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是事后听闻的。
那一天……
听说山已然一片雪白,虽然天气不甚晴朗,外头却颇为明亮。
或许是雪不规则地反射出微弱的日光之故。
山鸟啕啕啼叫。
值此寒冬,鸟依然会啼叫吗?今川雅澄坐在窗边一张相当舒适的椅子上,想着这类无关紧要的事。
窗户是落地式的玻璃窗,外头是一块类似平台的地方。今川原本打算一起床就去那里呼吸冰冷的户外空气,好驱赶睡意,但是因为太冷而作罢。而且光是坐在窗边冰冷彻骨的椅子上,眼睛就已经完全清醒了。
今川将视线从远方的群山移至前方的树林,然后转至平台。平台的地板和横木似乎因为长年暴露在风雪之中,已褪色发白,但或许是堆积在扶手上的雪太过亮白,这天看起来反而异样的漆黑。可能是因为濡湿的关系。
鼻头开始冰冷了。今川缓慢地起身,从铺木板的房间回到榻榻米的客房。
客房也冷得很。女佣方才已将暖和的床铺收拾妥当了,房间看起来空荡荡的。矮桌上放着泡好的茶,但是茶应该也凉了。
今川缩起肩膀,望进火盆,炭火熊熊地奋力燃烧着。
无奈这个房间以单人房来说,实在太过宽敞了。
为了让炭火烧得旺一点,今川把隔开两个房间的纸门也关上了。
亮度暗了下来。
即使如此,还是知道现在是早上,这让今川觉得很不可思议。
他坐上矮桌旁的和式椅,绢制的厚坐垫柔软极了。
“啊,好棒的椅子。”今川伸展双手,轻轻挥舞,自言自语地说。
当然没有人响应。
但是今川是明白这一点才出声的,他的声调完全是在打趣。
因为他很无聊。
——今天可能也无事可做。
不,也有可能不会这样。尽管这么希望,但昨天就这么期待过了,与其最后落得一场空,倒不如一开始就死了心比较好。今川觉得不抱希望地等待,等着等着对方就出现的话,那就再好也不过了。
他已经空等了五天。
虽然这是家老字号的旅馆,却地处遭大雪封闭的深山僻野,无法随意外出,就算离开旅馆,附近也没有可以寻访的名胜古迹。在此状况下,真正是无所事事。顶多只能泡泡温泉,享用料理,晚餐时喝喝小酒,然后就寝而已。旅馆的服务是一流的,当地所酿造的酒也有相当的水平,虽说是佳肴美酒,却也一成不变,吃个三天就腻了。澡堂以桧木打造,十分豪华,听说原本是个什么名泉,但是今川的目的并非泡汤疗养,总不能老是泡在温泉里。
今川是来做生意的。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住宿费与日俱增,利润也日渐减少了。
——那个大概值多少钱呢?
今川看着壁龛里的挂轴,在心中估算。
只是以漆黑而强劲的笔触画上一个大大的圆罢了。今川难以判断这是墨迹[注一]还是画赞[注二]。
注一:书画真迹,在日本特别指镰仓时代(一一八五~一三三三)至室町时代(一三三六~一五七三)的禅僧所留下的书画。
注二:中国的画赞指的是为人物画所做的文章,但在日本则不限人物画,绘画余白处的诗文皆称画赞,与禅宗一起自中国传入。
——是禅画吗?
今川对书画类的东西不太擅长,对于书画的时代和主题也不甚明了。如果留有署名的收藏盒还好,但光是看,他完全无法判断其价值,顶多只能看出装裱的好坏。挂轴的侧边虽然有些脏污,但整体应该算是相当精致。可是不了解最重要的一点,即画本身的价值,也是枉然。今川又不是裱褙师,对裱褙估价也没有用。
今川托着腮帮子,更进一步注视挂轴。
思考的时候,今川会露出一种着实奇怪的表情。
在旁人看来,那完全就是忘我的状态。
即便不作此表情,今川这个人原本就生着一张独特的脸。
所有认识他的人,皆异口同声说只要见过他一次,就绝对不会忘记。他的长相就是如此奇特。
今川绝不肥胖,但是乍看之下却觉得他又矮又胖,说好听便是威严十足。最能够象征他的威严的,就是那个雄伟的酒桶鼻。鼻子上是一对硕大浑圆的眼睛,更上头则是有如蚰蜒[注三]般粗浓的眉毛。嘴唇略微松垮而厚实,围绕着它的胡须也同样浓密。但今川几乎没有下巴,而是从嘴唇下方画出平缓的曲线,就这样一路延伸到颈子。脸上的每一个部位都过度宏伟,形成了一种十分夸张的长相。若是年逾不惑,应该会变成一副极为沉稳、韵味十足的大商人容貌,但是现在却只显得青涩。
在沉思当中,这张脸孔变得更加松弛了。
今川就这样过了十分钟。
注三:一种节足动物,与蜈蚣同类,有十五对脚,呈黄黑色。
然而,终究还是看不出价钱。
今川接着给壁龛中的壶和眼前的矮桌之类的物品估价,却都无法作出确实的判断,最后他对这徒劳的游戏感到厌倦,走出了房间。
走廊被擦拭得光亮无比,窗外可以看见前庭。虽然还无法掌握旅馆的整体构造,但是他知道这座庭院并非楼下大厅面对的风雅中庭。景观完全不同。抵达旅馆的时候,今川应该经过前庭,却只对巨大的垃圾筒留下了印象。
今川蓦地回头。他看见装饰在走廊尽头处的壶,看起来年代相当久远,而且昂贵。就算远远地看也知道。
——信乐烧[注一]吧?不,是常滑烧[注二]。
注一:信乐烧是滋贺县信乐地方生产的陶器,质地粗糙,以赤褐色为多。室町时代以烧制茶器闻名。
注二:常滑烧指爱知县常滑市附近出产的陶器,于平安末期开窑,在镰仓时代达
与书画相比,陶瓷类算是今川比较擅长的。只是他无法估价。光是说“好像很古旧”、“好像很贵”,门外汉也办得到。就算明白它的好,可无法换算成金钱就没有意义了。
今川雅澄是个初出茅庐的古董商,到现在都还无法信心十足地估价。
——不过这应该是很不错的东西。
总而言之,这家旅馆——仙石楼中的一切什器,都是价值不菲的古董。今川虽然不懂,却这么判断。说起来,建筑物本身几乎就是个古物了。
今川走下楼梯,穿过走廊来到大厅。面对庭院的宽阔大厅里,一个老人孤零零地坐着。
景象与昨日简直如出一辙。这几天来已完全熟悉的老人,似乎依然和昨天一样,茫茫然地眺望着庭院。老人头顶完全光秃,轮廓是一团浑圆,所以若是逆光看去,真的无从分辨老人正面对着哪里。不过今川认为既然老人昨天是在看庭院,今天应该也是如此。
“早安。”
“噢,是你啊。”
不出所料,老人正在看庭院。他看见今川,高兴地破颜微笑。
从外表看来,老人感觉已近七十,但是他似乎出人意表的年轻。硕果仅存的一些鬓发几乎全白了,与此相对,老人的容颜丰厚而且红润。
今川对这名老人很感兴趣。他看起来不像客人,却也不是旅馆员工。从他的口吻判断,也不像是旅馆老板。他只在日用浴衣上穿了一件棉袍,无所事事,就这么悠闲地待着。
“你……”老人突然用倒了嗓的声音说,“你看起来不像是来泡温泉疗养的客人呢。恕我冒昧,你是来做什么的呢?”
老人用独特的腔调问道。看样子,就像今川对老人抱有疑问一样,老人也对今川感到疑惑。
“哦,我是来做生意的,约好的客户却迟迟未现身。”
“生意?何必约在这种箱根的深山里头谈生意呢?同样是箱根,也有许多交通方便的地方啊。像元箱根或是汤本——不,这一带的话,山脚下也有许多温泉旅馆啊。”
“不,这里是对方指定的。他吩咐我在这里等待,所以像这样等了五天之久。”
“干等了五天啊。指定这种地方作为商谈场所的客人虽然奇怪,到鼎盛。风格朴拙,多生产大型生活用品。跟那种人做生意的你也是半斤八两哪。反正不是什么寻常生意吧?”
“不寻常,极不寻常。吩咐我在这里等的,可是位和尚呢。”
“和尚?”
“我在等一个和尚。如此罢了。”
“如此罢了?”
“如此罢了。哈哈哈。”
今川以无意义的笑声结束话题,告诉老人自己的姓名与职业。老人知道今川是个古董商后,有些不可思议地侧了侧头,报上名来:“我啊,名叫久远寺嘉亲。”
久远寺老人说他是这家旅馆的常客,战前几乎每年都来造访。但若问他现在是否也还是客人,情况又有些不同了。他现在似乎是以“旅馆食客”这种奇妙的身份待在这里。
“说好听一点,是抛弃了都市的生活,但说穿了就是在东京待不下去了,形同放逐。与其说是隐居避世,更像是出奔京城,落荒而逃哪。”老人说着空虚地笑了。
然后他转向今川问道:“你没听说过我吗?”
今川回答没听说过,老人便说“这样啊”,偏着头缩起下巴,简单地述说自己的身世。
久远寺老人原本是丰岛的一个开业医师,在某起事件中失去了家人,也无法再继续执业,于是将医院及财产悉数处理掉,几乎是被驱离似的离开了东京。久远寺老人不知何去何从,结果在此落脚,如今已经过了两个月。
“说是场骚动,那的确是一场大骚动。话虽如此,也只占了报纸一小片篇幅。即使是影响我人生的重大事件,对世人来说也不过是起小事件罢了。不知道的人也很多吧。嗯,应该很多吧。”
老人呻吟似的说完,明白了似的点点头,更加缩起下巴,这次用吟诗般的口吻问:“你是个古董商啊?做很久了吗?”
“很短。”
今川自知这是个奇怪的回答,他一边难为情地笑着,一边坐到老人身旁。
老人拿起堆在身旁的柔软坐垫,在榻榻米上滑也似的推向今川。
今川跪坐在坐垫上,顿了一下后,开始述说自己的来历。
因为今川感觉老人的眼神在要求自己述说。
说到今川的老家,是代代制作莳绘[注一]的画师家族,而且是相当有来历的名门世家。父亲名唤十三代泉右卫门,而今川若是长男的话,将会继承十四代泉右卫门的名号。然而不知该说是幸还是不幸,今川因为是次男,没有继承这个古老的名号。今川首先说明这件事。要述说他成为古董商的时日尚浅,以及他成为古董商的经过,这是不可或缺的前言。但是今川完全没有加以说明,这话就显得极为唐突了。然而老人却没有吃惊的样子,反问:“十三代的话,相当古老了呢。”
“呃,听说追本溯源的话,可以追溯到今川义元公[注二]。”
注一:莳绘是以漆描绘图案,再用金、银粉或色粉固定后加以研磨而成的工艺品,是日本的传统漆工艺。起源于奈良时代(七一〇~七九四)。
注二:今川义元(一五一九~一五六〇)为战国时代的武将,为骏河、远江、三河三国之守护诸侯,势力称霸东海。与武田信玄、北条氏康缔结姻亲关系,巩固其势力。在一五六〇年率军前往京都途中遭织田信长突袭而战死。
今川经常从祖父那里听说这件事。
今川的祖父当然就是十二代泉右卫门。但是今川总是不认真听,所以并不是记得很清楚。因为并非继承人,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处于无须负责的立场,使得今川对于自己的家世毫无自觉;又或许是反正不会继承家业,即便听了也没有用的这种别扭的想法,使得他捂住了耳朵不愿去听。虽然不清楚究竟为何,总之无论祖先是今川义元还是武田信玄[注一],对今川而言都无所谓。只是论长相的话,流传于世的信玄像和自己还更像一点——今川的感想仅止于此。
注一:武田信玄(一五二一~一五七三)为战国时代武将,于一五四一年放逐其父,成为甲斐国国主,致力于内政,并侵略邻近诸国,与上杉谦信数度交战于川中岛在西进途中,一五七二年于三方原之战大胜德川家康,却病逝于军中。
无论如何,今川毫无疑问是与这个家族相关一族之成员。当然,今川本身认为这类所谓家世门第的怪物,在现代社会中除了形成障碍,并不会带来任何利益。事实上华族或士族[注二]之类的家族,现在也几乎都穷困潦倒,所以今川认为这番私见也未必是错的。
只是,今川的老家情况有些特殊。今川家身负传承技术与维护传统的使命。或许是拜此之赐,今川家才得以免于潦倒,延续至今;但是说到分家,情况又不同了。分家并没有基于历史及传统的使命感,完全丧失了志气,所以分家的人毫不例外地只知道仗势弄权,全都没了体统。分家的叔父似乎正是这种人,据说他无论如何都不肯屈就于别人底下做事。而这若在旧幕府时代也就罢了,在昭和时代,这种心态是不可能行得通的。结果搞得生计窘迫,正应了“人穷志短”这句话,转眼间便一败涂地,终于到了一文不名的地步。完全就是个典型的斜阳族。
注二:明治以后,将旧有的武士阶级重编为华族、士族、卒族,于一九四七年新宪法实行时废止。
那名叔父的儿子,也就是今川的堂兄弟或远房兄弟,为了东山再起而投入的行业,就是古董商。
尽管落魄,原本也是个望族,所以仓库里有堆积如山的古老宝物。堂兄弟一开始似乎是为了处理掉这些东西而将之出售,没想到这带来了相当丰厚的利益,堂兄弟食髓知味,最后便以此为业了。
或许也因为出身名门,堂兄弟对于古董似乎有着极为精确的鉴赏力。不仅如此,他还有做生意的天分,不多时便以鉴赏家的身份闯出了名号。一开始虽然只是个没有店面的投机商人,但两三年后,他便在青山开了一家很大的店铺。店名就叫“古董今川”。
本家大家族中的嫡系家庭——也就是今川的老家,当时似乎将堂兄弟的这个职业视如敝屣。因此为了该如何处置分家,在家族间引发了一场不小的纠纷。然而就在这期间,太平洋战争爆发,结果便不了了之,“古董今川”留了下来。
然后……
堂兄弟在战场受了重伤复员回国,三年前过世了。分家的血脉断绝,只留下古董店,家族间再度引发了火爆的争执。今川厌恶那样的争执,于是毛遂自荐,要求由身为本家次男的自己继承那家店。
今川原以为众亲戚一定会群起围攻,大力反对,然而不可思议的是,竟然没有任何反对声浪,没有一个人敢正面驳斥本家次男的提议。这是因为今川的父亲爽快应允之故,而今川并不了解父亲的想法究竟为何。
就这样,今川雅澄成了古董商。
店名也更改为“待古庵”。
今川继承了店铺后,就将店名中“今川”这个姓氏拿掉了,但其中并没有太大的理由。
今川小时候的绰号叫做“大骨”,把它换成谐音的“待古”二字[注],是因为感觉这两个字与古董店似乎颇为匹配,并没有什么深奥的典故。今川觉得这样比较符合自己的风格,但客人看到那两个字,大多会自以为是地解释其义,恍然大悟。
注:今川的绰号原文为machiko,并无汉字,与“待古”二字同音。译文取“待古”之谐音,译为“大骨”。
今川并不会特地加以说明。
他觉得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今川总是以自己的方式努力经营待古庵,却又有些冷眼地看着世间。
今年——昭和二十八年(一九五三年)——只是今川成为古董商的第二年。
久远寺老人似乎大为敬佩,今川说完后,他连连点头。
“可是也真难得令尊应允你呢。这不是说句我要离家经商,就能够轻易实现的事吧。说到本家的二少爷,在一族当中——该怎么说,地位也是很高的吧?”
