈!早就发现他身手不凡了!」「太、太强了!太强了吧!」我方的惊呼与欢呼掺杂在急促的马蹄声中。
我急速接近敌军,瞄准试图稳定混乱军心的骑兵指挥官──然而我还没射出箭,就有另一支箭射中对方。
敌方指挥官捂着肩膀落马。
我发自真心称赞白玲的好弓术。
「厉害!」「这不算什么!」
我们两个继续率领张家军前进,同时毫不留情地射下敌方更多骑兵。
敌方明显开始感到害怕。
「我们也要跟上少爷与白玲大人!」
「好!」
老兵一声令下过后,有办法在射程范围内进行骑射的我方士兵也开始放箭。
至于敌军虽然陷入一阵慌乱……却也不忘用几面盾牌掩护伤兵,同时步兵拿起长枪摆好阵形,骑兵也开始集合。他们受到震撼过后振作起来的速度非常快。
而且……记得老大爷说过玄帝国的每一个骑兵都会骑射。
正面和他们比弓术对我们不利。
我拿出三支箭,继续连射。暂时制止敌方弓骑兵的攻势并且喊道:
「白玲!就是现在!快走!」
「只影!可是……我不能留你一个人!」
她的语气透露出强烈犹豫。
张家人无法对自己人见死不救。
可是没有白玲负责指挥,我方军队势必会遭到瓦解。
所以我必须赌命成全大局。
随后,跑在我们后头的四位骑兵来到我们前面。
他们都是老兵。手上分别拿着大剑、长枪、戟和大槌。
「白玲大人!」「我们会掩护少爷。」「张将军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哈哈哈!现在正是我等报恩之时!」四人自告奋勇,打算随行。
「喂!你们几个傻瓜别跟过来!我一个人去就好──」
我扛着弓,拔出腰上的剑想制止他们。然而──
「谢谢你们……那就麻烦你们跟着他了!大伙们,我们进城里!」
「没问题!!!!!」「遵命!」
白玲抢先向他们道谢,立刻率领其他士兵们再次突击白银城。
敌军变得更加慌乱,城里的张家军也开始对他们放箭。
我趁着暂时不会受到攻击的这段时间要马儿放慢脚步,对老兵们咂嘴。
「……真受不了你们……」
「我们不能让您死在这里。」「不然大小姐会哀痛欲绝。」「也得答谢您让我们有饭吃。」「哈哈哈!因为礼严大人要我们保护好少爷啊!」
老兵们如此笑道,并握紧各自的武器敲响铠甲。
「我们──甘愿牺牲性命作为只影大人的后盾!请允许我们陪您一同闯入地狱!!!!!」
……唉。前世也曾见过一样的景象。为什么士兵们总是喜欢自己去送死呢?
我粗鲁地抓了抓自己的黑发,翻转剑刃。
剑身在夕阳底下变得血红,仿佛吸了鲜血。
「原来是老大爷的主意……姜果然是老的辣!」
「礼严大人很看好您。」「还说白玲大人需要您。」「也说张将军和少爷这样的人死了会害底下的人吃苦。」「哈哈哈!就让我亲眼见证新英雄的诞生吧!」
……这群傻瓜!
我用剑尖指着几十名拿着剑和长枪直冲而来的敌方骑兵。
「真拿你们没办法。你们用最快速度跟我来,别落后了!不过──要是死了,我绝对饶不了你们!要活下来,才能和我一起想想要用什么借口向白玲解释!」
「遵命!!!!」
我敦促自己的马全力加快速度。
敌军最前头的骑兵大概没料到我们会只以少少五人冲向敌阵,个个讶异得睁大了眼睛──嘴角也露出嘲笑。
对方将长枪指向我们大喊:
「杀!」
玄帝国独有的锐利波浪状枪尖朝我进逼而来。
「──破绽百出。」
「唔!」
我弹开敌人的长枪,随手挥剑扫过他露出破绽的躯体,区区皮革铠甲底下瞬间溅出鲜血。
敌军骑兵的表情显然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事,就这么丧命落马。
后头其他骑兵随着最先进攻的骑兵来到我面前──
「真是每个人都喜欢赶着送死啊。」
「唔!?!!!」
我冷冷说完,便在遭我斩杀的众多敌人中疾驰前行。
身后传来几道欢呼,盖过了敌人的哀号。
「太、太厉害了!」「身手实在了得!」「果真有其父必有其子!」「哈哈哈!」
身经百战的老兵们加速来到我左右两旁,发出赞叹。
看来大家都没受伤。
我再次挥出一剑,打下射向我的箭矢,并扫视敌阵,寻找敌方指挥官。
──……找到了。
一名年轻男子穿着格外显眼的红甲胄,惊慌地挥舞指挥棍。他穿的不是皮甲,是金属甲胄。
「少爷!」
两名骑兵躲过老兵们的攻势展开左右夹击,我砍断他们的剑与身躯,甩掉剑上的血。
接着往后方城寨瞥了一眼。敌军已经开始四散。
「大将在那里!我们上!!!!!」
「好!!!!」
四人发出英勇咆哮。然而,目前仅剩我没受到半点伤。
年轻指挥官害怕地用指挥棍指着这里。
守在他身边的骑兵……装备似乎也不一样?
