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子会从尸体的眼睛开始吃掉。
我是在中央图书馆得知这个知识的。在昏暗的书库角落,年幼的我沉迷于一本书。
那是森林之书。据说在某个国家,有一座平凡无奇的森林,但有个唯一奇怪的地方,就是那里排列着人类的尸体。
在宛如公园的森林里,有许多人倒在地上。人种与性别各异的他们以各自不同的姿势倒地,缓缓地、静静地腐烂。
其实那是一本了不起的研究书。据说作者记录了尸体如何腐烂,对犯罪搜查有着很大的帮助。
不过,当时的我对那种事不感兴趣,只沉迷于被吃掉的尸体。
那座森林里没有野兽,所以吃掉尸体的必然就是虫子。
首先是苍蝇。苍蝇群聚在尸体的黏膜上,融化肉吸取汁液。接着是肉食性昆虫,从松垮的洞钻进体内。
它们产卵,蛆孵化出来,吃掉蛆的虫子也来了。
我在想象中试着变成其中一只虫子。眼前有童话里会出现的糖果屋,丰盛的山峦在眼前展开。
我会在这里出生、长大、留下后代,然后死去。
这是非常美好的事情。吃与被吃,延续生命,是这颗星球几亿年来不断重复的循环,我觉得母亲说的没错。
我很喜欢那本书,不过当然没有借回去。
因为当时的我已经知道,普通女孩不会看这种恶心的书了。
当时的我是个优等生。
努力假装自己是个优等生。
所以我忍着不去看真正想看的书,不去做真正想做的事。就算发现漂亮的虫子,也不会放进口袋,也不会反击欺负我的男生。
不知不觉间,我开始伪装成另一个自己。用名为常识的布,以名为空气的线编织而成,拟态成完美的海野琥珀。
不是我在自夸,我觉得自己应该伪装得很完美。就像缠着垃圾的蓑衣虫,背着海葵的螃蟹,我成为母亲所期望的我。
可是,这一定……
一定不是好事,如今我是这么认为的。
我就是像这样穿得太多,把自己包得圆滚滚的,才会在不知不觉间感到疲惫不堪。
所以才会被那只美丽的蝴蝶吸引吧。
那是一只乌鸦凤蝶。
上学途中,我在车站月台上看到一只破破烂烂的凤蝶在飞翔。它原本应该栖息在山上,却不知为何误闯到都市里,摇摇晃晃地在铁轨上徘徊。
不可以待在这种地方哦。
我这么想着,伸出手。
下一瞬间,我已经跑到黄色警戒线的另一头了。
漆黑的乐福鞋踩在半空中,水手服的裙子轻盈地飘起。
电车发出「噗啊——」的警笛声,朝我冲过来。
啊啊,我搞砸了。但我指的不是自己的行动,而是看到周围那些吓到的人。看到那群惊愕不已的脸庞,我终于察觉到自己的失败。
006
母亲会不会哭呢?
直到最后一刻,我都还在想着这种事。不过,我很快就发现已经不用再担心了。这样就不用再当海野琥珀了。一想到这里,我就安心到想哭。
所以,我只后悔一件事。
我的尸体会被烧掉,放进冰冷的石棺,埋在石头坟墓里。
这副身体不会被年轻的苍蝇吃掉,也不会成为蚂蚁家族休息的家。
只有这点让我感到悲伤。
啊—拜托啊,我祈祷着。请不要让任何人悲伤。请让我就这样腐烂,然后喂给虫子或老鼠吃吧。
没错,我注视着逼近的死亡,向神明祈祷。
然后,神明实现了我的愿望。
「咦?」
在我这么想的瞬间,我已经站在『那里』了。
春天的阳光消失,黑暗笼罩四周。
「……这、是……」
我停下踉跄的脚步,看着眼前扩展开来的黑暗。光藓发出微弱的光芒,被我这个存在吓到的小动物们发出惨叫逃走。
那里是昏暗的洞窟。
我东张西望环顾四周。事情发生的太过突然,使我的内心无法跟上。
「那个,有人在吗……?」
之后,我反复回想起这个时候的事情。
因为在我读过的儿童书和小说中,这种时候——也就是『转生到异世界的时候』,会有某种理所当然的存在告诉我这件事。
可是这个洞窟里没有那种东西,只有我一个人被丢进这个『陷阱』里。
「呀!」
我漫无目的地走着,结果马上被绊倒,膝盖跪在地上。
「好痛哦……到底是什么东西……咦?」
我扶着洞窟的墙壁,仔细观察绊倒我的原因。
那是人类的尸体。
几乎只剩下骨头的干枯尸体,就坐在洞窟的墙壁上。
「咿——」
我本来想尖叫,至少一开始是这么打算的。
因为海野琥珀——普通人是会这么做的。
「…………」
可是我马上想起这里没有别人。
那还装得人模人样,也太过愚蠢了。
「…………哇。」
意识变得一片空白的瞬间,一颗头骨滚了下来。
我反射性地接住『他』。
头盖骨是看似壮年的男性。整体看起来很结实,侧头骨很发达。门牙的磨损和污渍是抽烟的痕迹,拿着烟斗的手应该是右手。
「哇,哎呀呀。」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看,蛆虫从眼窝里不断掉出来。被骨头保护着的脑浆,是已经几乎被吃光的他最后的苗床。
「对不起,吓到你们了吧。」
我向他与他们道歉,然后轻轻把头骨放回原本的位置。第一次看到食腐性的虫子让我觉得很可爱,脸上自然浮现笑容。
我露出微笑,但马上又觉得尴尬。要是被谁看到这种地方,又会被人觉得恶心了。
不过,这里真的没有任何人。
「……哇啊。」
我仰望天空。
洞窟低矮的天花板上,有闪耀着蓝色光芒的星星。星星像吊灯一样摇晃,发出引诱人的光芒。
「蓝光虫的陷阱……我还是第一次看到……」
这种梦幻的光景,说穿了只是虫子的陷阱。
但这时候的我,却觉得这是有别于熟悉的星座,是个从未见过的全新夜晚。
「…………嘿咻。」
一开始的混乱过去,我缓缓冷静下来。已经不需要发出惨叫,或是表现出害怕的样子,而是用肌肤感受世界。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只是思考该做什么。
「这里感觉是个很危险的地方呢。」
将现状统整起来,简单来说就是遇难了。
在分不清前后左右的洞窟里,身上没带任何装备就被丢弃在这里。光是这样就已经让生存率大幅下降,而且这里还弥漫着更危险的气息。