“没那回事。长男与次男之间的差距,是天差地远的。我们家五个孩子全都是兄弟,但是地位却不是从长男开始,次男、三男、四男这样依序递减。长男是家长,在以前就等于是主公大人,次男以下全都是家臣,是臣子。”
“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的。比如说——对,我们家流传着关于莳绘技法的秘诀,这个秘诀代代由家长继承,是一子相传的。只要家兄没有发生意外,我一生都不可能学到这个秘诀。差异就是这么大。”
“那还真是过分。我说啊,那种拥有文化价值的技术,不能够再这样下去了。不可以私自独占,应该公开才是。对了,世家望族的话,应该会有古书啊、秘传书之类的吧?你也不能读到这些东西吗?”
“那类东西全都是靠口传心授的,没有留下文字。”
“这不是太不合理了吗?要是知晓的人遭遇了意外,那些技巧不就失传了吗?”
“可是,有些东西是无法用文字书写记录的吧?而且,或许正因为随时都有可能失传,才有价值也说不一定。搞不好那些秘诀其实无甚内容,只是因为没有人知道,所以才有价值。既然如此,那样也好。只是我没有继承它的资格,如此罢了。所以就算我离开家,做起生意,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原来如此哪,那真的是相当微妙的立场呢。嗯……”
老人说着,又“唔……”地低吟。不知哪里令他介意,他思考了半晌后,明白了似的说:“我说你啊,很好。”
今川不懂什么东西很好而询问,老人眯起眼睛回答:“那种古老的陋习,还是早点抛弃的好。特别是早些离开家族这个玩意儿,真是做对了。你这个决断下得好,真是明智。”
今川有些吃惊,睁大了眼睛。
“不,我并不是抱着特别坚强的意志才这么做的。我只是不愿意处在那种半吊子的立场而已。”
“你是指夹在传统与革新、家族与个人、名誉的束缚与无名誉的自由之间,这种意义上的半吊子吗?”
“不是的。看样子老先生把我的话给夸大了。我家虽然是世家望族,却也不是深受旧习束缚的家系;不仅如此,我们并非只要继承了名号,就能够保证一辈子顺遂。若是技术不好,也就到此为止了。既然继承了名号,就绝不能含糊行事、粗制滥造。本家的继承人就等于是师家,技艺绝不能够拙劣。为了继承家业,反倒必须比其他人付出更多的努力,精益求精,习得够资格当一名师傅的技术。所以长男反而会有更多的压力。幸好我并没有那样的压力。但是我是次男,发生万一的时候,我必须继承家业。换句话说,我必须学习基本的技术才行。那样一来,就算从事其他职业,也总是定不下心来。令人搞不清这究竟是轻松还是不轻松了。我说的是这种半吊子。”
“是这种半吊子啊。”
“是的。”
“噢。”
老人这次伸出下巴说:“唔,这也不是不能理解。”
但是老人接下来的问题十分突兀。
“我问个怪问题——那么你是不是对令尊或令兄有着不必要的自卑情结?”
看样子久远寺老人的思维方式是今川所无法捉摸的。今川的发言,全都在老人的秃头里被他任意变换,成了偏离常轨的问题反问回来。问题产生、化为语言发出的过程,自然是依循着某种道理,但是今川不明白个中原理是什么。毕竟那些道理是基于老人的人生观或主义主张而生,而那实在不是今川所能够知晓的。
不过,对方的状况应该也相同。
亦即——彼此彼此。
所以,今川并未深思太多便回答老人:“唔,若说没有的话,是骗人的。即使不论家世。家父也是个一流的莳绘师,我将家父视为一位艺术家,十分尊敬。家兄的技术也水平高超。我要达到他们两个人的境界,是非常困难的。所以也不是完全没有自卑感。”
“哦?”老人张圆了嘴巴,“你这个人真老实呢。”
“可是……”今川继续说,“家父豪放不羁,家兄则个性温吞,所以我们家人的关系其实非常和睦,我也未曾与家父或家兄起过冲突。响亮的只有继承的名号,而那个名号也并非需要赌上人生去反抗的东西。我是个小人物,如此罢了。”
“哎呀呀,我益发觉得你这个人太老实了。老实得令人吃惊。”
老人撅着嘴巴说完,接着说道:“虽然你这么说,但或许其实你是个大人物呢。喏,你的外表看起来就不是个泛泛之辈啊。”
老人大笑起来。
今川也跟着笑,内心却有些复杂。
确实,今川和父亲、兄长表面上关系良好,目前也没有恶化的征兆。没有任何需要担心的地方。就像今川刚才说的,他尊敬父亲,对兄长也没有任何不满。如同老人所说,那番发言无疑是出自今川的真心。
但是,今川确实抱有自卑感。
而那种自卑感,绝非“说没有的话是骗人的”这点程度而已。
曾经,父亲这么批评今川的画。
——你很想把它画好呢。
这是当然的,没有人会想把画给画坏。想要画好哪里不对了?那时,今川完全无法理解。
那个时候——
今川还怀有一丝期待,认为继承家门的或许不是兄长,而会是自己。尽管他很清楚不可能撇下长男,让次男继承家业,却依然这么想,当中是有理由的。
今川从小就喜欢绘画,画出来的成品也都有着很不错的水平,他在内心预感到自己或许拥有“才能”这种说出来怪不好意思的玩意儿。不——或许他是如此确信。
所以今川沉迷于习画当中,不只是日本画,也学习了西洋画的手法。另一方面,兄长似乎无法看出漆工艺与绘画之间的关联性,只知道憨直地模仿父亲的风格。在今川看来,兄长的画太过踏实,缺乏趣味,而且了无新意。
今川会认为自己将超越兄长,成为继承人,正是源于此。
莳绘不只是单纯的传统工艺。它是应该发扬到海外的日本艺术。
但是,自从奈良时代便不断地进步蜕变的莳绘,到了江户晚期却停下了脚步。明治过后,以至现代,它已经完全沦落为工艺品了。不能再这样下去。莳绘——可是艺术啊。
今川这么想。或许正因为他尊敬父亲,才会如此自以为是。
自己拥有技术,也有向学的决心,更有天分。即使继承十四代名号的是长男,今川家在另一种意义上也应该是需要自己的——今川还这么想。
可是今川这种接近确信的气概,却被轻而易举地摧毁了。
——你很想把它画好呢。
父亲判定今川的技术完全不属于手巧的范畴。
画是用手拿笔画的。换句话说,不管再怎么画,都是仰赖手巧的技术,除此之外还能是什么呢?今川不明白。父亲还这么说。——莳绘师不是艺术家。你若打算继承家业,就别把心血浪费在无聊的事物上。
在今川的观念里,生产艺术的人才会被称为艺术家。对今川而言,莳绘是不折不扣的艺术。那么莳绘师不就等于是艺术家吗?
摸索新的道路,哪里不对了呢?
莳绘自平安时代(七九四~一一八五)确立研出莳绘[注一]的技法以来,在室町时代出现了追求更夸张表现的高莳绘,桃山时代(一五七三~一六〇三)更创造出重装饰性的平莳绘技法,在此过程中也吸收了欧洲美术,开发出南蛮莳绘等崭新的样式。莳绘拥有因应时代、随时开发新风貌的历史。而这些样式,每一种都不曾绝灭,同时并存,进入江户时代以后,也诞生了本阿弥光悦[注二]以及尾形光琳[注三]等大师。
然而,莳绘如今却成了工艺品。
事实上,其他的流派在明治以后,也进行了各式各样的摸索与尝试。今川流自然也不能只是墨守传统。胸无凌云壮志,如何能够创造出艺术呢?将莳绘视为区区工艺品的看法,不正是堕落的原因吗?
今川这么说,结果引来父亲勃然大怒。今川慌忙辩解。
注一:研初莳绘是与高莳绘、平莳绘同为莳绘的基本技法之一,在平安时代前为主流。在以漆绘制的图案上撒上金粉或银粉,干燥后涂上黑漆,再以木炭研磨,使底下的图案透出来。
注二:本阿弥光悦(一五五八~一六三七)为江户初期的艺术家,生于以鉴定、研磨刀剑闻名的本阿弥家的分家。除了家业以外,光悦在书法上也被誉为“宽永三笔”之一,漆艺则于莳绘的领域开发出崭新风格,同时也精通陶艺、绘画、茶道等,是近世初期的美术工艺界的指导者。
注三:尾形光琳(一六五八~一七一六),江户中期的画家,初期学习狩野画派,后来倾倒于光悦、宗达等人的装饰画风,风格大胆而华丽。在莳绘与染织等工艺上也有卓越的贡献,作品被称为光琳风、光琳花纹。
因为父亲将今川的发言当成了嘲笑父亲的话。当然不是这样的。正因为今川尊敬父亲,也对父亲的作品有高度评价,才更不愿意遭到误解。今川所谓的堕落,是指莳绘本身的文化价值之堕落。
然而父亲是正确地理解了今川的意思,还为此发怒的。今川感到莫名其妙。这个时候,今川可能是生平第一次与父亲争辩起来,全都是年轻气盛所致。
父亲严厉地回答。
——明治以后,为什么莳绘再也无法树立新样式,你明白吗?
——是因为讲究技巧,耽溺于细部的追求。
——工艺品哪里不好了?
——莳绘师不是什么艺术家。
——被称为艺术的终究是作品本身,而不是生产者。
——如果不能单纯地去画、单纯地去做,
——就别干了。
今川无法理解,这番话却刻骨铭心。
自此之后,今川学齐不再练习基本技巧,然后不仅是莳绘,任何画都绝笔不画了。因为他认为自己一生都超越不了父亲,也赢不了兄长。这件事给他带来了极大的自卑感。
父亲的话他无论反复寻思多少遍,都只能够理解表面上的意味。但是他已经非常明白,那不是自己所能够企及的领域。
兄长在那之后,也踏实地进行修习,即便不及父亲,也能够制作出相当优秀的作品了。虽然一如既往,了无新意,但今川觉得那些作品非常了不起。兄长在技巧上也许劣于今川,但是他打从一开始就领悟了今川所不了解的某些东西。甚至连那是什么都不明白的今川,果然还是不可能继承家业。
幸好自己是次男——现在的今川这么想。而他打从心底尊敬着父亲和兄长。家人之间的感情也很融洽。但是,这些全都是出于某种反动。尊敬的背后,是甩不掉的自卑;不必负责的立场带来的解放感背后,有着纠缠不清的失落感。所以——今川并不像老人说的冲撞了家庭或传统,反倒是落败这样的形容比较贴切。而且还不是决定性的落败,而是一种放弃或是扭曲。将这样的扭曲再一次加以扭曲,今川才勉强能够正直地活下来。
今川的半吊子,其实是这样的半吊子。
复杂的心境,其实是这样的心境。
今川心想这种事反正外人不会理解,只是配合老人干笑。虽然不知道哪里好笑,但久远寺老人看起来非常愉快。在笑声将歇止时,仿佛被笑声吸引过来似的,已经是熟面孔的女佣从走廊轻巧地探出头来。
“哎呀,医生和客人都在这里啊。哎呀呀,连个火都没有。我这就去拿火盆来。啊,早膳是否也在这里用呢?”
“哦,不麻烦的话,就这么办吧。我一直想要一边观赏庭院,一边用餐呢。幸好今天也没下雪。我说今川先生啊,如何?”
今川说好。女佣笑了。
“哎,虽然医生这么说,不过这个时节,飘点小雪才更添风情呢。这么阴沉沉的,庭院看起来都黯淡了。”
“这样吗?”
“是呀,而且虽然不好在客人面前这么说,不过老板他现在——该怎么说,完全没办法整理庭院,雪也就这么任由堆积了。”
“无妨,无妨。反正我也不懂得欣赏庭院。”
老人夸张地挥挥手说。女佣苦笑,说“那么我立刻去准备”之后,离开了。久远寺老人目送着女佣的背影说:“今川先生,这里的老板跟你一样,也是什么的第几代,现在在住院呢。上一代在战争中过世,现任老板继承了旅馆。继承归继承了,但是他的身体孱弱,明明比我年轻得多,胃却虚弱不堪。他在年末得了胃溃疡,元旦时住了院。真是个惨兮兮的新年哪。老板娘也在旅馆和医院间来去奔波,一点都不得闲。你来得实在太不凑巧了。”
这么说来,自从第一天打过招呼后,今川就没有再见到老板娘的人影。
老人眺望着庭院。
今川被他的视线牵引似的,也望向庭院。
很棒的院落。
听到主人疏于照顾,若带着这种先入为主的观念来看,确实是缺乏照料。不过即使如此,这依然是座美轮美奂的庭院。首先,景观极为风雅。有池泉、有石灯笼、有假山,这些东西的配置令人叫绝。任由堆积的雪也不坏其风致,反而酝酿出十足的野趣。可能是因为原本的景致架构就很不错吧。
最重要的是,这座院子充满了活力。
今川认为这些活力应该是源自于树木。
池子旁靠近建筑物这边耸立着一棵大树。那是一棵大到不符合庭院规模的大树,显然破坏了庭院的均衡,但是它确实反而为庭院带来了广度与动力。它仿佛抗拒着被局限在这小小的格局当中。今川半下意识、半串场地说出心中所感:“好大的树呢。”
“你说那棵柏树吗?”
“真的很大呢。”
“不愧是古董商,慧眼过人。庭院就是要配柏树,不过那棵树似乎是天然的。根据上一代老板所言,那棵树好像比这栋建筑物要来得古老哪。所以这座园子是配合那棵树而建的。大到那种程度的话,一般都会加以砍伐,不过造这座庭院的一定是位高明的师傅吧。借由留下那棵树,使得整座园子活了起来——这也是我从上一代那里听说的。”
老人一面环顾庭院,一面解说。说慧眼虽然有些夸张,却也未必不恰当。
老人继续说道:“我说你啊,做的是那一行,又是出身那种世家,应该了解这些吧?”
“这些指的是哪些呢?”