单是驾马的技术就看得出他们的骑术很纯熟。敌军穿着红色金属甲胄的重装骑兵兵分二路,试图夹击我们。我命令大家继续加快速度。
「不要停下脚步!打倒眼前所有敌人!」
「没问题!!!!」
我弹开天上降下的无数箭矢,再用剑把一名打算攻击我,而且一脸大胡子的骑兵砍下马。随后刻意放缓速度,高喊道:
「别挡路!你们要是不想死,就给我乖乖让开!!!!!」
保护大将的骑兵们开始瓦解阵形,让出一小条「路」。
我们必须趁现在杀进去!……但是──
「杀!杀!杀!」
后头的敌方轻骑兵追了上来,发出震耳欲聋的叫吼。
若不想想办法,我就会在拿下敌方将领之前遭到敌方前后夹击──命丧黄泉。
即使受了伤还是一直在我身旁奋战的老兵们在这时驾马回头。
「少爷!」「这里就交给我们吧!」「您去拿下敌将!」
「唔!你们!」
拿着大槌的魁梧老兵跳下马,大声咆哮。
「我等现将化身保护少爷的后盾!!!!!唔喔喔喔喔喔!!!!!!!!」
「「「只影大人!您快走!!!!!」」」
我用力握紧剑柄。等敌军冷静下来就来不及了……
于是背对着四人水平持剑,低声命令:
「……一群蠢蛋。你们先去另一边等我吧,我们总会再见。」
「遵命!!!!」
一听见他们掺杂笑意的答复,便立刻加速疾驰狂奔。
接着闯进敌阵中的那条「小路」笔直冲向敌方将领。
后方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叫吼、哀号与武器相互碰撞产生的尖锐金属声。
──以及人摔落地面的声响。拿着大槌的老兵临死前的呐喊传入我的耳中。
「哈哈……哈哈哈哈!!!!!战死沙场正如我愿!!!!!我等正是帮助新英雄勇往直前的靠山──……何等光荣!!!!!」
即使再也听不见他的声音,我仍然没有回头,穿梭在为我们此举目瞪口呆的大批敌军之中。
毫不留情地挥剑砍向敌方将领苍白的面部,然而──
「休想得逞!」
却被最后一名护卫将领的骑兵出剑挡下。可以瞥见他头盔下的白发。
我们交锋数次,拉开彼此之间的距离。
好强。他想必是经历过无数血战的老练士兵。感觉有点像老大爷。
──不过……
「纳命来──……唔!怎、么可能…………竟、竟有如此高手……唔!」
我借着后仰躲过老骑兵迎面而来的一击,斩断他的左手。
最后一名护卫终究难逃落马。
敌方将领见我准备砍向他,于是喊道:
「怪、怪物!……你、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只是个想当文官的人罢了。」
「唔!?!!!」
我没等他说完,就毫不犹豫地砍飞他的头颅,接着大喊:
「你们将领的首级──由我张只影拿下了!!!!!」
「!」
这句话在大批敌军当中激起了涟漪,使得他们的惊慌逐渐传染给全军。
而我也几乎在同一时刻听见响箭犹如笛声的声音响彻沙场。
──白玲他们成功救出白银城的士兵,开始撤退了。
不晓得是不是有其父必有其女,她说不定比我还要擅长指挥军队。
我微微一笑,挥剑甩开剑上的血──驾马回头。
至少……至少带他们的头发回去也好。
「可恶!想在战场上当我后盾的人总是比我早死……」
我骑的马或许也感觉到了我的哀痛,抖了一下身躯,仿佛想劝我振作起来,化作一阵迅疾如雷的疾风开始奔驰。
……也对。
「我死了会害白玲难过!」
我激励自己,直直冲向敌方陷入混乱的骑兵阵里。
──我在当天深夜成功脱离战场,只身抵达敬阳。
正当我被在城门等待的白玲强行带去疗伤时──传令捎来了一个坏消息。
『玄皇帝阿岱已率大军坐镇大河北岸。应为大举进犯之兆。』
我们直到隔天早上才知道──
那天那场仗只不过是前哨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