「呐,你到底是被谁杀死的?」
我蹲下来观察他。已经化为白骨的他被纯白的丝线缠住,胸骨上还开了一个像是被锥子刺穿的洞。
这无疑是他杀的痕迹。
「……算了,这跟我没什么关系。」
即使感受到生命危机,我却没有太大的动摇。虽然在这短短的时间内发生了许多事,但我没有忘记一切的开端。
我想起自己曾经对那只蝴蝶伸出手。
因为当海野琥珀太痛苦,我踏出了黄色警戒线。这就是我。
「哎呀?呵呵呵,你怎么了?」
这时,我突然在左手背上发现迷路的蛆。
「要吃我,对你来说还太早了。好了,快回去大家身边吧。」
在把只能吃腐肉的他赶回去后,我回想起向神明许下的愿望。
请让我就这样腐烂,然后喂给虫子或老鼠吃吧。
「……再见了。」
总有一天,我也会变成那样吧。在这个洞窟的角落,变成什么也不是的尸体。
「好了,走吧。」
我往洞窟深处走去。就像当时跨过那条黄线,我用褐色乐福鞋踩过泥泞。
我的步伐没有不安。因为我的愿望已经实现,接下来就像是余生。
说得极端一点,这里就算是终点也无所谓。
(好美……)
可是,我仰望天空,看着洞窟里满天的星星。
既然能看到这样的景色,再稍微徘徊一下也无妨。
我这么想着,继续往前走。
「喀叽喀叽喀叽喀叽喀叽……」
然而,神明的工作速度比我想象中还要快。
「吓啊啊啊啊啊啊啊!!!」
「咦?」
我回头时,怪物已经逼近到我背后。
「喀叽喀叽喀叽喀叽!」
蜘蛛。
看起来像蜘蛛。
可是,不可能有那种蜘蛛。蜘蛛是跟小汽车差不多大的巨大怪物,八只脚像钻岩机一样挥舞着冲过来。
尸体的他被踩扁,蓝光虫的薄纱被弹飞。蜘蛛露出两根闪闪发光的利牙。
蜘蛛的利牙,朝我袭来。
「啊呜呜呜呜!」
蜘蛛的头,从侧面咬住我的腹部。
宛如冰钻般的利牙,缓缓地刺进我的腹部。沉重的前脚,将我拖倒在地。
「好痛!不要!放开我!」
我反射性地挥拳反击。但就在此时,利牙——
咕嘟——利牙——
咕嘟——开始震动——
咕嘟——身体——好热——
我挥出的拳头,无力地垂下。不断弹跳的乐福鞋,不知飞到何处。
「嘶啊啊啊啊啊……」
蜘蛛终于拔出利牙。但此时的我,意识已经模糊,根本无力逃跑。
蜘蛛抬起屁股,吐出大量的丝线。丝线将我连同伤口一起包覆,形成巨大的茧。
蜘蛛抱着茧,开始移动。
我茫然地被吊在半空中,看着在眼前摇晃的尾腹。
仔细一看,尾腹不自然地膨胀。
我渐渐察觉到,这里不是地球。
理由果然是蜘蛛。
说起来,现代的地球根本没有这种蜘蛛。昆虫这种外骨骼生物一旦超过一定尺寸,就会无法承受外壳的重量,所以打从一开始就不会存在。
即使如此,三亿年前还是有许多像节胸蜈蚣Arthropleura这种可爱的大虫子,但那是因为当时的地球不存在内骨骼生物,它们才能填补生态位。
所以这里不是地球,这只蜘蛛肯定也是依照我不知道的世界法则在行动。
『呜呜呜……呜呜呜……』
我在充满呻吟声的洞窟里思考着这些事。
光藓发出的微弱光芒照亮四周。在被淡淡绿光笼罩的房间里,有好几个丝线织成的茧,而我被关在其中一个里面。
『咿啦……咿、啦……』
我隔着像是薄纱的茧,注视着其他茧。
光是从这里就能看到五个茧里关着人类。茧里有穿着铠甲的男女,他们正用我听不懂的语言呻吟着。
『Taburo-na……。bisuta-sya……』
这里果然不是地球。他们的打扮是铠甲和长袍,明显不是现代的服装,低语的内容也都是我没听过的语言。
不过,若问我是否因此而无法理解,倒也不是这样。我能够推测出他们所说的话。
『咿啦……』
女人这么说。
这大概是「住手」的意思。
「咿啦啊啊啊啊啊啊啊!」
惨叫声在黑暗中回荡。
发出叫声的是我斜前方的茧。茧里有个打扮得几乎跟泳装没两样,宛如游戏中的舞娘的大姐姐。可是,她现在的美貌已不复存在,她正流着眼泪大叫。
舞娘的面前有只蜘蛛。
那只巨大的蜘蛛将胀得鼓鼓的肚子朝向她。
「咿!咿咿咿咿咿!」
舞娘拼命挣扎。可是,她的身体被毒液与丝线束缚,根本无处可逃。
蜘蛛的肚子蠕动,从屁股前端产下某种东西。
那是珍珠色的卵。
「咿啦啊啊啊啊啊啊啊!」
舞娘的脸上被产下许多弹珠大小的卵。美丽的容貌在保留原形的状态下被埋进卵中,简直就像美丽的疮疤。
『嘎啊啊啊!』『呀啊啊啊啊……』『呐——呐啊……』
蜘蛛就这样对所有的茧做了同样的事。
不分男女,真珠卵就这样被产在他们身上。
『呐——呐啊……呐——呐啊……』
不知从何处传来某人的哭声。他们知道自己已经只是小蜘蛛的食物,对于即将到来的凄惨末日感到绝望。
可是,我无论如何……
不久后,母蜘蛛来到我身边,将屁股前端朝向我的头。我是最后的苗床。或许是因为这样,又或者是因为我看起来太瘦弱,蜘蛛只在我身上产了两颗卵。
我茫然地凝视眼前那颗卵。卵就像宝石的颗粒般虚幻,里面还抱着尚未生也尚未死的灵魂。
生命在卵中怦通怦通地跳动着。
『啊啊……啊啊啊啊啊。』
在黑暗中,每个人都看着卵。他们以恐惧的眼神,注视着即将从卵中孵化的死神之子。
可是,我果然还是无法这么想。
(多么美丽啊……)
我打从心底着迷地看着宛如宝石般美丽的蜘蛛。
产在我身上的卵一天天长大。
我知道蜘蛛会脱皮成长,但还是第一次听说在卵里也会这么做,让我非常佩服。
在左眼前方,被植入我身上的卵里,两只蜘蛛正在蠕动着吃掉脱下来的壳。
就在第二次脱皮结束时。
『呀哈哈,呀哈哈哈哈。』
舞娘从那时开始就经常笑。
我还以为她已经振作起来了,但并非如此。
『呀——哈哈哈,呀哈哈哈哈。』
她的心灵已经崩坏了。填满整个视野的卵,以及在里头快速成长的死神大军,破坏了她的心灵。
不只是舞娘。
『呜呜呜呜呜。』
她身旁肌肉发达的大叔,像婴儿般哭泣着。
其他还有向神明祈祷的大婶,以及不停喃喃自语的老爷爷。
洞窟是恐怖与绝望的苗床。他们全都是连自杀都不被允许的活祭品。