“喏,就是风花雪月这类,什么侘啊寂[注]的……”
注:“侘”(wabi)是日本中世至近世的茶道及文学中的一种概念,表示闲寂的风趣。“寂”(sabi)则是由松尾芭蕉所确立的一种俳谐概念,指的是静寂、枯淡之意。
“哦……”
“我对这些不在行。该说是不识风趣还是不解风情?完全不懂。就算观赏院子,也只知道,啊!有树,池子在那儿,里头有鱼,摆着石子。说到佗,指的是老东西,寂的话,是腐朽的东西。可是用这种方式理解的话啊……”
“那样就对了。”
听到今川这么说,老人拍打膝盖说“这样啊,这样啊”,高兴无比。
说起来,今川自己也不甚明白。
“几十年来,我就这么活了过来,脑袋里只知道一加一等于二。一加一当然是等于二,但是我一直没有发现这个二其实也是形形色色,就这么活到了这把岁数。这就是我的界限。可是啊,来到这里之后,像这样无为地望着庭院,我却觉得好像有那么一点了解了,真是奇妙哪。”
“哦……”
我也一样——今川没有这么附和。
今川也是自以为了解,但这经常是不确实的。就是因为想要证明这种暧昧不明究竟是什么,凡人才会渴望不必要的知识。这座庭院是什么时代的什么样式、这种配置有着什么样的意义——就算诵经似的这么念上一大串,也不能够证明自己了解了什么。只是知道,而不明白。这种时候,知识或许反倒成了一种妨碍。
古董也一样。今川现在虽然会去学习古董的历史样式,但是他认为自己并不了解所谓古董的真正价值。之所以没有估价的自信,即起因于此。
不过其他古董商是真的明白何谓古董而操此业的吗?这又难说了。古董商不是古董爱好者,不了解这些也不成问题。既然是生意,比起赏玩古董,知道行情与趋势更重要。只是今川觉得光靠这些来估价,总令他有些厌恶。
可是今川也认为,若是自己能够了解的话,或许就不会对父亲和兄长感到自卑了。
因此若是不论知识的有无,今川与眼前这名自认为不识风趣的老人其实是同类。今川刚才的发言,也只是看到那棵大树而说出口,他根本什么想法也没有。只是一时兴起罢了。
“觉得了解——不是比较重要吗?”所以今川这么回答。
“觉得了解是什么意思?”老人问,“意思是这么觉得比较重要吗?”
“是的,不牵强附会才是正确的态度吧。”
“原来如此啊……”老人不甚服气地说,一瞬间沉思起来。
“可是啊,今川,就算再怎么觉得了解,那也只是错觉而已。”
“错觉吗?”
“噢。你看啊,那个——不是有假山吗?那个东西啊,这里的老板说它是真的山。但是在我看来,那不过是一堆土罢了。老板说,这叫做比拟。我是觉得很美。形状很漂亮,很有均衡感——我是用这种角度在看的。但是就算叫我把比拟的事物当成真的,我也没办法。石头就是石头,沙子就是沙子。以前我去京都慈照寺[注]的时候,也觉得那里的庭院的……”
“银沙滩和向月台吗?”
“对对对。竟然能用沙子做出那么漂亮的造型,我是非常佩服,但是我佩服的是那种美感。除此之外,我看不出别的了。”
“哦。”
“因为我是个医生啊,又不能用比拟来动手术。”
“哦……”
“所以这座庭院也是,到底好在哪里,其实我并不懂。可是也不觉得它不好。”
“这样就行了。”
不这样认为的话,今川就撑不下去了。
“这样就行了呀?”老人咏唱似的说。
沙沙——声音响起。
注:俗称银阁寺,室町幕府八代将军足利义政所建,开山祖师为梦窗疎石,为东山文化代表性的临济宗寺院。
树上的积雪掉落了。
“或许吧。这里我也来过好几次了,却完全不记得以前曾经看过什么庭院。听说秋景其实才是最棒的。像这样,对面的山上整片红叶……”
老人指向庭院背景的山峦。
庭院被像是篱笆的东西区隔开来——不过它也被雪埋没了——对面高上一段,那里已经是山了。后面只是一片连绵的山峦。
“听说有月亮的话,景致会更美。”
今川想像了一下明月高挂山顶的情景,却只浮现出单纯的山与月的简陋构图,立刻中止了想像。
此时——
今川雅澄看见了一样极为奇妙的东西。
山中立着一个人偶。
刘海像童女般齐剪成一排。
远远地也看得见那双漆黑浑圆的眼睛。
那是——市松人偶[注]。
树木的漆黑、雪景的皓白之中,立着一个市松人偶。
注:头与手脚为木制,身体为布制,可更换衣物的一种人偶。女人偶植发,男人偶的头发则是画的。也称京人偶、东人偶。
华丽地穿着一身艳红的长袖和服。
与荒山风景格格不入。宛如水墨画中点了一抹朱红,画面极不安定。事实上,周边几乎是一片灰色调,拥有色彩的只有那个人偶。
人偶以空虚的视线望着这里。并不是在看今川与老人。若要说的话,感觉像是在眺望整栋建筑物。人偶的瞳眸本来就没有焦点,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一股厌恶感油然而生。
是不好的预感吗?
一股极为不祥的感觉自下腹泉涌而出,今川冻住了似的全身僵直。不知何故,他非常不安。真是奇怪。
好大。
那个市松人偶大得异常。今川与人偶相距如此遥远,却还能够看见的话,那么它的尺寸几乎与人类无异了。怎么可能会有等身大的市松人偶?
“怎么了?”
久远寺老人出声唤道,今川暂时回过神来,瞬间从人偶身上移开了视线。
“啊——”
就在这短暂的一刹那,人偶消失了。与其说是消失,倒不如说是走掉了。今川好像看到了一截和服的长袖子扫过树荫,不过或许只是他眼花了。
“是幻觉吗?”
“噢,你是说那位姑娘吗?”
“姑娘?”
“是穿着长袖和服的姑娘吧?站在那里。”
“姑娘?那是人吗?”
“怎么,难道你以为是妖物吗?”
今川不以为那是妖物,只是不觉得那是生物。但冷静想想,这是非常符合一般常识的结论。积雪覆盖的深山中,怎么可能会摆着什么等身大的市松人偶——虽然这种东西本身就不寻常了。
原来是人。
就算是人,这种深山中……
“你在想,怎么会有人穿着长袖和服出现在这种深山是吧?哈哈哈,这也难怪。我一开始也以为眼花看错了。”
“嗯,没错。”
这种乖违就是不快的根源。而且雪山与长袖和服这样的组合,在背离常识这一点上,也是五十步笑百步。所以今川才会把它误认为人偶,这并不是不可能的事。
“那是住在这一带的姑娘,有一点那个……”
老人用中指戳戳自己的秃头。
“脑子有问题?”
“嗯,似乎有一点迟缓,只是好像也没到太严重的地步。不,搞不好只是看起来这样,其实是正常的——嗯,身为医生的我不可以未经诊断,只凭印象就下判断。惟独这种事啊,是不能够用‘觉得了解’这种说法带过的。不过,这一带的人也都说她好像一年到头都穿着那身衣服四处游荡,也没见过她开口说话。很不寻常。”
“可是老先生,你说她住在这附近,但这一带并没有人家啊。”
“是没有呢。”
“我前来这里的途中曾经过村落,但就算是最近的地方,也有相当的距离。那个姑娘从那么远的地方,穿着那身衣服,晃晃悠悠地爬到这么偏僻的山里头来吗?如果那个姑娘——那是个女孩子对吧?”
“是女孩。”
“如果她是一个智能略有障碍的姑娘,那就更……”
“不,今川,你这话说得不对。你是想说危险吧?我也认为放任她四处游荡很危险,但是她就像字面上说的,是栖息在这座山里头。我不知道是哪里,但是她是从比这里还要偏僻的山里过来的。”
“更偏僻的山里?自己一个人吗?”
“自己一个人没办法生活吧?据旅馆老板说,她可能是居住在这上面的寺院里头。只是女性禁制[注一]的禅寺里居然有个穿长袖和服的女子,那可真是意想不到的道成寺[注二]哪。不过其实她好像是寺男[注三]的女儿还是孙女。而那个寺男好像也有相当的年纪了,他是住在寺院里呢,还是在哪里盖了小屋居住,完全没有人知道。所以或许那真是魔性之物——山中魔女也说不定呢。”
注一:为了避免妨碍僧侣修行,禁止女性进入寺院道场等区域的规定。高野山、比叙山等地直至明治初年仍在执行。
注二:自安珍、清姬传说改编而成的能剧、歌舞伎作品。内容为少女清姬被爱慕的僧侣安珍抛弃,大怒之下化身为蛇,在道城寺里将安珍连同铜钟一并烧死。
注三:在寺院负责杂务的仆役。
“哦——这么说的话,她不是爬上来,而是下山喽?”
“应该是这样吧。话说回来,那个姑娘在看些什么呢?难道在看这棵柏树吗?”
老人再度望向巨大的柏树。从大厅这里,别说是树木整体,连它枝叶伸展的形状都看不见。只能够看见被御寒用的稻草包裹住的粗大树干。今川住宿的房间在二楼,但是现在身处的有大厅的建筑物是平房,这棵树的枝叶一定长在比屋顶更高的地方。
“这么说来……”老人突然把视线从粗大的树干转向今川。“你刚才说你和和尚约在这里吧。那个和尚是这后面的——明慧寺的和尚吗?”
“是的,我是被明慧寺的僧侣叫来的。这么说的话,刚才提到的寺院——疑似长袖和服姑娘居住的寺院,就是那座明慧寺吗?”
“就是明慧寺。”
“这样啊。唔,其实我正打算今天若还是没有人来的话,就过去看看呢。老先生知道那座明慧寺吗?”
“什么知道不知道,从这里能够去的,也只有那座寺院了。我上个月也曾动念想去参观……哎,还是别去吧。别去的好。”
“有那么远吗?”
“夏天不算什么,但是现在不行。因为得在陡峭的雪径走一个小时以上,我在中途就放弃了。”
老人说完,深深地收起下巴。
沙沙——雪落下了。
今川感觉第五天也将空等。
此时,方才的女佣端来火盆,接着送来早膳。今川觉得昨天比起前天、今天比起昨天,早饭的时间越来越晚了。住了五天就会变成这样吗?或者是因为老板住院,人手不足呢?今川望着膳食,想着这些事。
“很忙吗?”
今川问道,女佣以和刚才相同的表情苦笑。
“不。说起来丢脸,其实闲得发慌哪。像今天,就只有两位。听说从去年开始,大众流行起泡温泉,但我们这儿却乏人问津……”
“门可罗雀到布谷筑巢哀哀的地步吗?的确看报纸什么的,上面都写着国民生活逐渐有了余裕。像这个新年,听说其他的温泉旅馆都客满了。”
趁着女佣在盛装味噌汤的空当,久远寺老人揶揄似的这么接着说。
女佣以近似羞赧的动作抬起头来,瞪了老人一眼说:“讨厌啦医生,明知道还这样讲。”
好像真的很闲。今川来的那一天还有四五个客人,不过似乎也都在这四天当中回去了。
“对了,阿鹭,应该还有一位女客吧?昨天白天一个人踏雪而来。我一直没瞧见她,总不会连她也回去了吧?”
“那位客人啊……”
被老人称做阿鹭的女佣表情顿时暗了下来。
“很令人担心呢。我为了收拾床铺而前去打扰时,那位客人说她一大早身体就不太舒服,还说希望能换个房间,所以刚才请她搬到旧馆这边来了,可是她还是卧床不起。”
“怎么,感冒吗?”
“好像也不是。我问要不要请医生,客人却说不必。对了,医生,可以请您去瞧瞧吗?”
“我是外科的。不管这个,重点是那个客人该不会是来寻短的吧?年轻女子只身到这种地方来,太奇怪了。她的模样也不寻常,脸色很苍白。今川,你看到她了吗?”
今川不记得。
在他回答“不知道”之前,阿鹭说了:“什么嘛,说这种不吉利的话。这一点您甭担心。客人说,她的同伴不久就会来了。其实他们原本是预定三个人一起来的,却临时生变。”
“总算有得忙,不是挺好的吗?不过话说回来,她在这种时节跑到这种鬼地方来做什么呢?”
“您这个食客真是越来越失礼了。什么叫做这种鬼地方?”
“可是啊阿鹭,现在的年轻妇女不时兴什么泡汤疗养吧?也不可能独自一个人来观光。哎,慢一点跟上来的八成是老头子老太婆吧?”
“不对,听说是东京出版社的人哟。好像有事要拜访明慧寺。要去明慧寺的话,最好就是住在我们这里喽。”
阿鹭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望向今川。
“哎呀,都是医生净说些多余的事,害我在客人面前失了分寸,多嘴长舌起来了。客人,不好意思在您用餐中失礼了。”
的确,今川错失了开始用餐的契机,却不觉得被打扰。反倒想多听一些。
“我无所谓的。话说回来,关于明慧寺……”
今川完全没有任何客户的情报。
换句话说,他对明慧寺一无所知。
阿鹭发出“啊?”的诧异声,“明慧寺怎么了吗?”
“它和这里有什么关系吗?”
“不,完全没关系。只是——我们这儿的年代很久远了,但明慧寺的年代还要早得多。而且因为位于那种深山,檀家[注]——我想应该是檀家吧,要前往参拜的人,都一定会在我们这儿留宿。还有来自乡下地方的大师们要去明慧寺时,也多住宿在这里。可是,那也是战前的事了。中日战争以后,客人渐渐减少,战争结束后就几乎再也无人造访了。”
注:原意为施主,指隶属于特定寺院的世俗信徒,死后埋葬于寺院墓地,并世袭相续地维持该寺院的经济。
“竟然有来自乡下地方的大师来访,那座明慧寺的地位有那么高吗?”
“你啊,跟人家约在这里,竟然对对方一无所知?”久远寺老人咽下饭粒,把嘴唇噘得像章鱼般问道。
“呃,完全不知。我连它的宗派都不晓得。”
“应该是禅宗吧。可是仔细想想,其实我也不太清楚。不过,为什么会约在这里见面呢?”
“哦,其实是我前几年过世的堂兄弟在战前与那座明慧寺的和尚有过交易。只是对方似乎不晓得我的堂兄弟已经过世,在年底寄了一封信过来。我写明了目前的状况,回信给对方,结果收到了一封指定日期与地点的信。”
“对方指定的地点,就是这家仙石楼吗?”
“是的。看样子我的堂兄弟以前也曾在这里与那位和尚进行买卖。请教一下,我的堂兄弟应该在这里住宿过两三次,你还记得吗?”
阿鹭愣了一下。
久远寺老人似乎总算明白今川的状况了。他请教今川的堂兄弟之名,再次询问阿鹭记不记得这个名字。
“是姓今川的先生对吧?”
女佣纳闷地偏着头。
“真的非常抱歉,我不记得了——对了,我去看看过去的住宿账本好了。”
阿鹭想到的瞬间,突然露出兴致勃勃的样子,连招呼都马马虎虎,就往柜台跑去。
“阿鹭她啊,在现在的女佣当中是最老资格的,就是嘴巴不牢靠,又爱凑热闹,是惟一美中不足之处。我从她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就认识她了,她不管长到几岁,人就是沉稳不下来哪。”
老人伸长了脖子,望着阿鹭离去的方向说,接着出声嚼起腌菜来。明明是他煽风点火的,却说得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雪又落下来了。今川陷入回想。这的确是件离奇之事。和尚一开始寄来的书简当中写道:此番欲出让之物异于以往,为不世出之神品也。
当然,店主感到一头雾水。首先,他不知道堂兄弟与和尚之间的关系,至于青山的古董店与箱根寺院之间会有什么关联,他更是想破了头也不明白。所以他打算说明堂兄弟已死,店主已更迭之事,婉拒和尚。
但是为了慎重起见,今川翻阅过去的账簿,想法稍微改变了。
从那名和尚手中购得之物,全都以高得惊人的价格卖出了。收购金额虽然也相当可观,但是当中有些物品卖出了数倍,甚至数十倍的价钱。而且尽管价格昂贵,那些物品全都脱售一空。可见物品之珍奇。
今川动心了。不是金钱欲,而是想拜见和尚说的远胜于过去任何一个物件的神品。所以他立刻写信,过年之后很快地收到了回信。和尚以流丽的毛笔字,和今川约在这家仙石楼。
和尚名叫……
“那个把你找来的和尚叫什么来着?”久远寺老人吃完饭。一面喝着自己倒的茶,一面以悠哉的口吻询问。
“哦,他叫小坂了稔。”
“了稔?哦,好像有这样的名字吧。”
“老先生认识他吗?”
“不认识不认识,”老人挥挥手。“叫这种名字的和尚多得是。那里啊——是啊,听说也有不少和尚呢。根据我听说的,好像有三四十人吧。”
“有那么多吗?”
今川以为顶多只有两三个人。
“刚才阿鹭不也说了吗?以前还有高僧大老远跑来拜访呢。”
“哦……”
“我在将近二十年前,曾经与要去明慧寺的和尚一行人共同留宿在这儿。其中一位和尚的打扮看起来真的地位非凡哟。袈裟金光闪闪,服装也华丽无比,光是随从的小和尚就有好几十个。听说那和尚在日本的佛教界可是屈指可数的有名人物。我是个医生,完全不懂宗教,不知道他是曹洞宗还是临济宗的,反正有人告诉我说,比起那个看起来很了不起的和尚,明慧寺的和尚们地位还要高得多。”
“这样啊?”
“是啊。有名无名和地位高低似乎并不是对等的。明慧寺可是历史悠久哪。”
这和今川对明慧寺的想像相去甚远,他以为那顶多是一座小山寺罢了。事前也曾向别人打听,却没有人知道这座寺院。
就在今川说出下一句话之前,柜台传来了声音。
好像是阿鹭的声音。
“在吵些什么啊?客人还在吃饭呢。就算是闲暇,这样子可是会让老字号旅馆的名号蒙羞的。”
久远寺老人慵懒地站起身来,好像要去看看情况。今川还剩下烫山菜没吃,打算继续坐着吃完。
老人带着阿鹭,很快就回来了。戴眼镜的掌柜跟在后面,他一看到今川,便慌忙行礼。
“是老鼠,有老鼠,一定是老鼠。”
“医生,虽然您这么说,但是我打从十五岁来到这里,到今年已经做了十九年的女佣了呢。这种事我还是头一遭碰见。对吧,掌柜的?”
“嗯。我不敢说连一只也没有,但这里从来没有遭遇过任何鼠害。我到今年已经干了二十四年……”
“好好好,知道了、知道了。我知道你们老得快要可以媲美这家旅馆了。可是这肯定是老鼠干的。知道吗?不可以小看老鼠。那玩意儿只要肚子饿,什么都啃。我忘了是什么时候了,曾经有个母亲抱着婴儿,几近疯狂地冲到我这儿来。仔细一看,婴儿浑身是血,天可怜见的,鼻子竟然不见了。我急忙治疗,总算保住了婴儿一命,调查后发现,原来是老鼠干的好事。饥肠辘辘的老鼠爬下天花板,把小婴儿那令人垂涎欲滴的鼻子给……”
老人说到这里,注意到今川,吞回了后面的话。
“噢!这真是失礼了。”
接着他回过头去,交互望着掌柜和阿鹭,大声地说:“啊啊!因为今川在这里,所以你们才坚称没有老鼠是吧?啊,我真是太疏忽了。掌柜跟女佣不可能在吃饭的客人面前说有老鼠出现嘛。”
“久远寺医生,您说的虽然没错,但是这种事真的从未发生过。如果就像您说的,那是老鼠干的,那就是在昨天左右突然冒出了大量的老鼠,这……”
掌柜显得有些狼狈。
今川按捺不住,放下筷子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管听到什么,我都不会介意,请你们告诉我吧。”
“呃,就是……厨房的食材不见了……”
掌柜补充阿鹭的回答似的接着说:“敝楼的料理也是我们的骄傲,每餐都从外面采购刚好客人人数的新鲜食材料理,但是今天早上,厨子一不注意,早餐用的鱼竟然……”
“他们说不见了。”久远寺老人如此作结。
所以早膳才会上得迟了。早膳里没有鱼,所以应该是去筹措替代的食材了吧。
今川还是老样子,说出内心想到的:“鱼的话,是猫偷的吧。”
“客人,这种深山里更不会有猫。”
“哦……”
“鱼的事无关紧要,今川,问题是这个。阿鹭要去查你堂兄弟的事,结果,喏……”
老人甩着疑似老旧记录账本的东西。两三张纸屑在空中飞舞。看样子,账本变得像破布般残缺不堪了。
“我也是刚才看到的,柜台的柜子里被弄得乱七八糟,乱成一团。先祖代代毫无间断记录下来、弥足珍贵的住宿账本,也成了这副德性。”
老人说得简单,但是掌柜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老人说的住宿账本,应该也不是这一两天才有的。说到自江户时代开业至今的老字号旅馆的住宿账本,几乎具有文化价值了吧。几乎是古董了。而这一切全都发生在老板和老板娘不在的时候。
今川有些同情掌柜。
“喏,猫才不会干出这种事。所以我就说了,这是老鼠干的。除此之外别无可能了嘛。到底还有什么会干出这种事?”
久远寺老人自信满满地说完,再次坐回膳食前。阿鹭确认料理大致用完,开始收拾。
掌柜好一阵子不知所措,最后转向今川:“不好意思惊动客人了。”
他说完这些就离开了。
阿鹭一副依旧无法释然的模样,只是好几次对今川投以歉疚的眼神。然后她悄声说了:“客人,真对不起。可是刚才的事……”
她想请今川保密。听说最近旅馆的卫生管理变得非常严格,若是孳生鼠害的传闻被保健所得知,一定会引来不少麻烦。而且不好的风评会让客人退避三舍。
“哦,我不会说出去的。你们招待得很好,而且这也不是什么大事。”
“谢谢您。可是,您不觉得那个……有点诡异吗?”
久远寺老人开始大口抽起烟来:“哪里诡异了?”他一边瞥着阿鹭收拾的动作,一边说道。
“对不对,今川?我说阿鹭啊,你们女人动不动就爱把不可思议挂在嘴上,但是这个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事。什么东西消失,账本被咬,就像今川说的,根本是稀松平常的事。”
因为先前说了这不是什么大事,今川也只能点头同意,但其实他并不认为这是稀松平常的事。这算是离奇、奇异的怪事吧。
阿鹭收拾完餐具之后,大厅变得异常寂静。
老人露出有些沉浸在感慨中般意味深长的表情,再次眺望庭院。今川无法揣度老人的心情,一样望着庭院。
沙沙——积雪落下。
细雪飞散。
“你会下围棋吗?”老人唐突地问。
今川说也不是不会,久远寺老人厚实的一张脸便笑得皱成一团,一边说“很好,很好”,一边站了起来,片刻之后,不晓得从哪里拿了一个大棋盘回来了。
“那么,可以向你讨教一局吗?”
就这样不知怎么的,今川便在观赏风雅庭院的大厅里注视起棋盘来了。
今川并不喜欢围棋或将棋[注]之类的游戏。
即使如此,这几天的无聊生活还是让今川专注在棋局上。所以虽然功力不佳,却也下得颇为尽兴。
对局当中,老人频频呢喃“典当的东西是千两”、“鼬鼠堆土”等意义不明的谚语。今川觉得一一追问没完没了,便闭口不语,不过那似乎是围棋的术语。
中午以前下完了一局,今川输了。久远寺老人喜不自胜。
“噢,这是今年第一次认真下棋哪。老板住院以后,我就没了下棋的对象。女佣们没一个会下棋,厨子又忙,而且他是有班有点的,下班就回去了。掌柜的住在这里,晚上可以下个两三局,可是那家伙下的棋简直枯燥无味。啊,下得真是爽快极了。”注:以吃掉对方的王将为目的的棋盘游戏?源于印度,由遣唐使从中国传至日本。特点为可将吃掉的棋作为自军使用?
“可是以我为对手,老先生会觉得不过瘾吧?我是个门外汉。和棋艺笨拙的人下棋,岂不更加无趣?”
“没那回事。下围棋是有手筋[注一]的,是有布局定式这种玩意儿的。对方这么下,我就这么挡。被这么挡,就这么打回去。方法是一定的。所以要读到下下下一步棋路一不,还要再读到更进一步的棋路才行。能够读到哪里,便是分出胜负的关键。所以像掌柜那种只知道一点定式的半吊子下法,是最无趣的。看着范本,自己一个人练习是无妨啦。可是啊……”
注一:围棋术语,指棋局中最佳的下法。
“可是?”
“跟你这种门外汉下棋,我完全捉摸不出棋路。”
“因为我的下法不会跟定式一样。”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今川连半个围棋的定式都不知道。他只知道围棋是把对方围起来就赢了。
“没错,没错。我完全不了解你为什么会把棋下在这种地方。若说是因为你棋艺拙劣,也就这样了,不过一旦怀疑起或许你别有企图,就会变得深奥无比。所以我也得使出我所知道的一切招数来应付。顺道一问,你是用什么心态来放下棋子的?”
“把对方的棋子包围起来。”
“是吧。这样就好。嗯,我的确是拥有知识,但是那也全都是为了更有效率地包围棋子而累积的知识。小聪明的智慧,有时候是赢不了求胜的气势的。不,这也不能说是求胜的气势。该怎么说呢?”“可是我输了。”“嗯。但是啊今川,要是……”老人用手指抚摸着棋盘的四角形边缘。“要是这个棋盘的格子再各多一格,刚才的棋局就是你赢了。”“哪有这种事?”“怎么没有?十九格乘十九格,这只不过是个规矩罢了。刚才你的棋是二十乘二十,各多一格呢。”
“可是三百六十一格就是围棋的全世界啊。超过这个数目的话,不仅是违反规则,更是否定了围棋,不是吗?”
“是啊。我以前也一直这么认为,现在依然这么想。只是,我一直在这个棋盘上度过我的人生。就像你说的,这个藩篱就是我的全世界。然而棋子却给下在这种地方,让我的人生一败涂地。”
老人把一颗棋子放在榻榻米上。
“什么?”
“这路棋没办法看出来吧?也是会有这种事的。”
今川无法想像老人究竟遭遇了什么样的事,不过他非常了解,那必定是大大撼动了他人生观的事件。的确,棋子被下在榻榻米上,任谁都无法招架。就算今川再怎么不谙围棋,也不会把棋子下在那种地方。
——榻榻米上的棋子。
今川想起了一个人。是他从军时代的长官。那个人聪明绝顶,同时也是怪人一个。
今川曾是海军,出征到南方战线。就是那时候的回忆。
——不过那是将棋。
不是围棋而是将棋。
战地里没有任何娱乐,所以将棋、花牌[注二]之类的游戏大受欢迎。
注二:一种纸牌游戏,纸牌上画有各种花卉,点数依图案不同,共有四十八张。
以军人而言,那名长官十分优秀,在各种比赛中也总是无往不利。尽管如此,他做事情却总是三分钟热度,对于既有的将棋也很快就厌倦了。他一玩腻,就会自行创造新的将棋规则。每到那种时候,部下就会被命令陪他玩,被当成实验台,来试验新规则的有效性。今川曾经被迫一起下“三人将棋”、“格数四倍将棋”,甚至是“王只能用王吃的将棋”等,悉数落败。明知道规则不一样,他就是会不由自主地用一般的常理去思考。是老人说的藩篱妨碍了他。
不过打听之下,今川才知道自己被迫参加的还算好的,其他好像还有简直不像是存在于这个世上的恐怖规则。不过无论如何,皆无人胜得过创始者。
——那个人现在怎么样了呢?
他是个没有藩篱的人吗?
仿佛发出“到此为止”的指示似的,雪落下了。
今川望向庭院。看起来比早上荒废了许多,因为雪一点一滴地开始融化了。太阳略微射入,外头的气温可能也稍微上升了一些。附着于玻璃窗上的雪几乎都消融了。惟有大树雄姿英发,丝毫未变。
“很大的一棵树吧?”