在这些人之中,只有一个男人的语气非常坚定。
「Sahi、Mikera、Monshu。」
他是个穿着漂亮铠甲的年轻人,大概是大家的队长吧。即使左半身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卵,他也没有失去理智。
『大家加油,没事的。』
男人大概是这么说的。
起初还有人回应他,但现在几乎没有人再听他说话了。
『嘻嘻嘻。呐呐……呐呐啊啊啊啊……』
洞窟里有意义的话语逐渐消失,只剩下疯狂与泪水。
(……真可怜。)
在这样的情况下,我既没有哭也没有笑。
看来是我身上的毒太有效了,即使其他人陷入绝望,我也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对眼前发生的事情漠不关心。
『睡吧睡吧小圆圆,小圆圆啊。宝宝是好孩子睡吧……』note
注:为江户子守呗
我茫然地唱着摇篮曲。这是为了在眼前摇晃的两只,也是为了泪流满面的大人们。
『不倒翁和振鼓、不倒翁和振鼓……』
歌声在黑暗中回荡。哀号稍微缓和下来,大家开始发出安稳的呼吸声。
「谢谢你,小姑娘。今天也唱得很好听呢。」
当时只有男人还醒着,他大概说了这样的话。他总是像这样称赞我的歌声。
即使知道我不会回应。
「不用、客气。」
不过,这时我第一次回应他。
然后,我注意到这样他听不懂,于是重新说了一次。
「……呃,Gera-tiasu?」
对了,我记得他们都是这样说话。我挖掘出当时茫然听着的记忆,试着进行简单的转换。
反应十分戏剧化。
「你听得懂我说的话吗!?」
年轻人惊讶到几乎要跳起来。
「太好了!因为你没有回应,我还以为你一定是□×或△○。哎呀,失礼了。我是多拉戈•巴恩斯。你有听过吗?不是我自夸,中原的英雄就是我呢。」
我当然听不懂这段话,所以这是在那之后又花了一个小时以上的时间,才总算掌握的内容。
英雄先生感觉是个非常了不起的人,他既不会配合我放慢语速,也不会避免使用艰难的单词。
「放心吧,Kohaku。我一定会救出你的。」
不过,他确实是个温柔的人。
「不可以被绝望吞噬哦。希望一定会到来。在那之前绝对不要放弃理性,要抱持着荣耀战斗。」
英雄先生就像母亲一样,是个了不起的人,他要我保持正直。
可是我好不容易才刚解毒,异世界的语言又太难了,我再度昏昏欲睡的闭上眼。
「想睡了吗?没关系,等你醒来再聊吧。」
我在睡着之前,听到英雄先生这么说。
「△□×应该马上就会来救援了,就算他没来,师父的○×也会完成。你等着,这些怪物马上就会被xx掉的。」
他说的话果然很难懂,我没能回应,就失去了意识。
卵逐渐膨胀。
蜘蛛们在透明的卵里,经常独自玩耍。它们会蠕动身体交换位置,还会转动脱下来的壳。
两只蜘蛛玩累之后,就会在短暂的假寐中入睡。
我佩服蜘蛛也会睡觉,又唱起歌来。
『金丝雀唱着摇篮曲,乖乖睡,乖乖睡,乖乖睡吧。』note
注:为ゆりかごのうた
「那是Kohaku故乡的摇篮曲吗?」
英雄先生说道。
「谢谢你,为了大家唱歌。你真是善良呢。」
我有点尴尬。我并不是为了他们唱歌,但也不能说是为小蜘蛛而唱。
「再等等,Kohaku。师父的〇×马上就要完成了。这样一来马上就能△○了。」
英雄先生用下巴指了指隔壁的茧。
茧里有个留着胡子的老爷爷,他正用跟异世界语不同的语言喃喃自语。
「师父是〇×的天才呢,即使在这种什么都没有的地方,也努力想使用〇×。」
〇×是什么?我边想边觉得无所谓,就没有过问。
英雄先生完全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开心地继续介绍。
「师父,怎么样?现在可以说话吗?」
「……嗯,刚好告一段落。」
这时,一直喃喃自语着奇妙语言的老爷爷,开始用简单的异世界语说话。
「嗨,小姑娘。老夫是诺玛•克洛希斯。」
我有点惊讶。我还以为这个老爷爷也跟其他人一样坏掉了。
「小姑娘,抱歉,下次再聊吧。现在没这个时间。」
老爷爷就像个省略对小孩说明的大人,没有多花时间在我身上。我也暧昧地微笑,没有打扰他们的对话。
「师父,□○怎么样?」「很困难。不过一旦〇〇□开始,就算不完全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那么□×□就用××……」「对,〇×△〇也……」
小蜘蛛们在卵中不断旋转。
「……那么,老夫要继续△□了。你们也要好好准备啊。」
老爷爷又开始嘀嘀咕咕。
「师父,要记得喝水哦。」
英雄先生说出徒弟会说的话,然后转头。
「Kohaku,你也是。唱了那么久,应该很累了吧?」
我点点头,把眼前湿黏的丝含进嘴里。
缠绕着我们的茧似乎设计成能尽量让猎物活着,所以可以摄取最低限度的水分。
「不过,要注意别喝太多。因为让我们麻痹的也是这种水呢。」
英雄先生不屑地说。丝的水很甜,明显有毒素的气息。
「……反正,我们很快就会克服的。」
英雄先生耸耸肩。
没错,他耸了耸肩。他能动了。
他跟以前不一样,虽然只有一点点,但他能动了。
「这种毒会让人神经混乱呢。Kohaku,你右手的小指能动吗?」
我试着动了动,当然小指还是动不了。
不过相对的,左脚的大拇指却动了一下。
「你知道操线人偶吗?我们就是那种被切断线,然后又被重新接上的人偶。只不过,接上的线乱七八糟,是那种抬起右手左脚就会动的烂线。不过只要经过训练,你看,就像这样。」
英雄先生挥了挥右手。
我坦率地觉得他很厉害。用说的很简单,但那可是跟让婴儿站起来一样了不起的伟业。
「Kohaku也能做到吗?啊,做不到也没关系。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在这种绝望的状况下,光是没失去理性就很了不起……真是的,相较之下,那些人……」