那是阿鹭的声音。
这也是听来的事。
——好像早晨。
据说这是他的第一印象。
空气清净无比。
冷得浑身瑟缩。
同时安静极了。
时刻早已过了正午,也就是下午。尽管如此,却给人一种恰如清晨的印象,大部分要归因于这座冬季山峰的清冽吧。
四周是一片如诗如画的雪景。
在这幅画中,两名与画景不太搭调的人踩着冻结的雪径,默默地走着。
其中一名是个青年。他手里提着一个大型且沉甸甸的硬铝合金箱子,同时背了一个巨大的三脚架,所以走在上坡的雪径上,是相当严酷的粗活。但是青年的表情并不痛苦,全身紧紧包裹着御寒服装,整个人神清气爽。
青年名叫鸟口守彦。
鸟口心情绝佳。
虽说是为了工作,但旅行能够散心。
单单远离都会的喧嚣,呼吸山里的空气,就让他觉得很棒了。原本担忧的坏天气也撑了过来,景色比想像中的更美丽,而且接下来没有工作。今天纯粹只是进行移动,工作明天才开始。再来只等着泡泡温泉,吃个酒足饭饱后倒头大睡就成。再加上他是为了工作而来,也不需要担心荷包。一想到可以在住宿的地方尽情享受,他就有如置身极乐天国。
但是,鸟口的好心情并不全是因为美景、天候或待遇所赐。当然也不是因为他戴着社长不晓得从哪里弄来的“治疗肩膀酸痛的念术首饰”。
好心情的理由就走在鸟口前方。
纤细娇小,乍看之下像个少年。但是这是由于服装与发型之故,仔细一看,那是个英气焕发的美人,当然是一名女子。
她名叫中禅寺敦子。
鸟口很喜欢她。
这与迷恋不同。若要说的话,是憧憬。
简直像小孩子找借口似的,这种说法实在叫人难为情极了,但是除此之外找不到别的词了。都多大年纪了,装什么纯情?——鸟口经常被上司这么调侃,但是鸟口也只能说这是误会。
说起来,鸟口并没有那么晚熟,所以并非没有那一类的对象。只是对于敦子,他没办法有那种遐想。不,他觉得不可以有那种遐想。鸟口无法把敦子视为恋爱的对象。无论是什么样的感情,面对敦子都会以极为健康的形式显露出来,结果仅能形容为“对她有好感”,而且还会觉得这样就足够了。这也是敦子的魅力所在。
这世上存在着超越男女框架,依然能够惬意地相处的人。
敦子就是这种人。
此外,尽管敦子为人如此,但最让鸟口佩服得五体投地的,还是她对于工作的执着。
敦子是杂志《稀谭月报》的女记者,非常能干。与她天真浪漫的外貌相反,她是个聪明活泼的才女,也是个精明十练的编辑。
这趟不太适合画景的旅程,其实是一次采访旅行。
鸟口背着一整套照相器材这样的笨重行李,陪伴敦子同来——就是这样的场面。
但是鸟口并不是敦子的同事,也不是摄影师。说起来应该是同行才对。
鸟口原本是一本幸存至今的糟粕杂志[注]《实录犯罪》的编辑记者。
注:日本战后一时蔚为风潮的三流杂志类型,内容多以腥膻八卦的不实报道为主。由于杂志社经常遭取缔而倒闭,如同用糟粕酿造的劣酒般,几杯下肚即倒,故而名之。
使用“原本”这样过去式的说法,并不是因为他辞掉工作,或是公司倒了,而是因为杂志没有持续出版之故。然而杂志也并未废刊,包括经营者在内只有三个人,目前一致的见解是长期休刊。不过前景不看好,上一期出版之后,已经过了半年以上。
即使如此,还是没有人感到悲观。这是鸟口的公司——赤井书房的社风。
然而不管社风再怎么积极乐观,也不能无视倒闭、失业等悲观的未来。没有出版物的出版公司当然不会有收入。所以现在赤井书房等于是靠着出版编辑以外的业务在支撑着。其中之一便是照片摄影。鸟口原本就矢志成为一名摄影师,以往《实录犯罪》杂志当中刊登的照片,全都是社内自行取得的。如果自家出版社没有杂志,那么就帮其他出版社的杂志拍照片吧——他抱着这样的想法。
就在前天,敦子的公司——稀谭舍的专属摄影师由于过度操劳而病倒,仓促地向赤井书房请求援助。
鸟口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可是天气状况十分不凑巧。
大雪不止,出发延迟了一日。
雪似乎一直下到清晨时分。今早离开东京时,坏天气似乎总算过去,虽然仍旧乌云笼罩,但雪已经停了。
然而目的地是山上。虽说距离不是很远,但东京的天气状况并不能作为判断基准。加上山中天气易变,预定行程极有可能因天候不顺而变更。亦有可能为了等待放晴而延长逗留时日。若是那样,鸟口也不以为意,甚至反倒希望如此……
但是,据说他有那么一丝不好的预感。
不过眼前的景色丝毫不逊于登山电车车窗外的雪景,走出车站仰头一看,天空正徐徐恢复蓝天,这个时候,鸟口早上怀有的些许担忧已经烟消云散了。
——好像早晨。
因此这个时候,他有了这样的印象。
鸟口有些喜孜孜地跟在敦子后面走着。
鸟口早已习惯粗活了,而且他觉得在山里活动反倒舒服。
“冷得……”鸟口用没出息的声音说,“呼吸困难呢。”
每一吸气,鼻孔内侧就感到一阵冰冷。
敦子没有回头,略微仰望地回答:“可是空气很清新,头脑变得好清爽。”
呼出来的气一片雾白。
“哎,对于吸了满肚子都市漆黑空气的黑心肝的我来说,这种清凉令人呼吸困难呢。这种健全状态比较适合敦子小姐。”
“你在说些什么啊?如果鸟口先生是黑心肝的话,我哥哥该怎么办?那他不就是黑到无法形容了?”
“哈哈哈,京极师傅的确很黑。不过他是衣服黑,我是心肝黑……”
敦子有个年纪相差悬殊的哥哥,名叫秋彦,鸟口也曾经受到他诸多关照。
他在中野经营一家叫做“京极堂”的旧书店,鸟口称他为京极师傅,也是由于其店名。那位京极堂店东不仅是个旧书商,还是位神主[注];从事这两样工作之余,同时也是个替人驱鬼除魔的祈祷师,是个奇特的人物。当他进行这类特殊工作时,行头是一身时代错乱到了极点的漆黑便装和服。敦子揶揄的应该是他那身黑衣打扮。
注:原本专指神社中神职者之长,今用以泛指神职者。
“因为我老是拍摄一些残酷至极的犯罪照片呢。虽然衣服就如你看到的是白的,但是我的身心老早就染得一片漆黑了。”
敦子总算回过头来笑着说:“鸟口先生,虽然你这么说,但这次要请你拍摄的可是这片清新之地哟。而且是我推荐你的,请别忘了我的立场。别看中村总编辑那副模样,他对照片可是很挑剔的。”
“这点我非常明白。就算我的心肝是黑的,镜片也是透明的,不要紧的。而且照片也不是用念力来拍摄的,请放一百个心吧。”
这次的采访地点是一座寺院。鸟口为了满足敦子的期待,想尽可能拍出清净而庄严的照片。虽然他这么想,但是不管再怎么鼓足干劲,照片这玩意儿也只能拍出事物原有的模样。若是没办法拍出清净庄严的照片,那就是拍摄对象的问题了。
鸟口这么看开了。
鸟儿啕啕啼叫。
接着传来啪啪的振翅声。
树上的雪发出沙沙细响,落了下来。
鸟口踩着刚在雪地上形成的小脚印前进,那是敦子的脚印。放下脚时,身体便往下一沉。这条路并未被人踩实。敦子的前方可能甚至连被踩得模糊的脚印都没有。好像是一条无人行经的小径。
“不过这真是一条险路呢。我听说箱根的交通最近变得相当便利了,没想到也有未蒙受其惠的地方啊。这简直就是个险阻之地嘛。”
“什么险阻之地,鸟口先生,以前的人来这里也都是要走的啊。箱根被称做天下之险,就是那个时候的事。我们在大平台下车后,不是才走没多久吗?”
“走是没什么问题,我说的是这条路。就算那是家老字号旅馆,怎么能叫客人走这种兽径到温泉旅馆呢?我们来此之前也有不少还算可以的道路,而且不是听说老国道也开始修缮、整修了吗?”
“说的也是……”
敦子没有回头,仰望上方。
“前年小田急电铁直接延伸到箱根汤本,同一时间,骏豆巴士好像也开到小田原来了——各方为自身利益纠缠不清,现在好像甚至被称为第二次箱根山交通大战呢。可是观光据点还是沿着街道[注]发展的温泉旅馆跟芦之湖吧?除此之外这一带什么都没有,所以与纷争无关。”
注:这里的街道指的是箱根街道,是江户时代制定的五条交通要道之一。
“什么都没有?可是敦子小姐,听说那家叫什么仙石楼的,不是一家历史悠久的旅馆吗?那座寺院的规模不是也很大吗?就算成为观光景点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呀。”
“很困难,”敦子说,“仙石楼和其他的疗养所或旅馆不同,拥有独特的历史背景。它好像是在江户晚期建立的,但是与箱根的驿站相去甚远,也偏离了旧街道。而且距离箱根七汤和其他村落都很远不是吗?一直到大正时代左右,好像都只有一小部分的人知道这家旅馆。就连现在,知道仙石楼的人似乎也不多。”
“哦,就像大财主或特权阶级御用的会员制俱乐部吗?这么说来,他们也没有在马路边揽客呢。”
小田原车站的揽客活动非常惊人喔——上司妹尾不知对鸟口这么说了多少遍。
当然,这是为了招揽到箱根一带游览、泡温泉的客人。揽客者身穿呢绒外套,足蹬皮鞋,戴着宣传自家店名的醒目帽子和臂章,大声招呼,据说景象非常壮观。不过妹尾拜访箱根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横跨战时战后这贫穷的时代,现在状况已大幅改变了吧。鸟口下车的车站不在小田原,不过也没有看见那一类揽客者。
“而且现在时期也不对。”敦子说。的确,现在不是避暑的季节。“再说这两三天天气也不好。不过仙石楼似乎是只靠常客维持经营的旅馆,据说战争给他们带来了很大的打击。开战以后,就算是大财主,也不会想来休养吧。”
“唔,不愿意对老百姓广开门户,现在总算尝到苦果了吧。不过老百姓这几年来更加无法出门旅行什么的,也是一样吧。”
“而且……”
敦子说到这里,停下脚步右转。一直光看着脚底的鸟口慌忙停步。
“明天要去的寺院,不是寻常寺院哦。”
“啥?”
“那里似乎不是寻常寺院,所以才无法成为观光寺院吧。”
“不是寻常寺院——敦子小姐,这是什么意思?总不会是妖怪寺院之类的吧?”
“不是的。是一般的寺院,只是……”
敦子在这里顿了一下,露出难以形容的表情默不作声。圆睁的眼睛中透露出些许动摇之色。
“你怎么……”
锵——声音响起。
不是自然之声。
鸟口将注视敦子脸庞的视线焦点移向她的背后。敦子也同时慢慢转过身,把脸转向鸟口视线的方向——他们的去向。
锵——声音再度响起。
无法承受积雪重量的枝桠像拱桥般左右垂下,宛如白色的隧道。
一个人影,穿过那条隧道似的,出现在眼前。
不,那不是人影。是真正的影子,一团黑影。
它让人觉得那完全就是一条影子。
一团漆黑。
影子自积雪的兽径走了过来——至少在鸟口眼中看起来如此。
不是因为与雪的皓白对比才显得黑。当然它是纯白中的暗色,因此看起来格外漆黑,但是……
那其实是个黑衣人。
是个僧侣。
网代笠[注一]与袈裟行李[注二],络子[注三]与缁衣[注四]。
注一:一种以细竹编成的斗笠。现今多为禅僧或巡礼者所戴。
注二:云水僧行脚时,将袈裟、经文等装入箱中,以布巾包裹后用绳子绑扎,背于身上的行李。
注三:络子为禅宗所使用的一种单边有环的袈裟。
注四:僧侣所穿的黑色僧衣。
一名云水僧自山上踏雪而来。“锵”的声音,便是锡杖所发出来的声响。
那名僧人体格健壮,身材高大。虽看不见被斗笠遮住的脸,但是从他的动作和体格来判断,看得出是一名年轻的僧侣。
僧人注意到挡住去路的两名奇特旅人,停下脚步,稍微抬起深深覆在头上的斗笠。
“啊。”
敦子好像注意到僧人的动作,反射性地短呼一声,退开身子。鸟口慌忙避向左侧,但左边是一片积雪,让他踉跄了一下。所幸没有跌倒,但下半身大半都沾上了雪。
因为路面狭窄,有一方必须避开,才能继续往前进。鸟口轻拍仍在出神的敦子的肩膀,催促她同样移向左边。
看到两人的动作,僧人主动避往小径一旁,说:“失礼,两位先请。”声音非常嘹亮,果然很年轻。
“啊。呃,谢谢。抱歉。”敦子说,略微点头致意后,小跑步穿过僧人旁边。鸟口也跟了上去。
但错身而过后,敦子立刻转向僧人,又让鸟口没了去路,再次一个踉跄到路边去,最后甚至像拨开堆积成山的雪似的绕到敦子背后。
僧人从斗笠底下望着这一幕,待鸟口站定后,深深行礼。
举手投足间高贵优雅,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修行者就是这样吗?鸟口莫名地佩服起来。
“请问……”敦子叫住抬起头来准备离去的僧人,“恕我冒昧,请问您是明慧寺的大师吗?”
僧人把斗笠抬得比方才更高,说道:“很遗憾,并不是。贫僧是个四处行脚的修行者,行云流水,居无定所。”
如同鸟口的推测,斗笠底下是一名气宇轩昂的年轻人。从他弹性的肌肤、紧实的嘴唇、神采奕奕的瞳眸来看,顶多年近三十——鸟口不必要地品评起对方来。
青年僧人再次行礼,循着鸟口及敦子踩出来的漫长足迹离去。
僧人的背影完全消失在视野之前,敦子一动也不动。
鸟口也隔着敦子的肩膀目送僧人。
总觉得情况变得不大对劲。
“怎么了,突然发呆?”
“咦?哦,对不起。”
经鸟口这么问,敦子转过身来,钻过鸟口的视线似的再次走到他前面,一步一步地往前走。然后她用有些疲倦的口吻说:“我好像完全被周围的气氛给吞噬了,这场面好得太过分了。”
鸟口非常明白那种心情。云水僧完美地融入雪山,他们宛如在欣赏一幅挂轴,如此完美地融合在景色中。然而就算把这些因素考虑进去,敦子刚才的态度还是一点都不像她。鸟口有些在意。所以他一边像追着主人跑的忠犬似的跟在敦子后面,一边试着说些无聊的俏皮话。俏皮话是鸟口的拿手好戏。
“竟然对和尚看得着迷,一点都不像敦子小姐呢。不过那个和尚真是个美男子,害我担心起敦子小姐是不是对他一见钟情了。哥哥是神主,男朋友是和尚的话,这实在是太惨了。不过婚丧喜庆的时候倒是很方便啦。”
“你在胡说些什么啊?真是的。”
敦子头也不回,用一种受不了他的别扭口吻说道,甩头快步走去。
道歉也蛮奇怪的,于是鸟口默默地跟上去。
沙——沙——,传来积雪崩落的声音。
鸟口始终从敦子背后搭讪,所以无法连敦子的表情变化都掌握到。如果她像个小姑娘似的羞红了脸倒还好,但也可能真的动怒。玩笑话鸟口一年到头都在说,但这还是他第一次在敦子面前开这一类的玩笑。
结果,鸟口由于突然出现的和尚以及自己愚蠢的俏皮话,最后终究没能在路上探听到明天即将拜访的寺院为何不是寻常寺院。
两人暂时无声默默地前进。
只有踏雪的声音持续着。
沉默的旅程似乎不适合鸟口。
自我约束只持续了不到五分钟,他还是开口了。
“这么说来,听说那个叫什么的书籍部的人不是先到旅馆去了吗……”
鸟口记得在搭电车的时候,听说这次采访的发起人会早一步抵达当地。他到现在才想起来。
“你说饭洼编辑吗?昨天应该已经到了吧。”
敦子回过头来,看起来并没有生气。只听声音的话,感觉她反倒是很高兴。
“哦,我说的就是那个饭洼编辑。可是,为什么那个人得在昨天那种下大雪的日子赶来呢?在那样的大雪中能爬上这么险峻的小径吗?”
“听说她的老家在箱根,我记得好像是在仙石原附近吧,所以会直接从那里过去的。”
“哦——仙石原的话我知道。热心工作、循规蹈矩的我,昨天事先勘查过地图了。原本我还以为既然叫做仙石楼,那一定是在仙石原不会错——结果并不是。”
“是啊。饭洼姐说过,旅馆的创立者好像是仙石原出生的。”
“饭洼姐?饭洼编辑是女的吗?”
“嗯,是女的。她的名字叫做季世惠。我没告诉你吗?”
“我没听说呢。可是那样的话,那我接下来好一阵子都处在左拥右抱、双手捧花的幸福境地喽?”
“你说的双手捧花,其中一边是我吗?”
“当然喽。”
敦子笑得像个孩子一样。
“可是我刚才已经知道比起美女,鸟口先生更喜欢美食了。听说仙石楼的料理也很不错哟。啊,看见了。是那个吧?”
树木的缝隙间可以看到仙石楼。
敦子跑上坡道,在坡度变得平缓的地方停了下来。
鸟口也喘了一口气,来到她身旁,眺望总算现身的古老建筑物。
这栋建筑物与其说是旅馆,氛围更像是料亭。有一种将赤坂一带摇摇欲坠的料亭移建到山中来的奇妙印象。它的样式与周围的山峡格格不入。尽管如此,却又落落大方,而且气势堂堂,不可思议。或许是因为在漫长的岁月里置身于这片景色当中,使得景色接纳了这个异物也说不定。
屋顶后面看得见雄伟的枝桠。
那应该是种植在庭院里的树木,却大得异常。是一棵巨木,比屋顶高出许多。
不过料亭的部分是平房,所以屋顶并不高,但是那棵树比后方延续的二楼建筑物更高耸。
两层楼的屋舍外观比较像是疗养所。可能是后来增建的,它比平房的部分略新,不过还是很旧,都褪色了。
两处的屋顶以及巨木都积满了雪。
“该说是气势堂堂还是古意盎然,保有旧态还是摇摇欲坠……”
“这……你说得太夸张喽,鸟口先生。”
“可是看起来好旧。不,是真的很旧。”
走近玄关一看,上面挂着一块写着“仙石楼”的匾额,这也是老东西了。
字迹流丽,却模糊不清,难以辨识出写的是什么字。
“喏,这实在旧过头了。这旅馆一副令兄会喜欢的风格呢。应该跟他一道来的。师傅的话,一定比较喜欢这里。这建筑物一看就很古怪。”
如果鸟口没记错,敦子的哥哥现在应该也来到了箱根。听说好像是有什么棘手的工作,不过鸟口觉得既然都要到同一处旅行,又何必兵分两路呢?
“这里很贵的。要不是公司出钱,根本住不起。要自掏腰包连日住宿是不可能的。”敦子边说边开门。
“很贵?这么旧还那么贵吗?”
“鸟口先生。”
敦子戳戳鸟口的侧腹。
“唔,这真是失礼了。”
女佣已经等在玄关了。
因为她跪坐在地上俯首,所以并没有进入鸟口的视野。
“请问是中禅寺小姐吗?”
“麻烦你们了。请问,我的朋友……”
“是的,关于另一位客人……”
女佣说,早一步抵达的饭洼女士今早起就身体不适,卧床不起,可能患了感冒。她是在下雪的时候到达的,鸟口与敦子方才走过的路途对她来说一定格外艰辛。女佣接着说明旅馆老板现正因病疗养,不在此处,恭敬地致歉。不久后掌柜出现,再次为了同样的事赔罪,带领两人进入里面。女佣和掌柜立刻想要接过鸟口的行李,鸟口却婉拒了。
他不习惯被人服务。女佣有些困惑,说着“那么……”,只拿了敦子的皮包。
“我们准备了新馆的三间房间……”
“啊,麻烦你们了。饭洼姐究竟是怎么了呢?”
“我们请她在本馆这边的别馆休息。请问两位要先到房间去呢,还是……”
“先放下行李,再去看看情况好了。”
敦子瞄了一眼鸟口身上的大包小包后说。
“那么请两位随我过来。”
女佣领路,敦子跟在后面,鸟口也跟了上去。
年代久远的走廊擦拭得光可鉴人,陈设的摆饰物看起来也都古老而昂贵。原来如此,从这些地方看得出是老字号呢——鸟口独自恍然大悟。
走过一小段走廊后,出现一道敞开的纸门。鸟口只要看到开着的门都一定要往里头瞧瞧,所以这回他也若无其事地往里面看。
里面是一间相当宽敞的大厅。榻榻米绵延不断,尽头处有两个像是男人的身影隔着将棋盘或围棋盘对坐。另一头靠檐廊的纸门也敞开着,透过落地玻璃窗,可以看见分外明亮的庭院。也看得见那棵巨木。巨大的树干中段将庭院的景致切割开来。可能是因为外头明亮,里面显得阴暗。
鸟口忍不住看得入迷了。
是一幅画。被黑色框起来的纯白庭院,在庭院前对弈的两道剪影。很棒的构图。鸟口的视线不知不觉间变成了摄影师的眼神。
注意到鸟口的模样,敦子也折返回来,望进里面。
“很大的一棵树吧?”
女佣忽然这么说。听到她的声音,其中一个影子有了反应,以倒嗓的声音朝这里问:“阿鹭,那几位是客人吗?”
“哎呀,两位还在这里啊。没有人通知午膳已经准备好了吗?”
“噢,好像有人来说了。不过我们下得太专心了。对不对,今川?”
“久远寺医生?这不是久远寺医生吗?”
耳边传来这样的叫声。鸟口一瞬间无法判断是谁的声音,反射性地窥看敦子的脸。敦子露出一副相当吃惊的表情。看样子,刚才的叫声是她发出来的。
“我是中禅寺,中禅寺敦子。”
“噢?噢噢!你是那个时候的……”
光秃秃的影子徐缓地站起,走近他们。另一道影子则盯着他的动作。女佣露出比敦子更加讶异的表情,出声问道:“客人,您认识这位医生吗?”
“啊,是的。我知道久远寺医生从以前就是这家旅馆的常客,可是没想到本人竟然就留宿在这里……”
“阿鹭、阿鹭,这位小姐算是我的那个……就像恩人一样。喏,之前我曾经跟你提到过一些吧?”
被称为医生的男子皮肤厚实,顶着一颗秃头,是个气势十足的老人。
老人一边笑着,一边以完全倒了嗓的声音问敦子:“呀,那个时候真是承蒙你照顾了。好巧,真是奇遇。那个……令兄,还有那位奇怪的侦探,呃……还有另一位,他们怎么样了?过得好吗?”
老人说的侦探,应该是指鸟口也认识的榎木津。榎木津是个职业侦探,在敦子的朋友圈当中,也算是个特别奇怪、不折不扣的奇人。说到敦子认识的侦探,也只有榎木津一个人了。至于另一位说的是谁,鸟口就不晓得了。
敦子低头鞠躬后回答:“遗憾的是,大家都还是老样子,生龙活虎的,教人气结。医生是否别来无恙……”
“哦。哎,其实后来真是惨到家了。被警方侦讯、书面起诉什么的,医院再也没有办法继续经营下去。我抛弃了一切,总算获得了解脱。现在就像你看到的,是个举目无亲、逍遥自在的老人。”
老人说完,豪爽地笑了。
他的笑声很干。听在鸟口的耳里,总觉得格外干涩。
此时,鸟口突然悟出了老人的身份。他想到这名老人正是去年夏天震惊社会的某起事件的当事人。
那么老人说的那一位,指的就是某位作家了。
再来,如果鸟口的推理是正确的,那么与敦子的邂逅,肯定唤起了老人心中极为复杂的感情。因为敦子与那起事件的终结有着密切的关系。
鸟口本身虽然并未涉入那起事件,却也从相关者口中听闻了那哀伤的始末。
老人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但是饭洼女士还卧病在床,总之先到房间放下行李之后,再慢慢叙旧——这么决定后,两人被带往房间。
在走廊拐了几次弯,来到颇宽阔的木板地房间后,有一道相当突兀的楼梯,不仅坡度奇特,上头还有像桥梁栏杆般的扶手。那似乎是通往新馆——外观比较像是疗养所的两层楼建筑——的连系通道。
根据女佣的说明,新馆是在明治二十一年(一八八八年)增建的建筑物,在那之前,那里似乎是别馆的大浴场。原来的建筑物由于山崩而半毁,重建时,便将它改造为以前就计划好准备招待一般温泉客的两层楼住宿设施。
“说是开放给一般客人,但是当时我们是不收生客的,全都是通过介绍来的客人。只是那个时候箱根经过一连串开发,已成为疗养胜地——这是我出生前的事了,我当然没经历过,不过听说除了前来避暑或疗养的客人外,观光客也大为增加,我们旅馆当然也不能就这么默默地置身事外。”
“这么说来,兴建马路,交通变得方便,也是在明治中期的时候呢。除了达官贵人和外国旅客之外的一般客人,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增加的吧。”
敦子应对如流,让鸟口佩服不已。
像鸟口,几乎都只是听而已。
“可是这一带还是很不方便呢。听说当时通往这里的路途艰辛极了,所以尽管增建了新馆,客人的数量还是未见增加。当时的干线铁路不是绕过箱根了吗?说都是因为这样才会没有客人上门,还为此起了纠纷,不过这跟我们旅馆也没有关系。”
“哦,你是说现在的东海道线吧?可是我记得相反的,不是有马车铁道直通到汤本吗?”
“哦,客人知道得真清楚。还有一种叫担椅的,就是担在肩上,像轿子般的交通工具,听说也是在那个时候出现的。全都是些奇怪的交通工具呢。”
“马车铁道——是马在铁轨上拉车吗?”鸟口终于再也跟不上话题,发出疑问。
“是的。不过现在已经看不到了。听说箱根以前还有叫做人车铁道的哟。”女佣说。
“啊,人拉电车前进吗?”
鸟口打从心底吃惊,但敦子笑了。
“鸟口先生,人不拉电车的。电车的话,不用人拉也会前进,所以才叫做电车呀。因为是用人力拉的车,所以叫做人车,马的话就叫马车。”
女佣也笑了。
“听说拉的只是像小矿车般的箱车罢了。算是有铁轨的人力车吧。”
“噢噢!说的也是呢。电车撞人的事我是听过,但是颠倒过来人拉电车,话就说不通了。简直就像人咬狗一样嘛。”
“客人,房间到了。”
玩笑话讲太多,差点又过头了。
呈一直线的走廊上并排着八个拉门。鸟口的房间是左边数来第三间,敦子的房间就在左邻。
“我马上准备,请先进去歇息吧。”
女佣开门,对鸟口这么说完,先陪伴敦子进入隔壁房间了。可能是要帮她把行李送进房间里吧。凡事都是女性优先,这很不错。
鸟口暂时将沉重的行李放在走廊上,将脖子转了一圈。正当他这么做的时候,两人很快地出来了。
“鸟口先生,我先去看看饭洼姐的情况,行李放好之后,可以请你到刚才的大厅等我吗?或者如果你累了的话……”
“不,我不累。我们走吧。”
鸟口回想起方才那有如一幅画的构图。
“我带这位客人过去之后,马上送茶到大厅那里,请您稍候。真的很抱歉啊。”
女佣一副万分歉疚的表情道歉说。鸟口目送两人走下楼梯后,重新转向房间门口。
——见牛之间?
令人猜不透意思的名称。说到旅馆的房间名,一般不是都使用花的名字吗?像桔梗之间、蔌之间这类的就经常看见。或许只是鸟口不知道,其实有种花就叫做“见牛”,又或者鸟口知道那种花,只是不知道汉字写做见牛罢了。
鸟口边想着这些事,边踏进房间。
他打开里面隔间的纸门。
房间——
——腐朽了。
这是鸟口进入房间后的第一个印象。
横木与雕花横楣的木材都已经干燥到泛白。至于门槛,甚至都龟裂了。榻榻米也被阳光晒到变色,相反的,柱子的表面磨损,呈现出一种难以形容的饴黄色色泽。虽然打扫得很干净,却有种灰蒙蒙的味道。
——不是灰尘的味道。
是老臭味。或者说,这是时代的气味。
鸟口缺乏建筑装潢的知识,虽然不是很清楚,但这肯定是一间讲究的房间。装点在四处的雕刻非常细致,所使用的木材看起来也很高级。装饰在壁龛里那不知是瓮还是壶的东西既黝黑又粗犷,不过一定是大有来头的物品。
挂轴同样古老。
上头是一幅莫名其妙的画,是老东西了。
——好奇怪的画。
图案画在一个圆圈当中。一个穿着奇装异服的人孤零零地站在圆圈的右侧。
中间隔着一条像河川的水流,左侧只有一颗像黑色野兽的头伸了出来。
毫无构图可言。例如说,如果要画野兽,应该再多画一点,连身体也画进去才对。这样实在太半吊子了,而且连是什么动物都看不出来。
——是牛吗?
头上长着像是角的东西,可能是水牛之类的动物吧。不管如何,稍微懂画的人绝不会这么画。鸟口虽然不谙绘画,对于画面的构成却自有看法。光靠构图来判断的话,这肯定是门外汉画的。
——里面有什么含义吗?
鸟口不可能明白。就算有意义,反正也是源于中国或是哪里的典故,那他更是一窍不通了。鸟口连卧薪尝胆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至于他山之石,不晓得是哪里搞错了,他甚至一直以为那是多子多孙的意思。
即使如此,那幅挂轴依然静静地主张着本身非凡的价值。那果然还是因为……
——很古老吧。
看起来实在不像是战后的东西。不,在鸟口看来,完全就是文明开化[注]以前的东西。
注:一般指日本在明治初期吸取西洋近代文明、采取近代化政策而产生的社会风潮。
这种主张不仅适用于挂轴,也适用于整个房间。这个房间的价值,并不在于雕刻之精美或建材的质量、装饰品的昂贵,而是来自于漫长的历史、源自于古老的高级感。
所以虽然华丽而高级,这个房间终究还是腐朽老旧。鸟口将行李放到壁龛前,再次这么想。
他解开行李,确认器材有无受损。
他在搬运中十分细心注意,但是在打开察看之前,还是不能够保证平安无事。幸好里头没有任何异状,也没有忘了东西。
鸟口拿起照相机,忽地心生一念。
——去拍那个大厅吧。
那个构图——不知为何令人心动。
可是因为会增加行李重量,所以底片等其他东西并没有多带。如果用完,在这样的深山里可无法轻易取得。所以还是不要平白浪费为妙……
——一张而已的话,无妨吧。
照相机他带了禄莱(Rolteiflex)的双眼相机和莱卡(Leica)这两个机种。莱卡是社长的私人物品,因为他不断说服鸟口带来,所以他才带来的,但是鸟口到现在还不习惯连动测距式相机,所以把编辑部的对焦屏式相机也带来了。也不算没有余裕。
“去拍吧,去拍吧。”他说出口来。一旦下定决心,总觉得心情都雀跃了起来。
连昏暗的房间感觉都变明亮了。鸟口自从在雪径与和尚擦身而过之后,一直感到浑身不对劲。这下子总算恢复正常了。
大厅和刚才一样,几乎没变。纸门一样开着,老人和另一名男子仍坐在相同的位置。看样子他们正在对弈。
像这种时候,明明不是来当小偷的,却不知为何会蹑手蹑脚起来。鸟口靠近他们,两人也完全没有察觉。有点难以出声。
“抱歉打扰两位对弈,我是……”
“哦,你是跟中禅寺小姐一起的。”秃头老人瞥了鸟口一眼。“我是久远寺,这位是住宿在这里的古董商今川。”
老人的下棋对手看着鸟口点头致意。这个男人长相之怪异完全不逊于老人,令人印象深刻,感觉却相当和善。老人接着说:“我看小哥人长得满帅的,是那个——中禅寺小姐的男朋友——”
“没、没那回事。我是摄影师,只是跟着来帮忙采访而已。”
“看你极力否定的样子。别看中禅寺小姐那样,她可是个美人坯子呢。有什么不好呢?”
“这、这太可怕了,我可不敢了。”
“你怕的是她哥哥吗?被我猜中了吧?”