英雄先生看向其他茧。
「真是丢脸。○×△的孩子都这么坚强了,职业冒险者却这副德性。」
我看着大家。
现在水痘舞娘和爱哭鬼战士也用着仅存的力气,害怕得发抖着。
可是我知道,其实说出这种话的英雄先生也很害怕。
我知道他最近不听歌就睡不着。我还听到他用小小的声音,对那个他称为师父的老爷爷诉苦。
我已经完全恢复正常的思考,身体虽然还是一样只有脸能动,但可以正常思考。
即使如此,我还是不觉得这个状况可怕。
这件事反而让我觉得悲伤。
英雄先生虽然瞧不起那些人,但在这里真正正常的反而是他们。
面对逼近的死亡而发疯,才是正常人的反应。
可是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变成那样。
我的生命本来就是我自己放弃的。是我自己觉得当海野琥珀太痛苦,才会把手伸向蝴蝶。
我本来以为这样就结束了,但神明却实现了我想成为他人粮食的愿望。
这样我就满足了,所以无法再感到悲伤。
我对此感到悲伤。对于无法悲伤这点,让我更感到悲伤。
我讨厌在这种地方也无法变正常,如同怪物般的自己。
非常抱歉,母亲。
「Kohaku,你是个很棒的人。」
然而,英雄先生却这么说。
「在这种时候也不绝望,还能为了他人而歌唱,简直就像×□里的圣女一样。我发誓,等脱离这个困境后,我一定会在多拉戈•巴恩斯的歌里,记下你的名字。」
因为英雄先生夸奖我,我便做出『非常感谢』的回应。我拉出本以为再也不会穿上的海野琥珀的外皮,露出面具般的笑容。
「啊啊,多么美好的笑容啊。」
英雄先生笑了。
「有你在真是太好了……老实说,就连我也很沮丧。信赖的同伴变成这副模样,梦想也凄惨地破灭了。」
英雄先生看向大家,用畏惧的眼神注视着早一步恢复正常的同伴们。
啊哈哈……呀哈哈……呜呜呜……
「因为有你在,让我有了该守护的东西,才能继续作为英雄。……Kohaku,你是我的女神……」
我只觉得尴尬。
他所看到的我是假的。真正的我既不温柔也不高尚,是个没人性的怪物。
我已经无法正眼直视英雄先生,于是将视线逃向左眼的卵。
玩累的两只蜘蛛开始打盹。
『在盂兰盆节前,以厌倦照顾孩子,雪已经降下,孩子也哭了……』note
注:为竹田の子守呗
「你愿意为我唱歌吗?你果然很温柔呢。」
即使是在临死之际,我们依然无可救药地渐行渐远。
啪叽。
不过,那也即将结束了。
啪叽啪叽,黑暗中传来某种东西破裂的声音。
啊哈哈、呀哈哈,笑声越来越大。
左眼中的两只小蜘蛛醒来了。
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
诞生的宴会开始了。
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
数千颗卵孵化,洞窟被小蜘蛛淹没。
小蜘蛛一出生,就先吃起卵壳,消除自己曾经存在的痕迹,再走向母蜘蛛准备的丰盛大餐。
据说虫子会从尸体的眼睛开始吃掉。
「啊嘻嘻嘻嘻嘻嘻!」
小蜘蛛们聚集在舞娘的笑容上。尖牙刺进蓝色眼眸,兄弟姐妹们钻进形状姣好的鼻孔。
「呜呜呜呜……」
战士先生的眼泪被姐妹舔舐。体格壮硕的他身上被产下许多卵,破卵而出的小蜘蛛钻进他的裤子里。
「大家,不要放弃!」
事到如今,英雄先生还这么说。
他仍在战斗,用恢复自由的右手与嘴巴压死小蜘蛛,催促身旁的老爷爷。
英雄先生身上被产下最多卵,小蜘蛛密密麻麻地聚集在他身上,已经吃掉他一部分的皮肤。但他却比任何人都还要清醒。
「还没好吗,师父!可恶!快点!未完成也没关系!快点!」
这正是他的疯狂。过剩的正气已经没了正确、真实,而是如同校长的训示。
在各种各样的疯狂中,我也委身于只属于自己的疯狂。
心脏怦怦跳,内心雀跃不已。
左眼上方,透过薄薄蜘蛛丝的前方,两颗卵正在蠢动。小蜘蛛在弹珠大小的卵中试图破壳而出。
我担心得不得了。看起来很薄的卵壳,却是将小蜘蛛一分为二的巨大墙壁,要突破应该很困难。
加油啊,我咽下唾沫守望着。就像在原本的世界祈祷那样,向神明献上最后的祈祷。
啪叽。
或许是神听见了我的祈求,第一颗卵裂开了。
小蜘蛛滑溜溜地爬出卵外,八只脚稳稳地立在地上,八只大眼睛对眼前的世界感到惊讶。
那是一只全身漆黑,很像捕鸟蛛的蜘蛛。
它喀沙喀沙地洗脸,擦去沾在脸上的卵液。
怎么能够这么可爱啊。我心想着。
啪叽。
在它洗脸时,第二颗——最后一颗卵也裂开了。
每只蜘蛛似乎都有不同的个性,老二相当悠哉,迟迟没发现卵壳上的裂缝,让我看得心惊胆跳。
它好不容易发现出口,却一副「好累哦」的样子休息了好一阵子,才开始吃起卵壳。
这孩子将来一定会是个大人物。我深感佩服。这只全身雪白的小蜘蛛就像珍珠工艺品一样,和白三突花蛛很像。
先出生的黑蜘蛛咬住包覆我的丝线。从它口中渗出的毒液在茧上开了一个洞,它扭动身体钻了进来。白蜘蛛则精明地利用这个洞,跟在黑蜘蛛后面。
「住手,怪物!不准碰那孩子!」
我仔细观察蜘蛛们的脸。
黑蜘蛛的触肢稍微膨胀了一点。也就是说,它是男孩子。相反地,触肢纤细的白蜘蛛应该是女孩子吧。
这是地球蜘蛛的辨别方法,当然我不知道这方法在这边是否通用。不过,我姑且是满足了。
可靠的黑蜘蛛哥哥,和精明的白蜘蛛妹妹。这两只漂亮的兄妹,跟我这种人在一起实在太可惜了。
「完成了,多拉戈!计算结束了!」
这时,一直喃喃自语的老爷爷用我也听得懂的异世界语大喊。
「哦哦!师父!快点!快点啊!」
「没问题!大家闭上眼睛!我要释放○×了!Abudo、Razura!」
风开始吹起。空气聚集在老爷爷头上。
洞窟的气压突然下降,我耳朵深处传来耳鸣。聚集的风中蕴含着光芒,开始孕育出异样的力量。