老人带着揶揄的眼神大笑起来。老人所言虽不中亦不远矣,所以鸟口也露出苦笑。叫今川的人当然是一头雾水,只是用一脸松弛的表情交互看着鸟口和老人。
“我叫鸟口守彦。”
鸟口总算报上姓名,接着请求两人允许他拍摄入镜。
“拍照?年轻女孩姑且不论,我这样一颗大光头,今川也像你看到的那副长相。没事何必来拍我这种老头子呢?”
“呃,因为我觉得可以拍到很棒的照片。”
“这我就不懂了。要拍庭院的话,只拍庭院就好了吧?那么美的院子,跟个秃子一起人镜,价值也跟着变低了。喏,今川,你说对不对?”
“哦……”今川以有些湿黏的声音说,“我也觉得自己不适合作为拍摄的对象,不过艺术家往往并非独好美丽的事物。我想这位先生不是想拍庭院,而是想拍摄包括这个大厅、我们和庭院的这个场景吧。”
“什么这个场景,今川,现在这个大厅的场景岂不是平凡无奇、随处可见吗?所谓照片写真,就如同字面所示,是如实拍摄真实。就算把这平凡无奇的景象给烙印到相片纸上,也既不有趣也不滑稽啊。”
今川用那双浑圆大眼仰望鸟口问道:“或许吧,那你认为呢?”
即使今川这么问,鸟口也穷于回答。他缩起身体。
“那个……若是会给两位添麻烦,请不必勉强,只是那个……该怎么说……”
被对方如此深究,鸟口无从答起。一旦追根究底地去想,鸟口开始搞不懂自己为何想要拍摄这里了。确实,照片会如实拍下事物的模样,但若以这种角度来看,无论拍摄了什么,都没有意义了。
今川开口了:“老先生,依我之见,被拍摄的物体与照片之间的关系,并不是相等的。照片的确会如实拍下物体,但是并非只要拍摄美丽的东西,就必定会是一张好照片。一张照片的好坏不是取决于被拍摄的物体,而是取决于摄影师。我想这位先生应该是看到了什么不错的画面吧。”
“正是如此,你说得真好。”
鸟口开始欣赏起今川这个人了。
与那憨直的外表不符,这个人或许相当聪明伶俐。
结果可能是被今川的话给说动了,久远寺老人允诺鸟口摄影。真是今川万万岁。
鸟口首先请求两名模特儿不要意识到自己被拍摄这件事,继续对弈。因为鸟口想要他初来乍到时看见的那幅画面。
被这么吩咐,大多数人反而会变得更加紧张。就算被交代不要在意,也无法摆脱被注视的紧张感。或许什么都不说偷偷拍摄还比较好,而且从他们刚才专注于对弈的模样看来,不会被发现的可能性应该很高。但是也有人极端厌恶被拍照。鸟口担心万一拍完后才惹来对方不满就糟了,所以才向两人说明,不过现在想这些都为时已晚。
但鸟口是杞人忧天了。不知是理解力好,还是原本就不在意这种事,两人很快地恢复到最初埋首对弈的情景。好机会。鸟口快步折回纸门处,望进照相机。
在光线改变前拍摄才是上策。相同的状态是不会持久的。不。自然界里绝对不存在所谓相同的状态。所以除了在觉得的适当时机,在觉得的适当地点,拍下觉得适当的对象以外,是无法拍到好照片的。照相机会将那一刹那切割下来,固定在相纸上。所以今川方才说的是正确的。决定这一切的不是被拍摄的对象,而是摄影者。
很棒的构图。
调整焦距。前方的榻榻米纹路逐渐变得模糊,漆黑的人影鲜明地浮现出来。背景中白皙跃动的庭院散发光芒。继续移动焦距。
——巨木。
那棵巨木真正是这幅构图绝妙的关键。
鸟口将焦距对准树木,稍微抬高角度。
冬天御寒用的濡湿稻草,部分裸露而出的漆黑树干。
比第一眼见到的时候更加鲜明。
是因为阳光的关系吗?天空放晴了。
雪也开始融化了。
鸟口将焦距移回人物,按下快门。
调整曝光。室内摄影时若是这种光量,一般都会使用三脚架。但是鸟口是个自称人类三脚架的强壮男子,所以毫无问题。
改变设定,拍了三张。
“谢谢两位。”
久远寺老人又用奇怪的声音响应:“怎么,已经拍完啦?不用打那个什么——镁光灯吗?至少也开个灯怎么样?会拍得比较清楚喔。”
“呃,这……”
当然鸟口也带着同步闪光灯,但是那样一来,难得的一幅画会被硬生生地糟蹋。那才真的会拍成一张秃头佬与丑怪男的纪念照——鸟口差点脱口而出,赶忙咽了下去。
再怎么说都是初次见面,太失礼了。
就在鸟口不知该如何回答的时候,敦子从背后出现了。对鸟口而言,正是救世主降临。
“鸟口先生,你到底在做什么啊?”
“哦,我刚才在请两位让我拍照。”
“拍医生?”
鸟口懒得再说明一遍,索性不回答,改变话题。“话说回来,饭洼小姐呢?”
“她的样子有些不对劲——明明本来那么起劲,却突然变得无精打采。”
“是感冒吧?”
“好像不是,也没有发烧,让人有点担心呢。”
“是食物中毒吗?”
“应该也不是。”
“没有拉肚子?”
“好像没有。我拜托女佣准备餐点了。她好像从一早就粒米未进,所以才会这么虚弱。”
“哦,不吃饭是不行的。要是有食欲的话,应该就不是食物中毒吧。”
“与其说哪里不舒服,更像是在害怕些什么……可是,她知道我们抵达后,好像稍微平静些了。今晚起,她会和我同房休息,所以应该不要紧了吧。啊……”
说到这里,敦子隔着鸟口和老人打招呼。
久远寺老人坐着,高举右手回应。
此时,刚才的女佣边嚷着“哎呀哎呀”边走了出来。似乎是送来了说好的茶。
“有人送粥过去给另一位客人了,请不必担心。或许是因为看到同伴来了,放下心来,她的脸色似乎也好转了一些……啊,请进来。医生还有客人也歇息一下如何?我端茶过来了。”
女佣说着,小碎步走进大厅正中央,扫视了周遭两三次后,放下托盘,从隔壁房间搬来了矮桌。实在是相当健勇。
“你来得正巧,我正在沉思中哪。这个人下的棋路深奥极了,令人难以招架,几乎快输了。”老人说道,站了起来。
然后敦子和鸟口、久远寺老人与今川四人聚集在宽广的大厅正中央,围绕着矮桌坐下。
首先是今川,接着鸟口再次被介绍。
久远寺老人仿佛见到多年不见的女儿或孙女,用一种极为怀念的表情看着敦子,然后用他抑扬顿挫相当独特的口吻述说自己的近况。尽管并未直接提及半年前的事件,但老人说他最后还是因为那事件而离开了东京,从去年底就一直隐居在这家仙石楼。他说即使如此,每个月还是至少会被检察官或警察给找去问话一次。
“待一回神,不管是亲人还是一切,我全都失去了。认识的人和朋友也都离去了。这家仙石楼啊,我大概十二年没来了,这里的人却记得我,还允许我寄居在这里,哎,连我都觉得简直成了大爷。”
老人再次发出干涩的笑声。
不知今川究竟了解多少,他并未应和,而是用一种难以分辨是在笑还是在发呆的表情喝着茶。可是从方才的发言来看,鸟口认为不能光用那副松弛的外表去判断这个男人。
鸟口也没有任何可以插得上嘴的话题。默默坐着喝茶,这一点与今川无异。
鸟口冷到骨子里了,所以几乎要烫伤舌头的热茶喝起来分外甘美。同时他也大口大口地吃着像是佛坛供品的馒头茶点。食物就是要大口大口地吃——这是鸟口个人的信条。
当他恢复生气的时候,气氛已变得相当融洽了。
老人询问敦子:“话说回来,中禅寺小姐,听说你们是来采访的,来到交通这么不方便的地方,究竟是要采访什么呢?若是透露无妨,能否说来听听?刚才我听说是要采访寺院……”
“是的,我们是来采访这附近的明慧寺的。”
“什么?”
久远寺老人露出十分吃惊的表情,望向今川。然后他“呼”地吁了一口气。
“哎,明慧寺也终于要变成观光地,大肆宣传了吗?那样的话,比起宣传,更重要的是交通问题吧。只是这一带现在才想要筑路,也是不可能的吧。近来老是听到一些反对意见,说箱根的观光化造成了严重的环境破坏云云呢。”
老人送出寻求附议的视线,今川会意,出声发言:“可是老先生,对温泉旅馆来说,有没有道路和铁路,是攸关存亡的大问题啊。事实上铁路会通到这里,也都是因为当地居民的大力要求啊。”
“确实,交通方便与否对观光地而言是存亡问题,但是这一带除了像这家连工会都没有加入的乖僻旅馆,就只有明慧寺了。若非哪一方自掏腰包,否则筑路是不可能的。”
敦子边苦笑边插嘴:“不是那样的,不是宣传。”
“那是什么?日本的秘境探险吗?”
“唔,差不多。”
“哦?”
“这是说笑的。不过若要从头说起,这话就长了。其实,帝大的精神医学研究室的教授们有一项研究计划,想要从脑科学的角度对宗教加以解析。”
“哦?听起来颇有意思。可是要做些什么呢?”
“测定修行中的僧侣的脑波,与常人的脑波比较——计划从这方面着手。教授们认为应该从坐禅开始测定,因此询问了每一座禅宗寺院的意愿,却得不到任何善意的响应。计划迟迟无法顺利进行,研究几乎陷入停顿。”
“宗教与科学本来就形同水火嘛。”
“然而我们文艺部的社员得知这件事,认为这是个很有意思的主题,希望它能够实现。经过协商,稀谭舍决定支持协助这项研究。”
“支持协助?出钱了吗?”
“没有出资。我们提议由我们提供人力。与寺院之间的交涉及安排、器材的搬运,还有餐费、交通费由我们负责。相应的,研究有了成果之后,论文必须由我们出版社出版,还有研究的过程必须在《稀谭月报》上刊载……”
“贵出版社也真是古怪呢。那种东西会畅销吗?”
“不可能畅销吧。可是我们杂志擅长这类报道,社长也很有兴趣。所以就以现在在别馆休息的饭洼小姐为中心——其实也几乎只有她一个人——和寺院交涉,推动计划。不过却没有任何一座寺院首肯……”
“那么排斥啊?要是能够在医学上证明修行的成果,岂不是美事一桩吗?”
“可是如果无法证明,将会如何?”
“也有无法证明的可能性吗?”
“有吧。或许……那种事物是无法用机器加以测量的。”
“这样吗?不管哭、笑还是生气,就连那种程度的感情起伏都会对脑波造成影响不是吗?那样的话,进行修行这种重大行为的时候,应该会出现某些变化才合理吧?”
今川突然开口:“可是,所谓悟道和喜怒哀乐不一样吧?”
“悟道?”
“修行不是为了悟道才做的吗?”
“唔,是吧。”
“那样的话,我不太会说,不过我认为悟道不悟道,和医学上的脑的状态并没有关系。”
“没那回事吧?不管是什么样的状态,一切都只是脑中的变化。人因为有脑,才能够认识世界。太初有脑,知道吗?对吧,中禅寺小姐?”
敦子微微侧首,答道:“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是不尝试是不会知道的吧。例如说,很有可能还有许多以现在的技术无法测量的部分。不,关于脑这个领域,现代医学才刚开启了它的大门而已。所以极有可能什么都无法检测出来。然而若是没有任何成果,它就会被轻易否定掉了。”
“原来如此。也就是其实只是因为技术尚在发展而无法测定,却非常有可能被烙下毫无效果的证明。”
“不仅如此。若是真的测定出来,也有可能造成麻烦。”
“为什么?”
“就算不必修行,也能够制造出相同的状态——根据实验的结果,也有可能变成如此。”
“噢噢!原来如此。”
老人“啪”地击掌。
“就像为了测定民间偏方的效果而分析它的成分,再根据分析的结果制造出更有效的合成药一样,也有可能研究出科学的方法,以某种物理性的手段使人体的状态变得和已修行的人相同……”
“虽然我认为现实上这很困难,不过也不是不可能做到。”
“换句话说,对和尚来说几乎是有百害而无一利呢。这对寺院来说风险太大了。可是和尚们想到过这一层吗?”
“不,我想他们并没有考虑得这么深入。可是姑且不论这一点,这是场规模相当庞大的调查,必须搬进脑波测定器之类的东西,还得在坐禅中的和尚头上贴上电极,不管怎么样都会妨碍到修行。总之这对宗教家而言,是不必要的研究。无论结果为何,终究都与信仰无关啊。”
“说的倒也是。那,果然还是行不通吗?”
“其中似乎也有为了制造话题而主动找上门来的寺院,但是越是这种地方,就越是不正经。”
“不守清规吗?”
“是的。慷慨允诺的寺院,大多都是新兴宗派。说穿了就是想沽名钓誉。例如说,有一座明明是在战后才创立的寺院,与永平寺[注一]毫无瓜葛,却擅自宣称是曹洞宗。尽管如此,竟又索求高额的布施……”
“敛财寺呢。”
“嗯。若要进行调查,不寻找严格修行、来历正统的寺院就没有意义了。饭洼小姐千辛万苦不断地与本山[注二]交涉,就算是末寺,找的也都是渊源明确的寺院。结果公认最适合的一座禅寺就是……”
“明慧寺是吗?嗯,那里的话,确实和敛财什么的沾不上边吧。而且那里——我是不太清楚啦——来历似乎相当正统。寺院的等级好像也很高。可是连我都不太清楚了,亏那位小姐打听得到呢。其实刚才我才跟今川聊到,我到现在连那座明慧寺是什么宗派都不晓得呢。”
注一:永平寺为曹洞宗的大本山。一二四四年,由道元在豪族波多野义重的资助下创建。原名大佛寺。道元死后,曾因内部纷争而荒废,但寂圆守住门流,于江户时代成为大本山。
注二:本山(或本寺)指的是日本佛教宗派中的根本道场,隶属于此寺的寺院即称末寺。
“可是饭洼小姐是这附近的人吧?”鸟口总算能够插上一句话了。
“就算是这样,但是就连当地人都对那座寺院所知不多哪。知道的只有一部分宗教界的人士,还有不晓得究竟有没有的檀家而已。”
“这种事有可能吗?”
鸟口因为难得的发言遭到反驳,不得已望向敦子。
敦子回应他说道:“就是这样啊,鸟口先生。其实刚才在山路的时候我也想要说,那座明慧寺……”
——不是寻常寺院,是吗?
“——是家兄也不知道的寺院。”
今川露出“那又如何”的表情。
既然他不认识敦子的哥哥,这便是理所当然的反应。
但是对于认识他——中禅寺秋彦的人而言,这就是有些难以接受的事实了。
中禅寺这个人熟悉全国各地大小神社佛刹,到了一种令人匪夷所思的境界。每一个认识他的人恐怕都认为这个世上没有一座寺院是他所不知道的。连这个中禅寺都不知道这座寺院的话……
“从规模或历史来看,这很奇怪吧?而且一问之下,听说那也是座相当古老的寺院,而且还相当大。”敦子说。
“哦哦,事有蹊跷。这的确不是寻常寺院呢。”
除此之外无法作他想了。
“咚沙”一声,八成是屋顶的积雪滑落了。
已经完全习惯了。
“总之不知道来龙去脉如何,饭洼小姐找到了明慧寺。可是那里连电话都没有,所以就写了信过去,没想到竟然获得了应允。”
“所以才会来采访啊。”
“原来是这样啊。”
这也是鸟口第一次听说决定采访的详细经过。
“调查团会在下个月入山,不过因为是没有人知道的寺院,不晓得里面情形如何,所以我们先一步进去,首先来为无人知晓的寺院写一篇现场报道。杂志方面也决定当做预告,以先行企划的形式刊载在刊头。”
“哦,可是明慧寺竟然肯答应这种事呢。而且那个……禅寺几乎都有女性禁制不是吗?”
“是的。由于明治五年颁布的政府法令,女人结界[注]算是被废除了,不过还是有许多寺院依循惯例,排挤女性。书简当中应该有特别注明负责人是女性,不过万一真的有什么状况,可能就得请他们派一名和尚出寺来,由我们采访他,之后再……”
“啊,总不会要叫我一个人进那种神秘的寺院里头拍照吧?”
“就是这样。真是的,从早上开始,我不是已经拜托过你好多次了吗?”
“呃,可是那个,我听得有点心不在焉嘛。这就叫做牛耳什么风吗?”注:灵场区域禁止女人进入的禁忌。
“那是……”
久远寺老人一句“马耳东风”。敦子一句“对牛弹琴”。两个人同时纠正。鸟口等于是出了双倍洋相,但是他已经习惯丢这种脸了。鸟口每次只要说出成语或谚语,总是错得离谱。虽然他并不是故意在耍宝,却总是引来捧腹大笑。
“我说啊……”
久远寺老人大笑一阵后,瞥了今川一眼,问道:“这位今川先生其实也有事要去明慧寺。中禅寺小姐,回信给你们的和尚叫什么名字呢?”
敦子立刻翻开记事本回答:“呃,是禅寺里的知客,一位叫和田慈行的和尚。”
“鹿?你是说那种头上有角的动物……?[注]”
注:日文中,知客(shika)与鹿(shika)的发音相同。
“不是啦。禅寺里负责接待宾客的和尚,就称为知客。”
“这下我就放心了。这要是个鹿和尚,那可吓人了。剃头又不能连角都一起剃光光……”
鸟口这么打诨,他的憨傻是天生的。虽然本人是一派正经,却经常惹人失笑。老人和敦子,这次连今川都再次笑了。
“这个青年真是有趣。这样啊,叫慈行啊。这也是和尚常有的名字,不过这下子就跟今川在等的和尚不同人了。你在等的和尚,是叫珍念还是了稔来着?”
“了稔。”
“喏,真可惜。”
“可惜吗?”
“可惜啊。不过既然他们明天要去寺院,虽然会有些劳累,你也可以一道过去。”
“哦,那真是求之不得。可以吗?”
敦子说“没问题”。
四人畅谈了约摸三四十分钟之久。敦子说她要去看看饭洼女士的情况,离开了座位。差不多是该用餐结束的时候了。鸟口想顺便让敦子引见一下,便站了起来。
鸟口的视点上移。
一路望过大厅,直达窗口。
占据鸟口视野的庭院面积增加了。
和刚才不一样。画面的构成要素变多了。怎么会?
——那是什么?
有一团黑块。
——那是什么人?
在理解到细部之前,它在鸟口心中已经是个人了。
是人。一个人坐在那里……裹着一身漆黑的外衣。那个身形是……
——僧侣。
一名僧侣正在巨木与檐廊之间坐禅……
这一定是幻觉,鸟口伸手指去。
“有、有、有和尚……”
正要离去的敦子停步,回过头来。
今川和久远寺老人也同样望向庭院。
“那、那里有一个和尚……”
说到这里,鸟口再也说不下去了。在感觉到奇异或恐怖之前,他更感到吃惊。
这不是错觉。
老人张大了嘴,“怎……”了一声,顿了半晌后,用变了调的声音继续喊道:“怎么回事!怎么会有人坐在那里?”
“究竟是什么时候……?”敦子以虚脱的声音接着说。
“怎么会?连一点声息也没有啊!”
就连看到身形的现在,也感觉不到半点气息。
鸟口徐徐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和早晨感觉到的漠然不安相去不远,是一种朦胧模糊的不快感,而它确确实实地涌了上来。
“今川,那会不会是了稔和尚?”老人半带怒意地说道,大步走近窗边。
“嗯?”老人出声之后,僵住了。
今川追了上去,鸟口也跟上前去。接着敦子也过来了,四个人在檐廊上一字排开,贴在落地窗上似的站着。
僧人的确就在那里。
从檐廊到巨木之间,距离约有四间[注]之遥,其间空无一物。
注:一间约为一点八米。
僧人恰好就坐在中间左右。
不是幻影,而是实像。
来到打开窗户就几乎伸手可即的距离后,僧人看起来益发鲜明,毋庸置疑,他确实存在于那里。
僧人略微俯首结跏趺坐。正好就是一副在坐禅途中打瞌睡的姿势。不知僧人从什么时候就在那里了,他的下半身大半沾了雪,肩膀和袖子也有雪花附着。濡湿的衣物或许冻结了,一团漆黑的黑色僧衣,无法判别出是湿的还是干的。不过在纯白的庭院里,漆黑的僧人看起来宛如飘浮在半空中般鲜明。
没有一丝动静。
僧人是庭院风景的一部分。
缓缓地,惊奇转为战栗。
“那……”
沙沙——雪落到僧人身上。
“是死的。”
“那个和尚死了。”
“什、什么?”
“别看我这样,我还没秃头前就是个医生了。那不是和尚,是和尚的尸体!”
“怎么会……”
鸟口打开窗玻璃。
不仅仅是冬季的寒意,冷冽的空气也猛地侵袭进来。
鸟口作势跑下庭院,却被敦子阻止了。
“不可以!”
“可是……”
“如果、如果那个人已经死了的话……”
“啊……”
她的意思是最好是维持原状吗?
——意思是可能演变成刑事案件……?
“敦子小姐,怎么会……”
“我去叫旅馆的人。”
敦子往柜台去了。
今川站在檐廊边,扫视庭院一周,左手按住松垮的嘴巴。圆滚滚的大眼睛有些充血。
“这、天哪、怎么会、啊……”
这宛如呜咽的声音是掌柜发出的。敦子带着掌柜和女佣回来了。
“噢,早坂掌柜。喏,快去叫警察。”
“警察?医生,这……”
“已经死了,离奇死亡。快点。就算叫了,抵达这里也得花上一个小时以上吧?”
“啊、呃,您说的没错……”
掌柜抱着头,嘴里嘟哝着“今天到底怎么搞的”,跑掉了。
“那个人怎么会在那种地方……?”
“阿鹭,你没有发现吗?”
“什么发现,我刚才送茶过来的时候,根本没有那个和尚啊。”
“你也看不见吗?”
“不是看不见,是根本没有吧?竟然随便跑进别人家的院子里,扰乱别人安宁……啊……”
“怎么了?”
“医生,那个人真的……那个……死掉了吗?”
“那样还是活着的话,要我切腹也行。”
女佣用一种看着怪东西的眼神凝视和尚。在这乱哄哄的时候又有数名旅馆员工赶来。久远寺老人一副工头姿态,举起双手,用倒嗓得格外严重的声音大叫:“喂,在座的各位,有没有人知道这名和尚的身份?”
没有人回答。太过于日常,却又极度脱离常识的状况,确实地搅乱了每个人的心智。一言以蔽之,只是有个和尚坐在庭院里罢了。虽然是个很奇妙的情景,但是以命案现场而言太过于普通了。再加上和尚头顶积雪,就这么枯坐原地,作为一具尸体也滑稽极了。更何况现在是大白天。太阳高挂,景色鲜明,没有任何诡谲的舞台装置。
——即使如此,还是让人有些背脊发凉。
鸟口依然有此感觉。
说起来,这个和尚何必跑进旅馆的庭院坐什么禅——而且还是偷偷摸摸地溜进来……不对,问题不在这里——对,这是……
“鸟口先生,你不觉得有些奇怪吗?”仿佛看透了鸟口内心的动摇,敦子向他问道。
“说奇怪是奇怪,但是我不晓得哪里奇怪。现在这个状况虽然古怪,但是如果那个和尚突然伸了个懒腰站起来……”
“我说的不是这个……”
“你是说完全没有声息这件事?”
“这也是其中之一,可是……”
“明明有四个人在场,却没有任何人发现?”
“不,那……”
“他……”今川唐突地开口。“他是从哪里进来的?”
“咦?”
“这种庭院,从哪儿都可以进来啊。”
“可是……”
今川指了庭院的周围一圈。
在这个范围当中……
一片雪景的庭院当中,没有留下任何像是脚印的痕迹。
“哦,这就是所谓的……”
“没错。这名僧人是凭空出现在这个地方的吗?或者是以结跏趺坐的姿势,就这样自空中飘浮而来?若说有哪里奇怪,如此罢了。”
“如此罢了?”
“如此罢了。”
的确,不管在场的有四人还是十人,有些事情依然不会被注意到。但是要不留下任何足迹,在雪地当中移动是不可能的。久远寺老人回过头来。然后他缩起下巴,说道:“的确没有侵入的形迹呢。但是……如果说这名和尚从一开始就一直在这里的话,怎么样呢?”
“一直在这里?”
“虽然我不晓得是出于什么样的理由,不过他在下雪之前,或者是下雪时,侵入了这座庭院,然后开始修行。”
“医生的意思是,他是冻死的?”敦子一脸讶异地反问。
“只是假设。”
今川弯腰后站了起来,提出反驳:“可是老先生,我和你从今天早上就一直看着庭院。就在这里,坐在这个地方,直到开始下棋之前都一直观赏着庭院。但是……”
“还是有可能没注意到,今川。而且……对,或许和尚完全被雪给埋住了。下午太阳露脸后,雪融化才出现的。”
“之前有那么大的雪堆吗?”
“是一片雪白。不是说雪中白鹭,暗夜乌鸦吗?没有注意到雪堆,也是情有可原。”
这……
有可能吗?鸟口离开檐廊,避开员工,移动到大厅后,再一次来到室内走廊。是他第一次看到这个房间的视点。
“可是医生……”刚才的女佣的声音传来,“再怎么说这都太恐怖了吧?要是就像医生说的,岂不等于我在尸体面前运送膳食,医生你们也边眺望着尸体边用餐吗?医生是这个意思吗?我倒是没看见那么大的雪人呢。”
员工喧嚷起来。发言的女佣也苍白了几分,双手按住了脸颊。
鸟口望向相机。
久远寺老人的嘴巴瘪成“乁”字形答道:“阿鹭,这个世上并非看得见的就是一切。人类的眼睛啊……”
“医生的高见很有道理,不过还是不对。”
“啊?”
镜头中的人们同时回过头来。
中央是巨木,前面露出和尚的上半身。
久远寺老人用一脸奇妙的表情质问:“你、你……叫鸟口是吧?你刚才说什么?”
“哦,我刚才在这里拍了照片对吧?我现在站在相同的地方,以相同的姿势看着相机……”
“噢,然后呢?”
“从这里的话,不管怎么样都会看到和尚的头。换句话说,和尚会被拍进照片里。但是我刚才可以完整看见那棵大树的御冬用稻草,而现在树的侧面却被那个和尚遮去了大半。再说,如果当时的积雪盖住了那个和尚,树干应该也会有一半被遮住看不见才对。”
“噢噢,这样啊。那……”
久远寺老人和女佣一样,用双手按住脸颊,然后“啪”地拍了一下额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就算人的眼睛不能够信任,也无法瞒过机械。镜片是透明的。这不是念力摄影,所以不会拍到不存在的东西,存在的东西就一定会被拍到。总之只要显像就可以知道,至少拍摄的时候是没有和尚的。”
“可是,但是……”
“那样的话……”
“啊啊——”
突如其来地,鸟口的右后方传来裂帛般的尖叫。转头一看,一名娇小的女子僵立在原地凝视着庭院里的和尚。小个子的女子穿着令人错以为是丧服的黑色上衣和黑裙。或许是在那片黑色映衬下。她的脸色苍白得犹如白蜡。
“呃,你是……饭洼小姐?”
女子崩溃似的倒在走廊。
根据传闻,这便是只有知情者才知晓的“箱根山连续僧侣杀害事件”的开端。
据传若迷失于其山,时罕遇魔物。其形为妖冶童女,以清冽歌声吟唱。
“檐廊边缘碎裂处
以观音赐予之指
轻轻触摸
数千佛陀碎裂处
十万亿土寂宵时
微微扎刺
成为猴儿,去往山间
成为蟹儿,去到河间
成为人子,燃烧于烦恼的炉灶间
化做飞灰
泪涟涟复过今日
如是佛子该如何
爹爹娘娘请原谅
今日碎裂,明日也碎裂”
有时仅闻其声。歌声不知来自何处,回荡不知所去。有时立时歇止,长则续歌如下:
“洗手处旁蕺草叶
蜗牛缓缓啖地藏
西方净土简素晨
光头小僧裂两方
成为神子,无须置身此世
成为鬼子,无可置身此世
成为人子,被装进烦恼的皮囊里
抛入水流
雾茫茫夜也将明
如是佛子该如何
爹爹娘娘请原谅
今日蜗牛,明日也蜗牛”
据传其歌听似童谣,亦似和赞[注一],听似古旧,亦有新意。虽如胡唱,却绝非如此。大抵以此曲终结,然听至末尾者无几。
“错弄释迦堂教示
涌现千千万佛陀
千千万佛陀
涌自那碎裂尖刺
蜗牛之职不过是
今明之职俱皆是
闭入壳中佯不知,佯不知”
亦云此歌尚有续,其内容漠然无所定,非余所能知晓者。
告余此事者,以仙石原村川村某人为首,不下十余人。起至昭和十五年,至本年昭和廿七年,前后历经约十二载。
过去曾闻数人谈及此事,姑且记之,中隔大战,忘却已久。近年复闻众多相同之体验谈,时隔虽久,其内容几无二致,令人惊奇,故重记于此处也。
岁月流转,听闻山怪之姿未老,仍为垂发童女。此若非所谓大秃[注二]耶?又,逢怪者所闻妖异之曲,其词其音,时隔已久,犹与过往同,知悉此事时,因其不可思议,惟惊叹无语。经此长久,仍有多人遭遇相同之山怪,究竟何故?世间虽有众多怪谈奇谭之类,余确信此乃真奇谈也。
昭和廿七年十月十四日
笹原樱山人记
注一:一种佛教歌曲,以和语赞颂佛祖、菩萨、教法等的偈颂。
注二:大秃为日本传说妖怪之一,其身形犹如年幼童女,身着和服,留着刘海平齐的短发。
大秃——今昔画图续百鬼?卷之下?明
世有彭祖,岁七百余犹有稚龄之相,人以慈童称之。此非大秃也。
那智、高野山中有寿高面恶之辈,名作大秃,以其头秃齿豁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