那明显是地球上没有的现象,我终于找到他们所说的○×的正确翻译。
魔法。
那就是让巨大蜘蛛存在的世界法则,也是英雄先生他们的王牌。
「Birumasuku!」
球体随着话语炸裂,强风刮过四周。带有光芒的大气如刀刃般,将小蜘蛛群切开。
「成功了!哈哈哈!不愧是师父!」
英雄先生露出牙龈大笑。
人类们都平安无事。讽刺的是,这都是多亏母蜘蛛留下的茧。风只会切开茧,不会伤到里面的人。
不,这也是老爷爷的算计吧。一边破坏卵,一边解开人类的束缚。他选择了最合适的魔法。
「再一次!Abudo、Razura!」
风再次开始肆虐。
在我眼前,两只蜘蛛被强风吹得东倒西歪。哥哥蜘蛛稳稳踏着脚步,妹妹蜘蛛则被吹到半空中转圈。
风刃切开旁边的茧。
我坐立难安。
「住手!拜托!」
「没事的,Kohaku !伤势能治好的!闭上眼睛,不要乱动!」
不对!我因为什么都做不到的无力感而颤抖。
小蜘蛛也一样。刚出生的它们宛如玻璃工艺品般脆弱,完全无力抵抗。
再这样下去,两只蜘蛛都会被杀掉。正当我感到绝望时——
『喀叽喀叽、喀叽喀叽……』
房间里开始响起微弱的声音。
「……怎么?臭蜘蛛,你们是想求饶吗?」
英雄先生喃喃地说。
白蜘蛛喀叽喀叽地用腭发出声响。黑蜘蛛慢了一拍也跟着照做。
同样地,房间里的小蜘蛛们也开始用腭发出声响。
『喀叽喀叽喀叽喀叽喀叽……』
声音逐渐变大。紊乱的节奏整齐起来,形成宛如海潮般的合唱。
『喀叽喀叽喀叽……喀叽喀叽喀叽喀叽喀叽喀叽喀叽喀叽喀叽喀叽喀叽喀叽喀叽!』
「这下糟了……。Abudo、Razura!」
老爷爷急忙咏唱。
可是,蜘蛛们的愿望这时已经实现了。
另一阵风开始吹起。
宛如身在地下铁的月台,被挤出来的空气吹动头发。喀哒喀哒震动的大地,传达出从远方逼近的怒气。
一条白线飞过黑暗。
「唔咕!」
丝线突然复盖住老爷爷的脸。
八只脚的怪物仿佛追着那道轨迹,像钻岩机一样冲了过来。
母蜘蛛瞬间拉近距离,直接挥下利牙。
噗滋一声,毫不留情的咬击贯穿老爷爷。啪啾!大量毒液注入他的体内,和活捉时的量完全无法相比。
「啊……咿……」
老爷爷的眼球被咬掉,就这样无法复原。
啪啾!啪啾!母蜘蛛执拗地咬着,让老人的身体沾满毒液。溢出的液体发出咻咻声,化为烟雾弥漫四周。
母蜘蛛穿过那阵烟雾,转过头来。
『喀叽喀叽喀叽喀叽喀叽喀叽!』
利牙发出声响,八只眼睛闪闪发光。她因为抓到的猎物中有害虫而暴怒,仔细确认其他茧。
没有人说话。
就连被疯狂侵蚀的人们也像尸体般沉默,避免触怒母蜘蛛。
「你这家伙……竟敢把师父……」
在这样的状况下,只有英雄先生开口。
我这时才深切感受到,他确实是个杰出的人物。面对这种如同发狂的熊般的怪物,还能如此愤怒,除了英雄之外,还有谁办得到呢?
「喂,你这家伙给我站住!」
不过蜘蛛终究是蜘蛛,对人类的愤怒不屑一顾。
八只眼睛转动,数量相同的脚无声爬上墙壁。
「站住!你这家伙!你这家伙啊啊啊啊啊啊啊!!」
恸哭声响彻巢穴。
躲藏的小蜘蛛现身,幸存的卵也孵化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英雄先生的恸哭,随着肉一起被吃掉。
两只小蜘蛛平安无事。
它们在我茧的内侧不停旋转,用屁股吐出的丝当救命绳,为了不被甩飞努力撑着。
两只小蜘蛛伸长丝线,朝我靠近。因为太近了,我看不到它们。
取而代之的是,脸颊上有小小的触感,旁边也一样。
两个触感往左眼移动。
「住手……住、手……」
左眼窜过一阵刺痛的异样感,同时视野变得模糊,眼球开始发热。
「不准对那孩子……不准对那孩子出手……」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中毒的缘故,我完全不觉得痛,只觉得身体好像被麻醉了一样,有种说不上来的异样感。
模糊的视野开始混入黑暗。
缺了一角的水晶体变得无法透光。
连接眼球的肌肉被吃掉,视野开始变得模糊。
最后,画面就切断了。
大概是神经被吃掉了吧。视野像是电源被切断一样消失,我的左眼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
被吃光的眼窝就这样变成了兄妹的家。两只小蜘蛛从眼窝开始慢慢增建房间,爬进我的体内。
眼窝被吃掉。
一部分的鼻孔被吃掉。
蜘蛛在气管里爬行。
「住手……住手……」
我迟迟没有死。其他人也一样。
小蜘蛛们就像是技术高超的医生,即使吃着肉,却不会吃掉维持生命所必要的器官。
我觉得它们简直就像是德利蜂。德利蜂顾名思义,就是种会建筑如酒瓶德利般巢穴的土蜂,它们会把猎物和卵一起埋在巢中。
蜂卵孵化后,幼虫会以猎物为食成长。然而,这段其间被捕捉的昆虫会一直被活着保存。母蜂特意生擒猎物,幼虫也不会吃猎物的心脏或血管。
这既不是出于善良,也不是出于残酷。而是因为幼虫的成长需要几周的时间,为了不让猎物在这段其间腐烂,幼虫会以一种让猎物半死不活的方式进食。
我们一定也会变成那样。
这副身体会被蜘蛛吃光,让它们成为优秀的蜘蛛父母。
然后回归正确的轮回。
『天蝎闪烁着红眼睛,天鹰展翅翱翔天际』note
注:为星めぐりの歌
我唱着歌。趁我的舌头还没被吃掉,为它们两只留下歌曲。
小蜘蛛掀开眼皮,跳到外面。它们就这样攀在茧上,摇着头跳舞。
那副模样,简直就像在听我的歌声。
当然,那是我的错觉。蜘蛛只是来修补被弄破的茧,修补房子而已。
『小犬眨着蓝色眼眸,蜷曲巨蛇隐隐透出光芒。
当猎户在天上高声歌唱时,地上便降下了露水和冰霜。』
只是,有时候它们两只会伫立在原地,任由身体随着歌声摆动。
我不知道这段时间是怎么回事,是单纯的休息时间吗?还是蜘蛛也以它们的方式在听我唱歌呢?
虽然不清楚,但我还是觉得很幸福。
这种事一定没人能理解,被蜘蛛啃食身体,慢慢死去却觉得很幸福,这种事也没办法告诉母亲。
不过,已经无所谓了,因为这里已经没有人会在意这种事。
这个温暖的茧里只有我和两只蜘蛛,已经不需要再假装成海野琥珀了。
「Umino Kohaku ……」
不过,还有人呼唤这个名字。
「只有你……我绝对会救你出来……」
外面的世界很悲惨。
爷爷开始腐烂了。
爷爷似乎中毒太深,皮肤变得像蜡烛一样白,口中还散发出腐臭味。
就在我开始闻到这股臭味时,喀叽喀叽的,又传来用腭发出的声响。
被声音呼唤的母蜘蛛走了过来,把肮脏的尸体搬走。这时,小蜘蛛们纷纷从尸体上掉下来。
被留下来的它们很快就饿了,开始攻击其他茧。
小蜘蛛们的战争开始了。
它们似乎会以茧为单位产生同伴意识,有的茧成功防卫,有的茧则遭到占领。
我的茧里只有两只,或许是因为这样才容易被攻击,许多小蜘蛛都跑了过来。
哥哥将这些蜘蛛大卸八块。
哥哥露出獠牙,发出「吓啊!」的吼声。或许是因为独占了我这个食物,哥哥长得比其他蜘蛛都大,看起来就像一只毛茸茸的捕鸟蛛。
相反地,妹妹虽然还小了一圈,但相对地她很会用丝,努力修补着茧。
哥哥杀死了小蜘蛛们,咬碎了血脉相连的手足。
我觉得这真是可怜。被手足杀死的小蜘蛛们,以及不得不杀死手足的哥哥都很可怜。
就我个人来说,再多两、三只也没关系……会有这种想法,是因为人类太天真了吧。蜘蛛有蜘蛛的正义,它们两只是遵从了正义。
我闭上仅存的右眼,将意识集中到体内。两只已经到达胸口,感觉就像心脏变为了三颗。
怦咚怦咚,我那颗不停跳动的心脏,感受到一阵阵微弱的脉动。原本孤独的灵魂,被温柔地啃食,逐渐融合。
我已经不是我,而是全新的一个生态系。感觉就像汉赛尔与葛丽特的糖果屋,或是如沙漠穹蛛note般的幸福。
注:ムレイワガネグモ Stegodyphus dumicola,子代会食用母亲的身体获得营养,有食母行为的社会性蜘蛛
我歌唱,我流泪。蜘蛛将这些全都吸干,让我回归轮回。
在充满惨叫的洞窟中,我独自感到幸福。躲在温暖的茧里,试图逃离残酷的外界。
「Umino Kohaku……」
然而,世界没有放过我,一如字面意思地抓住我的脚。
「咿!」
突如其来的触感,让我真的很久没有睁开眼睛。
那个英雄趴在我的脚边。
「Kohaku……我来、救你了哦……」
他终于成功控制住全身,憨直地爬过来,面对我逃避的现实。
可是,这个代价很大。
「啊啊……好痒……好痒啊啊啊……」
英雄抓着胸口,蜘蛛从剥落的皮肤底下不断掉落。
他身上的伤几乎都是自己造成的,端正的脸庞露出肌肉与脂肪。
「Kohaku……我的女神……」
英雄先生握着小刀。
「我来救你了哦……来吧,我们快逃吧。」
他用连骨头都清晰可见的指尖,将银色刀刃刺进茧里。包覆着我的茧丝被粗暴地撕裂开来。
「啊……啊……!」
我试图抵抗,但毒和恐惧让我动弹不得。我打从心底后悔,早知道会这样,就该认真做英雄先生教我的动作训练了。
「哈哈……Kohaku ……终于、终于啊……」
英雄先生逐渐剥开我的茧,腐烂的手碰触到我的大腿。
就在此时,一只蜘蛛发出「吓啊!」的短促吼叫,从我的左眼跳了出来。
蜘蛛在我的头顶稳稳地张开脚,高高举起毒牙威吓。
「原来你在啊,该死的怪物……」
英雄先生伸出左手,轻易抓住哥哥。
「竟敢吃掉Kohaku !」
啪叽啪叽、啵叽啵叽、啪叽、啵叽。
「…………咦?」
宛如铅笔折断的声音响起。
我连做好心理准备的时间都没有。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英雄先生张开手,黑蜘蛛啪一声掉到地上。
哥哥的身体到处扭曲,脚也断了好几只。
「………………骗人……」
我无法相信眼前的光景。
明明刚才还在唱摇篮曲,明明还把两只小蜘蛛抱在怀里,等待世界末日的到来。
英雄先生无视于呆若木鸡的我,继续探出身子。
然后,我的左眼又冒出另一只蜘蛛。
「不行!小白!快逃啊!」
我终于恢复理智,一股强烈的恐惧感顿时席卷而来。
纯白的蜘蛛为了保护受伤的哥哥,「咚!」地跳到他的肚子上。
「该死的害虫,怎么还有啊……」
肮脏的左手抓住了花朵般的蜘蛛。
小白痛苦地挣扎着。
「住手!不要杀它!」
我大喊。
「快住手!拜托你!饶过它吧!」
「Kohaku ?」
他似乎听见我拼命的恳求,一脸疑惑地停下手边的动作。
「怎么了?我只是在消灭害虫而已啊……」
「不对!我没有拜托你这么做!」
我被迫清算过去。
海野琥珀这个只敢戴着面具与人相处的报应,以及没有纠正的误会,现在在这个瞬间袭向我。
我第一次说出真相。
「非常抱歉,不是那样的……我并不希望那样。非常抱歉……非常抱歉……」
「Kohaku ,你为什么要道歉?你没有任何错哦。」
「不是的……我对你说了谎。其实我并不想让你救我。我宁愿就这样被蜘蛛吃掉。我一直都是这么想的。」
说出真相,让我痛苦得几乎要撕裂身体。这个行为我逃避了好几年,现在却让我的灵魂几乎要撕裂。
「我喜欢这些蜘蛛。」
「……Kohaku 。」
「所以求求你,别管我了。就让我腐烂,把我的身体给这些蜘蛛吧……」
我打从心底恳求。
英雄先生露出伤脑筋的微笑。
「真是可怜,你是陷入混乱了呢。」
他温柔地否定我。
「放心,你跟我不一样,你的伤还有救。如果是城里的魔法使,很快就能治好了哦。」
「不是……不是那样……我是真的觉得这些孩子很可爱……」
「那是因为毒的关系。」
腐烂的身体压在我身上。正义的话语贯穿我。
「如果不是那样,你怎么可能喜欢这种虫子?」
我心中有某个东西坏掉了。
「放心,把一切都交给我吧。」
英雄先生的左手紧紧握住蜘蛛,眼看白色的花朵就要散落一地。
啊啊,不行了。
我的内心逐渐被恐惧与绝望所占据。
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害怕过。比起被电车撞飞,或是被蜘蛛攻击的时候,眼前这个人更让我感到恐惧。
不过,这还只是开始,真正的恐怖还在后头。
我的脑中浮现一个可怕的想法。
这才是真正的恐怖。我害怕产生这种可怕解决方法的脑袋,也打从心底害怕会付诸实行的自己。
我的臼齿喀叽作响。
「啊啊,你别害怕啊……Kohaku ?」
英雄先生感到疑惑。
我的牙齿喀喀作响,其中蕴含着恐惧与坚定的意志。
我集中精神,正确地重现记忆中的音高。
喀叽、喀叽。喀叽喀叽喀叽。
声音越来越多,断了脚的哥哥开始用腭发出声响,小白也跟着发出声响。
其他蜘蛛也开始发出声响,齿音如海潮声般扩散开来。
喀叽喀叽喀叽喀叽喀叽喀叽喀叽喀叽喀叽喀叽喀叽喀叽喀叽喀叽喀叽喀叽喀叽喀叽喀叽喀叽喀叽喀叽喀叽喀叽喀叽喀叽喀叽喀叽喀叽喀叽喀叽喀叽喀叽喀叽喀叽喀叽。
「Koha……ku……?」
我的意图传达给他了。我直直盯着他,同时让牙齿发出声响。我一边对这个可怕的行为感到恐惧,一边唱着虫子之歌。
『是谁杀了知更鸟?是我,麻雀说。
用我的弓和箭,我杀了知更鸟。』note
注:为谁杀死了知更鸟
「Kohaku !你在做什么!够了,不要再发出声音了!」
英雄先生逼问我。刀子和小白从他手中滑落。
我的左眼窝积满泪水。不断发出声响的嘴角,一定在笑吧。
「为什么!Kohaku ……为什么……这样……」
英雄先生的表情逐渐扭曲。
「难道你刚才说的话是真的?」
至今为止,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曾放弃希望的他,第一次被绝望吞噬。
我心想,啊啊,太好了。
我们终于互相理解了。
「……这是骗人的吧?你比起人类,更爱这些怪物吗?你不是要唱给我听,而是要献给这些蜘蛛吗?」
喀叽喀叽喀叽喀叽喀叽喀叽。
「……那种事、那种事——」
我已经无法以人类的语言回答,只能以虫子的方式回答。
『是谁发现尸体的?是我,蜘蛛说。
用我的小眼睛,我发现了他。』
黑暗做出回应,愤怒的波动化为震动传递过来。
被挤出来的空气化为风,所有武器都挥舞过来。
「……Ba-sha。」
最后低喃的这句话,被獠牙与毒液粉碎。鲜血与惨叫化为暴风席卷而来。
我无视眼前的惨剧,躲进白色茧中。将心灵与身体完全封闭,因后悔与恐惧而颤抖。
我在茧中想起英雄最后说的话。
Ba-sha。
我轻易就能推测出第一次听到的这个词代表什么意思。
是『怪物』。
007
我心想,真的变成这样了。
Ba-sha、怪物、外星人。
至今为止,我听过好几次这些话,但我自己都不相信。
确实可能变了。也有些奇怪的地方。
但我还是人类,不是什么怪物。
我原本是这么想,但好像不是这样。
英雄先生变得越来越臭。
我毫无感情地注视着这个景象。
明明是自己杀的,我的心却已经不为所动。
比起这件事,我更担心那两只。
哥哥勉强保住了一命。在那之后他重复了两次脱皮,失去的脚也再次长了出来。虽然现在还很细,但再脱皮几次应该就会恢复原状。他一边吃着我的肺,一边慢慢疗养。
代替他努力的是小白。她一改之前偷懒的习性,勤奋地在我身体忙进忙出。
小白是了不起的建筑家,将我的身体改装成一座雄伟的堡垒。腹部竖起丝线之墙,胸部的出入口被黏性的陷阱填满。不仅如此,头上还盖了一间视野良好的露天咖啡厅。
英雄先生被带走了。
掉落下来的小蜘蛛们,拼死拼活地攻击其他人。
小白将他们一一塞进陷阱里。然后用纯白的牙齿,杀死了无法动弹的手足。
咚咚咚,小白跳着舞。跳完一段胜利之舞后,她回到我身边。
四周散落着被咬死的小蜘蛛尸体。
真可怜……
我果然还是这么想。我将无法对人类产生的怜悯,转向虫子,左眼窝里积满泪水。
为什么世界会如此残酷呢?为什么要做出折磨身心的一切行为呢?
我悲伤地为了他们流泪,希望他们至少在最后的时刻能安详度过。
『愿与我主更亲,与主更亲』note
注:为Nearer My God To Thee
就在我唱着歌的时候。
一只小蜘蛛来到我脚边。
那是只类似日本姬蛛的金色蜘蛛。原本应该很漂亮的她,身体被破坏得体无完肤,失去一半的脚,还有好几只眼睛被弄瞎。
「喀叽……喀叽……」
筋疲力尽而蹲下的姬蜘蛛,正在求救。
「喀叽…………喀叽…………」
呼唤母亲的声音,与人类的叫声并无二致。但那声声呼救,当然得不到回应。
小小的绝望在我脚边逐渐凋零。
「…………」
我几乎是无意识地在身体各处使力。
本应无法动弹的右手,却顺畅地举了起来,从茧的缝隙间滑落。
白皙的手伸到姬蜘蛛面前。
蜘蛛稍微迟疑了一下,然后挤出最后的力气,轻盈地跳起。
我再次举起手,用左眼吞噬她。
姬蜘蛛舔舐眼窝里积存的泪水。
我们有一小段时间都在吃与被吃。我心想,如果时间就这样流逝,平静地结束就好了。
另一方面,丝毫不晓得事情变成这样的小白,发出「怎么回事!?」的叫声,爬上我的气管。她一发现新来的蜘蛛,就「吓啊!」的露出獠牙威吓。
但姬蜘蛛已经连抵抗的力气都没有,只是舔舐着泪水。
『愿与我主更亲,与主更亲』
我果然还是唱起了歌。希望可以得到怜悯,希望至少在最后的时刻,可以度过一段安稳的时光。我带着这样的祈愿唱着歌。
小白,还有晚了一步过来的哥哥,都在听我唱歌。三只并排在一起,度过同样的时光。
『虽然十架在身,使我前进,我仍发此歌音,与主更亲』
最后,三只把头靠在一起,开始舔起我的眼泪。哥哥很豁达,而小白则是有点不满,但还是接受了这个新来的成员。
不断涌出的眼泪被喝掉,歌曲和我被吃掉。
『愿与我主更亲,与主更亲』
从那天起,他们就变成了三只兄妹。
三只蜘蛛开始大快朵颐地吃起我来。
有着天鹅绒毛皮,又黑又强的哥哥。
有着像棉花一样蓬松,白皙手脚的姐姐。
如花朵般惹人怜爱且幼小,金毛绿眼的么妹。
只要有他们在,我就心满意足了。只要有他们,我就别无所求。
为此,我甘愿当个Ba-sha,甘愿当个怪物。即使变为不是海野琥珀,也不是人类,我也不会后悔。
因为我已经无法回头了。这双手沾满英雄的鲜血,杀人也不会有罪恶感。
我就当个真正的怪物吧。成为守护他们的盾牌,直到他们吃完我的身体,成为出色的蜘蛛为止。
我在黑暗中慢慢孵化。
褪去海野琥珀的外壳,成为拥有四颗心脏,二十五只眼睛,两个世界中唯一的怪物Ba-sha。
我这样就足够了。
「喂~!有人在吗!」
啊啊,敌人来了。
「多拉戈!老师!快回答我!」
远方传来异世界的语言。
英雄所说的,人类的救兵来了。
母蜘蛛拼命抵抗。她活用地利之便,在巢穴里设下陷阱,迎击人类。
但这次的人类学聪明了。他们准备了能溶解蜘蛛丝的酸液,以及能中和毒液的解药。
十几人的队伍中,还有猎人和学者,他们彻底摸清了蜘蛛的生态。
不知不觉间,母蜘蛛变得无法随心所欲地战斗。明明凭一己之力就能逃到天涯海角,却还是被逼进狭窄的通道。
人类们早就知道了,她是无法舍弃孩子的。
「喀叽喀叽……喀……叽……」
母蜘蛛终于在房间入口倒下。她的手脚几乎都断了,光滑的毛皮也变得破烂不堪。
穿着铠甲的人类踏进巢穴。
「这是怎么回事……」
他们原本是来寻找幸存者,但发现目标后,全都僵住了。
『嘻嘻嘻嘻嘻……呜呜呜……呐……呐』
舞娘和战士都还『被迫存活着』。即使全身都是伤口,大脑和心脏依然在跳动。
「太过分了,卡蜜拉……那个美丽的舞娘……」
「达鲁兹,为什么……啊啊……」
他们呼唤茧的名字,在沉默中做出决定。
他们拔出剑,念出异世界的圣言,贯穿裸露的心脏。
漫长的绝望终于停止,洞窟里满是呜咽与泪水。
小蜘蛛们在脚边逃窜。
「可恶!这群害虫!可恶!可恶!」
铁靴起舞,小蜘蛛们一一被踩死。
「喂,还有人活着,是不认识的家伙。」
「真是可怜……快点让他解脱吧。」
其中一人来到我身边。
「请等、一下……」
我终于出声。
可以的话,我希望能有更多时间,但没办法。于是我开始了我的战斗。
「哦哦!大家快来!有个女孩没事!」
人们发出欢呼,聚集到我身边。
「太好了,你没事……吗?」
他们露出僵硬的笑容,注视着我睁大的左眼。
我难为情地闭上眼睛。
「……是的,多拉戈先生救了我。」
「多拉戈!那个英雄还活着吗!」
冒险者们兴奋不已。
「是的,多拉戈先生与老爷爷克服蜘蛛毒,去求救了。」
「什么,不愧是中原的英雄与贤者大人。」
他们很干脆地相信了我的谎言。不过这也是当然的,因为连我自己都真心认为,如果是那位英雄,就算做出这种事也不足为奇。
「各位不就是来救他们的吗?你们已经见到那位英雄了吗?」
「不,还没。不过你放心,我们马上就会找到他。你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往哪个方向去了?」
「大约半天前,从那边的出口离开的。可能是因为中毒,他们两位都走得很慢。」
我说出缜密编造的谎言。
「……我们马上追上去吧。」
他们果然做出了我所期望的决定。
「现在或许还来得及。在遇到其他怪物之前,先将他们保护起来吧。」
「这个女孩要怎么办?」
「这样正好,我们分头行动吧。后卫和这个女孩一起回去。接下来要和时间赛跑……动作快!别让多拉戈•巴恩斯,别让那位中原的英雄死了!」
『是!』
身穿铠甲的大人们如风一般离去。之后又有几个人去确认归途。
「哎呀,真是辛苦你了,小姑娘。已经没事了,马上就能回去了哦。」
留在巢穴里的,只有两个人。
其中一人是站在我面前的长袍男子,另一人是看似护卫的战士。战士瞥了我们一眼,便开始替死者挖起小小的墓穴。
长袍男子开口说道
「好了,那么,可以让我看一下你的左眼吗?」
「……为什么呢?」
「没什么,我只是想确认你是否真的驱除了蜘蛛。放心吧,我是医生。」
眼皮底下有三只蜘蛛在蠢动。
不行。我像是要说服自己似地闭上眼睛。
「……那个,如果还有蜘蛛残留,你打算怎么办?」
「当然是杀掉啊。」
医生笑了。
「……说得、也是呢。」
「是啊,我可不能放任这种可恨的人偶蜘蛛不管呢。」
「人偶蜘蛛?」
「是这些怪物的名字……它们会把人变成人偶。」
医生望向舞娘她们。
乍看之下,她们只是睡着了而已。她们被丝线与唾液固定住皮囊与骨头,若不晓得真相,看起来就像非常美丽的人偶。
医生的视线逐渐染上憎恨与欲望。
「他们做了不可饶恕的事情。如果可以,我真想把整个种族都灭了……你也是这么想的吧?」
「我并没有……」
「是吗?你真善良。呃,对了,我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的名字吗?」
差点说出「海野琥珀」的我轻笑出声。
不对,我已经不是那个了。
「我是Ba-sha。」
「怪物Ba-sha?喂,你别开玩笑了。」
「不,我不是在开玩笑。我是怪物,是你的敌人哦。」
我发出初生的啼哭声,那声音化为右手的形状。
我同时动起背部和小腿,原本毫无意义的动作在蜘蛛毒的控制下,将我的杀意具象化。
英雄先生的刀子划破白色茧,刺进我的胸口。
「……咦?」
大概是太过出乎意料,医生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我像拔掉瓶塞一样抽出刀子,在他的心脏上开了一个洞。
鲜血随着鼓动喷涌而出。
「喂?怎么了?」
感到不对劲的战士从房间角落走了过来。
我睁开眼睛,用二十五只眼睛注视他。
「咿!你、你是什么东西!唔哇!」
小蜘蛛们一只只从我的身体爬出来。
爬到我头上的姐妹们吐出蜘蛛丝,将束缚的丝线缠绕在男人的身体、脸上与剑上。
此时,哥哥飞扑过去。
「呀啊啊啊啊啊!」
据说虫子会从人的眼睛开始吃掉。
哥哥咬住战士的眼球,注入毒液。
强壮的战士不到五秒就倒在地上。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简直就像不是自己一样。不,一定就是如此。
「……已经不能待在这里了呢。」
有人的气息靠近。
我说着「大家过来」,话语自然地化为歌曲。
『回家吧回家吧,回家去吧。
工作结束,回到温暖的家吧。』
三只小蜘蛛像是听到放学歌的小孩般跑过来,把我的身体当作攀爬架般爬了上来,轻巧地坐在我的头上与肩膀上。
『回家吧回家吧,回家去吧。』
我赤脚迈开步伐。
拎着染满鲜血的刀子,面带笑容唱着温暖的童谣。
以刚出生的怪物身份,走下黑暗的洞窟。
008